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靜靜地從世上消失了。


    夜空裏沒有星星,四周如墨汁滴落一般,染得一片漆黒;地上卻正好相反,積雪閃耀著白色的光芒,不讓黑暗靠近半步。


    自行發光的雪。


    如果雪看起來會發光,那鐵定是錯覺。


    但這樣比較夢幻,能幫助他忘記現在的狀況。雪反射了等距設置的街燈光芒,所以看起來像是自行發著光。隻要轉過視線,看吧,街燈的光芒照不到的地麵是一片黑暗。


    寧靜太過可怕,所以他開始胡思亂想。


    被毆打的身體不聽使喚。他感覺到體溫漸漸下降。如果我是被丟在街燈下,或許不會死——他如此分析,露出苦笑。街燈照不到的這裏又黑又暗,雪依然冰冷,而且根本沒人路過,被發現的機率很低,以環境來說,擁有足以凍死人的條件。


    寂寥的臨終時刻。


    和我很相配、


    「……哥也是看著這種景色離開人世的嗎?」


    照著平時的方式說出的話語並未成聲,隻出現了一團朦朦朧朧的白色霧氣。他終於明白自己一動嘴唇都乏力,死心接受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


    沙、沙、沙——


    踏雪聲漸漸接近。不久後,輕快的腳步來到了模糊的視野角落,停在他的身旁。


    「你還真常受傷啊。」


    那道聲音、那個笑容讓他的淚腺鬆弛了。


    老大不小的他居然哭了。他把臉埋進雪裏,聲嘶力竭地嗚咽著。


    因為他發現,自己希望哥哥能來接他。


    因為他發現,自己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 ※ ※


    回到老家的雪路雅彥來到父親的書齋,瀏覽書架上的每個檔案夾。他要找的是父親擔任市長時的紀錄——秘書名簿。


    他找了許久,然而別說是名簿了,連與市政相關的資料都完全沒找著,有的盡是卸任後的活動紀錄。


    雪路歎了口氣。他知道沒這麽容易找到,但是這裏找不到,他可就沒頭緒了。老實說,他早已決定地毯式搜索隻搜到這個書架為止。別的不說,他是頭一次進入父親的書齋,而且還是偷偷侵入,不緊張才怪。至於父親的辦公桌,他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碰。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有件事他必須弄清楚。


    偶然在舊報紙上發現的車禍報導。上頭記載的死者姓「日暮」,曾擔任私人秘書,事發是在十八年前。而另一個版麵上則刊登了父親的名字及旅人關注的人物——白石警部。


    奇妙的因果關聯。莫非死於車禍的日暮某某人就是旅人的父親?而他正是擔任當時的市長,雪路照之的秘書——雪路忍不住如此聯想。


    一旦開始聯想,就再也停不下來,再也遏止不住。


    無論是私人秘書或白石警部,想了解他們的事,最快的方法就是從和他們有關聯的人物下手。雪路不想和父親直接碰麵,才做出這種和間諜沒兩樣的行為。


    他鼓足勇氣搜找父親的辦公桌,但是除掉上鎖的區域外,並沒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


    「…………」


    他略微猶豫。該把鎖撬開嗎?


    「你在幹什麽?」


    穿著西裝的六十多歲男性站在書齋門口窺看著雪路。他就是雪路的父親雪路照之。雪路嚇得跳了起來,因條件反射而打直腰杆。


    「您、您回來了啊!父親。」


    「嗯。我問你在幹什麽。」


    「啊,哦,呃——對了!我是來借字典的!西班牙文的!」


    「西班牙文?你專攻的是英文吧?你借字典幹什麽?」


    「……我、我想去旅行。」


    這個謊雖然是情急之下編造的,但還算合情合理,雪路便繼續扯下去。


    「我想您應該會有世界各國的字典,才來借用的。擅自進入您的書齋,對不起。」


    雪路乖乖地低頭道歉。在銳利眼光的瞪視之下,雪路根本沒有活著的感覺。


    打從以前開始,嚴格的父親就是敬畏的對象,雪路對他從未抱持過親愛之情。剛才的並不是一般家庭裏小孩對父母說話的方式,但在雪路家卻是常態。


    照之往椅子坐下,雪路則繞過桌子,來到他的正麵。


    「旅行?哼,你有去學校上課嗎?你今年已經大三了吧!還有空玩嗎?別光顧著玩,給我好好用功。」


    「……就增廣見聞這層意義上,出國旅行並不是無益的事。」


    啪!照之拍了桌子一下。雖然事出突然,雪路的神色卻絲毫未變。


    「區區一個星期的旅行能夠了解那個國家的什麽?像你這種窩囊廢還敢說大話!有空學西班牙文,不如先把英文練好!半吊子一個,要跟我頂嘴,等你超越你哥的成績以後再說吧!」


    雪路點點頭附和照之的怒罵,說了句「我告退了」以後,便離開了書齋。


    照之對待自已的孩子就像對待外人一樣毫不容情。雪路認為他根本沒有為人父的自覺。


    ——窩囊廢,是吧?這是對兒子說的台詞嗎?


    雪路早已習慣了,所以並未湧現任何情感。反正每次交談大多是以挨罵收場,不用聽又臭又長的說教,反而樂得輕鬆——最近雪路已經看開了。


    被蔑視是家常便飯。


    「啊,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從前您有沒有雇用過姓日暮的秘書?」


    關上門之前,雪路像突然想起似地如此問道。照之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從前是什麽時候?我哪來的空閑去記秘書叫什麽名字啊!」


    雪路低頭行禮,慢慢地關上門。


    大得誇張的雪路家除了本宅以外,還有別院。


    別院是給雪路的哥哥——勝彥住的。來到庭園中,走近五年前已化為倉庫的別院,雪路想起了相差七歲的哥哥。


    雪路打從心底傾慕勤勉努力又溫柔的勝彥。雪路上小學時,母親過世了,自此以來,勝彥便兄代母職,這也是雪路傾慕他的理由之一。每當父親責罵雪路,勝彥便會加倍疼愛。雖然勝彥有時也會斥責雪路,但雪路知道那都是為了自己好,所以能夠坦然接受。


    勝彥和隻知嚴格管教的父親不同,他擁有愛這種感情。沒有母親,雪路仍不感寂寞,全都是勝彥的功勞。


    勝彥常這麽說:


    「雅,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不用聽父親的命令。未來由你自己決定。」


    「兄長呢?兄長也是嗎?」


    「嗯,是啊。我要繼承父親的事業,成為偉大的政治家。總有一天,我會超越父親。這是我的夢想。」


    他那略帶哀傷的眼神令雪路印象深刻。


    不過,看起來很帥氣。


    品學兼優的兄長一定能夠實現這個夢想。雪路全力替勝彥加油。


    ——直到五年前那個下雪的日子,勝彥上吊自殺的那一天。


    「……」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勝彥所說的夢想,其實是向父親複仇的誓言。


    勝彥獨力承受把理想強加在孩子身上的父親壓力,一麵保護弟弟,一麵為了超越父親的理想而奮鬥。最渴望母愛的應該是勝彥,但卻沒人可以依賴,最後終於崩潰了。


    勝彥垂吊於別院房裏的那一幕,雪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沒有要事,雪路絕不會踏進那已成了心理創傷的別院,隻會偶爾像現在一樣從外眺望。別院已經無人使用,也不會有人想使用,但雪路沒打算拆除它。


    這是烙印。


    對實行過當教育的父親。


    對無法拯救最愛的哥哥、隻會撒嬌的自己。


    「哈,哈


    哈……我真是學不乖啊。」


    每次回家,雪路總是會回想起許多事,因此他一直極力避免回家。即使回到家,他也盡量不去注意別院。然而,他的視線總是忍不住飄向別院,腳步總是忍不住走向別院,每每又落得黯然神傷。


    雪路轉過身,返回本宅。正當他橫越庭園時,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兄長。」


    在猶如輕喃般的小小聲音呼喚下,雪路轉過頭去,隻見一名打扮高雅、具備大家閨秀風範的女孩緊緊黏在他背後。是雪路同父異母的妹妹——麗羅。


    她今年應該上國中了。仍留有稚氣的妹妹頭宛如求助似地仰望著雪路。


    「嗨,麗羅,好久不見啦。過得好嗎?」


    麗羅微微地點了點頭,麵無表情的臉龐似乎正對雪路傾訴著什麽。


    「怎麽?肚子餓啦?」


    麗羅又再次點了點頭。時間剛過中午。雪路無奈地歎了口氣,帶著麗羅邁開腳步。


    「這麽一提,你剛才跑去哪裏啦?」


    剛才麗羅是從雪路背後出現的,表示麗羅剛才也在別院。這可怪了,打從以前開始,麗羅就說別院感覺會有鬼出現,很恐怖,根本不敢靠近半步。麗羅隻是以麵無表情的臉龐望著雪路,並未回答。


    ……算了,這丫頭也長大了,愛待在哪兒是她的自由。


    雪路在本宅的廚房裏隨便找些可用的食材來做午飯,這段時間內,麗羅依然緊拉著他的衣袖不放。雖然有點煩,但是還不到想甩掉她的地步,所以雪路就任由她去了。


    「一味太太沒來啊?」


    雪路問起幫傭太太,麗羅搖了搖頭。


    「有來嗎?那你怎麽不請一味太太做飯給你吃呢?」


    「我要吃兄長做的。」


    她依然麵無表情得凝視著雪路,雪路不禁苦笑。比起平時做飯給自己吃的幫傭太太和從未下過廚的不負責任母親,她居然更想吃逃家的小混混所做的午飯,真是太可憐了。


    雪路曾想效法哥哥,好好愛護妹妹。他學做菜,也是為了兄代母職。但是麗羅的母親仍然健在,而雪路也成不了勝彥。


    揮動平底鍋,自己在這裏做菜著實令雪路感到不可思議。這裏雖然是自己的家,但感覺起來卻宛如處於別人家中一般。


    少了哥哥,變得孤立無援的雪路在這個家裏根本待不住。


    幸好他擁有對未成年少年而言過多的零用錢,要離家出走很簡單。隻要亮出鈔票,大多數人都會乖乖聽話。確保衣食起居無虞之後,他交了些酒肉朋友,和女人鬼混,四處惹是生非,錢用光了才回家。高中時代的他真的十分墮落。


    如果沒遇見日暮旅人,他現在應該還繼續過著這種生活吧?


    他把蛋包飯和蔬菜湯擺到麗羅麵前。雖然是湊合著做的,但他有自信味道不輸專業廚師,暗自期待著麗羅品嚐之後的反應。


    麗羅表情絲毫未變,隻是默默地吃著飯。看她一口接一口,可以知道她對料理的味道並無不滿,不過——


    「……你就不能吃得津津有味一點嗎?」


    「嗯?」


    「不,沒什麽,快吃吧!」


    麗羅點了點頭,繼續吃飯。雪路歎了口小小的氣。


    麗羅會如此封閉感情,全都是父親造成的。連雪路見了都會發抖的父親所在的這個家中,唯一的孩子隻剩下麗羅一個,兄弟全都不在身邊了。獨自承受管教的麗羅封閉自己的心房,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黏著雪路不放,言下之意應該就是「別走」吧?雪路雖然感到十分愧疚,卻沒打算回應她的請求。雪路也有雪路的生活,如今回家又能如何?


    望著沉默寡言的妹妹,雪路突然懷念起近來益發熱鬧的「尋物偵探事務所」來了。


    ※


    ——懷念歸懷念,雪路可不愛吵雜。


    「呀~燈衣穿道件洋裝也好可愛喔!」


    「對啊!不過你可別搞錯喔,這全都是因為模特兒太出色,穿什麽都好看。我真是個罪惡的女人啊!」


    「燈衣的頭發又滑又亮,配起緞帶來也很好看。啊,來來來,這次換穿這件看看!嗬嗬嗬嗬,好像玩娃娃一樣,好開心!」


    「玩娃娃?這個人怎麽這麽沒禮貌啊!我才不陪說這種話的人玩呢!」


    「我幫你綁辮子好不好?啊,這件洋裝也不錯!欸、欸,你抱著布偶試試看!哇,好可愛~!好想帶回家~!」


    「呀——!別黏過來!別拿我來玩!」


    一走進事務所客廳便映入眼簾的光景令雪路啼笑皆非。


    「你們在幹嘛?」


    「啊,雪路,你回來啦!」


    察覺他的旅人迎向前來。「你回來啦」這句話讓他意識到「家」,不禁有些難為情。


    「她們在試穿上次去巨蛋樂園買的洋裝。」


    客廳裏四散著巨蛋樂園的購物袋和數量遠超過購物袋的洋裝。站在中心的燈衣打扮得十分可愛,但是興高采烈的卻是陽子。與其說是試穿,不如說是當換裝娃娃比較貼切。


    「……陽子姐一來,這裏就變得好吵。」


    扣除掉燈衣不算,平時出入事務所的盡是男人,隻不過是多了陽子一個人,氣氛就變得開朗許多。


    麵對雪路厭煩的口吻,旅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燈衣隻有在麵對陽子老師的時候才會那麽興奮,我對陽子老師真的是感激不盡。」


    「……興奮的不隻燈衣一個吧!」


    旅人歪了歪頭。真是的,沒自覺也是個問題。


    陽子終於察覺雪路了。


    「啊,雪路,你來啦?午安。」


    「什麽叫『你來啦』?你才是客人吧!你不用回幼稚園工作啊?」


    陽子啼笑皆非地嘟起嘴唇。


    「你在說什麽啊?今天是星期日,放假。燈衣都在這裏了,去幼稚園做什麽?」


    這麽一說,倒也沒錯。雪路露出不快的表情。或許是因為剛回過家之故,雪路的狀況有點差,腦筋變得不太靈光。:


    旅人從沙發上起身,拍了拍雪路的煎餅,說道:「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啊?拜托我什麽?」


    「照顧燈衣啊!我要去淺野和代老師家。咦?你忘啦?」


    淺野和代老師是他們的老朋友——小鎮醫師,榎木醫生的恩師,在因緣際會之下,旅人定期前往淺野和代家,協助她進行眼睛複健。這份差事是有酬勞的,推不掉。


    今天正是前往淺野和代家的日子,但雪路居然完全忘了。


    「抱歉,我忘了。我去開車過來,你等一下。」


    旅人搖頭婉拒:「我搭巴士就好。」隨即拿起放在一旁的公事包。雪路沒見過那個公事包,詫異地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自豪地展示公事包。


    「這個?這是增子小姐送的,用來代替酬勞。燈衣一直叫我買個公事包,剛剛好。」


    「這個包包不太好看,我好失望。我本來以為增子小姐會更有品味一點。」


    燈衣鼓起臉頰來。旅人隻是告誡:「不可以說這種話喔!」但並沒替增子說好話。雖說本人不在現場,敢這樣批評增子的大概也隻有這對父女了吧?


    「是增子小姐送的啊?她還送燈衣洋裝,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啊?」


    「我很中意。陽子老師應該也覺得這個包包不錯吧?」


    「對,很適合旅人先生,很好看。」


    陽子毫不害臊地說道——咦?怎麽氣氛好像有點不一樣?


    旅人回以笑容之後,便直接走出客廳了。雪路回過神來,連忙跟著走出客廳。他這個老大還是老樣


    子,最擅長冷場。


    「等等,我送你去。」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去跟陽子老師好好說明吧!」


    「說明?說明什麽?」


    「川村佑介先生的事。毒品的事你已經查清楚了吧?」


    雪路還真想脫帽致敬。這個人在這方麵為何如此敏銳?


    事情發生在兩周前,陽子因為朋友川村佑介下落不明而委托旅人尋找。這是一切的開端。佑介為了還債而販毒,最後甚至因為吸毒過量的後遺症而喪失自我,目前收容於警察醫院。雖然背後應該有黒道指使,但是警察卻完全沒有公布此事,隻以「川村佑介單獨犯案」結案。


    雪路應陽子的委托持續進行調查,已經查出結果了。


    但是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陽子。


    「陽子老師也有知道的權利。既然接了委托,我們就有義務報告。」


    「……行嗎?讓她知道,隻是增加麻煩而已。」


    「情報的底線就交給你決定吧!一聲不吭,隻會讓她操無謂的心而已。」


    的確,在陽子打破砂鍋問到底之前主動報告,也是個辦法。雪路不必把掌握的情報全數告訴陽子。滿不滿意是她的事,雪路隻要完成報告的程序就行了。


    道理就和在寵物吵鬧之前先喂點飼料一樣。當然,這麽做是為了陽子好。她的正義感強,要是做出什麽莽撞的事來可就傷腦筋了。


    「知道啦!算了,我想她也差不多該問了。」


    「今天她是為了了解調查進度才來事務所的,要敷衍她應該很難。」


    「呿,真麻煩。」


    目送旅人離去之後,雪路回到客廳,隻見陽子正襟危坐迎接自己。


    「雪路,我有事想問你。」


    「是、是。」


    雪路一麵苦笑,一麵在陽子對麵坐下。陽子不知道雪路和旅人剛才的交談內容,顯得相當詫異。雪路乖乖就範,似乎讓她很錯愕。


    雪路的視線從陽子身上移開,凝視著坐在地板上的燈衣。燈衣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先回房了。我有點困了,去睡個午覺。」


    平時的燈衣人小鬼大,但在這種時候,雪路卻不得不感謝她的善體人意。在要求之前主動退席的燈衣可說非常識相,沒把散亂一地的洋裝收拾好再走,就當作是她小小的報複吧!


    燈衣離開後,雪路立刻帶入正題:


    「陽子姐,你想問的是川村佑介的事吧?」


    「啊,嗯。我聽說佑介一直沒恢複意識,是因為毒品的副作用吧?」


    「嗯,好像是。」


    「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為什麽警方不采取行動呢?誰都看得出來這件事和黑道有關,究竟是為什麽?」


    真是,劈頭就問了個棘手的問題。警察和黑道的關係啊?


    雖然尚未查明,但雪路大致上可以預測。


    警察和黑道長年以來一直處於拉鋸狀態,他們之間甚至存在著某種奇妙的信賴關係。這該說是默契十足?或是互利互助?越是在地方上深耕的1,活動時就越是小心注意,避免損及雙方的利益。


    城市的治安當然是由警察維持,但是地下社會也需要適合的秩序,而維護這種秩序的正是黑道。警察憑借著正義及法律取締,黑道則是靠著金錢和暴力支配。從兩個麵向加以抑製,城市的風紀才能維持均衡。


    打破均衡對雙方而言都沒有好處。即使黑道暴露要害,警方也不會貿然下殺著。治安包含了地下社會的風紀在內,失去了金錢與暴力的支配,風紀便會大亂,治安也無法維持。


    這次的案子應該就是抵觸了這一點吧!黒道弱化當然是警方期盼的事,但是凡事必須循序漸進才行。


    「雖然找到要害,卻不能貿然攻擊。我想警方大概是打算以靜製動,等到時機來了,再拿這件事當武器攻擊。哎,或許還有其他考量吧!」


    「……」


    聽了雪路的說明,陽子麵色凝重地唔了一聲。


    「那你的意思是警方打一開始就不打算行動羅?」


    「不是啦!如果是現行犯,就算是黑道成員,警察也會抓的,但那要是現行犯才行。最後抓到的是川村佑介,不但吸毒成癮還販毒,是個不折不扣的現行犯。我猜他們是想各讓一步,就此了結吧?」


    警方逮到毒販,保住了麵子;而黑道又不用招惹麻煩,皆大歡喜。


    陽子似乎難以接受,皺起眉頭。


    「別責怪警方,警方得保護的事物很多,如果剌激黑道,導致一般百姓受害,到時被責備的又是警方,輿論鐵定會譴責警方處理不當。也難怪警方變得這麽慎重。」


    這番話其實隻是表麵話0雪路更進一步地探討其他可能性。


    將過去販毒被捕的人列出來一看,大多是和川村佑介一樣沒什麽本領的小混混。黑道指使這類小卒販毒並不奇怪,但警方循線調查到黑道成員身上的案例卻出奇地少。毒販逮捕率和循線揪出的黑幕人數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究竟是警方無能?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果兩者皆非,莫非是警方和黑道做了交易?


    黑道指使川村佑介這類無處容身的小混混賺錢上繳,一旦被警方查到了,再乖乖把他們交出去。警方(應該是某個警察個人的行動)抓了毒販,賺到業績,便放黑道一馬。這麽一來,雙方都沒有損失,隻有得利,可說是個非常優良的體係。佑介隻是個方便的替死鬼而已。


    最可疑的就是白石警部。雖然沒被表揚,但他每年都固定逮捕好幾個毒販。倘若他和黑道有關,又有指揮調査的權限,就足以說明這次這麽快結案的原因了。


    當然,這一切都隻是臆測,不該對陽子說。


    陽子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理由我大概明白了。那個刑警,呃,增子小姐是吧?她顧左右而言他,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嗯,哎,那個人啊!」


    或許隻是嫌麻煩而已。也許她認為向陽子說明是白費力氣。


    「啊,還有一個問題。那個毒品你調查過了吧?……佑介無法複原了嗎?」


    麵對陽子求助似的眼神,雪路覺得有點心虛。


    「大概是沒辦法了。」


    雪路喃喃說道。陽子不知是不是沒聽見,仍然以充滿不安的眼神窺看著雪路。


    雪路猶豫了一瞬間,心想說了也無妨,才繼續說下去:


    「回收的毒品叫『喪失』。我認識一個對藥品很熟的人,那人聽了以後嘖嘖稱奇,說那是很久以前某個天才製毒師精製的毒品,因為效果和副作用太過驚人,所以沒流行起來。聽說現在隻剩當時的試作品,因此價格非常昂貴。」


    「有什麽效果?副作用是?」


    「和川村佑介一樣,陷入幻覺狀態之後就無法回歸現實。不,這麽說或許不太正確。接下來我要說的,和都市傳說差不多。聽說嗑了那種藥,會看見眼睛看不見的東西,而且不是幻覺。比如看得見大氣中飄浮的微粒子,或是以正麵放置著的物品的背側之類的。」


    說著,雪路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反正試過以後就回不來了,所以也沒得驗證。相對地,其他神經則會受到損害,所以才叫『喪失』。這種毒品本身就已經可以說是都市傳說了,所以這些說法根本不可信。」


    「……可是佑介已經失常了啊!」


    「……隻要沾染到毒品,不管是哪一種都會失常的。為什麽要碰那種東西?我真的完全無法理解!」


    雪路恨恨地說道,陽子一臉驚課地眨了眨眼。雪路尷尬地轉過臉逃避。


    老實說,這和陽子的委


    托毫無關係。


    雪路調查毒品,是為了自己。


    渾身是血的朋友不停被穀打的光景。


    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無能為力的自己。


    雪路覺得自己是為了驅散那一幕光景才四處奔走。他恨透了每當發生這類案件就無法保持平靜的自己。


    「雪路,你也曾因為毒品而失去重要的人嗎?」


    失去從容的雪路完全被看透了心思,而這個事實更助長了他的焦慮。


    雪路無視於陽子提出的問題,一臉不快地望向窗外。窗外晴空萬裏,午後的陽光散發著金色光芒。


    他突然想起過去的情景,視野倏然模糊起來,明亮的日光仿佛在轉瞬間化為灰色天空,隻要回過頭,留有足跡的雪道就會一路沿續到那一天。他這才知道,無論季節如何轉變,他仍然留在原處,無法動彈。


    ——果然是回家造成的。


    要感傷,也該選在獨處的時候。當著陽子的麵,雪路的心卻毫無防備地回溯了兩年的時光。


    那是在一個寒冷冬日發生的事——


    ※ ※ ※


    兩年多前,雪路雅彥是高中三年級生。


    打從國三那年起,雪路為了忘記哥哥上吊的景象,夜夜在外遊蕩,漸漸地,他成了鎮上年輕人的頭頭。他出手闊綽,吸引許多小混混如土狼般聚攏過來,對他卑躬屈膝。雖然他本來並無此意,但是多了些傾慕自己的小弟,他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即使他們的目的是錢,有了可稱為朋友的人在身旁,至少能夠幫助他排遣寂寞。


    雪路不但有頭腦,也有膽量。他在排解團體糾紛以及協助隱匿落難少年少女等方麵上大展長才,贏得了眾人的肯定。漸漸地,大家不再當他是搖錢樹,而是把他視為真正的領袖。


    那一天,雪路的周圍也聚集了許多朋友。雪路常光顧的倶樂部向來是朋友們的集會所,平時總是播放著活力十足的音樂,熱鬧滾滾,但此時卻飄蕩著令人不舒服的寧靜。


    「這家店挺不錯的嘛!人家都沒注意到。如果還沒人罩,就讓人家來管吧!」


    坐在雪路對麵的男人眺望店內說道。


    「啊?我對這方麵不淸楚,可以請你自己去找老板談嗎?」


    「咦?雅彥,不是你出資的嗎?」


    「我還是個小鬼頭,哪來的錢?」


    「是嗎?哈哈哈哈哈,也對!你用的是雪路顧問給的零用錢嘛!錢是從爸爸的錢包來的,額度多少可想而知啊!」


    見對方回以嘲諷,雪路露出不悅的表情。男人歪著嘴,無聲地笑了。


    男人名叫熊穀,長得又瘦又高,由於剃了個光頭,雙頰凹陷的臉龐看來活像個骷髏。他的外貌陰森可怖,內在也不遑多讓。在這一帶,熊穀素以凶暴聞名,人人畏懼。大家都說他冷酷殘忍,一旦被他盯上,就連骨髓都會被吸幹。


    熊穀嘲笑似地搖了搖鼻環。


    「不過你有拿這些錢當本金賺錢吧?別小看我,我知道你利用一些年輕小夥子聚賭。」


    他的眼神瞬間變銳利,口氣也跟著變了。


    熊穀平時用女人腔調說話,可能是本來就如此,但也有可能是為了加深印象,以及關鍵時刻改變語氣可增加魄力之故。


    雪路暗自歎息:被討厭鬼盯上了。


    熊穀所說的聚賭其實並沒那麽誇張,不過是在跳舞、滑板、拳擊等才藝或運動比賽中加入賭博元素的兒戲而已。說歸說,隨著次數增加,參與活動的人數暴增,規模也越來越大。活動本身有了價值,參加者與觀賽者也跟著狂熱起來,對他們而言正好是個發泄壓力的出口,而賭博的資金流動也增加到一夜數十萬的程度。


    雖然主辦的是雪路,但營運是交給會場老板,因此進入雪路口袋的錢微乎其微。雪路策劃這個活動,單純隻是為了消弭打架之類的紛爭罷了。如今這個活動又製造了新的狂熱,他正在考慮收手。


    誰知就在這個關頭,被熊穀盯上了。


    熊穀是在這個鎮上呼風喚雨的黑道組織,鳥羽組的成員。


    黑道的營生除了販賣違禁品以外,還有收保護費、賣淫、恐嚇企業等等,管理賭博也是其一。我們幫你應付警察和處理鬧場尋釁等麻煩事,但是你們要繳交營收的幾成給我們——這是他們的說法,但就雪路來看,根本是多管閑事。


    別的不說,雪路根本沒把這個活動當賭博經營,純粹是遊戲而已,但是既然有利益,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意,難怪會被黑道盯上。沒設想到這一點的雪路也有錯。


    而今天熊穀寡程土門來討錢、麵對黑道近乎突襲的登場,雪路的朋友們也是一陣緊張。


    「帶著一群小鬼頭胡作非為,也不想想這是我們的工作耶!你就當作管理費吧,先給個五十萬,明天之前要準備好喔!雅彥。」


    熊穀不等雪路回答便站了起來。雪路盡量維持神色不變,目送熊穀離去。


    「啊,對了、對了。剛才電視上又播了車禍新聞,說有一家人乘車外出,發生車禍,爸爸死掉了,真是不幸啊!最近好多酒駕呢,真令人傷腦筋。」


    「啊?」


    「如果有必要,這種事我們也做得到喔。拜拜!」


    這回熊穀真的離開了,雪路等一群未成年人全都開始發抖。


    熊穀是在威脅可以偽裝成車禍死亡殺了他們,而且這種事對黑道而言是家常便飯。新聞的真假姑且不論,熊穀臨走之前撂下的話語極有效果。


    「雪路,該怎麽辦?五十萬耶……」


    朋友們不安地望著雪路。被勒索的隻有雪路一個,但誰知道何時會輪到自己頭上?他們心中必然是忐忑不安吧。對手是真正的黑道,而且還是熊穀這種卑劣凶殘的人,更是令人膽寒。


    熊穀的威脅會如此有效,是有其背景的。熊穀十多年前曾因殺人罪被捕,最近才假釋出獄。他犯過的罪行多不勝數,但他運氣好,被起訴的隻有那一件,所以隻服了一件案件的刑期。但是由於他難以控製,因此在鳥羽組內備受疏遠與孤立,沒有容身之處。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形象就成了為確保新人脈與財源會不擇手段的暴力人物。


    事實上應該也是如此吧?熊穀在同行間的評價也是惡劣至極。


    寧可和黒道打交道,也別和熊穀打交道。


    這句話是雪路事後才聽到的,他不得不打從心底讚同這句話。


    「我會想辦法,你們不用擔心。」


    雪路一肩挑起所有擔子。聞言,眾人都鬆了口氣。見了他們的表情,雪路隻覺得空虛。


    所謂的朋友也隻是表麵上的交往而已,沒人想幫他的忙。


    寒空之下,雪路獨自縮著背行走。夜空中皓然生光的月亮飄蕩著哀愁。


    空虛的根源,似乎就在於他無法逃離雪路照之之子這個頭銜的事實。如熊穀所言,雪路的財源隻有「雪路顧問給的零用錢」。


    雪路照之擔任市長時,發揮了罕見的高明手腕,實踐了許多政策。當完三任市長卸任之後,又在自己成立的行政團體中擔任會長或名譽顧問等職,至今仍可幹涉行政。雪路顧問就是對雪路照之的敬稱,光憑這個稱呼便可知道他有多麽位高權重。


    正因為如此,沒人敢反抗雪路顧問的兒子——雅彥。就算他闖禍,旁人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全賴父親的權勢所致。


    雪路非常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才加以利用。他最討厭父親,隻要能夠弄臭父親的名聲,什麽壞事他都肯幹。


    「……真幼稚。最沒藥救的就是我。」


    雪路隻覺得空虛。


    獨自承受父親所有期待的哥哥死了,留下的弟弟是個窩囊廢,父親連理也不想理——


    這個事實傷害了雪路的自尊。


    為了報複,就用父親的錢做壞事,這是何等小鼻子小眼睛啊!


    現在也一樣,為了籌措付給熊穀的管理費五十萬,雪路正打算回家。他嘴上說會想辦法,結果隻能哭著向父親搬救兵。他為了自己的沒用而沮喪不已。


    雪路一直低著頭走路,完全沒有察覺前方,直到來到家門邊,他才發現麗羅站在正門前。


    「你站在這裏幹嘛?」


    「兄長。」


    妹妹喃喃說道,表情毫無生氣。發生了什麽事?雪路暗自緊張,隻見麗羅指向路邊。


    「有人倒在那裏。」


    「哈?哇!」


    雪路大吃一驚。天色昏暗,他剛才沒看見,現在定睛一瞧,的確有道人影。


    ——該不會死了吧?


    雪路暗想:饒了我吧!自從勝彥過世以來,他對於人的生死變得相當敏感,別再增添他的心理創傷了。


    雪路戰戰競兢地靠近一看,才知道不是屍體,還有一點呼吸。一想到如果沒人發現,這個人明天早上就會變成真正的屍體,雪路就覺得真是天降橫禍,又不得不慶幸及時發現。


    「話說回來,你的眼睛還真尖。對了,這麽晚了,你跑出來幹嘛?」


    這時的麗羅還是小學生,在晚上獨自外出是件相當危險的事。雪路出言責備,麗羅微微搖了搖頭。


    「我聽見聲音才出來看看的。」


    「很危險耶!」


    「我以為是喵喵。」


    ……哦,貓啊?這丫頭明明很膽小,卻愛貓成癡。


    無論如何不能放倒在地的人不管。雪路試圖將那人搖起來,人影卻抓住了他的手臂。


    「救、救救我……」


    雪路心下一驚,因為仰望雪路的男人有著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眸。比起求助的聲音,他的眼神顯得更為迫切。


    抓著雪路的手突然落下了。


    「喂、喂!振作一點!發生了什麽事?」


    背後的麗羅倒抽了一口氣。男人拚命地想傳達些什麽,所以雪路便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聽他說話。


    「我、我從前天開始就什麽都沒吃,拜托你……!」


    「……」


    雪路大為傻眼。


    這家夥隻是餓昏了而已。


    ※


    「我叫日暮旅人,謝謝你救了我。」


    把廚房的工作台當成餐桌用餐的男人向暫離歸來的雪路自我介紹,並垂頭行禮。在燈光下一看,原來他還挺年輕的。


    「不用道謝。我叫雪路雅彥,你能夠恢複元氣就好。」


    男人——日暮旅人似乎已經瀕臨極限,一句話也沒說,緩慢但全神貫注地吃著端上來的料理。在這段期間,雪路到書齋去找父親,但父親湊巧不在,找遍了全家也沒看見他的身影。他到底跑去哪裏鬼混了啊?


    雪路歎了口氣,旅人露出了充滿歉意的表情,雪路連忙搖手否定。


    「我是為了我自己的事在歎氣啦。話說回來,你的運氣不錯,羅唆的一家之主不在,房間可以隨你使用。不過能替你準備的也隻有用來堆放雜物的房間就是了。」


    「呃、那個……」


    「毛毯我也替你準備好了,別擔心,你就留下來過夜吧!我還沒冷酷到在這種大冷天裏把你丟到戶外的地步。你都餓得昏倒了,鐵定沒地方住吧?如果你凍死,我會睡不好覺。」


    「……對不起,麻煩你了。」


    「別放在心上。如果你是小偷,就把走廊上那些低俗的畫和壺帶走吧!應該可以賣不少錢。我和幫傭太太都嫌清理起來麻煩。拜托你啦!」


    旅人似乎以為雪路在開玩笑,困擾地笑了。其實雪路還挺認真的,他真的希望旅人把那些東西帶走,做為請吃一頓飯的回禮。


    說歸說,打從剛見麵時,雪路就不覺得旅人是壞人,現在更是這麽認為。若非如此,雪路也不會留一個陌生人下來過夜。


    「你幾歲了?」


    「今年二十一歲。」


    年紀也和雪路差不多。雪路對他多了份親近感,戒心也變弱了。


    躲在廚房門口窺探的麗羅和他們視線相交。旅人輕輕地低頭致意,麗羅見狀慌慌張張地將頭縮回去。


    「好可愛的女孩,是你的妹妹嗎?請代我向她道謝。」


    「呃,哦!不過,她看起來怎麽怪怪的……」


    ……麗羅那丫頭,該不會開始對異性產生興趣了吧?


    雪路如估價一般,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了旅人一次……臉長得還不賴。剛才的評價全數作廢。我果然不該留他下來過夜嗎?雪路一反常態地擔心起來了。


    等待老爸的期間,我忍不住打起盹來。


    朦朧之間,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我立刻察覺這是夢。


    「怎麽啦,雅?你受傷了。」


    「嗯,和學校的人打了一架。」


    真是的。兄長露出苦笑。啊,這是國中時的記憶。


    兄長詢問原因,但是我不太想回答。


    「雅?」


    「因為……叫父親和兄長,很奇怪嗎?」


    兄長似乎明白是怎麽一回身了,哈哈大笑。我有種被嘲笑的感受,沉下臉來。兄長一麵拭著眼角,一麵摸了摸我的頭。


    「同學取笑你,所以你和他們打架?原來如此啊!我也有這種經驗,還挺懷念的。」


    我很意外,溫厚的兄長也曾打過架?


    「隨他們去說吧!我們就是這樣被教育過來的,哪有辦法一樣一樣改啊?如果你真的很介意,在外頭的時候改口就好了。」


    「……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必一板一眼地遵守父親的吩咐。」


    此時兄長臉上浮現的表情,我是頭一次看見。


    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嘴角雖然帶有笑意,表情卻沒笑。我感覺到眼前的兄長並不尋常。


    好恐怖。


    「總有一天,我會超越父親。他的做法並不正確,既然有錯就該糾正,就算這個家因此分崩離析。」


    「兄、兄長,你在說什麽?」


    兄長的眼神哀傷,但是臉上卻充滿無邪的笑容。


    「那就是證據。這下子我總算能停下腳步了。」


    至今我仍不明白這番話的意義。


    過了不久,兄長自殺了。我認為一定是那個「證據」影響了兄長的心靈。我從睡夢中醒來,沒關的電燈剌得我眼睛發疼。


    媽的,我是怎麽了?居然夢見那麽久以前的事……


    「……」


    這麽一提,那個自稱為日暮旅人的男人。


    他的氣質和兄長有點像——如此暗想。


    一夜過去,雪路根本沒好好睡到覺就離開被窩了。結果父親並未歸來。有事找他的時候不見人影,不想見他的時候又偏偏出現,實在很討厭。


    梳洗完畢後,雪路走到屋外。外頭下著粉雪,氣溫遠比昨天低,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他在灰色的空氣中打了個冷顫,決定在寬敞的庭院裏散散步。


    父親唯一值得誇獎之處,就是這個庭園。不知道是父親有品味,還是設計師好本事,庭園風情萬種,隨著季節改變表情,即使是冬季也可賞玩。不過小時候因為庭園太大常迷路,根本無心觀賞景色就是了。


    他思考高中畢業後的出路時,曾想過不如和在庭園裏散步一樣,到世,界各處旅行算了。這麽一來,就不會有人拍著他說他是雪路顧問的兒子了。


    穿過林蔭大道,來到中庭,雪路在別院附近看見了一道人影。雪路瞪大了眼睛,人影是昨晚收留的日暮旅人,而麗羅就在他的身旁。


    ——喂喂喂,這是怎麽回事啊?


    雪路相信他們並沒做任何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妹妹如此缺乏戒心,讓他心驚膽跳。他很想立刻衝上前去,但他忍住了。他告訴自己:我才沒那麽戀妹。現在還沒搞清楚狀況,他沒勇氣衝進兩人之中。


    旅人屈身窺探樹木後方,又用手抵著下巴思索。他似乎發現了什麽,快步走向別院,並在玄關前停下腳步。


    「……他想進別院?」


    如果是,那現在可沒空計較麗羅的事了,就算用打的也要阻止他。那裏是哥哥的家,也是墓園,不是其他人可以任意進入的地方。


    雪路正要衝上前去,旅人卻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微微一笑,視線移向玄關旁,抬頭仰望長得比屋簷還高的常綠樹,並指著枝枒。


    「彌看,就在那裏。」


    雪路跑上前去,望向旅人和麗羅抬頭仰望的方向。


    原來有隻小貓攀著樹枝坐著,隻是被枝葉擋住,不易發現。似乎是太高了,下不來。


    「喵!」


    麗羅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小貓……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旅人卷起衣袖,似乎打算爬上樹梢。雪路抓住他的肩膀,走上前去。


    「謝謝你幫忙找貓,不過不能再麻煩客人了。麗羅,交給兄長吧!」


    「……」


    雪路往雙手吐口水,抓住樹幹。這棵樹他以前常爬,雖然不確定能否支撐他現在的重量,身體似乎還記得如何爬樹,三兩下便爬上去了。


    雪路抓住縮成一團的小貓,正要下樹時,樹枝果然支撐不住他的體重斷裂了。情急之下,路扭轉身體,在摔落地麵的瞬間護住身體。


    「兄長!」


    雪路咳了幾聲,但是身體大致無礙,小貓也毫發無傷。他將小貓遞給一臉擔心的麗羅,做個「沒問題」的動作。


    「你的手臂受傷了。」


    「隻是擦傷而已,這點小傷不礙事。別管我了,貓沒事吧?」


    小貓軟軟地趴在麗羅的懷中。後來雪路才知道小貓是麗羅偷偷飼養的,但是從昨晚起一直不見小貓的身影,十分擔心;她就是因為外出尋找小貓,才會發現旅人的。


    如果小貓在樹上待了一整夜,現在不知衰弱到什麽地步?沒凍死算好運了。老實說,雪路根本不懂如何對動物做應急處理。


    麗羅抱著小貓衝回本宅找幫傭太太商量。


    「希望小貓別死。」


    見了旅人擔心小貓和麗羅的眼神,雪路不知不覺間鬆懈了心防。


    「它待在那麽高的地方,真虧你找得到。」


    「因為我看見貓叫聲。」


    「看見?」


    「對,看見。」


    這個人說話真奇怪,應該要說「聽見」才對吧?


    無論如何,小貓的叫聲又小又細,真虧他能察覺。


    旅人的視線緩緩移向別院。


    「這間屋子是?」


    「這裏是別院,是兄長的家。」


    「兄長?」


    雪路一不注意便用了慣用的稱呼,他對家人以外的人向來會極力改變這種稱呼法的。雪路連忙訂正:


    「我、我哥啦!這不重要吧?」


    「這裏沒有『溫度』,已經很久沒人使用了吧?」


    勝彥死後,別院的確沒人使用,但仍有定期清掃和管理,應該沒有荒廢的跡象。為什麽他會知道?


    「人居住的氣息或痕跡沒那麽輕易消除,除非經過很長的時間。這裏看不見那些氣息和痕跡,代表長期沒人使用,至少有三年了吧?」


    「……到此為止吧!別再追問了。」


    被旅人說中,令雪路大感不快。雖然旅人道了歉,但雪路依然怏怏不樂。


    在尷尬的氣氛之中,旅人離開了雪路家。


    留下了一句:「這份恩情我一定會報答。」


    暫時……不,或許永遠不會再見麵了吧!


    雪路這麽想。


    ※


    雪路在倶樂部入口和幾個朋友擦身而過。


    每個人見了雪路都尷尬地撇開視線,快步離去。


    熊穀坐在店內角落的座位上,他一發現雪路便興奮地揮手。


    「雅彥,人家等你好久了呢。」


    「……你好。」


    店內不見朋友的身影。剛才回去的那些人應該是因為熊穀在場才逃走的吧?雪路心裏雖然有點不安,卻刻意保持毅然的態度。


    「你很有種,人家很欣賞你這種人唷。」


    「錢在這裏,請確認。」


    雪路打斷熊穀的話頭,遞出信封,熊穀滿不在乎地收下。雪路特地跑到父親的辦公室厚著臉皮討錢,父親才扔了這筆錢給他。他達成了如此無理的要求,原以為熊穀會說幾句慰勞的話語。然而熊穀卻連裏頭有多少錢也沒確認,就直接把信封收進懷中。


    「……你不點點看嗎?」


    「幹嘛點?如果你有照人家交代的去辦,哪有點的必要?人家可從沒想過數目會不對呢。」


    熊穀擺出了「這是理所當然」的態度,錢沒湊齊的假設打一開始就不存在。這是黒道的常識。隻要老大說是黑的,就算是白的也得硬把它染黑。當然,老大無須慰勞小弟。


    然而雪路壓根兒沒有加入黑道的打算,這種常識也隻在麵對熊穀時適用。


    「事情辦完了,我們來聊聊天吧?」


    「啊?」


    熊穀催促著雪路入座,雪路便繞到他的正麵坐下。熊穀在桌上探出身子,用若無其事的閑聊語氣說道:


    「欸,雅彥,你哥哥勝彥為什麽自殺啊?」


    這話題來得太過突然,雪路啞然無語。哥哥的死是雪路的心理創傷,如今卻被拿來當作閑聊的話題,令他頗受打擊。


    「人家會這麽問是有理由的。欸,你知道嗎?勝彥死前好像到處調查鎮上發生的殺人事件,這件事你有聽說過嗎?」


    或許是單純出於好奇吧,熊穀完全沒顧慮到死者家屬的感受。即使知道他就是這種人,雪路還是難掩倏然湧上的憤怒。


    「這種事我哪知道啊?」


    雪路說這句話時的口吻變得粗魯無禮,但熊穀隻是「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雪路覺得有些尷尬,又補了幾句話:


    「我哥的夢想是成為和我爸一樣的政治家,但他的目標卻是當律師,大學也是讀法律係。我想他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去調查過去的案例。」


    說著,雪路突然覺得奇怪:熊穀幹嘛提起這件事?


    「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有人說了什麽嗎?」


    「是誰說的人家也忘了,哎,人家是偶然聽來的。你哥哥調查殺人或傷害案件,總有一天會查到我們鳥羽組頭上來。他不是警察,被他查倒是無所謂啦,不過難免還是會嫌煩嘛!」


    勝彥是個篤信正義的純真之人,即使隻是為了研究,隻要熱中起來,就算黒道他也敢招惹。


    「他畢竟是雪路顧問的長男,我們老板也得顧全交情,不能亂來。可是放著不管,就算不痛也會癢啊!所以聽說組裏就有人幹了一些近乎威脅的事。人家?人家那時候在牢裏,和這件事無關喔。」


    現在熊穀因緣際會之下認識了弟弟雅彥,所以才開口一問。


    看來熊穀似乎誤以為哥哥是因為受到黑道威脅才自殺的。


    「我哥不會為了這種事自殺,是為了別的理由。」


    整理勝彥的遺物時,雪路找到了一本陳舊的筆記本。整本筆記中寫滿了對父親的怨恨,光是閱讀就教人幾乎快要發瘋。別院裏收藏了足以與圖書館匹敵的大量書籍,知識的牆壁從四麵八方壓迫而


    來。雪路直到實際置身其中之時,才理解筆記本中的瘋狂。


    把哥哥逼到自殺的是父親。隻有這點他敢斷言。


    最後一根稻草究竟是什麽?這是雪路對於自殺的唯一疑問。


    熊穀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雪路。怎麽了?雪路愣了三十秒,熊穀突然一臉無趣地歎了口氣,將身體靠向椅背。


    「是嗎?看來你真的什麽也不知道,真讓人失望。」


    「……什麽意思?」


    「羅唆!臭小鬼,閉嘴!」


    熊穀用前所未有的凶狠態度瞪了雪路一眼,感覺上像是期待落了空。雪路倒抽了一口氣,見狀,熊穀似乎大感掃興,站了起來。


    「人家會再聯絡你。」


    雪路雖然難以釋懷,卻隻能目送熊穀離去。


    一周後,雪路的手機收到了某個朋友的緊急通知。


    雪路連忙趕到俱樂部。店內安靜得可怕,朋友們的視線一齊聚集到趕來的雪路身上,每個人都臉色蒼白。


    其中也有熊穀的身影。


    「哦?雅彥,你來得真是時候,有人通知你?」


    熊穀環顧四周,視線所及的朋友都害怕地低下頭。


    這種事不重要。雪路的眼睛牢牢地盯著熊穀的腳邊不放。


    一個和他特別要好的少年滿臉是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仰望雪路。


    「你在做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事態一目了然。原因及開端雪路不清楚,但傷害朋友的顯然是熊穀,而雪路正麵臨求助。


    即使處於淒慘的狀況之下,熊穀依然不改平時的作風。


    「沒什麽啦,隻是在責罵犯錯的孩子而已。這孩子居然偷偷吸食生財工具,沒東西可賣,要怎麽做生意?也湊不出錢來賠,真沒用!」


    熊穀的腳跟和裝腔作態的語氣正好相反,毫不容情地踐踏著少年的臉龐。少年搗著眼,痛苦得發不出聲音;熊穀俯視著他,麵露冷笑。


    「人家也不想做這種事啊!可是教育是必要的,不守規矩的孩子就算死了也怨不得人——服務生,人家要啤酒,整瓶拿來就行了。」


    熊穀從附近的店員手上搶過瓶裝啤酒,倒過瓶身,毫不遲疑地往下揮。少年雖然沒被直接打中,但砸地碎裂的玻璃碎片割傷了他的臉龐。


    接著,他拿著破裂的玻璃瓶抵住少年的手背。


    「欸,雅彥,你應該不是想阻止我吧?」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熊穀剌了下去,而且還加上了全身的體重。少年的慘叫聲回蕩店內。


    雪路隻是默默地凝視這幅光景。


    他並不見了血淋淋的畫麵而顫栗,也不是震懾於熊穀的魄力。


    雪路是為了好友染毒而大受打擊。好友背著他聽命於來路不明的熊穀,也剌傷了他的心。心中的動搖奪去了他的思考能力,他隻能呆立原地。


    熊穀走過雪路身旁,步向門口。


    「人家的心地善良,就到此為止吧!」


    「對不起!」


    渾身是血的少年活像個小弟一般恭送熊穀離去。熊穀無聲地笑了。


    「沒關係,下次好好辦事。嗯~人家的心腸實在太軟了。」


    熊穀得意洋洋地離去,被留下的雪路等人都無法動彈。


    雪路抬起臉來,朋友們看著他的眼神中都帶著失望之色。我們的頭頭是個無法拯救朋友危難的膽小鬼——他們的眼神如此責備雪路。


    是你們自己幹蠢事,才被逼到絕路的——如果這句話說得出口,該有多輕鬆?但是雪路覺得如果說出口,就輸給自己了。


    少年染毒——沒遵守雪路的吩咐。


    錢是父親的,樹立的風範似乎也是鍍金的。如果少年超越善惡而被熊穀吸引,那代表熊穀的水準在雪路之上。相較之下,連一個朋友也保護不了的雪路更顯得渺小。


    雪路居然沒發現少年吸毒。


    或許雪路以外的成員都知情。這件事更加傷害了雪路。


    原來他早已沒有容身之處了。


    「榎木診療所」中,醫師榎木龍造正在對雪路說明少年的傷勢。


    「臉上的傷除非整形,不然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好了。下手還真狠,鐵定又是你的打架對手吧?雪路,我不是常說嗎?你那暴躁的性子要改一改。」


    援木狠狠地瞪著雪路,窺探他的表情。然而雪路並未回嘴,隻是搖了搖頭。複木一臉錯愕。


    「發生了什麽事?一向囂張的你居然變得這麽溫順,好惡心。」


    「……後麵那句話是多餘的。」


    「哦,就是這張臭嘴,這才是雪路嘛!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啦?看來好像有蠢蛋動刀子了啊!」


    榎木是在治安敗壞的風化街開業的醫生,早就見慣械鬥衝突,即使問明詳情也不會報警,除非病患希望他代為報警。


    雪路信榎木,但他還是略感猶豫,最後便在不提及熊穀名字的狀態之下說明了緣由。反正就算知道是誰也沒用。


    榎木用鼻子呼了口氣。


    「我不知道是誰幹的,但他還真狠啊!還有一件事,這小子有嗑藥,對吧?」


    雪路老實地點了點頭,榎木說了聲「真是的」,歎了口氣。


    「我對你一直另眼相看。十幾歲就呼風喚雨的年輕人大多會嗑藥,但是你們那一群卻完全不碰毒品。應該不是沒有接觸的機會吧?連我都聽說過你們玩得很凶,更何況是藥頭?」


    如榎木所言,過去這類誘惑層出不窮。吸個一次就好——被誘惑的朋友多不勝數,但雪路拚命阻止他們。


    雪路對毒品沒興趣,也不想為了逃避現實而沾染毒品,所以對毒品向來不屑一顧。每次把那些終究還是染毒自滅的人送往勒戒所,他心裏都很空虛,於是更覺得吸毒愚蠢,徹底防堵毒品在朋友之間蔓延。


    「我知道你常為了朋友四處奔走。不良少年的頭頭裏,像你這樣的格外少見。你不耍威風,對任何事都很真誠。」


    曾有人批評雪路小家子氣。這個年紀的人總是拿幹過的壞事當勳章,吸個毒又有什麽大不了的?雪路常因此被輕視。


    即使如此,雪路依然貫徹他的信念。


    他之所以如此堅持,不是為了朋友著想,也不是因為憎恨毒品,而是害建立的容身之處毀壞。無論是什麽東西,隻要被他視為不安定因素的一律排除。


    雪路對黑道格外提防。包含熊穀在內,這類人為了賺錢,挖你牆角也在所不惜。事實上,雪路就因為熊穀的毒品而失去了立足之地,要恢複原狀應該是不可能了。


    「你一定大受打擊吧。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但是你要沉著一張臉到什麽時候啊?你該不會想拯救所有人類吧?」


    「……我沒這麽想。」


    「沒錯,那是不可能的,你以為你是何方神聖啊?那個小鬼嗑藥是他自己的責任。或許曾有防範於未然的機會,但是你不必因為防不了就自責。」


    「……」


    不是責任問題。


    雪路隻是不甘心而已,他無法容忍朋友聽命於自己以外的人。熊穀雖然是黑道,但看起來不過是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在耍威風,雪路一直以為自己的水準在他之上。


    但是事實上卻不然。比起雪路的話語,朋友們寧願去聽從熊穀的甜言蜜語;他還熊穀當老大推崇,對雪路卻投以輕蔑的視線。


    雪路以自己的自以為是為恥。他盤距的是由父親的錢堆起來的假山,裏頭完全沒有他的領袖氣質或領導力。即使如此,他仍努力獲得肯定。他希望其他人不是被雪路顧問的兒子,而是被雪路雅彥這個人所吸引。他以為至


    少聚集在那個倶樂部的朋友們都是傾心於他的人格。


    原來自己不過如此爾爾,多麽膚淺啊!


    隻要他還是雪路顧問的兒子一天,他的個人價值就無法超越這個附加價值。想逃離這個業障,或許隻有和哥哥一樣尋死一途了。


    突然,榎木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雪路的頭。


    「真是的,原來你這麽纖細啊?平時的氣焰跑到哪裏去啦?被我說成這樣、連一句反駁也沒有?我說不可能,你就要說『辦得到』;我問你是何方神聖,你就要挺起胸膛來說是『雪路大爺』,這樣才是你啊!」


    「你在說誰啊?我才沒那麽蠢咧!」


    「蠢是你的優點啊。或許你也有你的打算,但是為了不讓毒品流行而四處奔走的小混混隻有你一個。如何,你說蠢不蠢?」


    「……」


    「你知道嗎?光是這個禮拜,就有五個染上毒癮的未成年人送到這裏來。聽說毒品在這一帶特別流行,真讓人看不下去。」


    五個人,的確很多。持有毒品的人數應該有十倍以上。就算毒品的出處是熊穀,流出去的速度也太異常了,活像不怕被警察發現似的。


    「警方也差不多該出動了,但是最後被抓的往往都是受害的青少年。如果我有能力,還真想幫幫忙。」


    榎木精確地說出雪路的憂慮。熊穀八成不會被捕。畢竟他就是為了自保才把販毒的工作交給年輕人。


    雪路的眼神逐漸恢複了生氣,榎木掀起嘴角。


    「我不知道你輸了什麽,總之去討回來吧!別擔心,你的付出會換個形式回報到你身上,明眼人都看得見你的努力,當然,你的朋友也一樣。」


    雪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話語,同時也對自己的撒嬌行為感到羞恥。為了掩飾這份難為情,他粗魯地揮開榎木的手,猛然起身。


    「這些道理我都知道啦!我隻是休息一下而已!」


    雪路轉過身,背向揮手驅趕他的稷木,離開了診療所。


    離開時,他聽見了一道擔心他的聲音:「……千萬別逞強啊!」但他並未回頭。


    ※


    隔天,雪路下定決心,采取了某個行動。


    他四處走訪年輕人聚集的場所,找尋毒販。如果毒販是他的朋友,他會痛扁對方一頓,要求對方改過自新;如果是他不認識的人,他會說服對方。


    就算被嫌煩也不要緊。他要和過去一樣,貫徹信念。如果他在這時候屈服,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浪蕩子也有他的骨氣。


    ——說幹就幹,我可是雪路雅彥大爺。


    他向看來較有嫌疑的人攀談,募集情報。大多數年輕人對毒品都抱持否定態度,甚至有人表示如果早一點認識雪路,一定會加以協助。明眼人都看得見你的努力——他回想起榎木的話,大感欣慰。


    「咦?什麽?你也是?最近在流行這個啊?」


    某個電子遊樂場的店員如此對雪路說道。似乎有人和雪路一樣,前來探詢毒品的事。


    這樣的情形在雪路所到之處持續發生。那個人宛若搶在雪路之前一樣,追蹤毒販的下落——是警察嗎?雪路如此猜測,但警察應該會出示警察手冊,似乎又不是。再說,就雪路問得的特征來判斷,追蹤者應該是同一個人,可見不是多人一起查案的警察。


    聽說那是個個子很高、溫文儒雅的年輕男人。


    擁有一雙讓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到了第三天,雪路前往毒販常去的居酒屋,在那遇見另一個追縱者時,總算理解了那些描述所代表的意義。


    「好久不見,上次多謝你的照顧。」


    日暮旅人。


    清澈的深色眼眸帶著哀傷之色,映出了雪路。


    「你幹嘛追蹤毒品?你想買啊?」


    雪路探出身子,小聲詢問;旅人也小聲回答:


    「怎麽可能?我是基於某些理由必須追查麻藥的販賣管道,因此希望能直接從藥頭口中得到答案。」


    雪路隻覺得他癡人說夢,毒販怎麽可能向顧客以外的人透露情報?


    莫非旅人是記者?


    「哎,你有什麽苦衷我不過問,總之你快點回去吧!很抱歉,我不認為你能夠和那些人抗衡。不想受傷就快點收手吧!」


    旅人側眼窺探著吧台座,疑似毒販的男人正在吧台前獨自飮酒,雪路等人則坐在附近的桌位上監視。


    他確認男人的狀況之後,乖乖地點了點頭。


    「也是。我先吃完這些以後再考慮。」


    說完,旅人繼續朝桌上的炒蔬菜和薑燒豬肉動筷。雪路本來以為旅人隻是點來做做樣子,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吃起來了。旅人如此缺乏緊張感讓雪路大為傻眼。


    「欸,日暮先生。」


    「我不分你吃喔。」


    「我也不想吃!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啦!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追查,拜托你快點回去行不行?我不希望有人礙事。」


    「我不會礙事的。我們的目的似乎一樣。」


    「……不,不一樣,最大的差別就在於熱忱。你聽好了,現在還不能確定那家夥就是藥頭,隻是所有情報顯示他很可疑而已。你該不會打算直接去問他吧?拜托千萬不要,隻會讓他逃走而已。為了抓住他的尾巴,等一下我還得跟蹤他。到時要是你又在一旁幹些悠悠哉哉的事,我可受不了。」


    「他身上有毒品,就在上衣的右口袋裏,而且是大量的毒品。」


    旅人一麵咀嚼白飯,一麵若無其事地說道。


    「什麽?」


    「所以他是藥頭沒錯。他應該是來這裏喝一杯醒醒神,又或許是來討個吉利。等會兒他就要去販毒了。」


    雪路也瞥了男人一眼,注視男人的上衣——運動外套的右口袋。右口袋的確鼓鼓的,但難以斷定裏頭是否為毒品。


    「我看得見。我沒有視覺以外的五感,但相對地,這雙眼卻能看見聲音、氣味、味道及疼痛。他的身上沾染了毒品特有的臭味,臭味的來源就是右口袋。你相信嗎?」


    「……真的假的?」


    旅人說明時一臉認真,但並未中斷用餐。對旅人而言,這似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他的這種態度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這麽說來,這家夥就是藥頭了。終於找到了。」


    「……」


    不知何故,旅人一臉意外地看著雪路。


    「嗯?幹嘛?」


    瑪沒什麽,隻是你相信我的眼睛的事嗎?一般人應該不會相信看得到臭味之類的話。」


    啊,經他這麽一說,這套說詞的確令人存疑。不過——


    「你說看得見,應該就看得見吧?找貓的時候,你也說過看見貓叫聲。我不會否定這類東西,我隻覺得很方便。」


    雪路找不出旅人在這個時候撒謊的理由,無論他的眼睛如何,隻要成得了線索就立刻采用。雪路本來就覺得那個男人可疑,現在有了足以佐證的情報,他當然不能忽視。


    ——說歸說,這種理由好像有點牽強?


    對於自己如此輕易就相信旅人,雪路也感到不可思議。他如同條件反射般地接受旅人的說詞,直到旅人點出,他才猛然省悟過來。我到底怎麽了?


    旅人放下筷子。這道聲音令雪路回過神來,旅人的視線和他正麵相交,令他心頭一驚。哀傷的眼睛柔和地眯了起來。


    「你真是個好人。」


    旅人微笑的模樣和哥哥的麵容重疊了。


    ——雅真是個好孩子。


    雪路大為動搖,身體整個僵住了。就在這時候,吧台座前的男人起身結帳。


    「他好像要走了,我們也跟上去吧!」


    雪路的視線追著起身的旅人,刻意在他身上尋找哥哥往日的身影。旅人的相貌、聲音及一切都和哥哥不同,但是氛圍,或該說氣息?許多不經意之間的舉止都像極了哥哥。


    不知何故,旅人的微笑令雪路的胸口整個揪了起來。


    他覺得很心酸。


    「雪路先生?」


    「啊,嗯,走吧!要是追丟了就功虧一簣了。」


    雪路搖了搖頭,把雜念趕跑。現在不是想東想西的時候,旅人並不是勝彥——雪路如此告訴自己。


    到了旅人拜托雪路代為結帳的那一刻,哥哥的麵容便倏然遠去了。


    從結論說起,男人果然是毒販。


    跟蹤了兩小時,男人走進了某間倶樂部,跟兩個年輕人說話。看似高中生年紀的兩個少年似乎是慣犯,駕輕就熟地從男人手中接過裝了藥丸的袋子,一轉眼便完成所有動作,如果沒仔細看就會遺漏。


    雪路氣血上衝,不顧旅人製止,將男人拖到無人的小巷裏,立刻給了他一拳。


    「就是有你這種白癡在,熊穀才跩得起來!」


    雪路根本是揍人出氣。


    毒販也予以反擊,兩人扭打起來,雪路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傷害。等到雪路好不容易壓製住毒販、回收毒品時,他已經鼻青臉腫了。


    旅人始終麵露苦笑。


    「你這個人做事真莽撞。不痛嗎?」


    「當然痛啊!」


    「看你的精神還這麽飽滿,我就不用擔心了。換個地方吧!我怕有警察聽到吵鬧聲趕來。」


    他們把昏倒的毒販留在原地。就算被警察帶走,毒販販毒在先,應該什麽也不敢說。如果雪路等人在場,搞不好反而會被控傷害罪。


    「你老是這樣動粗,小心以後被某些可怕的人報複。」


    「……這一點應該不用擔心,因為我是雪路顧問的兒子,沒人敢對我下手。」


    說來並非雪路所願,但父親的影響力正是發揮在這種時候。不過,黑道的顧慮和忌憚是他們家的事,雪路才不管這些。


    凍人的寒風滲進傷口,雪路一麵皺眉,一麵向走在身旁的旅人道歉。


    「抱歉,你有事要問那家夥吧?」


    「嗯,是啊。」


    雪路這才想起旅人和他不同,是有事想問毒販。


    「不過,沒關係。剛才那個人不像知道什麽有用的情報。再說,藥頭也不隻他一個。」


    沒錯。剛才的男人是小卒,不過是冰山一角。要阻止毒品蔓延,必須揪出供貨給毒販的大盤商——黑道才行。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是啊!毒品的氣味很獨特,相對好找。還有,不知道為什麽,攜帶毒品的人特征都很相似,不難分辨。」


    「你願意和我合作嗎?」


    如果和旅人合作,或許能夠在短時間內解決這件事。雖然不知道理由為何,但既然目的相同,摧手合作比較有效率。更重要的是,兩個人一起行動還能壯膽。


    旅人微微一笑。


    「叫我旅人就行了。」


    雪路當他答應了,點了點頭。


    「那你別用敬語。如果這是你的習慣,我也不勉強你改口就是了。還有,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年紀比我大的人稱呼我為先生,我的背會發癢。」


    「咦?你今年幾歲?」


    「十八歲!高中生!看就知道了吧?媽的!」


    雪路最大的自卑情結就是看起來顯老。和他要好的哥哥年紀大他許多,父親過於嚴格,沒得撒嬌,而接近他的人大多比他年長,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早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連臉孔都顯得過度老成。


    雪路轉換心情,與旅人握手。這是彼此獲得搭檔的一瞬間。


    「請多指教,旅人大哥。」


    「嗯,請多,雪路。」


    ※


    隔天夜深人靜之時,雪路在昨晚道別的公園裏等待旅人。


    自從發生熊穀那件事以來,雪路便盡量避免前往常去的倶樂部。朋友沒聯絡他,他也不想主動聯絡。就算從此斷絕往來也無妨。他已經明白那是虛有其表的交情,再也沒有任何眷戀了。


    一大早便大雪紛飛的天氣逐漸轉晴,雪路鬆了口氣。積雪從腳邊冷卻身體。如果繼續下雪,隻怕找尋毒販的氣勢將因而萎靡,不過這種程度他還能忍耐。


    說來不可思議,雪路的情緒相當高昂。不知何故,他很期待和日暮旅人見麵。對方可是個男人耶!真惡心!即使心裏這麽想,他的嘴角還是微微上揚了。他似乎喜歡上旅人那種令人無法討厭的性格。


    背後有道踏雪聲漸漸接近,雪路以為是旅人,回過身去。


    頭蓋骨碎裂的聲音響起。


    雪路跪了下來,往前傾倒,襲擊他的人接住了他。


    「嘿,你可別這樣就死了喔!」


    是熊穀,聽聲音就知道。身體被撐起來的雪路發現了熊穀手上的金屬球棒,看來他是被球棒毆傷的。頭蓋骨碎裂固然是錯覺,但可厭的雜音在腦中回蕩不去卻是事實。沒造成致命傷,算他走運。


    血經由額頭沿著臉頰流下。


    「我們來好好談談吧!雅彥。」


    這個男人就算失手殺了雪路,大概也滿不在乎吧!雪路從他偷襲的狠勁可以感覺出他的殘酷無情,同時也領悟到自己正麵臨生命危險。


    「你、你想殺我?」


    「哈哈哈哈哈,討厭,人家才沒這麽想呢!如果要殺人,人家比較喜歡用刀子一刀斃命。」


    「品味……真差……啊!」


    「欸,你還走得動吧?人家想請你移動幾步呢。在這裏搞不好會被人看見,人家可懶得去攻擊目擊者啊,所以請你加把勁走路吧!」


    雖然是歪理,但思及熊穀極可能這麽做,雪路隻得依言移動。


    旅人幾時現身不得而知,雪路不希望他和熊穀撞個正著。


    雪路搖搖晃晃地跟在熊穀身後。也不知熊穀要往哪兒去,居然離開了鬧區,走進人跡罕至、連街燈都沒幾盞的巷子裏。不久後,他們來到了通往郊外的一般道路。四下無人,這裏連白天都鮮少有車子經過,現在更是一輛車也不見。


    街燈的光線顯得格外寒冷。


    「人家很不想這麽做,但是帳總得清一清呀。」


    雪路的腳挨了一記球棒,是小腿。他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但熊穀卻強人所難,要他「站起來」。雪路抬頭瞪了熊穀一眼,熊穀便用腳尖踢他的腹部。他劇烈地嗆咳了好幾聲。


    「你以為你是雪路顧問的兒子,我就會放過你?真傻,不管是什麽人物,隻要妨礙到別人的生意,被殺也怨不得人,我還以為你懂這個道理,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熊穀活像揮高爾夫球杆似地,用球棒砸向雪路的鼻尖。意識飛到了九霄雲外,門牙脫落,血腥味在口中擴散開來。熊穀踩住雪路的頭,馬路上的雪全染成了紅色。


    「扮家家酒也要有分寸!不想吃土就別得意忘形!知道了沒臭小子!」


    熊穀連踩了雪路的頭數次,又把他踢翻,拿球棒毆打腹部。雪路的肋骨被打個正著,應聲而斷。劇痛令雪路忘了呼吸,他甚至開始擔心自己停止呼吸多久了。雪路求助似地仰望熊穀,瞬間臉孔又被踹了一腳。


    「雪路顧問和我們老板交情好,但我可沒義務替他留麵子。想吸引老爸的注意就回家裏蹲吧!公子哥!」


    冰冷的液體滴落雪路的臉上,喘息的舌頭舔到了液體之後,他才知道是高濃度洋酒。雪路撇開臉,試圖躲避,但熊穀卻壓住他,硬生生地扒開他的嘴。


    「帳清完了,這下子就一筆勾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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