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背負著過去而活。


    最近常聽到這句歌詞。雖然是句老掉牙的詞,但它之所以老掉牙,便是因為有其道理。


    「背負」這個字眼看起來有些誇大。想得更淺白一點,每個人應該都有回顧過去的時刻。比如看著旅行時拍下的照片,回憶當時的樂趣;聽著和已經分手的男友過去常一起聽的音樂,沉浸於感傷之中。無論是美好或不堪的回憶,都常在日常生活的一幕幕中露臉。


    快樂的過去提供活力,悲傷的過去提供反省來做為明天的糧食。我想,這就是「背負過去」的意義。


    然而,要將過去留在記憶中,是件很困難的事。嘴上說「背負」,其實每個人一定都有某些怎麽想也想不起來的過去。這些被遺忘的過去實在太可憐了。既然要「背負」,就該負起責任全背起來才是啊!


    所以我……不,所以人們總是想把回憶封閉起來,總是想製造「紀念」。前往某地的紀念、完成某事的紀念,又或是曆經挫折的烙印。它們代替回憶發聲,讓遙遠的過去於現在蘇醒——不,是讓過去「顯現」於現在。


    就這層解意義而言,人類總是在過去的環繞中生活,背過去豢養著。眼睛所見的一切事物都在替過去發聲,而現在便建立於過去之上,也因此,人們的確是「背負著過去而活」。


    我有個不想忘記的人。


    我強烈地認為我不能忘了那個人,然而,記憶卻隨著時間不斷從掌中流瀉而去。那個人的輪廓變得模糊,聲音和一舉一動也逐漸消失,如今連名字也不複記憶了。在我的心中,沉睡著這麽樣的一個人。


    那是我在幼稚園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還記得我們常互相交換玩偶玩耍,也常結伴做其他的事。每當我回想起幼年時的記憶,總是隻想得起那個人。我不能忘記他。已經過了近二十年,或許還記得才不可思議,但我總覺得,我們那麽常在一起玩,若是連名字也記不得,實在太對不起他了。


    那個人因為父母的工作緣故而搬離,但當時沒機會好好道別。我想這應該是種遺憾吧!我們那麽要好,如果能夠好好道別,或許搬家之後,還能繼續聯絡,保持往來。這個遺憾至今仍在我心中縈繞不去。


    或許有一天,連這股遺憾也會消失無蹤。


    雖然我也知道自己的人生並不會因此改變,但就是覺得落寞,而且極度害怕自己連這種落寞的感情都會失去。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甚至認為這在我的自我之中占了極重要的位置。


    我想要反抗遺忘。即使今後再也無緣相見,我也要製造「紀念」,封住過去。身旁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卻不知如何取舍,讓它們淩亂地散落周圍。


    沒有回憶是可以丟棄的。


    媽常說這些東西是破爛,這實在太失禮了。這些都是珍貴的回憶,豈能丟棄?我對「紀念」的執著似乎讓家人退避三舍。


    可是,無可奈何。人背負著過去而活。既然如此,我就有義務帶著它們直到進入墳墓。


    無論是哪種回憶,都不能遺落。


    我秉持著這種信念,活到現在。


    我想,今後我依然會繼續秉持下去。


    * * *


    陽子醒來,隻見母親氣鼓鼓地站在眼前。鬧鍾響個不停。


    「你這孩子要睡到什麽時候?喂,快起床,要遲到了。」


    棉被被掀開,令陽子忍不住抖了抖肩膀。她不情不願地起床,拿起枕邊鈴聲大作的鬧鍾,睡意瞬間全消。


    「哇啊————!為什麽這麽晚了!」


    「還不都是因為你一直賴床?快點梳洗,要是上班遲到,會被你爸罵喔!」


    「別跟爸說!」


    陽子脫下睡衣,隨手一扔,隻穿著一條內褲便衝向洗麵台。「你還真邋遢耶!」她無視母親的聲音。


    「要是被你爸知道,少不了一頓說教。」


    「所~以~說~!就叫你別跟爸說嘛!他很嘮叨耶!」


    陽子很怕父親,因為父親總是左一句「要有女孩子樣」,右一句「要有身為社會人士的自覺」。但他嘴巴上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從沒把陽子當成成年女性尊重,老是把她當小孩對待。陽子實在很想抱怨:「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啦!」根據母親的說法,有女兒的爸爸都是這樣,但陽子無法接受,太不合理了。


    「別說你爸了,你老是這樣,小心男朋友不要你。」


    「用不著你雞婆!」


    「啊,你連不要你的對象也沒有嘛!」


    「這句話是多餘的!」


    陽子迅速更衣完畢,拿起包包走向玄關。


    「陽子~!不吃飯啊~?」


    「不用了!吃了會來不及!」


    「叫爸爸開車送你吧!」


    「不要!很糗耶!用跑的就來得及了!」


    陽子甩開再三勸她吃早餐的嘮叨母親,衝出了玄關。她跑了一陣子後,看看手表,時間變得充裕多了。她沒吃早餐,省下不少時間。中途去超商買個飯團到上班的地方再吃吧!


    陽子提著塑膠袋,踩著緩慢的步伐朝工作地點走去。隻要定睛細看,每天往返的通勤路上也能發現許多樂趣。隨著季節變換色彩的樹木和花草、城鎮的樣貌與人潮……陽子認為在熟悉的景色之中棲息著許多故事。設置於丁字路口的路口反照鏡柱上的塗鴉是誰幹的好事?神社周圍土溝裏的足球是哪個孩子掉的?微不足道的小記號激發了妄想,一麵描繪著天花亂墜的故事一麵通勤,是陽子的樂趣。


    陽子幸運地逃過了平交道的攔路魔掌,一麵朝著上學途中的小學生集團揮手,一麵看手表,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又快遲到了。


    「哇啊————!」


    看來是太過悠哉了。陽子立刻起跑,別過最後的轉角之後,毫不停頓地直衝向她的工作地點——幼稚園。


    幼稚園的工作是從迎接小孩開始。打理堆積如山的雜務、迎接家長送來的小孩、分班帶開,和孩童們一起唱歌、遊戲,忙著忙著,轉眼間便到了午餐時間。


    「山川,過來一下。」


    擔任中班導師的小野智子老師呼喚陽子。時值午休,陽子讓孩童們都入睡之後,好不容易才有時間喘息。智子是她大學時代的學姐,大她兩歲,也是介紹陽子進這間幼稚園的恩人。


    「……什麽事?學姐。」


    陽子有種不祥的預感。智子學姐避人耳目叫她出來時,通常是有麻煩事要推給她做。但麵對自己的學姐兼恩人,她又不能違抗。


    「欸,今天下班以後,你有沒有安排什麽活動?」


    「不,沒有。沒關係啊,我可以幫你代班。」


    「哎呀,我就是喜歡你好商量這一點!」


    我們已經認識幾年了?明知道我無法拒絕還這樣。反正智子學姐八成又是忙著參加聯誼,陽子沒有這類邀約,所以交涉很快就成立了。


    「下次我請你去吃蛋糕吃到飽!」


    陽子忍不住歎氣。


    和以往一樣,又被智子學姐用這種根本不會履行的約定抵銷了人情。明知如此卻還是毫無怨言的自己實在是個濫好人啊!這種個性真是吃虧。


    「好了,要我做什麽?打掃?洗衣服?」


    「不,不是這類粗重工作,隻要幫我照顧一個孩子就好,她的家人可能會晚一點來接她。」


    雖然不是什麽粗重工作,但依然是件麻煩事。


    「好。呃,是哪個孩子的媽媽會晚來?」


    此時,智子學姐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怎麽了?」


    「唔,該怎麽說呢?不是媽媽來接她。」


    「嗯?那是爸爸羅?」


    「也


    不算是吧?我也搞不太清楚,她的家庭背景好像有點複雜。」


    「咦?」


    陽子一頭霧水。隻要等家長來接小孩就行了,應該不用顧慮孩子的家庭背景吧?


    「啊,我是不是不能稱呼對方為『媽媽』?畢竟有些孩子無法接受再婚對象。」


    對待小孩必須多留心,尤其是這個時期的小孩,他們對父母有著絕對的信賴,但也正因為如此,稍有不慎便容易造成一輩子的心理創傷。不經大腦的發言或許會傷害孩子。


    「不是啦!你不知道嗎?百代燈衣的事。」


    「燈衣?……對不起,別班的孩子我不太了解。」


    菜鳥陽子光是帶好自己的班級就已經分身乏術了,沒有餘力去注意其他班級。


    「啊,沒關係、沒關係。我也覺得你應該不知道。燈衣很乖巧,就某種意義而言,或許不太顯眼。」


    「某種意義」這四個字讓陽子覺得怪怪的,不過乖巧的孩子容易照顧,倒是好事。


    「燈衣是個什麽樣的孩子?」


    「……隻要別幹涉太多,沒有什麽害處。忍耐力決定一切。」


    「啊?」


    這個學姐一本正經地在胡說些什麽啊?她從以前就是個很難區別出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在開玩笑的人。


    「其實你不用管燈衣,問題是來接她的人。」


    智子學姐手抵著下巴,思考該如何說明。


    「呃,燈衣和爸爸兩個人相依為命,可是爸爸和燈衣姓氏不同。還有,接送燈衣的不是爸爸,通常都是別人。」


    「……學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啊,嗯,光說事實的確很難懂。其實我也搞不太懂燈衣的家庭背景。」


    接著智子學姐又拉拉雜雜地說明了一大堆,不過誠如她自覺不懂一般,說明的內容也相當支離破碎。


    「反正!如果有人說是來接燈衣的,你就先問問燈衣認不認識他,如果認識的話再把燈衣交給他。」


    「什、什麽跟什麽啊?感覺上很危險耶!」


    「別擔心,燈衣很懂事的。那就拜托你羅!」


    智子學姐就這麽回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了。過去陽子也曾接下她的棘手請托好幾次,但這回的性質似乎有點不同。


    陽子有點後悔,她該聽完內容以後再決定該不該接手。


    傍晚五點,最後一位媽媽來接孩子,陽子班上的小孩全都回家了。收拾打掃完畢後,陽子前往智子學姐的班上。正如智子學姐所言,有個家長尚未前來接送的小孩獨自坐在地板上。


    ——那就是燈衣吧?


    陽子和留守的老師交接,走向獨自留在教室裏的小孩。


    陽子正想出聲呼喚,卻突然停住了。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百代燈衣。


    ——好可愛!就像娃娃一樣!


    燈衣的容貌極為漂亮,連電視上的童星都相形遜色。及腰的烏黑秀發、突顯眼睛的細長睫毛、小巧的臉蛋、相互映襯的高挺鼻子及水嫩嘴唇,所有構成少女的部位看來都宛如人工打造的一般。她明明隻有四、五歲,但靜靜坐著翻閱繪本的姿態看來卻十分成熟。


    她甚至散發著連陽子都沒有的性感,陽子簡直快被這股氛圍吞沒了。麵對一個小孩有什麽好緊張的啊?陽子雖然如此暗想,但還是忍不住遲疑,不知是否該上前攀談。


    仿佛會一觸即碎。


    沒想到這間幼稚園裏居然有這麽一個天使般的少女。為什麽我過去從未發現?實在太不可思議了。照理說,隻要看過一次就絕對忘不了才對啊!


    燈衣抬頭看了呆立一旁的陽子一眼。


    「坐下來吧!站在那裏我會分心。」


    說完這句話,燈衣又繼續讀起書來了。她說話並沒有孩童常見的口齒不清,反而清晰分明,和那清澈的聲音相當合襯。陽子乖乖地點了點頭。


    陽子在燈衣身旁坐下,偷偷窺探著她。陽子本來以為燈衣看的是繪本,仔細一看,原來是城市資訊雜誌,翻開的頁麵上介紹著豪華的法式餐廳。


    「啊,真想去這種店看看。下次拜托爸比好了。」


    「爸、爸比?……」


    ——哦,爸比,就是指她的爸爸吧?啊,嚇了我一跳。她連語氣都很成熟,害我差點誤會。「欸,你就是百代燈衣吧?」


    「沒錯,山川陽子老師。」


    她抬起頭來,這會兒時明確地注視著陽子的眼睛說話。陽子內心一震,燈衣連眼睛都像是人工打造的一般,因為實在太過漆黑又晶亮了。


    陽子雖然有股被壓迫的感覺,還是努力嚐試和燈衣交談。


    「你在看這麽難的書啊?你喜歡這種書?」


    「不,隻是隨手拿來看看。不過還挺有趣的。」


    淡漠的回答不禁讓人懷疑她真的是幼稚園小孩嗎?


    為什麽這裏會有這種書?陽子懷疑是智子學姐的私人物品,但她選擇不再多想。


    「陽子老師,你有和異性結伴去這種店的經驗嗎?」


    「和、和異性結伴……」


    還真是老氣橫秋的說法。陽子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對小孩打馬虎眼:「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看來是沒有吧?真可憐。」


    燈衣對著支支吾吾的陽子露出憐憫的微笑。


    這小孩是怎麽搞的啊!陽子的理智似乎斷了線。


    「有、有啊!當然有!我是大人耶!」‘


    我居然對一個小孩打腫臉充胖子?話衝口而出之後,陽子陷入了自我厭惡。然而……


    「跟爸爸去不算數喔!要和男朋友去才算。」


    「唔……」


    被一語道破,陽子無言以對。這種感覺活像和同年代的女性交談一樣。燈衣的威嚴已經淩駕於陽子了。


    「別激動,身為大人的陽子老師。其實爸爸也可以算異性,你不用太難過。」


    燈衣格格一笑,若無其事地翻頁。


    陽子改變對她的印象了。這孩子是戴著天使麵具的小惡魔。


    陽子心知這個話題對自己不利,便逃也似地改變了話題。不,她的確是在逃避。


    「燈衣喜歡爸比嗎?」


    「喜歡!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爸比了!」


    啊,她終於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了。看來提起爸爸是正確的。


    「哇,好棒的爸比喔!欸,爸比是個什麽樣的人?告訴老師好不好?」


    「不要。陽子老師和爸比不配,說了也沒用。」


    「……呃,欸,我並不是要你介紹給我認識。」


    「我不是這個意思。要是我告訴你爸比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一定會喜歡上他。我不忍心看你一直單相思卻得不到任何回報,所以不能告訴你,抱歉。」


    從燈衣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真心誠意在道歉。


    陽子隻覺得渾身無力。怎麽會有這種小孩?為什麽我得被一個幼稚園小孩同情啊?陽子滿肚子火。


    燈衣長得可愛,所以說出來的話格外有殺傷力。想必燈衣也有自覺,所以故意在關鍵時刻祭出這張效果超群的笑臉來。


    燈衣超乎了陽子的想像。她總算理解智子學姐所說的「忍耐力決定一切」了。身為女人不願認輸的心情更勝於和小孩相處的心情。


    不不不,我幹嘛跟小孩認真啊?反省反省。


    反正隻要陪著燈衣,直到她家長來接她就行了。即使她表現得再怎麽成熟,這隻不過是小孩的童言童語,聽過就算了。拿出大人的氣度吧!


    不久後,看完最後一頁的燈衣將書本放到一旁,吐了口氣。


    小孩一停止集中力


    便馬上睡著的情形頗為常見。陽子不認得家長,智子學姐也交代過要問燈衣認不認識前來接送的人,或許家長立刻就來接她了,不能讓她睡著。


    「燈衣,跟老師一起玩吧!要玩什麽?」


    「我不認為這個幼稚園裏有西洋棋或將棋。該怎麽辦?」


    燈衣喃喃說道,認真地煩惱起來。這聽起來並不像是人小鬼大的小孩在炫耀「我會下棋喔!」因為燈衣的喃喃自語聲並未大到能讓陽子清楚聽見的地步。


    而陽子既不會下西洋棋,也不會下將棋。


    「啊,那撲克脾呢?我們來玩抽鬼脾吧!」


    「這世界上還有比兩個人玩的抽鬼牌更無聊的遊戲嗎?要玩也該玩梭哈或21點。」


    「什麽?21?咦?」


    「21點。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燈衣歎了口啼笑皆非的氣。你真的是大人嗎?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訴說著。陽子有點退縮,但又搖了搖頭,重新振作。不知道,問就行了!這也是一種溝通方式。然而,在陽子說出「教我」之前——


    「那就算了,我乖乖等。」


    燈衣無視陽子,躺了下來。


    一般小孩在這種時候應該會興衝衝地教我才對吧?你也太淡漠了吧!


    陽子俯視著燈衣的發旋,吐了口顫抖的氣。我才不在乎呢!既然燈衣事事老氣橫秋,我就全力把她當小孩。不,我就變成小孩給她看!


    陽子跑出教室,拎起放在職員室裏的運動包,隨即跑回教室。聽了這陣驚天動地的腳步聲,燈衣驚訝地坐起身子,對著氣喘籲籲的陽子投以複雜的眼神。


    「虧你平時還對小孩說不可以在室內奔跑。」


    「沒關係,我是老師!」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啊?」


    這下子真的搞不清誰是小孩了,但陽子不管。反正隻要能夠吸引燈衣的注意,她就贏了——現在已經變成了這種對決。


    陽子打開包包,把包包中的東西全倒出來。


    掉出來的大多是吸引小孩興趣的各種玩具,甚至連足球和棒球手套都有。其中還有陽子喜歡的少女漫畫、用來墊胃的零食以及最基礎的化妝品。人小鬼大的孩子或許會巴著化妝品不放,陽子慶幸自己平時就隨身攜帶。


    看吧,如何?陽子帶著這種心情挺起胸膛。燈衣直盯著散亂的地板瞧。


    或許可行。她至少會對其中一樣產生反應吧!


    「你要收拾幹淨喔!」


    可惡,居然被教訓了。接著燈衣再度躺下,打了個嗬欠。


    「好、好難纏。」


    陽子猛然垂下肩膀。小孩不理睬自己,竟是如此寂寞的一件事。保育員究竟是什麽?陽子開始對自己的工作喪失自信了。


    她不情不願地收拾散亂的地板,突然感覺到視線,抬起頭來。


    隻見燈衣一直凝視著陽子手上的某一點,動也不動。


    「幹嘛?怎麽了?」


    「……玩偶。」


    「咦?玩偶?」


    裏頭有玩偶嗎?陽子比較推薦活動身體的遊戲。她偶爾也陪女生玩扮家家酒,不過這種時候用幼稚園裏的布偶就夠了。陽子的私人物品中並沒有玩偶,回到家裏之後倒是另當別論。


    莫非是家裏的玩偶不小心放到包包裏了?然而陽子左顧右盼,還是沒發現玩偶。


    「那個啦,那個。」


    燈衣指著包包的側麵,原來是扣在口袋拉鏈昂的鑰匙圈。


    「哦,這個啊!」


    的確是玩偶,用金屬鏈條係著的老舊吊飾。它是塑膠製的,擦不掉的摩擦汙痕相當醒目。


    「很棒吧!」


    陽子很高興燈衣終於產生了一點興趣,便活像取了敵將首級一樣,得意洋洋地展示鑰匙圏。燈衣顯得有點不高興。


    「我並不羨慕。隻是看它這麽舊了,猜想你應該很珍惜它。」


    「不用嘴硬啦!你想玩這個對吧?」


    「不是啦!喂,你不用拆下來!」


    陽子將鑰匙圈玩偶遞給抗拒的燈衣,自己也撿起手邊的布偶,順水推舟地玩起扮家家酒來。「你很煩耶!」、「我懶得理你!」燈衣高聲尖叫,在這一來一往之下,兩人總算開始玩起稱得上遊戲的遊戲來了。


    「好,燈衣當爸爸。」


    「……欸,一般應該讓女生當媽媽吧?」


    望著不情不願卻還是陪著玩的燈衣,陽子微微一笑。


    她畢竟是個小孩啊!


    陽子完全忽視自己的孩子氣行徑,如此暗想。


    天色漸漸暗了。


    陽子看了看時鍾,已經過了晚上六點半。燈衣的家長還沒出現。未免太晚了,平常這個時候幼稚圜早就熄燈了。


    閉園時間是七點。這種情況該怎麽辦?延後嗎?等會兒得去請示園長才行。


    就在陽子左思右想之際,燈衣站了起來。


    「我已經忍不住了。」


    「啊,要尿尿?老師陪你去吧?」


    「不是啦!真沒禮貌!」


    「老師想尿尿,燈衣可不可以陪我去?」


    「不要!我都說不是了嘛!」


    燈衣把頭撇向一旁。陽子隻是哈哈笑著,並不打圓場。陽子漸漸掌握和燈衣的相處之道了,隻要把她當小孩對待,她就會像小孩一樣情緒化。或許站在對等的立場,如朋友般相處比較好。


    「欸,你要去哪裏啊?」


    陽子想跟去,卻被燈衣製止了。


    「你不用跟來,我要回家。」


    「啊?」


    要回家?可是家長還沒來接人啊!什麽意思?陽子歪頭不解。


    「我~是~說~!我要自己回家!這麽晚還沒來接我,我等不下去了!」


    「等、等等,不行啦!你得在這裏乖乖等爸爸來!」


    「來接我的又不是爸比!反正一定是那個沒用的小混混!」


    「小、小混混?」


    這不是一個幼稚園小孩該說的字眼。被燈衣稱為小混混的人究竟是誰?陽子想像著一個凶神惡煞的男人前來的畫麵,身子不禁僵硬起來。


    燈衣已經收拾好物品,準備回去。陽子慌慌張張地抓住她的手。


    「等一下!你想一個人回去?」


    「我剛才說過了吧?別擔心,車站前人很多,我家離車站也很近。」


    她住在車站旁啊?距離的確不遠,但是在家長前來接人之前看顧小孩是陽子的工作,陽子不能默默地讓她離去。


    「有了!我們聯絡爸爸看看,你先等一下,好不好?」


    或許家長已經在路上了,陽子想趁著燈衣開始執拗之前多爭取一點時間。


    「不行,爸比絕對不會接電話。」


    「怎麽會呢?因為他工作忙?就算是,看到來電紀錄,他馬上就會回電了。」


    再說,閉園時間已近,她必須聯絡家長。即使晚到,也得知道家長大約幾點來接人,否則無法準備關門窗。


    「不行就是不行,爸比不能接電話。」


    燈衣的聲音中帶著悲傷之色,但陽子沒發現。


    「唔……爸爸那麽忙啊?傷腦筋。可是不能讓你一個人回去啊!」


    「別擔心。把我交給那個來接我的小混混更危險。」


    「呃,你說的小混混到底是誰啊?」


    「你沒看過嗎?平時都是一個看起來很蠢的小混混來接我。智子老師和其他老師嘴上雖然沒說,其實心裏很害怕,我都知道。」


    有這樣的人嗎?陽子試著回想,但她本來就對智子學姐班上的孩子了解不多。就算她看過,鐵定沒放在


    心上,應該記不得。就連燈衣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可是他還是會來接你吧?那我們還是等他來吧!我想他一定馬上就來了。」


    「就是因為他可能馬上就會過來,我才想回去!平時他都準時來接我,我沒機會逃走,今天他有事晚來,是大好機會!是爸比拜托他來的,所以我才乖乖等他,但是他這麽晚還沒來,我要先回去了!」


    燈衣甩開陽子的手,拔足疾奔。


    陽子暗叫不妙,連忙追上。沒想到燈衣雖然是小孩,跑得卻挺快的,抓不到她。陽子怕追丟了人,連忙抓起包包,衝出幼稚圜。


    她邊跑邊從包包裏拿出手機,打電話到園長的手機。她稍微說明緣由之後,請圜長代為聯絡燈衣的家長。陽子很同情電話那端手忙腳亂的園長,在心中暗暗道歉,掛斷了電話。真是的,那個野丫頭!


    「喂~!快站住~!」


    你追我跑持續了好一陣子,陽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拚命追趕。好不容易抓住燈衣這個飛毛腿,燈衣卻在陽子的懷中暴動。


    「終於抓到你了!」


    「放~開~我~!」


    「真是!我要生氣羅!你這麽做,爸比會擔心你耶!」


    燈衣突然安分下來。看來拿出爸爸當擋箭牌,她就沒轍了。不過,她依然鼓著臉頰。


    「好,我懂了,不如這麽辦吧!我送你回家。」


    「陽子老師要送我?」


    「嗯,你等我一下。」


    陽子再度聯絡園長。園長似乎已經聯絡上家長——也就是燈衣口中的小混混——立刻同意讓陽子送燈衣回家。家長似乎也想到是怎麽一回事,以相當低的姿態不斷道歉。或許他並不像燈衣所說的那麽危險,隻是燈衣討厭他而已。


    「呼,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真是的,燈衣,以後不能再這樣了喔!你這樣會給很多人添麻煩的。」


    「……對不起。」


    陽子有點意外。燈衣雖然依舊把臉撇向一旁,但她乖乖地道了歉。陽子猜想,她其實是個很乖巧的孩子,隻是和太過早熟的精神之間未能均勻調和,無法妥善控製情感而已。


    「……你不會跟爸比說吧?」


    燈衣抬起眼來,做了個溫順的要求。不妙,逍張臉太猛了,讓人願意原諒她的任何過錯。眼淚攻勢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武器。


    陽子抓住燈衣的手。


    「我不會說的。來,回家吧!」


    「嗯!」


    接著,兩人走向車站。通往車站的道路和陽子的通勤路線不太一樣,不過距離相去不遠。


    「對不起,陽子老師。你為了追我,沒時間換衣服。」


    陽子上半身穿著運動衫,下半身穿著運動長褲。她不懂燈衣為何道歉,反問燈衣:「為什麽要向我道歉?」


    「因為穿成這樣不好看吧?」


    「為什麽?」


    「……因為智子老師平時都穿很漂亮的洋裝,我以為你也一樣。」


    哈哈哈,果然有智子學姐的風格,那個人不盛裝打扮就不敢出門。就這一點而言,陽子完全不同。陽子不愛打扮,不過是在住家和工作場所間往返,穿得那麽漂亮幹嘛?除了偶爾外出時以外,陽子通常是穿運動服。


    「不用擔心,我平時都是穿這樣。」


    聞言,燈衣對陽子投以又似傻眼又似憐憫的視線。


    「好可憐。陽子老師,你得從平常就開始培養女人味,不然交不到好男友喔!」


    瞧她說話的口氣就和陽子的媽媽一樣。誰要你雞婆啊?可憐是什麽意思?


    途中經過神社旁,由於街燈極少之故,神社看來宛若沉入黑暗中一般,有種不言而喻的威迫感。燈衣的話變少了,她緊緊握住陽子的手掌,還挺可愛的。


    來到車站前,燈衣似乎安心了,露出了活潑的笑容。


    車站前的霓虹燈不斷舞動,簡直到了剌眼的地步,陽子實在不太喜歡車站前的情景。車站前擠滿了正要回家的上班族和前來玩樂的年輕人,他們無視於拚命高歌的街頭藝人,匆匆路過。這些人潮看起來宛若虛構的一般,即使是喜愛幻想的陽子也無法從中找出任何故事。這裏隻有人工打造出的潮流,完全感受不到生氣。


    燈衣和渾身不自在的陽子正好相反,越發顯得生氣勃勃。她朝著街頭藝人和貌似酒店小姐的女性揮手。說來不可思議,這些人一發現燈衣,便笑著揮手回應。他們互相認識嗎?


    「走這邊。」


    燈衣拉著陽子,走向通往車站西側出口的道路。


    陽子覺得不太舒服。這一帶也是鬧區,但是和東側出口一帶的氣氛完全不同,霓虹燈上浮現的文字幾乎都是風化場所的店名,四處遊走的男性穿著牛郎風格的輕浮裝扮向路人攀談,大多數女性都穿著暴露。夾雜在四處林立的風化場所間的藥局,反而強調出這裏的不潔。


    就算是捷徑,讓小孩走這種路感覺上對於教育實在不太好。陽子下定決心,等會兒要告誡燈衣的父親一番。


    「啊,欸,你要去哪裏啊?」


    馬上就能脫離這個人擠人的地方了。正當陽子如此暗想時,燈衣又換了個方向。她越來越深入風化街,周圍的詭譎氣息也益發增強。


    陽子覺得不安,再度詢問燈衣:


    「燈衣,你家在哪裏?不用走這種路吧……」


    一路上有好幾個男人都想過來跟陽子說話,但一發現她帶著小孩,便立刻走開了。即使如此,還是無法消除陽子的不快感。她隻希望能早一刻告別這種地方。


    「就是這裏。」


    「這、這裏?」


    燈衣停步的場所是馬路的中心地帶,她仰望著眼前的商業大樓。大樓有電梯,樓層索引牌上列著各樓的商店名稱,幾乎都是酒店,其中還有疑似高利貸的金融公司名稱。


    「這裏的六樓就是我家。」


    陽子目瞪口呆。怎麽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六樓。樓層索引牌是空白的。


    「謝謝,送到這裏就可以了。陽子老師,明天見!」


    「等一下!」


    陽子抱住拔腿就跑的燈衣。


    「幹嘛?已經到家了,還有什麽問題?」


    「問題可大了!你真的住在這裏?」


    「對啊。這裏的人都是朋友,你不用擔心。」


    和這類人交朋友才令人擔心。陽子如此想道。


    這種環境根本不適合小孩居住。她當然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心存偏見,但為人父母,還是不該選擇這種地方做為居所。


    看來必須和燈衣的父親好好談談。或許這是多管閑事,但若置之不理,陽子會睡不好。


    「燈衣,我陪你等爸爸回來。」


    「咦?為什麽?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讓你和爸比見麵!」


    「為什麽?你的爸爸那麽見不得人嗎?」


    如果是,那更要說他幾句。


    「你在胡說什麽啊!要是你見到爸比,一定會對他一見鍾情的!聽我的勸,乖乖回去!這對你來說還太早了!」


    「你在操哪門子的心啊!」


    哎呀,我不管了。陽子抱著燈衣坐進電梯,按下六樓的按鈕。抵達六樓之後,一走出電梯,正麵是間貌似事務所的地方,樸素的玻璃門後一片漆黑。


    門上掛著的名牌寫著「尋物偵探事務所」。


    「偵探?燈衣的爸爸是偵探啊?」


    「對啦!」扭動身體想逃離陽子懷中的燈衣氣衝衝地怒吼:


    「你真的很霸道耶!不過,你送我回來,我還是該答謝你。沒辦法,我讓你進來,但是你喝完茶以後就要快點


    回去喔!」


    不愧是懂事的燈衣,雖然滿嘴怨言,還是邀請陽子進事務所。事務所似乎兼作住家,通過門後的狹窄會客室後,便是飄蕩著居家感的客廳,麵積還挺大的。


    燈衣立刻走向廚房,準備茶點。被勸座的陽子無事可做,隻好呆立原處,環顧屋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成堆的衣物,除此之外,還有報紙、雜誌,用過的餐具雜亂地擺在桌上,毛巾及靠墊散落在地板上,整間屋子淩亂不堪。


    雖然陽子的房間也很亂,但淩亂的程度還輸給這裏。燈衣要她隨意坐,可是陽子還真不知道有哪裏可以坐。


    於是她開始折疊起那些收進屋裏來以後就擱著沒折的衣物。折完一半時,燈衣端茶過來。


    「啊!你手上拿的是什麽?」


    「咦?什麽?」


    仔細一看,是男用內褲。燈衣對立刻紅了臉的陽子氣衝衝地說道:


    「不要亂碰!尤其是爸比的東西!」


    「有、有什麽關係嘛!我隻是看衣服沒折,幫忙折好而已。」


    「這些工作我會做!」


    燈衣一把搶過內褲。陽子對氣鼓鼓的燈衣露出討好的笑容,突然察覺了某件事。


    她沒有媽媽嗎?


    燈衣和智子學姐都不曾提起母親的事,應該是單親家庭吧?如果是,難怪屋子會亂成這樣,燈衣早熟的理由也可以窺見一斑。陽子的心整個揪了起來。


    燈衣端上的茶十分好喝。陽子默默地窺探折疊剩餘衣物的燈衣。她真的是個懂事的孩子,會主動端茶、做家事,應該是因為平時就受這種教育吧?陽子對燈衣的父親越來越感到好奇了。


    過了晚上九點,事務所的玄關傳來了聲響。燈衣立刻起身,一臉開心地跑出去。說話聲和腳步聲逐漸靠近,一名身型修長的男性走進客廳。陽子站起來致意。


    「呃,打擾了,我是希望幼稚園的保育員——」


    對方深深地低下頭,打斷了陽子。


    「是,燈衣跟我說了。對不起,讓你幫忙照顧燈衣到這麽晚。」


    那是道溫文儒雅的聲音。說來意外,他的長相比陽子想像中的還要年輕許多,看起來簡直和陽子同年代。但他有個五歲小孩,實在不可能和陽子一樣同為二十三歲,或許隻是外表長得比較年輕而已。而中性的氛圍更讓人難以估計他的年齡。


    陽子和男性相視了數秒。不知何故,陽子無法從男性身上移開視線。不,是無法從凝視自己的那雙眼眸移開視線。


    不知怎麽搞的,心跳加速了。


    「呃——很抱歉現在才自我介紹。我是燈衣的父親日暮旅人,謝謝你平時照顧小女。」


    「啊!對不起,呃,我叫山川陽子!幸會晚安!」


    不行,現在可不是呆呆對看的時候。陽子偷偷窺視燈衣,燈衣似乎誤會了什麽,一臉不悅地瞪著陽子。


    「山川陽子老師……」


    旅人猶如進行觀察似地,直盯著陽子瞧。


    啊,又來了。一被旅人凝視,就無法動彈。這種感覺就和虧心事被人發現時全身僵住一樣。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可是,卻完全不令人嫌惡。


    陽子覺得她在旅人的眼中找到了理由。


    旅人的眼神帶著令人心疼的哀傷。


    *


    旅人坐在沙發上,慈愛地撫摸著坐在他膝上撒嬌的燈衣。坐在對側的陽子出神地望著這幅情景。感情融洽的父女,溫馨又安詳的時光流動著。


    「陽子老師,你要在這裏坐到什麽時候?」


    燈衣以淩厲的目光催促陽子這個電燈泡。忘了起初目的的陽子連忙端正姿勢。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但覺得必須說些什麽。


    「呃、呃,日暮先生。」


    然而,旅人從陽子身上移開了視線。


    「燈衣,不可以說這種沒禮貌的話,快道歉。」


    「……對不起。」


    「乖孩子。好了,已經是睡覺時間了,去換睡衣吧!」


    他將不情不願的燈衣送到鄰房之後,才麵帶苦笑地轉向陽子。


    「真的很抱歉,給陽子老師添麻煩了。」


    「不,怎麽會麻煩呢?」


    「我想你也發現了,我和燈衣不同姓……我們不是真正的父女。」


    陽子被旅人搶先一步,全身都僵住了。她有種被人狼狠敲了腦袋一記的感覺。


    當她重新意識到自己原本打算對旅人說什麽之後,她覺得十分羞愧。她打算告誡旅人:這裏並不是適當的育兒環境。她根本不知道人家有什麽苦衷,就急著發揮正義感。旅人一定是察覺了這一點,才刻意牽製陽子。旅人知道身為父親的自己有錯,並刻意避免讓燈衣聽到這類話題。由這兩點來看,可以知道旅人是個真誠的人。


    「對、對不起!我並不是想打探你的隱私!」


    「不,沒關係。我認為讓陽子老師了解內情,反而比較好。燈衣是個很怕生的孩子,大概是因為常和大人接觸之故,她自然而然也學會和人保持距離。燈衣是頭一次主動讓人進家裏來,我想她已經對你敞開心房了。」


    「是嗎?」


    如果是,她何必對我這麽凶啊!陽子心裏暗想,不過,雖然燈衣的言行舉止常讓人忘了她的年紀,但她畢竟隻是個幼稚園小孩。直接表露感情的孩子才能坦率地長大,這或許比她勉強壓抑真心話還要好些。


    雖然不知道燈衣是否真的對自己敞開了心房,但旅人這麽打包票,讓陽子感到很高興。


    「呃,你是偵探?你一個人做這一行嗎?」


    「對,所以燈衣總是很寂寞。雖然幫忙我們的熟人很多,但父親隻有我一個。我常想,至少要親自接送她到幼稚園,可是……」


    旅人一臉落寞地說道。他看起來不太牢靠,但陽子可以強烈感受到他愛護燈衣的心情。


    「如我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請盡管說。為了燈衣,我會幫忙的。」


    「謝謝。隻要偶爾就好,我希望你和燈衣說說話。那孩子不愛與同齡的孩子交朋友,我想她在幼稚園裏一定是獨來獨往。我希望你能幫忙排解她的寂寞。」


    陽子用力點了點頭。雖然保育員不該幹涉別人的家庭問題,不過這點小忙她還幫得上。


    然而,隻幫得上這點小忙又讓她覺得有些心焦。


    更衣完畢的燈衣碎步走來,換上睡衣似乎引發了她的睡意,隻見她頻頻揉眼睛,模樣看來煞是可愛。非但如此——


    「哇!燈衣,那件睡衣好可愛!」


    陽子非常興奮,忍不住抱緊走近的燈衣。燈衣穿著動物造型的連身睡衣,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布偶。


    「欸、欸,這是什麽?獅子嗎?」


    燈衣不耐煩地避開湊過臉來的陽子。


    「……豹獅。」


    「咦?豹獅?就是豹和獅子的混種?」


    未免太奇特了吧!陽子很好奇到底是哪裏買來的。


    「燈衣,怎麽沒說晚安?」


    「還不能說晚安,我得收拾餐具。」


    「不用了。來,去睡吧!」


    「燈衣好乖喔!可是你該睡了,剩下的就交給爸爸吧!」


    燈衣不高興地搖了搖頭。


    「爸比不會做家事,他笨手笨腳,常常打破杯子,衣服也折不好。爸比工作已經很累了,這是我的工作。」


    睡眼惺忪的燈衣打算收拾桌麵。她的身體突然晃了一下,陽子連忙扶她一把。


    「哇!太危險了啦!真是的。燈衣,你很困的話就別忍耐了,趕快去睡吧!爸爸,你也說句話啊!」


    「燈衣,對不起,都是爸比太沒用了。」


    「……呃,爸爸,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


    「爸比不需要道歉,這是我的工作,沒收好是我的錯。」


    「燈衣,你也不用自責!」


    真是對奇怪的父女。懂事的小孩和不牢靠的大人。陽子沒打算插手別人的家務事,但這時候她該站出來說話。


    「爸爸,請你平時就收拾屋子,別造成燈衣的負擔。燈衣是個責任感很強的孩子。」


    明明今天才知道燈衣的存在,還一副很了解她的樣子。陽子暗自苦笑,燈衣也狐疑地盯著陽子,隻有不知情的旅人滿臉歉意地抓了抓腦袋。


    「對不起,就像燈衣說的,我一碰就會變得更亂。」


    「對,爸比不用多事,隻要在一旁看就好了。」


    「一點也不好!哎呀,真是的!」


    陽子抱起燈衣,要求旅人帶路前往寢室。陽子硬替燈衣蓋上棉被,等她睡著之後,又開始打掃客廳。


    「呃,怎麽能連打掃都勞煩你做?」


    「要是我不做,燈衣又會爬起來!爸爸,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但你不能讓燈衣過度勞累!她還是個小孩耶!至少衣服該自己折吧!」


    「啊,是。不,可是……」


    旅人沒自信地拿起一件衣服,試著折疊,卻折得奇形怪狀。這樣隻會把衣服弄皺而已。陽子險些怒罵:你認真一點行不行!


    「……到底是哪一步做錯了?」


    旅人認真地煩惱著。看來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好,衣服我來折,請你去收拾廚房。」


    廚房相較之下比較整潔一點。廚房裏幾乎沒有調理器具,隻有茶壷和鍋子,但流理台中卻堆滿了碗盤。旅人哈哈苦笑:


    「我不會做飯,也不太會洗碗盤,每次都會手滑打破盤子被燈衣罵。」


    「這有什麽好自豪的!」


    他到底有多麽笨手笨腳啊?的確,看他手中的盤子搖搖欲墜的。或許這也是一種才能吧!看他這副模樣,陽子不禁懷疑他能勝任偵探這一行嗎?


    陽子幾乎獨力打掃完客廳和廚房。接著又去助陣和衣服苦戰惡鬥的旅人,待衣服折完後,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


    她已經事先聯絡父母會晚歸,不用擔心,但一想到回程又要經過鬧區,她突然害怕了起來,後悔自己不該留到這麽晚。


    「我送你回去,一個人走夜路太危險了。」


    「可是,不能留燈衣獨自在家……」


    「我會跟樓下的人說一聲。燈衣也認識,沒問題。」


    旅人向五樓酒店裏的中年女性說明緣由,那人雖然嫌麻煩,卻還是一口答應了,看來旅人不是頭一次拜托她。


    在旅人的護送之下,陽子踏上了歸途。讓家長送自己回家,實在是種奇怪的狀況。如果智子學姐沒拜托她代班,絕不會發生這種邂逅。


    陽子偷偷窺看走在身邊的旅人,他的眼神依然帶著憂鬱。


    為什麽露出這種眼神?


    他究竟在凝視什麽?


    陽子順著旅人的視線望去,看見的隻有熟悉的道路。


    「送到這裏就行了,謝謝你。」


    獨棟平房林立的住宅區。來到家門附近,陽子開口這麽說道。


    「不,讓你幫忙到這麽晚,我才該道謝。我平時會盡量打掃的。」


    「不,你還是盡量別打掃好了。」


    如燈衣所說,最好別讓旅人動手,否則隻會越來越亂。陽子已經親身體驗過,再也不敢不負責任地叫旅人做家事了。


    雨開始靜靜地下了起來。旅人趁著這個時機,再度低下頭來。


    「陽子老師,今後也請你多多照顧小女。」


    互相道別之後,陽子目送旅人的背影離去。


    平等對待所有孩子。這是大原則,陽子無意違反。


    不過,她決定至少明天一天多留意燈衣一下。


    * * *


    塵封的回憶和「紀念品」一同出現於夢中。


    大概是因為和百代燈衣玩扮家家酒時用了那個鑰匙圈玩偶,留下了印象之故。


    夢中的我還很小,眼前的那個人也是。我們交換玩偶,玩得興高采烈。雖然我想不起來我們說了什麽話,但還記得夢中的我們笑得很開心。


    見了那個人拿出的玩偶,我忍不住大叫:「好可愛!」立刻開口索取。那個人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說是爸媽剛買給自己的。當時的我隻是一味吵著「送我,送我」,連我都為自己的任性傻眼,最後我甚至罵了遲遲不答應的那個人一句「小氣鬼」,實在太自以為是了。


    不想觀看的記憶底片。


    後續仍毫不容情地播放著。


    那是個寒冷的冬日,我們在暖氣房裏玩積木,幾個小孩共同用積木堆出了一間房子。對於幼小的我而言,那是座費盡千辛萬苦蓋成的氣派城堡,我夢想著成為城堡裏的居民。扮家家酒的人數一多,便成了城鎮規模的遊戲,一個人分飾兩角是理所當然,大家都自顧自地編織故事。


    由於太過雜亂無章,當時老愛當指揮官的我便先將玩偶回收到一處,再重新設計角色,分配給大家。其中也包含了那個鑰匙圈玩偶。重新配置玩偶之後,大家各自遵照自己分配到的角色,扮起居民來了。這時候就有妄想癖的我驅使想像力,編出了一個囊括所有人的大型故事。沒想到大家的反應還不錯,城鎮規模的扮家家酒最後在好評之下結束了。


    收拾玩具的時候,發生了一場風波。


    玩偶的數目不對,不見的是那個鑰匙圈玩偶。我逼問分配到那個玩偶的小孩是在哪裏弄丟的,對方哭著解釋,說是不知什麽時候就不見了。


    鑰匙圈玩偶的主人拚了命尋找,直到閉園時間來臨。一定是被什麽東西播住了,明天它就會自己跑出來了啦!我一派輕鬆地如此勸解。那個人直到最後都沒死心,但是家長來接人了,最後


    他隻好乖乖回家。


    我並不怎麽在乎。雖然玩偶不見了,但我們並未跑到戶外,所以玩偶一定還在屋內。當時的老師們似乎也抱著同樣的想法。隔天一定會找到,大家都這麽想。這種小事連風波都稱不上。玩偶跑到哪裏去了並不重要,隻要最後找得到就好。


    我是這麽想的。


    鑰匙圈玩偶在我的口袋裏。


    我並沒有偷竊之意,隻是想借來玩個一天,隔天隻要裝作偶然在玩具箱裏發現,物歸原主,一切就解決了。


    當時的我毫無罪惡感,甚至很氣那個人一直不肯把玩偶借給我,覺得讓那個人困擾一下又何妨。正因為我們很要好,我的腦中完全沒有客套的念頭。


    這明明是件稱不上風波的事,卻在隔天成了真正的風波。


    班導突然一臉悲傷地宣布:「因為家庭因素——搬家了。」並安撫因為突如其來的別離而動搖的孩子們,更特別鼓勵和那個人最要好的我。


    我哭了,不是因為感傷,而是因為罪惡感。雖然我並不是故意的,但就結果而言,我偷走了那個人最寶貝的東西。當我得知再也無法物歸原主,甚至沒機會道歉之後,我的人格有了決定性的改變


    這場大風波我不曾告訴任何人,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它在我幼小的心靈築巢,成了我無可挽回的罪過。


    我對物品的執著就是起源於此。這個鑰匙圈絕不能丟掉,因為總有一天,我要把它還給原來的主人。就算無法歸還,我也不能忘記這種感受。我決定背負過去,做為應得的懲罰。


    我回憶起那個大概無緣再相見的人。


    無論我再怎麽伸長了手,都碰不到那個一麵哭泣、一麵和父母牽著手離去的背影。


    即使在夢中,我也


    沒能向那個人道歉。


    * * *


    到了早上,陽子一如往常地被母親挖起來,一麵嚷著快遲到了,一麵準備上班。


    她在玄關綁運動鞋鞋帶時,發現扣在波士頓包側麵的那個鑰匙圈不見了。這麽一提,昨天拿下來和燈衣玩以後,就沒再扣回去了。她拿出放在上衣口袋裏的鑰匙圈,轉開扣環,扣在側袋的拉鏈上,大功告成。


    她凝視著搖晃的鑰匙圈玩偶。回想起來,和它也是老交情了……大概有十八年了吧!他們共度了漫長的歲月。


    陽子並不是它原來的主人,而它如果不是落到陽子手上,或許沒多久就被丟掉了。陽子不禁暗想,這個鑰匙圈來到自己身邊,究竟是幸或不幸?沒有正確答案。當然,她絲毫不認為自己偷了它是正確的。她不能忘記曾有人十分珍視這個鑰匙圈的事實。


    我真傻,問鑰匙圈幸不幸福有什麽用?


    無論得到哪種答案,都無法改變自己犯下的罪過。


    看在別人眼裏,這或許是個微不足道又無聊的煩惱,但感情這種事在自己和別人心中本來就


    不是等價的。


    陽子和鑰匙圈玩偶一起生活了十八年,這段漫長的歲月讓年幼無知時的過錯逐漸成長,變得和成人一樣沉重,這一點也並非微不足道,對陽子而言,這是構成自我的元素之一。


    今後亦然,陽子絕不會丟掉這個鑰匙圈玩偶。


    上班途中,天氣突然轉陰了。三十分鍾之前明明還是令人炫目的大晴天,現在卻烏雲密布。這麽一提,昨晚到清晨之間下了場豪雨,或許晴天隻是一時心血來潮造訪而已。


    走向車站的通勤人士與集體上學的小學生都匆匆忙忙地加快腳步,陽子也如法炮製。人家都沒帶傘。這也難怪,畢竟天氣預報完全沒說會下雨。


    空氣開始變得潮濕,看來馬上要下雨了。經過神社,陽子突然掛念起土溝來了,便探頭窺視。水道中的水量比平時還多,昨天仍在的足球消失無蹤。那顆足球已經在土溝裏待了很久,是有人看不下去拿走了嗎?還是被雨水衝走了?陽子感到有點落寞……


    攔路的平交道遠遠地發出警報聲。不妙,要是被攉下來的話,很可能會遲到。陽子立刻拔足疾奔。


    好不容易在下雨之前抵達了幼稚園。送小孩前來的家長似乎也怕下雨,紛紛跑進幼稚園。陽子把包包放在職員室,打算去找上早班的智子學姐——


    「————咦?咦?咦?不會吧?」


    她回到桌邊,仔細端詳運動包。扣在側袋拉鏈上的鑰匙圈不見了。無論她再怎麽定睛細看、翻動包包內部,都找不到鑰匙圈。那當然,因為她確實是扣在拉鏈上。


    「啊……」


    陽子感到渾身無力。弄丟東西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隻不過這回弄丟的不巧是寶物而已。


    陽子一陣愕然。鑰匙圈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的不安總是在心底某處糾纏著她,所以她才賭氣似地發誓「絕不丟掉它」。


    十八年的感情居然如此輕易便消失無蹤。在她惋惜的同時,又有種卸下肩上重擔的感覺。或許我不用再執著了。


    陽子死了心,走出職員室。運氣好的話,或許回家的路上能撿回來;如果找不到,鑰匙圈大概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結局就是這兩者之一。陽子不能立刻去找,隻好強打精神,告訴自己得做好保育員的工作。


    來到運動場,天空下起了小雨。


    日暮旅人牽著燈衣的手,站在正門旁。


    「早!燈衣今天和爸爸一起來啊?好棒喔!」


    前來迎接燈衣的智子學姐向旅人打招呼。旅人的視線一轉,發現了站在遠處的陽子。


    「……」


    陽子的腦海裏無意間浮現了昨晚拜訪旅人時看見的事務所大門——寫有「尋物偵探事務所」的名牌。


    「啊,山川老師,你怎麽這麽晚才來?快過來!每次都快遲到了才來!」


    智子學姐責牖幾乎遲到的陽子,但陽子的視線一直釘在旅人身上。


    「早,陽子老師,昨天真的的很謝……」


    靠近的旅人表情僵住了。他似乎察覺了什麽,再度轉向智子學姐。


    「小野老師,燈衣就麻煩你照顧了。」


    「好!爸爸工作也多加油喔!來,燈衣,跟爸爸說路上小心。」


    「爸比……」


    燈衣交互打量旅人和陽子,歎了口氣。


    「路上小心。」


    雨勢開始變大,智子學姐連忙拉著燈衣走進屋裏。曾幾何時,周圍變得空無一人,隻剩下陽子和旅人兩人。


    「你有什麽困擾嗎?」


    陽子垂下頭,算是點了點頭。


    可是她說不出話來。該說什麽才好?我掉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想請你幫我找?別傻了,又不是寶石或寵物。沒備人會為了尋找一個鑰匙圈而雇用偵探,也沒有偵探會接受這種委托。


    「……你接下來有工作吧?」


    陽子不敢勉強旅人,但如果旅人有時間,或許可以拜托他沿著陽子的通勤路線看看有沒有相似的物品。


    陽子決定這麽做,抬起頭來,卻看見旅人正用哀傷得驚人的眼神看著自己。


    「陽子老師,你弄丟了某個對你而言相當重要的物品,但是又懷疑該不該為了這種事情委托偵探,對吧?」


    「……你看得出來?」


    「嗯,我和這樣的人接觸過好幾次,這類感情立刻就能看出來。」


    旅人麵露苦笑。聽來極為可靠的話語對現在的陽子而言是反效果。要是她說出想找的是鑰匙圈,一定會被旅人笑,不,是令旅人失望。又不是小孩幫媽媽跑腿。


    而且陽子有種感覺,無論是什麽委托,旅人都會接下來。他對昨晚的事心懷感激,更是不可能拒絕陽子的要求。還是不該為了這種小事麻煩他。


    陽子盡可能地擠出笑容說:


    「哈哈哈,沒有啦!事情沒那麽嚴重。我隻是在上班路上弄丟了一個玩偶而已。沒關係,我再買個新的就好,反正是便宜貨。啊,已經這麽晚了!對不起,我得走了。」


    陽子轉過身,逃進屋內。


    這樣就行了。陽子已經明確地說是個便宜玩偶,旅人聽了應該也會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吧!陽子突然心念一動,回頭往外看,旅人已經消失無蹤了,看來他去工作了。雨勢越來越強,陽子後悔自己沒拿園裏的傘借給他。


    這場雨應該會把回憶和鑰匙圈一並衝走吧!


    所以,這樣就行了。


    *


    旅人來到昨天護送陽子的地點,尋找附近掛著「山川」門牌的人家,不一會兒,他就找到了。他從山川家走向幼稚園,檢查路上有沒有玩偶掉落,但沒找到。接著他改用「眼睛」探索。映入眼簾的柏油路麵浮現了模糊的足跡。


    那是陽子的足跡。


    不過,沙灘或雪地倒也罷了,柏油路上是不會留下足跡的。汙泥或許可能在地麵上留下腳印,但馬上就會被這場雨洗去。旅人看見的並非這一類足跡。


    旅人看見的是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事實上,地麵上並沒有足跡,這是旅人的腦部在「無意識間」解析了關於陽子的各種數據而繪出的剪紙畫,隻在旅人的視野中顯像。


    陽子的身高、體重、重心、步伐寬度、性格、思考模式,這些數據以如足跡浮雕般的型態顯現出來。旅人與陽子剛相識不久,所以數據不太精確,即使如此,旅人的眼睛依然盡可能地映出了所有資訊。


    旅人結合了山川家到幼稚園之間的距離以及陽子幾乎遲到的資訊,同時也探究走路時與跑步時的步伐差距。如果陽子沒繞到其他地方去,玩偶應該是


    掉在步道上。


    旅人又針對玩偶思考。掉了沒發現,且可能弄掉的玩偶大概有多大?就算再大,應該也不會大過手掌。


    玩偶是因為頻繁取出才弄丟的?或是向來露在外頭?


    旅人停下腳步。


    來到丁字路口時,陽子的步伐變窄了。是停步了?還是放慢了速度?正麵設置了一個能夠看見左右方的路口反照鏡,見了柱子上的塗鴉,旅人笑了。原來如此。


    神社映入眼簾。院落周圍種植了許多杉樹,平時的陽子或許會放慢腳步觀賞,但今天不巧下雨,所以她直接路過了。


    「……」


    旅人停住腳步。不知何故,土溝吸引了他的注意。水道因為下雨而水位高漲,水流垃圾的鐵架之間劇烈地流動著。旅人觀察攀附在鐵架上的垃圾。樹枝和塑膠袋疊在一起。他移開視線,水道邊、鐵架旁有顆足球,被人用一排小石頭固定住了,以免掉進水道裏。


    「……」


    旅人思索片刻。


    突然,映入眼簾的空氣變了。在感官機能中隻具備視覺的旅人環顧周圍,想看看是怎麽回事,似乎是遠處的平交道發出了警報聲。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一閃一滅的紅燈,靜待電車通過。看來玩偶果然是在這裏掉的。


    *


    午餐後,陽子讓小孩入睡,從窗戶眺望著外頭的傾盆大雨。


    鑰匙圈一定是在那裏掉的。神社的土溝。陽子撿起掉在溝裏的足球時,曾將包包放在地麵上,一定是拿起包包時的衝力讓鑰匙圈掉落了。最糟的情況下,或許鑰匙圈已經掉進水道,被衝走了。


    陽子本想死心,但一鬆懈下來,眷戀之情便立刻湧上來。


    陽子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找,但她不能為了這種「微不足道」的理由丟下工作。


    「山川,過來一下。」


    是智子學姐。又來了?陽子啼笑皆非地走出教室,隻見燈衣也在一起。


    「怎麽了?」


    「我也搞不太懂,總之現在我先和你換班,午休結束之前,你要回來喔!」


    智子學姐不容分說地推開陽子,走進教室。燈衣代她說明:


    「昨天你不是代了智子老師的班?這是回禮。我叫她現在立刻還你人情。」


    「你叫她還我人情?怎麽回事?」


    燈衣將藏在背後的傘遞給陽子。


    「理由我不知道,不過,爸比在找東西,你去幫他忙。爸比就算下了雨也不會停止的。」


    陽子大吃一驚,掩住了嘴。難道說……她一陣動搖。


    「你的爸爸聯絡你了?」


    「怎麽可能?爸比不能打電話。爸比人超~好的!他看見別人有困難,就會立刻幫忙!他看見今天早上陽子老師的表情以後,一定會想辦法解決!」


    「可、可是,為什麽?我什麽也沒說啊!我在找什麽、在哪掉的,我全都沒告訴他!」


    「咦?」燈衣耗異地歪了歪頭。


    「陽子老師,你不知道嗎?爸比腦筋很好的。他能循著你的『氣味』和『習慣』推理出很多東西來。」


    「我、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哦,你不知道『眼睛』的事。算了,要說明很麻煩,再說,我現在比較擔心爸比。欸,如果你想知道,就去可能的地方找找看吧!爸比就在那裏。」


    燈衣把傘塞進陽子手裏。陽子猶豫了一瞬,但是她不能浪費智子學姐的好意——或該說本來就該還的人情。隻是來回一趟應該花不了十分鍾。


    陽子撐著傘衝出屋外。


    燈衣目送陽子離去,突然「啊」了一聲,露出嫌惡的表情。


    「我隻給她一把傘……她該不會和爸比共撐一把傘吧?」


    旅人全身濕淋淋地坐在地上。陽子遞出傘,他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抱歉,麻煩你了。」


    不過是一把傘,有什麽麻煩的?


    「我剛剛才找到的。這就是你掉的東西吧?」


    眼前是附著玩偶的鑰匙圏。


    陽子默默地凝視著它,接著,她將視線轉向旅人,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謝謝」、「好厲害」、「你是怎麽找到的?」想說的話很多。


    但是她隻能點頭。


    旅人鬆了口氣。


    「它被鐵架旁的樹枝勾著,要是被水衝走就無計可施了,這次算是運氣好。」


    從水道裏撈上來的樹枝和垃圾在雨水澆淋之下沉睡著。


    「平交道的柵欄一放下來,得過五分鍾後才會再度升起。我猜你聽見平交道的警報聲後站了起來,猛然拎起包包,鑰匙圈就是在這個時候掉的。扣環部分似乎鬆了。」


    旅人解說著掉落的原因。陽子雖然也猜想到了,但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人竟能描述得如此活靈活現,猶如親眼目睹,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看來尋物偵探並不是虛有其名。


    值得讚賞。


    可是,陽子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你根本不用這麽做。」


    怨言。


    她狠狠地瞪著旅人。


    「你到底在做什麽!幹嘛在這種大雨之中弄得全身濕淋淋的?要是感冒了怎麽辦?你的工作呢?你離開幼稚園以後就一直四處找鑰匙圈嗎?我真不敢相信!這種便宜的鑰匙圈有什麽好找的!我不是說了,我會買個新的!你這麽大費周章,我反而很難感謝你!簡直像在賣人情!我不是已經拒絕委托了嗎?為什麽……?」


    這可不是一句濫好人就能帶過的。


    他根本是傻瓜。


    這個人缺乏身為父親的自覺。


    如果他因此生病,燈衣該怎麽辦?


    憤怒的怨言一句接一句地閃過腦海,但陽子並未說出口,隻是繼續瞪著旅人。


    「你說得對,我總是不經大腦思考就行動,常被燈衣罵。」


    他困擾地笑著,並緩緩地將鑰匙圈遞給陽子。


    「不過,能找到東西就好。」


    「…………你是傻瓜嗎?」


    別一臉幸福地說那種話。


    這樣不是讓我無地自容嗎?我又沒拜托你,你卻那麽拚命幫我,要我怎麽辦?如果你要我還你人情,我樂意奉還。可是,你這種行為隻是多管閑事,就和惡質的假車禍製造者一樣,硬把罪惡感塞給我。


    「你怎麽知道這就是我掉的東西?這種……這種任誰看了都隻是個垃圾的玩偶有什麽價值?這種東西根本不值得拚命去找,就算弄丟了也不會有任何困擾。你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嗎?你不覺得這根本沒有尋找的價值嗎?」


    雨勢變得更加劇烈,不斷地拍打雨傘。


    旅人眯起眼睛,凝視著在陽子的手指上搖晃的鑰匙圈。


    「決定物品價值的不是我,是物品的主人。」


    這句話剌入了陽子的心。


    好痛。


    「能夠決定這個鍮匙圈價值的,隻有陽子老師。它對其他人而言沒有價值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是你的回憶。」


    陽子無法繼續注視旅人的眼睛。


    她低下頭來,將鑰匙圈緊緊地抱在胸口。


    這股痛楚的真麵目是心酸。


    刻在鑰匙圈上的回憶隻有我看得見。我不斷地讓封閉的回憶顯現,讓過去的感情趨醒。


    我當然無法丟棄。


    因為這就是我自己。


    能夠賦予幼時記憶價值的隻有我。即使是不愉快的回憶,它依然是重要的寶物。我不想用沒價值三個字來否定過去的自己。


    啊,好高興你能重回我身邊。


    「幸好找到了。」


    「


    ——嗯。」


    陽子由衷地感謝。


    謝謝你,能重回我身邊。


    *


    「嗯,所以呢?你和陽子老師共撐一把傘?」


    「燈衣,你幹嘛一直計較這一點?」


    晚上,旅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讓燈衣坐在膝上,對她描述今天一天發生的事。燈衣追問不休,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一五一十道來。


    「爸比還是一樣,不懂女人心。陽子老師一定對爸比有意思。」


    「你想太多了,陽子老師是為了答謝我,才借我傘一起撐的。不,就算不是為了答謝我,她也會借我,因為她是個善良的人。」


    「你們果然共撐一把傘!真是的!以後不可以再大意了!因為爸比已經有我了。」


    「嗯,謝謝你,燈衣。」


    旅人用手梳理著燈衣的發絲,燈衣像貓一樣扭動身子撒嬌。


    嬉鬧了一陣過後,燈衣突然問道:


    「欸,當時雨不是下得很大嗎?你在大雨之中,怎麽知道那就是陽子老師的玩偶?」


    「嗯?什麽意思?」


    「一沾到水,物品染上的『氣味』和主人的『特征』不是會變得很難辨認嗎?以前爸比曾經說過。」


    旅人的眼睛能將聽覺、嗅覺、味覺及觸覺可視化。如同常人潛入水中五感便會變遲鈍一般,旅人的眼睛也一樣,如果視野沾水或是物品浸水,眼睛的效力就會減半。旅人是如何在雨中判斷出掉在水道裏的鑰匙圈是「陽子的物品」?燈衣問的就是這個。


    「『假麵騎士的鑰匙圈』,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陽子老師的東西啊!」


    旅人凝視遠方。


    他的眼眸依然充滿哀傷,但變得有點溫柔。


    「因為爸比以前也有同樣的東西。」


    說著,他再度摸了摸麵露疑惑的燈衣的頭,溫柔地微笑著。


    * * *


    利用假日,我開始整理私人物品。


    母親口中的破爛,我的寶物。平時我總要把這些東西放在看得見的地方才甘心,但現在我把它們一個一個裝進紙箱裏。動手收拾之後,我才知道從前我的房間有多淩亂。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整理有加,難怪母親總是很傻眼。


    「哎呀,變得很幹淨耶!」


    終於收拾完畢,連桌子、櫥櫃也擦幹淨了之後,母親前來房間探視。


    「你要把那些丟掉啊?」


    她指著紙箱問道。四個箱子坐鎮於房間中央。


    「怎麽可能丟掉?這就是我自己啊!」


    「……好哲學喔!換個說法聽起來就是不一樣。」


    對母親而言,這些東西是破爛,就算經過整理,依然隻是占空間的廢物。不過,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這些物品的價值隻有我懂,隻要我懂就夠了。


    然而,一旦承認它們就是我自己,放在別人看見的地方,心裏總覺得怪怪的。


    隻要我記得它們,它們的價值就不會減少。


    所以我必須慎重地保管它們。


    「那是什麽?看起來很舊耶!那不是你的吧?」


    母親窺探我的手中,半是歎氣地問道。她說的是那個鑰匙圈。平時我總是扣在包包上沒留下任何印象,令我覺得有些落寞。


    「啊,我知道了。你偷拿心上人的東西?真是個壞小孩。」


    「別亂說……唉,不過這的確是我偷來的。」


    我反芻母親的話語。


    現在已經想不起名字、長相、聲音及任何一切的男孩,我的第一個朋友。


    我喜歡他嗎?


    應該是吧!既然如此,就把這份感情也一起珍藏起來吧!


    我打開紙箱,將鑰匙圈放在最上頭。


    為了避免再度遺落,我將初戀封進了寶盒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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