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anglegamer、哦☆賣糕的、淩水柒月、水樹奈奈@sosg論壇


    「哥哥~」


    晴朗的星期天,原本坐在桌前吃著午餐的我,在看見親愛的妹妹伴隨著最燦爛的笑容呼喚我時,馬上有股「不祥的預感」衝上眉間,由此便可以證明我——桐穀和人有多素行不良。不過,我還是停下把小西紅柿往嘴裏送的動作,開口說:


    「……幹嘛突然這樣叫我啊,小直?」


    才問完,便看見坐在對麵的妹妹——正確來說應該是表妹——桐穀直葉從身邊椅子上拿起某個東西,此時我馬上就知道自己的預感沒錯。


    「那個啊……今天早上,我在網絡上看見這樣的消息喔?」


    隨著這句話,一張a4大小的打印紙被推到我眼前。看來她是將國內最大的vrmmo遊戲情報網站「mmotomorrow」,簡稱「m tomo」的新聞欄給打印下來了。


    隻見頭條新聞的位置上以粗大字體寫著「決定gun gale online最強者的大混戰,第三屆『bullet of bullets』正式大賽的三十名參賽玩家出爐」。


    下方還刊載著簡短的報導與全部出場者的名單。


    直葉那指甲剪得相當整齊的食指,指著一行寫著「f組第一名:kirito〈初〉」的文字。我側眼看著那排字,同時無力地試著想將事情掩飾過去。


    「咦、咦~竟然有名字跟我那麽像的人耶——」


    「什麽相像,是完全一樣吧。」


    直葉整齊瀏海下方那符合運動少女形象的幹淨臉孔露出微笑。


    現實世界裏的她,可是位才高中一年級就忽然被選拔進入全國高中聯賽與玉龍旗團體戰(注:日本高中劍道三大賽之二)的劍道選手,像我這種隻窩在家裏的虛弱家夥,體力上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而且直葉還在完全技能製的vrmmo「alfheim online」裏操縱名為「莉法」的精靈劍士,那端正剛毅的劍技時常淩駕於我這種隨手亂舞的劍法之上。


    雖然無論在現實或是虛擬世界裏,一旦和直葉吵架我就隻能馬上道歉,但平常應該不需要擔心這一點才對。因為在我回到現實世界來的這一年裏,已經完全將我們小時候的疏遠感消除,還培養出深厚的感情,連暑假暫時從美國回來的老爸看到了都還會吃醋呢。


    今天——二〇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天,因為母親按照慣例待在編輯部,所以午餐還是由我和直葉前去采購材料,合作完成加了水煮蛋的凱薩色拉與海鮮燴飯,接著麵對麵坐在桌子前一團和氣地開始用餐……到直葉把那張打印紙拿出來為止。


    「是、是啊……完全相同呢,嗯。」


    我勉強將視線由印刷著垮kirito名字的紙張上移開,然後將小西紅柿放進嘴裏,咀嚼時還以模糊的聲音繼續說道:


    「但、但是,這應該是個很大眾化的名字吧?我也隻是省略本名而已。這ggo裏麵的桐人,名字說不定叫什麽……霧峰藤五郎吧,嗯。」(注:日文中桐與霧發音同為kiri)


    說出這種空虛的話後胸口之所以會感到一陣刺痛,一定是因為對親愛的妹妹撒了漫天大謊的關係吧。是的,直葉所指的kirito分之百是我本人在遊戲裏的角色。


    至於為什麽非得隱藏這件事實不可呢?原因在於我為了參加發生問題的射擊遊戲mmo「gun gale online」裏名為「bullet of bullets」的大會,而把當成根據地的alo裏使用的角色·桐人「轉移」到ggo世界裏去了。


    所謂的轉移,是所有利用「the seed」平台的vrmmo遊戲共同擁有的功能,它可以將玩家於某遊戲內培養出來的角色,在「保持原本強度」的情況下轉移到別款遊戲裏,這是幾年前根本無法想象的係統。


    但這種係統當然也有一定的限製存在。而最大的限製,就在於單單隻能移動角色,無法將擁有的金錢與道具帶到新遊戲裏頭去。因此,轉移通常不是暫時性的觀光,而是永久性的遷移行為。


    如果我說自己要從alo遷移到另一個遊戲裏,深愛著那個精靈國度的直葉一定會大受打擊。而另一方麵,我也猶豫著是否要向直葉說明為什麽得將「桐人」轉移到ggo裏這件事。因為這與vrmmo世界最為深沉的黑暗麵有關。


    委托我到ggo世界調查整起事件的男人叫做菊岡誠二郎。他曾隸屬於政府的「sao事件對策小組」,現在則是總務省vr世界管轄部門,通稱「假想課」的國家公務員。


    一周前的星期天,菊岡把我叫出去,告訴我某個奇怪的案件。


    他表示在ggo世界內部的街道裏,有個角色對其他角色說出「製裁」這種話並且朝對方發射子彈。如果僅僅如此,那麽就單純隻是惡作劇或騷擾而已。不過,現實世界裏有兩名操縱遊戲角色的玩家,也在遭受槍擊的同一時刻心髒病發死亡了——大致上就是這麽回事。


    我認為,這有九成的可能性隻是偶然。


    然而,我實在無法舍棄那剩下一成的「某種」可能性……於是接受了菊岡危險的委托,登入ggo世界裏,希望能接觸那名引發騷動的槍擊者。


    由於沒時間從頭開始鍛煉角色,我隻好將alo的桐人轉移過來,並為了吸引槍擊者的目光而參加昨天星期六所舉行的bob預賽。初次體驗的槍械戰鬥讓我感到相當頭痛,所幸首先遇見的玩家巨捆靡遺地向我講解遊戲內容,讓我得以成功通過預賽,並且和可能是槍擊者的男人有了第一次接觸。


    但目前為止,還不知道那名自稱「死槍」的男人,是否真的有在遊戲內殺害現實世界玩家的力量。


    不過,這讓我曉得了一件事。


    那就是「死槍」與我之間有著出乎意料的關係存在。


    「死槍」就跟我一樣,是那個死亡遊戲——sword art online的「生還者」。而且不隻如此,我和他過去說不定曾經交手過,還打算終結對方的生命——


    「哥哥又露出這種恐怖的表情了。」


    聽見這句話,我的身體忽然震動了一下。空虛地望著天空的雙眼再度聚焦後,馬上就看見直葉皺著眉頭,一臉擔心的表情。


    她將方才推到我眼前的影印紙放在桌上,輕握著雙手盯著我看。


    「那個……其實我早就知道哥哥……也就是『桐人』從alo轉移到ggo裏了。」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讓我嚇得眼睛都快跳出來了。看見這種反應之後,比我小一歲的妹妹露出早已看透一切的成熟笑容。


    「桐人都從朋友名單裏麵消失了,我怎麽可能沒注意到呢。」


    「……不、不過,我打算這周末之後就轉移回去……而且名單也不用每天看吧……」


    「我不用看也感覺得到。」


    直葉斬釘截鐵地這麽說。那對大大的眼睛裏閃爍著充滿謎團的光彩,而此時我居然湧起「這家夥也是女孩子呢」的想法。這種念頭實在令人感到很不好意思,再加上瞞著妹妹進行轉移的愧疚感,讓我不由得別開視線。但直葉卻還是平穩地對我說:


    「……我昨天夜裏一注意到桐人不見了,馬上就注銷遊戲並準備衝進哥哥的房間裏去。但哥哥絕對不會沒有理由便瞞著我離開ao對吧?我想這一定有什麽原因,於是便聯絡了亞絲娜。」


    「這樣啊……」


    簡短地附和之後,我的脖子縮得更短了。


    由alo轉移至ggo這件事情,我隻告訴了亞絲娜——結城明日奈,以及我們兩人的「女兒」,也就是人工智能結


    衣。而理由在於……別說兩天了,就算我隻消失兩秒,擁有部分係統登入權限的結衣也會馬上發現。


    而且結衣不喜歡我有事情瞞著亞絲娜。當然,我若說自己有苦衷她一定能理解,但一想到我的指示將給結衣的主程序帶來負擔,便沒辦法這麽做了。


    於是我便隻告訴亞絲娜和結衣「由於接受了菊岡誠二郎的請托,所以得到ggo世界去一趟」,還說明目的是為了「調查the seed連結體」。但我沒辦法向她們表明調查的核心部分,其實是「死槍」在遊戲內的槍擊,以及現實世界裏的兩起死亡事件——


    這事件實在是荒誕無稽。但由於太過於奇特,反而讓人確實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而這也是我無法將轉移的事情告訴直葉或其他朋友的最大原因。


    垂下視線、口中含糊其辭的我,耳裏忽然聽見移動的聲音。


    接著是細微的腳步聲,以及兩邊肩膀被手觸碰的感覺。


    「哥哥……」


    直葉將身體靠在我的背後,然後在我耳邊低語:


    「亞絲娜她說『跟往常一樣,桐人在ggo裏大鬧一番後立刻就會回來了』。但是,我想她心裏一定很不安才對。而我也和她一樣。因為……因為,哥哥昨天那麽晚才回來,而且臉上的表情非常恐怖。」


    「是嗎……」


    我隻能這麽回答。直葉的短發輕撫過我的脖子,在離我左耳非常近的距離,一道夾雜著鼻息的聲音響起。


    「應該……沒有危險吧……?我不希望你又跑到很遠的地方去……」


    「我不會離開的……」


    我這次清楚地告訴她,然後將自己的右手疊在左肩的小手上。


    「我保證。今晚ggo大會活動結束之後,我就會回到alo和……這個家裏。」


    「嗯……」


    直葉似乎點了點頭,然後上半身就這樣靠在我身上,暫時停著不動。


    我被囚禁在sao的兩年裏,妹妹已經非常心痛了,而現在又讓她感到如此不安,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其實我也可以發一封「我不接受委托了」的簡訊給菊岡誠二郎,然後忘記所有事情——但經過昨天的預賽之後,有兩個理由讓我很難做出這樣的決定。


    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已經與那個誤以為我是女性玩家而親切地指導各種知識、拿著恐怖巨大狙擊槍的女孩子「詩乃」約好再戰。


    而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和「死槍」之間的宿怨。


    我得再度麵對那個身穿灰色長袍的男子,並確認他「過去的名字」——以及他那兩名被我用劍斬殺的夥伴之名。因為這原本是我回到現實世界後,應該立刻完成的責任……


    我輕輕敲了敲直葉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再度說道:


    「不要緊,我一定會回來的。來,我們快吃吧。東西要冷掉囉。」


    「嗯…………」


    直葉的聲音變得比較有力了。她點點頭,用力抱了我的肩膀一下後才放開。


    小跑步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後,妹妹臉上又有了充滿精神的笑容。她舀起一大匙燴飯放進嘴裏,接著又輕輕揮舞著湯匙。


    「話說回來,哥哥……」


    「…………嗯?」


    「我從亞絲娜那裏聽說了,這次的『工作』好像可以賺不少錢對吧~?」


    「嗚!」


    菊岡跟我約定好的三十萬圓報酬,以及準備拿這筆錢購買的最新規格pc零件一覽表,隨著喀啦喀啦的音效在我腦海裏展開……我判斷勢必得削減些硬盤容量之後,「碰」一聲拍了一下胸部。


    「嗯、嗯!我什麽都買給你,好好等我回來吧。」


    「太好了!我老早就想要一把奈米碳管製的竹劍了!」


    ……看來主存儲器的容量也得有所修訂才行了。


    為了避開車潮,我稍微提前在下午三點便跨上老舊機車出門。


    車子沿著川越街道不斷向東,通過池袋後由春日大道往都心前進。接著我在本鄉折往南邊,由文京區進入千代田區後,不到幾分鍾作為目的地的綜合醫院便出現在眼前。


    雖然昨天才來過這地方,但記憶似乎已經相當遙遠。


    其實理由相當簡單。因為昨晚我即使躺在自己床上也完全無法入睡,隻是在黑暗當中張開眼睛,拚命回想心底深處那早已遺忘的過去——sao時代的殺人公會「微笑棺木」毀滅的整個過程。


    結果,淩晨四點時我終於放棄靠自己入睡,戴上amuspheren入vr空間裏,藉由區域網路從自己房裏的pc當中叫出「女兒」結衣,然後要她陪我閑聊直到「睡眠注銷」成功為止,但最後還是因為沒辦法熟睡而做了個很長的夢。


    幸好我幾乎不記得夢的內容,但從醒過來到現在,耳朵深處一直有道聲音盤旋不去。


    ——你是桐人嗎?


    這是昨天bob預賽當中,可能是「死槍」的玩家對我的低語。


    而這同時也是我用劍斬殺的兩人——不對,包含擔任亞絲娜護衛的那個男人在內,總共三名「微笑棺木」成員對我的疑問。


    是你嗎?你就是那個殺了我們的「桐人」嗎?


    無論是在bob預賽會場或夢中,我在麵對這個問題時都無法直接回答「沒錯」。


    今天晚上八點開始的決賽裏,我應該會再度和那個像亡靈的家夥碰麵才對。如果再被問到同樣的問題,我這次非得承認不可。


    但我卻沒自信能做到這一點。


    「…………早知道會這樣……」


    就不要將「桐人」由alo裏轉移過來,直接用全新名字的角色潛入ggo就好了。


    對事到如今還有這櫓丟臉想法的自己苦笑之後,我便將摩托車停好,走進病房大樓裏。


    由於出門之前先傳過簡訊,所以安岐護士已經在昨天那間病房裏等我了。她跟昨天一樣隨性地綁著辮子,但今天鼻子上戴了一副無框眼鏡。隻見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翹起那雙修長的腿,看著已經有些跟不上時代的紙張印刷文庫本。但她一看見我走進來,便迅速合上書本並露出微笑。


    「唷,這麽早就來啦,少年。」


    「抱歉,今天也要麻煩你了,安岐小姐。」


    對她點點頭後,我瞄了一眼時鍾,發現還不到四點。雖然距離bob決賽開始還有四個小時以上,但如果跟昨天一樣搞到差點來不及報名而冷汗直流,那也未免太沒有學習能力了吧?所以我還是早點登入,練習一下射擊技巧比較好。


    我將外套掛在衣架上,對安岐護士說:


    「那個……決賽是晚上八點開始,所以那時再看我的心電圖就可以了。」


    結果這位白衣護士輕輕聳了聳肩。


    「沒關係。我剛輪完夜班,今天休假。所以無論陪你幾個小時都沒問題喔。」


    「咦……那、那不是很不好意思嗎……」


    「會嗎?那我想睡時就借一下你的床囉?」


    她口中說著這種台詞,還眨了一下眼,身為一個在現實世界裏頭女性經驗值相當低的重度vrmmo成癮者,隻能含糊其詞並移開視線而已。安岐護士看見我的樣子便嗬嗬笑了起來。由於在複健時的丟臉模樣被這個人盡收眼底,所以我在她麵前可以說完全抬不起頭來。


    我為了掩飾尷尬而一屁股坐到床上,接著馬上依序掃過旁邊準備好的各種屏幕器材,以及放置在枕頭上的銀色雙重圓冠型頭盔——「amusphere」。


    菊岡特別幫我準備了全新的機器,無論是不鏽鋼的外表還是人工皮革的內側,都沒有任何一汙點。它時尚的設計與質感遠遠超過原始的nervgear,


    與其說是電子機器,倒不如說是裝飾品還比較合適。


    如同它「絕對安全」的廣告詞一樣,這台機器應該無法產生致命的微波才對。不,應該說它早就被嚴格設計成隻能產生微弱的電磁波而已。


    所以按照常識來判斷,其實根本不用特別跑到醫院在胸口貼上心電圖的電極,還安排護士守在旁邊照顧自身安全。無論是什麽人用什麽樣的手段,都無法利用這台amusphere傷害我分毫。


    但是——


    但是ggo裏的知名玩家「zed」與「薄鹽鱷魚子」在現實世界裏確實己經死了。


    而對他們的角色發射假想子彈的「死槍」,是過去曾在sao世界憑著自己意誌pk……也就是殺人的玩家。


    如果,完全潛行技術這個東西,現在還有仍未被發現的危險要素呢?


    比如說,在sao這個異常世界殺了人的玩家,得到了某種適合在vr環境裏放射的數字化「殺氣」或「怨念」,而這種力量又經由amusphere將其轉變為檔案,再利用網絡流入被狙擊者體內對其神經係統發出某種訊號……最後造成心髒停止。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麽「死槍」在遊戲內的攻擊便有可能讓現實世界裏的玩家死亡。


    同時「桐人」所揮動的假想之劍,也有可能真的殺掉「死槍」或是其他人。


    我也曾在艾恩葛朗特裏殺害過其他玩家,數量說不定比大部分紅色玩家還要多。


    一直以來,我都刻意地去遺忘掉喪生在我劍下的那些人。但是,昨天那段記憶的封印已經解開了。


    不,應該說我根本就不可能忘記這段過去。這一年裏麵,我隻是讓自己別過臉不看這段沉重的過往,不斷逃避著應該承受並且付出代價的罪過……


    「少年,你是怎麽了?怎麽臉色那麽難看?」


    白色休閑鞋的尖端忽然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膝蓋。


    我被嚇得肩膀緊繃。抬頭一看,才發現安岐護士透過無框眼鏡以沉穩的目光看著我。


    「啊……沒什麽……」


    我微微搖頭,但最後還是咬緊了嘴唇。幾個小時前才為了同樣的理由讓直葉擔憂,現在還讓接受這個麻煩委托的安岐小姐替我操心,這也未免太丟臉了。


    然而,護士小姐臉上浮現過去複健時曾鼓勵過我的笑容。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移動到我身邊說:


    「難得有機會讓美女護士做心理谘詢,你就把心事全說出來吧。」


    「…………要是我拒絕,應該會遭天譴吧。」


    「呼」一聲吐出長長一口氣後,我看向地麵,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說:


    「那個……安岐小姐,你到複健科來之前是在外科服務對吧?」


    「嗯,是啊。」


    「請原諒我這個不禮貌而且直接的問題……」


    我稍微瞄了一下左上方,以更細微的聲音問:


    「…………已經過世的患者,能在你的記憶當中停留多久……?」


    這是個挨罵或遭到白眼也不為過的問題。如果我是護士,一定會覺得「不懂醫療現場的小鬼問這是什麽自以為是的問題」吧。


    不過安岐護士臉上還是保持著沉穩的微笑,回了我一句「這個嘛……」。她看了一下病房的天花板後,慢慢張開嘴說下去:


    「隻要我去回想,就可以想起他們的名字與容貌。就算隻是在同一問間術室裏共處一個小時的病人……嗯,依然記待。我明明隻看過他們因為麻醉而沉睡的臉而已,這還真的很不可思議對吧。」


    也就是說,安岐小姐參加的手術裏麵有患者過世囉……雖然我知道這並非什麽可以隨便觸及的話題,但還是忍不住這麽問道:


    「你不會想忘了他們嗎?」


    不知道這麽說的我臉上作何表情,隻見安岐小姐連眨了兩下眼睛。但她塗著薄薄口紅的嘴唇仍舊保持著微笑的形狀。


    「嗯……這個嘛……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回答了你的問題……」


    安岐小姐先這麽說完後,才用略為沙啞的聲音接下去:


    「人類呢,隻要是覺得應該忘記的事情,就一定會忘記。甚至連『我想忘記』的念頭都不會有。因為你愈是想要忘記,記憶反而愈深刻,最後會記得更為清楚不是嗎?這麽一來,或許……心底深處,也就是潛意識裏其實根本不想忘記那件事吧?」


    這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我輕吸了一口氣。


    愈是想要忘記,反而愈是無法忘記……?


    這句話入人心扉,在嘴裏引發一股強烈的苦味,而我在內心將它變成自嘲的笑容之後,才吐出這麽一句話來:


    「……那麽,我還真是個惡劣的人呢……」


    避開安岐護士那帶有「為什麽」意味的視線後,我看向雙腳中間的地板。接著又握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然後利用這股壓力將胸口的話吐出來。


    「…………我在sao裏麵……殺害了三名玩家。」


    沙啞的聲音撞上病房白色牆壁,變成奇妙的回音傳了回來。不,其實應該隻有我的腦部感受到回響而已吧。


    我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為了複健而住到這間醫院來時,安岐小姐是負責照顧我的護士。所以她知道我被囚禁在假想世界裏兩年的事情。但在這之前,我從未對她說過那個世界內部所發生的事情。


    從事醫療工作的人,聽到任何奪走生命的事故,一定都會感到很不愉快。但從嘴裏衝出來的話語卻再也停不住了。我隻能將頭垂得更低,以沙啞的聲音繼續說:


    「他們全部是紅色……全部是『殺人凶手』,但我也可以選擇不殺掉他們,而讓他們無力反抗就好。但我還是把那些人殺掉了,因為自身的憤怒、憎恨……以及複仇心而斬殺他們。而我這一年來甚至把他們忘得一幹二淨。不,應該說我連現在提到這件事情時,也還想不起那兩個人的姓名與臉孔。換言之……我是連自己親手殺害的人都能忘記的家夥。」


    閉上嘴後,病房裏便充滿了一片沉重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衣服摩擦的聲音與床墊搖晃的感覺傳到我身上來。我想應該是坐在左邊的安岐小姐站起來準備離開病房了。


    但我猜錯了。忽然有隻手穿過背部放在我右肩上,接著用力將我拉了過去。這時我身體左側緊貼在白色製服上,接著全身緊繃的我,便聽見有道細微的聲音伴隨著呼吸在極近距離處響起。


    「抱歉,桐穀小弟。我雖然自信滿滿地說要替你心理谘訩,但我還是沒辦法將你背負在身上的重擔消除,當然也沒辦法和你一起承受它。」


    原本在右肩上的手開始撫摸起我的頭發。


    「別說『sword art online』了,我根本沒有玩過任何vr遊戲……所以我無法感受你使用的『殺害』這兩個字究竟有多沉重。不過……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你之所以非這麽做不可,應該是為了要幫助別人對吧?」


    「咦…………」


    她這番話出乎我的意料。


    為了幫助別人。這個要素確實是存在。但是——但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


    「醫療上也會有必須選擇搶救哪一條生命的場合出現。像為了搶救母親而放棄胎兒、為了解救等待器官移植的患者而放棄腦死的患者。而且在大規模的事故或災害現場,也有評估病患急救順序的『檢傷分類』製度。當然……不是說有正當理由就可以殺人。失去的生命,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換不回來。但是……像你這種與死亡事件相關的人,應該也有權利想到有人因為自己而獲救。你有權利借著想起自己幫助過的那些人來讓自己獲得救贖喔。」


    「讓自己……獲得救


    贖的權利……」


    我用沙啞的聲音說完之後,便在安岐護士的手還放著的情況下用力搖了搖頭。


    「但是……但是……我忘了那些被我殺死的人。把那些重擔與義務全都拋棄了。所以我根本不配得救……」


    「要是你真的忘記,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用堅毅的聲音說完後,安岐護士便將左手放在我的臉頰上,並讓我麵向她。無框眼鏡深處那對細長的雙眼裏,有著堅強的光芒。當她用剪短指甲的大拇指擦拭我的眼角之後,我才發現眼裏已經滲出淚水。


    「你還記得很清楚。當應該想起的那一刻到來,你就會全部想起。所以呢,那時候你也得同時回想起你幫助過、守護過的人才可以唷。」


    輕聲說完後,安岐小姐便將自己的額頭靠在我的額頭上。


    冰涼的觸感,讓盤旋在腦袋中的沉重想法開始冷卻下來,肩膀也因此放鬆。於是我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幾分鍾後,赤裸的上半身貼了膠體電極的我橫躺在床上,用雙手舉起amusphere。


    從昨晚起,就一直有股冰冷且沉重的恐怖與自責纏繞在身邊,現在這些重擔終於離我遠去。但隻要再度遭遇「gun gale online」世界裏的那個男人——也就是「死槍」,它們很容易就會重新壓在我身上。


    將簡直變得像鑄鐵製般沉重的vr界麵套到頭上之後,我將電源打開,接著馬上就有準備完成的電子音響起。我移動了一下視線,對坐在屏幕裝置旁邊的安岐小姐說:


    「那就麻煩你幫忙監控囉。還有……剛才……那個……謝謝你。」


    「哪裏,沒什麽好謝的。」


    用傳道般的語氣說完後,護士便在我身上蓋了一條薄毛毯。在那股清潔肥皂的香味中,我用力閉上眼睛。


    「八點前應該不會有事吧……我大概十點左右會回來。那麽我走囉。開始聯機——!」


    喊完後,七彩放射光便在眼前展開,接著將我整個人吞噬進去。


    逐漸遭到遮斷的五感之外,傳來安岐小姐的聲音。


    「了解了,你放心進去吧,『英雄桐人』。」


    什麽…………?


    還來不及思考,我的意識已經離開現實世界,進入那個滿是沙塵與硝煙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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