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佐々原史緒 插畫:かる


    譯者: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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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聲傳來了。


    ——鬼,在這邊


    往拍手的方向來


    啪嘰啪嘰的拍手聲,不時地間斷。就像小孩子的兒歌。


    ——鬼,在這邊


    往拍手的方向來


    微微沙啞而寧靜的……輕輕地,甜美的,悅耳的聲音。在廣袤無垠的野原上唯一的一條直路上無處不在地響起,隨柔美的夜風飄過。


    雪乘著風消失在山的另一頭,後麵留下閃爍燦爛光輝的月光。


    美麗的歌。


    美麗的夜。


    歌聲的主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


    我在回到故鄉的小鎮,是在夏日將近的時候。


    那時的蟬鳴音色十分吵鬧,小鎮發生了很多改變。


    放眼望去,闖入視野的是四麵環山。被加熱過的空氣在山間蓄積,沉澱,一動不動。冬天寒冷多雨,夏天酷暑難耐。雖然有些懷念,但實話實說,我並不想回到那片稱之嚴酷也不為過的土地。我在東京上高中,來年將畢業進入東京的大學……然而,因為父母事業失敗這種不嚴肅的理由,不得不修改軌道。


    我很不滿。


    我不開心。


    非常生氣。


    可是,我沒有說出口。父母比我更加窘迫,而且要論不安,比我小五歲的妹妹似乎也超出我一倍之巨。她在離開這片土地的時候,是剛要上小學之前。


    「行不行啊。我,能做得好麽」


    我隻能不斷回答她:「沒關係的。鎮上的人都是好人」


    明明我自己都對這番話拿不出確切的證明。


    +


    「喲、真鍋。還記得我麽?」


    這張伴著親切聲音向我搭話的臉,我記得。是一張四四方方的臉上充滿了和藹的笑臉。


    「記得是……和田?和我一起負責過飼育的」


    「對對,沒錯。我們一起打掃過小兔子的小屋呢」


    「話說,認得出我麽?」


    「長相隱約記得……那個」


    「真薄情啊。曾經班上最帥的西澤誠就是我哦?」


    「啊,西澤!不會吧,那時候明明還很矮啊,現在多高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呢?記得我麽?」


    「嗯……以前是短發吧?很會玩躲避球的?」


    「沒錯沒錯」


    「哦,記得是記得。好像是,麻紀麥原子吧?」


    「反了啦!是麥原麻紀子!」


    轉校第一天,我的周圍便熱熱鬧鬧地圍起了人牆。


    班會結束的同時,同學們從班上的各個地方聚集過來,興衝衝地聊了起來。我們一家回來的事情,似乎在這個小鎮上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大家都在等待著我們。


    雖然有些煩。但這個時候有人肯接近,還是十分感激的。我一味地展露笑容打開記憶的匣子,搜索著大夥兒時的麵影。一起捉蟲子的人,一起搞惡作劇的人,一起瞎鬧掉進水池的人,各種各樣。


    「呐,機會難得,要不要辦個同窗會?南小六年二班一起辦吧」


    說出此話的,究竟是誰呢。


    「把遠處高中的人,還有離開縣外的人也叫上」


    「不錯呢。畢業以後,大家就沒有聚過呢」


    「聽說真鍋回來了,大家都好開心啊」


    「哦,就這麽辦吧,就這麽辦吧」


    大家一致讚成,飛快地開始製定計劃。


    大家都是滿足的高中二年級,計劃反正會因為湊不到人而告吹……盡管我內心這麽覺得,但不知是有空的人出人意料的多,還是我的人望真的很強,我回到故鄉僅僅兩周之後,就要舉辦同窗會了。


    「我也要全力以赴了,想起的人越多越好」


    我在自家的日曆上做上記號,將交給媽媽保管的照片貼出來觀察。如果有畢業相冊就好辦多了,不過我在這個小鎮隻留到了小學五年級的冬天。隻有郊遊、運動會之類的快照。


    懷著喜憂參半的感情,我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


    妹妹身體出現不適,是在同窗會的前夜。


    「哥哥,拜托了。陪在我身邊吧」


    到了早晨,妹妹依舊如此重複著。


    她一定很痛苦吧。眼角滿是淚花,不住的咳嗽,肩膀劇烈地上下震動。可能是家裏的感冒藥沒來得急見效,上午我一直陪在她的枕邊守護者她,就是不見好轉的樣子。


    父母不在家。他們星期日也要去工作,沒空管我們。


    爸爸的本家就在不遠,可唯獨今天奶奶也不在,回來大概要等到太陽下山了。


    同窗會開始的時間是下午三點。


    先在小學教室裏開第一場,到傍晚的時候去中心街的卡拉ok進行第二場。


    「沒辦法了呢……」


    我和負責安排的西澤打了電話,說了情況。主角不在是很尷尬的情況。雖然西澤也有些困擾,不過


    『嘛,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第二場是卡拉ok,能來麽?』


    「嗯。到那時候,奶奶還有爸媽也應該回來了」


    最後,用開朗的語氣掛斷了電話。


    我把手機塞進口袋,回到妹妹的房間。已經將近中午了,酷熱的陽光射進屋內的每個角落。唯有蟬鳴與妹妹痛苦的呼吸,還有空調沙沙作響的聲音回蕩著。


    +


    山的秋天自傍晚造訪。


    太陽停留的時間依舊是那麽長,空氣依舊是那麽熱,唯獨天空的顏色有了些許的改變。落寞橙紅色,漸漸變成熟透的紫紅色。


    我不時抬頭望著這樣的天空,騎著自行車。


    奶奶回得比預想要早,似乎能夠在第一場結束之前趕上。考慮到離家距離的關係,直接去卡拉ok肯定比較輕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去露個臉。


    我握著被汗水打濕的把手,拚命地踩著腳踏板。登上長長的坡道,再滑下相同的距離,就能看到懷念的宿舍。在碧油油的農田中,白色的牆壁赫然出現,體育館莊嚴的紅色屋頂也與舊時並無二致。


    「趕、趕上了……」


    我扔出去一般停下自行車,衝進校舍,走向定為會場的六年二班的教室。我並沒有在這所學校中升上六年期,其實並不知道正確的地點。可是,在休息日的校舍內,聽到十幾名高中生的歡聲笑語,立刻就能判斷出來。


    想到這裏,我果斷登上了四樓。


    然而……誰也不在。


    整個四樓鴉雀無聲。


    「怎麽會,為什麽?」


    我一邊一一確認寫在門上的班牌,一邊在走廊上前進。空無一人的教室,比我記憶中更小。無論黑板和講桌,感覺都變大了似的。在黃昏的光彩之中,顯眼的陰影模糊地顯現出來。


    六年二班在最裏麵,是校舍最西側的一間教室。我稍稍屏氣懾息,從走廊的窗戶向裏麵偷看。本以為大家可能忍住笑聲藏了起來,觀望我的反應,然而不論看幾次都沒有人影。


    我取出手機,試著確認時間。沒錯,第一場應該還在進行之中。


    「難道說,我被耍了……?」


    還是說,其實沒有召集到任何人,於是就變成這樣了?


    這種情況,也有可能。


    本來就覺得,不過是轉校的人回來而開同窗會,召集不了多少人呢……


    我在那裏,究竟就這麽傻站了多久呢?


    啪嘰


    背後傳來微小的聲音。


    非常細,非常細的聲音。


    那是如果教室裏擠滿人,就不會察覺到的細微聲音。


    「怎麽回事……?」


    我隨便地抬起眼睛,想要尋找聲音的出處。好像,是從走廊……不對,感覺是從窗戶外麵傳來的。


    我緩慢地準備向背後窺視,就在此時。


    嘀嘀嘀嘀嘀嘀!


    手中的手機響了。發出微弱光亮的顯示屏中,顯示著西澤誠三個字。


    「西澤,你這家夥……」


    『真鍋,你人現在在哪兒?』


    西澤打斷我的抗議,接著說道


    『告訴我,你還在家,對吧?』


    「不,我在小學。我出來的比預定的早,所以本想參加第一場」


    不知為何,對麵傳來了屏氣的感覺。


    『是、是這麽樣麽。抱歉。我們稍微有點急事,所以沒去那裏』


    「急事?所有人?」


    『對。所有人』


    我很掃興,陷入沉默。將近二十人同時有急事?到底什麽事?


    『哎呀,是真的。真的不能在那裏呆下去了。還有要告訴你一個遺憾的消息,第二場今天也黃了』


    「…………」


    我無言以對。


    西澤的話從頭到尾都很古怪。這就是所謂的那個麽?果然一開始就準備那我開涮麽?


    『不過,我稍微騰出了點時間,所以』


    他掩飾一般,接著說道


    『我們兩個一起玩吧。而且有些話想對你說。實在不好意思,現在能馬上到鎮上來麽?』


    「倒也行,去哪兒?」


    『之後再跟你聯絡,總之先趕快從那裏出去,然後來我這兒。拜托了,真的拜托了』


    完全莫名其妙,我越來越覺得掃興。不過,考慮到以後還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也不能隨口回絕。雖然很不情願,但我還是同意了。


    『真鍋,快點。總之要快。然後……』


    西澤似乎沒有顧及我心情的樣子,重重地放出話來,


    『就算聽到什麽聲音也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


    感覺,聲音特別的急迫。


    +


    至此為止的發展簡直一團糟。


    不過,我之後遭的罪要更慘。


    我全力飛蹬腳踏板,回到中心街的時候,周圍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肚子好餓,喉嚨好幹,全身被汗水弄得透濕。我還擔心妹妹的情況,既然說同窗會不辦了,真想回家。


    然而,等了很久都沒有接到西澤的聯係。


    我在學校路上經常聊天的漢堡店喝著可樂。一次又一次的發了郵件打了電話,但一直沒反應。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我的忍耐終於見底了。


    「夠了,誰管你啊!」


    明天在學校見到他,一定要狠狠教訓他一頓。


    不隻是西澤,對南小的那群家夥,我一定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問個究竟。既然鬧得我不爽,那就別怪我翻臉無情。被小看了,豈能打退堂鼓。


    第二天早晨。


    我帶著強烈的憤怒來到學校,首先去找西澤。那家夥會在上課前十五分鍾來到教室,和班上的同學們聊昨天看的電視劇,有說有笑。


    可是,唯獨今天西澤沒有出現。到了上課前十分鍾,前五分鍾,直到預備鈴響起,西澤的位子依舊空著。


    「喂,昨天的那個究竟怎麽搞的啊」


    沒辦法,我向和田逼問


    「所有人都有急事,究竟發生了什麽?是有人受傷了麽?」


    「真、真鍋……」


    和田一看到我的眼睛便方寸大亂,向後退開。他的眼睛的位置比我低一些,四處遊移。


    正當我開口準備追問的時候,上課鈴響了,幾乎同時,班主任走進教室。


    然後,突然間。


    「大家請冷靜點聽我說……西澤去世了」


    老師用不鎮定的聲音,如此告知我們。


    +


    西澤的遺體被發現,是在南小和小鎮正中間的國道的巴士車站。那時候,似乎我正為他沒聯絡我而生氣。


    他被孤零零的留在長椅上,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斷氣了。


    他沒有外傷。


    死因是心功能不全。


    在班上集體參加的葬禮上,就算麵對那張笑著的遺像,我也完全沒有現實的感覺。


    至少,我還想見他一麵,然而被遺族……尤其是遭到了他媽媽嚴正拒絕。


    「請不要見他」


    西澤的媽媽哭著說道


    「那麽淒慘的麵龐,請不要看了」


    這樣的控訴在擴散,各種各樣的臆測被添油加醋,然後傳到了我的耳朵裏。西澤雙臂扭曲,蜷縮著背,捂著耳朵,好像很冷的樣子。身體和手臂沒辦法順利的恢複原狀,放進棺材裏費了一番功夫。他的遺容很醜陋,很扭曲,不希望別人看到。


    當然,對於同窗會一事的責備之意,早就消失了。回到這裏才短短幾個星期時間,打成一片的西澤便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就這樣,平安無事的度過了幾天。


    每次看到擺著白花的西澤的桌子,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也隨著事件的衝刷漸漸適應。


    這次,麥原麻紀子死了。


    她在社團活動結束後回家途中倒在路邊,被人發現了。


    依舊是心功能不全。


    然後,她死去的姿勢和西澤一樣,捂著耳朵。


    「上一次是傳聞,這次可是事實呢」


    班上萬事通的女生表情顰蹙地說道


    「畢竟發現的人,是我們社團的後輩呢。她說看到那個樣子會做噩夢,似乎留下了心靈創傷而一蹶不振了」


    聽到這件事的眾人,也都一副做噩夢的表情。短短的幾天時間內,就有兩名同級生死亡。而且第二個死者麥原和室內族的西澤不一樣,是籃球部的王牌,而且是縣大會的常客,竟然會心功能不全?她似乎沒有特殊的疾病,心髒怎麽就如此輕易的就停止了呢?


    「我說,真鍋」


    在班級舉行完葬禮後回家的路上,和田向我說道


    「你記得生方由利麽?」


    「生方?」


    我反問的時候,和田沒有看我的眼睛。


    「不記得了麽……」


    他的頭垂得更深了,不久,發出微小的呢喃。


    「我,要離開這個小鎮」


    「這麽突然,究竟怎麽了啊」


    「才不突然,我一直都在考慮啊。如、如果再不快點逃走,我也會……」


    「逃走?」


    和田緩緩地抬起臉。他的眼眶盈滿淚水。


    「你啊,覺得這是第二個麽?以為隻有西澤和麥原兩個人死了麽?」


    濕潤的雙眼下是黑暗的陰影。聲音依舊不怎麽大,卻充滿著顯而易見的熱量。


    「不是的哦。這已經是第五個了。上縣外高中的森崎和內藤也死了。久保也從昨天起聯係不上了,所以大概也……」


    突然而又震驚的消息令我啞口無言。和田的眼神就像中邪似的,繼續說道


    「我們在開同窗會的時候看到了。感覺有什麽聲音,然後……看到了……生方由利在窗外」


    「在、在窗外也沒什麽吧」


    我想用盡可能輕鬆地語氣交談。感覺不能隨了對方的步調……不能變得和和田一樣反常。


    「她也是南小的吧?所以沒什麽奇怪的啊」


    「她曾經的確是南小的……」


    和田的聲音再度失去熱量。他耷拉的肩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覺


    整個人都矮了半截。


    時間被漫長的沉默所充斥。


    太陽沉入山頭,路燈點燃稀稀拉拉的燈光。人工的白光,灑在我和和田的頭上。沒有昆蟲振翅的聲音,小蝙蝠從頭上飛過。


    「對了……」


    對著正要開口道別的我,和田再次開口


    「在離開之前,我有一件事沒有做完。我無論如何也要先把它解決掉。真鍋,能陪我麽?」


    「沒問題……什麽時候」


    「到了再說吧」


    和田冷淡地回答之後,站起身來。雖然他的腳步搖搖晃晃,但他走在我的前麵,乘上了巴士。


    我姑且問了他情況,但他依舊保持著「之後解釋」的態度,讓我想起了與西澤之間最後的對話,老實說很不愉快。


    可是,我隻能順著他。


    剛才和田提出的『生方由利』這個名字,感覺會是許多事情的導火索。


    +


    在巴士的這段時間,窗外被夜色所籠罩。在蜿蜒的道路上前進了十分鍾,到達的是南小。月光照耀的水田中,校舍赫然獨立。


    要說平時,放學時間早就過了。正門牢牢地上了鎖,沒有人的氣息。


    「走吧」


    和田翻門進到裏麵。這大概是非法入侵。警衛看到會報警的。我本想直接逃走算了,可和田拚命向我招手,實在無法無視。


    我也無可奈何也從正門翻了進去,可是校舍也上了鎖,門沒辦法打開。


    「差不多也該告訴我了吧。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啊」


    和田沒有回答。


    他從花壇裏撿起一塊磚,突然奮力向門上砸去!


    玻璃發出劇烈的響聲,碎片撒了一地。一塊大玻璃砸出一個洞之後,剩下的變得十分脆弱。和田一語不發地從那個洞裏踹上去,入侵進去。


    「喂!se一下就趕來了啊」【注:se是現為日本最大的警備服務會社】


    和田一眼不瞧對慌張的我,飛快地進入校舍。


    「欸,真是的!」


    都到這一步了,實在不想退縮。結果,我也跟了上去。


    校舍裏非常昏暗。雖然得到了幾分月光的恩澤,但眼睛沒辦法適應,隻能用手摸索著前進。


    我抓著樓梯上的扶手,一級一級地確認著登上去,沿著長長的走廊行走。


    和田依舊一語不發,非常性急地走著。口口聲聲說著讓我跟上,仿佛卻要甩開我一般。究竟是怎麽搞的?


    不久,我們到達了,六年二班的教室。和田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門。可是,沒有進到裏麵去。


    怎麽回事啊。我正準備問,突然感覺背後有東西。


    啪嘰。


    傳來微小的聲音。


    啪嘰啪嘰。


    從很遠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的。


    「生方……」


    和田發出痙攣的聲音。比我更加寬闊的肩膀,不住地顫抖著。


    「我、我帶來了哦。你的仇人就在這裏」


    和田用大拇指向我一指,叫喚起來。


    「對吧,是這個家夥吧?你盯上的其實是這家夥吧?因為本來就是這家夥不好,不對麽?我們隻是陪襯。對吧……?」


    和田焦點不合的眼睛到處亂撞。我無法判斷發生了什麽。這家夥究竟想幹嘛?


    「喂,和田。你在對誰話說啊。這裏沒有人啊!」


    「是生方由利啊!」


    他的回答幾乎變成了尖叫。


    「都是你的錯,真鍋。都怪你在轉校之前對生方做了那種事」


    「所以說,我根本就不認識啊,那種人!」


    ——真的麽?


    從黑暗中漏出細語聲。


    本應空無一人的我的背後,確實傳來了聲音。


    有些沙啞的,甜美的聲音。


    這是……這個聲音是……


    不必疏浚記憶的海底,我知道這個聲音,對它非常熟悉。


    「那不是生方吧」


    我好不容易擠出的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嘶啞。


    「是寺岡由利吧」


    沒錯。


    寺岡由利。


    在女孩中個子很高,長長的頭發,戴著白色的發箍。雖然沒有戴眼鏡,但視力似乎有些差。充滿活力的眼睛總是顰蹙著。運動和學習都是常人水平,除了身高沒什麽顯著的特征。


    不對。


    她最大的特征是聲音。


    她一個小學女生,卻擁有低沉而稍稍沙啞的啞嗓子。被她的聲音喊到名字會嚇一跳。希望她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怎麽回事啊,和田。我是寺岡的仇人?我被盯上?搞不懂」


    「所以說」


    和田緊緊地盯著我,不斷向後退。


    「寺岡在你搬走之後,她的媽媽再婚就改姓生方了啊。她遭到繼父的虐待,被趕出家門……迷迷糊糊地被翻鬥車給撞死了啊」


    和田鐵青的我臉上,唯獨動著的嘴唇在月光下映入我眼中。


    「你覺得她為什麽會遭到虐待?因為她那時變得完全不說話了。於是,他的繼父不疼那種不可愛的小孩子啊」


    「不說話……為什麽……為什麽又……」


    「所以才說是你的錯啊!」


    和田激動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害怕。他一臉輕鬆,暢快的繼續說道


    「你不是對生方說過麽。在全班同學麵前說過『不要用那種聲音說話』」


    噫——我的喉嚨發出聲音。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緩解窒息般的痛苦。


    「想起來了麽,真鍋。本來就是你的錯。西澤和麥原明明都沒有錯……對、對了。提到在這裏辦同窗會,也是因為你。因為你回來了,所以才會這樣」


    吧唧!


    如同打斷和田的話一般,聲音又響起來。這次很近,在觸手可及的距離。


    吧唧吧唧吧唧


    黑暗中,這個聲音……小小的拍手聲持續著。


    然後


    ——鬼,在這邊


    往拍手的方向來


    接著,加上了歌聲。


    沙啞的聲音。令人懷念的,少女的聲音。


    和田發出哀嚎向後狂奔,捂住自己的雙耳。


    但是,似乎毫無效果。


    ——鬼,在這邊


    往拍手的方向來


    聲音越來越近。


    看不見的某種東西跟在逃進教室的和田後邊,劃開黑暗。


    「停手啊,不是我的錯。錯的是真鍋啊,對吧?殺了那家夥就結束了。放過我啊!」


    混著哭聲的慘叫讓我明白,和田所謂的『沒做完的事』。這家夥隻是逃出小鎮依舊不肯罷休,還想將我出賣給寺岡麽。


    我感覺從腳到膝蓋失去力量。倘若她真的死了,然後殺害了西澤他們,我並不覺得能夠和她溝通。和田是想將我當做活祭,請求寺岡的原諒吧?


    這個答案,在幾秒鍾後便見分曉。


    想必是雲遮住了月亮。


    周圍被漆黑所吞噬。


    或許是出於人類的本能,我瞪大什麽也看不到的眼睛。盡早察覺敵人的所在,占據優勢的本能。


    可是這個本能,給我展現出了淒慘的情景。


    在捂住耳朵的和田身旁,站著一個人影。


    這時候,曾經感覺十分高大的背影,現在看上去並不及我。骨瘦如柴的身體十分衰弱,從白色衣服的下麵伸出的指尖,甚至不及雞架子一樣的皮包骨。


    曾經嚴厲的黑發變得幹枯的亂麻,白色的發箍也不見了。


    這些倒算不上什麽。


    原本機靈


    的雙眸失去光澤。


    眼窩深深凹陷,仿佛吸入了無盡的黑暗一般,一片漆黑。


    隻看到她的眼睛,我已經停止了一切。我無法正常呼吸,連眼皮都無法動一下。


    啪嘰啪嘰


    重複著拍手的手指扭曲著。


    從唱出歌謠的嘴唇中,不時滴落鮮血,染紅她的胸口。


    ——鬼,在這邊


    往拍手的方向來


    枯瘦的裸足向和田的方向接近。


    「停手啊……都是真鍋的錯啊。我隻是跟在一起才開始說的啊……」


    和田縮得越來越緊了,扭動的身體仿佛準備逃出去,但沒來得及。


    ——和田君


    寺岡的脖子嘎啦一聲折斷了。


    地麵發出聲響,頭發散的到處都是,掉在地上的腦袋滾動起來。


    砰、砰、激烈的回彈著。


    ——找到你了


    在和田的耳邊細語。


    低低的,靜靜地。


    「噫」


    和田喉嚨顫抖,全身劇烈地痙攣。他的心跳,變得仿佛能夠聽到一般。


    +


    回過神來,周圍已經亮了,我躺在不熟悉的床上。


    據說我和和田被巡邏的警衛發現,扛去了附近的醫院。


    和田已經心跳停止沒法救回來,隻有昏迷的我接受了救治。


    在仗著治療和修養的名目請假的這段時間,我調查了寺岡的事。


    和田說的基本正確,她遭到繼父的虐待,最後遭遇事故,在即將升入中學去世了。我的話是促成寺岡沉默的原因這件事,似乎是事實。


    但是,我轉校之後,西澤他們假借我的台詞,一次又一次地戲弄寺岡。我從從南小畢業的後輩那裏打聽到,他們一直念叨著她聲音古怪,聲音難聽,有時隻把她趕出教室不讓她進來,有時在玩的時候大家一起扔下她回家。


    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聽取了這些話。


    「不要用那種聲音說話」


    我的確這麽說過。


    可是,這句台詞並不是決定性的。我把最重要,最想說的話漏掉了。


    後麵還要補上,對……「除了對我以外」。


    寺岡的視力很差。


    所以接近別人之後,自然而然就會話多起來。我所認識的寺岡,是個很普通的,愛說話的女孩,不管和班上的任何人在一起都能有說有笑。


    我不喜歡她的最準在其他人旁邊活動,用那個聲音細語。


    「……竟然會變成這樣」


    那是將稚嫩的獨占欲,將無聊感情表露無遺的發言。


    這樣的發言,竟然成了扭曲她今後人生的誘因……我怎麽也無法想到。


    我哭到日暮,在後悔的苛責中,不久回到了學校。


    在和田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因為心功能不全而死的南小畢業生。


    我本想在寺岡的墓前獻花……但她的繼父以及再婚的生身母親早已辭世,無法得知詳情。他們的死因是心功能不全。據附近的人說,他們被發現的時候,兩人雙雙倒在自家的庭院裏。


    「是這樣啊……在西澤他們之前,父母也去世了啊」


    若是如此,下次無疑就要到我頭上了。


    不管怎麽想,也不覺得她會放過我。雖然這麽覺得……但沒有出現。


    無論是那個拍手聲,還是歌聲,都沒有出現。


    她已經滿意了麽?打算放過諸惡根源的我麽?


    如果是這樣……她是注意到了麽?我的真意,我真正想要傳遞的感情,其實她已經知道了麽?


    這是過於利己的思維方式,可是,在一複一日之中在我心中深深地埋下了根。即便不是這樣,我依舊生龍活虎的活著,不奇怪麽。


    +


    於是,過去了好多天。


    西澤和和田,還有麥原桌上已經不經常擺花了,經過幾周時間的衝刷,曾經好幾次參加同班同學葬禮的經曆,所有人……就連我也開始忘記。


    秋天過去,冬天到來,日曆完全更換的時候,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交到了女朋友。


    她是我妹妹朋友的姐姐,比我小一學年。


    她有著溫柔的女高音,是個笑起來陽光的女孩,和寺岡完全不像。


    當時她和朋友一起支援完全敵不過轉校壓力的妹妹,是個溫柔的人。名字叫做上橋亞矢。


    和她第一次約會,是在正月參拜。


    我們約好一起敲響除夕的鍾聲。


    第一次約會就在夜裏,這是怎麽回事?雖然不是沒有這麽覺得,但我並沒有動歪腦筋,約定的寺院和亞矢的家沒隔多遠。旁邊全是眼睛,沒辦法做什麽,不、不過,混在人群裏牽牽手什麽的或許還是可以的吧。


    碰頭時間定在了晚上十點。


    我到她家去接她。


    正好那裏是小鎮的最偏的地方,附近沒什麽民宅,走上一個平緩的坡就能看到目標寺院了。


    離山很近的這片土地上,在冬天一到晚上就會非常冷。有時頭上甚至會飄雪。走在有些泥濘的路上,我獨自一人飛快地向亞矢家走去。


    到她家之前,還有一會兒。


    嘀哩嘀哩嘀哩!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我身體劇烈地一震。這首悠揚的旋律,是亞矢專用的來電音。我戴著手套艱難地按著鍵。


    『……真鍋』


    亞矢的聲音傳了過來。很悅耳,是輕柔的女高音。


    可是,接下來的話將這份天分瞬間打消掉。


    『我好怕,怎麽辦,我好怕啊……要過來了……』


    聽到她的哭訴,我倒抽一口涼氣,加快腳步。


    「要過來了?什麽過來了?冷靜點說,亞矢」


    『呀……聲音,聲音一直都……啊啊!』


    亞矢的聲音變成了慘叫。


    就算呼喊她的名字,耳畔也得不到她的回音。


    取而代之,一個熟悉的聲音靜靜地震動我的鼓膜。


    啪嘰啪嘰……


    是拍手聲。


    雖然有些含混不清,但確實是那個聲音。


    「亞矢!」


    我死死的抓著手機,同時拚命地不斷奔跑。熟悉的拐角幾乎撞著過去,她的家近在眼前。寬闊的道路連通寺院,按理說,唯獨今晚的行人應該川流不息才對。


    可是。


    這裏空無一人。


    隻有兩位少女。


    一個是捂著耳朵倒在雪上的亞矢。


    然後,另一個是……


    枯木一般的脖子不堪重負似的折斷。長長的黑發撒亂在白雪上,年幼少女的腦袋滾落在地。


    我幾欲發出慘叫。


    我衝上去,想要抱起亞矢,讓她遠離寺岡的腦袋。


    然而,仿佛被凍住的手腳無法動彈。舌頭和喉嚨繃得緊緊,無法發出聲音。


    恍若無盡虛無的亡靈之眼,捕捉到了顫抖的亞矢。


    ——亞矢


    沙啞的聲音,宣告


    ——找到你了……


    哈?亞矢口中零落出微微的一口氣。纖細的肩膀激烈的顫抖起來。


    這是信號。


    她的人生將在此終止的,印章。


    「……為什麽會這樣」


    語言如冰融化成水一般,從我口中滑出。我動起完全失去力量的手腳,衝到了亞矢跟前。我摸了摸她,她還是那麽溫暖。


    「為什麽要殺死亞矢。錯的是我吧?要恨就恨我啊!」


    殺死了西澤他們還有自己的父母。


    殺死了沒有任何關係的亞矢。


    寺岡卻沒有回答。


    乎風吹散雪雲,將周圍照成白色。而在這個地方,唯有那個聲音回蕩著。


    ——鬼,在這邊


    往拍手的方向來


    微微沙啞而寧靜的……輕輕地,甜美的,悅耳的聲音。在廣袤無垠的野原上唯一的一條直路上無處不在地響起,隨柔美的夜風飄過。


    雪乘著風消失在山的另一頭,後麵留下閃爍燦爛光輝的月光。


    美麗的歌。


    美麗的夜。


    歌聲的主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生平交到的第一個戀人倒在我的腳邊。


    「寺岡,為什麽……」


    聽到我的哭聲,歌聲夏然而止。


    沒有腳步聲也沒有身影,但能感覺她在接近。


    然後。


    ——永遠在一起哦


    在我耳畔,響起低沉而溫柔地細語。


    含混不清的拍手聲,淅瀝的歌聲。


    在最後,一切都消失了。


    之後,隻留下我,和一動不動的遺骸。


    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虛無的眼睛仰望著黑暗。恐怕……無疑與我現在的眼睛……顏色一致。


    作者後記


    新朋友以及老朋友,你們好。我是佐佐原史緒。


    雖然平時大多寫的是300頁到400頁的小說,但我非常喜歡些短篇小說。學生時代,作為課題寫過三題單口相聲,非常開心。本來提交一個作品就行了,可一個人寫出三四個作品,讓教授頭疼了。


    我也非常喜歡寫驚悚小說。


    以前,我逮到一幫心不甘情不願的朋友,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怪談開開心心的講了一通,當了一回壞孩子。大家一直說著很平常的事情,這時候讓在場的氣氛驟然一變,感覺特別有趣。現在想起來真的很對不起朋友們,不過若是能夠回到小學時代,我還會做同樣的事。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於是這次能拿到這個工作非常開心。於是興奮萬分的寫出來了。


    雖然「呀~謔~,用王道中的王道!」幹勁十足,不過在web特輯發表的時候,其他諸位都是「世間奇談」的故事,而隻有自己好像是「常見的恐怖故事」超離群……總覺得,真不好意思……


    不提那些了。


    最近沒什麽機會寫短篇,所以這次不要隻有赤和黑,每年夏天慣例的青呀白呀紫呀什麽的弄一大堆就好了。目標是稱霸七色!


    於是,期待下次再見。


    佐佐原史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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