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昭和初期(注:昭和為日本年號,期間自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秀作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


    九歲時,他在鎮上的椅子工房當學徒,那裏包吃包住。而少年時期的他,每天為了生活四處跑腿。小學畢業以後,他的生活就隻是在寢室和工房之間來往而已。秀作的青春始終局限於狹窄的世界之中,但他並沒有任何不滿。不,或者該說他連思考的空閑都沒有,隻能拚命討生活。


    秀作是學徒,還不能獨立製作椅子。師兄工作時,他隻能在一旁打雜。當然,他對這一點依然沒有任何不滿。所有學徒都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自立門戶,但秀作並沒有這種夢想,因為他已經坦然接受自己的世界在這個工房中完結。


    雖然秀作如此消極,但周圍對他的評價並不壞。他唯一的長處就是勤快,總是比任何人都早進工房,比任何人都晚離開工房。大家都明白這一點,所以特別疼愛秀作,就連沉默寡言的師傅也常對他說些慰勞的話語。然而,秀作不埋怨,也不撒嬌,隻是謹守本分,埋頭苦幹。


    或許是他不懂得奢求吧?他既不是自輕自賤,也不是灰心喪誌,可能隻是認命認分而已。自己的極限在哪裏,自己的價值有多少,他完全沒興趣。他是個平淡無趣的人,隻懂得心無旁騖地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擔心秀作將來的反而是他周圍的人。缺乏年輕氣息,或該說缺乏活力的秀作,今後該何去何從?他們對此感到憂心不已。


    雖然他目前看來沒希望成為椅匠,但隻要好好學藝,或許能夠脫胎換骨。勤快專注對於椅匠而言,是種至高的才能。要得以精通一門技藝,需要一段漫長的歲月,而秀作的意誌力熬得過這段歲月。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才格外可惜。光是勤快還不夠,沒有野心,是難以成長的。總有一天我要自立門戶、我要打造出最棒的作品,出人頭地——秀作沒有這樣的野心。


    有時,投資工房的貿易公司老板會來工房參觀。老板也很欣賞秀作的老實,但同時也為他的未來憂心,因為他知道,沒有野心的人無論在何種世界都難有作為。關心秀作的人們,無一不懷著這種失望的心情。


    隻有一個人對秀作投以不同的眼光,那就是老板參觀工房時一定會陪同前來的女孩。她是老板的女兒,工房裏的人都叫她「大小姐」,秀作也跟著這麽叫。打從一年前開始,隻要大小姐來工房,秀作就得負責照顧她。


    「我爸一和師傅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孩子隻有你一個,你來陪我。」


    「……可是我是打雜的,不能偷懶。」


    「怎麽,很認真嘛!沒關係,我會跟師傅說一聲的,這樣就行了吧?」


    大小姐絲毫不容分說。她個性倔強,硬拉起秀作的手就走;秀作堅持留下來工作,大小姐便想方設法,拉他出工房。師兄們看著他們倆過招,不禁苦笑,最後索性叫秀作去休息。


    「工房好悶喔!我聽他們說你整天都窩在裏頭不出來。大家都稱讚你,但是我才不。你不陪我說話,我好無聊喔!」


    秀作對任性的大小姐感到退避三舍,但他又不能反抗「老板的掌上明珠」,隻好不情不願地陪伴她。


    休息時間結束後,大小姐依然不離開秀作身旁。秀作本來以為她看著自己打雜會嫌無聊,但大小姐卻不厭其煩地纏著秀作。有時師兄們收工以後,她還會留下來陪秀作打掃作業場。


    「你不做椅子啊?」


    那天,大小姐的態度特別挑釁。


    「我還是學徒,連工具都不能拿。」


    「你自己偷偷做就好啦!廢材料總可以用吧?」


    的確,有些人靠這樣來磨練技術。光看不實踐,偷不到技術。如果被發現,少不了一頓罵,但這是椅匠必經之路,師傅和師兄應該都會原諒他。可是——


    「我不能擅自使用工具。就算是廢材,也容不得我浪費。」


    「唉,真是個無聊的男人。我喜歡這個工房做出來的椅子,既漂亮又有質感。這是因為這裏的師傅手藝好,我猜他一定磨練了很久。光是勤快,技術是不會變好的。」


    她勸告秀作,就算違反規則,也該磨練自己的手藝。這是師傅他們就算有也不能說出口的念頭。他們器重的就是秀作的老實,怎麽能教他投機取巧?而秀作也隱約察覺了大家的心思。


    「不如這樣吧!等我長大,自己能買椅子的時候,我會買這個工房製作的。而你就要負責做那張椅子。」


    「不可能啦!就算我能做椅子,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二十年,不,說不定得花三十年。」


    「我等不了那麽久,頂多五年。」


    「絕對辦不到。」


    當時的人再怎麽快也得等三十歲左右才能出師。秀作這時才剛滿十五,好不容易能在師兄們身旁打雜。


    秀作懶得說明,隻是一再地堅持辦不到。大小姐似乎沒打算聆聽他的意見,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要有證據證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傷了椅子,該怎麽辦呢?欸,你也快幫忙想個暗號啊!」


    秀作不明白大小姐為何提出這種提議。結果,大小姐單方麵訂下「暗號」之後,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一來工房便纏著秀作不放的大小姐,和雖然嫌煩卻還是陪著她的秀作。他們倆的關係相當奇妙,像是朋友,又像是情侶。但,他們從未確認過彼此的心意。


    之後,過了五年。


    時值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全力複興。美國企業進駐日本,在盟軍總司令部的指導之下,日本逐漸美國化。


    秀作所在的工房本來就是生產外銷歐美的西洋椅,因此訂單大增。隨著母公司擴大營業,工房也擴張了。年滿二十的秀作終於脫離打雜階級(但他的工作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正式學藝當一名椅匠。秀作依然是個毫無野心的男人,但在日積月累的磨練之下,他的技術有了進步,師兄們開始對他的將來產生若幹期待。


    大小姐就是在這時候決定結婚的。她曾來工房致意,受到所有椅匠的大力祝福。秀作隻是待在遠處和大小姐四目相望,連道別的話都沒說。


    大小姐結婚——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但依她的家世,有未婚夫也不足為奇,反倒是覺得驚訝才奇怪。她和當學徒的秀作之間,本來就有著懸殊的身分差距……此時秀作才發現,他們能夠尋常交談,已經是種奇跡似的體驗了。過去自已麵對貨真價實的大小姐時竟敢口無遮攔,讓秀作倍感滑稽。


    胸口宛如開了個大洞的感覺讓秀作迷惑不已。他覺得落寞,可是因為對她有好感之故?


    大小姐一定是在老板的告知之下得知結婚之事。她要求秀作做椅子,或許也和結婚有關。


    工房決定贈送椅子當賀禮。由師傅親自打造,但不知何故,他指定秀作打雜。在貼完布、打完釘,終於進入最終階段之際,師傅把最後的加工交給秀作去辦。


    「大小姐的椅子由你來完成。她很關照你吧?」


    師傅知不知道秀作和大小姐的約定,這點不得而知。也或許他隻是想試試秀作的本領而已。師傅放了狠話:「要是搞砸了就把你逐出師門。」


    秀作懇求師傅讓他獨處,他留在熄燈的工房中,花了整晚的時間望著未完成的椅子。


    好美的椅子。


    師傅果然手藝極佳,自己連他的腳跟都比不上。秀作的加工可能讓這張椅子變成藝術品,也可能讓它變成破爛,壓力是何等沉重啊!然而,秀作的心卻一直保持平靜。


    大小姐提議的「暗號」猶如玩笑一般。


    凡事一板一眼的秀作豈敢在重要的「作品」上動手腳?他選擇以其他機關取代,進行最後的加工。


    當完成的椅子送到大小姐手上時,秀作離開了工房。


    * * *


    由於是平日上午時分,站前廣場的跳蚤市場冷冷清清,個人攤位也不多,隻有近二十個。大多路人都是連看也不看一眼便湧入車站。擺攤的老板以煩惱著如何處置多餘物品的主婦居多,她們都是趁著孩子上學閑暇之餘,參加跳蚤市場消磨時間。賣得出去最好,即使賣不出去,主婦之間也可趁機交流,因此積極招撞客人的攤位極少。


    或許正因為如此,那名男性的身影顯得格外醒目。他在藍色塑膠布上盤腿而坐,凝視著一點,不發一語。他的年紀大約六十多歲,結實的體格和精悍的麵貌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為年輕。他的攤位上擺放著小巧可愛的嬰兒服,大概是孫子的吧?不悅的表情和販售商品之間的落差顯得相當詭異。


    男性的名字是橋田勉。他的兒子和媳婦都在工作,他代替夫婦倆照顧孫子直到去年為止。孫子開始上幼稚園以後,白天他無事可做,兒子看他閑著沒事,便要他把多餘物品處理掉,所以才被趕到這裏來。光是這樣已經夠讓他火大了,更令他無法接受的是妻子居然可以悠悠哉哉地留下來看家。不平及不滿全寫在臉上,因此連隻看不買的客人也根本不敢靠近。


    主婦和主婦們帶來的兒童服飾、日用品,以及橋田眼前擺放的嬰兒用品等。像他這般嚴肅的存在要融入這宛若花田般的景色之中,實在有點困難。如果有路人停下腳步,鐵定是因為發現了這異狀。


    即使不發一語,橋田和他身旁的舊椅子依然引人注目。


    那是張單人椅,設計雖然莊重,但圓圓的椅背顯得柔和且女性化,是個看來價值不菲的古董家具,一點也不像跳蚤市場裏會出現的東西。


    「我可以看看嗎?」


    橋田抬起視線,隻見一名身材修長的青年站在眼前。他看起來相當年輕。


    又是個隻看不買的?橋田在內心嘀咕,板著臉孔瞪了彎下腰來的青年一眼。


    「好多嬰兒服啊!是孫子的?」


    「哼,你應該不需要吧!」


    「稍嫌小了一點。我有個五歲的女兒,我是來看看有沒有適合她的東西。」


    橋田略感驚訝,青年看起來實在不像有個五歲的孩子。他看上去頂多二十來歲,莫非他其實年紀不小,隻是有張娃娃臉?又或是他十幾歲就生了孩子?哼,最近這種年輕人很常見。


    橋田感受到視線,轉過頭來,隻見青年正麵注視著他的眼睛。青年有雙清澈的眼眸,橋田覺得他似乎在窺探自己的內心,卻絲毫不覺得不快,實在很不可思議。


    不知何故,心臓枰然跳動。橋田無法移開相交的視線。


    青年微微一笑,橋田內心一震。


    「我要買這個。」


    橋田木然地用眼睛追著青年所指的方向。青年指的不是眼前的嬰兒用品,他所說的「這個」是橋田身旁的物品。


    「這張椅子很漂亮,要多少錢?」


    「哦、哦,這個啊?這個一萬圓。咦?你真的要買?」


    青年遞出一萬圓紙鈔,橋田狐疑地望著鈔票。


    「我剛才是半開玩笑的耶!」


    「我很好奇,這張椅子有點『扭曲』。」


    青年將鈔票交給歪頭不解的橋田,伸手抬起椅子。他轉動椅子,從各種角度觀察,接著又把整張椅子倒過來。雖說青年已經付了錢,但他當著橋田的麵如此粗魯地對待椅子,令橋田不禁相當火大。


    「喂!好好愛惜它啊!」


    「就是這個嗎?」


    青年宛若沒聽見橋田所說的話一般,仔細端詳著椅座背麵。他將椅子倒放在地上,試圖扒下布套。


    「喂,你還不住手?」


    「請看這裏,你不覺得奇怪嗎?」


    青年停下扒布套的手,指著木製骨架的一角。橋田雖然憤慨,還是依言凝視過去。他眨了眨眼,青年所指的地方看起來並沒有異常之處,布套縫得很牢。


    「請仔細看,這裏的縫法是不是很粗糙?椅子本身做得很漂亮,但隻有背麵這個看不見的部分很突兀,像是由其他人經手的一樣。」


    橋田不解其意。的確,縫線看起來有點粗糙,但應該還不到突兀的地步。


    「那又怎麽樣?」


    「布套下藏了東西。」


    「咦?」


    青年靜靜地從內袋中取出小刀。橋田愣了一下,但見到青年看著他,仿佛在問:「可以嗎?」他忍不住點了點頭。


    「我要割開它。」


    青年小心翼翼地割開布套。等到開口大到可以伸進一隻手時,他便將手伸進去。不知幾時之間,主婦們也好奇地圍著橋田和青年看熱鬧。現在已經不能阻止他了。


    青年抽出的手中有張折疊起來的紙,褪了色,看起來很老舊。那是什麽?不,更讓人疑惑的是為何椅子底下有這種東西?


    青年站起身,轉向橋田。


    「這張椅子是你的嗎?」


    「不,是我家老奶奶的,也就是我媽。她去年過世了,過去她曾交代我把值錢的東西賣一賣,所以我就拿來擺攤了。我並不是很想賣,也沒想過賣得出去,誰知居然被你買走了。」


    然後布套被割開,裏頭跑出了一封信。這,出乎意料的發展讓橋田的腦袋一片混亂。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青年,但青年似乎不知道他的心思,隻是打開了四折的紙張,瀏覽紙上寫的文字。


    「……看來似乎是贈送這張椅子的人寫的信。」


    「寫給我媽的?」


    「不,不知道是寫給誰的,因為上頭沒寫收件人的名字。這張椅子似乎是用來當結婚賀禮的,文末有寫上寄件人的名字,是一位叫做『秀作』的先生——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讓我看看,我媽的名字叫文江,信裏有沒有寫到?」


    橋田從旁窺探,青年將信紙遞給他,並回答:


    「上麵隻寫著大小姐。還有,日期是昭和二十三年(注:西元一九四八年)。文江女士是什麽時候結婚的?」


    「不知道,不過我是二十四年生的,或許真是二十三年結的婚。」


    接著,橋田在內文中發現了「暗號」這個字眼,鼻子哼了一聲,嚴肅的臉龐上浮現了笑容。「臭老媽,明明是個頑固的功利主義者,居然幹這種可愛的事。很好,很浪漫。」


    這封信顯然是情書。橋田對那個年代所知無多,不過,當時因為父母之命而無法和意中人結為連理的人應該不少吧?橋田隻認識嚴厲的母親,沒想到母親曾做過如此充滿少女情懷的事。原來如此,難怪她那麽愛用這張椅子。


    橋田已經無心轉讓這張椅子了。他豈能將母親充滿回憶的遺物賤賣給陌生人?


    「小兄弟,抱歉,這張椅子能不能還我?當然,錢我會還給你。我也該好好反省,不該隨便把東西拿出來賣。」


    說著,橋田笑了,但青年隻是把手放在下巴上,反複閱讀信紙上的文章。


    「小兄弟,怎麽了?」


    「這張椅子真的是送給文江女士的嗎?」


    經他一提,橋田才猛然省悟過來。的確,信上沒寫到母親的名字。再說,要問母親是不是打從橋田出生以前就愛用這張椅子,橋田也實在沒把握。或許它是輾轉流落到母親手上的。


    「而且,這封信一直藏在椅座底下。」


    「啊,對喔!這代表信從來沒被拿出來過!」


    這麽一來,情況就不同了。如果這封信是事先說好要送的,受贈人一定會將信取出來。信一直藏在椅子裏,表示約定的對象不是母親,而這封信甚至沒送到真正的收件人手中。


    「信


    上是這麽寫的:『請恕我沒用大小姐訂下的暗號,改放了這封信。』信中寫著祝賀詞以及思慕之情,但是從這封信中,可看出道歉和後悔的『感情』。我想,這位『秀作』先生一定很希望對方閱讀這封信。」


    「是啊!他一定是有把握對方會拿出來看,才敢把信藏在這麽難發現的椅座底下。可是信卻一直藏著沒被拿出來,真可憐。」


    橋田不禁同情起素未謀麵的「秀作」來了。


    「秀作」一定是個一板一眼、誠實又笨拙的人吧?瞧他拐彎抹角地做這種事,鐵定沒親口表達過自己的愛意。或許女方一直在等他的告白,而他卻寫了這封信斬斷情絲。若要稱讚他果斷俐落,他在信上給人的印象卻又稍嫌呆板了一點。


    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橋田感到心有戚戚焉。


    此時,青年神情凝重地豎起兩隻手指。


    「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這張椅子原本是送給其他人的。」


    「我想應該是吧!另一種呢?」


    「這是送給文江女士的,但因為某些緣故,椅座底部的信沒被取出來。」


    原來如此。不過,現在已經無從確認了。文江——母親早已離開人世。


    橋田感到迷惘。他已經打消賣掉椅子的念頭,但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張椅子當成母親的遺物留在家裏。這張椅子……不,這封信是不是該送到原收件人的手中比較好?


    「我想試著找出這封信的寄件人。」


    橋田忍不住窺探青年的臉,那不含絲毫猶豫的聲音讓橋田皺起眉頭來。


    「為什麽?說句難聽點的,這件事和你根本沒關係吧?」


    真的和他沒關係嗎?這個青年毫無預警地出現,接觸椅子,仿佛早已知悉一切。若說他知道些什麽不為人知的內情,也不足為奇。


    青年落寞地垂下眼睛說道:


    「因為我看得見。而因為我看見了,所以不能置之不理。或許命中注定我該發現這封信。」


    「……」


    橋田歪了歪嘴角。命中注定?多浪漫的字眼啊!


    「我陪你一起找吧!要是就這麽懸著沒著落,我會睡不好……再說我閑得很。」


    他對這名青年也產生了興趣。


    「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日暮旅人。」


    *


    好了,該從哪裏查起才好呢?雖然已經決定要找人,但卻不知如何著手。


    「我想應該先調查這封信是不是寫給文江女士的。換句話說,先調查文江女士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擁有這張椅子的。」


    「原來如此……可是,查得出來嗎?」


    「信上說這是結婚賀禮,而『秀作』先生八成是椅匠。如果文江女士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關聯,應該就能找到他們兩人的交集。」


    「小兄弟,你的腦筋很靈光嘛——嘿咻,行了。」


    旅人搬起椅子,塞進車子的後車廂裏。橋田從車內伸出手來,他接住椅子,把它放在毛毯上固定住。


    橋田讓旅人坐在副駕駛座,自己則坐上了駕駛座。車子朝著市區外前進。


    「我家離車站有段距離。小兄弟,你住哪裏?」


    「在車站後麵,西側出口附近。」


    車站的西側出口,印象中那一帶風化場所林立,沒想到他長得斯斯文文,卻住在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


    「哦,你們全家住在一起啊?」


    「咦?」


    「你不是有個女兒嗎?是和老婆、女兒三個人一起住?呃,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隱私,隻是看你這麽年輕,應該是跟父母一起住吧?」


    橋田和兒子、媳婦一起住。旅人看起來雖然年輕,卻有個和自己孫子同齡的女兒,因此橋田產生了一股共鳴感,把他和自己的兒子重疊起來了。


    「對孩子來說,老頭子和老太婆或許很礙事;但是對父母而言,孩子不管長多大都還是孩子。就不能體諒一下父母心,好好對待父母嗎?就拿今天的事來說,我那個兒子嫌我礙事,就把我丟出門,真是個不孝子。」


    聞言,旅人仿佛看穿了橋田的心思一般,露出令他內心一震的笑容。


    「我覺得令郎已經很孝順你了。」


    「怎麽說?」


    「你的左手發生過什麽事嗎?看起來沒什麽握力。」


    橋田驚訝得張大嘴巴。真虧他能發現。


    「沒錯。拿東西是沒問題,但要握緊就不行了。三年前我因為過勞而病倒,這就是那時候的後遺症。」


    「你是從事什麽行業的?」


    「餐飲店,現在已經全都交給兒子打理,過起隱居生活了。雖然我覺得我還能繼續做,但是兒子攔著我。」


    「你因為過勞而病倒,令郎當然會擔心。可是,他又不忍心把精力旺盛的你關在家裏。我想跳蚤市場應該是借口,他隻是希望你出門散散心而已。」


    橋田麵露苦笑。被一個小自己三十歲以上的人安慰,實在很可悲。看來自己也變懦弱了呢。


    「橋田先生,你被一股非常溫暖的空氣包圍著,我看得見。」


    「你這個年輕人說話真奇怪呢。」


    「我沒有父母,也沒結婚。」


    「……」


    「不過我過得很開心。我的女兒是個乖孩子,勸我不用顧慮她,到外頭走走。不是隻有彼此顧慮才算是愛。」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青年啊!他這番話容易讓人留下自以為是的觀感,但散發出的氣息卻有股說服力。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生經曆使他如此早熟?又或是他其實比外表看來年長許多?


    橋田決定不再追問,雖然他本來就沒有打探隱私的意思。


    轉眼間,車子便抵達了橋田家。


    那是棟附有店麵的住宅。繞到後門來看,就和隔壁的普通民宅沒什麽兩樣。橋田讓旅人在玄關脫鞋處等候,自己去拿了電話簿來,坐在地上,開始翻閱。


    「要查和我媽,或該說和我爸有來往的公司,問我弟最快。」


    「你弟弟?」


    「雄承我爸事業的是我那個優秀的弟弟。我爸以前生意做得很大,就連我媽娘家的事業也讓他接手了。」


    「令尊現在呢?」


    「早就死啦!他常對我媽動粗,是個亂七八糟的父親。他事業做得大,周圍的人都奉承他。但是對家人而言,他卻是個差勁透頂的男人。我媽幹嘛和那種男人結婚啊?」


    找到要找的號碼之後,橋田一手拿著電話簿,一手撥號。他苦著一張臉,小聲對旅人說:「我已經十年沒打電話給我弟啦!」


    「喂?嗯,是我,勉。最近過得還好吧?我有事想問你,啊,你在工作?隻要一下子就好。是關於媽的事——」


    「媽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沒有關係?如果有,告訴我是哪個工房。」通話時間約五分鍾,橋田時而發出驚歎的聲音。


    道過再見、掛斷電話後,橋田轉向旅人,賊賊一笑:


    「聽說過去和某個工房有生意往來。那個工房現在改賣家具,地點就在市內,離這裏不遠。這可是大收獲啊!」


    「要怎麽辦?前去確認嗎?」


    「那當然,現在什麽都還沒確定。先去問問工房有沒有『秀作』這個人吧!」


    橋田的妻子從屋內走出來,詢問他們要不要喝茶,但橋田卻用頭就走,旅人也尾隨其後,走出家門。橋田童心大發,興奮不已,心情宛若進行冒險一般。


    他們再度坐上車,前往方才說的家具店。


    「你和令弟不親嗎?」


    「活到這個歲數,這樣算是普通的啦-……唉,我和他原本就合不來。他的腦筋雖然好,卻


    有點瞧不起人,老是把靨下當成工具看待。人要是忘了人情味,就完蛋啦!他盡在這些壞地方上像我爸。我媽好像也不太苟同我弟的工作態度。」


    「文江女士喜歡腳踏實地的人嗎?」


    「如果是,『秀作』的心上人就更可能是我媽了。我媽是個沉穩的人,看到那種不計較得失、勇往直前、不顧後果的人,就無法置之不理。像我,天生笨拙,所以長大成人以後,她還是把我當小孩看待。仔細一想,我可能比較像我媽吧。」


    「我覺得你是個沉穩的人。」


    「喂,聽起來很像在諷剌我耶!真是的。」


    橋田開始覺得旅人就像個多年好友,感覺很奇妙。他對旅人總是忍不住說出心底話,即使他們相識至今不過幾個小時而已。


    「小兄弟,你有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呢。什麽事都瞞不過你。」


    「那是因為你是個直率的人。」


    隨著景色流動,橋田隨口閑聊些以前這裏是什麽模樣之類的瑣碎話題。旅人善於聆聽,談起天來非常投機。


    此時的橋田已經越發欣賞旅人了。


    「就是這裏啊?」


    橋田把車停在店門前,抬起頭來,望見一塊寫有「家具擺飾·wakoh」的招牌。


    他們入內一看,店裏頗為寬敞,擺放了各式各樣的家具。稍感奇特的設計、不知算貴還是便宜的標價、充斥流行色調的店內,無論是顧客或店員都很年輕,橋田不禁覺得自己來錯地方了。或許是因為年輕的旅人在身旁之故,店員帶著營業笑容靠近。當然,他招呼的是旅人。


    「您要找什麽嗎?」


    「不,我是有事想請教。請問老板在嗎?」


    店員麵露訝異,但隨即轉身走進裏頭。橋田在一旁用鼻子哼了一聲:


    「當我是跟班啊?」


    「他應該是把我們當成父子了,別生氣。」


    在老板出現之前,他們在店內四處參觀。旅人興味盎然地打量家具和雜貨,橋田則是顯得百般無聊。


    辦公室似乎是位於收銀台後方,橋田瞄了幾眼,看見一名中年女性走出來。


    「抱歉,讓您們久等了。敝姓小池,是這間店的老板。請問有什麽指教?」


    她彬彬有禮地向旅人問道。看來她也認定要買家具的人是旅人。橋田心裏不高興,便賭氣往前踏了一步。旅人一麵苦笑,一麵退後,老板見狀愣了一愣。


    「不好意思,在你忙碌的時候前來打擾,我們有件事想請教。聽說這家店以前有工房?」


    「呃,您說的以前是指?」


    「失禮了,我叫橋田,我的家人以前開了間家具公司,當時下單的工房……呃,聽說就是這間wakoh,所以想請教一些問題。」


    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說:


    「呃,工房應該很久以前就關了,我記得是上上一代的時候關的,那是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抱歉,詳情我不太清楚。」


    「能不能請你幫忙查一下?我想確定工房裏有沒有一個叫做『秀作』的椅匠。」


    「這個嘛……」


    招架不住的老板說了句「我去找找看有沒有以前的紀錄」之後,便逃也似地回到辦公室去了。看來似乎沒什麽希望。橋田已經有點灰心了。


    收銀台周圍陳列的是裝飾房間用的小飾品。桌上型時鍾、精油蠟燭、帽架、動物擺飾、相框——還有工藝教室的招生海報混雜其中,海報上的文字五顏六色,教人看了眼花撩亂。旅人望著貓型擺飾,開心地微笑著。


    「你要買給女兒啊?」


    「啊,不是的。我的女兒雖然喜歡貓科動物,但是品味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我是想起這件事才笑的。」


    這麽一提,我家的小朋友是喜歡狗呢。橋田想起孫子,也微微一笑。兩個大人站在一起歪著臉頰的構圓顯得頗為詭異。


    片刻之後,老板回來了。


    「呃,橋田先生。」


    「哦,勞煩你了。怎麽樣?」


    老板滿臉歉意地向回過神來的橋田低下頭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有沒有待過我們的工房。椅匠的雇用名冊很久以前就銷毀了……畢竟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唔……這樣啊。總之,謝謝你的幫忙。」


    或許該說是果然不出所料吧!橋田想起孫子後,冒險的心情便消失無蹤,整個冷靜了下來。仔細想想,外行人要調查五十幾年前的人,根本不可能。他們又不是連續劇裏的偵探,而現實也不像連續劇那樣戲劇化。


    椅子中的情書太過浪漫,使得橋田忍不住作起美夢來了。橋田抓了抓臉頰,掩飾難為情。


    「小兄弟,看來果然還是不行啊。抱歉,害你陪我白跑了一趟。老板,對不起,在你工作時打擾你。」


    說歸說,橋田還是難掩失望之色。他覺得難堪,正想離開,卻發現旅人動也不動,宛如僵化似地凝視著某一點。橋田和老板麵麵相覷,循著旅人的視線望去。


    「怎麽啦?小兄弟。」


    旅人沒有回答,似乎正專注於某個事物上。


    他徐徐邁開腳步,走向店裏的最深處。餐具架活像要防止外人進入似地排成一列,旁邊則擺放著充滿了手工感的家具,和店內的氣氛格格不入。從收銀台的位置望過去也隻能隱約看見,沒人提醒的話絕不會發現那個角落。


    旅人在未曾上漆、木紋畢露的椅子前彎下腰,專心地看著椅子。橋田歪頭不解,而老板則立刻換上營業用的表情。


    「有什麽感興趣的東西嗎?」


    「……」


    旅人的眼睛被這個活像破爛的家具迷住了。他用手觸摸,抬起椅子,從各種角度加以觀察。此時,橋田想起了跳蚤市場裏發生的事。沒錯,當時旅人也陷入了這種狀態。


    「請問……」


    「是,什麽事?」


    旅人抬起頭來,眼眸十分清澈。老板和他四目相交-內心一震。


    「這張椅子是誰做的?」


    「是,那是參加工藝教室的學員做的。這裏放的東西全都是,隻有委托本店代賣的才有販售。如果您想自己試著動手做做看,請參閱貼在收銀台上的報名表,每個月開兩次課。」


    「橋田先生。」


    「嗯、嗯,幹嘛?」


    「我看見線索了——抱歉,可以請你代為確認一下嗎?」


    「什麽?」


    旅人轉向老板,一臉認真地問道:


    「可否請你代為詢問工藝教室的老師是否認識『秀作』先生?」


    *


    工藝教室位於鄰縣,取道高速公路約需九十分鍾。當天是平日,路上車輛較少。橋田顧慮到後車廂裏的椅子,謹守安全駕駛的原則,但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側眼偷偷觀察副駕駛座的旅人。車內鴉雀無聲。


    就結論而言,「秀作」是工藝教室的創辦人。老板打電話到工藝教室詢問,接電話的正是「秀作」的親人,因此橋田得以約見對方。


    讓對方親眼看看書信和椅子比較快。如此這般,橋田和旅人正在前往工藝教室的路上。


    文江和秀作之間有交集。以當年的風氣來推測,文江是老板的女兒,而秀作是工房的學徒,兩人雖然彼此有意,但礙於立場及環境上的隔閡而無法結為連理。然而,直到六十幾年後的今天,他們倆的紅線依然由一張椅子連係在一起。文江的兒子橋田發現之後,動手再度拉攏這條紅線。這不是奇跡是什麽?太浪漫了。


    不過,仔細一想,沒想到秀作居然近在咫尺。他們找尋的椅匠和從前有生意往來的家具店是合作夥作。雖然沒啊像連續劇那麽戲劇化,但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


    ,猶如命中注定一般,著實令橋田大為振奮。


    橋田再度側眼偷瞄旅人。


    真是如此嗎?兩人的確近在咫尺,但橋田家和家具店有生意往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秀作也是在十年前才開設了工藝教室。一度斷了的紅線奇跡式地再度相連。雖然在追根究柢之後,得以確信紅線是相連的,但若非當事人,絕對無法發現這條紅線。發現紅線的是旅人。如果旅人沒向老板提出那個要求,或許線索就斷在那兒了。


    橋田再度尋思,這個青年究竟是什麽來頭?


    或許……不,八成是和秀作有關的人吧!其實跳蚤市場裏的椅子他以前曾看過,循線來到家具店後,又看見熟悉的工藝教室招生海報。莫非這才是實情?既非奇跡亦非命中注定,而是日暮旅人一手設計的鬧劇。或許我隻是上了他的當?


    現在回想起來,從椅子中發現信紙的過程其實很不自然。那根本不是碰巧就能夠發現的東西啊!他鐵定是打一開始就知道了。


    橋田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氣。


    「你差不多該說實話了吧?小兄弟。」


    「……」


    旅人文風不動。橋田窺探他的臉,隻見他依然保持平靜。


    「是誰托你來的?秀作?還是我媽?你認識他們?」


    然而,旅人並未回答。不知何故,橋田覺得有些不快。


    「欸,我並沒有生氣。就算我再笨,也看得出事有蹊蹺。這不是你的錯,即使你現在全盤托出,委托人也一定會原諒你的。是誰托你來的?目的是什麽?」


    車子很快便下了目的地的交流道。在抵達工藝教室之前,他打算三緘其口嗎?橋田如此猜想,但旅人似乎死心了,開口說道:


    「你願意相信我說的話嗎?」


    「啊?……嗯,要視情況而定。好了,是誰派你來的?」


    「我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啊?」


    這小子在說什麽啊?他想打馬虎眼是吧?


    「欸,我真的沒生氣……」


    「不,不對,應該說我連不必看見的東西都看得見比較正確。因為對一般人而言,這些東西根本無需看到。」


    「……我不擅長打啞謎。」


    「這不是打啞謎,是我的眼睛的真麵目。是這雙眼睛找到藏在椅子裏的信紙。」


    「找到?怎麽可能,那才不是能夠輕易發現的東西咧!如果事前不知情,根本不會動起檢查那張椅子的念頭。是我媽或秀作叫你來的,對吧?」


    駛進一般道路後,橋田將速度降得比速限還低。他打算慢慢開車,好好盤問旅人。


    「你在這台車裏看見了什麽?」


    雖然橋田如此打算,但不知何故,卻被旅人牽著鼻子走。旅人的食指指向上方,橋田也跟著將視線移過去。


    「看見什麽?什麽意思?」


    「方向盤、煞車板、油門板、各種儀表、交通安全護身符、cd盒、芳香劑,還有煙灰缸裏堆積如山的煙頭。」


    旅人逐一指點,橋田露出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不過,不光是這些。還有其他映入眼簾的事物。」


    「我完全不懂你想說什麽。」


    「芳香劑的香味、空調吹出來的風、車內的溫度。」


    他钜細靡遺地指著:「就在這裏。」橋田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想當然耳,根本什麽也看不見。


    「香味?溫度?……哦,你說的看見是指這個啊?雖然眼睛看不到,但是確實存在,要用心眼去看的意思?」


    「不是的,我的眼睛看得見它們。香味可以靠顏色辨認,溫度則可以靠空氣的質量來分辨,而如果質量流動著,那就是風。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見這些事物。」


    「我懂了,反正你不想說就對了。」


    「你不相信嗎?」


    「當然不信。別的不說,這些東西哪需要看啊?味道用鼻子聞就行了,溫度和風是用身體感覺的。看見這些東西又能怎麽樣?」


    燈號轉紅,車子停了下來。橋田咂了下嘴,就在此時——


    「我沒有視覺以外的感覺。」


    橋田轉向身旁,牢牢地盯著旅人的臉。旅人用清澈得可怕的眼眸凝視橋田。橋田的心跳不禁開始加速。


    「聽覺、嗅覺、味覺、皮虜觸感。在五種感覺之中,我缺了這四種。我的眼睛為了彌補其他四感,才將看不見的東西可視化,讓我看見。」


    這——這是什麽意思?橋田絞盡幾乎沒有的腦汁思考著。


    沒有聽覺,換句話說,就是聽不到聲音。可是,旅人聽得見橋田的聲音,也能和他正常交談,看起來不像有任何異常。


    「你該不會說你看得見聲音吧?」


    「正是如此,我看得見聲音。不過,我看不見從播音機器中播放出來的聲音。生物發出來的聲音、物體摩擦產生的聲音就看得見。還有,關於我說話的發音這一點,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認識的醫生說我是在無意識之中進行微調,窺探對方的反應,尋找正確的發音。但我自己沒有辦法意識到,所以事實是否真如那位醫生所說,我也不知道。」


    若是如此,代表既是機械又看不到交談對象的電話便無法使用。沒想到這個年頭居然有人不能使用手機。


    燈號轉綠,橋田繼續行駛。


    橋田一麵專心開車,一麵對旅人傾吐自己的疑惑:


    「氣味呢?沒有嗅覺的話,就聞不出是香是臭吧?那你怎麽可能知道剛才指的東西是芳香劑的香味?」


    「這很難用口頭說明。因為我看到了芳香劑的顏色,所以知道那是芳香劑的香味。我反過來問你,你能說明芳香劑的香味是什麽樣的氣味嗎?」


    「這個嘛——」


    橋田說不出話來。突然要他說明,他還真辦不到。究竟要如何對一個沒有嗅覺的人表達氣味的概念呢?


    「我也一樣,要對五感正常的人表達我看得見的事物,是很困難的。我依賴這雙眼睛維生,為了彌補其他四感,眼睛變得異常發達,所以才會連看不見的東西都看得到。剛才我提到的醫生是這麽說的:『這不是超能力,隻是觀察力異常優秀而已。』我將觀察得來的資訊融入了視覺之中——雖然我也不太懂,但似乎就是這樣。」


    在無意識中做的?


    觀察是種刻意進行的行為。日暮旅人能夠依賴的隻有眼睛,所以變得可以在無意識中進行觀察?…………


    「我還是無法相信。」


    「……得不到你的信任,我感到很遺憾。不過,我能發現藏在椅子裏的信紙,靠的是這雙眼睛的力量,這是事實。」


    「哦,就是這個!回到正題,你是怎麽知道椅子裏藏著信紙的?」


    就算眼睛異常發達,東西沒進入視野,應該無從察覺啊!


    「這也很難用口頭說明。我在那張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它給我一種還缺了些什麽、凹凸不平的印象。椅子很漂亮,所以扭曲就更為明顯了……」


    旅人結結巴巴,努力尋找適當的詞匯來表達:


    「就像是椅子發出了聲音,而我看見了……抱歉,你一定更不相信了吧?」


    橋田已經無意反駁了。是真是假至今已變得不重要,無論旅人是誰派來的,沒有他,就無法發現書信。就算這是事先設計好的,但不知道目的是什麽,再怎麽想也沒用。整件事對橋田並無壞處,而且決定要找出「秀作」的也是橋田自己。


    這麽說來,當時旅人本來是打算獨自去尋找「秀作」的。


    或許旅人說的並非謊言。


    橋田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


    旅人不是壞人。


    「算了。那你在家具店發現了什麽?居然能知道『秀作』在工藝教室。」


    「這就沒那麽籠統了。因為我從信紙上看見了秀作先生散發的氣息,而家具店裏的椅子也飄蕩著類似的氣息,所以我才知道的。」


    「喂喂喂,這種說法才籠統吧!氣息是什麽啊?給人的印象嗎?不是氣味或椅子的製作方式這類具體的東西?」


    「『氣息』包含了這全部的東西。物品上一定會留下使用者和製作者的『痕跡』,從家具店裏的椅子上留下的『痕跡』判斷,製作者就算不是秀作先生本人,也會是和他有關的人,所以我才認為對方一定認識秀作先生。」


    「唔……我還是很難接受這套說法。」


    旅人麵露苦笑,落寞地垂下眼睛。見了旅人的這表情,橋田更確定他不是壞人了。


    如果旅人真的喪失了四感,看得見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那他過去應該也對其他人做過相同的說明才對。想必每個人都是心存質疑吧?就算真有人相信他,大概也隻有極少數。


    向他人說明隻有自己才看得見的東西有多困難,橋田不得而知。


    或許旅人還曾被指為騙子。若換作橋田站在同樣的立場上,鐵定會覺得說明也沒用,反正沒人會相信,最後就懶得說明了。


    但旅人卻不厭其煩。


    而對一再聲稱無法相俗的橋田,他也隻是麵露苦笑而已。


    不知他心裏會有多難過?


    橋田變得開始想相信旅人了。


    「好!就當我信了你說的話,我們再整理一下吧!我媽和『秀作』有交集,信上寫的『大小姐』就是我媽,應該錯不了。但這麽一來,又有個問題出現了——」


    「為何文江女士沒取出信紙,對吧?」


    「沒錯!」


    旅人打開「秀作」的留書。


    「——信上寫著『請恕我沒用大小姐訂下的暗號,改放了這封信』,可以推測出真正的暗號本來也是要放在椅座底下。而無論是哪種暗號,文江女士應該都會割開椅座底下來看,但這封信卻依然藏在椅子下,沒有被人拿出來過的跡象。可能的理由是——」


    「我媽不小心忘了。」


    「……這個可能性是最大的。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何時做了那個約定,或許對文江女士而言,那個約定隻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嗯。」


    這一點也不浪漫,橋田無法接受這種真相。然而,他又覺得母親很可能這麽做,因為她生前就常違背自己許下的約定。她究竟喜不喜歡「秀作」,也讓人存疑。


    「又或許,這封信要給的對象其實並不是文江女士。」


    「唉,現在就是要去確認這件事。你看,快到了。」


    車子從國道轉進小路,開在田間的碎石路上。道路通向樹林之中,樹林前方可看見一座貌似工廠的建築物。停車場入口掛著工藝教室的導覽板。


    *


    他們被帶往工房的作業區,在一張寬敞的桌邊坐下,接著咖啡上桌。坐在對麵的是個穿著圍裙、綁著三角頭巾的女性,看來年約五十歲左右。


    「勞煩你們大老遠過來,真不好意思。我叫藤岡真希子。」


    「敝姓橋田,這位是日暮,我的朋友。」


    旅人微微一笑。說完這句話之後,橋田才發現到自己已經把旅人當朋友了,不禁稍稍地感到難為情。


    聞言,真希子一臉意外地看著橋田。


    「橋田……?你姓橋田?」


    「咦?嗯,是啊!」


    橋田和旅人麵麵相觀,歪了歪頭。真希子喃喃說道:「是我多心了嗎?」接著又輕輕地搖了搖頭,重新回到話題上。


    「你想問我叔叔的什麽事呢?」


    真希子是「秀作」的侄女。「秀作」已經在三年前過世了,一輩子都沒有結婚。


    「不能見到秀作先生本人,我感到非常遺憾。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從我母親的遺物裏發現了這封信。」


    橋田遞出信紙,真希子閱讀之後,「哎呀!」的一聲,露出了可愛的微笑。


    「這是我叔叔的筆跡沒錯。看起來是他年輕時候寫的,應該是還在當學徒的時期……啊,對了,就是這個時期吧。」


    「你想起什麽了嗎?」


    「以前,叔叔曾經稍微向我提過他年輕時的事。他就是在這個時期,辭去椅子工房的學徒工作。說是因為工作上出了紕漏,所以主動請辭了。我問他是出了什麽紕漏,但他沒回答。或許和這封信有關吧?嗬嗬,他向來是個一板一眼、嚴以律己的人。」


    「……他有跟你提過大小姐是誰嗎?雖然這封信是從我母親的遺物中發現的,但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她就是信中的大小姐。」


    「不,這他就沒提過了。」


    真希子一臉抱歉地搖了搖頭。


    橋田神色凝重地低下頭來。都走到這一步了,居然斷了線索。他本來期待能和「秀作」本人見麵,實在太遺憾了。或許「秀作」留下的遺物中,有剛好寫到「大小姐」的日記,目前剩下的希望隻有這個了。雖然這等於是將剩餘的工作交給真希子,但現在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


    「那張椅子。」


    旅人出聲說道。橋田抬起頭來一看,隻見旅人正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工房角落的椅子。那是張椅背縱長的古典椅子。


    「那是秀作先生的椅子吧?」


    「對,你怎麽知道?那是叔叔生前愛用的椅子。他晚年常坐在那張椅子上,看著我先生和學員做工藝,一坐便是一整天。開工房是他的夢想,但當夢想好不容易實現之後,他的生活卻好像失去重心……把工房讓給我們夫婦之後,沒有多久他就過世了……」


    真希子凝視著遠方,感傷地說道。三人望著秀作留下來的工房,沉浸於感慨之中。他已經實現了椅匠的夢想,應該死而無憾了。


    「啊,這麽一提,叔叔的信是放在什麽遺物裏?」


    「呃……椅子,很漂亮的椅子。」


    橋田一回答,旅人便喀當一聲站了起來。他扔下驚評的橋田和真希子,抓起放在桌上的車鑰匙,衝出屋外。


    橋田呆然地目送旅人離去。「對了。」此時,一道低喃聲傳入他的耳中。


    「送那張椅子的人——啊!」


    真希子回頭望著橋田。「哎呀!」她以手掩口,大聲叫道:


    「就是橋田!那張椅子是一位姓橋田的人送的!十年前,叔叔開設這間工房時送來的賀禮!叔叔看起來似乎非常懷念,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難怪剛才我覺得你的姓氏很耳熟,沒想到是這麽一回事。我還以為是男性友人送他的呢!」


    「難道是我媽送的?」


    她也回送了椅子?橋田完全不知情。母親從未流露出任何跡象。


    「其實我也不知道誰是橋田,這個姓氏我隻在椅子送來時聽過一次。可是,叔叔一直很珍惜那張椅子。我過去都以為是個感情深厚的好朋友送的,原來如此啊!原來是叔叔愛慕了一輩子的女性。」


    真希子一臉陶醉地說道。


    橋田的胸口也熱了起來。雖然這隻是間小得像為了業餘嗜好而開的工房,然而卻也是「秀作」椅匠生涯的圓滿句點。他一直愛慕著已嫁作人婦的文江,而最終他的感情也得到了回應。或許文江並沒有閱讀他的信,但他不是個需要被同情的人。秀作是個堅強的人,橋田深深地尊敬著這樣的他。


    「『大小姐』果然是我媽嗎?」


    「我想應該是。不,一定是。」


    橋田不禁苦笑,他覺得有點難為情。臭老媽,居然有這麽令人羨慕的浪漫體驗,做這種一點都不


    符合她個性的事。


    「橋田先生!」


    此時,旅人從屋外回來了。他抱著放在車上的椅子。


    「你怎麽啦?突然跑出去。對了,小兄弟,我跟你說,工房裏的椅子好像是我媽送的。」


    「嗯,看來是如此。」


    「你不驚訝?」


    旅人將文江的椅子倒放在秀作的椅子旁。


    「我好像誤會了。我在秀作先生的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和文江女士的椅子一樣。」


    「咦?就是你在跳蚤市場時看到的那個?這張椅子也有?」


    「對,所以我想到了一種可能……」


    旅人把秀作的椅子也倒放過來,展示椅座底部,比較兩張椅子。結果——


    「縫法是一樣的。這該不會是……」


    藏有秀作書信的椅子和文江贈送的椅子,都留有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縫痕。能夠對兩張椅子動手腳的,隻有知道椅座底部秘密的某個人。


    兩啊、啊!難道縫的人是我媽?」


    一切都吻合了。


    「我想應該是。換句話說,文江女士確實看過秀作先生的信,她將信放回原處之後,用笨拙的針線工夫把椅座底部重新縫起來。她並沒有忘記,也不是有什麽不取出書信的理由,而是把回憶珍藏起來了。」


    橋田啞然無語。


    這麽說來,文江——母親打從結婚時起,就一直珍惜著這張椅子。因為她知道這是秀作製作的椅子。


    不,慢著。贈送的椅子也有縫痕,代表——


    「該不會,我媽送的這張椅子也刻有『暗號』羅?」


    母親為了動手腳,曾將椅座的布套拿下來,接著又和放回信紙時一樣,用笨拙的針線工夫將布套縫好。


    旅人依然蹲在地上,默默無語地凝視著秀作的椅子。橋田和真希子一臉緊張地看著他。旅人的手觸摸著椅座的布套。數公厘厚的布塊背後,隱藏著連係秀作和文江的紅線。如今這條紅線即將重見天日。


    呼,旅人籲了口氣:


    「還是算了吧!」


    「為什麽?」


    碰了一鼻子灰的橋田激動地問道。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卻不能一窺「暗號」的真麵目,實在太殘酷了,教人心癢難耐。橋田開始懷疑旅人是故意吊他胃口。


    然而,旅人說出的下一句話卻充滿了體貼。


    「硬是揭穿他們倆的秘密,有失情趣。對吧?」


    旅人微微一笑,那是個讓人內心一震的笑容。


    橋田似乎死心了,轉向一旁,抓了抓臉頰。


    「……唔。唉,也對,是太不識趣了一點。」


    母親的縫痕還留著,表示秀作並沒有觀看這張椅子裏的機關。不用看也明白——想必是這個意思吧!


    他怎麽能將秀作珍藏的寶物硬生生地掀出來呢?


    「文江女士的椅子該怎麽辦?你要帶回去嗎?」


    旅人問道。橋田回頭望向真希子,真希子一臉開心地點了點頭。


    「請把椅子留在這裏吧!叔叔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啊!總算能在一起了。」


    橋田將椅子抱起,讓它們和睦地並列於工房的角落。椅背呈長方形的是秀作的椅子,圓形的是文江的椅子。椅子就像嵌入模子一般,自然地融入了工房的角落。


    宛若秀作和文江就坐在那裏一樣——橋田突然有這種感覺,窺探了旅人一眼。旅人也和他一樣,望著兩張椅子。不知他的眼睛看見了什麽?


    想必看見了常人看不見的「什麽」吧!


    希望那是種幸福的東西——橋田忍不住如此想道。


    *


    抵達舉辦跳蚤市場的站前廣場之後,橋田和旅人下了車。天色已經完全轉暗了,漫長的一天即將結束,車站前的人潮比白天更加洶湧,實在不是能夠好好站著聊天的氣氛。接下來隻剩互相道別了。


    「再見啦,小兄弟。今天我過得很開心。」


    「我也是,謝謝你的照顧。」


    一想到就此結束,橋田不禁感到有點惋惜,卻想不出什麽動聽的話語。但若光站在原地等散會,也不是個好的收場法。即使今後無緣再見,他仍然希望能夠好好道別。


    橋田的嘴巴自然而然地動了。


    「欸,小兄弟,剛才我們在工房討論要不要看秀作的椅座底部時……」


    「嗯。」


    「你看見了什麽?」


    橋田說出了耿耿於懷的心事。暗號,他打從心底想一窺它的真麵目。他能理解讓秘密保持秘密是種體貼,但他實在無法接受。他希望旅人能給他一個答案,就算是謊言也好。這或許是身為遺族的堅持吧!


    「我看見了底下刻的東西。你想知道嗎?」


    旅人柔和地微笑著。不知何故,他看起來有點哀傷。


    「你看見了什麽?」


    橋田立刻追問。


    「我從那張椅子上看見了『愛』。你相信嗎?」


    「——————咯,噗哈哈哈哈哈!」


    橋田毫不客氣地捧腹大笑。他果然是個奇怪的青年。


    不知何故,橋田早就預測到旅人會這麽回答。聽來雖然肉麻,卻最為貼切。問我相信嗎?我當然信!因為這樣才——


    「嗯,很浪漫!」


    橋田的心情整個開朗起來了。他要和旅人握手,旅人則像是等著這一刻似的,遞出了名片。名片上印著「尋物偵探事務所」。


    「如果你要找東西,請到這個地址來,我隨時恭候大駕。」


    上頭沒印電話。對了,旅人看不見機械發出的聲音。如果有事找他或想去看看他,就隻能直接上門了。


    「哦,後會有期啦!」


    「嗯,後會有期。」


    旅人消失在人群之中。橋田並未目送他離去,而是坐進車裏,發動引擎。


    * * *


    「要有證據證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傷了椅子,該怎麽辦呢?欸,你也快幫忙想個暗號啊!」


    秀作完全不當一回事。一板一眼,真的是個很無趣的男人。


    ——被他這一點吸引的我,也是個很奇怪的女人。


    文江喜歡工房,也喜歡在工房裏工作的男人們。拚命工作,滿頭大汗,充滿活力,每完成一張椅子,就像孩子一樣開心的椅匠們實在可愛極了。


    在他們之中,秀作是屬於另一種意義的與眾不同。他雖然年輕,卻像個老人一樣。如果像師傅那樣充滿威嚴,就算不發一語也別有魅力;但秀作的木訥卻毫不起眼。以同世代的人而言,他是個平淡無趣的少年,在一起隻覺得無聊。


    但是文江的視線卻無法離開秀作。文江發現了,發現秀作的內心隱藏著外放的活力。就算是區區雜事,到了秀作手上,也可到達藝術的領域。看穿這一點的隻有文江和師傅,這是連秀作自己都沒發現的才能。


    這就是一開始文江老纏著秀作的理由。她想多看看秀作工作,因為他雖然樸實無華,卻有種獨特的魅力。


    漸漸地,文江越來越渴望了解秀作。秀作笑起來是什麽模樣?生起氣來是什麽模樣?會為了什麽事而傷心?她的視線離不開他。


    文江喜歡秀作。


    某一天,文江突然多了個未婚夫。父親看好某個公司的發展,因此決定招該公司老板的兒子為婿。必須和一個素未謀麵也不曾交談的人結婚,然而,文江已經做好覺悟。她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已經認命了。啊!想必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她才會被和這個世界無緣的秀作所吸引。


    能待在秀作身邊的時間不多了。


    文江做了個任性的要求。雖然她平


    時就很任性,但這回是有自覺的任性。


    「有了!不如在椅子底下刻字吧?這樣就不顯眼啦!」


    「刻字?大小姐,你不是說不能傷了椅子嗎?」


    「刻在布後麵啦!不是會貼布嗎?這樣就沒人看得見,隻有我知道。怎麽樣?」


    「要是我做這種事,一定會被炒就魚。」


    「我不是說了?沒人會發現啦!」


    「我不能容許。就算沒人發現,我也會負起責任,所以我不會這麽做。」


    哎呀,真是的!這隻呆頭鵝!不過,覺得這一點很帥的自己更令人生氣!


    「算了!要不要做你自己決定!對了,暗號就用這個如何?」


    文江拉過身邊的紙和鉛筆,振筆疾書。秀作板著臉一看,立刻變得滿臉通紅。


    「這、這是什麽啊!你在想什麽!」


    「那還用問?當然是雙人傘啊!稍微開個小玩笑,有什麽關係嘛?還是怎麽?你那麽難為情啊?你和我想的一樣,很晚熟嘛!」


    文江笑道,其實她的臉頰也是紅的。她為了掩飾羞怯,才調侃秀作,半哄半逼地和他訂下了「暗號」。


    ——他應該會原諒我這小小的任性吧?


    秀作雖然微詞頗多,但溫柔的他一定會在文江要買的椅子上刻上暗號的。


    「相對地,等你自立門戶的時候,我會送你椅子。」


    文江知道他們絕對無法在一起。


    未來會變得如何,現在的她根本不在乎。


    隻要兩人的約定仍然有效,她就很開心了。


    文江凝視著秀作為難困窘的表情,細細品嚐著眼前這一刻的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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