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一臉憔悴地進入治安官事務所的阿蘭,看到與叔叔正淡得融洽的麗絲,感到有些驚訝。


    叔叔站起身。表情嚴肅。


    「來得正好。費莉西亞,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費莉西亞是伊麗莎白的本名,這阿蘭也是知道的。但聽到叔叔如此自然地喊出這個名字,阿蘭感到有些奇怪。不過,在點頭聽她講完嚴重的事態後,些許的疑惑早就飛走了,隻留下沉重感。


    「克萊頓先生,現在正住在女神泉亭之中,阿蘭也知道的吧?」


    「是的」


    「昨天那次襲擊之後,我偷聽了他與牛仔頭子布萊溫的對話。他們說要讓菲茲爾礦山的那些家夥嚇一跳,準備襲擊不久要來的載滿精煉銀的列車」


    「這太胡鬧了!就算再怎麽想報複,這麽做的話,連郡治安官也不會沉默的!」


    不由叫了起來。


    又不是列車強盜,身為當地名人的克萊頓要是幹出這種事,明顯會讓城市將陷於大混亂。若是當真幹出襲擊列車這種事,作為市治安官的叔叔就不得不完成自己的職責。不過克萊頓會一味沉默逆來順受之類,確實是無法想像的。這也是預料的結果之一。


    「這樣下去,我們會與克萊頓的手下交火吧!?不但如此,連郡治安官都會出動……會變成戰爭的」


    「我也這樣想。所以,乘他們不注意,來通知格林伍德治安官……當然,還有阿蘭」


    「謝謝,麗絲」


    感覺被救了一次。


    今天清晨,到達事務所的短暫途中,居民們朝自己投來的冰冷視線,如針般刺痛著自己。置身於譴責昨晚失敗的無形壓力之中,讓自己的心情一再消沉。


    但是,麗絲還相信自己。這讓他覺得慶興。


    「叔叔,總之,去阻止克萊頓吧」


    「那當然,不過……」


    不過,該如何去勸阻他?


    思考迅速撞上巨牆,阿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事到如今,想讓他聽我們的,已經不可能了吧」


    手捂著臉。


    「因為有昨天的事情」


    叔叔的聲音也有些鬱悶。


    留下太多後悔的那一夜經曆苛責阿蘭。腦中隻想著這件事,結果昨晚一晚上都無法入睡。


    「阿蘭……」


    麗絲的手放在他肩膀上。手掌中的溫暖,微微給了他一點救贖。


    「已經結束的事情再後悔也沒用。是個男人的話,就該一雪恥辱」


    「治安官,好過份。阿蘭責任感很強……」


    麗絲像是抗議般的話說到一半,就被阿蘭揮手打斷了。


    「沒事的。叔叔說的沒錯」


    站起來。


    「是啊,再消沉也沒用。總之去勸阻克萊頓不要做出過激行為……叔叔也一起去嗎?」


    「不,你去吧。昨天剛剛發生過那種事,不能讓治安官辦公室就這樣空著,而且……」


    罕見地,他露出笑容。


    「讓你待在這裏發呆,隻會讓你更灰心喪氣。作為你的叔叔,我不想看見你的這種樣子」


    雖然笑容有些牽強,但當阿蘭明白那是在關心自己後,心中升起一團火熱。


    「好」


    站起來,整理好上裝。


    「小心些喲,阿蘭」


    看著一邊遞給自己帽子,一邊露出擔心表情的麗絲,盡量露出笑容。


    「我不是去和他們吵架的,沒事的」


    讓她安心般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阿蘭走出辦公室。


    他並未曾預料到前方等待他的命運急轉彎。


    開業前的女神之泉酒吧,努力無視正在進行開店準備的酒吧們的不友好視線,阿蘭走上樓。


    兩樓盡頭最高級房間是克萊頓慣用的地方,因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所以阿蘭毫不猶豫地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克萊頓先生?」


    再次,這次稍微用點力,敲響了門。


    房間依舊靜悄悄的。


    「不在嗎?真麻煩啊」


    不盡快找到他事情就會變得無可挽回。一邊感到內心的焦急,一邊把手握在門把上。


    黃銅的圓形門把,幾乎無抵抗地,哢嚓一聲轉開了。


    「……開著?」


    心裏覺得奇怪,明知這是沒禮貌的行為,但還是推開了門。


    「我進來了,克萊頓先生……!」


    聲音突然急刹在喉嚨深處,這並不是僅僅因為看見克萊頓麵朝這邊睡在桌上。


    如同小山般的克萊頓上半身趴在桌上,在他後背稍稍偏左側插著一把——匕首,刀柄沒入體內。在那把看上去眼熟的胡桃木刀柄上,刻著大寫字母。


    字母是a與g。阿蘭·格林伍德。


    「什麽……!」


    眼前發生的這件事,所代表的意義,讓他難以置信,啞口無言。


    想拚命回想。昨晚,那場混亂之中……對了,是人狼。匕首刺入那家夥的胸膛後,自己連拔出來的時間也沒有就跑入劇場之中。


    那把已經完全忘了個精光的匕首,如今正插在克萊頓的背上。


    「誰……」


    誰幹的?剛一想,馬上察覺到。無論是誰幹的,看到眼下這個狀況,誰都會想到同樣一件事。


    那就是,阿蘭刺殺了羅納德·克萊頓。


    目瞪口呆。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啊啊啊啊啊啊!!」


    背後傳來尖叫。


    吃驚地回過頭,嘴巴張大到有臉一半尺寸的傭人老婆婆,手中拿著的清掃工具掉在地上。咕咕轉著在地毯上留下水跡。


    「不,不對!這不是我……」


    慌張地想解釋,向前走上一步。


    老婆婆跌坐在地上向後倒去,但嘴裏繼續著驚聲尖叫。發生什麽事了?其他房間的客人還有三樓的娼婦們也都跑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


    「克萊頓先生!!」


    一場尖叫合唱爆發出來。


    道路被堵住,阿蘭無處可逃。不久投宿在店裏的克萊頓的牛仔們,從眼中深處散發著憤怒光芒逼近過來。阿蘭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在城市的盡頭,有一座代表金斯威市地界的木質大門。由圓木製成,高在四英尺左右。寬大約可以容納雙輪馬車通行的程度,實際上幾乎沒什麽人從下通過,大多數人都是帶著對這座豎立在道路中央的大門表示敬意,從旁迂回過去。在搭成屋頂形的粗橫木上寫著『歡迎來到金斯威市』的油漆文字。


    那就是,今天阿蘭的絞首架。


    當然並不是正式的絞首刑律。這是在西部城市中常見的,私刑。


    被推著站上現成的木箱上,阿蘭頭上被套著粗繩,呆呆地眺望著遠處。仿佛這是別人事情一般。


    身體提不起勁,膝蓋好像即將垮掉似的。


    「這種高度,你脖子的骨頭不會折斷。痛苦地去死吧,小鬼」


    赤裸裸的怒氣,牛仔頭子布萊溫在他耳邊說到。


    周圍眼睛充血的市民們,一邊狂熱地期待著殘忍的複仇劇,一邊朝阿蘭叫罵。


    嘴中有血的味道。


    木頭,槍托,皮靴後跟,飛來的小石頭,啐來的唾沫。到目前為止,身上所有的角落都被揍了個遍,被人往死裏踢的身體,被一種超越疼痛的遲


    鈍熱量所包圍,身上沒有一處不帶傷的。沒有骨折實在是不可思議。


    從額頭流下的鮮血流入眼中,把視野染成一片紅色,連擦一把的體力也沒有。大腦的核心仿佛被一層霧靄給籠罩似的,無法思考。為什麽自己會被推上在這種地方?為什麽,必須要被殺?


    叔叔從遠方看著這裏。雖然他無法對這種沒有法律依據的私刑視若無睹,但周圍殺氣騰騰的牛仔們正包圍著他,他大概是無法出手了吧。在一旁,是穿著樸素衣服的伊麗絲。白色木棉裙子隨風飄起,她用一臉悲傷的眼神看著阿蘭。手上緊緊握著手帕。


    「再問一次,為什麽要殺老大?」


    布萊溫揪住衣服胸口,搖晃阿蘭的身體。頭一陣發暈,好像快吐出來了。


    「……不是,我……」


    用嘶啞的聲音回答。對方還之以一拳頭砸在心口。


    「呃」


    「到那個世界去和克萊頓先生道歉吧」


    套在頭上的繩子吊起身體,阿蘭用腳尖站著。繩子另一頭綁在門柱上釘著的粗鐵釘上,準備工作已經完成。


    不愧是牛仔,對於繩子的使用方法真熟練,阿蘭朦朧地這麽心想。


    「哥哥!」


    遠離人群的一間小屋陰影中,約瑟這麽喊到。手腳掙紮努力想跑過來,但緊緊抱住她的桑迪的臂膀卻不允許她那麽做。


    「這個小鬼!」布萊溫的聲音響了起來。「刺殺了克萊頓先生。這就是他用來行凶的那把匕首!上麵刻著他的名字!」


    人們的憎恨,幾乎達到物理壓力的領域。


    「什麽才是匹配這家夥的回報!?」


    朝著眾人,布萊溫問到。


    「吊死他!」


    「吊死他!」


    一個人高喊,其他人附和。不過,這番景象,對於全身劇痛,被發熱與傷口折磨得即將從正常邊緣掉下去的阿蘭而言,並沒什麽太大意義。他已經連動一根手指的力量也沒留下了。


    我要死了嗎?


    腦中浮現的句子,不是疑問而是絕望。


    這就要去父親母親那裏了嗎?什麽也沒做到,會再次見到妹妹嗎?


    心中不甘。可是,無計可施。手被綁著,脖子上套著粗繩,就在人們在等待阿蘭呼吸停止的那瞬間。


    對不起,母親,艾米莉。對不起,母親,對不起,麗絲,約瑟,叔叔,桑迪……


    突然,浮現起唯一一個不在場的少女的臉。


    自己大概是瘋了吧。絲特拉怎麽可能會來這種地方。她與自己之間,沒有任何共有之物。


    可是,想再見她一麵。因為總覺得,在那張冰冷表情的深處,是不是隱藏著其他什麽東西。


    「去地獄吧,阿蘭」


    人們的期待高漲,眾人已經失去了正常的理性。


    「殺了他!殺了他!!」


    口中叫著,揮舞著拳頭。


    單純且熾熱的死刑宣告。


    「有什麽遺言?」


    「……」


    還有什麽好說的?在這個即將被送入無名墓地的當前。


    「死不認罪嗎」


    被憤怒控製的布萊溫的聲音。


    最後時刻到來了。


    「去死吧,混蛋小鬼」


    就在布萊溫想踢飛阿蘭站著的木箱的刹那。


    「什、什麽!」


    大地轟鳴塵埃飛揚,如同尖叫般的馬嘶,在視野一頭出現。馬群朝著眾人,直線衝來。


    「馬!馬驚了!」


    城市盡頭的馬圈裏寄放的牛仔與居民們的馬匹,用不遜色於眾人般的瘋勁飛奔過來。


    人們的狂熱迅速被潑了盆冷水,驚叫著分散逃跑。


    「誰……哇!」


    被人潮推搡著的布萊溫身體失去平衡。


    「混蛋!」


    不過,大概是由於他複仇心的強大吧,在他翻滾著的時候,還不忘一腳踢飛木箱。


    「!」


    咕,脖子上傳來一股力量,粗繩子紮入他的脖子,將他的呼吸與血液一起停止。


    啊,我要死在這裏了嗎?——當這麽感到的瞬間。


    一聲甚至壓過馬蹄聲的槍聲響了起來。


    頭上,繩子應聲而斷,下個瞬間,腿著地緾在一起。當終於恢複姿勢站起時,馬群已經衝到了跟前。


    周圍沒有人。其他人都背對朝這裏,想從這場混亂之中逃走,連滾帶爬。


    馬匹們以本能從阿蘭兩邊通過飛馳,阿鬥被揚起的塵土包圍全身。等空氣稍微散去一些的時候,阿蘭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在馬群後方,自己的愛馬正朝這裏奔來。上麵還扣好了馬鞍。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一絲生機,瞬間激活了全身。


    「這邊!」


    為沒有主人而不知所措地奔馳的愛馬,回應著阿蘭,興高采烈地跑來。被綁著的手腕覺得不自由,但還是握住韁繩,跳上馬鞍。


    馬鞍槍套中插著父親的遺物夏普斯來複槍。鞍袋中露出龍騎士的槍柄,連之前挨揍時不知被弄到哪裏去的牛仔帽,也親切地謝謝在鞍頭上。這大概是叔叔安排的吧。


    沒有思考的時間。


    「喝!」


    阿蘭用馬刺踢了一下馬腹,頭也不回地朝荒野逃去。


    當在山陰中找到一處合適的窪地,如同泥巴般倒頭就睡的阿蘭睜開眼睛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半夜。有些潮濕的夜晚空氣,撫摸著腫起的臉頰,感覺很舒服。


    用鞍袋中的折疊式匕首,辛苦地斬斷綁在手腕上的繩子,被繩子磨破的傷口非常疼,但至少還活著,這些小事就不去理會他了。


    肚子咕咕直叫。


    剛剛還佇立於死亡邊緣的身體,眼下卻開始渴求貪婪的生存,阿蘭露出一絲笑容,從鞍袋中取出肉幹,大口咬了起來。


    對於自己忘記整理上次追蹤時裝備的懶惰,這時反而感謝了起來。打開水袋大口喝水,終於舒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愛馬悠閑地吃著嫩草,涼爽的蟲鳴聽起來非常遙遠,低沉的聲音中混雜著喜歡夜鳴的鳥兒的歌喉。


    靠著仿佛即將從天際墮落般的繁星與一輪掛在半空的月兒照耀,確認周圍環境並不顯得麻煩。


    ——這對追蹤者來說也一樣吧。


    克萊頓手下爆怒的牛仔們,是不會這麽放任自己逃跑的吧。當然城裏的居民們也一樣。應該已經派出追蹤隊了吧。


    另一方麵,自己剛剛吃過點東西後,雖然體力稍微恢複了點,但覆蓋全身的痛苦依舊限製著自己的一切行動,熱度也沒退。現在行動,肯定也做不了什麽事,這麽判斷之後,阿蘭決定讓身體先休息。


    在低平的草地上輔上毛毯,橫躺下來。然後今天的事情——不,最近這段時間的事情,在他周圍發生的種種事情浮現在腦中。


    放馬幫助自己逃跑的人,從狀況來看大概是叔叔吧。那時在注視著事態的眾人之中,能讓馬受驚並有理由幫助阿蘭,並且還具備射斷繩子技術的人隻有他了。


    可是,雖說是親人,但他會做出那種放跑犯罪者的行為?在他身邊待了三年,卻對叔叔內心一無所知,阿蘭不由得為這樣的自己感到震驚。


    並且,他更弄不明白的是——


    蟲的聲音一瞬間,消失了。沙沙,野草被踩踏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撐起上半身,拔出龍騎士槍。


    聽到咂嘴聲。


    「太慢了,二十碼之前就該發現」


    「絲特拉!?」不假思索地站起來,全身一刺劇痛。「好痛……」


    被急速的動作,弄疼的肉體發現悲鳴。或許是由於在這個孤立無援的狀況中,聽到熟悉的聲音,而鬆懈下來了。


    從草叢的陰影中出現的人,帶著一如既往讓人不想親近的冷淡氣氛,這讓阿蘭感到安心。


    「蠢貨,我有可能是來追捕你的,別那麽簡單就放鬆警惕」


    「你不是沒拔出槍嗎?」


    「就算現在沒拔槍,隻要我願意隨時都可以比你更快拔槍」


    一臉看呆子的表情走來的她,毫不客氣地坐在地上毛毯的一角。阿蘭慌張地把手槍收回槍套中。


    「你、你是怎麽找來的……」


    「追著馬蹄印」


    「我走的都是有岩石和水路的路線」


    「是啊,不然,傍晚時就該追上你了吧」


    「那麽……」


    被克萊頓的牛仔追上也隻是時間的問題。焦急感突然從心中湧起。


    可是絲特拉繼續說道,


    「你,作為斥候來說還算不賴嘛。雖然從最初逃走的方向兜個大圈繞到城市的另一邊是常用手段,但你故意選擇有岩石與水路的路線吧。克萊頓手下那些不習慣長途跋涉的牛仔,大概很難追蹤到你吧」


    「啊……哦。這是父親教我的。還有追蹤獵物的方法。外出狩獵的時候,常常兩個人一起玩這種遊戲。就像是捉迷藏似的,如何掩蓋自己的痕跡,如何欺騙對方的耳目。不過我再怎麽努力,都會被父親馬上就找到……」


    說著,阿蘭注意到她話中的意義。


    她恐怕與阿蘭一樣,不,可能是比阿蘭更熟練的斥候。城裏果然已經派出追捕者了。


    並且,她不是那些追兵的同夥。


    老實地提出疑問道,


    「……我不明白。為什麽克萊頓會被殺?而且用的是我的匕首」


    「很簡單。是為了給你上套。作為方便的犧牲羔羊」


    「是誰出於什麽樣的目的?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而且,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


    將剛才一直在思考的疑惑,如同自問一般,阿蘭繼續說道,


    「對義賣會的襲擊為什麽會中止?如果殺了克萊頓的是菲茲爾礦山的那夥人——畢竟與克萊頓有利益衝突的就隻有他們了。再加上提煉廠選址的那件事。可是,如果真是這樣,昨晚襲擊的時候,隻要硬幹到底,別說是克萊頓了,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被屠盡。可是,卻沒這麽做。那麽,指揮襲擊與殺害克萊頓的並非同一人,對嗎?」


    「……繼續說」


    用看見意外之物的眼神,絲特拉催促阿蘭說下去。


    「你,昨晚說過吧。如果等待亞人們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運,如果真有能夠讓它們如此恐懼的存在,那麽光憑克萊頓一個根本談不上是什麽妨礙。不過,襲擊是由礦山那邊勢力發動的,這點應該並沒有錯。能夠聚集如此數量的亞人與怪物的勢力,在這附近隻有他們。總之,他們的行動缺少一致性」


    阿蘭半跪在地,麵對絲特拉。下意識地手放在她肩膀上,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阿蘭的聲音,仿佛在害怕什麽似的,漸漸變低。


    「你應該知道些什麽的。至少,關於亞人們的行動,之前你用頻繁使用電報,就是因為這件事吧?如果我的推測正確,礦山背後的就是——」


    「沒錯。是不死者秘儀團。我也是在昨晚才確認這點」


    「……果然是這樣」


    他的手指緊緊地扣入絲特拉的肩膀。


    「殺害母親與妹妹的那些家夥……就是礦山背後的真正主謀?」


    「弄痛我了」


    「對、對不起」


    終於發現皺著臉的絲特拉,急忙鬆開手。


    她像在確認似的,揉了揉肩膀,站起來。


    「腦子比想像中好使呢。原本還以為你隻是個單純的蠢貨。嘛,不過,既然你能想到這些,不枉我特地過來一次」


    阿蘭沒有聽她說話。


    母親與妹妹的仇人就在身邊的驚愕,還有突然帶來現實感的複仇,讓精神高揚起來。


    「是嗎……礦山就是那群家夥的隱身衣嗎。那麽——」


    眼中浮現出異樣的光輝,阿蘭帶著發燒般的聲音喊道,


    「終於能報仇了!媽媽與艾米莉曾經受過的痛苦,我要讓那些家夥……」


    可是絲特拉用種冰冷的視線盯著他,長歎道,


    「更正一下。你果然還是一個魯莽的小鬼」


    「……你什麽意思?嫌我的實力不夠嗎?」


    「是的」她清楚地斷言道,「別動奇怪的念頭,城市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那些家夥。我不是為了讓你去做這種事才特地追上來的」


    自己的願望被否定到體無完膚,阿蘭的心迅速消沉下去。


    「那你……到底來幹什麽?」


    她簡潔地回答道,


    「給你警告。你,盡快滾吧」


    「為什麽?雖然我背著殺人罪被追捕,但那不是我幹的。匕首昨晚插在人狼身上……」


    「我也記得,你把匕首留在那裏,就後撤了。當我回到那裏的時候已經不見了。而那時你還還在劇場中」


    「你能為我做證明的話……」


    哼,絲特拉冷笑道,


    「這當不了任何證明。而且我又不是城市的居民,隻憑一介流浪者的證言,你認為牛仔他們會接受嗎?再加上我還是聲名狼藉的無法者」


    一絲自嘲的陰影流露在她白皙的臉頰上。


    「雖然是那樣,但……」


    「而且我也沒有作證的想法。我可不喜歡卷入麻煩之中」


    冷酷的話語讓阿蘭覺得撕心裂肺。


    「可……那麽,為什麽,為什麽特地來給我警告?至少有點為我擔心的吧?」


    絲特拉笑了。


    不,笑的隻是她嘴角的形狀。阿蘭很清楚,她的眼神,或者說她的心,沒有任何一點點笑容的成分。就是這種不可思議的表情。


    「別搞錯了,不是因為擔心你才來警告的。接下來我有活要幹。妨礙我的話,就殺了你」


    某種冰冷之物在胃中凝固,阿蘭甚至感到一種物理上的沉重。


    「……你想幹什麽?」


    「會幹一些覺得你是絆腳石的事情」令人困惑的表情,令人困惑的話語,「所以這是警告。給我離開城市,滾得遠遠的」


    這是第一次出現在城裏時的她。


    如同鋼鐵般冷漠,剛硬,不想任何人接近。阿蘭心中覺得她是否有所改變的偷偷期待,被無聲粉碎了。


    同時,單純的抵抗感立時見影。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城裏麵到底會發生什麽?你要幹什麽?」


    「那個城市——將變成死亡之城。裝貨列車不會空貨而來,即將到達的是載滿幽鬼的列車」


    「難道說……」


    「是的,會變得和你的故鄉一樣。我已經決定加入他們」


    「不可能!為什麽!」


    阿蘭叫起來。可是,絲特拉完全不為所動。臉上依舊掛著剛才的笑容。


    「我說過,不做賺不了錢的買賣。要我改變主意也行,隻要你能付得出一萬美金」


    無言以對。


    驚愕之後,襲來的感情是憤怒和——絕望。


    「我原以為你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


    「你看錯人了。該說的都說了,我走了」


    迅速轉過身,邁開腳步。


    阿蘭彎下腰。怒氣攻心,趕走了理性。


    「……我不會讓你那麽幹的」


    聽到低沉,蘊含滾雷般的聲音,絲特拉停止腳步。依舊背對阿蘭。


    「想怎麽做?」


    「就算用武力,也要阻止你」


    不可原諒。身為人類,卻成為幽鬼幫凶的絲特拉。


    ——或許這是個借口。在心中的角落,他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可是,眼下的阿蘭,缺乏能夠察覺憤怒真正原因的冷靜。


    右手虛放到槍套的高度。


    絲特拉沒有絲毫緊張地說道,


    「……你拔不了槍」


    「要不要試試?」


    「沒用的」


    應該比以前快多了。雖然這是絲特拉的功勞。


    就算不可能比對方快,至少打成平局的話,就能勸阻她了吧?更何況她背對著自己,多少有些技術差距也能彌補。從敵人的身後開槍,這是她說過的吧。


    可是朝無從抵抗的人開槍,還是感到猶豫。用抑製的聲音,低聲說道,


    「拔槍」


    絲特拉歎了口氣。


    「別浪費我的時間好嗎」


    幾乎是種憐憫的口氣。這刺激到了阿蘭心中敏感的部分。


    「你把我當傻瓜嗎!」


    激怒的情緒到達頂點,阿蘭以最快的速度,手伸向龍騎士槍——


    沒能拔出來。


    「!」


    甚至沒有轉過身,隻是扭過上半身,絲特拉從左肋下方射出的子彈,在阿蘭摸到槍把之前射斷了他的槍帶,將整個槍套連著龍騎士手槍一同射飛。


    隨著一聲悶響,槍掉在身後地上。


    「我警告過你了。好好考慮一下我剛才說的話」


    她一邊將柯爾特收回皮帶中,一邊說完後,離開了。


    阿蘭什麽也沒做,除了呆呆地盯著自己的右手,像根木頭似的杵著之外。


    數分鍾後,從草叢茂密之處取過韁繩,絲特拉朝身後的黑暗開口說道,


    「別靠過來,馬會受驚」


    看起來空無一物的黑暗,以肉眼可見地速度蠕動起來,很快變成人形。


    周圍的空氣也隨之一變,充滿死亡般的寂靜。蟲的聲音,遠處的鳥鳴,都消失了,甚至連風都屏住氣息般安靜下來。


    安撫著因為不安而嘶叫的馬兒,絲特拉轉過頭。


    「早知道你在那裏了」


    「你真的是人類嗎?那個孩子明明完全沒有察覺」


    索菲亞的語氣中帶著點笑意。她穿著與荒野絲毫不相稱的晚禮服,瞳孔中帶著讓人不禁打寒噤的黑暗。


    「偷聽可不是什麽好習慣。在人類社會中」


    「對我們來說也一樣喲。不過,你的嘴巴是不是有些太鬆了?」


    絲特拉修正了一下表情。


    「想減少麻煩。因為那家夥具備與幽鬼作戰的經驗」


    「那麽不是該殺了他才對嗎?」


    「濫殺並不是我的愛好。不喜歡打落水狗」


    「真溫柔呢」


    她微笑著微微嘲諷,很快換了一副表情。


    「嘛算了,反正是什麽也做不到的小孩。今天是來通知你會合地點的」


    「在哪?」


    「性子真急呢」


    聳了聳肩的動作與人類無異。不過,她的存在本身所醞釀出的氣氛,絕對非人所能企及。


    「從這裏往東八十英裏,有一處蒸汽機車的供水塔。列車在那裏會稍等停頓。然後前往金斯威市喲」


    「何時」


    「後天日落之時。到達金斯威,大概在深夜吧」


    「是嘛,看來沒有回城的時間了」


    絲特拉抬頭仰天之後,重新把帽子深深扣在頭上遮住了視線。


    「我很期待你喲,絲特拉」


    「我會做得超過你的期待」


    說完,跳上馬鞍,之後,看也不看索菲亞,她就朝東邊飛馳而去。


    陽光下,哼著鼻歌,曬著床單的麗絲,今天心情不錯。


    由於經營者克萊頓的死,店關門大吉。她對於自己的工作完全沒有任何留戀,對她而言,這是單純休假,是脫離那種黑暗日子的短暫幸福時光。


    城市還處於騷亂之中。聽說圍繞著克萊頓包括畜牧和其他事業在內的遺產,不斷發生衝突。


    不過,那種事怎麽都好。


    生於貧窮家庭,為了活下去而拚命努力,不知不覺流浪到這個城市。雖然出賣身體絕非本意,但不這麽做,就會餓死在荒野之中,這種殘酷的事實讓她無從選擇。這次的事情,是她擺脫那種生活的機會。


    啪,拉平皺折,把床單掛在繩子上。在酒場兼賣春旅舍兼娼婦們生活地的女神泉亭的後院中,陽光下隨風飄揚的綿製布料,潔白純淨到讓人感到厭煩。


    大概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究竟是怎麽失去的那份純潔的吧。


    歎了口氣,再次將手伸向裝衣物的洗衣筐。


    「麗絲」


    「啊!」


    被人喊到名字,跳了起來。


    「……誰?」


    小心翼翼地,朝傳來聲音的樹叢方向問到,接著從樹蔭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頭上戴著皺巴巴的牛仔帽,淡茶色的上裝與藏青色裙子髒兮兮的,隻是凹陷的眼睛異樣地炯炯有神。


    「阿蘭!」跑過去。「你沒事吧?怎麽又回來了?克萊頓的牛仔們正紅著眼睛到處找你呢」


    「我知道。不過,那不是我做的。麗絲應該是知道的」


    「恩,是的。當然,我相信阿蘭。可是……」


    「幫我把叔叔找來。就說我在城市盡頭的馬圈草堆附近等他」


    看著眼神中帶著某種決心的阿蘭,她大大地點了一下頭。


    「……那邊很少有人來,而且有許多能夠躲藏的地點呢」


    「拜托了,給你添麻煩了」


    「不用在意,能給你幫上忙,我很高興」


    忽然,她踮起腳,朝著阿蘭臉頰上親了一下。


    「沒事就好。我好擔心喲」


    麗絲原以為阿蘭會臉紅,沒想到對方卻還是冷靜的樣子。雖然表情有些陰沉,但考慮到眼下這種狀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看著他的側臉,感覺他比平時看上去成熟許多,麗絲不由心慌起來。


    「好了,快去吧。太慢的話,可能會被人發現」


    溫柔,卻斷然地被推著,她放下洗衣物,朝著治安官辦公急行而去。


    幹草被堆到接近房頂的地方,裏麵光線昏暗。人們到達城市的重要交通手段所臨時寄放的場所——馬圈,在其中的堆房中,存放著照顧馬匹必不可少的水、幹草、修理馬蹄鐵的設備,還有馬鞍都一起安放在這個狹窄的地方。平時這裏很少有人光顧。


    阿蘭一邊咬著指甲一邊等待。在過去的十分鍾裏,他一次次打開關上懷表的蓋子,感覺等待時間是如此緩慢。


    不久傳來一傳咯吱聲,堆房的大門開了。謹慎地藏到幹草堆的陰影中。


    「阿蘭,是我」


    叔叔的聲音。猶豫了一瞬後,站了起來。


    「在這裏」


    從門外的景色之中,叔叔朝著昏暗的堆房走了進來。手上握著溫徹斯特來複槍。她背後的麗絲,將門閂緊緊扣上。


    「沒事吧?我很擔心你」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雖然慘兮兮的。總算還活著」


    阿蘭的聲音中,找不到能夠稱之為感情的東西。這樣一來,他的說話模樣,和他的叔叔不可思議地很相似。


    「怎麽了,好像不太高興嗎」


    「礦山那邊搭乘在裝運列車上的襲擊部隊就要來了。他們打算占領這個城市」


    叔叔罕見地露出驚訝。


    「……真的嗎?」


    「大概是吧。如果是謊言的話,那個女人應該不會那麽費工夫吧」


    「情報提供者是女人嗎?」


    「我想眼下這並不是重點」


    阿蘭的叔叔用手抵著下巴,深思了一下,然後抬起頭。


    「……並不是在懷疑你,但那是確實無誤的情報嗎?」


    「是的。那些家夥要是來的話,就算市民與牛仔們集合起來,也不是對手吧。城市已經完了」


    「確實有可能變成那樣」


    「我想應該讓市民們去避難」


    「……列車預定在明晚到達。來不及了」


    「是嗎?列車的到達時間,我可不知道」


    「我也是有情報源的。不過……光是礦山那群家夥襲擊過來就變成這幅狼狽相了。就算讓居民們暫時避難,也缺乏足夠的移動手段,最重要的是情報源是你提供的,在說服力方麵——因為你還沒有洗清謀殺克萊頓的嫌疑」


    「那不是我幹的」


    簡單地宣告這個事實。


    「我不是在懷疑你。但城裏的人們並不會這麽想」


    「這點我也懂。但另一些事情我卻想不通」


    「什麽事?」


    叔叔挑了挑眉毛,尖銳的眼神射向阿蘭。


    「絲特拉到來的那個夜晚。黑暗群狼的那些家夥為什麽,知道絲特拉在這個城裏?為什麽它們在同黨被殺的當天晚上就能找到絲特拉?」


    「現在不是說這種無關話題的時候,阿蘭」


    表情有些不愉快。


    「她說過,沒有留下會被追上的失誤。我想她說的應該沒錯」


    「……人狼的嗅覺比人類好數百倍。用氣味追蹤的吧」


    叔叔有些急躁地說到。


    「也許吧。不過,還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克萊頓為什麽沒在拍賣會的那天晚上死掉?」


    在牛仔帽的狹窄帽簷下,叔叔的眼睛眯起了一條線。被他的視線催促著,阿鬥繼續說道,


    「有殺他理由的,第一是菲茲爾的人。可是,假如是那樣,為什麽那天晚上沒有殺掉他呢。那樣繼續戰鬥下去的話,在場的所有人應該都會被殺。為什麽不那樣做呢?」


    「所以我說過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


    無視說到一半的叔叔,阿蘭繼續說道,


    「所以我在思考。在昨晚絲特拉這麽告訴我之前,一直在思考……和她說的一樣。我是個蠢貨。因為我竟然沒有馬上發現」


    第二次露出驚訝之色,叔叔的眼睛再次閃過一道精光。


    「情報源是她嗎?」


    「是啊。她說自己加入菲茲爾那邊了」


    「絲特拉……」叔叔一臉不可思議。「她是這麽說的嗎?既然加入菲茲爾,為什麽會泄露情報」


    「她似乎覺得我聽了以後,一定會卷起尾巴溜得遠遠的吧。情報是真的」


    「嗯……不妙啊。連技術那麽厲害的家夥都加入了幽鬼,成為我們的敵人,這下無計可施了」


    阿蘭下定了決心。


    「我並不那麽想。可以繼續嗎?」


    聽到這種好像另有所言的說法,叔叔似乎很意外,但還是沉默著點頭。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她說過。城裏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那些家夥。被她這麽一說,我才想到一件事」


    第三次露出驚訝之色。


    「有內奸嗎!?」


    「大概吧」


    「是誰!」


    叔叔緊張地起來。


    「襲擊那天,衝到我負責防守區域的人狼,臨死前這麽說過:和說好的不一樣,不是隻是一個小鬼嗎。也就是說,它們沒料到絲特拉會出現在那裏。實事上,如果隻有我的話,大概會被簡單地突破吧」


    「…………」


    在堆房中三個人的表情都消失了,沉默中有種沉重。


    「那時,知道正麵隻有我一個的隻有三人。因為換崗是在襲擊即將發生之前。絲特拉一直和我在一起。而菲爾已經死了。還有就是叔叔你」


    可怕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齒間漏出。


    「……想說什麽,阿蘭」


    「很簡單」輕輕分開腳。「如果在拍賣會上克萊頓被殺,就算組織警衛團的是我,牛仔們也不會饒過責任人的叔叔吧。他們具備普通市民沒有的集團暴力。要是向叔叔暴發的話,會很麻煩吧。那場襲擊的指揮者,大概是這麽考慮的吧」


    沒有槍套。就像絲特拉那樣龍騎士槍就插在皮帶前方。就像絲特拉常做的那樣。


    「……繼續說」


    「讓城裏的人知道自己這邊勢力的恐怖之處,這就完成了目的吧。所以,那天晚上,克萊頓沒有死——戴維·格林伍德,這都是為了你」


    語氣一變。變得堅硬,嚴肅。


    「把絲特拉到達的消息,通知礦山的人也是你吧。然後再透給黑暗群狼。因為利用那群家夥盜牛的,就是礦山那邊幹的」


    「妄想該有個分寸!你竟然懷疑我是內奸!?」


    聽到厲聲反駁,阿蘭卻沒有膽怯。


    麵對麵承受著治安官燃燒著地獄業火般的眼睛,不久有些悲哀似的說道,


    「叔叔,我應該沒有說過,搭乘列車而來的是幽鬼」


    空氣為之凍結。


    沉澱,卷曲,沉重,連風也一絲不動。麗絲青著臉,喉嚨發出如同笛聲般的嗖嗖聲。


    很快,一陣不合時宜的笑聲低低響起,插入沉默之中。笑聲漸漸變大,很快變為哄笑。


    笑了一陣後,叔叔深深歎了一口氣。


    「……你讓我吃了一驚呢。阿蘭」


    散發著危險氣息的聲音,眼中露出第四次的驚訝。


    這次,是真正的驚訝。


    「你比我預料中聰明得多。真沒想到」


    「這是第二次被你表揚聰明呢,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阿蘭用左手抓了抓頭。當然,視線保持警戒並沒有從叔叔身上移開。


    「不過,你還是個蠢貨。既然想通這些,就應該趁我不備殺了我才對」


    「我不想成為那麽卑鄙的家夥……那不適合我,昨天就明白這點了」


    「明明乖乖沉默地逃跑就好了」


    「那也辦不到。所以我才來這裏,想做個了結」


    治安官笑了。


    那是至今以來從未露給阿蘭看見的表情。為殺戮的預感而激動的歡喜笑容。稍微前蹲著,緩緩敞開上衣的前身,手朝槍托旁伸去。


    另一方的阿蘭以自然的姿勢挺起上半身,手朝著腰際。


    接著一動不動。


    如同燃燒起來般充斥的殺氣,烤炙著兩人的神經。


    漸漸侵蝕著兩人的心,緊張高漲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大腦變得麻痺般,隻有心髒的跳動聲在耳中格外巨大地響起。


    到極限了,就在阿蘭這麽心想的瞬間。


    先動的是


    治安官。


    「喝!」


    隨著尖銳的出氣聲,柯爾特被拔出來,在數分之一的刹那中,按下擊鐵。


    兩聲——槍響


    「……呃……」


    阿蘭的帽子被吹飛,數根頭發飄散。


    隨後,


    「………………不可、能……」


    一邊盯著自己上半身左胸上的一處焦黑的小洞,一邊滿臉不敢相信表情的治安官嘀咕到。鮮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擴大。


    「阿……蘭……」


    「再見了,叔叔」


    阿蘭再次扣下扳機。


    子彈精準地射中眉心,氣絕的戴維·格林伍德治安官如同後退般,背部緩緩倒向地麵。


    一瞬間的寂靜。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之前如同雕像般站在那裏麗絲,叫了起來。跪在治安官身邊,搖著他。


    「不要!戴維,戴維!!」


    邊哭著,邊一次次搖著治安官。阿蘭麵無表情地俯視著她。


    「你死了我該怎麽辦?誰來保護我?」


    心已幹涸,湧不出任何感情。


    就那樣哭著,不久麗絲站了起來。藍色的眼睛中充溢憎恨之色,被幾乎是瘋狂的感情扭曲了表情,看上去仿佛惡鬼一般。


    「……你殺了他」


    平時的她從沒發出過的低沉嘶啞的聲音。


    「是啊……沒錯」


    「你自暴自棄殺了戴維。還有克萊頓!我會證明的」


    「隨便你」


    無所謂地回答後,將槍插回槍套中。


    「你會被牛仔他們宰了!活該!這就是從我這裏搶走戴維的報應!你就帶著殺害治安官的汙名,被淒慘地吊死吧!」


    看著她臉上掉落的大粒淚珠,阿蘭心中第一次出現的感情,不是憤怒也不是憎恨,甚至不是厭惡。


    隻是可憐——


    「對不起,麗絲」


    「我不叫麗絲,也不叫伊麗莎白!我是費莉西亞!費莉西亞·麥克唐納!隻有戴維會這麽喊我的名字!你就成為禿鷹的食物吧!」


    「……我想他大概不會有變成那樣」


    不知何時起,阿蘭身後站著一個人影。麗絲瞪大了眼睛。


    「桑迪……」


    「不隻我一個」


    桑迪發暗號似的揮了揮手,數個娼婦——看到她的指示走了出來——接著還有一些女仆和酒保也紛紛出現。


    「啊、啊……你們……全部,聽見了……」


    麗絲啞口無言。


    「作為證人來說足夠了吧,阿蘭?」


    顯得疲憊的聲音。阿蘭明白,她大概也對剛才的那一幕感到餘味苦澀吧。


    沒有回答,拾起被吹飛的牛仔帽,彈去塵埃。注視著帽冠上被射穿的彈孔,回味著剛才。


    如果自己那顆快了一瞬間的子彈所造成的衝擊,沒有讓叔叔的準頭偏掉……自己現在就已經死了。這是個在數分之一秒內劃分生死的殘酷世界。


    自己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之中。


    「怎麽樣?派大用場了吧?」


    看見頭上飛來飛去的小人影,阿蘭終於露出笑容。


    「是啊,幫大忙了。由衷感謝goldman&thomasr公司的優秀信使」


    「嘿嘿!」抱著胳膊挺胸收腹的飛飛。「啊,差點忘了,錢你可得照付喲」


    「稍後到治安官辦公室來拿吧」


    「好~那麽我還有工作,先走咯!」


    目送著從屋頂的間隙中飛去的身影,桑迪也笑了。


    「嚇了我一跳唷,突然收到你發來的傳信。要我帶幾個人過來」


    「都是飛飛的功勞。雖然離城市有三公裏遠,沒想到發了信號之後真的馬上來了。金字招牌名不虛傳。比起她我更擔心的是桑迪會不會來」


    阿蘭露出雪白的牙齒,桑迪則表情變得不爽起來。


    「什麽喲,我從一開始就相信阿蘭的!」


    「是嘛」


    「可惡!給我等一下,阿蘭,你那是對待恩人的態度嗎!?」


    「嗬嗬嗬,抱歉抱歉」


    「絲毫沒有誠意!!」


    「真的很感謝你,謝謝,桑迪」


    桑迪抱著胳膊,哼,地大哼了一聲後,模仿著阿蘭的口吻說道,


    「是嗎」隨後,表情突然緩和下來「不過呢,她可是真的相信你喲。說什麽阿蘭絕對不會是凶手,昨天給我鬧了一晚上呢」


    她指著的,是一位少女。


    「哥哥……」


    眼中含著淚花,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來。


    「約瑟……」


    攤開手。


    抱住飛奔過來的小小身體。


    「……謝謝,讓你擔心了」


    「嗚……嗚……哥哥……」


    隻是,點頭。


    臉蛋埋在阿蘭的襯衣上,打濕了兩塊地方。


    就在這時。


    「去死吧!」


    被這溫馨一幕完全疏遠的麗絲,拔出不知藏在哪裏的匕首,朝著抱在一起的阿蘭與約瑟衝去。


    她握刀的方式絕不是外行人。她的姿勢清楚顯示她是個有經驗的殺人者。


    不過。


    「好了,至此為止」


    不知何時繞到背後的桑迪抓住她的右手腕,輕輕拎了起來。


    黑色的瞳孔中,出現危險的氣息。


    如同喃呢般靠近她的耳朵。與平時完全不同的語氣,


    「老老實實地,伊麗莎白。我要是願意的話,隨時可以捏碎你的手腕喲。你是知道的吧?」


    「痛……!」


    嘩啦,匕首落地。桑迪鬆開手。


    麗絲撫摸著眨眼間就出現的手腕淤青,跪在地上憎恨地抬頭看著阿蘭。周圍的人,馬上用繩子綁住她的身體。


    「……雖然我也不願那麽想。但殺掉克萊頓的人,就是你吧,麗絲。殺了人之後,竟然還能那麽冷靜……」


    回答,是一口吐在臉上的唾沫。


    用力掙紮的她很快被按倒在地,被粗魯地拖走。


    阿蘭悲傷地探試了一下臉頰,桑迪的手掌不知為何溫柔地拍在他的肩上。


    「總之……這就算是解決了?」


    歪著頭,做了個鬼臉。這時候的她,意外地露出些孩子氣的表情。


    阿蘭表情一僵。


    「不,還沒。還有載貨列車的那件事,得去找市長——」


    正好在這時,為押走麗絲,大門的門閂打開後,外麵聚集了許多人。


    「啊呀,真是盛況呢。不過槍聲那麽響,變成這樣也是當然的吧」


    桑迪聳了聳肩,歎了口氣。走了出去,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驚愕的居民們,馬上把市長給叫來了。


    朝著一路大汗淋漓地跑過來的坎寧安,桑迪再次把事情說明了一遍。


    「……怎麽會有這種事……那,治安官死了?」


    驚惶失措地狂擦汗的中年男人的樣子,讓阿蘭甚至覺得滑稽。明明是市長卻好像沒有當事人的自覺性。


    「你可以自己去確認一下喲」


    轉過身讓開道,坎寧安提心吊膽地朝倉庫裏看去,馬上又瞥開視線。雖然沒當場吐出來,但用手帕拚命捂著嘴低頭。大概是忍耐嘔吐感吧。


    算準了他冷靜下來後,阿蘭靜靜問道


    ,


    「能夠相信了嗎?」


    「雖然不敢相信……但也隻能這樣了。真沒想到……」


    「驚訝請留之後。市長,有件工作想拜托你」


    「工作?什麽事?隻要是市長的義務我都會幫忙的」


    「請向最近的騎兵隊據點發電報,請他們出動。能夠阻礙載貨列車的隻有軍隊。這是隻有你才能做到的事,現在還來得及」


    「可是……軍隊會那麽簡單地行動……」


    拉過市長的手腕,粗魯地把他拉過來。遙遠人群,確認周邊沒有人會聽到之後,還是壓低聲音說,


    「這次前來襲擊的是不死者秘儀團的幽鬼們。那可不是死爛屍體或骷髏之類的可愛東西。如果你不想讓這個城市化為地獄的話,就快去通知軍隊。光是市治安官助手這個名字對方是不會理會的,你的市長頭銜是必要的!」


    市長的臉色聚變,驚愕地看著阿蘭。馬上點頭道,


    「好的」


    「這件事不要讓城裏人知道。不然肯定會引起恐慌」


    「這我知道」


    市長慌張地跑出去,卻不知為什麽突然停下腳步。


    眨眼間已經變回平日的那個為了獲得名為市民的觀眾們的掌聲的他,隻見他拉開嗓門大聲道,


    「不過在那之前,我以市長的權力,要做一件事。阿蘭,你從今天起就是市治安官了。願神保佑你的工作」


    演戲似的劃了個十字,然後又匆匆離開了。


    「……這家夥,真是個像蝙蝠似的家夥。隻要是麵對強者,對誰都一副討好的臉色」(c注:蝙蝠因為既非獸類也非鳥類,所以轉指那種兩麵都不得罪的人)


    阿蘭意料之外的發展而驚訝得張大嘴,在他身邊,不知何時走來但同樣驚訝的桑迪解釋到。


    阿蘭重新打起精神。


    「早知道市長是那種人了」


    「不過呢……你知道嗎?那家夥對克萊頓的產業也有投資吧?」


    「恩,從叔叔……從治安官那裏聽說過」


    「他似乎以此為要挾,向克萊頓的遺孀要求得到幾乎所有城裏店鋪的經營權喲。雖然牛仔們很憤怒,不過市長似乎打算把這件事告上法庭……哇,等一下,你們在幹什麽!」


    桑迪沒能繼續說下去。阿蘭被蜂擁而來的人流給包圍,大叫著被人流衝走。


    不久從人群之中,掀起歡聲與鼓掌。眾口交讚他們的新治安官。


    回到治安官辦公室的阿蘭,把絡繹不絕前來祝賀與謝罪的人流給關在門外,終於能歇上一口氣了。


    麗絲一句話也沒說,被乖乖地押往監牢中。關上牢獄與辦公室的大門,連對方的存在的感覺不到。


    深深長歎一聲,身體靠在椅子上。將帽子拉下來遮住臉,伸直腿。


    總之,能做的都做了。對於市治安官助手——哦不,阿蘭胸前的是被市民們硬掛上的閃閃發光的治安官徽章——阻擋列車,是力所不能的。


    郡治安官或者是軍隊,大概會介入礦山那邊吧。之後,如何對付不死者秘儀團,就不是自己的工作了。


    雖然把家人的報仇交給別人這件事,讓阿蘭感到不甘。但現在的阿蘭有自己的義務,那是保護這個城市的義務。


    就像是在說服自己,不久又是一聲長歎。


    總覺得格格不入。


    至今以來隻為了照顧自己就盡了全力,現在卻突然被趕鴨子上架似的,要擔負起守護市民安全的重要職責。疲勞至極的身體,雖然很年輕,卻還是發出悲鳴,要求休息。


    打了個哈欠,閉上眼。


    在黑暗中浮現出絲特拉的臉。她接下來會怎麽做?


    如果軍隊擋下了列車,然後被捕的話,他會作為犯罪者被審判。那時,自己該怎麽做——


    不過,遠遠在思考得出結論之前,阿蘭便沉浸在溫暖的睡意漣渏中,不久沉沉睡去了。


    在月光垂落的耶穌像下,坎寧安跪在地上。手肘撐在治安官的棺材上,手掌握在一起抵著腦門。


    城中唯此一家教會的祭壇前,他的背影好像是在祈禱。


    不過,他口中嘀咕的並非是對主的虔誠禱告。


    「……為什麽會這樣,戴維,你竟然就這麽死了。沒了你,我該怎麽控製這個城市。因為覺得牛仔和亞人們會聽你的話,我才不惜與克萊頓為敵……」


    腳邊有數瓶空空如也的酒瓶。嘴裏冒出酒氣。


    說出來的句子,開始變成不適合在神明麵前出現的叫罵。


    「你這個沒用的家夥,從以前開始就這種樣子。當年我們暗風旅團到處強掠,殺掉一切礙眼的家夥。洗劫北方那群闊佬們的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明明本事不錯卻總在關鍵的時候消失不見。還有以前內戰的時候也是這樣。在最困難戰鬥的時候,你總是消失。現在我終於要脫離這種窮鬼生活,接下來要大幹一場的時候,你居然死掉了……你這個,狗屎!」


    最後在神像麵前罵了一句大不敬的話後,癱倒了。


    「該怎麽做才好喲,我一個人……該怎麽和不死者秘儀團討價還價……」


    穿過彩色玻璃的月光,以藍色為基調,在地板上繪出各種顏色的馬賽克。雖然常帶著一種幻想氣息。但今晚卻有所不同。因為有這個俗人坎寧安的存在,仿佛連周遭的空氣都一下子變得庸俗了,如同褪色之物一般。


    他的脖子上,突然吹來一陣冷風。


    不,那是錯覺。是一股讓他全身汗毛豎起的惡寒向他襲來。


    慌張地轉過頭。


    「……難看的男人。人類從高到低,各種模樣都有呢。」


    「索、索菲亞大人!」


    趕緊跳起,叩拜在地。


    就算不是為了保住自己這條小命,他也會這作吧。女人散發出並非這個世界的氣息,對於膽小如鼠的坎寧安來說,是無法抵抗的壓力。


    索菲亞的眼中增添了一道紅色光芒。


    「雖然曾經將我們秘儀團的紋章授予你。但看來你還是沒有那個資格」


    「請、請原諒我!我這種下賤之人無法理解其中的價值,不小心就隨便……太、太對不起了……」


    「閉嘴,小家夥」


    尖銳的聲音與另一種更尖銳的氣息。


    嘩啦,身體無力,一動不動。


    ——恐懼。


    「哼,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你至今都沒理解」


    「呀啊……」


    聽到這實在不成體統的慘叫,索菲亞皺起臉。不過,似乎不再想與這個如同垃圾般的男人說話,轉開視線。


    她朝著治安官的棺材。用有些生氣般的聲音招呼道,


    「……還想睡到多久。已經到起床的時候了」


    像是回應她般,咣當,棺材動了。


    隨著振動逐漸變大,棺材兩頭令人毛骨悚然地相互跳動起來。仿佛裏麵有什麽東西在折騰似的。


    不久,被釘得嚴嚴實實的釘子同時彈起,棺材蓋子同時轟的一聲碎了。


    從中出現的是,


    「……那個小鬼,我要宰了他……」


    是因為僵硬的肌肉還沒恢複吧?以笨拙的動作站起來的格林伍德治安官——他已經不在是他了。


    瞳孔中失去虹膜,閃耀著黑色的紅光,膚色泛紫,完全不像有血液在下麵流動。透過襯衣,在其胸口附近,有什麽東西透出異樣的光輝。就仿佛是黑暗本身所釋放的光輝一般。


    在他


    胸口飾品上浮現出的是連接成五芒星紋路的文字。那是非人類的語言,『超越永遠且身為不死存在者所統治世界的到來期待與等待者擁有絕對價值』——魔界的語言。


    換成人類的語言就是,不死者秘儀團。


    「還是吸血鬼嗎?原以為是你的話,或許有可能成為血族……」


    「不過,我已經重生了。成為擁有力量的存在!啊,多麽……美妙!感謝你,索菲亞!」


    索菲亞豎起柳眉。憤怒結晶一般向周圍擴散。


    不過,聲音卻還是那麽平靜。


    「你,以為在向誰說話?命令你跪下,稱我為索菲亞大人」


    原治安官以膝蓋一躍——已是非人的動——就那麽叩拜在索菲亞的腳邊。


    「非常抱歉索菲亞大人。您賜予於的美妙力量,讓我忘乎所以了」


    「明白就好」


    索菲亞這時小聲歎息道,


    「……你現在已不能留存這個城中。跟著來吧。雖然打亂了預定,但也沒什麽大礙。明天這個城市便是我等眷族之物。正是你立功的機會」


    「如您所說」


    站起來,恭敬地手捧原本置放於棺材中來複槍。先行一步,打開門。就在兩人即將走出去的時候。


    「等、等等我……」


    一聲軟弱的聲音叫住了兩人。那是伸著手,胯當間一攤水跡,蹲在地上的坎寧安。


    「怎麽,還有事?」


    「說好的……和說好的不一樣。您不是說過,這是為了讓市民們知道你們的恐怖。沒說過要把所有人都變成幽鬼……讓我控製這個城市,讓礦山從中獲益,讓我逐漸控製整個郡,然後把我推上聯邦議會……從內側把這個國家變成不死者秘儀團的從屬物,我不正是作為你們的尖兵,被提拔出來的嗎……這不是說好的嗎……」


    「情況變了……」


    「情況?什麽情況?」


    元戴維·格林伍德治安官挑起眉毛。


    「……就算暴露了也無所謂了。因為菲茲爾挖出了暗黑銀」


    「什麽!?」


    大概是人類的習慣根深蒂固吧,治安官深吸了一口氣。盯著自己胸口的紋章。


    「若是能大量提煉,便無需那種迂回的手段了」索菲亞說著,可愛地聳了聳肩膀。「也就是說爾已經沒用了喲,坎寧安」


    「太過分……」


    抗議很快中止了。直覺告訴他,索菲亞隻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宰了自己。


    「那、那至少……至少也給我永遠的、生命……」


    索菲亞再次聳了聳肩膀,魔的氣氛忽然變弱了。


    「真是、厚顏無恥。你這樣的雜魚,要再多也沒用」


    「求您,求求您了!請給我這個曾經獲利過一次團員徽章的人,再一次機會!」


    看到以膝蓋爬過來的坎寧安,露出討厭的表情,但索菲亞還是說道,


    「你這麽說,算是抓住我的弱點了喲。契約就是契約。雖然在你弄丟那個的時候,便已結束,但魔界也是有信義的。雖然與人類的形式不同、呢」


    「那麽……」


    坎寧安臉上同時出現的歡喜與恐懼混合的表情,很是精彩。


    索菲亞歎了氣口。


    「沒辦法,伸出脖子吧。竟然得吸下流的中年男人的血液,好惡心……」


    索菲亞皺著臉。用兩根纖細的手指捏著鼻子,好像厭煩般說道,


    「不過,你這個年紀卻連尿水都忍不住嗎?你,真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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