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


    有資格站在太和殿內的文臣武將, 哪個不知處死後還被貶為庶民的淮王明桓, 是紮在今上心頭的一根刺。


    當年閹黨倒台時就曾傳出些流言, 說先帝駕崩前留有遺詔, 指定淮王繼位……真正弑君奪位的是今上, 淮王與被滿門抄斬的鎮國公府是被冤枉的。


    為了平息流言, 今上趁著清除閹黨不知誅殺多少老臣。


    如今政局雖已穩定, 可但凡與“淮王謀反案”沾上點兒關係,總會觸及今上那條敏感的神經。而寇凜掌管的乃是天子親軍,這個職位, 通常隻有聖上最信任之人方可擔任。


    寇凜竟與淮王所有牽連,謀反一說,便不是空穴來風。


    梁成帝漸漸恢複神態:殿上官員們麵麵相覷, 雖然他們多半希望看到寇凜栽跟頭,但這事兒聽著不太靠譜。


    都已經二十四年過去, 昔年淮王府內仆婢成群, 是否真有一個叫做貞娘的侍女, 估摸著隻有淮王府的人才知道。


    而淮王造反那夜, 王府被定國公帶兵屠個幹淨,即使還有活口, 隱姓埋名還來不及, 誰敢站出來說自己曾是淮王府的人, 指認寇凜的姐姐就是貞娘?


    “啟稟聖上,微臣知曉此事厲害, 自然是確認過的。”顧禦史不卑不亢,捧著玉笏道,“據密告所說,那貞娘在淮王府與另外幾個侍女一起,負責庶民明桓的衣飾。微臣猜測她應與宮內尚衣局有所往來,於是暗訪了幾十位出自尚衣局的老宮人。因此女相貌出眾,且在左眼角生有一顆淚痣,令人印象深刻,有六人表示見過畫中女子,其中三人確定她是淮王府侍女,更有一人記得她叫貞娘,與密告信中的內容分毫不差。”


    顧禦史指了指寇凜手中的畫像,“微臣隻是暗訪,倘若聖上多召些年長的宮人,想必還會有識得此女之人,密告說她也曾服侍過明桓的正室夫人,入宮的次數應該不少。”


    梁成帝道:“畫像取來給朕看看。”


    宦官連忙從寇凜手中取走,呈去聖前。


    梁成帝覷著宦官手裏的畫像,沉默良久,看向寇凜:“寇卿,你姐姐曾在淮王府為婢一事,你真不知情?”


    “微臣的確不知!”寇凜驚惶下跪,仿若神思淩亂,聲音失去穩定,“倘若知道,微臣又豈會繪製畫像,調用錦衣暗衛尋人?”


    梁成帝斟酌著頷首:“言之有理。”


    卻沒有讓他起身。


    寇凜再道:“而且庶民明桓謀反時,微臣已有三歲,多少記得些事情,姐姐當時與微臣身在蜀地,她怎可能人在京城為婢?”


    顧禦史道:“但這隻是寇指揮使的一麵之詞,有誰可以證明呢?”


    “行了,朕自有分寸。”梁成帝吩咐宦官將畫像拿去內廷司,召集所有符合年紀的老宮人,想到什麽,又囑咐,“多畫幾幅,拿去皇後、麗貴妃,寧賢妃宮裏……”


    眾人明白,這三位是聖上還是王爺時就娶進府中的,從前沒少與淮王內眷打交道,興許身邊侍女嬤嬤們有記性好的見過此女。


    等宦官拿著畫像退下,顧禦史道:“聖上,關於寇指揮使,微臣還有一事請準秘奏。”


    “不必。”梁成帝道,“顧卿但說無妨。”


    顧禦史微微猶豫,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交給宦官:“聖上請過目。”


    梁成帝展開密信,逐字逐句默讀,臉色越來越沉,唇線緊繃,隱動雷霆之怒。


    殿上氣氛凝重,百官無不屏息。


    “寇卿。”梁成帝看完以後,轉而冷視寇凜。


    寇凜伏地一叩:“微臣在。”


    梁成帝將信朝他扔了過去,語氣隱壓怒意:“這告密信上說,你姐姐是個孤兒,明桓造反前三年半,因多次魅主犯上,被王妃逼著投了井,不知怎麽沒死成,逃出了府,輾轉流落在外……”


    顧禦史連忙補充:“微臣詢問過那些老宮人,此女的確在明桓造反前三年多,就沒再見過了。”


    殿上靜了一瞬,爾後滿堂再是震驚!


    這話意味著什麽?


    是個孤兒哪裏來的弟弟?


    淮王造反是在二十四年前,再往前推三年多,是二十七、八年前。假設貞娘爬了淮王的床,被王妃發現,貞娘逃出王府後若是誕下淮王骨肉,那孩子如今應是二十六七歲,恰好與寇凜的歲數吻合!


    眾人的目光紛紛朝寇凜望過去。


    僅僅家人與淮王府有所牽連,謀反這罪很難定下來,頂多是失去聖上信任,慢慢丟掉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


    現在則是必死無疑。


    武將列裏,謝叢琰淡淡看了寇凜一眼,又收回目光。


    梁成帝也將目光投向他:“寇卿當真不知自己真正祖籍何處?全無印象?”


    寇凜叩首,聲音依然微顫:“時年戰亂災荒,難民無數,微臣的姐姐一路帶著年幼的微臣逃難,從未提過父母的事情,微臣隻知祖上姓寇,旁的一概不知。”


    顧禦史冷笑:“令姐若非心虛,為何不與寇指揮使說起家事?”


    梁成帝掃一眼百官:“眾卿如何看待此事?”


    殿內鴉雀無聲,此時尚未最終確定寇凜的姐姐的確是貞娘,誰敢說話?


    其實即使證實了畫中人是貞娘,寇凜也許隻是貞娘在路邊撿的一個難民的孩子,和淮王沒有半點關係。


    但以聖上多疑的性格,絕對不會留著寇凜。


    他們要做的,是等後宮的消息傳來,最終確定貞娘的身份,再齊齊彈劾寇凜其他罪狀,給聖上找個處死他的理由。


    皆大歡喜。


    “那就等吧。”梁成帝閉上眼睛。


    這架勢是不準備退朝了,儼然將大朝會變成公審寇凜。


    *


    尚書府。


    楚謠午睡過後,心不在焉的坐在房裏畫畫。


    自從寇凜上次押著楚簫上門,她沒再見過寇凜,也沒有繼續學習女紅。


    一麵心疼他受了傷,一麵生了好幾日的悶氣,根據楚簫告訴她的情況,寇凜猜出真相之後,竟然跑來討要兩千金的封口費。


    難道他一直任由自己接近他,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賺一票大的麽?


    可想想那晚他挨打卻不還手,她確定寇凜是對她有意的。這種情況下,依然先跑來訛錢,絲毫也不顧慮她的感受。


    兩千金她爹拿不出來,但在寇凜手裏不過九牛一毛,始終還是比她重要的多。


    楚謠心煩的將畫筆擱下,準備再回床上躺著去時,聽見楚簫在外急匆匆的聲音:“阿謠!阿謠!”


    楚謠又重新坐下,目望楚簫穿著飛魚服推門而入,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眼皮兒不由一跳:“瞧你急的,該不會虞清又出事了吧?”


    “不是虞清,是寇大人出事了!”楚簫順了口氣道,“剛才金吾衛指揮使宋世鈞帶著聖旨來到衙門,說寇大人被停職,已押入刑部大牢待審,揮使一職由南鎮撫司楊鎮撫暫代。衙門上下此時炸開了鍋,楊鎮撫逼著徐功名將暗衛令交出來,徐功名不肯,罵他是內奸,南北鎮撫司的錦衣衛打起來了。”


    楚謠滿臉驚慌:“究竟怎麽回事?”


    楚簫嗓子眼冒火,快速倒了兩杯茶仰頭灌下:“我趁亂溜出衙門,跑去吏部找爹,爹告訴我,今天在大朝會上……”


    楚謠指節攥的發白,聽的膽戰心驚。


    “內廷司召集老宮人,又多出七人見過畫中女子曾跟隨淮王妃進過宮。最有力的證據,是寧賢妃身邊的一位老嬤嬤也指認了。”


    “那、那寇大人如何辯解?”


    “還能如何辯解,他年幼時正趕上動蕩,幾十萬難民四處遷移,路引戶籍都沒有,他又恰好不知自己的來曆,查證無門。”


    “他是被算計了,被那個想害我們的、神通廣大的人給算計了。”楚謠抓住楚簫的手腕,連指節也在顫抖,二十幾年過去,想證明淮王府內有一個叫貞娘的侍女容易,可想證明王府裏沒有一個叫貞娘的侍女幾乎辦不到。


    而無論真假,這根刺已經紮在聖上心頭。


    再加上百官對他的怨氣,往後幾日,彈劾的奏折定似雪花片般的落下來。


    以往寇凜怎樣被彈劾,並不觸及聖上的利益,聖上依然對他百般信任,這是他屹立不倒的資本。


    如今失去聖上信任……


    這幕後黑手實在可怕,一出手便掐中要害!


    “阿謠我先走一步,衙門鬧成這樣,我擔心虞清會有危險。”楚簫雖對寇凜惱火,卻也真心不想他出事,在妹妹手背安慰似的拍了拍,“我問爹寇大人接下來會怎樣,爹告訴我老天不長眼,禍害遺千年,用不著擔心。”


    “爹說的是風涼話。”楚謠心頭愈發難過。


    楚簫離開以後,她坐立不安,幾次三番走到門口,卻又不知自己要去做什麽。楚簫先前入獄時她擔心歸擔心,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有她爹和謝叢琰在,哥哥性命無憂。


    如今誰又會替寇凜籌謀?


    何況兩件事情性質不同,誰又能幫得了他?


    自回京以來每次有危難發生,她總是想到去求寇凜,現在她該去求誰?


    爹肯定不會插手的,說不定還得趁機落井下石。


    楚謠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紅著眼眶低聲罵道:“讓你平時四處得罪人!”


    可他會有今天,全是因她而起啊……


    “小姐。”春桃在外扣門。


    楚謠擦擦眼淚:“進來。”


    春桃推門入內,身後跟著一位膀大腰圓的老嬤嬤:“小姐,舅老爺特意請了位懂武藝的嬤嬤過來,說這段日子您或有危險,命她貼身不離的伺候小姐。”


    楚謠心頭一震,下意識去摸自己左腿膝蓋。


    抬頭一看,並不是謝從琰那位乳娘,鬆口氣的同時,冷冷道:“我不需要。”


    春桃為難道:“小姐,這是老爺同意過的,再說了,哪一家尚書千金也不像您一樣,身邊隻留一個侍女使喚,連個嬤嬤也沒有。”


    楚謠心中正難過,脾氣也燥起來:“我說了,我不需要,再多嘴就去領罰!”


    “小姐,是寇指揮使在牢房裏給謝將軍遞了話,謝將軍才找老奴來的。”老嬤嬤神情輕蔑,也不行禮,用粗嘎的聲音道,“指揮使令交了之後,一直在尚書府周圍負責保護您的三隊錦衣暗衛將會撤走,您處境堪憂。”


    楚謠微微一怔,這才知道原來寇凜派了那麽多暗衛保護她。


    老嬤嬤又道:“謝將軍還說,寇指揮使為何遭此一劫您心知肚明,若讓他的心血白費,那您盡管任性妄為。”


    說完,老嬤嬤不再理會她,眼睛環顧房內,指著一處空地兒對春桃頤指氣使,“將櫃子搬走,抬張軟榻來,褥子鋪的厚實一些。”


    又指著楚謠床前,“再去挪個屏風擺在這遮一遮,省的我半夜起身在房裏走動時嚇到小姐。”


    春桃見楚謠怔怔坐著,並無反對的意思,便出去使喚家仆做事。


    軟榻和屏風安放好以後,老嬤嬤便去躺著了:“吃晚飯時再叫我。”


    楚謠安靜不語,春桃反而氣的不輕,這老婆子好大的架子,簡直比主子還更主子。


    她本想出言嗬斥幾句,卻被楚謠以眼神製止。


    謝從琰請來貼身保護她的高手,又豈會是個懂得伺候主子的尋常人。


    楚謠隻默默道:“晚飯我就不吃了,嬤嬤想吃些什麽,吩咐廚房做了就是。”


    老嬤嬤突然翹頭看她一眼:“瘦成一把骨頭還不吃飯?”


    楚謠不想理她,腳步一深一淺的繞過屏風,去床上躺著,且將幔帳放下。


    老嬤嬤睡到日落,親自跑去廚房吃晚飯,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回到房間裏抱怨:“堂堂尚書府,吃食條件未免太差。還有廚娘的手藝,真是一言難盡,怪不得你不愛吃飯。”


    屏風後的人一聲不吭。


    老嬤嬤將一碗小米粥和幾個小菜端上桌:“小姐過來吃點,我親手煮的。”


    屏風後半響才傳出聲音:“不用了,我不餓。”


    帶著濃重的鼻音,還有一些哽咽,應是剛剛哭過。


    老嬤嬤微微彎腰,雙手撐著桌麵,靜靜思考了一會兒,她關上房門,轉身走到屏風前。


    直起略弓的脊背,撕下臉上的膠質假麵皮,也不再捏著嗓子說話:“本官夥頭軍出身,手藝不輸給宮裏的禦廚,小姐確定不來嚐嚐?”


    迷迷瞪瞪的楚謠漸漸回神,呆楞一瞬,驚的坐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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