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野性時代》vol.105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zegao


    1.


    起因是在星期天。


    那天我出門買了趟東西——在一段時日的小心使用之後,我那筆尖將折的g筆終於還是迎來了大限。一方麵打算著補充些網點紙,另一方麵我又心血來潮地起了購置新雲規的念頭。在常去的雜貨店裏購置完畢後,我又順腳去到了電器店——因為近來開始想用電腦作畫,我就打算去探探價格。雖然父親那姑且有台閑置的,但那台電腦存儲空間太小,不適合用來畫畫。


    雖然人們都說電腦一直在降價,但光靠我的零花錢還是不太夠。要是再加上觸控板湊出完整的一套,怎麽想都是我無法高攀的價格。阿福可能知道點什麽便宜入手的方法,但就算降到半價我還是買不起。希望有朝一日能邁入數字化——樹立夢想的我正打算走出店門,一張熟臉浮現眼前。


    “這不是伊原嘛!好久不見!”


    雖然對方一眼認出了我,但我辨認對方卻花了點時間。說話者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池平。因為她染了頭發畫著妝,所以我一下沒認出來。


    初中時池平一直都很努力地和班裏打成一片,並不是這麽花哨的人。我覺得她印象有所改變,並不隻是因為發色和化妝的問題。


    “啊,好久不見。”


    說著我招了招手。我和她關係並不算特別好,也說不上壞。就算隻是初中三年間有著一年緣分的普通同學,久別重逢果然還是會令人感到懷念。


    “你幹什麽呢?”


    “在想要不要買台電腦。”


    “哎~?想買哪種?”


    “這個嘛,都太貴了,下次再說吧。”


    “是啊,都太貴啦!”


    池平誇張地應和著,看向了我的購物袋。


    “都買什麽了?”


    “呃,怎麽說呢……”


    聽到預料之外的提問,一時我不禁語塞。我畫漫畫的事是向初中同學保密的,知情的也就阿福、折木和幾個同好而已。雖然沒做什麽壞事,但要讓別人知道,十有八九得被請求說“讓我看看”,那可太丟人了。


    “文具。”


    這不算謊話。


    我的回答明明很無趣,池平卻麵色微秒地點了點頭。


    “啊,也對。畢竟伊原你很聰明啊。”


    如果換到初中時代,這句話裏肯定隱藏著諸多情緒。對好成績的羨慕和對差成績的自卑交織在一起,勢必會蘊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憂愁來。


    可現在池平的語氣平平淡淡,我也就不必再多做顧慮了。雖然並不覺得自己真的有多聰明,但我進的高中比池平那所難進一些,此時謙虛隻會招來厭惡。初中畢業已經一年有餘。能夠自自然然地進行這種對話,或許也是我們都成長了一些吧。


    隻不過我購物袋裏裝的並不是學習用具,而是特殊的“文具”就是了。因為感覺像是撒了謊,所以我略為心虛地問:


    “池平你也是來買東西的?”


    “嗯。本想來找個便宜的攝像機,可價格比我預算高了一千日元。”


    “攝像機?”


    “嗯!”


    音調瞬間揚起。


    “跟你說啊,我現在在玩樂隊,不過我技術太差,所以打算練練攝像。怎麽樣,很努力吧我?”


    哈哈,我應聲笑道。就漫畫而言,光說“我想畫”卻不去練習的人比比皆是。和那些人比起來,池平的確算是很努力了。


    “你用什麽樂器?”


    “貝司,不過現在主唱走了……”


    說到這裏,池平的表情一下明快起來——


    “對了!伊原你很會唱歌吧,現在參加什麽社團了嗎?”


    話頭怎麽跑這兒來了!


    我很會唱歌?這是哪兒來的誤會啊。能想到的也就是自己當過合唱團的聲部首席,那還是因為沒別人願意幹。我趕忙說道:


    “嗯,參加了參加了。放學後真是忙得要死啊,在家也沒法閑著。另外我並不是很會唱歌。”


    “哼?是嗎。運動係?”


    “不,文化係。也有池平認識的人在。”


    “喔?誰?”


    “比如福部……還有折木之類的。”


    我隨口道出了名字。


    說著說著,隻見池平的眉角眼瞧著吊了上去。現在後悔為時已晚——


    “折木!那家夥也在?”


    池平唾棄道。


    接著她像是誤會了什麽似地擔心的說:


    “原來如此……折木也在啊。那可真是倒黴透了。”


    “呃,嗯。”


    池平進一步壓低聲音輕語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社團……不過要是太那個的話,你就把他轟出去。雖然我做不到什麽,但感覺應該有人可以幫忙的。”


    吞回溜到嗓子眼兒的話,我隻能默然地點了點頭。


    那之後我們又聊了兩三句便互相道別,但在回程路上,我的思緒還是不由得飄到了折木身上。


    池平並沒有過度反應。隻要是那年鏑矢中學三年五班的學生,都有蔑視折木奉太郎的理由。不,真要較真兒的話,可以說那年的所有畢業生都有理由蔑視他。


    那事我倒沒忘,隻是……


    我感受著河畔的涼風緩緩前行。那件事應該是在畢業臨近時發生的,但印象中並不是一月二月。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好像是十一月下旬吧。


    2.


    鏑矢中學有個習俗,每年的畢業生都要全體完成一個畢業作品。


    因為每年都要不同,幾十年下來各種點子自然都被用過了。比我們高一級的前輩們是“植樹”。一顆樹苗在二百多個畢業生中逐個傳遞,然後由最後一個人栽到土裏。他們的“全體完成的畢業作品”就是這個,隻能說實在是太投機取巧了。


    決定做什麽的過程我並不了解。因為需要花錢,所以我猜是職員會議上決定的吧。不知是不是對前一年進行了反省,總之我們年級決定要做一個更像是“作品”的東西出來。


    “我們討論的結果是,大鏡子如何呢?”


    當班委細島同學如是宣布時,全班都籠上了一層茫然的氣氛。誰都沒想過要自己做鏡子,估計也沒人知道該怎麽做。


    細島同學很容易臉紅,那時他應該也是紅著臉又解釋了一遍:


    “我是說,咱們要給一麵大鏡子做鏡框。”


    聞言我們才明白過來。


    給一麵縱長近兩米的大鏡子配木製裝飾邊框,由各班分擔進行雕刻。一旦完成,那麵浮雕飾邊的鏡子就會永遠留在鏑矢中學映照後生。


    鏡子這個選擇是好是壞我也說不好。雖然有總比沒有方便,但感覺幾年之內那玩意兒恐怕會變成怪談的舞台。


    實際作業的頭一步是整體進行設計。


    “設計由二班的鷹棲同學負責。”


    聞言我便心領神會。鷹棲亞美同學在市繪畫比賽中拿過銀獎,運動會的吉祥物就出自她筆下。在我們年級最擅長畫畫的人裏,她想必能算上一號。


    鷹棲同學的設計被分成了幾十個部分,平均分給五個班級,每個班再各自分配、雕刻。


    最後將所有部分拚接起來,大功告成。


    好像也不是那麽費時費力的活。畢竟我們還要準備中考,到十二月基本就是臨戰狀態了。太麻煩的事肯定做不來——這應該是大家最直率的想法。在沒有任何反對聲音的情況下,畢業作品的製作開始了。


    鷹棲同學的設計是正統派:蔓生的葡萄藤將鏡麵圍在中間,藤蔓各處莖葉繁茂,累累


    碩果壓彎了枝頭,有幾部分點綴以瓢蟲蝴蝶,還有地方則飛著幾隻小鳥。


    說是這麽說,其實我獲知整體設計已經是完成之後的事了。一開始,我們拿到的隻有十厘米見方的木板和負責部分的設計圖。


    我們組被分到的是鏡子左側的浮雕。據細島同學說,鏡子上下兩部分設計很細,左右則不然。因此經由討論決定,接到上下部分的組各隻需要刻出一塊浮雕,接到左右部分的組則需要雕兩塊。


    我們接到的兩張設計圖中,其一是藤蔓微微蜷曲,枝葉蓬勃生長的構圖,這部分相對比較輕鬆。然而另一部分則繪有小鳥啄食藤上葡萄的畫麵。


    組裏的男生抱怨道:


    “憑啥隻有咱們得雕小鳥啊?”


    “那幫人好像光雕藤蔓就行吧?這活怎麽幹啊!”


    雖然話不中聽,但他們說的的確在理。我組分到的設計圖明顯比其他組的更棘手。他們主張的“工作量分配不公”完全就是事實。


    然而——


    “一開始也沒人說要公平分配吧?”


    這條反對意見同樣成立。老實說這話就是我說的。


    “反正也輪不到你們雕,所以別抱怨了。”


    聽到這句話,男生們安靜了下來。意識到不用自己動手,他們心裏想必都很雀躍吧。複雜的設計、緊迫的工期、迫近的考試,結合這幾個條件來考慮,把任務交給不擅雕刻的男生風險太大。


    前陣子阿福曾經說我最為重視的並非“公平”。因為不喜歡討論自己,當時我隻把那些話當成了耳旁風,不過回頭這麽一想,阿福果然很了解我。對於畢業作品工作分擔不均這件事,我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


    所幸我對雕刻還算拿手,而且組裏還有個名叫三島、隸屬美術社的女生。她的專長其實是蝕刻,可要論雕刻她也比我熟練。兩塊十厘米見方的木板,在我們兩個看來完全是小菜一碟——雖然工期中學習進度難免會耽誤一點就是了。


    此前我和三島並沒怎麽攀談過。可能輪不到我來說,不過三島是那種把自己保護得很嚴密的人。話雖如此,在合作完成畢業作品的十幾天裏,感覺我倆互道了不少秘密。至少我把自己想當漫畫家的夢想告訴了她。三島並沒嘲笑我的夢想,卻也沒有隨便肯定。她隻是微微一笑,說了句“想必會很辛苦吧”。


    小鳥幾乎都是三島雕的。不過話說回來,那究竟是種什麽鳥呢?我提問道:


    “這是麻雀?”


    “應該是吧。”


    “那就是了。”


    經過這段直截了當的對話,我們就都管它叫麻雀了。現在想來,那也說不準是蜂鳥。


    至少對我而言,那個畢業算品是個不錯的回憶。


    也有個不值一提的問題。在雕刻即將完成時,一直都沒來找過我們的一位男生突然抱怨道:


    “我說啊,這種活動不是給拿手的人壟斷的吧。畢竟是在創造回憶,要讓不拿手的人也參加進去,否則還有什麽意義啊。”


    記得他是這麽說的。


    那你早說啊?還指望完成後再來分一杯羹?我想說的話有很多。可那時的我比現在說話還直——


    “你傻啊?”


    所以我當時應該隻說了這麽一句。


    就這樣,我們順利雕完了兩塊木板。我雕的部分雖然看著不如三島雕的好,但對設計圖十分還原,還算令人滿意。


    其他組也陸陸續續完成了各自的雕刻。彎彎曲曲的葡萄藤、占了板子過半麵積的碩大葡萄,一塊塊碎片逐漸集到了一起。


    終於,提交成果的日子到了。


    發現問題也是在那一天。……一直拖拉到最後一刻的某組,交出了一份令人目瞪口呆的成果。


    那組負責的是鏡子下方的裝飾部分。在鷹棲同學的設計圖中,藤蔓先是陡然垂下,然後又向上彎回了一些,最後是一根木枝橫插在藤條開始下垂的地方。雖然要把垂落的藤條刻得自然並不容易,但和我們那個“麻雀”比起來就輕鬆太多了。


    然而在他們交出的板子上,僅僅橫刻著一條筆直的藤——不,甚至看不出來是藤。木板中間隻刻著一根寒酸至極的木棒。


    完全無視設計圖,做工極為偷懶的雕刻。印象中,接過它時細島同學麵色通紅,聲音當然也透著憤怒:


    “你們到底想幹嘛?且不說擅長不擅長,幹嘛無視設計圖啊!”


    另一方麵,交上木板的男生則是滿臉的不耐煩。


    “因為彎彎曲曲的很麻煩啊。”


    他說。


    這就是折木的畢業作品。


    已經沒時間重新雕了,鏡框必須在購置鏡子前組裝完畢。折木刻的部分也隻能就這麽用上去了。


    我也參加了浮雕的拚接。地點是體育館。工作由往地上鋪報紙開始,鋪好足夠的麵積後,再在上麵將各班送來的雕片擺到一起。因為每塊雕刻板都有統一編號,所以我們隻需照著數字拚便可。


    待所有部分完全拚好,再由粘著劑將它們粘到一起。粘著劑效力很強所以有危險性——以此為由,這一工程由老師接了下來。老師戴著手套拿著刷子,彎下身子一點點粘著木板,而我們參加了初步拚接工作的學生則站在一旁靜靜地看。冬季裏白天很短。記得那時外麵天已全黑,好像還飄著雪。


    終於,老師塗完了粘著劑。隻見他緩緩挺直背脊說:


    “好,完成了。”


    因為膠幹之前不能隨便動,所以我們又站在原地打量起了報紙上的鏡框來。之前我就略微覺得,拚接工作其實並不需要這麽多人。


    不過我認為,在場的所有同學肯定都有著無以言表的成就感。隻聽隔壁班的幾個男生互相叨念道:


    “不賴嘛。”


    “是啊。”


    老實說,就初中生的作品而言,這鏡框的確相當不錯。


    在成品鏡框中,我和三島負責的部分尤其出色,就算拿來自我表揚也無不可。見狀我心裏十分滿足。與周圍比起來,我們的部分甚至可以說鶴立雞群,完成度絕佳。


    另一方麵,幾十個雕刻板中也有一些部分做得不好,甚至很粗糙。有的部分將藤蔓雕得過淺以致十分紮眼,有的部分藤和葉連不到一起,葉子就好象漂在空中一樣。然而誰也無法否定,折木刻出那“木棒”就是在偷工減料。


    不過我也稍稍放下了心。的確,在讓人聯想到新藝術運動的曲線群中,隻有折木那條藤筆直一條,毫無修飾,可這部分整體看來卻並不算大瑕疵。折木的木板位在鏡子下方,所幸不是顯眼的位置,而且藤蔓本身也確實連著左右。如此的話,大概就沒人會說說“隻有五班偷懶”了吧。


    因為粘著劑幹燥需要花上兩三天,所以我們當日能做的都已做完。後來收拾完報紙,即將解散的時候,鷹棲同學進入了體育館。


    鷹棲同學的大名我自然聽過,不過因為三年間我們從未同班,所以我當時沒法把她的名字和長相對上號。我本想象鷹棲同學是個線條纖細的藝術家形象,不想她卻是個麵容棱角分明的人。“啊,是鷹棲同學。”聽到一位參與拚接的同學如是低語,我才頭一次知道那就是鷹棲。


    她並非獨自一人,而是和三個像是朋友的女生一起出現的。隻聽她叫住一個拚接成員問:


    “如何?完成了?”


    她語氣裏那種無法言喻的輕佻,讓我不由得感到了一陣別扭。主題是葡萄藤的穩重設計和她的笑聲,我還是不太能將二者聯係到一起。


    她們一行四人談笑著朝鏡框走了過來。


    我本以為成品肯定能讓鷹棲同學滿足。雖然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但集體協同作業本來就不可能十全十美。雖然沒


    有百分百地實現鷹棲同學的設計,但我覺得結果應該屬於能夠妥協的範圍。其餘參與拚接工作的人也都十分平靜。


    然而鷹棲同學一看到浮雕,臉上的笑容便瞬間凍僵。


    “咦……”


    她的表情劇變讓我背後一涼。看到那張發青的臉,我明白了什麽叫做“血氣盡失”。而後她甚至突然踉蹌了一下。


    隻見鷹棲同學抬起胳膊,指著浮雕的一點說:


    “這是…怎麽回事?”


    位在她指尖正前方的正是折木敷衍那部分。鷹棲同學以響徹冬日體育館的音量悲鳴道:


    “怎麽回事?怎麽成這樣了!?過分,別開玩笑了,這也太過分了吧!”


    看她失去理智,同行的女生三人組趕忙上來安慰,說了半天像是“出什麽事了”或者“冷靜點嘛”之類的話。


    然而鷹棲同學終歸還是哭了出來。隻見她捂著臉,轉眼間已經泣不成聲。無計可施的三人組反過來咬上了我們拚接的人:


    “怎麽回事,到底是誰幹的這種事啊!”


    “這是人家在初中最後的回憶,你們想想辦法啊!”


    “快道歉,快向亞美道歉!”


    就算她們這麽說,雕刻這部分的人也並不在場。誰都無法收拾事態,唯有鷹棲同學獨自嚎啕大哭。雖然老師也勸了勸她,但並沒有奏效。


    終於,老師看了看拚接成員,這麽說道:


    “這部分是哪班負責雕的?”


    鷹棲同學以外的人全都麵麵相覷起來。在如此情景中,我需要一點調集勇氣的時間。


    話雖如此,我應該連十秒都沒用到——


    “五班。”


    聽我報上班號,三人組自然將矛頭指向了我。


    她們一句接一句地丟出“我揍死你”或是“以死謝罪吧你”之類的難聽話來,直到老師解圍說“那塊不是伊原雕的吧”,才算作罷。


    三年五班在畢業作品製作中偷懶,惹哭了設計者鷹棲亞美。


    這個消息第二天就在全年級傳開了。五班蒙上了汙名。所有人都知道,“犯人”就是折木。


    班裏有幾個人譴責起折木來:


    “負點責任啊。”


    “快去道歉吧。”


    “你讓整個五班都蒙羞了。”


    那家夥完全把這些話當成了耳旁風。


    沒人打算為折木辯護。課間折木經常不在教室,因為我是圖書委員,所以知道他是去圖書室了。去到圖書室的他並不從那裏借書,而是拿著自己的書讀——如此情景我已經見到好幾次了。


    我認為,這次的事並不完全錯在折木身上。負責那一部分的並非隻有折木一人,而是整整一個組。三年五班是以六人為一組工作的,所以不光是折木,其餘五人應該也對畢業作品承擔著均等的責任。明明如此,責任卻都被推到了折木身上,這樣很不公平。說老實話,每當看到折木組裏的人都向折木發難起來,我就會感到十分反胃。


    話雖如此,我也不是覺得折木就一點錯誤都沒有。對於獨自在圖書室裏讀書的他,我連眼神都沒與之對上過。


    折木備受同學責難的日子並沒持續多久。事件過後,鏑矢中學進入了為期數天的寒假之中。等寒假結束,進入第三學期後,就再沒有誰還有餘裕在意畢業作品的事了。


    因為中考已然近在眼前。


    與池平會麵當晚,我對著自己房間裏的桌子,靜靜想起了如上往事。


    升入高中,參加古籍研究社、開始與折木交談的時候,我心中仍然掛念著畢業作品那件事。雖然始終覺得錯誤並不隻在折木一人,但那時的我仍然認為,折木因為嫌麻煩而對自己的任務敷衍了事,可以說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


    我加入古籍研究社隻是為了接近阿福,折木根本就沒被我當回事兒。不過,在見到他為了幾個事件而作出的努力後,我又覺得自己好像並不了解他。說是這麽說,我倒也沒想要了解就是了。


    他與我們一起思考兒時小千悲傷的緣由。


    雖然過程曲折,但他又幫非親非故的高年級某班完成了爛尾的錄像電影。


    類似的事情還有不少。對於折木參與其中解決了數個難題這一點,我的確十分驚訝。區區折木也敢這麽囂張——當時我還這麽想過。不過現在想來,最令我意外的其實另有其事。


    “……我記得就在這兒來著……”


    我邊自言自語邊翻著書架。整理書架要靠平日留心。很快,我就發現了目標。


    文集《冰果》。連要寫些什麽都沒定好的奇怪文集。去年,我實際上是獨自一人完成了編輯。因為在印刷冊數上出了難以置信的疏失,所以我就眼不見心不煩地把它塞進了書架裏,至今未動。


    沒必要翻開,內容我大致還記得。


    令我意外的是,折木為這本文集兢兢業業地撰了稿。


    要是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要振奮精神的確不難。比如在運動會裏拚搏,抑或在親戚的結婚典禮中抖擻精神,這些要做到都很簡單。聽到“密室裏死人了哎!”,人會心跳加速地跑過去看,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但是,撰寫文集用稿件卻和前述的節慶心態相去甚遠。這種情況下,那種起哄的勁兒是發不出來的。


    比方說阿福,他可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寫出了《冰果》的原稿。因為喜歡阿福,所以我讓他正坐在社辦裏罵了他一頓。


    “我說阿福,一開始我就說過吧,你好好聽了嗎?我說過僅僅‘寫出有趣的東西’是不能算完成的吧?這是計劃性的問題吧。有趣固然重要,但光是有趣也不行。我跟你說,這種東西,無論是有趣的地方還是無關緊要的細節你都得認真對待,否則就沒法完成。就因為你不會好好聽人說話,所以才會把時間弄得這麽緊張。給我反省去。反省了嗎?反省過了吧。那我陪你一起想,坐到邊上來!”


    如上所述。


    不是說阿福有多無藥可救,不如說我覺得這些都很正常。比起這邊來,漫畫研究會的文集要更……不,還是別深究那個了。


    總之,折木帶著滿臉的不耐煩,說著“給你”將《冰果》的稿子遞給了我。那時我還在跟印刷所交涉,甚至連截稿日都還沒決定好。雖然接過稿子的我一臉淡漠,但我的內心其實非常驚訝。那家夥時常掛在嘴邊裝帥的台詞——好像是“必要之事從簡”來著——我本以為隻是懶人的場麵話,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折木姑且也會遵守自己的口頭禪。那家夥不會對必要之事置之不理,大概吧。


    想著在古籍研究社渡過的,也是折木的所作所為悄然進入我視野的這一年,我再次思考了起來。


    畢業作品事關整個初三。折木是那種會在如此大事中偷懶至斯,懶到骨子裏的人嗎?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呢喃道:


    “總覺得很蹊蹺啊。”


    感覺背後有所隱藏。那時的他是否有著某種打算呢?應該說他絕對有自己的目的。時至現在我就敢說。那個簡單至極的雕刻背後,肯定隱藏著折木風格的無聊理由。


    那家夥倒無關緊要。但如果鷹棲同學的眼淚和三年五班的汙名背後另有隱情的話……


    那就算已經時至今日,我還是很想了解。


    3.


    我的小小調查,在第一天就遭遇了令人氣憤的暗礁。


    星期一,一等放學後我就來到了地學講義室。既然是折木的問題,那直接問他就真相大白了——我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社辦裏隻有折木一人。換成平時這得算是倒黴,可在今天這可謂正中下懷。一如往常,折木坐在倒數第三排的桌子旁,單


    手拿著平裝書沒精打采地看著。我進入教室時,他也隻是抬頭看了一眼就馬上鑽回到了書本裏。這也與往常基本無異。


    所以當我把書包放下接近折木時,他也沒有什麽反應。話說回來,這家夥看的是什麽書呢。我歪了歪頭想要窺探封麵,可就像被齒輪帶動一樣,折木也歪了歪書本藏住了標題。我把頭正回來後,折木也把書正回了原位。想折木應該不會帶什麽見不得人的書來學校,那他又在藏什麽呢。如是想著,我的語氣也強硬了些:


    “我有點事想問你。”


    聽著簡直就跟取證官說出的話一樣。“問我?”多少有些雲裏霧裏的折木愣愣地指了指自己的臉問道。就算對方是折木,這次也得算我不對。


    “啊,抱歉。我不是要發牢騷,隻是想問你點兒過去的事。”


    “過去的事啊。”


    說著,折木將書扣到桌上——同時還不忘了把封麵蓋住。


    “曆史問題的話,裏誌比較了解啊。”


    我可沒工夫陪他插科打諢。從附近拉來一把椅子後,我坐在了折木的正對麵。


    “是初中的事啦。”


    “初中的事也是裏誌比較了解。”


    “畢業作品的事。”


    折木瞬間正色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後緩緩地說:


    “畢業作品的話,裏誌不是更比我了解嗎?”


    的確,阿福是畢業作品製作的管理成員之一。因此,折木在此提到阿福並沒有什麽不自然。不過總感覺他是在敷衍我,是我多慮了嗎?我指向折木說道:


    “是你的事。你可別再說阿福比較了解了。”


    “行了行了你快問吧。”


    我把伸出的手指握進拳頭,放到桌子上說:


    “你還記得吧。那麵大鏡子,鏡框上的雕刻。……你偷懶來著吧。”


    “那件事啊。幹嘛突然問這個?”


    “昨天我見到池平了。當時我們聊到了你。”


    說著,我想到這家夥說不準真的會忘掉同班同學的名字,於是便添了一句道:


    “池平是三年五班的女生。”


    “嗯,我知道。”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


    折木撇開了視線:


    “真的啊。中等身高,不胖不瘦……眼睛和頭發都是黑的。”


    “你當我傻啊?”


    聞言折木稍稍皺眉,又把手放到了扣放的書上:


    “我剛剛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哎?啊,對不起!那就一會兒再說吧。”


    “沒事。”


    折木把書拉到桌邊,然後將雙手放到桌上這麽說道:


    “那件事是我給班裏添麻煩了。雖然覺得時效已過,但那麽敷衍確實不妥。再次道個歉:對不起了。”


    說罷他低下了頭。


    看到他那良好的態度,我感覺更加掃興了。真沒想到他會耍這種小聰明來應付我。我和折木認識已久,就算不想,他的那點小花招也早就被我摸透了。這家夥會低下頭,無非就是想早點結束對話,這我還是能夠看出來的。


    “我沒想讓你道歉啊。那我就問了,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為什麽啊……”


    折木停頓了一會兒,


    “人各不同,不是每個人的手都有你那麽巧。”


    “我知道你手笨。你是說,你是因為手笨才雕成那樣的?”


    如果他要這麽說,我就打算以“胡說”回敬。折木雕刻的異常之處並不在做工多差,而是他偷懶完全無視設計。


    “也有那方麵的原因,細節我已經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那時候滿腦子都是中考的事吧。一個畢業作品而已,反正你認真做也不會有人去看,隨便做做不就行了嘛……雖說記不清了,當時我大概是這麽想的?”


    “喔?”


    我略微向前探出身子,仔細打量著折木說:


    “你的意思是,你是忙於備考才偷懶的吧。沒有其他理由了,是吧。”


    很可惜,我的眼力不足以光靠對視就判斷出對方是否說謊。不過從表情中我還是可以讀出些什麽的。一臉不耐煩的折木,似乎稍微有了一點動搖。


    “……”


    折木的表情確實發生了變化。


    被從正麵盯著看,任誰都會覺得難受。估計也有點不好意思的成分吧。


    就算刨去這些因素,此時折木的臉還是有點紅。


    “折木。”


    “幹嘛?”


    雖說姑且叫了他一聲,但我卻沒想好要說什麽。你臉紅了?為什麽臉紅了?生氣了?


    那之後,我又是試著套話,又是試著動搖他,可折木卻始終重複說自己“忘了”、“不記得了”,口風完全沒有鬆動。


    那就采取迂回戰術吧。


    如果能查出當時的狀況來,無路可逃的折木或許會打開那張嘴。為此我該怎麽辦呢?夜裏,我對著自己屋裏的寫字台思考了很多。最後,我認為去問折木當時的同組同學是最好的。


    折木組裏還有誰,時至今日我自然不會記得。這種時候就輪到畢業相冊登場了。相冊裏除了各班合影之外,還有三五成群一起拍的照片。雖然不知道其他班怎樣,但我們五班每組都有合影。說是這麽說,我也沒想到它能在這時派上用場就是了。


    我從書架中取出畢業相冊,將其攤開在桌上,翻到了五班那頁。雖然攝影師說要微笑,可折木依舊是往常那副不情不願不耐煩的嘴臉。與他一起的還有五位同班同學,其中要是有升入神高的就算中大獎了。


    “嗯……搞定!”


    找到了。我用食指點了點那位同學的照片。


    芝野惠。雖說為人有點隨便,但印象中她對苦惱的人很是溫柔。口頭禪是“我一定要減肥”的她的確稍有點胖,但我覺得還沒胖到需要本人那麽擔心的程度。


    不用說,我在神山高中也經常能看見她,去年的體育課我們就是一起上的。太好了,芝野還是很好說話的。雖說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個班,不過這連問題都算不上。接下來就看明天了。暫時忘掉折木的事吧。


    難得拿出畢業相冊一次,自然沒有不看阿福的道理。於是我翻動頁麵。


    找到初中三年級的“福部裏誌”,我得意地笑了出來。


    “哎呀呀……小不點兒!”


    現在的阿福五官也像女孩子,看不太出是高二的學生。不過比之以前的照片就能看出來,果然他也有變化。我肯定也一樣。


    好,眼睛保養完畢。接下來就是作業的時間了。


    第二天。打聽芝野現在的班級,比我預想的還要簡單。通過向朋友打聽,我問了兩個人就獲知了她是在d班。雖然第三節課後就得到了消息,但具體提問還是留到午休吧。


    到了午休時間,缺什麽不能缺了便當。話雖如此,中午我一般不會怎麽餓。阿福說過“這是早飯吃多了”,我一麵覺得在理一麵踹了他幾腳。就這樣,我三下五除二地幹掉了午飯。到d班打探時雖然一下就找到了芝野,可她還在吃飯。我在走廊中晃了一會兒,算計著時間差不多的時候,走進了d班。按說學生我也當了不少年了,可進入別班時我還是無可避免地會感到緊張。


    芝野正和朋友聊得興起。減肥好像沒怎麽見效。發現我走過去,她馬上微笑以對:


    “咦,伊原?真稀罕啊,怎麽了?找誰有事嗎?”


    “嗯。有點事。”


    “找誰?用我幫你叫一聲嗎?”


    “那個,我就是有點事情想問你。現在能不能稍微借我點時間?”


    芝野絲毫不


    覺意外,她爽快應允道:


    “可以啊。那去那邊吧。”


    我和芝野站到了d班教室的窗邊。不知是誰打開了窗戶,涼風不時吹進教室。總感覺初中時我也這麽說過話——這一奇怪的記憶刺得我心頭直癢。


    “什麽事?”


    “星期日那天,我見到池平了。”


    “哎,池平?真懷念啊。聽說她在玩兒音樂。”


    我稍有些驚訝:


    “你竟然知道啊。聽說她正苦於找不到主唱呢。”


    “哦~?”


    芝野皺起眉頭,


    “於是伊原你要唱?啊,還是說你在幫她找主唱?”


    看來她是想要幫忙,卻對唱歌有些忌憚。我趕忙擺擺手說:


    “不是不是。不是那個,當時我們聊到了畢業作品,就是鏡框雕刻。”


    “……啊,原來如此。”


    像是理解了什麽一樣,芝野說著移開了視線。


    “現在還會談起那件事啊。也對,想來也是。”


    問題該怎麽提,我想了幾種方案。不過想到最後,隻有直接和盤托出比較靠譜。我不喜歡假惺惺地糊弄半天然後再問“那個是怎麽回事?”,更不喜歡使用虧心的辦法。於是我說道:


    “我現在加入了古籍研究社,折木也在。提起他的時候,池平顯得非常厭惡。這倒也是自然。”


    “啊,折木啊。嗯,也是,可能有的人就是記仇。”


    “不過現在想來,我總覺得有蹊蹺。”


    不知不覺間,我的聲音也逐漸振奮了起來,


    “說起折木,感覺就是特呆還特怕麻煩吧?”


    “雖然沒怎麽跟他說過話,不過是有點這種印象。”


    “但我並不就此覺得他是那種會偷懶的人。……你還記得運動會時,長田還是誰說自己肚子疼,翹掉接力的事嗎?”


    芝野稍有些厭惡地點了點頭:


    “當然記得啦。代她跑的就是我嘛。”


    “是嗎?長田那幫人真是隨心所欲啊。合唱比賽那時也是。”


    哎呀呀,要變成回憶的話題了。午休很短,於是我就此結束回憶,硬是將話題引了回來:


    “先不說這些。”


    輕輕歎了口氣後,我提問道:


    “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雕刻是折木一個人做的呢?那應該是以組為單位的工作吧。可在我的記憶裏,上交的隻有折木一人,錯也都被歸到了他頭上……到底是怎麽回事?”


    折木手笨這點,他本人不說我也很清楚。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雕那塊木板的會是折木呢?我們組的雕刻是我和三島兩人完成的。如果折木在我們組,他甚至連摸雕刻刀的必要都沒有。


    雖然早有預想,但這個問題似乎戳中了芝野的痛處。她一時語塞,表情冷了下來。我本無意責備芝野等其他組員,但這提問方式難免會有點像是如此。


    即便如此,芝野還是告訴我說:


    “你說那個啊。那是折木自己提出來的。”


    “……唉?”


    “他說有人可以幫忙,很簡單就能弄好,然後就把設計圖和木板帶走了。因為相信他……這麽說可能有點假,總之聽折木的話後,大家就求之不得地把任務交給他了。”


    估計跟我們組的情況差不多。說過一句“輪不到男生雕”之後,他們就散得不見蹤影了。


    “所以啊……”


    一聲歎息傳來。


    說句題外話,如果我們還是初中生的話,芝野應該是不會發出如此疲憊的歎息的吧。


    “說實話,或許我們應該給折木道個歉。”


    “……嗯。”


    雖然點了點頭,但我的意思並不是“芝野應該道歉”。這點有沒有傳達出去呢?光看表情果然還是完全搞不懂。


    前年的冬天,折木一人接下了畢業作品的任務——那個一人根本刻不完的浮雕。被我猜對了,他果然有著某種目的。


    問題隻有一點。


    “折木所謂‘可以幫忙的人’是誰呢?”


    雖然問出了口,但我並沒有期待答案。我不覺得芝野與折木會有怎麽親切攀談過。估計她不知道吧。


    迷一般的第三者。我能想到的隻有一個人。不如說,能說是折木朋友的男生,我就隻知道那麽一個。阿福。……不過,以阿福能幫忙為由就接下全部的工作,這不可能吧。


    就在我想著這些的當兒,芝野好像顯得有些猶豫。本打算得到“不知道”的回答的我,卻突然聽見芝野這麽說道:


    “鳥羽麻美。”


    “唉?”


    “一個叫鳥羽麻美的女孩,折木要找的人是。”


    陌生的名字。看來是初中三年間與我全無接點的人。還是說我也在哪聽過?


    “好像是他女朋友。”


    唔……果然還是沒聽說過。雖說鏑矢中學的學生要比神山高中少,但那裏也有二百人以上。有個不認識的人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想到這裏,我終於真正理解了某個耳熟能詳的詞。


    “唉,你說什麽?”


    “女朋友。”


    我並不喜歡有關自己的話題。但此時此刻,請讓我深刻思考一下自己的性格問題。


    聽到可謂是荒唐無稽回答,自己竟然會以響徹全班的聲音“咦!!?”地大叫出來,這我真是完全沒想到。


    所有留在d班的人都將視線投來,我趕忙用手捂住了嘴。不妙,吵到別人了吧。不,可是,怎麽會呢。咱說的是折木啊?


    看我無法從混亂中恢複過來,芝野壓低了聲音說:


    “就有一次。當時我問他畢業作品何時能完成,他回答說‘那要看麻美了’。我隨口又問了句‘麻美是指鳥羽麻美嗎?’,他聽了之後好像嚇了一大跳,話都說不出來了。估計是沒想到我和麻美認識吧。估計他還以為沒人知道呢。”


    “唉,但是,怎麽說呢……你記得真清楚啊。”


    心裏話明明不是這句。


    “畢竟聽到麻美的名字我就很驚訝,知道折木有女朋友我又嚇了一跳。不過說到底……”


    芝野苦笑道:


    “沒你現在這麽驚訝就是了。”


    接著,芝野與我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這就是想要結束對話的信號吧。我看了眼牆上的表,的確,午休就隻剩五分鍾了。


    “想見麻美的話,去攝影社找她就行了。雖然升上高中以來並沒和她說過話,但kanya祭時我看到過照片。”


    說到這裏,芝野又惡作劇似地加了一句:


    “啊,不過,麻美具體在哪,折木應該就知道吧。”


    想要了解畢業作品的缺陷,鳥羽麻美的名字和所在是至關重要的情報。


    雖然直覺是這麽說的,但在放學後我並沒直衝攝影社社辦,而是跑向了地學講義室。自己上樓時腳步聲之大,我自己也有所意識。混帳折木,看我怎麽修理你。雖然腦中一隅也有“去了社辦折木也不一定在吧”或是“修理他,修理什麽?”這類冷靜的聲音存在,但我還是無視它們上到專科樓四層,唰啦一聲拉開了地學講義室的大門。


    折木在裏麵,坐在和昨天相同的椅子上。


    要是就他一個人,我倒還能鎖住他的脖子可勁兒地搖。可現狀並非如此。折木的斜對麵處,小千正在笑著。發現我後,她稍稍揚起手說:


    “啊,伊原同學,你來得正好。我剛聽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先不提那個,小千你聽說,那個啊,這家夥啊……!


    我的精神還沒錯亂到會讓這些脫口而出。我做了個深呼吸。冷靜,伊原摩耶花。你還沒


    找到確切證據呢。


    “哎?什麽事?”


    折木回答我說:


    “我姐姐的旅行見聞。該叫它英勇事跡還是什麽呢……大概算是沒頭沒腦的故事吧。”


    虧你平時都那副臭臉,竟然還能露出這麽溫和的表情。


    小千像是想到了什麽絕好的主意一般,把雙手合十在胸前說:


    “折木同學,你也講給摩耶花同學聽聽吧。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


    折木十分頭疼地說道。而小千則用興奮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是的,從頭開始。畢竟一打頭就很有意思嘛!而且……”


    “而且什麽?”


    “其實故事裏有些地方我比較好奇。”


    折木無力地垂下了肩膀。


    “從頭開始嗎,這要怎麽說啊……”


    “還請不要因為這是第二次,就在內容上有所省略。”


    明顯是有省略的打算,折木向小千透出了幽怨的視線。


    笑容能回到小千臉上是件好事。升上二年級經曆過一些事後,我就更這麽想了。


    ……在小千麵前,我果然還是說不出折木“女朋友”的事。


    而且,那十有八九是芝野的誤會。要說折木有多遲鈍,打個比方,就算有人站到他麵前,指著自己說“我”,指著胸口說“喜歡”,再指著折木說“你”,他都得就其中意義思考一番。折木會瞞著別人談戀愛,這要我怎麽相信?


    4.


    當晚,我給阿福打了個電話。


    折木的故事有趣得沒天理,這這那那的意外地說了很久,可阿福始終沒來地學講義室。上次見他是在星期六,所以我已經整三天沒有看到他了,我的天啊!


    我選了手機裏去電記錄的最頂上一個。還沒等嘟嘟的提示音響,阿福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喲。”


    “啊。……你電話接得真快啊。”


    我能聽見對麵在偷笑。


    “我正擺弄著手機,打算給摩耶花你打電話呢。剛要按鍵撥通,你就打過來了。”


    “這樣啊。”


    我跳上床,俯身趴了下去,說:


    “我跟你說,今天我知道了件奇怪的事。”


    “喔?怎麽回事?”


    我舔了舔嘴唇:


    “鳥羽麻美,你知道嗎?”


    些許停頓。我仿佛可以看到電話對麵阿福困惑的神情。


    “嗯,知道。攝影社的吧。社長還抱怨過,說是不知道有什麽理由,她無論如何都不參加學生競賽。”


    “阿福和攝影社社長也認識?”


    “因為委員會嘛。”


    “哎……”


    我不認識的人阿福卻認識,總覺得心裏有些沉重。真是不爽。歎了口氣將沉重的情緒吹散後,我問道:


    “聽我說,那位鳥羽同學好像是鏑矢中畢業的。”


    “據說是。”


    “對她你了解什麽嗎?”


    有人說她是折木的女朋友。萬一這真就是真的,阿福肯定也會動搖吧?


    老實說,套阿福的話很有意思。先問些不疼不癢的話題試探,再按部就班地深入。就像遊戲一樣。


    然而阿福的回答直接就跳出了平常的套路。雖然隻有我能聽出來,但他的聲音確實稍稍沉重了一些:


    “姑且算是了解一些。摩耶花,你有事要找鳥羽同學嗎?”


    “嗯,算是吧。你還挺明白的嘛。”


    “那當然。……這樣的話,你可能還是注意點比較好。”


    因為阿福的聲音中摻入了認真的味道,所以我也從床上坐起了身子。


    “鳥羽同學對鏑矢中學的同年級同學心存芥蒂。要想保持對話融洽的話,最好別提初中的事。”


    為什麽?我想問。


    可阿福卻像是防著我這麽說一般,語調一下明快了起來:


    “罷了,比起那些事,你聽我說。星期天的時候,我真服了……”


    因為阿福滔滔不絕起來,我就沒能再插上話。雖然開始有些無法釋懷,但我很快就想開放棄了。


    電話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即便是我,與阿福還是想多聊些開心的話題。


    我入學神山高中已經一年有餘,但知道學校裏有暗室還是頭一回。據說暗室是和化學準備室設在一起的,而攝影社的社辦就位於化學準備室中。


    昨夜跟阿福打完電話後,我在畢業相冊裏確認了一下鳥羽麻美的長相。除了戴眼鏡外沒什麽特征,非要說的話,也就是給人感覺比較瘦了。但是,這是隻看鳥羽同學一人時的狀況。對比相冊裏的合影看時,我發現她有一點有些奇怪……照片裏的她,臉上幾乎沒有笑容。


    總而言之,知道長相就好辦了。放學後拜訪化學準備室的我,看出了在場的女生並非鳥羽麻美。社辦裏還有另一個人,那是一位自然卷的男生。從領口的徽章能看出,他是一位三年級學長。我向他說明了自己想見鳥羽麻美。


    “鳥羽同學啊。”


    說罷,他撓了撓頭問道:


    “很急嗎?”


    倒也沒什麽十萬火急的理由。不管折木的畢業作品中有什麽故事,那也是前年的事了。雖然我想知道其中緣由,而且是越早越好,但也不急在這一兩天。


    “不急。打擾的話我就回頭再來。”


    我以為鳥羽同學在暗室裏。可三年級的男生卻低聲嘟囔了句“哎,無所謂了”,然後若無其事地說:


    “她的話,現在在樓頂。”


    “樓頂?”


    我不禁像鸚鵡學舌一樣反問道。


    雖說不知道暗室的存在,但我知道這所學校裏沒有通往樓頂的樓梯。畢竟古籍研究社的社辦就位在頂層。要想去樓頂,就要從牆上的鐵梯子處爬上去。梯子頂上有扇重重的鐵門,雖說沒試過,但我覺得那門肯定鎖著。


    “沒錯,樓頂。別跟別人說啊,其實她有樓頂的備用鑰匙。”


    那是攝影社代代相傳的東西,還是鳥羽麻美的個人物品呢?雖然感到疑惑,但答案是什麽根本無關緊要。道謝之後我便離開化學準備室,爬起了早已熟悉的專科樓樓梯。與鳥羽同學見麵不算什麽要緊事,但是上到樓頂的機會可沒那麽多。倒不是說笨蛋、煙和伊原摩耶花都喜歡高處,但我還是想上去看看。


    上到四樓,我發現地學講義室的門關著。有沒有人在呢?連續兩天折木都在,今天或許他不在了吧。阿福也該來露個麵了。一會兒去看一下吧。


    上到樓梯最上麵,白色的牆麵上設有一副梯子。雖然知道它的存在,但我從沒想過要上去。抬頭一看我便發現,梯子盡頭處的鐵門現在微微開著。的確,樓頂上有人在。


    “……好。”


    我輕輕握拳鼓足幹勁,然後用手扶住梯子。


    雖然沒有明文禁止通行,但就普通想來來,屋頂應該是不歡迎學生上取得。另一方麵,雖然沒有特別注意過,但我記得神山高中的樓頂是沒有圍欄的。要是被老師看見,估計得被罵得很凶,攝影社的鑰匙恐怕也會被沒收。想著這些,我爬梯子的動作也不覺急了起來。


    爬垂直的梯子出乎意料地需要臂力,細細的橫把硌進了手心裏。先行上去的人並沒在梯子上留下熱度,每上一級都要體驗一次體溫被奪走的感覺,著實令人不爽。


    雖然不會發出聲音,但在爬的時候,我還是在心中默念著“嘿咻、嘿咻”。說是這麽說,梯子總共連十級都不到。雖然很費力氣,但幾乎不怎麽花時間。我稍微推了推,樓頂的鐵門便簡簡單單地打開了。本以為會有點風的阻力,真是掃興。


    我爬上樓


    頂。


    因為無人打掃,校舍樓頂上到處是斑駁的黑色汙漬。前方有一位架著三腳架的女生。她既沒有看著取景窗,也沒在調整相機的朝向——女生隻是在站著而已。


    “……鳥羽同學?”


    因為鐵門開關無聲,女生自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隻見她慢慢轉過頭,用烏黑的眼睛筆直地盯著我問:


    “誰?”


    我是頭一次知道,一個字就能帶出如此強烈的拒絕感。


    毫無疑問,她就是鳥羽麻美。那麵容和畢業相冊上一樣。


    但我還是不由得捫心自問:她真的是鳥羽同學嗎?相冊中的她,一言以概便是“毫無個性”。就算在走廊中遇到過可能也會忘記——看到被埋沒在相冊裏的她,我想。


    可現在,站在屋頂上的她並不一樣。她全身都散發著拒絕闖入者——也就是我——的氣場。別說“毫無個性”了,估計我做夢都能夢到她。她臉上並沒戴著眼鏡,我是後來才發現的。


    我後悔自己帶著看新鮮的心情進入她的空間了。不過為時已晚,我向腹部猛地的使出一股力,壯了壯膽子。


    然後說道:


    “我是二年c班的伊原摩耶花。你就是鳥羽麻美同學吧。”


    被稱呼名字,對方不快地移開了視線:


    “是社長告訴你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社長,總之告訴我這裏的是個天然卷的男生。”


    “那家夥……”


    她厭惡地說道。


    “……那,既然你認識我,是找我有事嗎?”


    “嗯。”


    在露天環境下說話,我和鳥羽同學的距離稍顯遠了點。於是我向她走近了幾步。


    “我有點事情想問。現在方便嗎?”


    她嘴角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都找到這種地方了,也就無所謂什麽方便不方便了吧。”


    說得倒也是。


    “無所謂了。想問什麽?”


    我想起了阿福的忠告——最好不要提初中的事。但是沒有辦法:


    “畢業作品的事。”


    “……你指什麽?”


    “鏑矢中學的畢業作品。就是那麵大鏡子的鏡框。”


    可以看出,她的身子僵住了。聽到“畢業作品”這個詞,鳥羽同學明顯有了反應。我的眼力不足以光憑表情窺探內心,但一看便能看出,鳥羽同學的戒心眼瞧著強了起來。看來在她完全拒絕我之前,我隻能把所有的牌都打出來了。我加大音量:


    “不知鳥羽同學你知不知道,畢業作品製作中,有個男生獨自招了不少人記恨——就是五班的折木奉太郎。因為他交上偷工嚴重的雕刻,負責設計的鷹棲同學哭了個稀裏嘩啦。


    “但我直到如今才覺得不可思議。折木雖然是個懶人,但對全體畢業生創造回憶的東西,他應該是不會去糟蹋的——他沒有自我中心到那個地步。所以我才感覺,他的偷工減料背後或許另有隱情。隨著調查,鳥羽同學,你的名字就出現了。折木、鳥羽同學與畢業作品,這三者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抑或是說,這些果然都是無關的?”


    隨著我的提問,鳥羽同學笑了。那笑容沒有絲毫親切與熱意。鳥羽同學冰臉的笑容仿佛在說:你什麽都不知道,會提出這種奇怪的問題也是在所難免。雖然樓頂無風,空氣溫暖,天氣也很晴朗,但我仍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鳥羽同學說道:


    “知道了又能怎樣?”


    鳥羽同學的言外之意是:這已經是陳年舊事,早就結束了吧?不,還沒有結束。


    “我會去道歉。”


    鳥羽同學皺起眉頭,重複道:


    “去道歉?”


    “對,道歉。”


    “向誰道歉?”


    “這還用說嗎……向折木啊。”


    班裏所有人都怪罪折木偷工減料,指責他隻因為嫌麻煩,就給大家最後的初中回憶蒙上了汙點。那之後直到畢業,折木經常會離開教室。


    他會去到圖書室,在那裏看書。……即便在圖書室,我也沒正眼看過他。


    初中畢業,升上高中。當我再度看到他現身圖書室時,心裏有些不痛快。折木是個隨隨便便、不能信任的人,根本不配當阿福的朋友——雖說並非明確的意識,但我當時的想法恐怕就是如此。


    一切的原因,都是浮雕中那條筆直的藤。如果那隻是單純的偷懶,那當年所有的畢業生就都有正當理由鄙視折木。


    但如果另有隱情呢?


    鳥羽同學再度嘲笑我說:


    “結果會如何呢。他會原諒你嗎?我有點想象不出。”


    看來,她果然認識折木。見我猛然抬起頭,鳥羽同學說道:


    “事到如今你還想怎樣?不過嘛…也是。你一直在記恨折木同學,這也是個問題。”


    提到折木的名字時,鳥羽同學的聲音中帶入了一些明亮而懷念的色彩。我想起了自己幾乎沒能相信的“女朋友”這個詞:


    “鳥羽同學。對你來說,折木同學是……”


    “大概是英雄吧。可以歸到那一類裏。”


    英雄?折木?


    此時的鳥羽同學甚至露出了微笑。


    解詞一會兒再說就好。趁著她拒絕的氛圍消失,我得再釣出點消息來。於是我再度問道:


    “那畢業作品呢?”


    “這個嘛……或許該說是‘已經解開的詛咒’吧。”


    “折木對畢業作品做了什麽?”


    鳥羽同學笑著說道:


    “誰知道呢?我又沒理由全都告訴你。要是你前年問我,我大概會開心地給你回答一番吧。……但有一點我可以斷言,你竟然說自己記恨折木,簡直無可救藥。”


    因為已經太遲,所以提都懶得提了嗎。


    一陣微風吹來。在沒有欄杆的樓頂上,即便是微風也會招來恐懼。我的表情大概很僵吧。鳥羽同學興味索然地聳了聳肩,說:


    “想知道的話,你就去看看那麵鏡子吧?雖然我覺得你不倒立是看不明白的。好了,我正在社團活動中,你會打擾到我,所以能不能請你離開樓頂?”


    接著她打算轉回身子。


    我想起了小千的笑容。想起了昨天,聽折木講故事聽得入神的那張側臉。


    “等等,還有一件事。”


    “……真夠囉嗦的。”


    看鳥羽同學皺起眉頭,我抱著不再重複問第二次的打算開口道:


    “那之後,升入高中以來,你又和折木見過麵嗎?”


    所幸,鳥羽同學並沒就我的問題聯想太多:


    “我想把折木同學當做英雄。”


    “……”


    “見了麵說過話之後,就會感到厭惡了吧?”


    說罷她便轉過身,彎腰看向了取景窗。我很清楚,她不會再回答我的提問了。


    5.


    到頭來,問題果然是那麵鏡子。


    從樓頂下來的我,並沒去地學講義室。事到如今你還想怎樣?雖然心有不甘,但鳥羽同學這句話恐怕是對的。提出鳥羽同學的名字,或許可以撬開折木的嘴,但勒著對方的脖子逼問,隻為求一個道歉的理由,總感覺有些不妥。


    阿福在的話我倒是想見見。但畢業作品這件事上,阿福與折木和鳥羽並不同班。折木想要隱瞞的事,由我去挑明和裏誌談未免有些卑劣。現在要忍耐,忍耐。


    離鏑矢中學靜校,應該還有一段時間。


    很多地方高中生都不能去。比如法律禁止的地方、條例禁止的地方、校規禁止的地方……禁止踏足的地方到處都是。


    另一方麵,也


    有些地方雖然沒人禁止,但也沒人想去。比如說初中母校。起碼我是這樣的。


    來到鏑矢中學校門前的我,一邊眺望著出入口前花壇中盛開的金盞花與杜鵑,一邊感受著湧上臉頰的熱氣。操場上田徑社與棒球社正在訓練,管樂隊的合奏依稀可聞。明明每個要素都與神山高中差不多,為何鏑矢中就這麽難以進入呢。


    原因很明了。帶著歡笑與淚水,我已經從這裏畢業了。我們回不到畢業前,也不能回到畢業前。


    我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著裝。這條街上人人都知道,這是神山高中的校服。要不要先回趟家,換上鏑矢中學的校服呢?所幸,或者說遺憾的是,我的身高幾乎沒長。雖然未來還長得很,但現下的數字我也不得不承認。就算穿上初中校服,估計也會很自然吧。


    想到這裏我搖了搖頭。想什麽呢,我。那不就跟cosy一樣了嘛。與其琢磨這些餿主意,還不如正麵突破。再說就算心情上如何不適,實際也就是進個初中而已,根本沒恐怖到需要勇氣的程度。


    好,上吧。


    跨過校門時我發現,自己走順拐了。


    出入口分學生用、來賓用和職工用三個。走來賓出入口未免有點誇張,所以我考慮從學生出入口偷偷溜進去。不過仔細想想,那樣就沒法在校內行走了——因為學生出入口沒有外部人員用的室內鞋。不是“來賓”的我,最終還是隻得抱著歉意繞到了來賓出入口。


    要是有個傳達室就好了。“我是畢業生伊原,請問能稍微進學校一下嗎?”“可以啊。”如是的話,我就能坦然地進去了。可鏑矢中學的來賓出入口大門敞開,四下無人,仿佛在說“不心虛的人才敢進來”。身處用地內部,精神會一直緊繃也是在所難免。我快步走進樓裏,脫下鞋子,從鞋櫃裏隨便拿了雙寫有金字“鏑矢中學”的茶色室內鞋。


    那麵鏡子被命名成了“回憶之鏡”。雖然略顯直白,但總比繞那些奇奇怪怪的彎子強。鏡子被掛上牆時,我們還沒有畢業。因此,地點我是知道的:兩處樓梯之一底下,正對麵的牆上。雖然也怕被人抓住,但我還是毅然地開始了前進。


    距離靜校還有三十分鍾。雖然校內尚有人聲,但我在走廊上沒有遇到任何人。要是能看到個身穿水手服的女生,我還能回憶起前年的自己,讓心裏溫暖一下。可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所以我自始至終都在思考鳥羽同學的話。……已經解開的詛咒。


    到底是什麽意思呢。要說詛咒的鏡子的話,白雪公主?那是魔鏡來著。深夜裏對照的雙鏡可能算是詛咒的鏡子?可“回憶之鏡”隻有一麵。再者說,“已經解開的”詛咒又是什麽呢。


    想著這些,沒有遇到任何人的我來到了“回憶之鏡”麵前。


    “……原來這麽小啊。”


    這是我首先冒出的想法。


    現在回到小學,我會驚訝於一切都那麽袖珍。那大概隻是因為我長高了。可距離上次看到“回憶之鏡”,我的身高並沒怎麽長。明明如此,我卻覺得牆上的鏡子小得掃興。


    不,這麵鏡子照出我的全身還綽綽有餘,高度應該有兩米以上吧。一般想來已經夠大了。換句話說,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隻是我印象中的鏡子變大了嗎。


    “果然還是很懷念啊。”


    我伸出手去。


    全體畢業生——至少名義上是全體畢業生——雕出的鏡子。這個“全體”給我的印象其實並不太深。雖然組裝相框時我去了現場,可實際工作有老師幫忙,我的心中並沒多少自己完成的實感。話雖如此,鏡子左側“啄食果實的小鳥”,毫無疑問是我和三島雕的。現在看來,當時我們所謂的“麻雀”,果然應該是蜂鳥。要是初中的我們知道這點,應該再往蜂鳥那邊下下工夫的。


    鏡子側麵貼著一塊塑料名牌,上麵寫著“回憶之鏡(設計者:鷹棲亞美)”。此外,還寫有我們的畢業年份。


    “鷹棲同學的名字留下來了啊。”


    畢業前我沒發現這個牌子。一方麵羨慕著鷹棲同學能將名字留在永遠學校裏,一方麵我也覺得,還好不是我的名字。


    除了大小之外,還有一點與我印象不同——圍在鏡子周圍的藤條很細。在我記憶中,藤條幾乎占滿了十厘米見方的木板,可實際的藤條最粗也就兩厘米寬。與之相對,空間都是被藤條的蜷曲占掉的。


    沒來由地,我低聲呢喃道:


    “大概六十分吧。”


    初中時,我覺得這是無懈可擊的設計。


    可坦白來說,現在再看,這設計總會給我錯綜過頭的印象。


    尤其是鏡子下方,裝飾有點太過繁複。果實累累的藤蔓有來有回,時上時下,偶爾再繞個圈,本已頗為紛繁,此上又有樹枝與飛蟲點綴,顯得十分雜亂。


    話雖如此,雖說下方設計比較複雜,但觀感還沒那麽壞。總比上方的吵鬧感好多了。


    接下來……


    我退後一步,將整麵鏡子收入視野。


    剛才光顧著看鏡框的我,忽略了鏡中的自己。鏡子裏我雙眉緊鎖,抱著胳膊。


    “……詛咒的鏡子…嗎。”


    鏡子本身隻是某位老師買來的普通樣式。阿福或許可以說明鏡子的成像原理,但我不覺得那之中會有什麽詛咒的成分。


    真被詛咒的話,果然還得是我們雕出的鏡框吧。


    “可那也‘已經解開’了啊。”


    所謂“解開詛咒”的過程,恐怕是折木做的。


    這麽說……?鏡麵四周的曲線中,唯有一處直線。我的視線被吸引了過去。筆直的一條橫藤。折木雕的部分。


    詛咒。


    “唔……”


    鳥羽麻美還說什麽來著?折木是英雄。見麵就會感到厭惡,所以不會和英雄見麵。還有——


    看不明白。你是看不明白的,她說。你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明白的。


    “哎,好像不對。”


    不對不對。當時我就感到了一絲奇怪。


    鳥羽麻美說的不是“你無論如何都看不明白”,而是“你不倒立就看不明白”(譯注:日語中“無論如何”與“不倒立就……”說法相似)。


    倒立。


    “……會走光啊……”


    要是阿福也在,我還可以讓他幫忙扶著裙子。


    倒立。倒過來。


    “啊,莫非……”


    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打開相機功能,將鏡頭對準鏡子。鏡中的我也端起了手機。


    快門聲被我設成了單調的“哢嚓”。


    照片顯示在屏幕上,我將手機上下顛倒過來。


    “……原來是這樣嗎。”


    暮色漸近的初中裏,我獨自呢喃道。


    6.


    地學講義室。


    今天小千不在。社辦裏有折木、阿福和我。


    阿福的話,聽到了也就聽到了。折木坐在固定位置上,我無言地將打印出的照片擺到了他麵前。


    折木嚇了一大跳。想想也是。要是有人突然在我麵前擺上一大堆照片,我也會很費解。然而,直到我把照片全部擺出來,他也沒有開口。阿福也是。


    照片上照的是“回憶之鏡”的下側鏡框。包含折木“偷懶”的部分在內,總共十五張。因為印了十五張,打印機的墨水都用完了。下個星期天拉上阿福一起去買吧。


    見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折木問道:


    “這是什麽?”


    都到這地步了還要裝傻。


    “畢業作品啊。”


    “哦,是嗎。”


    “真窩火,你語氣太生硬了。”


    折木撓了撓臉頰。


    “昨天,我去見鳥羽麻美同學了。折木,你知道鳥羽同學升上咱們學校了嗎?”


    雖然姑且問了這麽一嘴,但我卻的其實根本沒必要問。畢竟在同一所校舍裏共處了一年,很難想象他們沒見過麵。


    然而折木卻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不,頭一次聽說。”


    “哎?”


    “她還好嗎?”


    那樣能不能叫“好”呢?不容任何人接近的拒絕氣場。不過也罷,我也的確能感到她的原則。


    “應該挺好的。”


    “是嗎,那就好。”


    “她讓我在鏡子前麵倒立。”


    我著手把十五張照片都倒了過來。折木旁邊,阿福始終未發一語。這沉默就等於在聲明:福部裏誌知道折木、鳥羽麻美與畢業作品這個三角形。


    乍一看,照片上隻是歪扭得有些淩亂的藤條。但隻要將照片一倒過來,眼前就是另一番風景了。


    繞圈的藤條,倒過來就變成了“e”。


    有起有落的藤條,倒過來有些像“w”。


    這裏是“h”,這裏是“a”。因為都是些書本上沒有的手寫體,所以解讀花了我一段時間。


    十五張照片,拚出了一個句子:


    “we hate a ami t。”


    “我們討厭亞美(譯注:日語的“亞美”讀音為ami)。真過分啊。畢業作品裏竟然藏著這種話。”


    折木已經不再刻意裝傻了。他微微點了點頭說:


    “是啊,我也這麽想。”


    “但是,這語法有問題吧。”


    “沒錯。”


    “固有名詞前麵不加不定冠詞。”


    “是啊。”


    “話說回來,你雕的就是這部分吧。”


    我指向“a”和“a”之間的部分。折木默然頷首。


    後麵的話已經無需再向折木確認了。對於我發現了什麽,他應該已經有了充分的領會。


    蜷曲的藤蔓所隱藏的句子,本來估計是“we hate asami t”吧(譯注:鳥羽麻美日文讀音為“toba asami”,可簡寫為asami t)。但是折木去掉了一個字母,句子就變了。


    本應加在鳥羽麻美身上的詛咒解開了。


    這時,我又看向了阿福。


    “我說阿福,昨天我去了趟鏑矢中學。”


    “哎~大家都還好嗎?”


    “不知道。我誰也沒見到。不過我看到鏡子旁邊的名牌了,就是寫著鷹棲亞美同學設計的那個。”


    “這樣啊。”


    “那是阿福你讓人做的吧。”


    阿福與折木麵麵相覷起來。


    為什麽不和我說呢?要是告訴我的話,本來我也能猜到這背後有事的。男生真是見外。不,應該說“男生真是矯情”?


    鷹棲亞美與她的小團體想要惡整鳥羽麻美。要是事情鬧得夠大,其他班裏應該也能聽到風聲,可我不記得自己有這方麵的印象。這麽說來,陰謀的舞台大概是在水麵下吧,比如校外的補習班之類的。


    負責畢業作品設計的鷹棲亞美,在作品中加入了最後的節目。全體畢業生贈與鳥羽麻美的信息,能夠在鏑矢中學流傳下去的信息——“我們討厭鳥羽麻美”。


    不巧,這都被折木發現了。折木所負責的部分中,應該暗藏著倒寫的“s”。僅憑這個,即便是他也無法把握全文,因為每組拿到的隻有自己組負責的設計圖。如是,感到懷疑的折木大概去找阿福了吧。阿福是負責管理畢業作品製作進程的人,應該持有整體的設計。


    看過整體設計後,折木和阿福察發現了信息全文。當時已經無法全麵停工,所以隻能改變文麵。


    組裝鏡框那天,鷹棲亞美同學當然會在寒冷的體育館裏大哭。因為本應是嘲弄“asami t”的信息,不知為何變成了嘲弄“ami t”的(譯注:鷹棲亞美日文讀音為“takasu ami”,可簡寫為ami t)。


    我對折木說道:


    “鳥羽同學說她當你是英雄。”


    仔細觀察。


    果然。折木臉紅了。了解到隱藏信息的同時,我也明白了折木隱瞞此事的理由。他的行為拯救了鳥羽同學。折木在為此而害羞。天天把“節能”掛在嘴邊的自己,竟然心血來潮地靠偷懶解救了一名女生。估計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吧。


    笨死了。


    “沒想到時至今日還能暴露。看來我還是小看摩耶花了啊?”


    阿福輕鬆打趣道。


    歎了口氣之後,折木對阿福說道:


    “那時我還想,要不要把筆直的藤改成‘t’的形狀。”


    “是嗎?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啊。”


    如果折木的部分是“t”的話……“we hate atami t”。


    “不過,怎麽說呢,我又不恨熱海(譯注:atami即熱海,日本地名)。”


    真沒想到他們會耍這種小聰明來應付我。我和他倆認識已久,他們那點小花招也早就被我摸透了。通過你一言我一語的玩笑話,折木與阿福想將這件事歸到“已經了結”的一邊,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不想讓二人得逞,我朗聲說道:


    “折木,抱歉。因為沒想到你會做這種事,我鄙視過你。真的很對不起。”


    折木慌忙東張西望起來,找到扣在桌上的平裝書後,放心似地將其抽了過去。他像拿著驅魔的符咒一般按著書本,然後把臉瞥到一邊說:


    “行行行行行,你快把這些照片收起來。……我正看得入迷呢。”


    要是有麵鏡子就好了,真想讓折木看看自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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