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蘇,是一輛摩托車。


    我被設計成能夠放在小客車後車箱隨身攜帶,是有點特殊的摩托車。我的車體原本就很小,當龍頭跟座椅摺疊起來就變得更小巧。不過,速度並不怎麽快。


    騎乘我的主人叫芙特,性別是女性,年齡十七歲。有著一頭至背部的黑色長發。


    我跟芙特原本屬於某個商人。我是商品,而芙特是奴隸。


    但是,這該說是命運的捉弄嗎?後來發生了對我們來說極度有利的事情,因為商人們誤食毒草而全部身亡。


    芙特因此獲得自由,我也成為芙特的夥伴。


    曆經許多事情而好不容易抵達這個國家的我們,開始在這裏生活。而且又發生許多事情,芙特變成有錢人——但是她對照相愈來愈有興趣,目前正從事接受委托幫人拍照的工作。


    而芙特(photo)這個昵稱就是從攝影而來的,她以前並沒有名字,


    這是發生在某天的事情。


    「蘇!信到了哦!念給我聽,念給我聽!」


    平常就活潑開朗的店主,也就是芙特,拉高聲調衝進玄關。


    她穿著牛仔褲與格子襯衫,長長的黑發在頸部的位置往上盤,固定在後腦勺。


    「好好好,拿給我看,拿給我看。」


    我總是像這樣,在透天厝的客廳回答芙特。


    會寄到這個家的信,大多是工作的委托信(其餘的都是謝函)。


    浪有正常念過小學的芙特並不識字,最近她稍微有在進修,已經能讀能寫一些簡單的單字,但她的閱讀能力還是沒辦法看懂工作的委托信。


    芙特露出天真爛漫的笑臉。


    「來!」


    然後如往常一樣,把開封的信遞到我的大燈前麵。


    信也不一定非得拿到大燈前麵才看得到,因為摩托車的視野屬於全方位。更何況她遞過來的信還上下顛倒,雖然對我沒造成任何不便啦。


    信中的文字,我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麽寫的——因為字體好大。跟報紙的頭版標題簡直沒什麽兩樣。


    然後我發出聲音閱讀。


    「『前略——我有一事想請白楊大道的相館幫忙。請您幫我跟我的家人拍照。至於費用的話,因為我所有的錢有限,隻能請您幫我拍一張但衝洗三份。加上時間很緊迫,請您立刻到我家!很抱歉做出如此無理的要求。但是,我不知道該拜托誰好。麻煩您了。您願意接下這份工作的話,就請到我家來。先此致謝,不盡欲言。』——內容就這樣。咦,離我們這裏滿近的耶。騎車三十分鍾就到了。」


    這個國家格外遼闊,若開車從這頭的邊境移動到另一頭的邊境,需要花整整兩天的時間。從家裏出發花三十分鍾的車程,算是近呢。附帶提一下,有遠方的客人委托拍照的時候,我們會租小型卡車並做好外宿的準備前往。


    「好!那我們等一下就出發吧!蘇!」


    馬上顯得幹勁十足的芙特說道。


    究竟要不要接受攝影的委托,完全取決於我跟芙特是否同意。


    因為這是芙特的工作,照理說她自己決定就可以了。但這家夥有一段時期沒考慮前後順序,把一大堆委托全吃下來。後來我就負責幫芙特管理她的行程。我可無法忍受唯一騎乘我的人,因為過勞而病倒。


    現在還是下午一點,天氣也不壞。而且今天跟明天也沒有要做的工作,後天是這國家的假日。


    所以接這個委托應該沒問題吧,況且隻是拍一張全家福而已。老實說,我也很想在路麵奔馳。


    「好吧,現在就出發吧。」


    「今天天氣不錯呢,很適合拍照。也是適合摩托車行駛的好天氣呢。」


    「是啊——」


    我跟芙特悠哉地奔馳在沿著農田往前延伸的農路。


    天空又藍又清澈,氣溫(對芙特來說)也剛剛好。


    芙特穿上在這國家買的綠色夾克,再戴上白色的安全帽。那是人稱飛行員式的安全帽,臉的部


    分開口很大,還附有透明的鏡片。


    她戴上手套,腳則套上確實蓋住腳踝的靴子。


    騎乘我的時候,安全帽、夾克、手套跟靴子都是她的必要裝備。這國家雖然沒有硬性規定要戴安全帽,但也不想看到女孩子的臉部或頭部受傷的模樣。


    芙特背起裝有攝影器材的背包。裏麵有兩架單眼相機,跟兩個交換用的鏡頭。然後是底片、水壺、零食,還有綁在背包外側的三腳架。


    背包雖重,但是車體規模小的我並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捆綁行李,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隻不過,她事先在背麵縫上厚厚的軟墊,以防堅硬的相機在摔車的時候受損。


    「蘇我問你,左側那是什麽鳥啊——?」


    「喔喔,那是斑鶫。別看它那個樣子,它可是候鳥呢。」


    「這樣啊……下次我打算拍它耶,趁它們還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的時候!」


    「那樣的話,就必須使用比你目前持有的鏡頭還要長的長鏡頭呢。以前你不是一直說想買嗎?我看差不多該買了吧?」


    「嗯——我的確很想要那個鏡頭……」


    「鎮上的攝影器材店老板,可是滿心希望你買呢。畢竟你是有錢人,想買的話隨時都能掏錢出來買呢。隻要拜托一聲,他明天就會笑嘻嘻地幫你送過來呢。」


    「嗯——……如果有很棒的機會我就會買,但是現在我不想太浪費,暫時先不要買。」


    「是嗎?反正那是工作用的生財道具,我覺得有必要花這筆錢哦。那算是所謂的『投資』。」


    「投資?」


    「一開始就從那個部分解釋啊……」


    芙特跟我,在路上一麵聊天一麵持續往前奔馳。然後從出發後正好三十分鍾的時候,我們找到那封信的地址。


    寄件處是一家小店鋪。


    在包圍著農田與雜樹林的道路旁邊,有一間孤伶伶的店鋪。


    這一帶的遼闊土地散布著農家,這家販賣食品與雜貨的雜貨店,是為了那些農家而存在。這裏也豎立了「本店有電話」的看板。若要打電話給這個區域的人,就得打到這家店再請店家找對方過來接聽。這家店甚至還兼當郵局。


    這家店是二層樓式的建築物,一樓是商店,二樓似乎當住家用。


    我跟芙特來到那家店的門口。芙特熄掉我的引擎,為了不妨礙交通,她沒把我停在店鋪正麵,而是用腳架把我立在旁邊的停車場。


    「你在這裏等一下哦,蘇。」


    芙特走進店裏。


    「您好——!我是相館的攝影師!」


    我不知道店內是什麽樣子,但聽得到聲音。因為摩托車的聽力也挺不錯呢。


    「歡迎光臨——啊?相館的攝影師?」


    正在顧店的中年女子用聽起來有些困惑聲音詢問。


    然後芙特用她一貫的開朗聲音繼櫝說:


    「是的!我受到委托來拍照的!馬上就準備好了!最好是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在店門口拍可以嗎?啊,該不會要拍照的人還沒到齊?」


    芙特毫不客氣自顧自地說話。


    「等一下,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女子的語氣聽起來不再是有些困惑,而是真的感到困擾。


    而且這個時候——


    「相館?小姐……你是不是搞錯啦?」


    再加上從店裏麵走出來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大概是姬丈夫吧。


    「看樣子你似乎找錯地址了呢。」


    太沒禮貌了吧!信上的地址是這裏沒錯,姑且不論芙特,我這個摩托車怎麽可能會弄錯路呢!


    「呃……


    我有收到信,原則上地址是這裏沒錯……」


    當態度堅決的芙特還沒來得及往前探出身子回答的時候,又有人從樓梯走下來了。


    然後——


    「啊——爸爸!媽媽!那個人!是我請她來的!」


    寄信人的聲音登場了。聽他的聲音是年紀還很小的少年,從他說話的內容來判斷,是這個家的兒子吧。


    「攝影師小姐!我太高興了!你終於來了!」


    「你好!我是芙特!我依照委托來幫你拍全家福!」


    相較於開心的這兩個人……


    「什麽?拍全家福……?」


    「我們三個人拍嗎……?」


    母親與父親露出驚訝的表情發出那樣的聲音。


    這個家的兒子則對芙特說明原因。


    「我再過不久就要到遙遠的城鎮念書,暫時得跟父母親分開。所以,我想要我們三個人一起合拍的照片!至於費用,我有努力把零用錢存下來,所以可以用那筆錢支付!」


    原來如此,很孝順的兒子呢。


    至於委托書上注明「照片要衝洗三張」,應該是希望父母親也能有這張照片吧。在這國家的「遙遠城鎮」,的確是非常遙遠,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回來。


    為了以防萬一先聲明一下——相機在這個國家算是高級品。買相機就跟買高級汽車一樣,有時候要花上高額的金錢。


    對一般老百姓來說,隻有遇上幾年一次的人生大事才有機會拍照。甚至有許多人從出生到現在,都還沒看過自己的照片。跟全體國民都擁有相機的國家比起來,一張照片的價值對他們來說是完全不同的。


    因此——孝順的兒子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照理說為人父母的應該會非常感動,為了慶祝兒子即將走上人生的道路,將他們笑中帶淚的模樣收進相機的取景窗,而芙特的工作也能快快完成。


    原本芙特是那麽想像的……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拍照。」


    父親首先那麽說,做出拒絕的反應。


    「我也、該怎麽說呢……還是別拍了。」


    母親也用明顯厭惡的聲音說道,結果跟芙特預期的完全不同。


    「這怎麽可以!爸爸!媽媽!以後就沒有機會拍了哦!而且這個人願意用很便宜的費用幫我們拍照耶!」


    拚命說服拍全家福的兒子,與依舊頑固拒絕的雙親持續爭執好一陣子。


    他的雙親說:「讓人拍照感覺很不舒服」、「聽說靈魂會被相機吸走」、「雖然費用便宜,但也要支付相當高的金額」,甚至還不惜說出「就憑她這個小女生,哪可能拍出好的照片」這種話。


    有關芙特的拍攝技術,我是可以掛保證的。但是像這樣在店門口就遭到阻止,我根本就插不上嘴。芙特對自己的技術也不敢回嘴,你應該對自己要有點信心啊。


    「如果你真那麽想要拍照,那就你自己拍吧。洗出來再擺在家裏吧,就這麽決定了。」


    「那樣就毫無意義啊,爸爸!一定要我們三個人一起拍啦!」


    「總之,我不想拍!老婆,店暫時讓你顧一下。」


    父親打斷兒子的話以後,便咚咚咚地直接上樓去。


    「我也不喜歡拍照。既然你爸爸都那麽說了,就你自己一個人拍吧。還有,你的視力不好,就不要再寫信了。」


    他的母親也那麽說,因此爭執算是單方麵結束了。


    經過短暫的寂靜——


    「那個……」


    現場傳來芙特不知所措的聲音。我心想,「你該不會不知道該怎麽辦,決定不接這份工作就落跑了」,不過……


    「先出來外麵吧,我們到外麵談一下。」


    芙特居然說了這樣的話。要他暫時從父母親麵前離開,而我也有話想跟他說。哎呀呀,想不到芙特能做出相當冷靜的判斷呢。


    兒子同意芙特的提議,我聽到他們兩人走出店外的腳步聲。腳步聲不斷接近,最後芙特停下腳步站在我旁邊。


    「這是我的摩托車兼夥伴,他叫做蘇。蘇,這一位是我們的委托人。」


    我看到了我們的委托人。


    把手撐在店鋪牆壁的,是年約十二歲的少年。他的身高以這個年紀來說,算很高大。體型纖瘦,留了一頭金色短發,而且臉上戴著墨鏡。


    在這國家的鄉下地方,而且這個年紀的少年還戴墨鏡,的確算罕見。但我馬上知道為什麽。


    「摩托車你好,我的視力非常不好,很抱歉必須戴著墨鏡。」


    原來如此,這名少年有嚴重的弱視。手之所以撐著牆壁,是為了掌握自己所站的位置。


    「蘇!委托人的父母親——」


    芙特正準備開始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被我打斷了。


    「我全都聽到了哦,他們極度厭惡拍全家福對吧?」


    「沒錯!怎麽辦……?」


    「被拍的本人那麽厭惡拍照,根本就拿他們沒辦法啊?還是說,在兩人的脖子上套繩子,硬把他們拖過來拍照?」


    「嗯——……應該是不可能吧……」


    芙特非常失望,在她旁邊的少年也很失望。


    於是我詢問少年。


    「距離你離開這裏,應該剩沒幾天了吧?」


    「是的,我三天後的早上就要出發了——」


    三天後啊,那時間上滿緊迫呢。


    「我將進入國立盲人學校就讀。我的眼睛處於隨時失明都不足為奇的狀況。我父母親說我大可以留在店裏幫忙,而且未來可以雇個店員,屆時我隻要指揮他工作就可以了。但我不喜歡那樣。我希望能夠獨立工作,因此想取得按摩師的執照當作將來的工作。」


    原來如此,為了不向身陣的問題屈服而希望能獨立養活自己,有這樣的目標的確是件好事。更好的是國家還從旁輔助呢。


    「他要去上學啦?」


    我向歪著頭感到不解的芙特簡單解釋什麽是盲人學校之後(芙特生長的國家並沒有那種設施),我再度詢問少年。


    「這樣的話你得住校對吧,難怪會想要全家福呢。」


    「是的。而且,我的眼睛是這種狀況,連自己父母的臉都無法看清楚。一想到能夠看到照片,就很期待……但是我沒想到爸爸跟媽媽,會那麽討厭拍照……」


    「這個嘛,還是有很多人思想很傳統哦。」


    「可是,現在該怎麽辦才好……?」


    少年非常煩惱。


    「怎麽辦……?」


    芙特也很煩惱。


    我是覺得芙特大可以說「既然這樣就無法完成您的委托」,然後就打道回府。但這家夥並沒有那麽做,還跟著一起煩惱。


    沒辦法,這時候我向他們提議。


    「首先,若隻拍少年的話,馬上就可以拍成。」


    兩人點頭讚同我的說法。現在馬上拍的話,鐵定沒問題的。


    「但是,那樣的話,你們倆一定不滿意吧?」


    「沒錯。我說什麽都想要我們全家三個人站在一起拍的照片!而且要帶著笑容!」


    這個嘛,一般的全家福都是那樣呢。芙特也說:


    「不那麽拍不行!非得是委托人能夠在學校,驕傲對大家說『這是我最自豪的家人』的照片才行!」


    我想也是呢。


    「既然這樣,隻好采取最後的手段了。那就是偷拍。」


    「偷拍?」「偷拍?」


    兩人完美地異口同聲說道。


    芙特問:


    「可是要怎麽偷拍?我一站在前麵,他們就會跑掉吧?若隨便按快門……又可能拍不好……」


    雖


    然是詢問,但她自己也想好答案了。


    「芙特,你回頭看一下。店鋪前方六十四公尺處是一片雜樹林對吧?你在那邊立好三腳架躲在那裏啊。」


    「啊——原來如此……可是,那麽遠的距離沒辦法拍照哦?影像會糊到臉都看不清楚呢。」


    「能拍的,隻要賈長鏡頭就行了。」


    「啊——……」


    「再也沒有這麽好的機會,對吧?」


    兩天後的早晨。


    我跟芙特躲在雜樹林裏。


    在雜草叢生,還有蟲子飛來飛去的綠意中——


    「加油哦,芙特。」


    我躲在樹幹粗大的樹底下。


    「我知道!機會!隻有一瞬間對吧!」


    幹勁十足的芙特坐在小張的摺疊椅上,從三腳架上的相機取景窗窺視前方。


    像球棒那麽長的長鏡頭,是前天早上相機器材店的老板一麵露出惡心的笑容,一麵拿給芙特的珍藏品。


    這個嘛,因為價格足以匹敵這國家一般人的年收入,也難怪他會笑。


    因為鏡頭又大又重的關係,三腳架撐著的是鏡頭,相機則接在後麵。


    若用這個鏡頭拍攝,就能夠把位於數十公尺遠的三個人,宛如就在附近似地拍攝。


    芙特昨天還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練習怎麽用這個鏡頭拍照。


    今天早上像是搬金塊似地把它裝入鏡頭箱裏搬運,憑芙特當然背不起來,因此她借了小型行李箱。然後開著車子在黑暗中前進,並成功地悄悄躲在這片雜樹林裏(順便一提,為了攝影必須忍受的髒汙與辛苦,芙特完全不厭惡)。


    芙特用綠色的布把相機與鏡頭,還有自己的頭蓋起來,但手還是緊緊握著快門線(用來按快門的電線)。


    「好了,隨時放馬過來吧……」


    她宛如狙擊獵物的獵人,眼睛閃閃發亮。這個嘛,射擊跟拍照說起來還滿像呢。


    芙特把相機的曝光值設定妤,焦距也照預估的調好了。


    當少年順利把父母親帶到店門口時,應該能拍到臉部非常清楚的照片。


    隻不過,無法確定臉上是否掛著笑容。


    就這樣,我們動也不動地等待三個小時。


    「喂!」


    我簡短喊了一聲。


    「唔!」


    看起來有些疲憊的芙特伸了個懶腰,再次把眼睛貼在取景窗。


    店鋪的鐵門往上推開。


    接著走出來的是那名墨鏡少年。


    他花了點時間固定鐵門,再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


    「…………」


    望著取景窗的芙特跟我,動也不動地觀望——這個嘛,我本來就無法靠自己的意誌做動作——然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店裏麵。


    失敗了嗎?就在我跟芙特這麽想的下一瞬間。


    少年帶著他的父母走到店鋪外麵。他的父母穿著家居服,但沒有任何懷疑地跟少年一起走出來——


    「不行……」


    我聽到芙特的歎息聲。由於母親是從少年後麵走出來,重疊的三人是成不了照片的。


    接著,少年突然開始做體操。他時而轉動手臂,時而扭動腰部。


    他的父母也邊笑邊開始陪他做體操。為了不撞到對方的手,三人當然就往旁邊站成一排,這個作戰計劃相當不錯。


    「好極了!」


    隨即傳出芙特按快門的聲音,以及相機自動卷底片的聲音。


    三人繼續做晨間體操,芙特也不斷拍攝。


    不久體操結束,三人開心地排排站——


    「哇!太棒了!」


    芙特拍下了那一瞬間。


    墨鏡下閃著雪白皓齒的少年。


    還有他旁邊一臉想說「你沒頭沒腦的在做什麽啊」的父親的笑容。


    還有在另一邊,一臉想說「可是,好開心哦」的母親的笑容。


    這些應該都收進一格的底片裏吧。


    當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店裏,芙特回頭轉向我。


    「蘇!成功了喲!」


    她濕著眼眶說道。


    不曉得神經大條的芙特是否發現到一件事——


    當我看到走出店鋪外麵的雙親那一瞬間,我終於知道了,終於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我知道那兩個人為什麽會那麽討厭拍全家福。


    後來,我們很快把東西收一收就離開。


    芙特努力把行李搬上卡車,把我騎到載貨台上再用繩索固定好。


    我們連忙趕回去,到常利用的衝印店衝洗照片。雖然碰到假日,但昨天我們硬要店家幫這個忙,而且還答應會多付費用,衝印店才答應幫忙衝洗照片。


    同時還請衝印店把拍出來的照片各加洗五張。若想要把照片交給明天出發的少年,等衝洗出來再挑選適當的照片加洗,時間上很可能會來不及。


    結果,這次的工作格外花了不少錢。


    「照理說應該有拍到喲——!好期待哦——!」


    但芙特對多花錢的事並不在意。


    那天傍晚,我們收到衝洗完成的照片。


    有許多三個人做體操的照片,還有三人在最後排排站,並露出自然笑容的最佳全家福。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芙特對自己順利拍下照片這件事,開心地跳上跳下的。


    「時間上還來得及哦!今天過去把照片變給他吧!」


    她隨即抓起安全帽。


    「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我叫芙特先坐下來,然後——


    「你看過照片沒發現到什麽地方怪怪的嗎?」


    「嗯?——啊啊,我知道!這長鏡頭太厲害了!幸好有買!」


    「不是啦,那也是沒錯啦……」


    這樣不行,隻好跟她講白了。


    「你仔細看最後一張照片,那個少年怎麽看都跟他父母親不像吧?」


    是的。


    少年的外表,跟他父母親明顯不同。


    少年是金發,但他的父母親是棕發與黑發。


    少年的肌膚自皙,但父母親是小麥色。


    我一瞬間就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這名少年跟他父母親並沒有血緣關係。


    芙特仔細盯著照片看。


    「經你這麽一說,的確是呢。」


    關於那一點她很幹脆就接受。


    「可是,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孩子仍是孩子,父母仍是父母啊——!」


    她不但毫不在意,還以無憂無慮的笑臉說道。


    不……這個嘛,反正每個人都有他的看法。


    「若那個少年的視力正常,應該早就發現了吧。可是——」


    「呃……那個人不知道這件事嗎?」


    「從他父母那麽抗拒拍照的反應判斷,不知情的可能性應該很高吧?而且,隻要把照片拿給他看,應該就會看出來了吧?而他的父母就是害怕那一件事發生。我要說的是,我們輕易揭發那件事妥當嗎?現在的話,還可以騙他『沒拍到適合的照片』,不要把照片拿給他。你打算怎麽做?」


    聽到我的詢問,莢特立即給了我答覆。


    隔天。


    在少年出發迎接新人生的早晨。


    在萬裏無雲的晴空下,我跟芙特花三十分鍾的時間抵達店門口。


    芙特背的包包裏,有一台相機跟裝在信封袋裏的大量照片。


    可能是在玄關聽到我的引擎聲吧,少年開心地從店裏走出來。


    「芙特,蘇!」


    今天他穿的是有點時尚的夾克,是準備迎接新人生的盛


    裝。


    「照片好了對吧?」


    他的手撐著店鋪牆壁,墨鏡下浮現著滿臉的笑容。也難怪啦,因為芙特答應過他一旦失敗的話,就不會拿照片過來。


    「是的,好了哦!可是——」


    「可是什麽?」


    「我想先跟你的父母親見個麵,我想為偷拍的事情向他們道歉。請讓我跟你的父母親單獨說一下話。」


    芙特語氣堅定地說道,少年也明白她的意思。


    「知道了,我會暫時待在店鋪後麵。」


    芙特把我留在店門口,獨自一人走進去。雖然我想叫她讓我也一起進去,不過,這時候就交給她處理吧。


    「咦?攝影師小姐……?」


    「嗯?啊啊……」


    少年的母親與父親馬上察覺有什麽不對勁,於是發出聽起來不太歡迎芙特的聲音。


    「請你們看一下這個。」


    芙特從背包與信封袋拿出照片,我聽到她把照片攤在桌上的聲音。還聽到兩人訝異地屏住氣息的聲音。


    兩人還沒說話以前,芙特先出聲了。


    「很抱歉偷拍了你們兩位!還有,這些照片我還沒拿給你們的兒子看!我覺得有必要先拿給你們看!」


    「…………」「…………」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們沒讓他上學,還請村裏所有人幫忙的……想不到會因此而曝光……」


    母親說了宛如咒語般的話,想必她內心非常痛恨芙特呢。


    「我現在非常明白,兩位為什麽會那麽厭惡拍照了。」


    「那麽,如果我們反對的話,你可以不把這些照片拿給我兒子看嗎?小妹妹。」


    父親則說出那樣的話。


    從他充滿期待的語氣判斷,可以非常了解這兩位做父母的,說什麽都想隱藏這件事呢。


    然後,芙特……我的主人開口說話了。


    「不行。」


    「什麽?」「什麽?」


    「我還是會把這些照片拿給你們兒子看,這是委托人拜托我做的工作。我隻是做了自己份內的工作。」


    「…………」「…………」


    「剩下的,就看你們想怎麽做了。」


    芙特直接對應該完全愣住的兩人這麽說:


    「我很喜歡拍照,但照片什麽事也辦不到。照片不會回避問題,照片無法傳達真相。照片,什麽也辦不到。能夠做些什麽的——一直都是人類。」


    芙特跟我,在店門口——


    這個家的兒子拿著一張全家福靠近眼睛,幾乎都快碰到墨鏡。他的父母也一直注意他的舉動。


    想必少年是人生中頭一次仔細看自己的模樣,還有他父母親的模檬呢。


    在這七分四十二秒裏,少年不發一語地看著相片。但是對於表情有如參加喪禮的雙親來說,想必覺得有如七小時那麽漫長呢。


    結果這兩個人,並沒有用武力阻止說要把照片拿給少年看的芙特。他們不逃避嗎?還是說,不知道要逃避呢?


    少年好不容易把照片拿離開眼睛,他首先對芙特說話。


    「芙特!我非常開心!會把它當做我的寶物的!非常謝謝你!」


    「不客氣!」


    雖然這裏有四個人在場,但笑容滿麵的兩人與表情沉重的兩人,是非常好的對比。


    笑眯眯的那個人,轉頭麵對表情跟自己完全相反的兩人。


    「爸爸!媽媽!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你們兩個的笑容,真的好幸福哦!未來到了學校,我會努力學習的!」


    「…………」「…………」


    兩人對他的反應感到不知所措。


    照理說看過照片,就可以看出自己跟父母親的模樣明顯不同。


    他們或許跟我一樣,想了各式各樣的可能性吧。


    第一個可能性,少年早就知道有關自己(可能從誰的口中得知)的事情,於是從容不迫地說謊。不過,這個機率有點低。


    第二個可能性,就是他對自己跟父母親長得不像這點,完全不覺得不可思議,因此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雖然不無可能,但他們的長相差異這麽大,說沒看出來未免太不自然了。以這個少年的聰穎,那個可能性應該很低呢。


    既然這樣——


    剩下的那個,可能性應該最高。


    也就是說,他早就看不見了。視力已經惡化到連那張照片都看不到了。


    天哪!


    芙特想讓委托人看到照片,還頭一次達到目的的工作,結果永遠都沒完沒了啊。


    「你……」


    母親察覺到那點,因此難過得說不出話。


    「啊啊……」


    父親也馬上了解怎麽回事而瞪大眼睛。


    「太好了!」


    隻有芙特還不知道怎麽回事。


    我開始煩惱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她。


    這心境跟少年的父母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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