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現在位置:14.3km處。剩餘距離:5.7km


    可能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我曾經和姊姊一道步行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那時候聽說舊的民眾活動中心要拆除,姊姊興奮不已:「會不會用爆破的方式拆房子呀?」決定帶著我去看熱鬧,當時我的確也很興奮。但要是時光倒流,我很想站到當年的自己身後,然後輕輕把手放上小男孩的肩頭,溫和地告訴他:「想也知道不可能有那種事呀。」當時我們姊弟倆不停地走,一直走到我想哭的時候,姊姊便鼓勵我:「那景象一定很壯觀哦。」而繼續走下去。多麽令人感動落淚又有毅力的好孩子呀。


    拆除作業當然不是用爆破的方式,而是出動了大型怪手。但印象中我沒有因此失望,親眼見識到巨大的建築物華麗且迅速地被拆毀夷平也是相當痛快。


    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回程的痛苦。去時的亢奮情緒已逝,不知道回家的路的我隻是一味跟著姊姊走,連此刻自己身在何處都不曉得。此外肚子又餓,天色也開始變暗,姊姊看著哭喪著臉拖著步子的我說:


    「走走停停的話腳會痛哦,好好跟上來。」


    結果我已經不記得那一天究竟有沒有靠自己的雙腿走回家了。


    會想起這段往事,不用說,是因為我一下步行一下跑步,忽慢忽快的下場。現在腳開始痛了,精確來說是右腳腳踝一帶隱隱作痛,如果是腳底、小腿或脾髒痛,我還能說服自己反正長跑就是這麽回事,但怎麽會是這個部位在痛呢?


    下坡路眼看要結束。


    我的頭總是不自覺地低著,現在一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成片插完秧的遼闊青色水田,以及零星散布其間的宅邸。不知是還沒收拾,還是這帶的端午節也和雛偶祭一樣是按照舊曆在過,遠遠的民家仍掛著鯉魚旗。我望著旗子翩然翻飛,成片長稻苗迎風搖曳,劃出波紋,才察覺一直有涼風吹拂;太陽高掛在天,卻不覺得熱得難受。從神山高中的操場出發,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有了想認真跑一下的心情,偏偏有意願跑步的時候腳卻痛起來,世事果然無法盡如人意。


    我想應該沒什麽大礙,但保險起見,還是逐漸放慢速度,最後停下腳步。路邊開著白色小花,即便毫無附庸風雅的心思,我也曉得這是鈴蘭。我茫然地望著小小花朵,撫了撫右腳踝,然後壓幾下,最後捶了捶。


    「……嗯,這種程度的疼痛還能撐吧。」


    痛楚並沒有消失,但摸了摸感覺也不是太嚴重,而且沒腫起來,應該沒問題吧。就在我打算繼續前進時,唐突地飛來一陣斥責聲。


    「喂!你這家夥給我認真跑啊!」


    我一頭霧水,抬起頭一看,一年級時同班的某某正跑過我身邊。


    我跟這人不熟,隻是曾經同班,印象中沒講過幾句話,隻不過我想起從前聽過很類似的聲音。那是寒假前全校大掃除的時候,因為垃圾桶滿了,我正想拿去倒掉,卻換來一句滿含忿恨的:「不用你這家夥去倒啦!」當時我沒說什麽默默地走開了。


    那位某某可能曉得我是二年a班,才會訝異為什麽我早早出發卻還在這兒混水摸魚,但他訝異歸訝異,語氣也太衝了吧。我再怎麽遲鈍也感覺得出他對我懷有敵意,雖然不記得自己從前和他有什麽過節,可是想來是曾經做了什麽讓他看不順眼的事。而且……他應該也跑累了,火氣總會大了點。


    我要是現在邁開步伐繼續往前跑,一旦追上他難免尷尬。雖然腳痛不太嚴重,我決定暫時用步行的。


    幾個人陸續超越我而去,我思考著「討厭」這件事。


    我覺得自己的個性不是樹大招風型,也不是人見人愛型,如果對一百個人做問卷調查,當中應該會有人受不了折木奉太郎這個人。就算對我再寬容,畢竟我不是會積極參與團體行動的人,班上的活動也明顯時常敷衍了事,結果就是常常收到「那家夥搞什麽啊,都不為大家的事出力」的冷漠視線。不過,該怎麽說呢,我本來就不太在意這些,或許可說是超然吧。


    但就算是這樣,我通常還是會選擇避開討厭我的人。此刻我以步行前進而非跑步,也是這個原因。不過裏誌在這方麵就和我不一樣。


    那小子不會避開人群,時常四處跑四處露臉,出力也出嘴,但不是因為他喜歡插手管別人閑事。裏誌的出現並不代表「交給我辦吧」的意思,而是出於「也讓我玩玩看吧」的心態,而且,他雖然隻是參一腳,可是做起事來卻從不敷衍。不過他這看似四處沾醬油的表現似乎也會招人誤解,強就強在裏誌即使曉得有人討厭自己,還是依舊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換句話說,他可能遠比我還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待自己,這也是一種超然。


    然而,也有些人和超然二字完全扯不上邊。多虧方才那位某某罵了我,我想起昨天似乎也聽過類似的話語。


    不過,還是隻有當時說上話的兩位當事人才有資格講這個部分。


    路邊停著一輛公車。


    令人感動的是車旁還有一座附遮簷的小小候車亭。這座亭子的鐵皮鏽蝕斑駁,而釘在牆麵的招牌字形古樸且滿是灰塵,似乎是琺琅製的。長椅則是塑膠製品,即使設置在可遮風避雨的亭子內,還是風化得很嚴重,結構顯然很脆弱,而且邊邊還缺了一大塊。它的斷麵已然褪色,四下卻不見缺了的角,看來不是這兩天才壞的。


    沒有地點比這裏更適合觀望跑步的神山高中生了。我小心避開他人耳目,若無其事地溜進亭子裏,在角落暗處坐了下來。隻要等著,千反田遲早會出現。


    剛剛才被那位某某君突如其來地辱罵不認真跑,如今我卻連跑步都放棄了,但其實我有我的理由。


    今天早上從操場出發後沒多久,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昨天我和千反田、大日向三人在地科教室裏,後來伊原來了就說大日向要退社,到這為止大致都與事實相符。


    不過經過我這一路的回想,同時也向伊原和裏誌問到一些事,我漸漸醒悟昨天放學後的那數十分鍾有多關鍵,不是能夠以一句「我一直在看書所以沒印象」帶過。有了這個覺悟,先前覺得無關緊要而淡忘的回憶,又鮮明了起來。


    先不論是否為事實,千反田顯然覺得是自己逼得大日向退社而自責不已,要是我沒神經地追上跑步的她說:「那件事應該還有辦法挽回的。你先停下來,我有話想問你。」她一定隻會默默地搖頭以對。她脾氣很拗,一旦決定的事便不肯更改。


    但我非得攔下千反田不可。


    為了讓她停下腳步,我試圖回想昨天放學後的關鍵數十分鍾發生過什麽事。必須得出一個推論告訴她才行。我得厘清在千反田的認知裏,她覺得大日向退社的原因。


    我總覺得自己似乎知道當中的症結點。


    2過去:大約十九個小時又三十分鍾前


    我不確定確切的時間,但黃昏來臨時,我走出位於三樓的二年a班,晃蕩著朝古籍研究社的社辦——地科教室前進。手邊的文庫本看到後段了,我想幹脆在社辦把書看完。


    走廊上,收拾回家的同學與我擦身而過;不知是哪個社團的社員在忙著張貼海報;一名抱著大紙箱的同學因為看不到前麵,邊走邊頻頻從紙箱左右探頭張望。一如平日的放學時間,高聲喧鬧與低語四處可聞。我一手插口袋,把玩著口袋中買午餐時找回的零錢。


    要前往社辦所在的專科大樓必須經過連接通道,由於通道共分上下兩層,晴天時可以走上層的天台。我來到天台,風陣陣吹拂,遠處傳來棒球社社員的金屬球棒打到球的清脆聲響。


    神山高中放學後的這段時間,通常聽得到管樂社或人聲音樂社社員練習的樂聲,昨天卻很安靜。眼前一名不認識的女學生正倚著生鏽的攔杆


    ,憂鬱的神情仿佛在說:「這世上毫無樂趣可言」,要是太陽再低垂一點,應該會是一幅淒美的畫麵。


    我走上通往四樓的樓梯,轉角平台處有塊公布欄。因為過了社團招生期,公布欄空蕩蕩的綠色底板尤其醒目,一名美麗的女演員在唯一貼著的海報上頭麵露微笑,文案寫著:「等等 還有充滿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實在語焉不詳。


    在這個學年度,位於專科大樓四樓的社辦隻有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天文社一向很吵,這天難得一片寂靜。我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朝地科教室走去,眼前的景象卻嚇得我差點跌倒,倏地停下腳步。


    眼前空教室的橫向滑門門框下方,吊著一個人。


    雖然這樣想很驚悚,但我一瞬間還以為是有人上吊。明明還有充滿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呀,現在求死也太早了。


    不過我想太多了,因為那個人的兩手正緊緊抓著上門框。


    懸吊著的女生一身水手服,由於她麵向關著的滑門,我隻看得見她的側臉,不過已經夠讓我認出是誰了。我看向她的腳邊,她穿著深藍色襪子的雙腳完全離地,我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喊她。她說不定不希望被別人看到這副模樣,別吭聲當作沒看見才是做人應有的厚道,不是嗎?


    但這份顧慮是杞人憂天。我以為我沒發出聲響,她卻發現我了,還「哇!」地大叫一聲,手一鬆,整個人猛地撞上門板又一屁股摔下地。雖然她馬上一彈站了起來,卻還在恍神。


    「你好。」


    非常有禮貌的問候。


    「嗯,你好。」


    「今天天氣很好呢。」


    「是啊,非常好。」


    大日向友子為何在放學後獨自懸在專科大樓四樓的門框下方呢?要是千反田在場,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個高難度謎團的解答。笑咪咪的大日向悄悄地把手伸向身後,不著痕跡地拍去裙子上的灰塵。


    既然她知道我看到了,總不能事到如今才裝蒜,於是我絞盡腦汁,盡可能不觸及敏感問題地發問了:


    「唔……」我無意義地伸出食指轉了一圈,臨時生出的說詞是:「是那個吧?在做拉背伸展操?」


    一聽就是憋腳的體貼之詞,大日向不禁苦笑。


    「背根本沒拉到吧?要拉也是在拉手臂呀。」


    「那就是拉手臂伸展操?」


    「嗯,差不多那個意思。」


    大日向的視線輕巧地移往窗外,我看不見她的眼神。接著她瞥了我一眼,反問我:「學長要去社辦嗎?」


    「嗯。」


    「這樣啊……」她下意識地低喃著,卻讓我聽出她話中的失落。她大概沒料到我會出現吧,不過,古籍研究社向來沒有固定聚會時間,大家都是想出現就出現,即使目前已過了一年,這老規矩依然沒變。


    我看向走廊盡頭的地科教室,發現教室的門是敞開的,這應該是為了讓教室的空氣流通吧。


    「好像有人在啊?」


    大日向望向開著的教室門說:


    「社長在哦。」


    「千反田嗎?」


    「福部學長在委員會那邊好像有事要忙,剛剛來了一下,很快就離開了。」


    裏誌正在準備明天的星之穀杯,我反而比較好奇他怎麽還有時間過來露臉。


    「那小子永遠都是個大忙人。」


    大日向似笑非笑地點頭說:「好像是,最近學長連周末都——」她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然後突然一臉認真,像要講什麽重大秘密似地問我:「折木學長,你是福部學長的好朋友,應該也曉得吧?」


    雖然不像千反田那麽嚴重,但我發現大日向有時講話也會習慣性地省略一部分。千反田大多是急著講到結論而漏了中間的說明;大日向又不太一樣,她似乎會自動省略掉她自認為不用明講對方也知道的部分,而這對她而言是一種親密的表現。


    我說裏誌是大忙人,大日向聽了回說「連周末都——」。我沒有掌握裏誌的行程到連他的周末如何運用都曉得,隻是可想而知他有事要忙,而我曉得的事隻有一件,卻不是一件能夠隨隨便便拿來閑聊的事。


    「我說你啊……」


    「我是從班上同學口中聽來的。」


    「同學?」


    裏誌那件事應該沒有大到足以成為流傳於一年級教室裏的傳聞。


    「喔,福部學長的妹妹跟我同班。」


    原來如此。我這才想起聽說裏誌的妹妹今年也進了神山高中,這麽說來大日向會曉得那件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你跟裏誌的妹妹交情很好嗎?」


    「嗯,還好,有時候會一起吃便當而已。」


    「我隻見過幾次,不過她是個怪人吧?」


    大日向偏起頭:「是還滿有個性的,但不到怪人的程度啦,我反而覺得福部學長還比較怪呢。」


    我們倆說到這,都暫時沒吭聲。


    好了,那位滿有個性的福部妹妹到底跟大日向說了什麽?


    我和大日向視線相交,彼此刺探著對方。我盤算著這家夥知道了多少關於那件事的資訊?我能提到什麽程度?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


    但我很快就膩了,也懶得花力氣猜測對方的心思,再說為什麽我得為了裏誌的事這麽小心翼翼?於是我很籠統地說:


    「你是指裏誌跟伊原的事吧?」


    大日向像是鬆了口氣,神情也緩和了下來。


    「嗯,沒錯,學長果然知情。」


    「我隻知道好像塵埃落定了。」


    伊原對裏誌示好了很長一段時間,就我所知,少說在我們中學三年級的冬天就開始了,但裏誌隻是一味閃躲,從不正麵回應。我沒打算幫他們任何一方的忙,也不曾在意他們之間的後續進展。


    到了今年的春假,我聽說裏誌宛如鬧劇的你追我躲戲碼告一段落,之後他的周末行程似乎就一直處於滿檔。


    「我班上那個同學說啊……」


    我至今從未有機會自女學生口中聽到所謂的傳聞,她們是不是都會露出一副宛如沉浸在不為人知的愉悅之中,並且狂喜不已的表情呢?大日向壓低聲音說:


    「那兩個人剛交往的那陣子,福部學長成了很可憐的人哦,連續三天左右對伊原學姊都隻說得出『對不起』,不停地道歉。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啊?」


    這什麽狀況?真是太悲慘了,裏誌低聲下氣的行為竟然被親妹妹得知,還傳進了學妹耳裏,唯一的救贖是大日向看樣子並不清楚詳細的來龍去脈。不過裏誌拖了一年多才給伊原正麵回應,的確應該好好地向人家賠罪。


    話雖如此,其實我對他們倆的事沒什麽興趣,於是我決定火速結束這個話題。我看著一臉期待地盯著我的大日向說:


    「他應該是因為自己明明不值得,卻讓人家苦苦等待,所以覺得該道歉吧。」


    聽到我這曖昧朦朧的解釋,大日向不禁一愣。


    本以為她會追問一下去,沒想到她隻是微微一笑,說道:


    「真羨慕,這種講法感覺得出你們交情很好呢。嗯,我喜歡。」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大日向隻是盯著我,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沒再說話了。我心想閑聊這麽久也夠了,正打算朝社辦走去,大日向出聲喊住我:


    「啊,學長!」


    「嗯?」我停下腳步回過頭。


    「呃……那個……」大日向吞吞吐吐地不知在囁嚅什麽,接著像是下定決心似地說:「請等一下。」


    然後,她轉身麵對方才那道門框,縱身一躍,手又勾上去了。


    我當然是心頭一驚,卻沒打算開口問她在幹麽,隻是她叫我等一


    下,我就等等罷了。我望著大日向的背影,剛剛她一屁股跌在地上,裙子還沾了些許灰塵拍幹淨。校內的掃除工作不夠徹底真是令人遺憾。


    「別看我這樣,懸在空中其實很累人的。」


    我想應該是很累的,不過,「不是你自己要掛上去的嗎?」


    「嗯,是啊,我也隱約這麽覺得。」


    話中有話。


    我問她:


    「還是,是有誰害你懸在空中?」


    「我也隱約那麽覺得哦。」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大日向是被誰害得懸在空中,那還真是可憐。因為我姊姊就常害我懸在空中,我很能體會那種心情。


    「那就是……那個了。逃不出魔掌?」


    大日向身子沒動,隻轉過頭看向我。


    「我沒有那麽大的臂力呀,而且呢,」大日向掛上去應該隻有短短幾十秒,隻見她一個鬆手,這回穩穩地以雙腳落地,「把手放開要輕鬆多了,對吧?多謝,讓你久等了。」


    她靦腆地笑了。


    我的確在那時就覺得她有點不對勁。大日向在贏新祭上決定入社時,我心想這個一年級女生個頭還真高,曬成淺褐色的肌膚加上時時帶著笑意的嘴角,我甚至暗忖她外表這麽活潑開朗,說不定反而有著極為纖細的內心。


    不過昨天放學後在專科大樓四樓的走廊上,大日向露出了符合高一生——不,應該說是畢業前夕中學生的氣質,個頭顯得嬌小了許多。


    「好,我們走吧!」


    所以,我從她高昂聲音裏聽出的虛張聲勢,應該也不是我多心了。


    我本來心想千反田一個人待在教室裏是在幹什麽,結果發現她正在盡學生應盡的義務——抱著教科書和字典預習課業。她一發現我們走進教室就抬起頭來露出微笑,闔上書本。


    「你們聊了些什麽呀?」


    我不訝異她會這麽問,因為地科教室的教室門一直開著,加上千反田聽覺敏銳,即使聽不清楚我和大日向的對話內容,肯定曉得我們在聊事情。我沒打算說謊,於是誠實地回道:


    「我們在聊裏誌好像很忙。」


    雖然沒完全坦白,但也沒說謊。千反田毫不起疑地點了點頭。


    「嗯嗯,明天就是星之穀杯了。」


    這說不定是我第一次從裏誌以外的人口中聽到「星之穀杯」這種稱呼方法。


    「大日向同學,我們有三天沒碰到麵了哦。」


    「啊,是哦。」大日向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她環視地科教室之後,慢慢走到千反田身旁,「請問,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嗯,請坐。」


    看樣子開著門果然是為了讓空氣流通,麵朝操場的窗戶也打開了好幾扇,束起的窗簾迎風微微晃動。已經是五月底了,吹進教室的風一點也不冷。


    從教室後方數來第三列、可眺望操場的窗邊數來第三張課桌是我的老位子。我過去坐了下來,從校方規定的學生用側背包拿出文庫本。


    拉開椅子的聲響傳來,我抬眼一看,大日向正要坐到千反田前方的位子。我翻開文庫本,找到先前看到一半的地方,視線追逐起文字時,隱約聽到千反田和大日向聊了起來。


    不確定經過了多長的時間。


    突然傳來一聲:「是。」把我從文庫本的世界猛地拉了回來。


    這本書內容很有趣,但偶爾會出現列出一堆數字的枯燥段落,在我看得有些走神的時候,人的對話聲將我拉回現實。我抬起頭卻隻見背對著我的千反田,她似乎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是我聽錯了嗎?不,我確實聽到了很唐突的一聲:「是。」而且是千反田的聲音,莫非她不是在對我說話?但大日向不知何時不見人影。嗯,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她應該是回家了吧。


    總之我看著千反田的背影出了聲:


    「怎麽了?」


    我的音量並不大,但應該不至於小到她聽不到,可是千反田依然動也不動,難道是睡著了?不過我沒見過誰能夠背脊挺直地坐著睡著。保險起見,我又問了一次,這次大聲了一點。


    「怎麽了?」


    千反田一驚,身子顫了一下。


    她沒動,隻是緩緩轉過頭看向我,臉上是我從沒見過的神情。隻見她嘴角緊繃,眼中毫無光芒,怯怯地輕搖了搖頭,旋即又轉回去望著前方。我覺得奇怪,但隻有兩人的教室裏總不會出什麽天大的事,而且要是有狀況,千反田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出:「我很好奇。」所以應該沒事吧。


    這時我發現外頭的風變強了,不斷灌進地科教室裏,而雖然太陽還沒下山,但氣溫變低了。我走過去關上窗,千反田仍背對著我動也不動。


    我重新回到老位子,繼續看我的書。


    我這次決定直接跳過一堆數字的段落,再度沉浸在故事的間界裏。當我再次抬起頭時,已是在閱讀完這一章的時候。我想沒經過多少時間才是。


    我本來想一口氣看完書,但天色愈來愈暗,還是回家好了。就在我暫時放下書的時候,教室的門被拉開來,伊原進來了。


    她帶著一臉困惑,擔心地問道:


    「噯,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有啦……」千反田吞吞吐吐地囁嚅著。伊原轉頭看向門外走廊,接著壓低聲音說:


    「我剛剛在外麵遇到小向,她怎麽說不入社了?」


    3現在位置:14.5km處。剩餘距離:5.5km


    我躲在候車亭的暗處,數名神山高中的學生跑過我眼前。有人固定以輕快的速度前進,仿佛從學校操場出發到現在一直都是如此;有人虛脫無力,或許是激烈的上下坡消耗了大量體力;也有人懶洋洋地跑著,像已經受夠了星之穀杯這整件事。


    我很想低下頭靜靜地思考,但那樣可能會錯過千反田。


    我坐上結構脆弱的塑膠長椅,抬起下巴思考著。


    我覺得大日向決定退社的症結點,應該是在贏新祭到昨天為止的數十天之間。根據這點再回想先前的相處,確實有幾個奇怪的征兆,而從伊原和裏誌口中得到的消息,也為我的質疑做了背書。


    但是,千反田又怎麽看呢?就我昨天看到她的狀況,她心裏顯然對大日向的退社原因自有一番解釋。是因為這數十天下來累積的不愉快嗎?或者是因為昨天放學後的數十分鍾裏發生了讓大日向不開心的事而憤然令她決定退社?


    如果原因是出在數十天當中,可以這麽推論——


    千反田知道自己一直在給大日向壓力,雖然可能不是明顯的敵意或惡意,但至少昨天大日向說她決定退社時,千反田心裏立刻有了答案,認為:「啊啊,都是因為我這段時間都那樣對待她,她才會決定退社。」說得極端一點,這個假設就是學姊欺負學妹,最後終於逼走人。


    如果原因是出在數十分鍾裏,可以這麽推論——


    當我徜徉在文庫本精彩的間諜風雲中時,千反田做了某件事徹底惹火了大日向,譬如兩人打算要吃炸雞塊,千反田卻沒問過大日向便擅自淋上了檸檬汁之類的。大日向因此火冒三丈,心想:「我再也不想跟這種人相處了!」而憤然退社。這個假設是突然的情緒爆發。


    是哪個呢?


    大日向無庸置疑是在這數十天的相處當中累積了相當程度的不滿才會以「外表宛如菩薩」這種極為迂回的說法來責怪千反田。


    那千反田是夜叉嗎?她真的持續給大日向看不見的壓力,逼得大日向選擇退社一途?


    該思考的症結點為何,我逐漸有了頭緒。


    等待是痛苦的。雖然不是在講昨天的大日向,但懸在半空真的很累人。


    最


    慘的狀況就是在我沒留意的時候,千反田已經超越我往前跑去。那樣的話,我等於是待在這候車亭裏等著永遠不會來的人,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兩眼昏花,直到某個冬天的早晨被人發現我冰冷的身軀,後人還據此寫成一部名為《等待千反田》的舞台劇腳本。畢竟此刻的我已經完全無法估算我和千反田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


    我試著整理目前掌握的狀況。


    要是不回去神山高中,星之穀杯就不會結束,可是我不想跑步了,應該說累到不想跑;另一方麵,我現在身處的地點是公車的候車亭,搭公車也是手段之一。


    幹脆搭公車回學校好了。沒問題的,口袋裏還有零錢,我從早上就將這些零錢收在身上,想說跑步途中渴了就能夠在自動販賣機買飲料喝。這提案很不錯吧?不擅長計算用計算機就好;不擅長英文用翻譯機就好;不想跑步臨機應變搭上別種交通工具移動就好。我一開始就曉得這個道理,這不正是所謂的求生能力嗎?哎呀呀,今天真是獲益良多。


    就在我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千反田從我眼前跑過。


    一瞬間,我不確定那真的是她,一方麵是沒看慣她穿著白色短袖搭胭脂色緊身運動褲的模樣,加上她束起一頭長發,和我印象中的千反田完全不同。先前隻有在正月前往神社參拜時見過她將長發盤在腦後,但那是為了搭配和服造形的發型;像現在這樣高高束起長發,我還是初次見到。我熟悉的是平日謙和有禮的千反田,如今差一點錯過了雙唇微啟、從我眼前跑過去的她。


    我起身衝了出去。因為我的遲疑,沒能第一時間堵到她,現在得加速追上才行。


    明明才剛跑了一段越過山丘的難關路段,千反田的跑步姿態卻絲毫感覺不出疲累。她夾緊腋下,微微地擺動手臂,以一定的規律踏著柏油路麵,守規矩地跑在路肩白線內側。


    身後蒼鬱的森林與前方育苗的田地之間是一段筆直的道路,似乎才鋪好沒幾年,柏油路麵呈現濃厚的黑色。雖然到正午還要一會兒,高掛的太陽卻非常刺眼。我眯細眼,估算與千反田之間的距離跑著。


    如果突然衝到她身邊會怎麽樣?我雖然不像剛起跑不久時還有心力在意其他跑者,但前前後後還跟著很多二年級的同學,要是像在跟蹤千反田似地一直追在她的後頭看起來實在有點變態,我得盡快且態度自然地追上她才行。


    我這麽想著,稍微縮短了一些和她之間的距離,目前還不到伸手可觸及的程度,但喊她應該是聽得到。


    相距遙遠的是接下來的部分。


    突然之間,我的聲音哽在喉嚨深處,雙腿無比沉重,連腳踝的痛楚都加劇了起來,呼吸登時變得急促。


    「不妙。」我咕噥著。


    我發現自己沒在努力追。


    因為不想追上她。追上她的話,就勢必得告訴她我的推埋,一想到這點,腳步便頓時變得沉重。我的推理應該說中了事實,然而即便如此,也無法心一橫、把話說出口。


    目前相距五〇公尺?還是一〇〇公尺?或者更遠?我與千反田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既無法更靠近,也無法慢下腳步,但我當然不能始終望著千反田左右晃動的馬尾跑下去。


    我緊咬住臼齒,下定決心追上去。


    幾乎就在同時,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


    千反田邊往前跑,居然轉過上半身看向後方。


    我和她四目相交。


    這下隻能追上去了,於是我加快速度。千反田雖然不知為何回頭一望,想來是沒料到會看到我。隻見她睜圓雙眼,旋即轉頭麵朝正前方,畢竟望著後方跑步是非常危險的舉動。星之穀杯乃是學校教育的一環,認真向學的千反田自然沒有放慢速度,但也沒試圖加速甩開我。


    我一旦下定決心要追,很快就追上了。五月末的風中,我與千反田並肩跑著。


    千反田的速度絲毫沒變,隻是瞥了我一眼。我佯裝平靜地開口了:


    「抱歉,我剛剛本來想出聲喊你的,可是……」


    我明知道她如果以為我在跟蹤她,感覺會很差,但我的行徑卻成了不折不扣的跟蹤。


    千反田似乎沒興趣聽我辯解,但因為跑步而變得緊繃的表情浮現一絲疑問。或許她不想打亂呼吸,話說得很簡短: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她應該是想到我明明比她早出發許多。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有所遲疑。


    「我想跟大日向談談。」


    「……」


    「所以必須先問你一些事。」


    好一會兒,千反田隻是短促地呼吸著,跑步速度完全沒變。我在和她相距幾十公分的身旁跑著,等她的回答。


    過了一會,千反田開口了,眼神中帶著痛苦:


    「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


    「你在意的是昨天發生的事吧?」


    「這是我和大日向同學之間的問題。」千反田稍微頓了頓調勻呼吸,「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給你添麻煩。」


    似乎是空氣幹燥的關係,千反田雙眼微濕,卻筆直地望著正前方,不肯再開口了。我早料到她覺得責任在自己身上,如果我隻是一味地強求她告訴我昨天發生的事,她不可能因此停下腳步。


    即使如此,我還是盡量不要動用最後一張王牌,於是我再次試著說服她:


    「我想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麽事,大日向很可能是誤會了。」


    「真的很謝謝你的心意。不過,」千反田微微地轉頭朝同我擠出微笑說:「不是其他人的錯。」


    要不是因為現在在跑步,我實在很想歎氣,因為我也料到這家夥一定會這麽說。不過這也厘清了一點……


    我想直接按住她的肩頭硬是攔下她,但當然不能那麽做,我隻能祈禱接下來的話能夠強烈地傳達到千反田的心裏:


    「不是那樣的。」我看著千反田的側臉說:「不是那樣的,大日向不是因為手機被偷看而生氣的。」


    始終維持一定速度跑著的千反田,第一次出現了紊亂的呼吸。


    前一段賽道一直是沿著森林的外圍,而那座森林是水梨神社的守護林。在抵達水梨神社之後,賽道再度轉向河畔的路。


    神社境內不見人影,不知什麽種類的鳥兒正聲聲啼囀。除了洗手處,境內設有一座供水台,清水從斜切口的竹筒流出,千反田拿起水勺接了水,輕輕送到嘴邊喝下。


    「我還滿擅長長跑的呢。」千反田拉齊衣服下擺,說道:「本來完全不想用走的,從出發一路跑到終點。」


    「抱歉。」


    「這裏的水很涼很好喝哦,折木同學你也喝一點吧。」


    說完便讓出位置,於是我洗了洗手,再以雙掌接水來喝。入喉的水清洌冰涼,要是一口氣喝下去恐怕會肚子痛,所以我先含在嘴裏,再慢慢吞下去。


    我看得見鳥居的另一側跑過了神山高中的學生,不過他們不可能察覺到我們鑽過鳥居爬上石階來到高處俯瞰他們。剛剛賽道一進入水梨神社的境內,千反田便說:「這事情沒辦法在路邊談。」而提議來到這兒。這兒確實非常寧靜,應該能夠平心靜氣地談話。


    千反田站在一旁微低著頭,右手抱著左臂,看我把水喝下去之後,平靜地開口了:


    「你看到了吧?那天我做的事。」


    「沒有耶,我沒在看,所以才不知道詳情。」


    「沒在看?」


    千反田低喃著,卻沒催我講下去。我再次以清水打濕手,很沁涼,非常舒服。


    「那時你一直背對著我,所以我隻看到了你的背後,還有聽到你說了一聲:『是。』不過,嗯,多少猜得到是怎麽回事。」


    「我出聲了嗎?」


    「果然是無意間開口的啊。」我苦笑道。


    回溯起昨天數十分鍾的記憶時,我想起了千反田的那聲「是」。當時我也嚇了一跳,但千反田之後沒有太大反應,所以應該不是什麽要緊事,我很快便把事情拋到腦後。


    但她的聲音把我從小說世界拉回現實時,地科教室裏卻隻有我和千反田兩人。假使那聲「是」是在叫我,我緊接著問她:「怎麽了?」她應該會馬上回應。


    然而她卻沒反應。在合理的情況下,就算我誤把風聲還是什麽聽成了那聲「是」,她聽到我的詢問也一定會回應才是。但是當時我喊第一次時她毫無反應,喊她第二次時也隻有微微地搖頭以對。


    如果我在當時就明白這奇妙舉動背後的意義就好了,換句話說,千反田的那聲「是」並不是對我說的。為什麽不是對我呢?


    總不會因為她突然討厭我到連話都不想跟我說。


    「那聲『是』,是接起電話時的應聲。對吧?」


    「對,但我怎麽會出了聲呢?」


    「你那時是在接電話,沒錯吧?」


    「是的,我當時確實是在接電話,可是一接起來是說『是』還是『喂』,我已經沒有印象了。」


    她不記得自己出聲是有很可能的,因為應聲的話語都不是有意識地說出口,隻不過要是她當時是說:「喂?」我就能知道千反田在幹什麽了。


    「我喊你的時候,你也隻有搖頭,什麽都沒說。」


    「這個我記得,因為……」


    「因為在電話中,周圍的話聲反而是幹擾吧?」


    千反田點點頭。


    那通電話當然不是千反田撥出去而是有人打來的,否則她不會一開口就說「是」。


    但千反田沒有手機。雖然我不知道原因,總之她沒辦手機。那到底是誰的手機呢?


    可能是之前使用地科教室的學生把手機忘在教室裏,然後放學後有人撥了那支手機。但仔細分析,這個可能性很低。


    「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的手機,打來時應該會發出明顯的聲響,但我什麽都沒聽到。」


    何況我在當時恰巧放下手裏的書,一定有機會留意到來電鈴聲,或者是放在堅硬桌麵上的手機震動時所發出的、連我這種沒用過手機的人也聽過的「噗嚕嚕——」聲響,而且實際上我就聽見了千反田接下來的那聲「是」。


    換句話說,那支手機沒發出任何聲響,或者隻發出很小的聲響。那是為什麽呢?


    「如果那支手機是大日向的,就說得通了。」


    「大日向同學的手機不會響嗎?」


    「怎麽可能?不是的。你回想一下,當時大日向的手機擺在哪裏?」


    千反田很快便回答:「在桌上。她坐下來的時候放上去的。」


    之前有一次大夥兒在社辦拆了鹿兒島名點來吃,當時大日向在坐下前也是掏出手機放到桌上。我不記得她穿便服時有這個舉動,這可能是穿水手服時的習慣。


    「然後昨天桌上還擺著你的教科書和筆記本,放在上頭的手機多了緩衝,振動聲響被吸收掉而變得很小聲,我才沒聽到。」


    登門拜訪別人家時,對方的電話突然響起,而電話旁又隻有你一個人在,不見家裏其他人,這時會怎麽做?其中一個方法是當作沒聽到,等到鈴聲停止;要不就是接起來後告知來電者目前這戶人家沒人在,無法接聽電話。實際上,先前我們到「步戀兔」當試吃客,拜訪親戚的千反田就是代接了人家家裏的電話而遲些告辭。所以昨天大日向的手機有來電時,千反田可能也是抱著想幫忙的心情代為接起電話。


    隻不過,這些心路曆程不是一句出於善意便能解釋得清的。


    「昨天你接起電話時,大日向當然不在場,但她不是回家去了,可能隻是去一下洗手間還是怎樣而暫時離開教室,很快便回來了,剛好撞見你正在動她的手機。」


    千反田微微點了個頭。


    昨天聽到那聲「是」之後,我因為覺得灌進教室的風很冷而走過去關上窗戶,而當時教室內流動著風,表示那時地科教室的門依舊開著,可是後來伊原進來的時候,我記得她是拉開教室門走進來的。


    這代表,在這段時間內,勢必有人拉上門。


    應該是大日向吧。她暫時離席後回到教室,然後再次離開,這次卻是收拾好準備回家,門就是這時被她拉上的,然後她在走廊上遇到伊原,跟伊原說自己不入社了。


    「大日向同學的手機擺在字典上頭,突然開始振動。」千反田娓娓道來:「因為大日向同學去洗手間,沒人接電話,我也覺得擅自接起來不太好,可是一想到萬一是什麽要緊事……總而言之我拿起了手機,然後不知道按到了什麽鍵,振動突然停了。雖然我不記得自己應了聲,但我會說出那聲:『是。』應該是因為我覺得先出聲的話,對方就會曉得電話接通了,但電話另一頭的人卻沒有開口。


    畢竟是別人的手機,我不好拿來貼在耳朵上聽,所以我把手機平放在手掌上,豎起耳朵聽對方的反應。總之我心裏一直惦記著不能弄壞人家的手機。我有聽到折木同學你喊我,現在想想,那時應該立刻回頭請你幫忙才是。」


    不過當時千反田一定以為電話接通了吧。她一心留意對方的反應,沒想到可以和我商量也是情有可原。


    「你把手機平放在手掌上,然後呢?對方什麽都沒說?」


    「是的。」


    我想,千反田恐怕根本沒有「使用」大日向的手機。


    我玩過裏誌的手機好幾次,一些基本功能等等還算了解。我想大日向的手機會振動,不是因為有人打電話來,隻是收到了簡訊;千反田也沒有亂按到什麽按鍵,而是簡訊通知的振動本來就會在固定的秒數後自動停止;又或者真的有人打電話來,卻在未接聽超過固定秒數後自動轉至語音信箱。無論哪種情形,千反田都隻是把手機放在手掌上,不算接起電話。


    可是大日向卻無法得知這段過程。


    「後來大日向同學回來看到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視線,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從我手上拎走手機,以幾乎聽不見的冰冷聲音說了句:『再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真的好蠢,那一刻才察覺自己闖了大禍。」


    「不過是支手機呀。」


    「我也覺得那隻是一支手機,但是,」千反田擠出笑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她喃喃地繼續說:


    「因為我沒有手機,沒辦法體會手機對大日向同學而言有多重要。我後來才曉得對有手機的人來說,那可是相當於日記一般的私密東西。不,說不定還要更寶貝。不是有這種狀況嗎?未經允許看了朋友的日記而導致兩人絕交。每個人都有秘密的,我明知道這一點……大日向同學會生我的氣是當然的。」


    我可以理解確實會有這種事。


    「然後呢?你決定怎麽辦?」


    「等一下回學校後,我想去找大日向同學跟她道歉。昨天我連一聲對不起都沒能說出口……」


    千反田當然會這麽做。誠心誠意地道歉之後,或許能夠得到對方的原諒,但前提是她們的問題隻是單純地起因於這起手機事件。


    昨天發生的事,不是千反田與大日向之間的問題症結點。大日向看到千反田動她的手機想必很生氣,但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是真相的全貌。我開口了:


    「別去找她吧,沒用的。」


    「我知道,」千反田微微點頭,「折木同學你說不是我接了電話的關係吧?如果真如你所說,的確道歉也沒用,可是這就表示……」


    她沉默了下來,思索了好一段時間。


    平常對很多事都有點遲鈍的千反田,這種時候卻特別敏感。她突地抬起頭看著我,一臉寂寥地說:


    「我可能在不知不覺間傷害了她……」


    事情確實變成了這樣。


    昨天我進社辦之前撞見大日向在做奇怪的事,她懸吊在門框下方不知想幹什麽。說不定她不是想幹什麽,隻是發現地科教室的門開著,而且看到千反田獨自在裏頭,大日向一瞬間猶豫了。這和我剛才追著千反田,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喊她是一樣的心情。


    這就像是被叫去輔導室時,因為不知道為了什麽事被叫去,躊躇在門前始終不敢直接進去,還得用力拍拍雙頰好讓自己鼓足勇氣再進去;而我收到姊姊寄來的信時,因為曉得內容一定沒寫什麽好事,總會仰天歎息一下之後才拆開信封。大日向懸吊在門下的行為,就是讓自己堅定決心的儀式。


    也就是說,大日向昨天走進社辦時是抱著背水一戰的覺悟,她一開始就決定和千反田攤牌,難怪見到我出現時,她臉上曾出現一絲失落。


    千反田雙手交疊在身前,垂著憂傷的視線,接著宛如歎氣似地呢喃:


    「我不期待她相信我說的話。」


    「什麽話?」


    「我想跟她說我不是有意的。我對大日向同學而言一定不是一個好學姊,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惹她不開心,我沒辦法期待她相信我。」


    怎麽會糾結成這樣,我不明白理由何在,但千反田有時講出來的話很不理性。


    「事到如今才講?」


    「嗯,事到如今才講這個。」


    「要是我覺得你做了什麽惹到大日向,我就不會在馬拉鬆跑到一半的時候叫住你了。大家都很累,何必挑這時候談。」


    千反田一驚,猛地抬起頭看我,我不禁移開視線。


    我賭的就是這一點。千反田是故意耍手段的嗎?她是那種表麵上笑臉盈盈,私底下卻做些傷害大日向的事,逼得她不得不退社的人嗎?


    我賭不是,但根據隻有「我覺得不是」。


    如果是去年,我說不定會覺得千反田暗中耍了什麽手段。畢竟目前我所獲得的種種訊息在在透露,千反田有意識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向大日向施壓,而我手邊沒有任何足以明確否認這點的有利資訊。


    但經過這一年的相處,僅管不是全部——不,甚至該說我隻看到一小部分,但我覺得我對千反田有一定程度的認識。我聽了她舅舅的事、被拉去參加電影的試映會、參加了溫泉集訓、在文化祭上販售社刊、放學後聊了毫無建設性的話題、被關進儲物間,甚至跑去雛偶祭幫她撐傘。


    所以,我覺得她不是會暗地耍手段的人。


    千反田比一般普通高中生更穩重有禮的行為舉止雖然讓人感覺到隔閡,可是我不認為她是會把新人逼走的人。


    因此,我的判斷是構築在「我覺得」這種說不上合理的根據,而從中看見的真相藍圖是:「大日向在過去數十天之間,一直感受到千反田所給予的壓力,然而千反田卻不是有意,真要說她做了什麽惹到大日向,頂多僅止昨天放學後那數十分鍾之間的交手。」我就是賭這一點。現在看來,我應該是賭對了。


    巨大杉樹環繞著水梨神社,四周鳥鳴不止。我瞥了千反田一眼,沐浴在樹間灑落的陽光下,千反田看起來像迷了路、等人來接的孩子。


    「折木同學,我……」


    可惜我沒時間聽她細講了,她們是二年級最後出發的隊伍,我得趕在大日向追上來之前厘清所有事情。


    「告訴我你們昨天談了什麽。」


    「好的,我說。」但我也聽見她緊接著悄聲嘀咕了一句:「可是……那真的隻是和平日沒兩樣的放學後聊天……」


    4現在位置:14.6km處。剩餘距離:5.4km


    昨天我在社辦裏預習英語。


    我知道有人在外頭走廊上,因為昨天專科大樓四樓很安靜,一有腳步聲就聽得很清楚。可是那個人到了門口附近卻遲遲沒走進來。我後來是一直到折木同學你到了外頭之後才察覺那個人是誰。因為我聽到你和那個人在說話,那個人是大日向同學。


    其實我早就感覺到大日向同學對我一直有些防備,也想過是不是我對她太客氣而顯得見外,所以昨天大日向同學主動找我說話,我真的很高興。


    一開始,我們聊了一會桌上的教科書,其他像是英語很難呀、不知道數學有什麽用呀、我最擅長的是哪一科呀,我覺得隻是很一般的閑聊。


    接著我們聊到天氣,大日向同學說,隔天有星之穀杯,真希望老天下雨,我因為一直以為她很喜歡運動,就告訴她我很意外她會這麽說。大日向同學笑著回我,「出於個人興趣玩越野賽跑,跟被學校逼著跑長跑是兩碼子事。」


    可是,這些閑聊都隻是開場白。我後來回想才發現大日向同學可能一開始就有事想跟我說。我們聊到一個段落時,我覺得她有事想開口,但我沒催她,也沒阻止她說出口,但大日向同學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接著用和平日一樣開朗的語氣說:


    「今天伊原學姊不會出現哦?」


    我不確定摩耶花同學會不會來社辦,但還是接著大日向同學的話題:


    「嗯,她可能是去漫研社那邊了。」我一說到這就馬上發現不對,連忙更正:「啊,不對,她已經退社了。」


    大日向同學一聽,似乎很感興趣,她甚至稍微探出上身說話:


    「咦?伊原學姊本來是漫研社的嗎?」


    「是啊,她很會畫畫哦,在漫研社裏也交到了很多好朋友,不過我覺得她退社也好。」


    聽我這麽一說,大日向同學的表情變得有點僵硬。


    「伊原學姊是喜歡漫畫才加入漫研社的吧?又交到了好朋友,為什麽退社比較好?」


    我不由得猶豫起來。我曉得摩耶花同學在漫研社受了不少委屈,但她絕不可能把這段不愉快的經曆告訴大日向同學吧?那我似乎也不該說出去。


    所以我沒提到細節,隻說了大概的狀況。


    「嗯,摩耶花同學好像也很舍不得漫研社,不過……他們社上好像有很多人的想法跟摩耶花同學背道而馳,我當然也覺得彼此妥協還是可以繼續相處下去,她去年也的確容忍了很多事情。


    不過,明知道彼此想法不同還一直勉強自己配合,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所以我覺得即使不舍,但還是退出漫研社比較明智。」


    我有點訝異,沒想到大日向同學這麽感同身受地關心摩耶花同學在漫研社的事。她用力瞅著我。我因為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忍不住低下了頭,結果她開口了:


    「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拋棄好朋友吧?」


    她用了「拋棄」這個很嚴厲的字眼。折木同學你應該也曉得,摩耶花同學隻是把漫研社讓給了多數的社員,不過依個人觀點不同,可能也會有人覺得是摩耶花同學拋棄了支持她的少數社員。我是這麽想的,於是我告訴大日向同學:


    「即使放手很痛苦,可是摩耶花同學還是應該保護自己才是。就算和多數派意見不合起摩擦,心裏受了傷,漫研社的其他社員也不會站在她這邊的。


    而且摩耶花同學本來就沒必要卷入漫研社內部的紛爭,她的態度應該再超然一點,單純因為喜歡漫畫而加入漫研社,隻是這樣而已。不過已經太遲了,而且摩耶花同學也不是這種個性。


    如果遲早要離開,你不覺得新學年開始的這個時間點,剛好是個機會嗎?」


    大日向同學陷入了沉思。我心裏有點欣慰,沒想到大日向同學這麽設身處地地替


    摩耶花同學著想。


    不久,大日向同學衝著我,刻意地堆起笑臉說:「這個時間點真的是個機會呢。」說完便站了起來,接著說了句:「我出去一下。」


    接著就走出教室了。


    折木同學,我想想還是覺得不對勁。我們昨天放學後的聊天,真的沒提到什麽奇怪的事呀!


    5現在位置:14.6km處。剩餘距離:5.4km


    我能理解千反田為什麽這麽說,光聽這段對話,不過就是「千反田因為擔心伊原而讚成她選擇退社」。姑且不論她們聊起這件事是否奇怪,原本這就不幹大日向的事。


    但我這些時日還聽到了其他對話,僅管有點遲,我多少察覺出大日向的怪癖,了解這點之後再聽千反田這段話,我終於知道大日向的心裏在昨天放學之後起了什麽變化。


    大日向深深覺得千反田是個恐怖的學姊,千反田則深深自責是自己逼走了大日向。我發現早在星之穀杯開始之前,這兩人之間就存在著誤會。


    裏誌先前說過,他很意外我會出手設法慰留新社員。其實我根本不在意新社員要走要留,原本就是個毫無目的的社團,大日向要入社還是退社,隨她高興就好。


    但我不想留下不該有的誤會。如果是我被誤會,我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但那個人並不是我。


    千反田問:「還有什麽我能出力的地方嗎?」


    我還有個最關鍵的問題,在星之穀杯開始時,我就決定好這個問題了。


    我來到水梨神社之前一路回想與大日向相處的點點滴滴,其中還有件事隻能向千反田確認。事情發生的當下我就覺得奇怪了,但沒去深究,現在我才明白那代表什麽。


    「有,想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請說。」


    「你記得之前我們去大日向親戚開的咖啡店嗎?離開前,大日向問你認不認識一個一年級的叫什麽去了。」


    不愧是千反田,馬上就想起來。


    「我記得,她是問阿川佐知同學,對吧?」


    「那到底是誰啊?」


    那天大日向一問千反田認不認識這號人物,千反田想都不想就講出全名,我們理所當然以為她認識阿川佐知。


    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千反田偏起頭,語氣中帶著不安:


    「呃,我和她不熟耶。」


    「不熟?」


    「我隻知道她是一年a班的。」


    「不認識的人,卻知道人家幾班?」


    「折木同學你應該也知道啊。」


    我?


    千反田記住人名和長相的能力可是非比尋常,去年我隻是和她一起上過一堂音樂課,她就記住了我的全名,她會因為些微交集而記住阿川佐知的名字並不奇怪,但我卻沒這種特異功能。


    照理來說,我們幾乎沒機會得知一年級學生的姓名。我低頭想了想。


    一年級生、a班、阿川佐知。


    「你說我也知道這個人?阿川、阿川……」


    「有沒有想到什麽呢?」


    千反田不打算催我,眼看她正要說出答案,我腦中靈光一現。


    a班的阿川(agawa)。


    她的座號很可能在一年級女生當中是最前麵的,畢竟剛入學的新生都還沒有學業成績,姓名拚音就變成座位編號的首要選擇。


    「她是今年入學典禮上的學生代表?」


    「沒錯。」千反田點點頭,「a班的男同學座號最前麵的是相倉直也(aikuranaoya)同學,同班座號最前麵的女同學是阿川佐知同學,今年是由他們兩人上台代表新生宣誓。大日向同學問我認不認識這個人的時候,我覺得很唐突也很奇怪,我還以為她在測試我的記憶力呢。」


    不是,那絕對不是單純的測試。


    「你還知道阿川的什麽嗎?」


    「我隻知道她留了一頭長發,因為入學典禮上隻看得到她的背影,就這麽多了。」


    但在大日向的認知裏卻不是這樣。


    問到了這件非厘清不可的事之後,接下來就隻剩下和大日向談談了。


    但我心裏其實帶著不安,實在很想學大日向那樣,也找根杠子懸吊一下好讓自己鼓足勇氣下定決心。


    「我知道了,這樣就很夠了。我會想辦法的,你先回去賽道上吧。」


    說著我抬起了頭。千反田的大眼睛就在我的麵前,她看著仰頭看著天的我說:


    「抱歉,折木同學,那之後就交給你了。我想,恐怕我說的話已經沒辦法讓大日向同學聽進去了,不過……


    如果大日向同學心裏有什麽煩惱,你能幫幫她嗎?如果是有什麽令人遺憾的誤會,你能幫忙解釋清楚嗎?就算大日向同學再也不會出現在古籍研究社了,我想至少這個部分……」


    我也這麽想,一開始就是這麽想。我點點頭回道:「我知道了。」千反田微微鞠了個躬,一個轉身便朝賽道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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