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門前發現它,僅是偶然,也是極大的幸運。


    向老板探詢後,隻見老板靦腆地抓了抓頭。


    「不,這不是我們店裏拍的。很久以前,有人在附近的路邊撿到這張照片,送到我們店裏來。我們是開照相館的,也難怪別人會誤會。照片又薄又輕,大概是有人掉了,被風吹到附近吧!」


    那張照片就放在櫥窗裏的某個相框之中。畫質低劣的它混在高級相機拍下的照片裏,顯得十分突兀,引人側目,而照片中拍攝的人物更加吸引人心。


    「一來這張照片拍得很棒,二來我也不好意思隨便丟掉別人的照片,所以就擺在櫥窗裏展示了。雖然不知道是誰的照片,但我想隻要放在店門前,總有一天,本人應該會發現吧!」


    老関眯著眼笑道。


    照片中的笑容純真又溫柔,讓觀看者的心也暖和起來。不難理解老板為何會中意這張照片。不過,照片非常老舊,老板所說的「很久以前」指的應該是將近二十年前了吧。即使照片中的人出現,老板可能也認不出來,或許連本人都不會察覺照片中的便是自己。


    「如果能物歸原主就好了。我不知這個人現在是什麽表情,但他看到這張照片時若能露出笑容就好。照片留下的不隻是景色,還有情感。這笑臉雖然是過去的事物。現在也依然閃耀著光芒。


    哎呀,我這番話好像太惡心啦!哎,小兄弟,你真是個不可忍議的人,讓我話匣子一開就沒完沒了。咦?小兄弟,你該不會是這張照片的——」


    即使經過漫長的歲月,人事已非,這雙眼睛依然能夠辨別出昔日的容貌。照片中的笑容源自何處,這雙眼睛也知道。


    * * *


    增子把載著雪路的迷你寶馬停在縣市交界的鄉間小路路肩上。他們到國道沿線的某間速食店點購速食外帶,在車內解決了午餐。雪路的外表雖然是個小混混,但由於出身良好,對這類食物的味道難以適應,頻頻皺眉。增子則正好相反,吃光了三個漢堡、一份大薯和可樂。真不知道這些食物是怎麽塞進那苗條的身軀裏?雪路光看就想吐了。


    「還是垃圾食物好,便宜又能填飽肚子,最重要的是很方便,最適合刑警的工作了。」


    「要論適合,我覺得紅豆麵包加牛奶更好。」


    「這種組合的確最正統,但是你不覺得缺了什麽嗎?還是要吃肉才有飽足感。」


    「那不重要啦!目的地還沒到嗎?會先吃輕食墊墊肚子,代表路途還很遠?」


    「別誤會,隻是我想吃而已。目的地就快到了,走路花不了五分鍾。」


    喂喂喂,既然這樣,幹嘛不先把事情解決,再去吃一頓像樣的午餐啊?然而雪路轉念一想,和增子兩人對坐共進午餐,畫麵實在太不協調了,或許現在這樣反而比較好。


    增子再度發動車子,駛進老舊公寓的院落之後,停下了車。


    她按了公寓二樓第一戶人家的門鈴,身後的雪路不自在地環顧四周。


    聽說自由記者山田的家屬就住在這裏。山田遺留下來的「山田手冊」中詳細記載著政經界重量級人物的貪瀆情事,對於相關人士而言是本足以致命的手冊,想必有許多人瘋狂找尋,不難想像家屬曾遭受多少執拗的恐嚇,難怪要躲在這種地方生活。一想到登門造訪的自己或許也和糾纏家屬的人差不多,愧疚便油然而生。


    雪路突然發現增子正看著自己,不禁皺起眉頭來。


    「……幹嘛?」


    「沒什麽。沒想到雪路雅彥還挺可愛的。」


    增子露出了極為罕見的笑容。雪路悲傷發寒,宛如內心被看穿了一般,覺得渾身不自在。每次碰上這個人都是這樣,媽的。


    等了許久,門後總算出現了人的氣息。


    「我是增子,之前打過電話。」


    增子立刻說道。她沒報出警察身分,應該是顧慮到鄰居的觀感吧?


    門扉輕輕開啟,一名女性從掛著門鏈的門縫之間露出臉來。她凝視著增子和背後的雪路,又暫時關上門,解下門鏈,把門打開。


    「…………請進。」


    雪路等人進入屋內,在客廳的桌邊麵對麵坐下來,並互相自我介紹。


    女性名叫山田一惠,是自由記者山田快正的獨生女,今年二十三歲。她的個子很高,細長上挑的眼睛給人一種潑辣的印象,但是名美女。


    「我的問題可能有些冒犯,不要緊嗎?」


    增子事先聲明,一惠點了點頭。


    「沒關係。我不喜歡拐彎抹角,請開門見山地說吧!」


    「好。令尊山田快正先生生前隨身攜帶的手冊——通稱『山田手冊』,現在在哪裏?如果你知道些什麽消息,能不能告訴我?」


    一惠盯著增子和雪路瞧,微微地吐了口氣。


    「過去找上門來詢問同樣問題的人,大概有上百個吧!刑警也占了其中一成左右。而我的回答每次都一樣。」


    「很抱歉,警界內部很複雜,每個部門都得各自寫報告,而且資訊互不相通,所以才會一再詢問相同的問題。」


    「我知道,所以我也認命了,不再計較這些小事。每次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這個答案……想必你無法接受吧?」


    麵對一惠的挑釁,增子的神色絲毫未變,反而是坐在一旁的雪路莫名緊張,一口喝盡一惠招待的茶水掩飾。


    ——增子小姐很難纏,這個叫一惠的女人也不好惹。這兩個人有點像,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發展?氣氛有夠尷尬。


    此時,一惠又直盯著雪路瞧。


    「幹嘛?」


    「不……雪路先生怎麽會來?你應該是刑警小姐的朋友,不是警察吧?」


    「我隻是個小混混而已,根本沒聽過什麽『山田手冊』。我是抱著學習的心態跟來的。」


    「你沒聽過?真的?」


    「啊?」


    一惠沉默下來,陷入思索。怎麽搞的?真恐怖。


    「令尊是在十八年前過世的,之後你和令堂一直在尋找『山田手冊』,直到今天。」


    「那是我爸爸的遺物,當然要找。我不知道那本手冊有什麽價值,我們隻是想拿回爸爸的東西而已。每次有人問我手冊在哪裏,我都會想說:『我們才想知道呢!』」


    「你應該有線索吧?來訪的有上百人,收集到的情報就有上百人份。你應該可以從來訪者透露的情報推測出什麽才對。」


    「你說得沒錯。我明明什麽也沒問,他們卻自顧自地說了一堆。尤其是警察,大概是在不明就裏的狀態之下被迫跑腿吧,他們倒是說了不少上司的壞話。」


    一惠似乎在打哈哈。增子凝視著她片刻,手肘抵著桌麵,手指交握,說道:


    「抱歉,我該問得更深入一點。」


    增子的眼中帶著威嚇的光芒,接下來說出的話語令雪路也大吃一驚。


    「五年多前,有沒有一個叫雪路勝彥的年輕人來找過你?」


    「————」


    一惠瞪大眼睛。


    「他是這小子的親生哥哥。尋找『山田手冊』,勢必得追溯十八年前的山田快正凶殺案。案子本身隨著凶手落網而解決了,但是手冊則另當別論。我曾到相關處所打聽過許多次。」


    十八年前增子還是學生,當然尚未成為刑警。她應該是分發到公安部後才開始調查的吧?


    「兄——我、我哥來這裏幹嘛?」


    「不是為了找手冊,就是為了調查十八年前的案子。我打聽消息的時候,常聽到雪路勝彥的名字,或許是因為他是雪路顧問的兒子,一舉一動格外引人注目。」


    這麽一提,雪路想起了從前熊穀也提過類似的


    話題。雪路這才明白增子帶自己來這的用意。「想當然耳,他一定也來過這裏。我懷疑雪路勝彥就是手冊的持有人。」


    「可是,勝彥先生已經……」


    「你會這麽說,就等於承認你認識他,對吧?」


    一惠死了心,抬起頭來,轉向雪路說:


    「你的哥哥的確來過,他沒問手冊的下落,隻問了我爸爸的事,還打聽了我爸爸的交友關係……如同刑警小姐所說,我也認為手冊在雪路勝彥先生手上。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也沒有否認,當時我就想,隻要他肯把手冊還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們談話過後,雪路勝彥是怎麽處理手冊的?」


    「不知道。他說等一切都解決之後,他會再來拜訪,但是後來就……結果這回輪到他的弟弟來了,我還以為手冊在雪路先生手上。」


    她以為勝彥將手冊托付給弟弟了。


    雪路勝彥八成持有手冊,否則他沒理由來拜訪一惠。隻不過,現在還不知道勝彥是如何得到手冊的,所以無法斷定。


    而手冊又經由妹妹麗羅落到了旅人手上——


    「或許是落入他的手中了。」


    雪路有種心思被看穿的感覺,不禁身子一震。


    一惠望著遠方說道:


    「那是三年前的事。他找上門來,我給他吃了閉門羹,但是他卻鍥而不舍——我,還有我媽媽應該也一樣,都希望手冊現在在他手上。」


    「他是誰?」


    「應該是日暮旅人吧!」


    聽了增子的話語,雪路大吃一驚,一惠則是滿臉訝異。


    增子用鼻子哼笑了一聲說:


    「山田快正先生常去某家餐廳和雪路照之的前任秘書共進午餐,店老板對於當年的事還記得很清楚,隻是不知道名字而已。就我的調查,那個秘書名叫日暮英一。」


    雪路一直在尋找這名字,但父親的活動紀錄之中完全找不到。公安的搜查力果然非同小可。「日暮英一在意外身亡之前,因為向記者泄漏情報而被開除。他有個獨生子,名叫旅人——這是我最近才查出來的,因為山田快正先生和日暮英一的交集點隻有那間餐廳而已。沒想到日暮英一的兒子居然就是日暮旅人。原來如此,日暮旅人也來過這裏啊?這是個很大的收獲。」


    增子拍了拍雪路的肩膀。


    「山田一惠小姐,我順便告訴你,這個雪路雅彥的工作夥伴就是日暮旅人。你知道嗎?」


    一惠驚愕地望著雪路,雪路撇開視線。


    一惠應該也察覺了,這層關係絕不是出於偶然,是某人刻意安排之下建立起來的。


    雪路咬了咬牙。或許自己隻是被旅人利用而已——產生這種懷疑,令他感到難過。


    「令尊認識日暮旅人的父親,如果你知道關於這件事的任何消息,希望你能告訴我。雪路雅彥也是為此而來的。」


    在增子的催促隻想,雪路也做好覺悟,點了點頭。


    一惠交互打量增子和雪路,端正坐姿之後,說道:


    「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我爸爸和日暮英一先生是朋友。」


    * * *


    十八年前——


    日暮英一受雇於當時的市長雪路照之,擔任秘書。


    畢業於國立大學的英一原本在一般企業工作,是大學教授將他介紹給雪路照之的辦公室。英一本來就關心政治,又對雪路照之的政治理念產生共鳴,因此便轉行擔任私人秘書。


    英一處理的大多是行政工作,有時甚至必須做些誰都能做的雜務,經手政務的都是公家秘書或長年跟隨雪路照之的資深秘書,因此他一直沒有身為秘書的成就感,心中頗有不滿。但他告訴自己當秘書就是這樣,能在崇拜的市長身邊學習政治已很難得了,依然用積極正麵的態度麵對。位高權重的雪路照之手下有十幾名私人秘書,英一隻是其中之一,並未獲得雪路照之的青睞。他專心地打理雜務,尋求贏得信任的機會,直到某一天——


    雪路照之親自召見,而且地點不是市公所,而是雪路家。英一無法克製自己的緊張與亢奮。雪路照之帶著一如平時的嚴厲表情,連招呼也沒打一聲,便直接帶入正題:


    「我有事想麻煩你。最近有可疑人物在我家附近打轉,似乎是八卦記者。我要你用相機把那個人的長相拍下來,調查他的來曆。」


    「是。請問之後要如何處理?」


    「如果是自由記者,就通令各大報社和出版社不得和他接洽;如果有所屬公司,就向那間公司抗議。那個人日夜跟監,連家裏的人都感受到壓力了。你要好好處理,別鬧大。」


    話一說完,雪路照之便把英一趕出書齋了。


    ——他還是一樣,絲毫不露空隙。


    英一從未見過雪路照之與旁人親昵談話。他對任何人都是嚴格公正,所以容易樹敵,但是相對地也受到許多人的信賴。這應該是他的品德所致吧!


    雪路照之是位偉大的政治家。對英一而言猶如父親一般,是一種理想。


    走出玄關時,英一遇見了雪路照之的長男。


    「嗨,勝彥,這是春節以後第一次見麵啊!」


    雪路勝彥還是小學生,但是卻彬彬有禮,進退有方,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這也是拜市長的教育所賜吧!英一又是一陣感動。英一隻有造訪雪路家時才會和這孩子碰麵,由於他外貌年輕,因此在眾多秘書之中,勝彥比較喜歡親近他。


    「您有事找父親大人?」


    「對,已經辦完了。勝彥,你剛放學啊?等一下要出去玩嗎?」


    勝彥搖了搖頭。


    「我要留在家裏。我還有功課要做,而且我得照顧雅彥。」


    英一記得雅彥是比勝彥小七歲的弟弟。這年紀的孩子正貪玩,勝彥卻要照顧弟弟。


    「你真了不起。希望我的兒子也能像你一樣。」


    英一衷心說道,勝彥卻皺起眉頭,垂下了眼。


    「最好不要,一定會不幸的。」


    說完,雅彥便衝進了玄關。英一愣在原地。我說了什麽惹他不高興的話嗎?


    一離開雪路家,英一便立刻開始巡視周圍。


    將雪路家附近的地理環境輸入腦中,是頭一天的工作。擬定應付可疑人物的對策、處理完辦公室的雜務之後,英一回到了公寓。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零時,他打開門,妻子璃子上前迎接。


    「你回來啦,阿英。熱水已經放好了。」


    「謝謝。旅人呢?」


    「在睡覺。你以為現在幾點了?」


    說得也是。英一麵露苦笑,前往寢室去觀看旅人的睡臉。旅人抱著布偶在睡覺,英一摸了摸他的頭。最近看到的都是兒子的睡臉,令英一頗感寂寞。


    今年五歲的獨生子旅人是英一和璃子的心肝寶貝,英一決心當秘書,也是為了這個孩子。他深信政治能夠創造孩子的未來。


    「抱歉,我明天還得早起。」


    璃子說著走進寢室。她白天也必須外出工作。


    「阿英,你等一下還要念書?」


    「嗯,要成為市長的左右手,必須充實學識才行。」


    「別太操勞了。」


    「我知道,晚安。」


    英一獨自在客廳裏吃消夜。這陣子他都沒有和家人一起吃飯,旅人的寂寞應該比他更加強烈,這讓他感到很心痛,璃子也因為他而變得辛苦許多。有時他會想,是不是回去當上班族會比較幸福?他覺得有些沮喪。


    「……念書吧!盡我所能。」


    隻要努力做好分內的事,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隔天,英一開始不分晝


    夜地監看有無可疑人物。


    說真心話,英一覺得很無奈。這種事何必要他做?這的確會影響公務,站在雪路照之的立場,當然希望盡早處理。但是巡視及調查大可委托征信社去做,等到查出可疑人物的身分以後,再派英一處理就行了。這才叫人盡其才啊!英一很有自知之明,觀察和偷拍都不是他的長項。


    拿著相機四處徘徊的英一看起來才像可疑人物,而他也有自覺,所以動作變得更加僵硬。他原想躲在車裏監看,但是他沒有把握能在關鍵時刻迅速下車行動,隻好徒步巡視。


    過了三天,英一依然沒發現可疑人物。該不會是市長誤會了吧?正當他開始如此懷疑之際,他發現雪路家周圍有可疑車輛徘徊。


    英一自己是步行,所以就認定對方也一樣,仔細一想,這種想法真是愚蠢至極。待在車裏既可掩藏相機,又方便逃跑,當然是坐在車裏跟監了。


    英一隔得遠遠地拍攝停在路旁的車子駕験座。雖然看得出車裏有人影,卻看不清長相,必須更加靠近才行。英一小心翼翼地將可疑人物拍入相機之中。


    他觀察了一陣子,但可疑人物一直沒有動作。那道人影果然是記者,在窺探雪路照之的動向?無論拍到什麽照片,隻要有市長的身影和捕風捉影的報導,便能製造獨家新聞。三流周刊雜誌再怎麽炒新聞,社會大眾也不會當一回事,然而站在市長的立場,卻是礙眼至極。如果可以排除,確實該盡力排除。


    英一將當天的照片衝洗出來一看,人影果然拍得不清不楚,這樣成不了證據。


    隔天,英一又繼續拍攝停在別處的同一輛車。他抱著這次一定要成功的心態,在轉角處按下快門。此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不起,請問你在做什麽?」


    「咦?啊,我不是什麽可疑人物……」


    「你已經夠可疑了。拿著相機到處走,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呢!」


    身穿西裝的男性雖然麵露微笑,卻隔著眼鏡對英一投以訝異的視線。他趁著英一慌張失措之時搶走了相機。


    「這個我先替你保管。我會拿去交給警方,當作證據。」


    「請等一下!我……」


    「把你先前拍下的照片和底片也都拿來。今天下午三點,在這個地方見。」


    男性在手冊中寫了些東西,撕下來遞給英一,上麵有著簡單的地圖和店名。


    「別逃走啊,我等你。」


    說完,男性便走向英一監視的可疑車輛。他想做什麽?英一窺探著,隻見男性打開副駕駛座車門,坐進車內。英一忍不住叫出聲。駕駛座上的隻是人偶,男性移開後,便直接坐到駕駛座上。


    「我上當了。」


    那個人正是跟蹤雪路照之的記者,英一完全被假人給騙了。車子就這麽駛離了雪路家。


    *


    山田快正是個十分狡猾的男人。


    他是自由記者,為了獨家新聞不惜陷害他人。他曾經對某個重量級政治人物設下桃色陷阱,拍下那名政治人物與自己指使的女性從賓館走出來的照片,再向當事人勒索封口費,如果對方置之不理,他就把照片賣給出版社。他用類似的手法陷許多人於不幸之中,但這還算可愛的了。


    想當然耳,山田的四周全是敵人,但是想利用他的人也是絡繹不絕。他接受委托陷害特定人物,又以這件事為把柄要脅委托他的團體。他不是平白被人利用,而是巧妙利用其中的利害關係,讓任何人都不敢對他下手。


    最令人害怕的是山田快正的靠山。據說有個財經界大老故意放任山田四處遊走,借此收集情報。山田至今仍未被暗殺身亡,都是那個人的功勞。


    飯店大廳中,黑道幹部冷汗直流,與他相對而坐的山田一派悠哉地說道:


    「我也很驚訝,沒想到你會出入敵對的鳥羽組。要是你們老大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麽想呢?嗯,我當然有證據,足以證明你的背叛。」


    「羅……羅、羅唆!這種東西——」


    幹部將桌上的照片撕成碎片,丟進煙灰缸裏燒掉。那是幹部造訪敵對事務所的照片。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把底片保管得很好。我的老板也是個一板一眼的人,證據全都會保留下來,還按照日期歸檔,一有需要就可以立刻取用。」


    這分明是威脅。山田依然掛著笑容,提出了他的要求。


    「你可以付現,再不然交換情報也行。如果你有什麽有趣的題材,我可以買下來。比如說——羽組接下來盯上的幹部姓名之類的。」


    「你、你要我連鳥羽組也背叛嗎?」


    「我無所謂啊!就算你被過去栽培你的組織殺掉,我也不吃虧。」


    「但是你下一次就會改拿這件事來勒索我吧?」


    「沒錯,你已經無處可逃了,所以不如豁出去,和我一起發大財吧!打鐵趁熱,有沒有什麽有趣的題材?」


    山田拋下了吐露情報之後滿臉絕望的幹部,離開了飯店。靠那個幹部應該可以賺個幾百萬吧?他如此暗想。


    山田快正對幹這類勾當毫無罪惡感。被抓住把柄,是犯錯者自己的責任。不想被勒索,別落下把柄就好了。


    大家都是在刀口上討生活,就算對方怨他卑鄙,他也不在乎。他得抓到把柄才能站上談判舞台,接下來要如何討價還價,就各憑本事了。


    最難纏的對手,就是一被抓住把柄就豁出去的人。這種人拉不動也推不倒,根本沒有談判的餘地,而且談判起來毫無趣味。說歸說,為了殺雞儆猴,又必須讓對方身敗名裂,可說是毫無利益又麻煩的工作。


    希望這回是一拍就響的人——山田每次找到新獵物時都如此祈禱。


    站前商店街的盡頭有間他常去的餐館。西餐廳「kage」今天依然生意興隆,再過不久就是下午三點,早已過了午餐時段,但是店裏仍舊座無虛席。


    山田環顧店內,尋找空位,隻見最後方有人站起身。山田歪了歪嘴,走向那個座位。


    「你來得真早啊!等很久了?」


    「……不,還不到約定時間。」


    那是今天早上在雪路家前被山田搶走相機的男性。山田當然早已查出他的身分了,是雪路照之的私人秘書日暮英一。英一帶著嚴厲的表情凝視著山田。


    一名年輕服務生前來點餐。


    「嗨,榮一郎,和平時一樣。」


    「是!牛肉燴飯和招牌咖啡對吧?另一位先生呢?」


    英一在山田到來之前似乎沒點任何東西。在服務生的注視之下,英一尷尬地點了餐:「和他一樣。」服務生退下之後,山田在英一對麵坐了下來。


    「正確的選擇。這裏的牛肉燴飯可是極品。」


    「……」


    英一詫異地看著山田。山田從包包中拿出照片,在桌上攤開。那是從英一手上搶來的相機衝洗出來的照片。


    「你好像在偷拍我的車,可以請教一下是怎麽回事嗎?」


    店裏人聲鼎沸,但是英一仍然顧慮周圍的耳目,壓低了聲音回答:


    「偷拍的人是你吧!我隻是在追查跟蹤雪路市長的可疑人物,理虧的是你。」


    「……」


    山田回望英一端正坐姿說道:


    「先自我介紹吧!我叫山田,你呢?」


    「雪路市長的秘書,日暮英一。」


    英一的正直令山田不禁失笑。他居然對口中的可疑人物報上真實身分,真是教人甘拜下風。「好,日暮先生,你說我偷拍,你有證據嗎?」


    「沒有。但我看過你的車好幾次了。拿這些照片來說,離車不就正好停在市長家門前嗎?」


    「這隻是碰巧,我下車去找香煙自動販賣機。」


    「那一帶沒有自動販賣機。」


    「這隻是比喻,要找借口多的是。對了,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其他照片。」


    山田又拿出幾張照片,是英一拿著相機躲在暗處的畫麵,角度各有不同,看起來活脫是個可疑人物在偷拍,夜景更是增添了真實性。英一忍不住皺起眉頭。,


    「嗯,嗯,我明白,日暮先生是遵照市長的吩咐在巡視四周。不過,這張照片任誰來看,都會覺得是個變態。『市長秘書是偷拍狂!』這種標題應該也挺有趣的。」


    英一明白山田的言下之意。他的眼神充滿怒意,語氣卻強作鎮定。


    「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我想向你買情報——啊,當然,你可以拒絕。反正這張照片已經足以破壞市長的形象,他應該不太可能繼續雇用你。」


    秘書的醜聞往往被歸咎於政治人物監督不周,也是輿論責難的對象之一。無論英一有沒有錯,輿論傷害隻會一再擴大,一般的政治人物都會和秘書劃清界線。


    然而英一並沒有畏怯之色。


    「那又怎麽樣?」


    「……所以說——」


    「沒用的,我不會屈服於這種威脅。你想報導就報導吧!或許會造成市長的困擾,但是他應該會明白的。他是個德高望重的人,不會是非不分。」


    「你未免太天真了。政治人物注重的是形象,繼續雇用你沒有半點好處,一定會被切割的。悲慘的還在後頭。就算你想繼續當秘書,也不會有辦公室肯雇用你。一旦被貼上標簽,就很難撕下來了。既然當了雪路市長的秘書,你應該也有野心吧?難道你打算在這裏毀掉進軍政壇的墊腳石嗎?我勸你重新考慮。」


    山田加油添醋,把對手一步步逼進死胡同。前途受到要脅,沒有人能夠置之度外。


    然而,英一的眼睛並未失去生氣。


    「請你別侮辱市長——如果市長決定和我切割開來,一定有他的考量。與其成為他的負擔,我寧願被切割。再說,倘若其他辦公室相信謠言而拒絕我,就代表那個政治人物不過如此而已。不看人的本質,要怎麽推動政治?隻在乎輿論的人有幾斤幾兩重,可想而知。」


    「……」


    山田啞然無語。這家夥怎麽搞的啊?他是白癡嗎?從他的眼神可知道這番話出於真心。英一是認真的。


    「日暮先生,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自己的下場?」


    「我並不是不在乎。不過,如果因為我而造成別人的困擾,我認為該負起責任。你是記者吧?如果你有被告誹謗的覺悟,就盡管寫報導汙蔑我吧!」


    山田靠向椅背,整個身體都沒了力。他並不是震懾於英一的氣魄。


    ——傷腦筋,我開始覺得這麽做毫無意義了。


    山田改變了他對英一的看法。日暮英一是個大蠢蛋。


    老實說,就算勒索這個男人,應該也要不到幾毛錢,而且他八成不會幹販賣情報之類的勾當。真要害他身敗名裂,以他的身分地位,也沒什麽殺雞儆猴的效果,隻是浪費力氣而已。


    山田感歎自己如此倒黴,竟然遇上最難纏的對手;但是另一方麵,他又感謝幸運之神讓他遇見日暮英一。


    ——這小子應該有他的用處。


    「怎麽了?」


    麵對突然發笑的山田,英一皺了皺眉頭。「沒什麽。」山田道歉,收回桌上的照片,遞給英一,又從包包中拿出英一的相機和底片。


    「還你。這次的事就忘了吧!」


    「怎、怎麽了?突然來這招,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一筆勾銷嗎?」


    「好啦好啦!啊,餐點來了,有話等吃完飯後再說吧!來,慢慢品嚐。」


    山田開始享用送上來的料理,英一也不情不願地拿起湯匙,開始用餐。


    *


    吃完飯後,英一用懷疑的眼神窺探著悠哉啜飲咖啡的山田。就算他把相機和底片還我,還是改變不了他威脅我的事實,我才不會被騙!英一全神戒備。


    山田抖動肩膀笑道:


    「用不著那麽提防我,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不相信你。山田快正先生,我要你答應我,不再糾纏市長。下次如果又看見你在宅院附近徘徊的話,我會報警。」


    雪路照之交代別把事情鬧大,如果可以,英一也不想驚動警察,這句話是他的最後通牒。


    「唔,報警啊?報了警以後傷腦筋的說不定是雪路市長喔?」


    「你說什麽?」


    「有我這種記者跟監,你不覺得有什麽內幕嗎?」


    「真沒禮貌,市長才沒有內幕。你自己才該注意,你的工作就是捏造事實寫成報導,要是你繼續用這種方法做事,總有一天會被告誹謗。」


    「你說這話才沒禮貌咧!我賺外快時是會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法,但追大新聞時可是賭了命在追。雪路市長和許多團體之間有很深的關係,同時也是個掮客,沒有充分的覺悟哪敢挑戰他?」英一大感不快。這個男人實在太無禮了。


    什麽掮客,簡直像在形容大魔頭。雪路照之一向光明正大,嚴以律己,說這樣的人從事非法行為,根本是愚蠢的妄想。


    「我能理解你想相信老板的心情,但是潔身自愛的人是當不了政治人物的。」


    「對,沒錯。隨便一條政策就可能造成特定人士的不幸,被迫取舍是家常便飯,身為市民代表,招人怨恨也是工作內容之一。我也認為隻顧潔身自愛的人當不了政治人物。」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從一開始就用懷疑的眼光看人,別人說什麽你當然都聽不進去。」


    「彼此彼此,日暮先生,你才該把有色眼鏡拿下來。」


    英一有他的信念,山田似乎也一樣。不過,英一無意讓步。


    山田突然移開視線,注視著桌子角落的照片。那是他剛才還英一的照片。他自嘲地說道:


    「我極度討厭被拍照,連家庭合照和團體合照都拒絕,躲得非常徹底。相機是我的搭檔,同時也是敵人。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幹這一行,死也不想露出弱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相機的可怕,所以才有這種感受。


    雪路市長和我一樣,絕不站到鏡頭前。我有時會懷疑他是不是有超能力,就算舉起相機對著他,他總會在進入鏡頭的瞬間遮住臉。他很異常,比我更討厭相機。刊登在報章雜誌上的表情都是偽裝出來的,私人照片幾乎是零。你可以去查查看,市長家應該也沒有他本人的照片。」


    英一笑了。怎麽可能?他如此暗想。


    雪路照之確實是個不露空隙的人,但他也是深愛家人的父親,客廳總會擺張全家福照片吧!


    山田拿著帳單起身。


    「給你添了麻煩,這一頓我請。」


    「不,不用,我的份我自己付,沒道理讓你請客。」


    「沒關係,下次換你請我。」


    「啊?」


    山田賊賊一笑,隨即又變得一本正經。


    「日暮先生,你要怎麽想是你的自由,不過我給你個忠告,市長在幹非法勾當,而且是大規模的,這是我檢驗各方收集來的情報得到的結論。你是個好人,容易被利用。聽我的勸,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不用你雞婆。我才沒空理你的空口白話。」


    「如果你要調查,就查上次的市長選舉吧!去查對手候選人退出選舉的背景。你在他身邊辦事,應該查得到。」


    「你說夠了沒!」


    英一拍桌,但是山田的表情絲毫未變。


    「這個時間我大多在


    這裏吃飯,有事就來找我吧!」


    山田結完帳,走出店門。英一把自己的飯錢交給服務生,請他在下次山田來店時轉交。


    所謂的怒火中燒,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一回想起山田的發言,英一就氣得發抖。


    雖然沒拍到山田的臉部照片,但是掌握了他的身分來曆。


    為了向雪路照之報告,英一來到了雪路家。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六點,但雪路照之尚未到家。夫人延請英一進入客廳等候。


    「外子應該快回來了,請等一下。我去替你泡杯茶吧。」


    「真不好意思,夫人。」


    獨自留下的英一漫不經心地環顧客廳,發現櫥架上放著相框,應該是家庭照片吧!英一起身觀看,倒也不是因為山田所說的那番話。


    幾乎都是勝彥的照片,從嬰兒時期到最近的都有,可以窺知他的成長過程。一同合照的有時是夫人,有時是幫傭太太……雪路照之的照片卻連一張也沒有。英一雖然覺得奇怪,但他能體會身為人父不想在人前暴露「兒寶」模樣的心情。他擅作解釋,認定雪路照之便是如此。


    不久後,夫人端茶前來。英一一麵喝茶,一麵詢問:


    「這裏有好多相片,但是都沒有市長的。」


    夫人的表情略微黯淡下來。


    「……他不太喜歡照相。嗬嗬,又不是古時候的人,該不會相信拍照會吸走靈魂吧!」


    那張笑臉是勉強擠出來的。不知何故,英一看了覺得很難過。


    不久後,雪路照之打電話來,說是有應酬,今晚會晚點回來。夫人開口向英一道歉。


    「我在市長不在的時候前來打擾,才該道歉。」


    英一向夫人致意並道別。他走出玄關,來到大門口,卻看見勝彥跑上前來。


    「日暮先生,外頭有個奇怪的人!」


    他一臉不安地抓著英一。


    「什麽?那現在那個人呢?」


    「他問我市長在不在,我說不在,他就離開了,看起來很恐怖。」


    「好,我在附近巡視一下再回去,你快進屋裏去吧!」


    該不會是山田快正吧?英一如此暗想,在宅院附近巡視了一趟,但是沒看見山田快正或任何可疑人物。


    山田真的在西餐廳「kage」裏。他發現英一之後,開朗地招了招手。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大多在這裏吃飯。所以呢?怎麽了?幹嘛露出那麽可怕的表情?」


    英一詢問山田昨晚是否曾在雪路家周圍徘徊,山田聞言後皺起眉頭。


    「喂喂喂,除了我以外,還有人在調查市長的弊案?」


    「不是你嗎?勝彥說那個人還跟他說話。」


    「不是我,那個時候我人在其他地方。拜托,市長不在,我去了也沒用啊!我才沒那種美國時間咧——別說這個了,你替我查了嗎?你特地跑來,應該是掌握了什麽情報吧?」


    英一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心裏也有點好奇,所以便針對山田指謫的上次市長選舉進行調查。當時英一也以誌工身分幫忙,得知雪路照之確定三連任之後太過開心,沒去了解對手陣營發生了什麽事。如山田所言,落幕方式極不自然。


    山田更加詳細地解說:


    「對手候選人在投票日前一天退選了,據說是因為選舉活動開始以後,就不斷受到黒道騷擾,負責警備的警察也故意把事情鬧大,令他們苦不堪言。」


    「警察?為什麽?」


    「因為他們相互勾結。警察、黑道以及雪路市政有著密切的關聯。警察收受賄賂,放縱黑道幹壞事,就是其中一個例子。證據?就在這裏。」


    山田揮了揮手上的黑色手冊,似乎是拿來當采訪備忘錄使用。


    「這是我從各種管道打聽得來的情報,有的是用威脅的,有的是花大把鈔票買來的。這本手冊是我的武器也是盾牌,沒人能夠抗衡。」


    「……你的情報可信嗎?的確,市長選舉時,競爭對手陣營發生了許多波折,但那和市長有什麽關係?難道你要說是市長下令的?」


    「正是如此。我有證據。」


    山田賊賊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張照片放到桌上。照片上的是某個披著和服外套的老人走下高級轎車的瞬間。


    「黑道組長和雪路市長共進晚餐,這個人就是組長。市長的身影還是沒拍到,不過我親眼看見了。這是某個組員向我告密,我才知道的。昨晚我就是在這裏跟監。」


    雪路照之所說的應酬就是這個?


    「看他們這麽親昵,應該是在做什麽交易吧!」


    「怎麽會……」


    英一一陣混亂。雪路照之向來打著驅逐暴力的口號,卻幹了這種事?


    「……或許他是去請求組長縮小組織規模。」


    「不可能。黑道才不會和做這種要求的人吃飯。」


    「……呃,不對,你根本沒拍到市長,算不上證據!」


    「哎,我能理解你想相信市長的心情。我有個提議。」


    山田闔上手冊,低聲說道:


    「我想揭發市長的弊案,而你想證明市長的清白。無論理由為何,做的事情都一樣。要不要和我合作?」


    山田希望英一利用秘書的立場查探內情。英一雖不願答應,但他也想確定雪路照之的清白。


    最大的理由是他對這個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產生了興趣。過去他從未遇過這種類型的人。這是種純粹的好奇心。


    「……如果你答應我今後不再糾纏市長,我可以以秘書的身分接受你的采訪。」


    「拐別抹角的,我就當你答應啦!」


    從這一刻起,英一與山田短暫卻深入的交流開始了。


    山田要和英一握手,但是英一拒絕了。他認為自己不該與山田親近。


    不能相信這個男人。英一在心中一再複誦。


    黑道幹部邀請鳥羽組的某個年輕組員到自己家中。


    背叛所屬組織,將情報賣給鳥羽組的幹部被山田快正以此事要脅,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他恨恨地喝著酒。


    「媽的,那個王八蛋。」


    「教訓他一下就好啦!要借你小弟嗎?」


    「山田有靠山,不能隨便對他下手。再說,鳥羽組裏知道我的事的,隻有你和少數幾個人而已,別動不動就撂人。」


    「話是這麽說,但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啊!」


    年輕組員嘲弄似地笑了。幹部不喜歡眼前的年輕人。他透過這男人提供情報,但總覺得自己不像是幫鳥羽組做事,反而像被這個年輕人利用,令他大感不快。至少派個幹部等級的人來吧!


    「好了,你查到山田的情報了嗎?」


    在飯店分道揚鏢之後,幹部叫這個男人跟蹤山田。


    「嗯,他和一個挺有意思的人一起吃飯,那個人後來進了雪路家,應該是秘書吧?山田快正好像和市長的秘書有來往。」


    「真危險。你跟老大說了嗎?」


    「說了,他說市長也知道,大概是打算再觀察一陣子吧?」


    「真是悠哉啊!」


    「人家也這麽覺得。直接殺掉不是省事多了?」


    男人靜靜地揚起嘴角。幹部隻覺得背上發寒,忍不住脫口說道:


    「……拜托你別給我惹麻煩,熊穀。」


    或許危險的是這小子也說不定。


    *


    英一徹底調查雪路市政,並未發現任何異常之處。然而,當他重新調查山田快正指摘的部分之後,便有疑點浮上台麵了。宛若有人刻意隱藏過程、省略步驟直達結論一般,欲蓋彌彰之感極為濃烈,尤以公共事業及條例修訂等相關


    法案最為顯著。這是偶然嗎?


    更啟人疑竇的是雪路照之的親信。專門處理政務的資深秘書有許多負麵傳聞纏身,雖然大多數都是山田快正告訴英一的,但是英一也曾在其他地方耳聞。警察和黑道的關係亦然,如山田快正所言,疑點不少。


    個個都處於灰色地帶,但是無限趨近於黑色。


    唯一的救贖,就是並未找到雪路照之帶頭作奸犯科的證據。


    「我該怎麽辦?向市長報告這些事嗎?」


    英一坐在老位子上發牢騒。最近他已經習慣和山田同坐一桌了。


    「千萬不要。親信在幹些什麽勾當,市長應該早就知道了,或該說鐵定是市長指使的。市長沒有破綻,是因為其他人幫他扛了。」


    這是不可能的——英一無法如此斷言。最近他受山田影響越來越深,令他無法忍受。


    「潔身自愛的人當不了政治人物。」


    「沒錯,奸詐點的人才適合搞政治。」


    認識山田以後,英一對自己的天真感到慚愧不已。從前的他似乎對政治抱持著幻想。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不懂得懷疑別人。」


    「我知道。不過,我總是忍不住這樣想:或許做壞事的人也有他的苦衷。如果市長真的從事非法行為,一定有他的理由在。」


    「私欲以外的理由?」


    「當然。」


    山田露出傻眼的笑容。「看吧,不懂得懷疑人。」他指著英一說道。


    「最近市長常叫我去他家陪伴勝彥。勝彥很喜歡我,我也很疼他,常陪他玩。你明白嗎?市長深愛他的兒子。我還是不認為這樣的人會做壞事。」


    同為人父,英一很想相信雪路照之。


    然而山田的的祝線卻變得更加銳利了。


    「日暮先生,你和市長的兒子感情很好嗎?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我開始陪他玩以後。以前隻是彼此認識而已。」


    「唔……」


    「有什麽問題嗎?」


    「不,沒什麽。」


    山田嘴上這麽說,卻不斷開闔手上的手冊,瞪著半空中。這是山田想事情時的習慣。如果戳破,山田便會不高興,所以英一什麽也沒說。這個男人其實挺孩子氣的。


    黑色手冊被便利貼和增量的便條紙弄得鼓鼓的,有張照片的一角從縫隙間露了出來。那張照片一直夾在同一個位置,所以英一感到很好奇。


    「那是什麽照片?山田先生,你平時是把照片收在包包裏吧?」


    山田略微猶豫過後,說了聲「也罷」,從手冊中抽出照片給英一看。


    「是我小孩的照片,嬰兒時期的。」


    英一大為驚訝,街田看起來不像是會隨身攜帶小孩照片的人。不,在那之前,他根本沒想到山田已經結婚了。


    「你的信條不是不讓人看見你的弱點,也不製造弱點嗎?」


    「給你看有什麽好怕的?再說,這類照片也有它的用處,可以鬆懈對手的戒心,讓對手誤判我的人格。裝好人對談判比較有利,對吧?」


    「你這個人真是……」


    這番惹人嫌的話語顯然隻是為了掩飾他的害臊。英一對山田有點改觀了。


    「和我們家一樣是男孩啊?塊頭很大,看起來很強壯。」


    「……是女孩。」


    英一交互打量山田和照片,低頭道歉:「失禮了。」忿忿不平的山田顯露的正是為人父的麵孔,不知何故,英一感到很開心。


    「我認為政治可以創造孩子的未來,我對現在的工作感到自豪。山田先生,你呢?你能在自己的孩子麵前抬頭挺胸嗎?」


    「你說話還真狠啊!不過,對我沒影響。我也覺得小孩很可愛,但是壞事我還是照做。並不是我與眾不同,每個人都是這樣。」


    山田還是一樣別扭,但英一覺得似乎稍微窺見他的真心了。


    晚上回家,英一一如往常地凝視著旅人的睡臉。


    見旅人抱著膝蓋縮在被窩裏,英一不禁苦笑。內向文靜的性格也反映在睡相上。


    旅人的性格是遺傳到英一,但是他會如此內向消極,應該是因為父親沒時間陪他,一味忍耐下造成的。英一感到很抱歉。


    「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夠繼續現在的工作,幫市長的忙。」


    上次的市長選舉競選活動開始那一天,妻子璃子因為工作無法抽身,所以英一抱著旅人去幫忙競選。他負責幕後工作,街頭演說結束後的空檔,雪路照之上前攀談。


    「是你的孩子啊?長得真可愛。」


    自己的孩子受到讚美,英一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雪路照之輕輕地摸了摸旅人的頭。


    「你相信政治可以創造孩子們的未來嗎?」


    「相信。我記得市長也這麽說過。」


    「嗯,但這是不是一種傲慢呢?創造未來的是孩子們,不是我們。我們該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替他們打好基礎。」


    「……基礎。」


    「我保證,我會成為這個孩子的基礎。」


    雪路照之鄭重地宣示。當天的覺悟英一至今仍牢記在心,並未褪色。


    如果山田快正和市長直接交談,他一定也會明白的。市長擁有某種吸引人的力量,而這就是他問心無愧的證據。


    不知要到哪一天,山田快正才能明白?


    「阿英,飯煮好了!」


    璃子的聲音從蔚房傳來。英一摸了摸旅人的頭,走出寢室。


    英一在客廳的桌邊坐下,端著宵夜走來的璃子說道:


    「你最近好像很開心呢。」


    「是嗎?」


    英一還是一樣一個人吃飯,也無法陪旅人玩耍,但是他的確不像之前那麽消沉了。


    「……大概是因為交了新朋友吧!」


    隻不過那個男人可否稱為朋友、是否把英一當朋友,仍是問號就是了。


    「哦?是女人嗎?」


    「不、不是啦!是男——男人。」


    英一慌張的模樣似乎戳中了璃子的笑穴,隻見璃子捧腹大笑:


    「我知道,你哪有膽量去勾搭其他女人啊!我相信你。」


    「這不叫相信,這叫瞧不起我。我要是有那個意思,搞不好真的會外遇喔!」


    英一打腫臉充胖子,璃子從背後抱住他。


    「是嗎?好啊!你就外遇吧!會說這種話的老婆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阿英,你太一板一眼了,應該稍微放鬆一下。」


    雖然不知道璃子這番話有幾分是認真的,但英一知道她撲到背上的時候多半是在撒嬌。英一回過頭,筆直地凝視著璃子。


    「我沒那個意思,所以不會外遇。」


    璃子開心地微笑,用臉頰抵著英一的臉。


    「你想不想再生一個小孩?」


    「想啊!下一個最好是女生。」


    如果能和山田快正暢談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酸甜苦辣,應該也不錯。


    英一如此暗想。


    那一天,山田的心情極好。


    「日暮先生,你認不認識一個姓安城的老人?」


    「嗯?不,我沒聽說過。」


    「哎,你不知道是應該的。安城以前是愚連隊的,是當年被譽為最強,也是最知名的保鏢。現在也還有許多曾受過安城保護的知名飯店和複合設施的老板推崇他。」


    所謂的愚連隊近似於黑道的前身組織,是個並非基於商業利益,而是基於思想及正義感行使暴力的青年團,以現代而言,較接近飆車族。


    離開愚連隊的人大多是加入既有的黑道組織,或是成立新的黑道組


    織。


    「安城沒加入黑道,不過,以前認識安城的老大或幹部級成員都把他當自己人看待。他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人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受任何人束縛,卻比任何人都了解黑社會。」


    「……那個人怎麽了嗎?」


    「我追了安城好幾年,靠著討一些賣給周刊的小新聞打關係,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信任。平時他總是在核心部分打哈哈敷衍我,不過這次他終於向我透露炸彈級的情報了。」


    「……是什麽情報?」


    「很危險的情報,一旦曝光,鐵定會鬧出人命。」


    為何那個叫安城的人會把如此危險又不確定的情報告訴山田?


    英一臉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山田察覺了,一臉得意地說道:


    「當然是靠錢啊,錢。把柄和情報光抓在手上沒有用,必須活用才行。不過安城幹架很行,腦袋卻不怎麽靈光,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活用,幹脆賣掉最快,所以才盯上我這個出手闊綽的老客戶。安城不久後就要和年輕女人一起移民國外,要我先付他訂金。他是年過八十的老頭,應該不會再回日本了吧!我猜他心裏是想把這顆炸彈丟給其他人。」


    「多少錢?」


    「一千萬。」


    山田說得一派輕鬆,令英一啞然無語。山田揚起嘴角,探出身子。


    「我有自信賺回兩、三倍的本錢。這件事和雪路市政也有直接關聯,我希望你能幫忙。」


    「什麽?」


    此時,山田一麵注意四周,一麵低聲說道:


    「雖然不能透露全部,但是我會把安城所說的部分情報告訴你,由你去確認真假。你是雪路照之的秘書,應該有辦法查證吧?」


    「……」


    英一和山田的交流原本就是建立在合作關係之上,山田找英一幫忙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英一覺得愧對雪路照之,意願不高。


    「……我不認識那位安城先生,信不過他,也不想被不確定的情報耍得團團轉。」


    「雪路照之的醜事露餡的時候,替他防堵風聲走漏不是秘書的職責嗎?我現在給你機會,讓你可以在曝光之前把醜聞壓下來,你該感謝我才對。」


    換句話說,就是用金錢交易。英一這才明白對山田而言,他不過是窗口罷了。


    英一忍不住低下頭來,嘴唇不知不覺間開始顫抖。


    懷有好感的對象始終把自己當肥羊。信任打一開始就不存在,英一卻有種遭人背叛的感受。


    「……這種事不是用錢就可以解決的。」


    「哦?不然該怎麽辦?」


    「你想爆料就去爆料吧!一受威脅就屈服,隻會讓同樣的事情一再重演。用旁門左道去掩蓋旁門左道,無法改善任何問題,不如趁這個機會做個清算。」


    「你還是一樣天真呢。市長想清算嗎?不隻市長,還有許多組織與人牽涉其中,他們一定會強烈反抗。那幫人才不會搞什麽清算,他們擅長的是掩蓋事實。」


    山田說得沒錯,英一知道自己所說的是理想論。


    然而,對雪路照之的絕對信賴成了英一的後援。


    「山田快正先生,我已經向市長報告過你的事了。」


    山田一瞬間搬起眉頭來,隨即又露出苦笑。


    「……哎,我想也是。當初你就是為了調查我才偷拍,我也知道那是市長下的命令。」


    「你在追查什麽,市長都知道,他明明知道,卻放任你自由行動。市長常說媒體是政治的監督者,他尊重你們記者所扮演的角色。」


    「……」


    「和黑道組長吃飯的事,市長也解釋得很清楚。黑道和地方上關係密切,不容忽略,所以市長選擇和他們好好溝通,深入了解。市長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無論那個叫安城的人說什麽,對我而言,市長說的話才是真實的,所以我不會相信你說的話。」


    英一筆直地凝視山田,宣告終結合作關係。


    然而,山田的神色絲毫未變,始終保持冷笑。


    「就是要這樣,這樣才不枉費我對你的期望。」


    「這話是什麽意……」


    「你維持現狀就好,要是你變精明,反而沒意思。眼前有人違法亂紀,你一定會無法忍受,非糾正不可。我就是想利用你這種特質。」


    山田打開天窗說亮話,仿佛這是另一種信賴的表現方式。


    他在手冊上寫了些文字,撕下來遞給英一後,站了起來。


    「去調查上頭寫的企業和團體吧,或許有市長或市議員的親戚在這些地方做事。明天在那邊的停車場見麵吧!這裏人太多。到時候再告訴我結果。」


    「等等!我已經不想和你……」


    「日暮先生,你別誤會,我做這些事並不是光為了賺錢。你剛才不也說過?我隻是為了扮演好媒體的角色。之後的脅迫行為是在懲罰那些作奸犯科的人。」


    「懲罰?要懲罰也輪不到你,交給警察就行了。」


    「說不定警察也是一夥的。為了創造正確的未來,我願當必要之惡。這也是為了孩子們。」


    「唔!」


    山田離開後,英一好一陣子動彈不得。「這也是為了孩子們」——山田的話語留在腦海裏。「你該把有色眼鏡拿下來」——山田的話語再度響起。政治可以為孩子們的未來打基礎,但如果政治已經徹底汙染了,又該怎麽辦?


    當背後座位上的人站了起來,英一這才回過神來,歎了口氣。


    山田說的是詭辯,無法將他的脅迫行為正當化。為了孩子們?真虧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


    那麽自己呢?是否如山田所言,總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事物?是否一味盲信雪路照之,而遺漏了重大的事?


    英一克製著動搖的心情,走出店門。


    隔天,英一一麵在辦公室中處理雜務,一麵調查紙條上的團體。就算雪路照之的親戚在這些地方工作,又代表什麽?那個叫安城的人究竟對山田快正說了什麽?英一感到好奇,同時又覺得這麽做等於是在懷疑雪路照之,不由得滿心愧疚——市長絕不會做這種事的。他在心中一再複誦。如果不這麽對自己說,他會變得疑神疑鬼。


    「日暮。」


    英一不禁彈了起來。資深秘書從背後呼喚他。秘書窺探著英一手邊的紙條,說明來意:


    「市長找你,立刻到市公所去。」


    「咦?現在?」


    「嗯,你最好趕快去,晚了或許就無法挽回了。話說回來,沒想到你會幹這種事。」


    「什麽?」


    秘書始終用不快的表情麵對英一,但是英一完全不明白他為何采取這種態度。在秘書的催促之下,難以釋懷的英一離開了辦公室。


    抵達市公所後,英一被帶往市長室。除了雪路照之之外,還有兩名市議員等著英一,三人的表情都相當嚴肅。


    「來了啊?他就是日暮。」


    雪路照之對議員們介紹英一之後,便冷冷地盯著英一瞧。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過來嗎?」


    「不,我完全不知道。」


    其中一名議員起身怒吼:


    「別裝蒜了!我們已經知道你把下一期的事業計劃泄漏給記者了!」


    英一全身僵硬。記者這個字眼讓他聯想到山田快正,他以為議員是指他們在餐廳裏的交流。但是用泄漏兩字形容,似乎有點語病。英一並不是偷偷摸摸地和山田見麵,更不曾談及下一期的事業計劃。


    「我沒做過這種事。下一期的事業計劃指的是什麽?」


    「公共事業!你向建築業者泄漏情報了吧!」


    「你想幫忙圍標是吧?他們花了多少錢雇用你?」


    議員們說得口沫橫飛,隻有雪路照之始終貫徹冷酷的姿態。他目不轉睛地瞪著英一。


    「……公共事業是建設部管理的,我一個小小秘書根本沒機會知道下一期的事業計劃。」


    「方法多得是!計劃書得經過市長用印,秘書要偷看還不簡單!」


    「搞不好建設部裏也有職員和他勾結!是誰?快說!」


    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根本沒有具體證據便一味認定英一有罪,英一要如何辯駁?他啞口無言。


    「問題不在於他是怎麽知道的。」


    雪路照之嚴肅地開了口。


    「問題在於我的秘書或許涉及收賄。日暮,你常和某個自由記者見麵,對吧?那個記者叫什麽名字?」


    「……他叫山田快正。」


    英一回答,議員們一陣騷動。看來山田的惡名早已傳遍四方了。


    「他不是拿情報當擋箭牌勒索錢財的壞蛋嗎!你居然向這種人泄漏情報!真不敢相信!」


    「請等一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完全不明白。事業計劃真的外泄了嗎?」


    你還裝蒜?議員們大感憤慨,回答英一的是雪路照之。


    「建築業者打電話向我確認,說是有情報販子向相關人士泄漏預算。隻可惜我和他們都無意圍標,是情報販子一頭熱。根據業者的說法,向情報販子泄漏預算的就是你。」


    「怎麽會……」


    淡然的語氣中不帶半點情分。英一明確地感覺到雪路照之在懷疑自己。


    一陣惡寒竄過。英一總算領悟到自己已身陷困境之中。


    但是他完全不明白事情為何會牽扯到自己身上。


    「那個情報販子是山田快正嗎?如果是,也難怪我會被懷疑,我希望能夠先查明是不是他。還有,情報販子找上的建築業相關人士是誰?請讓我向他確認為何會牽扯到我,我也會主動調查的。隻要調查過後就知道,我對事業計劃根本一無所知,也沒做任何違法行為!」


    「勝彥也很喜歡你,我感到非常遺憾。幸好這件事隻有在場的人知道,現在還可以低調處理。我不打算對你提告,你該感謝我。」


    「市長?山田的事我已經向您報告過了!正因為我問心無愧,所以才敢報告,請相信我!」然而,雪路照之采取相應不理的姿態,把視線自英一身上移開,宛若在表明已經無話可說。


    議員們站了起來,抓住英一的肩膀。


    「就是這麽回事,我們必須避免市長被汙名化。你現在立刻寫辭呈,發誓絕不會再度出現於市長麵前。現在能及時阻止圍標發生,你該慶幸自己的好運。」


    「好運?我現在背了莫須有的罪名,你要我慶幸什麽?」


    其中一名議員大聲怒吼,打斷了英一。


    「你給我收斂一點!這件事要是曝光,遭殃的不隻你一個,市長、市議會和提名政黨都會受到影響。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卻恩將仇報?你已經不是秘書了!立刻出去!」


    英一被趕出市長室。雪路照之始終保持沉默,直到最後都沒多看被逐出去的英一一眼。


    英一毫無辯解的餘地,被迫辭去秘書一職,非但如此,還背上了汙名……這一定是出了什麽錯,英一很希望這是一場夢,但是就連一片茫然的腦袋都知道這是現實。


    「……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會變成這樣……」


    英一踩著蹣跚的步履離開了市公所。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他根本無法思考。


    他不經意地瞥了手表一眼,和山田快正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


    趕走日暮英一之後,議員們鬆了口氣。


    「安城老先生還真是教人傷腦筋啊!」


    「安城不是黑道,不講道義,偏偏把情報拽漏給山田。聽說山田背後有財經界大老撐腰。」


    「我想那方麵應該也打點好了吧!話說回來,市長,不要緊嗎?或許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但是那個年輕秘書挺無辜的。」


    雪路照之連眉毛也沒動一下,說道:


    「秘書就是為此存在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說,事業計劃外泄是事實。」


    議員放聲大笑。及時阻止圍標發生是漫天大謊,演了剛才那出戲之後,即使圍標弊案東窗事發,也有日暮英一當代罪羔羊。


    雪路照之拿起分機話筒撥號。


    「——喂,我是雪路,我已經踢掉那個秘書了,剩下的交給你們去辦。還有,安城先生已年老力衰,把他和山田一起帶到我的別墅吧!嗯,隨你們使用,我還有蓋地下室,務必好好運用。」


    雪路照之掛斷了電話。在議員們的格格笑聲之中,雪路照之的表情變得更為陰沉了。


    *


    山田快正坐在車裏,重新閲讓手冊上的潦草字跡,背上不禁打寒顏。安城告知的情報具有媲美核彈的威力,不光是雪路市政的問題,還暗藏著左右國政的威脅性,得以窺見政治背後有多少暴力、多少犠牲——許這些隻是冰山一角。


    在這個地區,轟動社會的政治醜聞背後通常有黑道的影子。安城率領打手幹了不少肮髒事,所以對這類話題的內幕了若指掌。政治人物和黑道彼此利用,關係錯綜複雜,一旦揭開內幕,將會有大量屍體和髒錢暴露在白日之下。


    這本手冊很危險,而握有手冊的人是自己,更加危險。安城無法活用,但是我可以。


    我可以創造無數的財富,將無數的人逼上絕路。


    「……」


    山田咽了下口水。他知道不自量力將會自取滅亡。和國家為敵,擔子太過沉重了。他能夠威脅的頂多隻有市長或地方黑道鳥羽組。


    即使如此,這依然是條險路。山田相當慎重。


    山田始終沒有站上舞台的打算,引人注目或許會惹來殺身之禍。安城是這一行的專家,不用擔心,但山田可不然。雖然他對外暗示有靠山替他撐腰,但如果有人來硬的,他根本無從抵抗。


    所以山田才把調查證據的工作全交給日暮英一。就算違法亂紀的是自己人,那個大好人也不會縱容,這就是他的特質。而且他不會向山田伸手要錢,也是個很大的優點。再也沒有比他更棒的棋子了。雖然他可能會暴衝的這一點令人不安,不過,就算他跌倒,也是他自己的責任。山田隻要等他報告即可,樂得輕鬆。


    「別恨我,你做的事對於導正政治是必要的。」


    英一說創造孩子的未來是政治的功用,這是多麽天真的思想啊!政治是種生意,比賺錢、比得利的競爭。而政治人物就是靠這些報酬吃飯,孩子的未來隻是其次。


    「——」


    山田為此感到悲傷。以政客和黑道為食的男人也會悲傷?——雖然他這麽想,卻無法對自己的心說謊。


    山田被日暮英一感化了。


    他頭一次見到如此正直的人。如果可以,他不想和這種人扯上關係,但越是見麵,他就越感興趣。明明無法相互理解,他卻想試著理解。


    這也是他頭一次給別人看女兒的照片。


    他從不知道無須警戒的人際關係是如此快樂。


    讓他獲得心靈上的安寧。


    「唔!我在想什麽啊?有什麽好遲疑的……!」


    抓住把柄威脅勒索,是山田的營生方式。當英一問他能否在孩子麵前抬頭挺胸時,這句話深深地剌入了他的胸中。如果是英一以外的人說這句話,他應該無動於衷吧!看在山田眼裏,不知汙穢為何物的英一十分耀眼。


    他很羨慕英一。如果可以,如果還來得及,他很想變成英一這樣的人。每當他望著女兒的照片,他的心


    就整個揪了起來。


    ——這本手冊是否該為了孩子的未來,為了導正政治而使用?


    這是愚蠢的想法。就算他這麽做,也洗不掉一身的肮髒。


    山田收起手冊,拿出照片觀看。女兒今年五歲,在自己不知不覺間就長大了,想必成年亦是在轉眼之間。


    我真的要繼續幹這種事嗎?山田再度自問。


    「山田先生,你好,方便聊個幾句嗎?」


    一個骨節分明的拳頭敲了敲駕駛座旁的車窗,有個男人正俯視著山田。山田打量男人的裝扮,立刻明白他是流氓,情急之下,便將照片塞入懷中。


    「喂,把那張照片拿出來。你這樣藏起來,讓人很受傷耶!」


    「……請問你是哪位?我見過你嗎?」


    男人露出了充滿親和力的無聲微笑,但平頭加顴骨凸出的臉頰讓他看來活像個微笑的骷髏。「人家叫熊穀,是鳥羽組的人。你是山田快正吧?」


    山田這才發現熊穀有點眼熟。這張臉、這頭形,好像在哪看過——回想起來的瞬間,山田微微咂了下嘴。這個人昨天也出現在西餐廳「kgae」。他坐在日暮英一後方,偷聽我們說話!


    「……」


    現在可不能出錯。幸好手冊放在置物箱裏,被他看見的隻有照片。


    「聽說最近我們鳥羽組被你瞧扁了,人家實在看不下去。借一步說話吧!」


    看來隻是年輕人強出頭而已。鳥羽組的幹部不太可能對山田下手,應該是這男人自作主張。他的腦筋看起來不太靈光,隨便說幾句話打發他吧!


    「你是不是誤會了?像我這種死老百姓,哪敢瞧不起鳥羽組啊?」


    「你是記者吧?八成是掌握了什麽小道消息來威脅人。剛才的照片也是吧?快交出來。」


    山田搖下車窗,把照片塞給熊穀。他看到女兒的照片之後,氣勢應該會消去大半。


    「說來不好意思,這是我的——」


    熊穀並沒有觀看照片,而是把肩膀以上的部分滑進車內——


    並用手上的刀子剌入山田的腹部。


    「——————咦?」


    「你太招搖了。放心吧,人家會好好折磨你之後再殺了你。」


    「唔!」


    山田立刻踩下油門,開走車子。


    車子留下措手不及的熊穀,加速前進。山田麵無表情地駛向某個場所,冷汗直冒的臉上毫無生氣。


    ——混帳,好痛,居然會這樣,這就是報應嗎……?


    鮮血從插著刀子的腹部汩汩流出,莫說襯衫,連座位都染得一片通紅。眼睛開始模糊,意識逐漸朦朧,但山田還是四平八穩地繼續開車。


    山田完全沒料到對方會動刀子。那小子不知道山田握有多少鳥羽組相關情報嗎?如果他明知道還行剌,鳥羽組總有一天會栽在他手上。熊穀,那小子很危險。


    太陽逐漸下山,通往雪路家的上學路途中,有道聲音叫住了放學回家的勝彥。


    「嗨,你是雪路市長的兒子吧?我是日暮英一的朋友,叫山田。」


    「……日暮先生的?」


    勝彥保持距離,訝異地看著山田。山田沒下車,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舉起手來說道:


    「你不用靠近,待在那裏就好……能不能替我把這個交給日暮先生?」


    山田將手冊丟到地麵上。勝彥戰戰兢兢地撿起手冊,發現手冊上沾了血,驚訝地跑到車邊。「叔叔,血、血!救、救護車!」


    「沒事,傷得沒看起來那麽嚴重。別管我的傷了,聽我說。」


    如英一所言,勝彥是個沉著的小孩,似乎具備瞬間判斷事物的能力。他的聰明伶俐對現在的山田而言是種僥幸。勝彥乖乖地安靜下來了。


    「把這本手冊交給日暮先生。聽好了,絕不能給任何人看,包括你爸爸。千萬別讓日暮先生以外的人知道,懂了嗎?」


    勝彥用力點了點頭。他知道山田是拚死說出這番話。


    「乖孩子。你不認得我,也沒見過我。再見。」


    山田發動車子。他從後照鏡看見勝彥慎重地將手冊收進書包。幸好勝彥是個聽話的乖孩子。


    「…………呼!」


    做完該做的事,山田鬆了口氣。現在前往醫院,應該也來不及了。山田認命了。


    雖然這麽做會造成日暮英一的麻煩,總比讓那本手冊落到其他人手上好。英一一定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將手冊用於正途。隻要檢調采取行動,便能將雪路一黨一網打盡。政治將獲得導正。但願如此。山田反常地想道,麵露苦笑。


    這是理想論,但是現在這種理想卻成了希望。


    一想到對女兒的未來有所貢獻,他就能夠抬頭挺胸。


    他終於在最後一刻展現了父親的風範。


    「……媽的,照片……剛才弄掉了。」


    山田的眼中滲出了淚水。他好想見女兒,好想見家人一麵。


    最後一麵。


    ——隔天早上,山田被人發現陳屍於違規停靠於公路上的車輛之中,死因是出血性休克,警方立即從插在腹部上的刀子循線追查凶手,並全力搜索疑為凶殺原因的「山田手冊」。


    日暮英一被列為重大關係人,但他在五天後死於車禍,同在車上的妻子璃子也因而死亡,幸存的獨生子旅人被祖父母收留。


    案發兩周後,熊穀因殺害山田快正的罪嫌被捕。熊穀供稱他與山田並不認識,是因細故爭執,一時氣憤才剌死山田。熊穀被以傷害致死罪起訴,獲判有期徒刑,連同其他罪狀,坐了十五年以上的牢。


    山田快正凶殺案就這麽落幕了。


    * * *


    一惠說完後,或許是因為內容助益不大之故,增子和雪路宛若覺得多留無益,立刻離去了。此行隻是證實了山田快正和日暮英一是朋友關係,對增子而言,不過是再次確認案情背景而已。臨別時,增子又突然想起一事,問道:


    「自稱日暮旅人的青年來訪時,你為什麽相信他?起先你不是讓他吃了閉門羹嗎?」


    一惠沒有回答。就算回答,她也不認為增子能夠理解。


    過去也曾有一個人謊稱自己是「日暮」,前前來打聽手冊的下落。母親不相仍任何人,將他把於門外。日暮旅人也一樣,雖然他一再來訪,但母親和一惠並未卸下心防。


    一惠收拾桌麵,吐了口氣。她走到隔壁房間,拿起佛壇上的照片。那是二十三年前,一惠仍是嬰兒時拍的照片。


    「爸爸。」


    抱著一惠的父親——山田快正的身影也在其中。


    父親討厭照相,就連遺照都是拿麵無表情的證件照來使用。記憶中的父親總是神經緊繃,從不露出笑容,對一惠也沒做過任何父親該做的事。


    照片中的是抱著一惠靦腆微笑的父親。


    母親愛上的山田快正就在這裏。


    「那個雪路照之的次男居然是日暮先生的工作搭檔,要是告訴媽媽,說不定她會昏倒。雪路是爸爸的仇人,但是日暮先生是我們的恩人,真是奇妙的因緣啊!」


    將這張照片——將「父親」帶回來的是日暮旅人。


    「這張照片上的小嬰兒,一惠小姐,就是你吧?而抱著你的是山田快正先生,你的父親。拍攝照片的應該是令堂吧!這張照片非常溫馨,我看得見。令尊打從心底愛著家人。」


    母親哭了,一惠也喜極而泣。


    手冊根本不重要,家屬尋找的是這張照片。這是一惠頭一次看到父親的笑容。


    歡迎回來——她如此說道。


    「求求你,請保佑日暮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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