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現在位置:17.0km處。剩餘距離:3.0km


    接下來好一段路,我什麽都沒想地一逕跑著。


    我讓千反田早幾分鍾回賽道,現在趕著追上去也沒意義,接下來等著堵大日向即可。雖然待在原地等就好了,但我還是回賽道上跑了起來。腳踝仍隱隱作痛,但我不斷跑著,跑過五月風吹拂過的河岸,跑過空氣濕冷、杉樹夾道的山間道路,跑過車輛廢氣迎麵撲來的外環道路。


    我的眼前出現了紅綠燈。行人號誌的綠燈閃爍起來,一名總務委員站在號誌前方負責維持秩序,臉上帶有一年級生的青澀,隻見他遲疑著此時是否該攔下陸續衝過號誌的跑者。我毫不猶豫地跑過他身邊,一口氣越過了斑馬線,終於感覺自己回到了市區。外環道路上自用車與貨車川流不息,抬頭可見數棟外觀樸素的公寓。


    跑步很恐怖,會讓人腦袋變得一片空白。這一路上我回憶起來的記憶與整理出的推論似乎都逐漸融化流出腦海,雖然進入無我的狀態很暢快,但此刻我必須牢牢記住這些事。然而,我的雙腳仍不停歇地向前跑,會不會跑著跑著就像水從杯口溢出似地忘了什麽細節呢?我知道自己必須冷靜下來,卻無法停止跑步。我一如長跑跑者,呼吸變得短促,規律快速地揮動手臂。


    說來奇怪,我明明已在去年一度經曆過一對一的談判場麵,包括在暑假期間協肋學長姊製作電影時和入須學姊交過手;文化祭則在腳踏車停車場和某人對上;其他應該還有幾次經驗,但愈來愈喘,我想不起來了。


    不過憑良心說,我的心情無比沉重,因為之前都比不上如今即將來臨的攤牌。


    市郊的外環道路筆直向前延伸,或許是為了避開前方的大十字路口,賽道彎進了路幅狹窄的住宅區內,這兒是神山市內的舊街區,隨處可見建築物醒目的焦糖色梁柱與鏽紅色鐵皮,我經過油漆斑駁的紅色郵筒和貼著褪色反光膜的電線杆,來到一道架在小水道上頭、長約數公尺的橋前方。


    這兒應該很適合等大日向,不僅離水近比較涼快,橋旁還有一小塊空地,停在那兒也不會擋到其他人。我決定之後便停下腳步,裝出突然察覺「啊,鞋帶鬆了」似地蹲下來。運動鞋沾著塵泥,我演著重係鞋帶的戲碼,暗自覺得自己還真聰明。


    水道的流水潺潺,身穿白上衣與胭脂色運動褲的學生逐一從我身旁跑過。


    跑了十多公裏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很難露出笑容。


    一名男同學大概是累到沒辦法跑,前進速度比正常走路還慢,但手臂仍規律地揮動宛如在跑步;兩名女同學可能事先前約好一起跑完全程,即使兩人跑到這兒都已累得低垂著臉,依然並肩向前跑;有人有氣無力地跑著,有人麵露忍耐痛楚的神情跑著。當中完全看不到一張笑臉。


    二年級生幾乎都跑去前方了,此刻映入眼簾的全是一年級生。他們都不知道還有多長的路才到終點,真是一群可憐的家夥。我不由得想告訴他們:再加油撐一下吧,都跑到這兒了,終點也不遠了哦。但是,若我真的這麽開口,先不論對方想不想聽,能夠確定的是我當場便成了唯一不折不扣的「前輩」。


    右腳的鞋帶綁完換綁左腳,左腳的鞋帶綁完換綁右腳,我就這麽演著戲等待時間過去。目送幾十張疲累的麵容遠去,究竟過了幾分鍾的時間呢?


    大日向出現了。


    一如我預測,她沒有和誰相約同行,隻是獨自跑著。她夾緊腋下,嘴微張,腳步很難說是輕快。


    我緩緩站起身,朝大日向輕舉了一下手,她馬上就看到我了。


    我也想過她或許會當作沒看到。如果真是那樣也沒辦法,對方不想跟我談,我也會爽快地放棄。


    但大日向卻是睜圓了眼,垂下手臂慢慢減速,到我跟前停了下來。她調整微促的呼吸之後,猛地抬起臉說:


    「怎麽出現在奇怪的地方啊?學長。」


    跑了十多公裏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很難露出笑容。


    然而大日向卻一如贏新祭上初次見麵時,衝著我調皮一笑。


    「友子!怎麽了?那是誰呀!」


    見到大日向停在路旁,某個同學帶著開玩笑的語氣喊了她,她對著同學的側臉回道:


    「社團學長啦!」


    「哦哦。」那位同學隨口應了聲,很快便跑開了,大概是她班上同學。


    「真是的,那些人隻對八卦敏感。」大日向抱怨了一下,接著蹙起眉頭對我說:「不過我說學長,說真的,你在這裏幹麽啊?你們不是老早之前就出發了嗎?」


    「哦,我……」


    「等等!」大日向高聲阻止我說下去,接著把手貼上下巴,「讓我猜。那裏站了個總務委員,可是折木學長不是總務委員,可是福部學長是總務委員,而你們兩個是好朋友。我知道了。」她抬起臉,「你覺得我猜的是什麽?」


    你沒發現自己將腦子想的事都講出來了嗎?


    「裏誌托我代班。」


    「答對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來,和昨天放學後的她有著天壤之別,非常自然的笑容,是「runner"s high」(注)嗎?還是因為決定退社,卸下了肩上重擔的關係?


    注:「跑者的愉悅感」,指當運動量超過某一階段時,體內便會分泌腦內啡(endorphin),亦稱安多酚或內啡肽,是一種類嗎啡生物化學合成物激素,能與嗎啡受體結合產生與嗎啡、鴉片劑一樣的止痛和快感,等同天然的鎮痛劑。一般來說運動超過兩小時較有可能分泌大量的腦內啡,因此與其他運動選手相比,馬拉鬆選手比較常體驗跑者的愉悅感。


    「如何?我猜對了嗎?」


    我指了指自己的腳邊。


    「我的鞋子沾著灰塵和泥土,而總務委員都在賽道上各就各位,鞋子不可能搞成這樣。所以,我是一路跑過來才弄髒鞋子的。」


    大日向看向我的運動鞋,一臉不滿地噘起嘴說:


    「那可能是因為折木學長你是可以毫不在意把髒鞋子穿出門的人啊。」


    「當事人都說是跑過來了,有什麽意見嗎?」


    「可是……那你到底在這裏幹什麽?」


    「有件事想說,所以在這邊等著。」


    「跟誰說?」大日向說到這,一驚似地指著自己說:「咦?我嗎?哇——」


    看來她並沒有因為得知我在路邊等著堵她而不開心,反而是訝異不已,「那還真是有勞您費心了。」說著猛地低頭行了一禮,然後摸著一頭短發說:「老實說我也在猜你們應該會有人來找我談,但怎麽也沒想到會是折木學長在馬拉鬆大賽當中跑來找我呢。」


    接著她直直望著我,臉上依舊掛著笑容說:「不過,很抱歉,我已經決定了。古籍研究社的社團活動很好玩,一定還會有新人入社。」


    想也知道不可能。


    然而,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想攔住大日向了。


    「我要找你說的不是這個。」我微微吸了口氣,「有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


    「呃,不要在這種地方告白吧?」


    我沒理會她開的玩笑,一字不改地直接拋出思考許久才整理出的話語:


    「關於你朋友的事,千反田一無所知。」


    「咦?」


    「那家夥什麽都不知道。」


    大日向淺褐色臉龐上的表情瞬間消失。


    千反田什麽都不知道,但這等於表明我知道內情,大日向馬上就察覺了這一點。不知經過多久的沉默,一名持久力驚人的跑者迅速跑過我們身邊,甚至還卷起了風,大日向這才回過神來地說道:


    「如果千反田學姊原本不知道,那


    她是跟誰問來的?」


    「沒問任何人。」


    「這裏不好講話呢。」


    我也這麽覺得,兩個人杵在賽道旁畢竟太顯眼,所以我事先想了腹案。我的視線指向不遠處的舊民宅之間,一條被木圍籬圍繞出來的小巷。


    「有另一條路可走。」


    「什麽?」大日向相當錯愕:「另一條路?這可是馬拉鬆大賽耶?」


    「是星之穀杯。當然,如果你打算留下長跑紀錄,我不會勉強你。」


    大日向看了看我指出的小巷,再看了看延伸至橋另一側的賽道,最後看了看路上的跑者,稍微思考一下,很快便得出結論。


    「好哇,走吧。有點興奮呢。」


    總不好讓其他人發現我們遠離賽道,我和大日向逮住前後不見神山高中跑者的一瞬間,悄悄地鑽進了小巷裏。


    2現在位置:18.6km處。剩餘距離:1.4km


    「所以咧?這條路會通到學校嗎?」


    大日向被帶進不熟悉的巷子,理所當然會感到不安。


    「這條路會通到荒楠神社,然後在那邊接上賽道,算是捷徑哦。」


    「捷徑啊……」大日向悄聲嘀咕著,看來她還是很在意離開了賽道,「折木學長是個不受拘束的人。」


    沒那回事,要不是情勢所逼,我也會規規矩矩地沿著賽道跑完全程,實在是想不出別的法子才出此下策。


    我和大日向慢慢走著,現在已經沒必要趕著跑步了。


    這巷子是一條很窄的柏油路麵,無法讓兩人並肩行走,陽光也照不進來,一旁的水溝流過了水。


    「啊,有貓。」大日向低喃。我應聲一看,的確有隻貓窩在木圍籬上,是一隻很瘦的橘色虎班,我才心想:「是貓呢。」貓兒便一個翻身,消失在圍籬的另一側。


    「學長你不喜歡小動物吧?」


    「沒想過這問題。為什麽這麽覺得?」


    「因為小動物很麻煩,而學長你不是很怕麻煩嗎?」


    後麵這一點倒是說對了。不過我從不覺得自己討厭小動物,雖然也不是特別喜歡就是了。


    「這是你單方麵下的結論吧。」


    「……是啊。」大日向微微壓低聲音,「我就是這種個性,對很多事都會忍不住單方麵下結論。」


    「比方說?」


    「比方說,我覺得你說千反田學姊什麽都不知道,隻是為了掩護學姊而撒的謊。因為如果沒有任何人知道那件事,學長你也不可能知道吧?」


    在這場星之穀杯,我思考了許許多多關於大日向的事,雖然不敢說認識她多深,但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一如她所說,這位一年級女生看待事情時有些習慣一廂情願地下結論。


    「不,仔細思考,很多事情意外地都能看出端倪哦。」


    「真的嗎?」大日向如此回應之後,幽幽地說:「可是我啊,應該沒說過我之所以決定退社是千反田學姊的錯哦。」


    「你是沒有直接講,可是你跟伊原說了什麽『外表宛如菩薩』吧?」


    「那不是讚美嗎?」


    如果真的是讚美,你現在就沒必要低著頭講話了。


    「外表宛如菩薩,就是說內心宛如夜叉,是吧?」


    大日向落寞地抬起臉,苦笑道:「人家故意不明講,你就配合一下裝作沒聽出來嘛。」


    「二年級生是曉得很多事情的。你要是不想讓別人聽出來,就應該用更難聽懂的方式講。」


    「譬如用俄羅斯語?」


    「譬如用俄羅斯語。」


    腳邊有顆小石子,大日向一腳踢飛石子,輕歎了口氣,「被聽出來了啊。如果真的不是千反田學姊跟你說,學長,請告訴我,我哪裏不對了?」


    「我沒說你不對吧?」


    「你隻是繞了個圈子講啊。」


    我會知道大日向那件事,不是從千反田那兒聽來,而是透過回想大日向的言行舉止而整理出來。但要是不說明整個推理過程,大日向不會相信我說的話。我明白這一點,可是難就難在不知該從何講起。


    「好吧,我們從哪裏開始講呢?」


    「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如何?」


    那的確是最容易切入的點。


    「可是那樣會說很久,我想簡短地把事情講清楚。」


    「慢慢聊有什麽關係?反正我們……」大日向思索了數秒之後,露出帶著自嘲的複雜笑容說:「……都已經偏離正道了。」


    幹麽講成這樣,就說等一下一定會回到賽道上啊。


    不過,中途蹺掉學校的活動也是事實。上午的小巷子裏不見任何人影,連方才貓兒在的地方都沒傳出絲毫聲響,唯有我們兩人的腳步聲與談話聲回蕩在木圍籬間。


    「好吧,那我就從頭開始講,也就是贏新祭那一天。」


    大日向一聽,轉頭直勾勾盯著我的側臉等我說下去。我心裏嘀咕著幹麽一直盯著我地開口了:


    「贏新祭那天我和千反田聊著沒什麽意義的事,你卻跑來一旁聽著。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你怎麽會在那麽不起眼的攤位停下腳步。」


    「那才不是沒意義的事呢,說不定還救人一命了,不是嗎?」


    她這麽說也不無道理。說不定我和千反田在中庭的對話意義深遠,畢竟那次食物中毒事件聽說還滿嚴重。不過就現在要談的正事來看,那部分怎樣都無所謂。


    「在那次事件當中,我得到的最大提示來自你說的一句話。」


    「咦?我嗎?」大日向指著自己,「我說了什麽了?」


    「我不記得確切的用詞,但大意是『背後有鬼的家夥是不敢報上名的』之類,當時因為你這句話,我才留意到製果研沒擺出看板。」


    大日向眼中露出些許欣喜,「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那麽一段呢。」


    確實感覺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明明至今還不到兩個月,當時的千反田和大日向都笑得好燦爛。我差點陷入回憶之中,連忙硬把思緒拉回現在。


    「可是我更在意的是你當時的開場白。你是這麽說的——」我做了個呼吸才繼續:「『我朋友說』。」


    「……你記憶力真好。」


    「因為我聽到的當下,還在想這是你的意見吧。」


    在星之穀杯的途中,我曾問裏誌,假使我說:「我朋友說,總務委員可以不用跑星之穀杯,實在太不公平了。」他聽在耳裏作何感想?裏誌的回答是:「好意外,沒想到奉太郎你會這麽想。」非常標準的回答。


    「當要說出難以啟齒的事時,人們常會做一個小動作,就是拉出虛構的第三者做緩衝再說出真心話,譬如『人家跟我說的』、『外頭都在傳』、『我偶然間聽來的』,一方麵是希望給別人一種印象:『這話不是我說的哦,我是不這麽覺得啦』……嗯,也就是有點耍小聰明的說話方式。」


    「什麽耍小聰明?講得那麽迂回,」大日向露出苦笑,「你就直接說是卑劣就好啦。」


    「我自己也沒有行事光明正大到有資格講別人怎樣呀。」


    我們走在巷子裏,而眼前道路依然漫長。這時,我的眼角瞥到什麽東西一閃,仔細一看,原來是曬在木造民房陽台上的衣物隨風翻飛。


    那麽,大日向是否也用上了耍小聰明的說話方式?我一直以為是的,但是——


    「但是,你的說法卻不屬於這一類。」


    大日向沒吭聲。


    「你口中的『我朋友說』,這位『朋友』並非虛構的第三者,而是實際上存在的人。雖然不見得你每次用『我朋友說』當擋箭牌時的狀況都是這樣,但至少幾次的發言,都是你那位


    實際存在的『朋友』說過的話。」


    大日向用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極為冷靜地看著我說:


    「為什麽你會這麽認為?」


    「因為你的行為和你『朋友』的意見相互矛盾。如果你隻是借著你『朋友』的名義表達自己的主張,不會發生這種狀況。」


    「曾經有過……什麽矛盾嗎?」她低著頭,虛弱地囁嚅。


    「四月最後的星期六,下午兩點以後。」


    「我不記得了,不過把日期時間講得這麽精準,是學長你慶生會那天吧?」


    「是的。再次感謝各位那天幫我慶生。」


    「沒聽過比這更不帶感情的致謝了。」


    即使雙方以開玩笑的語氣對話,刺探彼此的緊繃氣氛絲毫沒有減緩。雖然我的語氣不到冷漠無情的地步,然而接下來的話,我說得非常慎重:


    「我記得那一天我提議叫披薩來吃,畢竟五個人當零食分著吃剛好,但後來卻不了了之。你記得為什麽嗎?」


    「嗯,我記得。」大日向抬起臉,很快回道:「因為伊原學姊不喜歡吃起司。」


    我點點頭。


    「沒錯。對了,那家夥說什麽起司她完全吞不下去,但起司蛋糕還不是照吃。」


    「是哦?」大日向調皮一笑,「原來你們一起吃過呀。」


    無須回應無聊的探問。僅管我和伊原之間不熟歸不熟,但認識了十年以上,總會遇到很多共同的狀況,像學校營養午餐也會出現起司蛋糕什麽的。


    「那時候你說了什麽,還記得嗎?」


    大日向輕輕點了頭。


    「我一聽說伊原學姊也不喜歡吃起司,就說了:『腐敗的橘子和牛奶都該直接扔掉。』」


    我能理解每個人對於食物各有好惡,但好好的食物被講成這樣,這意見也太偏激了。因此我對這段對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大日向當時的發言不止如此。


    「你在這句話之前也加了『我朋友說』。」


    「有嗎?」大日向應該想起來了,卻裝傻說:「我不太記得了耶。學長,沒想到你相當注意小地方嘛。」


    「你不是也記住了伊原不愛吃起司嗎?別看我這樣,人家不愛吃什麽我還是會記下來的,要是應該知道還拿給人家吃很失禮啊。」


    「……那倒是。」大日向搔了搔臉頰,有些害臊地笑了。


    我們走到了巷子底,接著繞過鐵皮牆的民宅繼續前進。路邊的水溝裏奔流著大量的水,淙淙聲響聽起來倍感涼爽。


    「所以那時候我以為是你不喜歡吃起司,因為一直認為你口裏的『我朋友說』都是你自己的意見。因此後來到了你親戚那家開張前的咖啡店時,我才覺得有件事很不可思議。」


    講到這,大日向似乎也心裏有數了。


    「原來如此,是那時露餡了啊。我真夠笨的。」


    「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你會點原味生乳酪。沒想到預測錯了,我還滿訝異的。」


    當時,大日向表哥的咖啡店裏現有的食物隻有司康餅,而搭配的塗醬是果醬和生乳酪。果醬有兩種口味,生乳酪則是有原味和馬士卡彭生乳酪兩種。


    我不記得每個人各點了什麽,但印象最深的事有兩件:一是四種可能的排列組合我們全點了,真是給老板添了麻煩;二是,曾經說出「腐敗的橘子和牛奶都該直接扔掉」如此嚴厲意見的大日向,卻點了起司風味的馬士卡彭生乳酪。


    「我就是那時發現了矛盾。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我一開始就坦率地相信字麵上的意思,也就沒什麽矛不矛盾的問題了。」


    既然大日向一開始便明白表示話是「我朋友說」的,我就該坦率相信這是出自她朋友之口。是我自以為是地加以解釋才會出現矛盾,說穿了根本是想太多。


    「你有個『朋友』在,而且那個人和你不一樣,是討厭吃起司的人。」


    大日向咬著唇,一聲不吭。


    連這種時候一般該有的反應:「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朋友的。怎麽?有朋友不行嗎?」她也沒說出口。


    她的沉默正清楚說明了一切——大日向不希望別人知道她那位朋友的存在。


    巷子分成幾條錯綜的支線,我們甚至得穿過僅容許一人通過的窄巷。更令人驚訝的是這種窄巷的牆上仍貼有標示街名的牌子,代表如此狹窄的地方也是市街的一部分。我正大感佩服時,身後的大日向開口了:


    「這出去真的會到大路上嗎?有點怪怪的耶。」


    她努力裝出談笑的語氣,但聲音裏依然聽不見平日的開朗。


    「我騙你幹麽?」


    「就是問你想幹麽呀。」


    「哪知道啊,我又沒騙你。」


    總之這麽窄的巷子裏沒辦法好好談話,我和大日向穿越窄巷,又閃又跨地通過擺在巷裏的盆栽,終於來到一條比較像樣的大路上。我們兩人都鬆了口氣。


    走到緩坡的途中,大日向左右張望之後嘀咕道:


    「這裏是哪裏?」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地圖上的相關位置,隻粗略地回她:


    「等一下就知道了。」


    進入下坡路之後,大日向跟上前與我並肩走著。


    方才的談話隻講到兩個結論:大日向有個朋友,以及大日向數度引用她朋友講過的話。可是關於她那位朋友,我還知道其他的事。


    「話說你那位『朋友』,是中學時代的朋友吧?而且交情非比尋常,可能是你在補習班認識的,或是二年級才轉來鏑矢中學的轉學生,而且那個人現在不是就讀神山高中。」我突如其來說出推論,讓大日向緊緊蹙起了眉頭,眼神透露出強烈的懷疑。我不得不再次重申:


    「不是千反田告訴我的哦。」


    「可是你絕對不可能知道這麽深入啊。」


    「進了神山高中之後還沒交到朋友,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有一次我跟你跟裏誌三人放學之後一起走回家,我記得你是這麽說的。既然高中還沒朋友,你那位『朋友』肯定就是中學時代認識的了。」


    某個放學後的下雨天,我和裏誌正要走回家,偶然在校門附近和大日向對上眼,而她說:「還沒交到朋友呢。」於是變成三人同行。我清楚記得當時自己還暗忖:「沒交到朋友?可是這學妹看上去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啊?」


    「那是因為——」


    我蓋過她的話:


    「但你那句話的意思,不是說沒有可以聊天的對象;而是你在班上有交情很不錯的同學,但你不認為那些同學稱得上『朋友』罷了。」


    我頓了頓想等她的反應,但是大日向僅是沉默。


    要是我此刻受她影響也閉嘴不說下去,之後再開口需要相當的勇氣。而且實際上,光像現在這樣對她說明,就讓我心情變得沉重不已。


    直到昨天還能夠和睦聊天的社團學妹,現在卻不得不去深入人家的所思所感並予以分析,我不由得強烈質疑自己是否偉大到夠資格這麽做,腳步也跟著停了下來。然而此時我隻能繼續下去。


    「接下來的部分昨天才發生過,我們彼此應該都記得很清楚。我在通往社辦的走廊上遇到你,那時候我們聊了一下,是吧?雖然講話內容也另有含意,不過我當時注意到的是裏誌的妹妹和你同班。」


    大日向知道裏誌和伊原在交往,就算不清楚詳情,她也曉得裏誌似乎做了什麽對不起伊原的事,告訴她的正是裏誌的妹妹。


    「我覺得裏誌的妹妹是個相當怪的人,你卻覺得還好,但我怎麽都想不透正常人會對不熟的人聊起自己哥哥的戀愛八卦。


    你從裏誌妹妹的口中聽說了裏誌的八卦,表示你和裏誌妹妹是能夠聊到這


    種深入話題的交情,加上你還說你們會一起吃便當,對吧?然而你連她都稱不上是『朋友』,從頭到尾隻說是『班上同學』,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了。」


    身後一輛小卡車朝我們所在的下坡方向駛來。雖然路幅是寬的,但我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走到大日向的前方,排成前後一列等車子過去。陽光迎麵射來,我之前偶爾會走這條捷徑,卻一直沒發現這道坡麵向南方。


    感受著車子排出的廢氣氣味,我們再度並肩前行。我語氣平靜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一些陰錯陽差,我去年陸陸續續被卷入幾起麻煩事裏。期間我做了一些思考,發現了一些事;也有幾次到最後是由我負責讓事情圓滿落幕。而那種時候,裏誌有時會喊我『大偵探』,我卻很討厭這個叫法,總覺得有點丟臉,一點也不想被那樣叫。


    出於個人的堅持而不使用某些詞匯,這一點你應該和我是一樣的脾氣。對你而言,『朋友』不是能夠輕易冠上的稱呼。入學還不到兩個月,即使是聊到深入話題的同伴、即使是一起吃午餐的交情,你卻不肯把這個稱呼冠在裏誌妹妹頭上,因為你覺得這種程度還算不上『朋友』,我說的沒錯吧?」


    我應該再早一點察覺這個詞對大日向而言具有特別意義。那個下雨天的放學路上,大日向明明很清楚地說過,現在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朋友」。這點再度證明我又犯了不坦率相信人家說話的毛病,最後害自己繞了一大圈。


    大日向開口了,悄聲囁嚅:「我……」


    但她終究沒說下去。


    我拚命壓抑想歎氣的衝動,重點還在後麵。


    「那麽,具有這項堅持的你口中的那位『朋友』,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可以確定的是那個人並沒有就讀神山高中。


    不過這也沒辦法。從中學升上高中時,我和幾個交情不錯的朋友也都各奔東西,繼續相處的大概隻有裏誌了。」


    說是這麽說,但我一時也想不起除了裏誌之外,我還有哪些交情不錯的朋友。真是無情的家夥。


    一旦分隔兩地,人們隻會漸行漸遠吧?又或者我真的比較冷漠也說不定。


    不知何處飄來味噌湯的味道。柏油路上留著水痕,可能是附近住戶為降溫灑的水,而被初夏的太陽一照,已經蒸發得差不多了。我沒想到上午時分這一帶的路上幾乎不見人影,原本做好了可能會被鄰居撞見的覺悟,甚至連借口都想好了,卻沒遇到半個人,唯有日常生活的痕跡映入眼簾,感覺有些奇妙。畢竟要不是這次的事,我在平常的上課日子根本沒機會到外頭的街上閑晃。


    「我從千反田口中聽到的隻有昨天你們在社辦聊了什麽,如此而已。」


    我宛如自言自語一般地娓娓道來:


    「你們聊到了伊原退出漫研社,對吧?千反田支持伊原退社,可能還鼓勵她退社;至於我因為不清楚漫研社內部事情的來龍去脈,既不讚成也不反對,不過我看得出來伊原退社後心情好多了,這一點應該算是好事吧。


    然而昨天放學後,你明顯抱著做個了斷的心情前往社辦。你下定決心要擺脫始終懸在半空的心情,前去找千反田試圖確認事情,是想確認伊原的事嗎?因為你覺得伊原應該繼續留在漫研社,所以打算和讚成伊原退社的千反田劃清界線?」


    這當然是反話,連大日向也立刻有了回應:「不是的。」


    「如果是讓你必須下那麽大的決心才能做出了斷的事,我怎麽都不認為你會突然興起,在昨天放學後的短短時間內當場攤牌,我想你在之前就旁敲側擊過,或者至少有些前兆才是。


    於是,我試著回想你是否曾經唐突地對千反田提過什麽沒頭沒腦的問題,我發現答案是肯定的。上次我們去你表哥的咖啡店時,你說千反田人麵廣,還問她認不認識某某人,千反田則知道她是神山高中一年級的學生。」


    「我問的是阿川,一年a班的阿川佐知。」


    「我不認識她。不過你當時會這麽問,隻是因為你想確認千反田究竟人麵廣到什麽程度,對吧?」


    大日向一聽,露出有點悲哀的神情看著我:


    「折木學長你應該也認識呀,那位阿川。」


    「千反田也這麽跟我說。那位阿川是今年入學典禮負責新生宣誓的女生代表吧?我隻知道這一點,算不上認識吧。」


    「不止這一點吧?」


    我停下腳步看向大日向。


    「若說還有我該知道的理由,就表示她也是鏑矢中學畢業的?」


    「沒錯。」


    因為是大日向認識的同年級學生,所以極可能是鏑矢中學的人。但我和千反田不一樣,沒事不會去記八竿子打不著的學弟妹名字。或許是因為我的根據隻有這一點,大日向語帶責備地說:


    「她是保健委員長。學長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有過這號人物啊……」


    我中學三下時,曾經被班上同學推出去當保健委員。不過由於三年級生大考在即,不會被分配到什麽實質的工作,而且委員長一向是由二年級生擔任。原來我那屆的委員長是叫這名字啊?


    不過這麽一來,我又確定了一件事。


    「我可以講得更精準一點,你想確認的是,印地中學出身的千反田廣闊的交友範圍,是否連鏑矢中學的學生都包括在內。我記得當千反田旋即回說認識的時候,你似乎受到很大的打擊。」


    那個時候,大日向可能預測千反田會回說「不認識」吧,卻得到完全相反的回答,因而驚愕得說不出話。不,或許那算不上是預測,而是期待;大日向期待即使是人麵廣的千反田,也不至於認識到關係那麽遠的人。


    「這就要怪裏誌的講話方式不對了,那小子講得好像千反田認識神山市的所有住民似的。我必須再次強調,關於那位阿川,千反田隻知道她是入學典禮時上台負責新生宣誓的代表而已。」


    我當然很習慣裏誌那小子誇張的說話方式,所以總會先打個折扣再聽進耳裏,但今年開學才初次接觸福部裏誌的大日向,會將聽到的內容全盤接受也是無可厚非。


    然而大日向輕輕搖頭。


    「很難說吧?而且不是福部學長怎麽說話的關係。實際上,千反田學姊就認識折木學長你的朋友不是嗎?她說過自己去借了鏑矢中學的畢業紀念冊來看;而且她還曉得福部學長中學時曾經在廣播室裏唱歌的事。」


    「你在害怕的是,千反田可能連你那位『朋友』的事都曉得吧?」


    沒有回應。


    換句話說大日向還不打算把所有的事告訴我。


    那位朋友對大日向而言很特別,特別到她三不五時會引用對方說過的話,但她卻不希望別人知道那位「朋友」的存在。這時卻冒出了一位千反田,熟知我和裏誌的過去,而且透過裏誌誇張的言詞表現,千反田在大日向的印象裏成了一個人麵廣到不行、心機深不可測的學姊。


    「那時候,我就察覺你對千反田心懷恐懼了。」


    「那時候?」


    「你不記得了嗎?」不過我說歸說,其實連自己也想不起來那件事發生在哪時,不過內容我記得很清楚:「那次我們聊到伊原講話很毒,但從沒對千反田講過一句重話,你居然問說是不是因為千反田手中握有伊原的弱點。當時你的臆測太離譜,我和裏誌連否認都懶得講出口。那時我很訝異你哪來這種怪想法,但現在我有答案了。」


    因為大日向恐懼千反田手中不僅握有伊原的弱點,還有她的。


    「唯獨對千反田,你始終懷有戒心。可是正常來講,有可能認得你『朋友』的不是千反田,而是我、裏誌和伊原才對,畢竟是同一所中學出身的。」


    「嗯,所以……」從語氣聽來,大日向似乎放棄掙紮了,「所以,你剛剛才會說,要不是在補習班認識,就是三年級才轉來鏑矢的轉學生?」


    「沒錯。要不是你在鏑矢中學以外的地方認識的,要不就是我們畢業之後才轉學過來的。總之你很樂觀地覺得我們幾個鏑矢中學的前輩都不認得你『朋友』,唯一要小心的就是千反田。」


    回過神時,我發現自己無意識間輕歎了口氣,而似乎連這聲歎氣都令大日向恐懼,隻見她微微縮起身子,我的眼前已不見那個好強活潑的學妹。


    「確定這一點之後,我再回頭去想昨天放學後你們的對話,真相的輪廓就出來了。千反田當時會講到伊原,不是出於算計或另有意圖,隻是單純地聊起伊原的事。


    然而話聽在你耳裏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因為不曉得千反田究竟知道得多深入,所以恐懼不已,一顆心懸在空中,而當你不著痕跡地切入一問,得到的回答卻直指千反田完全掌握了內幕。你抱著攤牌的決心衝進社辦出了一道測試性的問題給千反田,而她的回答在你聽來卻相當於某種暗喻。」


    疑心有可能生暗鬼。


    一廂情願地下結論,也可能讓千反田宛如夜叉。


    這就是她們兩人之間誤會的全貌。


    「你們昨天那段談話,千反田想講的重點很單純,她覺得漫研社對伊原而言有害無益,就算是教伊原保護自己也好,她認為退社是正確的抉擇。但你的反應卻是:『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拋棄好朋友呀!』怪就怪在你用了『拋棄』兩字。真要說起來,伊原等於是被漫研社趕出門的,那麽你怎麽會用上這個字眼呢?」


    我歎了口氣。


    「如果我講錯了,你再糾正我。」講完開場白,我說:「是因為你把千反田的那番話,解讀成她勸你還是拋棄你那個『朋友』比較好,是吧?」


    大日向虛弱地抬眼看向我說:


    「你為什麽能夠肯定,千反田學姊那番話不是這個意思呢?」


    大日向的話聲沙啞,感覺她也對自己說出的話沒了把握。


    「……我問你啊,你知道千反田覺得你是為了什麽而退社嗎?」


    看大日向的眼神,她似乎心裏有答案,卻沒說出口。


    「那家夥一直以為是因為她擅自動了你的手機,你一氣之下當場決定退社的。」


    「咦?」


    「很難相信吧?都已經是念高二的人了,還哭喪著臉、認真地講出這種話。那家夥打算今天跑完馬拉鬆之後就去找你道歉,說昨天很對不起你,擅自動了你的手機。」


    大日向雙眼睜得大大的,試圖擺出笑容,喉頭發出的卻是嗚咽般的悶響。


    她轉過身,肩頭顫抖著。


    我很希望那是因為發笑而起的顫抖。


    3現在位置:18·9km處。剩餘距離:1·1km


    視野開闊了起來。


    我們走出住宅區的小巷弄,來到荒楠神社的參道前,大路兩側商店一家接一家。正月和春秋祭典時想必是人山人海的這條路,此刻卻一片靜寂,唯有旗幟鮮明地映入眼簾。


    「原來通到這裏啊。」


    大日向低喃。似乎這時才終於相信我的話。


    「這條路沒有岔路,直走就會回到賽道上了。這下安心了吧?」


    「哎喲,人家又沒有懷疑你。」


    是嗎?


    接近正午的太陽照著我們,投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異常清晰,夏天就快到了。


    「學長。」大日向舉起手指著一家店,店門前設有鋪著毛氈的坐台和一把大型和式紙傘,「我想吃糯米丸子。」


    「你在講什麽?」


    「因為累了,我要吃丸子。」


    大日向自顧自說完便朝店門走去,我連忙追上。


    「等一下,再怎麽說現在還是上課時間耶。」


    她頭也不回地說:


    「反正課都蹺了,還講這種話,橫豎是死就死得痛快一點!」


    「你身上有錢嗎?」


    大日向這才轉過頭看向我。


    「學長你不是有帶嗎?」說著笑了,「口袋裏的零錢一直發出聲響哦。」


    我為了跑步途中可以買飲料補充水份,確實帶了點零錢在身上。


    「你的單方麵下結論真的是一發不可收拾耶。錢要是不夠怎麽辦?」


    「啊,對哦,我沒想過。不夠嗎?」我伸手進口袋拿出零錢一看,隻有百圓和十圓硬幣,加起來共兩百四十圓。


    大日向挑的這家糯米丸子店很有良心,處於觀光區內卻沒有拉高定價,牆上張貼的和紙寫著「一串八十圓」。


    「……夠耶。」


    「搞定。」大日向小跑步到店頭喊道:「老板娘,我要三串丸子。」


    把錢全用光啊!是說,怎麽最後變成是我請客?我腦中不斷冒出問號,不過算了,點都點了,就有點學長的樣子慷慨一下吧,雖然隻是一串八十圓的小請客。


    老板娘是個感覺人很好的老婆婆,一身運動服的我們怎麽看都是蹺課的學生,老板娘卻隻是瞥了一眼沒多問,對大日向說:「有禦手洗(注)和艾草兩種口味哦。」


    「艾草的三串。」


    「我想要禦手洗的。」


    「甜醬沾到衣服的話很難弄掉哦。」


    這麽說也是。這人怎麽在奇怪的點上特別細心。


    後來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這副景象——我和大日向一同在店前坐台上吃著艾草丸子串。我不喜歡艾草濃厚的草味才說想吃禦手洗丸子,沒想到咬了口,草香透進胸口,淡淡甜味滲入全身。


    「啊……活過來了……」


    大日向低喃著,我也不禁點頭讚同,確實有活過來的感覺,雖然這一路下來的長跑我壓根是隨便跑一跑做做樣子,但看樣子會累的事情做了就是會累。


    一串共有五顆丸子,大日向吃了兩顆之後,抬頭望天歎了長長的一口氣。


    「啊——暢快多了。好久沒這種感覺了。」沒想到她接著說:「學長,你還有故意不提的事吧?」


    「你說關於丸子嗎?」


    「想也知道不是吧?」


    嗯,想也知道不是。先前的推理確實缺了一大段沒解釋,我沒打算提,大日向卻自己開口了:


    「我有個不想讓人知道的『朋友』,而我一直覺得千反田學姊知道我和那個人的事而恐懼不已。那麽,你覺得我為什麽不想讓別人知道那個『朋友』的存在呢?」


    「想不透呢。」


    「又騙人——不,應該說,如果要講善意的謊言,也麻煩你編得漂亮一點。」


    我沒吭聲,默默望著自己手中的丸子串。


    被大日向看穿了。我的確已經大致發現問題真正的症結點,或者該說正因為察覺了這一點,才有了之後一連串的推理。


    但我不打算去碰那個症結點,因為那是大日向極力想隱瞞的事,我也沒必要特別告訴她我知情。


    注:糯米丸子串的經典口味,將糯米丸子刷上甜醬油烤過。


    「唉,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大日向嘟囔著,又咬下一顆丸子。


    接著她開始述說:


    「她呀……那個人,是個好孩子哦。學長你猜對了,那個人是三年級才轉來的,個性很特別,在班上沒朋友,感覺也沒打算交朋友,總之是個自我意識非常強的人。


    那個人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可能也是我在這鎮上唯一的朋友吧,那個人也是這麽說的。然後我們約好了永遠不分開。」


    「很難做到的約定啊。」


    「那時候不這麽覺得呀,


    因為我腦子不好。」大日向調皮一笑,「再怎麽說不過是中學生嘛,那個年紀真的很傻。」


    真敢講,明明自己兩個月前還是中學生。


    「在學校裏,別人都看不出我們感情很好,有點類似秘密交往的感覺吧?所以我想和我同班的同學也沒人知道我們的事。而且那個人在校外很吃得開哦,玩得很瘋,也在玩團,我們一起去聽演唱會、她還教我打撞球,而我會知道學長慶生會上拿出的『mille fleur』是高級果醬,也是那個人教我的。之前我說我的黑皮膚是去滑雪曬出來的吧?一開始帶我去體驗滑雪旅行的也是那個人,那時真的玩得很開心。」


    「不是玩單板嗎?」


    「就說是雙雪板啦!」


    我因為奉行節能主義,對玩樂一無所知。


    但我很清楚一件事——玩樂需要錢。


    大日向是跑去岩手縣滑雪,演唱會則是從仙台一路追到福岡,之前每當聽到她說去哪兒玩樂,我都很好奇她的錢是從哪裏來的。


    我的姊姊雖然隨心所欲地跑去世界各地玩,但她都是在自己賺到旅費之後才出發,但我不覺得身為一介中學生的大日向負擔得起這些花費,本來我想可能是她家境還不錯,不愁沒零用錢,但後來在「步戀兔」聽到她的抱怨又覺得不是這麽回事。


    「因為這樣……錢就一直燒一直燒。」大日向勉強揚起嘴角笑了。


    「記得你家裏不準你打工吧?」


    「就是說啊,還是嚴格禁止哦。」


    「但是卻準你去旅行?」


    「有人陪就可以,簡單來講就是不信任我啦。」接著大日向像是此時才突然察覺似地嘀咕著:「不過就算家裏準我打工,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為了享受那樣的玩樂而打工……」


    我想大日向說「玩得很開心」也不是謊話,隻不過為了玩樂擺闊,似乎無法讓她打從心底覺得高興。


    「就算我跟那個人說:『抱歉,我現在手邊沒錢。』那個人也聽不進去,說什麽因為朋友是特別的存在,錢想辦法弄到就好,朋友之間的玩樂一定要在一起才行。可是我沒錢就是沒錢,一方麵升學考又快到了,我正煩惱著,那個人卻說了:『交給我吧。』還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呀。』」


    即便隻是中學生,要弄到錢還是有很多方法,問題隻在於做或不做。


    大日向說到這後遲遲接不下去,想必是因為很難下定決心把之後發生的事說出口吧,這種時候我似乎推她一把比較好。


    「……有某個話題不想被提起的時候,眼前偏偏又有讓人聯想到那個話題的東西在,這時該怎麽處置那樣東西,的確是很傷腦筋。」


    大日向似乎不明白我想說什麽,一臉納悶地偏起頭。


    「若讓那個東西繼續擺在原處,難保不會有人因為看到它,聯想起自己不想提起的話題;可是如果把東西藏起來,又可能因為東西突然不見而引起別人的注意,察覺到那個東西曾經存在。」


    好比我慶生會的那天,直指「千反田來過我家」這項事實的招財貓就曾經讓我不知如何處置。若繼續擺在茶幾上,難保話題不會聊到那件事上頭;但若刻意移走又更顯得此處無銀三百兩。


    「後來千反田來的時候,有個東西被蓄意藏起來了。我在發現這一點後就多少猜到是怎麽回事。」


    「千反田學姊來?什麽時候的事?」


    「我們去咖啡店的時候。」


    大日向當時也許真的是下意識把東西藏起來,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我在說什麽,但沒多久,她睜大雙眼,用力地盯著我。


    「啊!對哦。學長,你連那種小地方都察覺了?」


    在那家咖啡店裏,大日向曾藏起一樣東西——


    雜誌《深層》。


    記得是裏誌吧,瞄到雜誌架上有一本《深層》,便請大日向拿給他,但因為雜誌架塞得滿滿的,所以她不得不伸出另一手壓住其他雜誌才得以將《深層》抽出來。


    而在千反田到店裏會合之前,我們幾個聊起了天氣預報。我忘記當時究竟在爭論什麽,但在離開咖啡店時,我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抽出了雜誌架裏的報紙查看天氣預報欄,然而那時我僅是伸出兩指夾住報紙就輕輕鬆鬆地將之抽出來了,因為那裏多出了原本放《深層》的空間。


    換句話說,雜誌架裏的《深層》消失了,而且當然不是誰擺在吧台上沒收起來,我會感到奇怪的原因也並非是東西消失到哪兒去,畢竟要藏總會有辦法;我感到奇怪的是東西為什麽會消失。我不覺得這是巧合,肯定是誰刻意藏起來,那麽為什麽要刻意藏起來呢?我思考的就是這一點。


    「水壺社事件……裏誌之所以提起那起詐財,是因為發現雜誌架裏有那本《深層》,然而千反田過來會合時,《深層》已經不見了。」


    「是我做的,我想起來了,我趁著去洗手間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把雜誌收起來了。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小地方露了餡。」大日向故意歎了口氣,「看來我該防的不是千反田學姊,而是折木學長你才對。」


    「講這什麽話,我不是請你吃丸子了嗎?」


    「這個真的很好吃呢。」大日向又吃掉一顆丸子,她那串烤丸子隻剩最後一顆了。


    「我真是有夠蠢的。就算讓那本雜誌放在原處,大家的話題也不一定會聊到那上頭去。」


    「是啊。」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連自己在做什麽都搞不清楚了……」大日向咕噥著,接著朝我輕輕點了頭說:「既然折木學長你已經知道大概了,我就直說了哦。那個人的祖父非常有錢,是大戶人家。如果千反田學姊隻是單純人麵廣,我還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學姊不是名門出身嗎?那些名門之間都有長年的往來什麽的,說不定學姊會微笑著說:『哦,前幾天我才去那戶人家打過招呼呢。』」


    確實有可能。


    「學長你猜對了。我那個『朋友』騙了自己的祖父,弄到一筆錢。」


    「很大一筆嗎?」


    「很大一筆。」大日向望著手上隻剩一顆的烤丸子串,「我真的很害怕。不是說怕警察,就算事跡敗露而警察找上門,抓也是抓那個人,跟我無關;我怕的是那個人。那個人隻要能跟『朋友』在一起,可以不擇手段,就算犯了罪也一樣笑嘻嘻地不當一回事,而對方所認定的『朋友』就是我。我一直在思考,這樣真的是對的嗎?我們對於彼此距離的認知似乎出了錯。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明明溫暖的太陽高掛天空,大日向卻身子陡地一顫。


    「那個人知道我考上神山高中後,講了很多話酸我,『哎喲?原來你是那種人啊。』或是『所以你一開始就是騙我的嗎?』之類的,因為那個人考神山高中時差了一點分數落榜了。後來我們再次約定,就算高中不同校也依然是永遠的朋友,然後就畢業了。我進了高中後才察覺到自己真的鬆了一大口氣。」


    大日向稍稍提高了聲音。


    「不過,這種事真的很誇張吧?即使是扭曲的情感,那個人始終認定我是唯一的『朋友』。如果那個人走偏了、做了不對的事,我不是應該好好糾正那個人才對嗎?我無法拋棄那個人,也不可以那麽做,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不斷這麽告訴自己。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害怕著那人所犯下的罪會不會曝光?我和那個人是『朋友』一事會不會被人知道?一想到哪天會從千反田學姊口中聽到:『你和那個人是朋友吧?』我一定連學姊的臉都不敢看了。」


    說到這,大日向低頭看著柏油路,然後用力地大喊:


    「我……我真是大笨蛋!」


    「請用茶。」丸子店的老板娘送茶過來,我們道謝


    後接下,但不能再坐下去了。如今心裏暢快了,捷徑也抄了,終究要跑回終點才行。


    我站起身,看著仍坐著的大日向說:


    「你如果能回社團,千反田會很開心,當然伊原和裏誌也是。」


    然而大日向隻是抬起臉,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說:


    「我妄想著自己是被害者,還牽拖到千反田學姊的頭上,甚至說了很難聽的話,你覺得我還有臉麵對她嗎?」


    「隻是一時的小騷動,大家很快就忘了,千反田那個人不會放在心上的。而且我們說不定能幫上你一點忙。」


    我也知道她短時間內不可能回到社團。我的推理或許解開了大日向和千反田之間的誤會,但這僅是證明了大日向的煩惱與千反田無關;我所做的無非隻是告訴大日向:「你心裏可能受了傷,但那不是我們的錯。」


    不出所料,大日向再次搖頭。


    「我總有一天得向千反田學姊道歉才行,不過現在我還沒辦法和她待在一起。」


    「這樣啊。好吧,那我先走了。」


    我才轉過身,大日向就叫住我:


    「學長,你記得嗎?之前古籍研究社在學校中庭招生時,我說了什麽之後才入社的?」


    我沒回頭,應了聲:「不記得了。」


    看不見大日向的臉,但我知道她笑了。


    「又騙人。」


    她為什麽知道呢?我就那麽藏不住內心的想法嗎?


    「我最喜歡看到要好的朋友了。這是真的,學長……這兩個月來,我真的從你們身上得到了非常多的救贖。」


    我這時或許該回頭對她說:「你哪時想回來的話,隨時歡迎。」可是我沒能說出口,因為大日向搶在我之前開口了:


    「多謝請我吃烤丸子……非常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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