1現在位置:5.2km處。剩餘距離:14.8km


    我的腦袋無法在下坡路段運轉。


    辛辛苦苦才爬到現在的高度,卻得轉眼間就在眼前的險降坡消耗掉這些努力,我不禁在內心強烈反省著,雖然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但橫豎最終得衝下坡,我當初又何必要爬坡呢?


    先前的上坡路段僅是緩升坡,接下來的下坡路段卻不然。這段恐怕可媲美鵯越(注1)的險坡要一直綿延到山麓之處,之後的路段兩側則會再度出現杉樹林,視野將變得無比狹隘,坡度則是極端陸峭,要是衝得太急容易摔跟頭。我每踩下一步,腳步聲聽起來都不太一樣;如果漫不經心地踏出步子,運動鞋踩上柏油路麵甚至會發出明顯的聲響,這樣毫無警覺地走下去,膝蓋背定撐不了多久,於是我很自然地縮小步幅,謹慎地朝下坡方向跑去。


    這段路當然要用跑的。雖然跑得太快腿會疼,但以常理來判斷,下坡路段有利於加速,如果全程二〇公裏當中沒有在幾個路段認真拚一下,天黑前到不了終點。


    於是我決定在這段下坡暫時專注在跑步上。


    然而,我的腦海卻不斷打轉著伊原剛剛提起的奇怪話語——那句她從大日向口中聽到的話。


    宛如菩薩。宛如菩薩。


    這吉利的詞匯奇妙地令我感到一絲寒意,可是由於坡實在太陡,我無法深入思考這話背後的意義。


    眼前出現了一個大彎道,一名輕鬆超越我的男學生因為衝得太猛,明顯地跑出了跑道,我稍微原地踏步了一會兒,發現前後的神高學生踏著柏油路麵的腳步聲不絕於耳。


    我下意識地使出out-in-out(注2)的過彎技巧,過了大彎後,正前方的視野豁然開朗,遠遠就看得見仍披著白雪的神垣內連峰,雖然冬日寒風不是從那兒吹來,我卻不知怎地感到涼意。


    裏誌騎著越野腳踏車先一步巡視去了,伊原也超過我而去;在千反田追上來之前,我還有些想法得先整理好才行。


    下坡一結束便來到平坦的道路上,我旋即放慢了腳步。


    印象中我和大日向幾乎不曾麵對麵長談過,但在她入社之後的這段日子當中發生了一件我們從沒料到會發生的事。而假設大日向決定退社的症結點出在她與千反田的關係,說不定那件事正是最大的導火線。


    注1:鵯越,今神戶市以北鐵拐山一帶,地形為崖壁陡峭之天險。日本平安時代知名武士源義經曾率領七十精騎衝下鵯越,成功突襲平家本陣,史稱「鵯越之逆襲」(鵯越ぇの逆落とし)。


    注2:即「外進外出」。從外側進彎,過彎時貼彎道內側,再向外側出彎。


    我不太想回想那天的事。該怎麽說呢?雖然不至於讓我背脊冒冷汗,但我到現在一想起來,心頭還是隱隱浮上一絲焦慮。


    我清楚記得那天的日期與星期。


    那天是星期六。


    2過去:二十七天前


    懶洋洋的早晨。


    前一天弄到很晚才睡,也沒特別幹什麽,隻因為是假日的前一天,讀讀書、看看電視,時間就過去了。


    我摸到快中午才慢吞吞地走出房間。客廳裏沒半個人,我曉得爸爸出門去工作,至於姊姊人去哪兒就不清楚了,有可能在家,也有可能不在日本。我毫無顧忌地大大地打了個嗬欠之後,重重地坐到沙發上。


    矮茶幾上擺著電視遙控器,我先按開電視,轉了轉頻道,沒發現有趣的節目,加上本來就還有點困,又覺得電視似乎太吵了,於是回房間拿出讀到一半的文庫本,深深地窩回沙發上翻開了書。


    但一行沒看完,我便抬起頭來自言自語:


    「好暗呐。」


    窗簾是拉上的。雖說走過去打開就成了,但舒適地窩在沙發上之後連站起來都嫌麻煩。我蓋上書,再度抓起電視遙控器。茶幾上除了煙灰缸,還擺著一座招財貓。


    這隻招財貓很妙,不知道是設計不良還是刻意為之,總覺得貓的嘴角露出奸笑,其他則一如標準的招財貓模樣,一手拿著小判(注)。不過通常小判上會寫著氣勢十足的「招福」、「大大吉」或「千萬兩」等字樣,這隻貓的錢幣上卻隻寫了單獨一個「吉」字。買了這個感覺招財能力不上不下的招財貓回來的人,想也知道是我姊姊,到底哪裏在賣這種東西呢?


    招財貓的內裏是空心的,沒拿小判的那隻手臂內部裝有彈簧,好讓貓做出招手的動作,而姊姊在裏麵動了點手腳,現在成了一隻會發射紅外線的招財貓,而且反正是肉眼看不見的光線,姊姊刻意設計成讓光線從貓眼發射出來。


    「那隻貓會發射光束哦。」


    姊姊得意地告訴我時,我一時還想不通她在講什麽,接著冷靜想想,電視遙控器的原理也是透過紅外線,所以簡單講就是姊姊把某樣東西的遙控器裝進招財貓的肚子裏。


    接收器被裝到天花板的日光燈上頭,隻要壓下招財貓裝了彈簧的那隻手,就能透過貓眼射出的紅外線控製日光燈的明滅。這麽一來,原本垂掛在日光燈下方的控製拉繩便可撤掉了,客廳顯得更為清爽。不過喜悅的感覺隻有一瞬間,雖然拉繩消失了,相對地卻必須從此在茶幾上擺上一座招財貓,怎麽想都是後者比較占空間,要不至少也擺一隻可愛一點的招財貓啊。


    注:日本江戶時代通用古錢幣的一種,呈橢圓形。


    此刻招財貓擺在茶幾的另一頭,我伸手構不到,所以我拿起電視遙控器並將之當成長棒,試圖壓下招財貓的手,卻差那麽一點老是構不到,雖然隻要屁股稍微離開沙發就構得到了,但屁股離開沙發跟站起來是一樣意思,都做到這地步,我當然說什麽也想繼續窩在沙發上又同時壓下貓的手,就在我伸長了手臂努力著的時候,身後傳來聲音。


    「我說你啊,是想追求怠惰的最高境界嗎?」


    節能之途永無盡日,最高境界總在前方。我回頭一看,是姊姊,看樣子她大白天就衝了個澡,整個頭以浴巾包住。她邊走進廚房邊問我:


    「要喝咖啡嗎?」


    「要。」


    「那順便泡我的份。」


    你不是要自己泡咖啡來喝?那幹麽進廚房?


    遺憾的是我滿腦子隻想喝咖啡,方才明明打定主意說什麽都不讓屁股離開沙發,一切努力都化為烏有。沒辦法,我砰地一拍膝蓋,讓自己振作精神站了起來,走進廚房燒開水。姊姊則是背對我打開冰箱探頭找食物,她發現了三明治,塞進嘴裏。我不知道為什麽冰箱裏會有那種東西,不過我家冰箱裏有時會出現黑雀蜂幼蟲佃煮(注)或是袋鼠肉漢堡排,相較之下出現三明治就沒什麽好驚奇的了。


    「看是要吹幹頭發還是要吃東西,一次做一件事啊。」


    我故意叨念頭上纏著浴巾的姊姊,但她隻當是耳邊風,從冰箱拿出一顆蛋,立在水槽裏像是轉陀螺似地轉了蛋,結果蛋很快失衡倒下,根本轉不起來。


    「搞什麽,是生的啊。」


    聽到她如此嘀咕。看來她這舉動是在辨認生蛋和熟蛋。我昨晚的確煮了白煮蛋,但是半夜裏自己吃掉了,我比較好奇的是為什麽姊姊知道冰箱裏有白煮蛋?嗯,可能是我留下了什麽蛛絲馬跡吧。


    姊姊似乎挖不出其他想吃的東西了,臀部一頂關上冰箱門,站在忙著準備咖啡杯的我的身後問道:


    「對了,你感冒好了嗎?」


    「感冒?」


    「不是很嚴重嗎?」


    我想了一下回道:


    「你在講什麽時候的事?」


    我這個月稍早確實曾經感了冒。


    注:細煮即日式煮物,以醬油和味淋煮幹小魚或是貝類海藻等食品,味道重鹹有


    利保存。


    有天,千反田打了電話來,說春天的祭典缺人手,想請我幫忙,我躊躇了一番,後來還是出門去幫忙。結果那是相當奇妙的一天,連我都不太相信那天當中的所有事都真實地發生過,即便至今仍清楚記得那幅映在提早綻放的櫻花當中的景象是多麽美侖美奐。


    那天很冷,太陽下山後溫度更低,我在喊冷,千反田卻說什麽已經是春天了不冷呀。我不是想埋怨這一點,但我隔天昏睡了一整天,而且家裏沒半個人,姊姊還直到深夜才回來,那之前隻有我獨自悲慘地待在被窩裏嘀咕著:好冷啊我好像發燒了啊肚子好餓啊……姊姊就是在講那時候的事吧?不過那時是春假,我大概休息兩天就複原了,也很平常地去參加了開學典禮。


    「那已經是將近一個月之前的事了。」


    「是哦?已經過了那麽久了?小孩子真的長大得好快呀。」


    姊姊胡扯帶過,碰地拍了一下我的頭,緊接著順手抓亂我的頭發,丟了一句:「去把睡翹的頭發弄直哦。」


    晚一點再弄。


    指使人家幫她泡咖啡,泡好卻一口也沒喝,隻說了句:「啊,來不及了。」就回自己房間。我又窩回沙發看我的文庫本,大概三十分鍾之後,姊姊又出現了。


    「噯,你今天也不會出門吧?」


    我雖然沒有出門的計劃,可是什麽叫做「今天也」?我盯著書回道:


    「沒想過要不要出門。」


    「你的生涯移動距離究竟是多少呢?」


    「姊弟兩人剛好取得平衡啊。」


    姊姊一副就是把我看扁了的語氣回道:


    「你的意思是你沒移動的份都送給了我嗎?還真貼心。」


    姊姊浪費掉的汽油、飛機燃料等等移動所需的耗能,就由我窩在家裏不出門做為平衡補償;我的節能主義正是代替不成熟的姊姊向人類文明做出賠罪。


    「你這可憐的孩子。」姊姊說完過分的評語,又說:「也好,不過今天兩點半之前你都別出門哦。」


    「是叫我看家嗎?」


    「對。要是沒半個人來的話,之後就隨便你要出門還是幹麽。」


    我沒有出門的計劃,但被強製不準出門,總覺得不自由。我依然把視線釘在書上回道:


    「那你帶東西給我。」


    姊姊似乎已經在穿鞋了,玄關那邊傳來聲響。


    「好啊,我買蠟燭回來。你很喜歡吧?」


    你在講什麽時候的事?


    不過,姊姊提到了蠟燭,表示她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雖然看樣子她並沒打算慶祝。小時候,我很喜歡吹熄蛋糕上的燭火。


    今天是我的生日。


    看家看到兩點半是什麽意思?我蓋上看到一半的文庫本,翻過身趴在沙發上思考。下這個指令的是姊姊,她肯定在打鬼主意。要我在家等著就代表有什麽會上門,究竟是什麽?


    碰上這個日子,合理推測是送禮,然後正因為合情合理,這個肯定不是答案,因為折木供惠不是會幹這種事的人,就算是她送的禮物,指定兩點半這個時間也太不上不下了。


    姊姊的說法是「要是沒半個人來的話,之後就隨便你要出門還是幹麽」,這表示上門的應該是客人而不是禮物。生日當天上門的客人……不,說不定我把這個指令跟生日扯上關係本身就是錯誤的推測方向,搞不好是單純地收費員上門還是鄰居送社區傳閱板來,錯就錯在我先入為主地覺得她這指令有鬼,再怎麽說懷疑親姊姊也太過分了。


    我如此說服自己,但還是抹不去心上不好的預感,頻頻在意起時間,更覺得時針移動得緩慢無比。


    不知怎的沒有食欲,我決定中午不吃了。沒多久,我看完了手上的文庫本,想要再拿下一本來看,但剩下的時間又說長不長,於是我打開電視,正在播旅遊節目。我看著和我毫無關聯的人住進高級旅館大啖美食,消磨時間。


    然後過了兩點。


    仔細想想,所謂「要是過了兩點半沒半個人來的話」,這說法不代表事情會發生在兩點半,而是明確指出等待的終止時間點。比方對裏誌說:「要是兩點半我還沒到的話你就別等了。」意思是:「我可能會晚點到,要是兩點三十分還沒看到我,就當作我不會出現吧。」


    因此,兩點五分左右,玄關門鈴響起時,我心裏早已認定來者就是姊姊說會上門的客人。好了,究竟會出現鬼還是蛇呢?我站起身,穿上拖鞋,踩進玄關地麵,湊到門上貓眼窺看外頭。


    站在門前的不是鬼也不是蛇,不是收費員也不是送傳閱板的鄰居。


    「可惡。原來是這麽回事。」


    我不禁嘀咕出聲。


    門外站著四人:裏誌、千反田、伊原、大日向。


    裏誌似乎察覺門的另一側有人,也湊近貓眼回望,帶著一臉狡詐的笑容舉起單手打招呼。姑且不論萬般問題點,唯獨一件事,我得感謝姊姊。


    多虧她的叮嚀,我稍早把睡翹的頭發梳直了。


    人都來了也沒辦法,總不能趕他們回去。


    總之先把人帶進客廳,讓大家圍著茶幾坐下來。千反田和大日向坐沙發,裏誌和伊原則是坐上我拿出來的和式坐墊。


    裏誌身穿馬球衫搭工作褲,伊原則是灰色帽t搭短褲,千反田穿著淺桃色針織衫搭及膝裙,大日向穿的是印有圖案的t恤搭牛仔褲。他們都穿了平日少有機會看到的便服,我睥睨著四人嘟囔道:


    「諸君,這究竟是什麽怪鵝咧?(注)」


    「你在講什麽啊?」


    伊原很有氣質端正正座著,卻突然爆出很沒氣質的話。大日向說:「啊,是朔太郎!」裏誌沒理會大日向,逕自笑著回我:


    「你是想說:『今天吹的是什麽風?』對吧?」


    我默默地點了頭。


    毫無疑問,這四人是來幫我慶生的,因為大日向帶了一個綁著緞帶的盒子。盒子側麵印著我也曉得的蛋糕店店名,裏頭顯然裝的是完整未切的蛋糕,所以我沒問他們來幹麽。


    隻不過,裏誌和我是從中學二年級就認識至今的交情,我們從沒想過要幫對方慶生;就算這小子臨時起意想鬧我一下,也不可能把社團全員都拉來,因為古籍研究社不是那樣的團體。


    我們總是懷抱各自的心思去到社辦,製作社刊時雖然一定程度出了自己的一份力,不過我們感情沒有好到會相約一起去誰家玩、把相互之間的關係牽扯到自家的家裏。我一直是這樣的態度,而我相信他們幾個也是一樣的心思,所以現在像這樣突然拉近距離,我不由得有些困惑。


    「我們突然跑來,一定給你添麻煩了……」千反田擔心地說道。


    我是不覺得麻煩,隻是,「你們嚇到我了。」


    「我想也是。」裏誌聳了聳肩說:「我也嚇了一跳呢,雖然是聊到後來臨時起意,沒想到還真的成行了。」


    我想問的有兩點。


    「為什麽你們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還有,是誰提議要來的?」


    「這說來話長……」千反田微微偏起頭,似乎在思考該從何說起,「一開始是大日向同學問我們有沒有辦過聚會之類的活動,我回說文化祭那時候辦過慶功宴,大日向同學又問說還有其他的嗎?我回說印象中沒有了,然後……」


    聽來的確話很長,伊原接口,兩句話解決:


    「我們聊到你生日快到了,小向就提議來辦慶生會嘍。」


    「你知道我的生日?」


    「我隻知道是在四月。同班那麽多年,正常人都會有印象吧。」


    「我就不記得你的生日。」


    「那是因為你是很沒禮貌的人。」


    被這麽一說,我確實有很多機會知道伊原是幾月出生的,因為我們小學和中學都同班,尤其是小學的時候教室公布欄都會貼出「本月生日的好朋友」,隻要記得我是四月出生,去翻一下從前的班刊就查得到日期了。


    注:出自「日本近代詩之父」萩原朔太郎(一八八六~一九四二)的代表作詩集《吠月》(月を吠える)當中的〈死〉。《吠月》被譽為口語自由詩的紀念碑。


    隻不過沒有動機的話是不會特地去查這東西的,換句話說,主謀是大日向。


    「是你策畫的?」我直視大日向。


    她轉著眼珠看了看客廳,和我對上眼之後,一副大剌剌的態度笑著說:


    「是朋友就得慶祝才行呀。」


    先不論她這信條的正確與否,也有人寧願選擇靜靜地獨自慶生的。


    「而且,沒有人得到朋友慶生還不開心的。」她毫不猶豫地說道。


    說得斬釘截鐵,讓我也不禁覺得,說不定真是如此。嗯,有開心。


    遺憾的是,到現在還沒半個人跟我說一聲「生日快樂」。


    「話說回來,真虧你們有辦法約齊所有人。」


    就算大日向提議辦慶生會,我也很難相信其他幾個會想參加。千反田還可能出於照顧新社員的心意而附議,但說到伊原,我怎麽想她都不可能答應。她或許是察覺我的疑惑,冷冷地說:


    「我傍晚要去看電影,隻是順路來露個臉,兩小時之後就要閃人了。」


    這樣啊。


    「我們帶了喝的,拿紙杯出來吧。」


    那為什麽不順便買紙杯來呢?仔細一看,裏誌還拎了一盒點心來。光是打開盒子就直接吃也太寂寞了,感覺排放到點心盤上比較有氣氛,我記得餐具櫃裏好象有個木盤子。而大日向拎著的盒子裏裝的是蛋糕,那麽等一下還需要小碟子和蛋糕刀了。碟子應該夠五人份,當然需要小湯匙,還是用小叉子比較好呢?


    我起身到廚房翻找餐具,無意間,一個疑問浮上腦海。


    既然這是慶生會,表示主角是我。


    為什麽隻有我得忙進忙出?


    我捧著餐具回到客廳,茶幾上的煙灰缸、讀完的書和電視遙控器都被收到一旁的矮櫃上,唯獨那個招財貓仍穩坐茶幾一隅,麵露奸笑。


    裏誌買來的點心是頗有氣氛的西式餅幹,千反田說:「感覺很適合配果醬來吃呢。」於是我擺好點心盤和小碟子之後,從冰箱拿出夏橙果醬。大日向一看到果醬瓶身便開心地說道:


    「嘩!這是的『米盧·弗露魯』的果醬耶!」


    我看了看標簽,印著「mille fleur」(注),要不是她先說出口,我搞不好會念成「麥盧·胡立鳥」,但我當然不能讓她看穿心思,死要麵子地應了句:


    「識貨哦。」


    注:法文「千朵花」之意。


    「居然若無其事地就拿出『米盧·弗露魯』,學長真是不能小看啊。」


    就是有像大日向這種坦率的好孩子,但在場也有不坦率的人。伊原一副懷疑的態度問道:


    「你真的聽過?」


    「沒聽過。」


    「那幹麽裝出一副很了的樣子啊」


    「想虛榮一下嘛。抱歉,是我的錯。」


    道歉後,我轉頭老實地問大日向:


    「那是什麽?」


    查覺到我幼稚的虛榮,大日向回給我極度冷漠的視線,但旋即重整心情,拿起果醬瓶說:


    「這是一家果醬專賣店,人氣很高哦。我也買過他們的果醬,雖然很貴,但貴得很值得,真的好吃。」


    「很貴啊……」我望著瓶身,不由得嘟囔。


    「哎喲,隻是以果醬的一般價位來說啦。」


    雖然不該以貌取人,我怎麽都想象不出曬出健康的淺褐色皮膚、一身輕盈的大日向跑去果醬專賣店消費的模樣。


    「這麽高檔的果醬,拿來配餅幹吃好像有點浪費耶。」裏誌不禁在意起來。


    千反田微笑道:「不會啦,吃吃看嘍。」


    於是我們決定享用這瓶果醬。


    大日向說:「我帶了打火機來。」她說的應該是點蛋糕蠟燭專用的打火機吧,雖然萬事具備,蛋糕卻沒那麽快登場。


    伊原帶來的飲料是裝在宛如香檳的瓶內、味道也宛如香檳的氣泡白葡萄果汁。我拿了咖啡杯出來,裏誌卻說:


    「欸,奉太郎,做就不能拿有氣氛一點的杯子出來嗎?」


    我把一直收在餐具櫃裏從沒用過的客用玻璃杯拿了出來。這些是沒有杯腳的矮玻璃杯,杯壁俐落的刻紋花樣宛如水晶般閃閃發亮。


    「這叫什麽來著?」伊原偏起頭。


    「杯子。」人家一片好心告訴她,她卻當耳邊風。


    「不是平底杯,也不是高腳杯……」


    「是切子(注)嗎?」大日向說了個答案,但似乎也沒猜對。


    「那是裝飾工藝的種類名稱,我想不起來這種形狀的杯子叫什麽去了。」


    「盒子上寫著威士忌杯哦。」


    伊原臉上露出些許不甘。


    注:「切り子」,日本傳統在玻璃器皿表麵切割磨刻花紋圖樣的工藝手法。


    其實應該用有腳的玻璃杯比較有氣氛,但家裏沒有也沒辦法,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收在哪裏,不過更令人泄氣的是威士忌杯隻挖出了四個。


    「咦?隻有折木同學用一般的杯子嗎?」


    最後變成這個下場,怎麽想都覺得他們對待壽星太過分了。


    每個人的杯裏都斟上果汁後,大日向說:


    「好啦,那麽由誰來舉杯呢?」


    裏誌和伊原交換一個眼神之後,像是講好了似地同時看向千反田,而千反田似乎也早料到自己會被拱出來,順從地舉起了玻璃杯。


    她露出靦腆的笑容,似乎不確定該說什麽才得體,但還是正經八百地開口了:


    「嗯,今天是折木同學的生日,就讓我們舉杯慶祝嘍。雖然應該送上禮物的,但因為是臨時起意來不及準備,不好意思了。」


    「人來就好了啦。」


    接口的不是我,而是裏誌。麻煩不要隨便捏造別人的感想好嗎?


    「有這句話,我們就寬心了。」


    也麻煩不要聽到這捏造的感想還擅自感到寬心好嗎?


    「折木同學是我們當中最早滿十七歲的,對吧?那麽就……祝你生日快樂!大家幹杯!」


    四隻威士忌杯與一隻普通杯在空中輕碰,笑得尤其開心的不是身為壽星的在下,反而是大日向。


    在這個時間點,我所擔心的事情消去了一項。


    雖然我並沒有期待他們對我說生日快樂,但我剛才真的有點擔心這幾個人會不會隻是吃吃喝喝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直到幹了杯,我終於收到了他們的祝福。


    但是,還有一件事仍多少懸在心上。


    就是那個招財貓。


    為什麽那東西還端坐在茶幾上沒移走?我去廚房拿餐具的時候,他們幫忙清出空間,把茶幾上的東西全都移到矮櫃上去,唯獨留下了招財貓。


    隻是湊巧沒收走嗎?不,那東西是茶幾上所有物品當中最占位置的,要清出空間擺食物,照理說第一個就會想移開那東西。而此刻那東西之所以仍端坐在茶幾上所代表的意義,晚點會不會有誰察覺到?


    方才我已經犯下了一個失誤——我沒料到那個夏橙果醬那麽高檔,沒想太多就端了出來,幸好話題沒繼續下去……


    不能再大意了。


    裏誌帶來的餅幹是僅帶點微鹹的鹹餅幹,沾上果醬一起吃的確非常美味。本來以為果醬比


    較適合搭配甜的食物,但不知怎的,那罐叫火奴魯魯還是什麽的夏橙果醬,酸味確實相當絕妙。


    「福部學長,你來過折木學長家玩吧?」


    被大日向這麽一問,裏誌看向我說:


    「……沒有吧?」


    「沒有啊。」


    「隻有到過附近,那時好像是約在公園碰頭,來找你借什麽東西哦?」


    我偏起頭回想。我確實曾經要裏誌在附近公園等我,可是,


    「是嗎?我怎麽記得好像是要我拿東西還給你?」


    是兩年前左右的事,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印象模糊就表示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可是記憶分歧卻讓人不由得在意了起來。這時大日向說:


    「會不會是借的時候來一次,還的時候又來一次,總共來過附近兩次呢?」


    原來如此,有道理。


    「不過都沒有登門嗎?」


    「我記得應該是不用到上門拜訪的小事呀。」


    大日向仍沉吟著,拿起威士忌杯以口就杯。


    「那還真是隨興呢,要是我就會很想順便上門叨擾一番了,因為是男生嗎?」


    裏誌偏起頭,「或許吧,不過本來就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為前提相處,可能不是所有男生都這樣。」


    「是福部學長還是折木學長的前提?」


    「兩人都是啊。」


    嗯,沒錯。


    「是哦。原來也有這種相處模式……」


    大日向不知在沉思什麽。要說男生之間的交情比較隨興,我並不覺得我和裏誌特別堅持君子之交,應該就是一般程度。真要說起來,大日向還比較男孩子氣,不過我想男孩子應該沒人有辦法大剌剌地問出這種問題。


    大日向把一片餅幹放進口中,抬起頭來又發問了: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學長你的房間是什麽樣子?」


    我的房間?我內心不由得稍稍提高警戒。


    「很平常啊,就擺了床、書桌和書架。」


    「裝飾呢?」


    我想沒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頂多牆上貼了點東西。我沒吭聲,正試著回想,一旁摸著招財貓的頭的伊原突然多嘴說道:


    「別問啦,小向,這家夥也有隱私權的。」接著瞥了我一眼,露出冷笑,「再說,男生的房間裏會有什麽東西,用小指頭想也知道吧。」


    我不知道她的小指頭想的是什麽,不過我房裏又沒有收著必須遭受她那輕蔑笑法攻擊的東西。唔,隻有一點點啦。


    「我想象不出來。」大日向嘀咕著。


    裏誌笑著說:「像是教科書啊。」


    我也接口:「還有參考書。」


    「也有字典吧?」


    「那當然嘍。」


    伊原毫不掩飾地露出受夠了的表情,「你們是白癡嗎?」


    點心盤內的餅幹一點一點地變少,我不覺得可以全部吃完,但要是吃光,就是蛋糕登場的時候了。我發現自己的手不自覺地一直伸向點心盤,才想起是因為我沒吃午餐,於是我突然想到——


    「對了,你們吃過飯才來的嗎?」


    回答不一。


    千反田說:「吃了一點。」大日向:「吃飽了才來的。」伊原:「我早餐很晚才吃,還沒吃午餐。」裏誌:「沒吃。」


    那麽此刻就是身為壽星兼主人的我該有所表現的時候了。


    「那我們叫披薩來吃如何?」「咦?不行啦,怎麽能讓壽星請客。」


    千反田多慮了,想也知道沒那種事。


    「當然是各出各的啊。」


    「啊……也、也對。」


    然而裏誌卻持反對意見。


    「不要啦,我本來也想說買披薩來,人多的時候最適合吃了,可是啊,我忘了。」


    「披薩店沒開嗎?」


    「星期六還不開店怎麽做披薩生意?不是啦,是那個……」


    裏誌瞄了伊原一眼,相較於裏誌的吞吞吐吐,伊原倒是一如平日地心直口快:


    「因為我不吃起司,抱歉啦。」


    「……是喔?我都不曉得。」


    「要是你知道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我才會嚇到咧。」


    學校的營養午餐應該有時候會出現起司,所以我是有機會曉得伊原不敢吃起司的,但我卻不知道這件事。雖然剛剛才被她戳過,但我可能真的是有點沒禮貌的人。


    「學姊你也不敢吃起司哦?」拿起餅幹豪爽地沾上果醬、豪爽地扔進嘴裏的大日向,猛地探出上身問道。


    「嗯,不是很喜歡,也不是說完全不能吃啦,隻是實在吞不太下去。」


    「是因為不喜歡那個口味嗎?」


    「是氣味。如果是切成薄片或是冰的起司,沒有散發那股氣味就可以,但如果是加熱的起司,就怎麽都吞不下去……小向你也不喜歡起司?」


    大日向嘻嘻一笑說:


    「我朋友說啊,『腐敗的橘子和牛奶都該直接扔掉。』」


    大日向在遇到難以啟齒的事時,似乎會習慣性地拉出「我朋友說」來當擋箭牌。伊原聽了這說法,也不禁露出苦笑:


    「如果能夠那麽明快地做出結論就好了。我隻覺得這有點像是自己的弱點,很不甘心呢,成人之前一定要克服!」


    伊原一定會跑去庇裏牛斯山脈一帶關進山中隱居,一天吃三次起司訓練自己,出山時搞不好還開悟了,然後說不定,日後席卷起司界的伊原乳業便是由此而生。


    不喜歡起司的口味,不吃就好了;但伊原受不了的是氣味,要是叫了披薩來就太委屈她了。雖然仔細看披薩店的傳單上頭可能也找得到不加起司的披薩,不過又不是非點披薩來吃不可,而且裏誌的餅幹意外地還滿容易飽的。


    「話說回來折木學長,你真的對於伊原學姊的事一無所知耶,你們不是從小學時代就一直同班到中學畢業嗎?」


    「是啊。」


    「你那是什麽得意語氣?」


    我沒有得意啊。


    大日向不斷伸向點心盤的手突然停下,一臉訝異地看向伊原說:


    「也就是說,莫非伊原學姊你也沒來過這裏?」


    「我怎麽可能來這?我跟這家夥雖然是同一個學區,但我家又不在這附近。」


    「咦?可是……」


    大日向看向身旁和她一同坐在沙發上的千反田,然後依序看向裏誌和伊原,偏起了頭一臉納悶地說:


    「我們來的時候完全沒有迷路吧?我一直以為是學長還是學姊你們誰來過耶?」


    我覺得時間似乎停止了數秒。


    我擔心的事居然在此刻登場。


    本來以為話題轉到我的房間上頭,就不會有人聊到那個招財貓了。是我掉以輕心了,沒料到從叫披薩的話題會一路聊到這一點。


    我不清楚伊原對於食物的好惡,代表我和伊原的交情真的很淺,也進一步指出伊原不曾來過我家。原來如此,這樣也能扯過來。也就是說,我根本是自掘墳墓。


    事到如今還可能轉移話題嗎?


    我看已經太遲了。問題點已經被拉上台麵,要是此刻硬是扯開話題,他們反而會懷疑為什麽我避談那一點。大日向的提問幾乎致命,恐怕將直指茶幾上那個招財貓所訴說的真相,不過這還算是近距彈,不是直擊彈。


    我強忍著憂心,祈禱話題快快轉開,總之現在隻能先別吭聲等風頭過去。


    不知道那家夥是否也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


    伊原看向裏誌說:「喔,不會迷路呀。阿福,剛才是你帶路的吧?」


    裏誌語帶困惑地說:「我隻是照著地圖走。雖然這一帶的住宅


    分布有點小複雜,但我還滿會看地圖找路的哦。地圖是……」


    「是我準備的。」千反田接口道。


    「嗯,我是跟千反田同學拿的地圖。」


    裏誌說著從口袋拿出一張地圖影本,那不是詳細記載了各戶姓氏的昂貴住宅區地圖,而是神山市所製作的町內地圖,影本上以紅筆圈出我家的位置。


    「啊,對了,小千你之前來過一次嘛。」


    千反田一聽,登時僵住。


    「你忘了嗎?就是去年那件事啊,暑假的時候入須學姊請我們去幫忙看片,你不是來叫折木出席嗎?」


    「喔,呃,沒有啦……」


    真虧伊原記得,的確有過這麽一回事,那時千反田聽裏誌說我蹺掉不想去,特地跑來找我,不過那時候——


    「我按照福部同學告訴我的位置來到這附近,可是沒找到折木同學的家。」


    她當時撥了電話給我:「我是來接你的,可是我迷路了,能請你來接我嗎?」雖然她人就在我家附近,並沒有來到我家門前。


    「不過我們手上有地址,再加上這一區的地圖就沒問題了。」


    「喔,原來如此……」大日向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調皮地一笑說:「地址的話不難弄到手哦,譬如說,呃……隻要有個什麽就可以……」


    她邊說邊皺起眉頭,「要有什麽來著?咦?有什麽可以查到地址的東西嗎?有嗎?」這個一年級新生還真愛糾結在一些奇怪的點上頭。我望著同樣坐在沙發上的大日向和千反田,這兩人乍看外表完全是天差地遠,但說不定她們的個性深處其實有著相同的執著。


    「對了!賀年卡啦!」大日向整個表情都亮了起來。


    裏誌卻多嘴講了一句:


    「可是奉太郎不是會幹那種麻煩事的人哦。」


    別這麽說,我心裏是想寄的,隻是我也遇到同樣的困境,也就是——我不知道這幾個家夥的住址啊。


    「真假的?」大日向似乎驚訝到忘了自己是在和學長姊講話而非平輩,一臉狐疑地看向我說:「寄賀年卡給朋友不是最基本的交流嗎?」


    「無所謂啊,一開春就會碰到麵了。而且賀年卡不是……那個嗎?無法當麵拜年的人在寄的。」


    「話是這麽說,可是我今年能向折木同學你當麵拜到年,是因為我打電話找你出來的,不是嗎?」千反田帶著笑意說道。


    裏誌放下咬了一口的餅幹,也笑著接口:


    「對呀,說到今年的正月真是太有意思了,一想到摩耶花——」


    話才說到這,裏誌察覺伊原冷冷的視線,當場閉了嘴。明明不是誰逼她去打那份工的,伊原似乎對於自己正月時去神社打工擔任巫女(注)一事一直覺得很丟臉。當然大日向不曉得曾經發生這件事。


    「伊原學姊怎麽了?」


    「沒什麽啦。我們在講怎麽弄到折木地址的,是吧?」


    伊原硬是拉回到先前的話題。要是能夠繼續聊今年正月發生的事,一定能夠徹底遠離招財貓的事;但相對地卻會招來伊原的怨恨,那也不是樂見的事。


    就在我迷惘之際,伊原露出一臉不耐煩的神情,像是在說「這麽簡單的原因幹麽想那麽久」,直截了當地說:


    「不是有畢業紀念冊嗎?上頭都會寫啊。」


    「喔,對耶對耶。」大日向點了點頭,又旋即偏起頭:「可是,千反田學姊不是鏑矢中學畢業的吧?」


    「不,摩耶花同學說對了哦。」千反田終於開口了,「折木同學中學的朋友當中,有一位姓總多的同學,因為我家和他家有些交情,彼此見過幾次麵。我就是向他借畢業紀念冊來看的。」


    伊原和裏誌同時訝異地問道


    「何必那麽麻煩?你說一聲我就拿來借你啦?」


    「是喔?小千你跟我借不就好了?」


    千反田同時被兩人責備,難得見她縮起肩膀,一臉愧疚地說:


    「我本來也是想拜托你們的,可是那陣子大家都忙,湊不到一起,而在社辦遇到時我又忘了提……後來剛好有事去了總多同學家一趟……」


    「我想起來了,以前班上的確有一位叫總多的男生,可是我記得他好像跟折木沒什麽交集啊。」


    確實沒什麽交集,那人老愛發呆,足球很強,我曾經和他交換過幾本書看。


    「他家裏是有背景的哦?」


    「總多同學的父親是市議員,是個完全沒架子的人呢。」


    裏誌刻意鼓起臉頰,誇張地搖著頭說:


    「哎呀呀,不愧是千反田同學。雖然我知道你人脈非常廣,但是連奉太郎的中學同學都認識,太嚇人了。」


    「不是的,真的是事出湊巧……」


    「這麽看來,莫非你也從哪兒聽說了我從前的事跡?」裏誌根本沒在聽千反田講話。千反田不知是否想回裏誌一槍,隻見她刻意高雅地將雙手手掌交疊在腿上,露出微笑說:


    注:日本神社的女性神職人員,通常身著白上衣及紅緋袴,具有清新、神聖、無垢之傳統形象,年齡限製一般在二十五歲以下,但依神社不同各異。


    「我想想哦……比方說,以為麥克風沒開,然後在廣播室裏唱起歌來,這一類的事跡我是不曾聽說啦。」


    瞬間的沉默之後,伊原笑了出來。


    「啊哈哈!有有有!的確發生過那種事!」


    那是我們中學三年級那年秋天發生的一起可笑又可悲的事件。


    「小千,你居然連這都知道,太強了!你沒提起,我都忘了有過這檔事耶。」


    至於自作孽的裏誌,臉上仍掛著方才鬧千反田時所露出的笑容,然而表情就這麽定格似地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裏誌麵對所有事幾乎都有辦法開玩笑帶過,唯獨那事,他似乎怎麽也笑不出來。


    我在心裏向裏誌道歉,因為告訴千反田這個往事的,正是我。


    順帶一提,當時裏誌唱的是嘻哈,唱得七零八落的。不過念在男人之間的友誼,我畢竟沒跟千反田講到這麽深入。


    相較於千反田謙虛地回伊原說:「不是什麽值得稱讚的事啦。」怪的是大日向,隻見她睜圓了雙眼,張開的嘴也驚訝得闔不攏,不知為何反應如此激烈。


    終於輪到蛋糕登場了,我往來客廳和廚房,收拾掉點心盤和盛果醬用的小碟子之後,茶幾上隻剩招財貓了。無論再怎麽細心吃餅幹,還是會掉餅幹屑。我拿來抹布,邊擦桌麵邊不著痕跡地嘀咕:「這很占位啊。」接著把招財貓移到矮櫃上去了。


    大功告成之後,我有種很想歎氣的心情。把這東西拿離茶幾就能高枕無憂了,危機終於解除。


    盛蛋糕的小碟子、切蛋糕用的刀子、小叉子。然後,配蛋糕的話,葡萄汁可能太甜,我問大家要不要喝咖啡或歐蕾,大家也覺得不賴,於是我便暫時待在廚房裏等水煮沸。


    我沒辦法看見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我擺出的撲克臉騙不騙得過人,應該沒有被識破吧?在聊到我家地址的時候,裏誌、伊原和大日向不曉得有沒有察覺我內心如履薄冰的緊張心情?


    咖啡杯已經拿出來擺在一旁待命了,雖然拿即溶咖啡出來招待客人有點沒誠意,但是他們突然上門,隻能請他們多包涵了。我凝視著爐子上沉默的笛音壺,就經驗歸納,我發現人的視線會阻礙水溫的上升。錯不了的,像這樣盯著笛音壺看,水絕對不會沸;但每次隻要稍微移開一下視線的瞬間,水就滾了。所以就節能角度來看,望向別處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但現在沒辦法,因為四下沒有其他適合盯著瞧的東西。


    就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身後有人喊了我。


    「折木同學,抹布用完了


    哦。」


    回頭一看,千反田拿了抹布過來。


    「喔,掛在水槽邊上就好。」


    我把視線拉回笛音壺上。


    確定千反田還在之後,我開口了:


    「你沒提那件事啊。」


    過了幾秒的沉默,她悄聲地回答,話聲幾乎被抽風機運轉的聲響掩蓋。


    「嗯……不知怎地就錯過講的時機了。」


    方才千反田說,這裏的住址是向我的朋友總多借來中學畢業紀念冊而查到的。我中學班上的確有個同學叫總多,不知道後來去念哪一所高中了,隻確定不是神山高中。千反田向總多借畢業紀念冊,應該是真有其事,因為若是她當場編的,這借口也太完整,何況她不是擅長即席編謊的人。


    隻不過,這不是真相的全貌。


    裏誌沒來過我家,伊原當然也沒來過。


    去年暑假千反田來找我時,隻到我家附近而沒有登門拜訪,她說的也不是謊話。


    但是,她不是從沒來過我家。


    之前她曾經來過一次。今天她雖然拿了地圖給裏誌,讓古籍研究社一行人順利找到我家,但不必這麽做,她也曉得路怎麽走。


    她語帶些許抱怨說:


    「可是折木同學你也沒提起啊。」


    「不知怎地就錯過講的時機了。」


    那是這個月月初的事。


    千反田參與的祭典由於人手不足,加上祭典服裝尺寸的限製,於是找了我去幫忙。祭典順利結束了,但那天很冷,我因此感冒。


    千反田當然無法坐視自己找來的幫手隔天臥病在床卻毫不關心。她原本想上午撥個電話來道謝,但接電話的是我姊姊。千反田得知我生病後,向姊姊問了我家住址說想來探病,當時帶來的慰問禮就是夏橙果醬。她說加進紅茶裏喝下去可以紆緩感冒症狀,但因為我不太喝紅茶,後來是以茶匙挖果醬放進小缽子裏直接舔著吃。


    那時不好讓她進我房間,我忍著發燒到客廳見她,但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還要招呼客人真的很難受,千反田當然明白這一點,放下果醬慰問過後,沒待幾分鍾就回去了。雖然隻是短暫的拜訪,她來過我家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也很猶豫……雖然對摩耶花同學他們很抱歉,不過,我想說不提的話,他們就不會知道吧。」


    我仍盯著笛音壺沒吭聲。


    我會緊張成那樣,就是因為事情不是那麽簡單能瞞過去的。


    雖然千反田說不提他們就不會知道,但她露出的馬腳根本不言自明,比話語還清楚地訴說著她曾經到過我家客廳。


    接下來慶生會將隨著蛋糕登場迎向高潮,插上蠟燭之後,大日向會拿出帶來的打火機點上了火。


    我想千反田應該是考慮到了這個步驟。如果點上蠟燭,為了氣氛要好當然得關燈。她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嗎?


    所以才把招財貓留在茶幾上。


    煙灰缸、文庫本和電視遙控器都被收到矮櫃上去了,唯獨招財貓留在茶幾上,而隻有知情的人會這麽做,因為那個人知道招財貓內裝有發射紅外線的發射器,那正是用來控製客廳照明的遙控器。換句話說,留下招財貓沒收走,明顯地指出他們四人當中有人來過我家。


    實際上,那次千反田來我家客廳的時候,因為太暗,我按下招財貓的手打開了客廳的照明,千反田當然不可能忘了這件事。


    如果點上蠟燭後,真用那個招財貓關掉客廳照明,伊原或大日向恐怕會這麽說吧:「咦?那個招財貓居然是電燈的遙控器耶,難怪我一直在想為什麽要擺在茶幾上不收走。不對,等等,為什麽有人知道那個是電燈的遙控器?這麽說來,千反田愛琉,你曾經來過這裏,進了人家客廳,而且還看到人家用這個招財貓開關電燈,是吧!」


    千反田,你當初跟他們一行人找路來我家的時候既然沒吭聲,為什麽不把招財貓移到矮櫃上去呢?


    不過我不打算在此刻責怪她,因為等一下就要點蠟燭了,也就是招財貓上場的時刻,要是千反田因為受到我的指責而做出什麽更難解釋的舉動就不妙了。想到這一點的同時,我發現剛才自己的解釋是「不知怎地就錯過講的時機」,真是蠢得可以,明明又不是做了什麽惡心事。


    想到這我不禁笑了出來,千反田看到了,問我:


    「怎麽了嗎?」


    「沒什麽……」我正想說「沒事」,突然想到一點,「說不定啊,大日向壓根不相信你剛才的說法哦。」


    「咦?」


    我回頭看她,努力擺出壞心眼的笑容,但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演得好不好。「你說我家住址是『向總多問來的』,很沒說服力啊。」


    苦著臉的千反田試著對我露出微笑。


    這時,笛音壺發出高亢的笛聲。


    3現在位置:6.9km處。剩餘距離:13.1km


    這段路幾乎毫無起伏而筆直朝前方延伸,遙遠的彼方則有一座小山丘。我因為事前就掌握了賽道全程,所以曉得等一下即將爬上那座小丘。我看著眼前仿佛無止境延伸的平路,不禁頓失跑步的意願。


    方才的下坡路段,我的腦袋幾乎是放空的,因為我打算下完坡之後再邊走邊仔細回想,但實際踏上平路才發現還是有障礙。因為直線道路視野遼闊,我的前後全是跑步的神山高中學生,要是唯獨我一人慢吞吞地散步,一眼就會被看出來,於是我忍著丟臉放慢速度,在腦袋能夠運轉的限度裏,盡量裝出認真跑步的樣子隱人耳目。


    隻不過托視野遼闊的福,我很快便看到前方停著一輛熟悉的越野腳踏車。好像有跑者出了狀況,總務委員會副委員長福部裏誌正站在路邊處理。


    我夾緊腋下,跨大步幅地跑了起來,想趕在裏誌跳上腳踏車前跟他聊兩句。


    在前方的路肩,裏誌好像已經把狀況處理得告一段落,正和另一名總務委員相視而笑,而我離他還有幾十公尺。見他跨上腳踏車,我還在擔心可能趕不上了,然而他一回頭看到了我,似乎也不急著離開,一逕留在原地等我。


    「喲,奉太郎,雖然本來就知道你今天會慢慢跑完全程,也太慢了吧。」


    我在裏誌身旁停下腳步,大大地深呼吸了兩、三次,接著等一旁的總務委員離開後,我開口了:


    「我以為你在更後段的地方呢。」


    牽著越野腳踏車的裏誌聳了聳肩說:


    「我要是認真起來騎,現在早就到終點嘍。」


    「你速度有那麽快?」


    「沒有,抱歉,小虛榮了一下。應該會騎到陣出一帶吧。」


    感覺還是有點虛榮,但我決定不戳破。裏誌回頭看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


    「雖然我也不覺得今天的大賽會一路平安無事落幕啦……」


    「出了什麽意外嗎?」


    「廣義來說,算是意外吧。有個人說腳疼沒辦法跑,我們找了醫生來看,已經把他撿走了。」接著裏誌偏起頭,壓低聲音說:「可是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吧?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腳痛。」


    我有些意外。半開玩笑地說道:


    「怎麽?別跟我說你其實暗自期待全校學生都會老老實實、不耍手段地跑完全程哦。」裏誌一聽,難得挑眉微慍地說:


    「我是那種人嗎?」


    「別講得這麽理直氣壯。」


    「要是有人躲過總務委員的視線偷偷跑捷徑,我才想拍手叫好呢。可是剛才那個家夥,擺明就是『被我順利逃掉了』的態度嬉皮笑臉的,然後醫生的車子一到,就露出一副痛得走不動的模樣。可能他是真的有點腳痛,但就演技來說實在太憋腳了,很想叫他要演就演得敬業一點嘛。」


    神山高中全校共有一千多名學生,看來今天大賽的插曲恐怕不止這一件,隻能叫裏誌敬請期待了。


    裏誌瞥了手表一眼。


    「說老實話,進度比預計要落後太多,我得出發去下一個點了,不過奉太郎,你有事要跟我說嗎?」


    我已經整理好等一下要問千反田的問題了,不過在這兒遇到裏誌是我運氣好,他在很多方麵的知識都遠遠多於我,就算派不上用場,我也希望有第三者的觀點幫忙檢視我的推論。


    我想對裏誌說的事……嗯,想問的事有兩件。


    「呃,我隻是打比方哦,你聽聽看。」


    「哇,開場白耶。好啊,請說。」


    我邊走邊在腦中理出適當的語匯。對了,比方說——


    「假使我跟你說:『我朋友說,總務委員可以不用跑星之穀杯,實在太不公平了。』你聽了做何感想?」


    裏誌筆直地盯著我瞧,接著露出平日不曾見過的認真神情回道:


    「好意外,沒想到奉太郎你會這麽想。」


    「我明白你的委員會職責所在,隻是一時想不到其他的例子。」


    「我當然知道你明白,我們現在不是在打比方嗎?」


    可能是因為我沒吭聲,裏誌以為我問完了,跨上越野腳踏車,配合我的步行速度緩緩踩著踏板,繼續說:「我話說在前頭,奉太郎,我還滿喜歡大日向那種女生的哦。不是因為怕摩耶花聽見我才私下跟你這麽說的。」


    「我知道。」


    裏誌說完想交代的話,旋即用力踩下踏板往前騎去。


    我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裏誌!」


    「嗯?」裏誌煞了車回過頭,「還有事嗎?」


    「呃……」我支吾了起來。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裏誌,卻很猶豫。


    不過也不能一直拖著忙碌的裏誌,於是我歎了口氣之後開口了:


    「問你一個日語的問題。我們說某人外表看上去宛如菩薩,意思是內心怎麽樣?」裏誌一聽,兀自嘀咕了什麽,我聽不太清楚,大概是「怎麽跟摩耶花和我說的不一樣」,但其實不能責怪伊原,我想她並沒有義務把大日向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轉述給裏誌聽。


    裏誌果然曉得這個日語說法,比起隻有模糊印象的我,他的正確度要高得多了。


    「若說外表宛如菩薩,等於是說內心宛如……夜叉(注)了。」


    注:夜叉原本是印度神話裏的神族,本義「以鬼為食的神」,傳至佛教後,創造出許多以夜叉為原型的神佛,當中著名的包括鬼子母神。鬼子母神乃是保護幼兒和保佑安產的神,原是鬼神之妻,生了五百個子女,她是個極其邪惡殘忍的夜叉,專以他人的幼兒為食。佛陀為了懲戒她,故意把她的一個孩子藏起來,鬼子母神痛失一子,哀歎不已。佛陀告誡她,不過是五百個孩子當中的一個,你就悲哀至此,那些被你吃掉了孩子的父母又如何呢?鬼子母登時醒悟,從此成為善神。其神像大多左手抱嬰兒,右手持石榴,傳說是因為石榴的酸味與幼兒的肉味相近,而佛陀曾告訴鬼子母神,想吃幼兒的時候,就吃石榴吧。


    接著裏誌半開玩笑地補了一句:


    「不過就我所見,我不確定千反田同學愛不愛吃石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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