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曾是父親的人有著些微的記憶。


    他總是和藹可親,每當我奔向他,他就會用大大的手掌撫摸我的頭。


    ——我對曾是母親的人有著些微的記憶。


    她總是笑容滿麵,叫我「寶貝」,給我許多擁抱。


    遺失心愛的鑰匙圈時,你們說盡好話來安慰哭泣的我。


    「媽咪再買一個一樣的給你,」


    「你這麽喜歡假麵騎士啊?那下次別買鑰匙圈,買個更大的玩偶好了。」


    不是的。我哭,不是因為舍不得,而是怕你們因此討厭我。


    溫柔的手包覆了臉頰。


    「太好了,等到了爺爺家以後,和媽咪一起去買吧!」


    「爸比食晩一點去,你要乖乖聽話喔!」


    「阿英……你要小心。」


    「沒事的,別擔心。」


    「爸比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暫時會見不到麵,不過媽咪會陪著你,不要緊。我們一起替爸比加油吧!」


    曾是父親的人就此消失了。


    曾是母親的人也在不久之後被迫離開。


    雖然我不記得你們的長相和聲音。


    但我確實是你們的孩子。


    「————旅人。」


    「————旅人。」


    你們替我取的名字就是證明。


    證明我仍是我的重要寶物。


    請讓我再聽一次。


    呼喚我的聲音。


    * * *


    載著旅人的車開向市中心不遠處的街道,進入了某棟建設中大樓的工地。寬敞的停車場裏不見半台車,工程作業車及建設公司的廂型貨車停在大樓入口附近。大樓的外觀並無不備之處,應該已接近完工,隻剩內部裝潢工程。


    「這棟樓挺高的。」


    「有八樓,是個新興企業集團新建的公司大樓,聽說是雪路照之招商的成果。建設公司的總經理是雪路的遠親。」


    白石警部在駕駛座上說明。


    「……陽子老師就在這裏?」


    「我的兒子也是,一定要救出他們,逮捕熊穀。」


    「別剌激他。對方的目的是『喪失』,對人質應該沒興趣。」


    「可是,日暮旅人,他對你有興趣,說不定會利用人質幹出什麽卑劣的事。」


    「無論如何,由我來和他談判。既然他指名找我,我就奉陪。這是交易,『喪失』的所在之處就是談判籌碼。先觀察他的下一步,以及對『喪失』的執著程度。」


    旅人的眼睛可以從表情判斷出對方在想什麽。其實這就是所謂的人物剖析,但旅人並無在剖析的自覺。


    越是聽旅人訴說眼睛的秘密,白石就越為他的異常而膽寒。


    ——這就是「喪失」的副作用?


    「喪失」似乎不是一般的毒品。白石不知該如何處置,但熊穀或許有物盡其用的把握。


    「把毒品留在原地,真的不要緊嗎?那家夥叫我帶來這裏。」


    白石遵從旅人的吩咐,不知會不會觸怒熊穀?


    「對方有兩個人質,不見得會把人質帶來談判現場,彼此告知場所,才是最好的交易方法。」「搞不好他會說謊。」


    「有沒有說謊我看得出來。人質遠比『喪失』重要。必要時,『喪失』就送給對方吧!總之,得先設法讓熊穀遠離人質。」


    白石唔了一聲,抓了抓下巴。


    「那也得先確認那家夥有沒有同夥,如果有,結果就完全不同了。」


    「嗯,關於那點我會觀察。不過,我猜熊穀應該隻有一個人。如果有同夥,他大可把人質交給同夥,要求你帶他前往毒品的保管地點。他這麽做是事倍功半。」


    原來如此,旅人說得沒錯。


    熊穀是有幾個手下可供使喚,但他畢竟隸屬於黑道組織,買賣毒品倒也罷了,豈能將兵力用在與組織無關的事情上?最重要的是,莫說鳥羽組,據說連結拜兄弟都對熊穀敬而遠之,沒有小弟會跟隨地位岌岌可危的人。


    更何況知道「喪失」的人有限,會為了謀利而翻出十八年前舊案的人應該少之又少。熊穀自己也說過,他不知道有誰參與過那件案子。這麽一想,熊穀應該沒有幫手才對。


    「不過,我們還是小心為妙。或許他有花錢雇打手。」


    「是啊。老實說,我對打架不在行。」


    「看得出來。你雖然有鍛練身體,但是不常打架。」


    這一點光看拳頭便可知曉。旅人的手指又長又細,沒有拳繭,非常漂亮。長年與黑道周旋的白石一看就知道他是外行人。


    「如果打起來,你別管我,盡管逃走。依你的性格,應該不忍心打人吧!」


    旅人漏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因為我沒有感覺,不知道什麽時候該停手,可能會一直打到自己或對手殘廢為止。」


    可能會把對手殺了——聽在白石耳裏,旅人是這麽說的。


    「……是嗎?我知道了,你別出手。必要的時候,就用這個殺手鐧來對付熊穀。」


    白石展示腰間的手槍。旅人點了點頭,說道:「交給你了。」


    兩人準備下車。此時,旅人先拿起了公事包才下了車。


    「你一直拿著那個包包,裏頭是什麽?」


    「……」


    旅人沒有回答。也罷,隻要別礙事就好。旅人腦袋很靈光,唯有這點可以信賴。


    走進大樓,大廳相當寬敞,通往樓中樓的平緩螺旋梯占據了中央,使用毛玻璃打造的時尚裝潢看來宛若近代美術館。


    喀!腳步聲響起。隱約射入的月光使得通道蒼白地浮現於夜色之中。旅人與白石緩緩前進。「他沒有指定時間,不過我猜他馬上就會出現,因為從大樓可以將停車場看得一清二楚。他應該已經發現我們來了。」


    兩人在螺旋梯的正麵停下腳步。


    這裏聲音透澈,即使稍微有些距離也能交談,無須靠近即可談判。


    如果熊穀帶著人質前來反而麻煩,趁隙救人會變得更加困難。莫非熊穀是計算到這一點,才選擇這裏當交易場所的?


    但這隻是白石杞人憂天。熊穀獨自現身——他隔著螺旋梯上方的樓中樓扶手俯視兩人。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來了呢,白石警部。」


    「熊穀。」


    熊穀和剛才道別時一樣,臉上掛著瞧不起人的笑容。


    他將視線移向旁邊的旅人,吹了下口哨。


    「你就是當年的小孩?哦,變成風度翩翩的好青年啦!來,讓人家好好瞧瞧你的臉。」


    旅人不知是否在警戒,用手擋住臉,從指縫間仰望熊穀。熊穀應該看不清旅人的臉部輪廓。


    「……你就是熊穀先生?」


    「幸會,這是我們第一次直接見麵。人家一直很想跟你好好聊聊,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熊穀下了螺旋梯一步,旅人卻製止了他。


    「為什麽從你的衣服上看得見『喪失』的氣味?」


    白石大吃一驚,交互打量旅人熊穀。熊穀持有「喪失」?旅人發現了這件事?


    熊穀也驚訝地睜大眼睛。


    「真令人驚訝,旅人,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用『喪失』做了什麽?」


    旅人恨恨地咬著嘴唇。旅人態度突然大變,白石感到困惑不已。


    「喂,怎麽回事?他持有『喪失』?」


    「非但如此,還在不久前使用。但隻有衣服沾染氣味,他並未吸食——他是用在人質身上!」「什麽……!」


    「正確答案。人家在監禁人質的房間裏薰毒,現在應


    該整個房間都是毒品了。人家本來還想賣個關子以後再說出來,這下子可失算了。算了,也罷,反正談判還是能夠按照計劃進行。」兩人明明是小聲交談,熊穀卻罾員了。


    「按照計劃?你明明答應不對升一下手的!」


    「當然是騙你的啊!讓你們著急,你們才不會搞小動作——好了,『喪失』帶來了沒?人家真的把最後一個用掉了,現在已經沒有庫存了。快快快,東西交出來,人家就釋放人質。」


    白石一時衝動下,朝著手槍伸出手。這男人還是除掉比較安全,他打一開始就不打算談判。


    旅人一定也打算在這裏殺了熊穀。


    和殺人不眨眼的熊穀談判,隻是白費時間。


    就算來硬的,也要逼他把升一的下落說出來——白石拔出了手槍。


    但是旅人卻壓住了白石的手。


    「喂!」


    「冷靜下來。如果他是被威脅就會說實話的人,我們根本不用這麽辛苦。交給我吧!——熊穀先生,『喪失』不在這裏。」


    「……什麽?」


    熊穀的語氣變了。他訝異地俯視著旅人,旅人不再遮住臉,回瞪著熊穀。


    「如果你想知道『喪失』在哪裏,就回答我的問題。現在的你無法拿人質當擋箭牌了。」


    熊穀本來打著予取予求的算盤,但「喪失」不在現場,他隻能乖乖談判。人質也不在場,所以他無法要脅。


    「我沒指望你說出監禁地點,為避免浪費時間,我要你回答別的問題。首先,你把陽子老師和升一關在同個地方,對吧?」


    熊穀眯起眼來,說道:


    「嗯,沒錯。那接下來換人間發問喔。『喪失』在哪裏?隻要你說出來,嗯——人間就告訴你監禁地點,如何?」


    這家夥不可能老實說出來。白石回過頭去,打算提醒旅人小心,誰知——


    旅人回答了。


    「在山丘上的洋房,雪路家別墅的地下室裏。」


    「你瘋了嗎!幹嘛告訴他?」


    「……」


    旅人沒有理會驚愕的白石,隻是與熊穀互相瞪視。他們一動也不動,直視對方的眼睛十數秒後,先動的是熊穀。


    「……你的女朋友和他的兒子都在這棟大樓裏。是哪一樓的哪個房間人家不打算說,因為總覺得很不爽啊。」


    「他沒說謊。隻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旅人衝向入口旁的電梯,彎過轉角之後便不見人影了。


    留在原地的白石啞然無語,但他隨即回過神來,拔出手槍。


    他瞄準上方,牽製熊穀的行動。熊穀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舉起雙手。


    「好恐怖喔~你可別開槍喔?」


    「你在打什麽算盤?在想什麽?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真的,你兒子也在一塊。話說回來,旅人真了不起,把人家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白石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剛才的問答有什麽意義嗎?熊穀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氣說:


    「剛才出錯的是你啊!真是的。旅人提到雪路家別墅時,你那麽慌張,人家才能確定他說的是真話。如果你是在演戲,那你一定有當演員的才能。」


    經熊穀指摘,白石咂了下嘴。剛才的反應的確是他的疏忽。


    「不過,這反而變成他在測試人家了。旅人注意到人家明白他沒說謊,所以在觀察人家下一步會怎麽行動,想必打算依人家的反應來改變策略吧!他對自己的看人眼光好像很有自信——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總覺得說謊也沒用啊。如果說了謊,或許他會放火燒了別墅吧?」


    不放回人質,就不交出熊穀想要的東西,非常簡單的報複法。


    不,或許他會殺了熊穀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對於熊穀而言,剛才並不是值得冒險撒謊的場麵。


    「居高臨下,就會忘了謙虛兩個字怎麽寫。得意忘形隻會自取滅亡。旅人提醒了人家這點,人家的目的是『喪失』。會讓步,就是出於這個理由。」


    剛才的互瞪之中,居然包含了這樣的鬥法?白石難以相信。


    「人家的雞皮各大都起來了。看來他經過十分悲慘的人生,那雙眼睛太可怕了。是不是裝腔作勢,警部應該也看得出來吧?」


    原來如此,關鍵的一著是眼睛啊?這下子白石總算明白熊穀為何說實話了。白石開始對旅人產生畏懼,也是在被那雙眼睛凝視之後。


    熊穀走下了螺旋梯,白石的槍口依然對著熊穀。


    「慢著,你以為我會放你走?」


    「幹嘛?這和我們說好的可不一樣。」


    「你太危險了,不能繼續放縱你。再說,現在還不能保證升一能夠平安歸來,若是有什麽萬一,你不在場可就傷腦筋了。就算要報仇,也得有報仇對象才行吧?」


    「現任警察居然說這種話?」


    「我是警察,更是那孩子的父親!光是你驚嚇到他,我就恨不得對你扣下扳機了!既然不能逮捕你,我隻能這麽做。」


    如果逮捕熊穀,白石的惡行也會曝光。他在警界已無立足之地,但他不能成為罪犯。


    殺了熊穀,就能掩藏一切。


    白石不願讓升一悲傷。


    「真是個傻老爸啊,完全看不清楚狀況,傷腦筋。警部的弱點不隻兒子吧?」


    熊穀沒有停步,繼續走下樓梯。即使被槍口指著,他依然不改從容。白石感到一陣惡寒。


    「你在說什麽?」


    「你怎麽會擱下太太一個人呢?人家好歹還是有小弟的耶!」


    熊穀作勢將手機放到耳邊,眨了眨眼。


    他這是在威脅白石:隻要打通電話,便能為所欲為。


    「怎、怎麽會……」


    沒想到熊穀居然準備得如此周到。老實說,白石太小看熊穀了。他放下手槍。兒子很重要,但妻子也一樣……他不能失去所愛的人。


    熊穀走下螺旋梯後,便把手上的手機收入懷中。


    「就是這樣,請警部安分一下吧!」


    這次換熊穀拿出手槍,朝白石開火。砰!清脆的聲音響起。白石當場蹲了下來。


    白石搗著被擊中的右手呻吟著。熊穀撿起白石掉落的手搶。


    「騙你的~」


    「什麽?」


    又一槍。這次擊中了白石的腳,白石痛得在地上打滾。


    「人家怎麽可能叫小弟做這種事呢?要是他們出了錯,留下線索,不就糟了?下次再被抓到,人家一定會被關到頭發發白,所以要慎重行事。」


    「嗚嗚嗚,嗚……」


    「念在你長年替人家保管『喪失』,就饒你一命吧!你要感謝人家喔!」


    說完,熊穀便徑自離去,想必是前往山丘上的別墅了。


    白石拖著腳,爬向走道牆邊。他背靠著牆壁,氣喘籲籲地打手機給妻子。話筒彼端傳來妻子驚慌失措的聲音,似乎是驚訝於家中的慘狀。太好了,她平安無事。


    「你現在立刻去警署,我也會馬上趕過去。」


    『升一?老公,升一呢?』


    「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應該沒事。待會兒見。」


    一掛斷電話,白石便流下了眼淚。讓熊穀逃走的悔恨、得知妻子平安無事的喜悅、擔心兒子安危的不安,全部交織在一起,令他心潮澎湃。


    他隻能祈禱日暮旅人替他找到兒子。現在他能做的事隻有一件。


    白石打電話給同事。


    旅人衝向電梯,打算從電梯按鈕上的指紋找出是哪一樓。他沒時間逐一搜尋八個樓層,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若不快點


    找到人,陽子將會因為「喪失」而喪失心神。


    然而,三個電梯都尚未開始運轉。電梯不知是否曾做過運轉測試,上行按鈕上看得見指紋,但是現在電梯不能使用,不可能是熊穀的指紋。


    「可惡……隻能爬樓梯了。」


    旅人奔上走道盡頭的樓梯。扶手上沒有指紋,或許是熊穀基於提防之意而擦掉的。


    熊穀應該不會帶著人質爬到高樓層,但若位置太低,又無法監視停車場,而他應該是和人質一起等待旅人與白石的到來。綜合以上各點,最合適的監禁地點是——四到六樓,靠停車場,薰炙毒品即可讓整個房間充滿毒品氣味的狹窄房間。


    旅人已盡可能縮小範圍,仍沒有把握。常人的行動模式能否套用到熊穀身上,也令人存疑。樓梯及走道上並未浮現出熊穀的「足跡」。關於熊穀的資訊太少了。


    「……唔!」


    來到四樓的走廊,旅人束手無策。每個樓層的所有房間都裝了隔音材,聲音不會外泄到走廊上,想當然耳,旅人也看不見陽子和升一的「聲音」。


    「……可惡!」


    逐一確認房間太過費時,隻能靠這雙眼睛找人。但是——


    旅人看不見人的「氣息」,也看不見「喪失」的氣味。


    大樓本身尚未完工,處處呈現不完整的「扭曲」。


    旅人無法捕捉到陽子。


    「唔…………!」


    旅人粗魯地揉著雙眼。這雙眼為何偏偏在重要關頭派不上用場?


    這不是超能力——檟木醫生曾如此說過。沒錯,這雙眼隻是異常而已,並沒有引發超常現象的力量。既不能透視,也無法看到千裏之外的景物。


    隻能映出視野之內的事物。


    如此而已。


    沒有的東西再怎麽努力也看不見。


    「………………陽子老師。」


    即使如此,旅人還是睜大眼睛,凝視著每一處、每一角。他集中僅存的視覺,聚精會神,不願放過任何微小的異變。


    別再奪走我的寶物了。


    感覺、雙親、人生都被奪走了。


    現在連「愛」也要奪走嗎?


    「我才不會讓你得逞。」


    旅人仰望上方,宛如將神經延伸到大樓的每一角,宛如俯瞰整棟大樓,他的眼中映出了不存在於眼前的空間。


    找得到,我應該找得到。


    「因為我的眼睛————」


    腦中似乎有什麽格格作響。


    此時,他看見了從上兩樓傳來的些微「聲響」。


    自熊穀離開房間且旅人等人來到這棟大樓之後,似乎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其實不過十分鍾左右。然而,對於忙著咬開升一手上繩子的陽子而言,感覺起來卻有三倍長。


    氣化的羝品籠罩四周,氣味猶如將蜂蜜或高濃度糖水直接倒入鼻子一般,又甜又濃厚。越是呼吸,力量就越是消失,猶如酩酊大醉。對於從未喝醉過的陽子而言,是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陷進升一手臂的繩子比想像中的更堅硬,光是要拉開個縫都很難。下巴越來越疲累,但在一番努力之下,總算解開第一個結了。


    「————呼、呼、呼、唔!」


    陽子盡量避免吸入空氣,但是使用臉部肌肉,喘得比想像中更為劇烈。她感覺得出來,隨著反複呼吸,毒品漸漸滲透體內。她頭昏眼花,猶如貧血發作。陽子暫且鬆口,做了個深呼吸。若是失去意識,可就功虧一簣了。


    聽到陽子的歎息聲,升一扭動身子問道:


    「大姐姐,你沒事吧?」


    「……嗯,快解開了,你再忍耐一下,別呼吸。」


    升一用臉抵著地板代替點頭。就心情上,聞地板應該比聞空氣中的氣味來得好吧!至少升一吸入的量應該比抬著頭的陽子少。


    陽子一麵解開繩索,淚水又再度盈眶。


    一想到年幼的旅人也曾吃過這種苦頭,她就感到心痛。保育員的工作讓她能夠鮮明地想像小孩抽噎哭泣的模樣。


    旅人一定也曾大聲哭喊爸爸和媽媽。


    雙親被殺。


    失去感覺。


    自此以後,他的眼中多了憂傷。


    「旅人先生————」


    陽子必須逃脫,不能讓旅人的眼睛增添更多的憂傷。她展開最後衝剌,努力解開繩索。陽子思考自己對旅人而言是什麽樣的存在。熟人?朋友?或許旅人隻把她當成照顧燈衣的雞婆保育員而已。


    不過,如果陽子發生不幸,旅人一定會感到哀傷。溫柔的他總是帶給陽子溫暖,不可能對這次的事無動於衷。


    陽子不想傷害他。


    當旅人訴說著不想連累陽子時,那隻手的僵硬觸感又重現於陽子的臉頰上。冰冷的手掌似乎微微顫抖著,或許是在緊張。他不想被討厭,不想分離,所以才露出軟弱的一麵。如果這是因為對象是——陽子不知道自已可不可以這樣自抬身價。


    昨晚旅人昏倒時,陽子曾說過要陪在他身邊,這句話是出於真心。


    她已經無法掩飾了。


    ——我想陪在旅人先生身邊。


    一直陪著他,直到永遠。還有燈衣、雪路,大夥兒一起在那間事務所裏。


    所以——


    「我不能被關在這種地方…………!」


    捆綁升一手臂的繩子解開了。升一立刻起身,看著陽子。


    「大姐姐,撐住!我馬上替你解開繩子!」


    「不行……快…………到外麵去。」


    陽子趴在地上,連頭也抬不起來。疲軟無力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


    升一手抵著牆壁起身,打開窗戶,用依然綁著的雙腳跳著移動,挺身撞開關閉的門。他滾出走廊,大聲呼救。


    陽子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朦朧的意識中,所有傳入耳中的聲音都變換為緩慢的低吼聲,仿佛連時間都變慢了,令陽子更加疲軟無力。視野就像窺探魚眼透鏡一樣,抓不住遠近感。升一明明應該近在咫尺,但是門看起來卻又遠又小,而房間反而巨大地膨脹起來,相對之下,陽子的身體變得很小,她不禁胡思亂想:要爬到門邊可費力了。她宛如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


    模糊的腦袋停止思考。


    她凝視著歪七扭八的世界,緩緩地闔上眼皮。


    再度睜開眼睛時,陽子身處於海底。


    從天上灑下的蒼白光線亮晃晃地照耀著陽子。她毫無感覺,漂浮的身體宛若融解於海水之中,化為流體一般。抬頭仰望,隻見氣泡爭先恐後地浮上海麵。她麵帶笑意,眺望這幅光景。


    陽子理所當然地接納了一切。在夢的世界裏,無須感到異樣。她似乎看見了朦朧的陌生走道、牆壁及天花板,但是她立刻拋諸腦後。這裏沒有那類東西,不可能有。這裏是海底,廣闊無垠,專屬於我的世界。她享受著恍惚與無聲。


    「————·————·————。」


    陽子皺起眉頭來。有雜音混入,令她感到十分不快。別打擾我——她厭煩地移動視線。為什麽沒發現?熟悉的麵孔近在眼前。


    是旅人,他不安地俯視著陽子。


    他的眼睛流著紅色的血。


    咦?為什麽?旅人先生,發生了什麽事?


    話語化為氣泡,被吸往天上,無法傳達,教人心急。陽子揮動手腳,卻隻是擾亂海流而已,根本碰不到旅人。


    旅人的雙目依然淌著鮮血,凝視著陽子。


    「————·————·————。」


    他在說話——我聽不見。旅人先生,你在說什麽?


    漠然的不安竄過體內。


    旅人是來道別的。不知何故,陽子明白。


    這是夢,陽子的不安化為夢境呈現。她總是莫名害怕旅人即將遠去,所以才作了這種夢。眼淚奪眶而出。明明身在海中,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淚珠滑落臉頰的觸感。旅人略微流露驚設之色,隨即又露出溫柔的微笑。


    旅人的手指觸碰臉頰,掬起淚珠,他的指尖微微顫抖著。


    「再見。」


    旅人清楚地道別。


    「啊……啊,啊……等、等…………等、等……」


    別走,我不要你走。陽子宛如無理取鬧的小孩一般搖頭,但是旅人放開了手,浮上海麵。


    旅人的身影被天上的光芒包覆,逐漸淡去。


    「我……我還有……還有…………話……想對你說……」


    陽子沉入更深的海底。


    一個往上,一個往下,逐漸分離。


    伸手也抓不到。


    旅人漸漸消失。


    「————啊,大姐姐醒了!她醒了!」


    陽子從朦朧之間清醒,強烈的光線照得她眼前發白。待她開始習慣周圍的明暗之後,她才知道望著自己的是升一。


    陽子身在救護車中,似乎已經接受過緊急處理,躺在擔架上,嘴上罩著氧氣罩。陽子覺得全身懶洋洋的,想不起發生了什麽事。


    貌似救護員的白衣男子拉起陽子的手臂測量脈搏。


    「現在感覺如何?」


    陽子不知該怎麽回答,便點了點頭。男子滿意地喃喃說道:「意識恢複了。」


    「你很幸運,要是再晚一步,有可能引發腦部障礙……不過,有沒有後遺症還無法確定,我也不能把話說得太滿,總之平安無事就好。馬上就到醫院了,安心休息吧!」


    聽見休息二字,陽子吐了口氣。身體疲累不堪,她隻想倒頭大睡。她閉上了眼睛。


    「大姐姐,呃,有位日暮先生叫我替他傳話。」


    「……」


    陽子睜開眼,看著升一。日暮先生——她對這個名字產生了反應。她本來不懂為何升一也坐在車上,現在朦朧的腦袋總算明白他是為了傳話。


    但別的先不說,這個叫升一的少年是誰?


    「是日暮先生找到我們,把大姐姐抱下樓的。大姐姐那時候迷迷糊糊的,應該沒聽見,所以他才叫我代他傳話。」


    陽子點了點頭,催促升一說下去。


    「再見,保重——這就是他說的話。」


    「……」


    啊,原來如此,剛才的夢並不是夢。


    陽子當成海底的地方其實是大樓的走廊。她在旅人的照顧之下,沉浸於幻覺之中。


    旅人的道別是真實的。


    陽子的神智仍不清楚,不明白目前的狀況。


    但是她哭了。


    掏著淚的手指觸感令現在的她無比懷念。


    *


    另一方麵,熊穀人正位於市中心。


    他一手拿著手機,開車駛向兼作住處的事務所。


    「——對、對,替人家找四、五個人手。不是要火拚,隻是要搬些東西回來。不是組裏的人也沒關係,明白了嗎?人家大概再三十分鍾就到,先準備好。」


    對小弟下完命令後,熊穀立刻掛斷了電話。他無法克製嘴角的笑意。


    十八年來,連在牢裏都朝思暮想的東西即將到手,他豈能不高興?


    「喪失」擁有現成毒品所沒有的神奇魅力,能一舉將使用者化為廢人的毒性固然可觀,但是吸引熊穀的卻是萬分之一機率發生的副作用。


    亦即以其他感覺為代價,促使五感之一進化。用進化二字形容,聽起來很不真實,就熊穀推測,應該是指變得敏銳之意。其他感覺都無法發揮作用,所有神經當然會集中到剩下的那個感覺之上,所以才顯得格外發達。


    熊穀隻聽過傳聞,而這的確有成為傳聞的價值。隻要能把東西弄到手,要怎麽賣都不成問題,運到國外也行。


    出獄不久後,熊穀在偶然之下得知調和、精製「喪失」的製毒師下落。雖然沒抓住本人,卻得到了少許「喪失」。之後熊穀便計劃用這些「喪失」當釣餌,找出十八年前量產的「喪失」下落。他成功地引出白石警部,說來巧合,又從「喪失」實驗品日暮旅人口中得知了保管場所。


    「他也有哪裏異常嗎?」


    旅人沒變成廢人,代表他中了萬分之一的機率。熊穀本想詢問,但玩過頭了,沒機會問出口。


    不過,隻要能得到「喪失」,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車子開進鬧區。熊穀把車停在事務所的停車場,踩著輕快的腳步繞到後門,小弟上前迎接。


    「對不起!人手還沒找齊,可以請您再等一下嗎?」


    熊穀揍了垂頭不起的小弟臉部一拳,命令他加快動作。這樣活像正在興頭時被潑了盆冷水一樣,令熊穀感到非常不快。黑道的規矩就是老大一聲令下,不管是什麽條件都得辦到。就算熊穀來得比預計早,也成不了借口。


    仔細一想,雪路雅彥辦事俐落多了。熊穀曾收他做小弟,他很能幹,從不曾讓熊穀為了這類無聊的事發脾氣。能幹的人通常很危險,但是總比無能的人好,至少不會讓熊穀滿肚子火。雪路雅彥是雪路顧問的兒子,所以熊穀刻意保持距離,不過現在想想,還是該栽培他成為左右手才對。雖然他抗拒買賣毒品,但隻要加以矯正即可,現在著手還不遲。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立刻叫雪路雅彥出來吧!熊穀繞到事務所正門外,叼著煙,拿出手機。


    ——有雪路家當靠山,也是個很大的好處。


    贈品的魅力甚至更勝於本身。不過,熊穀很欣賞雪路雅彥個人,有沒有雪路家當後盾倒是其次,隻是有了更好而已。


    熊穀一麵聽著鈴聲,一麵點燃香煙。他想像著雪路雅彥發現自己來電時皺起眉頭的模樣,心情大感愉快,嘴角微微上揚。


    他始終沒發現有個戴著峭兜的路人一直線朝自己走來。


    「什麽裏奇啊!用那種惡搞的名字騙我!」


    「啊?」


    路人緊貼著熊穀,拿刀剌入熊穀的側腹。


    嘴上的煙掉了,熊穀反射性地揮動拿著手機的手毆打襲擊者。刀子被拔出,襲擊者倒在地上。從帽兜露出來的臉孔熊穀有印象,是有田一誌。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會如此蠻幹。


    「嗚啊,嗚啊啊……」


    有田流著鼻血,在地上打滾。熊穀又端了他一腳,讓他沉默下來。熊穀從沒想過這種軟弱又懦弱的男人居然會剌殺自己,看來他是被逼到狗急跳牆了。


    「啊,真是的……有夠麻煩。」


    和輕浮的語氣正好相反,熊穀一臉凶惡地狠狠敲擊事務所的窗戶。玻璃破碎,聲音引來了路人駐足觀看。


    「看什麽看!」


    「怎、怎麽了?」


    從裏頭跑出來的小弟們見了熊穀染成鮮紅色的腹部,大為驚愕。


    「快開車過來載我!」


    「去、去醫院對吧!是!」


    熊穀本想說不對,但又懶得說話,便一聲不吭地等待車子抵達。


    等待期間,他的血色漸失,鮮血染紅了半條褲子,劇痛使他頭昏。


    ——這下子可糟了。


    熊穀殺過不少人,隻要看傷口,就能判斷是不是致命傷。有田不隻剌傷他,還刻意挖大傷口。真是驚人的執著啊!出血量這麽大,應該沒救了。


    沒過多久,車便開到了正門外。有田被其他小弟架住,早就昏倒了。熊穀忘了有田的存在,搖搖晃晃地坐上了車;


    「人家有個想去的地方,人家會報路,你開快點。」


    駕駛座上的小弟麵露訝異,但隨即用力踩下油門。見了如此粗魯的駕駛方式,熊穀一麵苦笑,一麵望向窗外。各色霓虹燈在朦朧的視野中閃動。或許再也看不見這景色了——熊穀認了命。


    然而,熊穀雙眼中的瘋狂色彩並未褪去。


    *


    綠色迷你寶馬終於回到了熟悉的街道。離開山田一惠的公寓時,外頭的天色還很明亮,但現在已經完全變黑了。


    正當雪路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霓虹燈閃耀的街道時,增子猶如自言自語似地對他說道:


    「山田一惠說得沒錯,手冊應該在日暮旅人手上。目的是什麽?應該是報仇吧!表麵上說是『意外死亡』,其實他的父母是死於爭奪手冊的陰謀,日暮旅人一定懷恨在心。」


    增子刻意強調「意外死亡」的部分。她似乎和雪路一樣,對死因感到懷疑。


    若山田手冊真如增子所言足以撼動政經界,那麽相關人士絕不會撒手不理知道手冊存在或可能擁有手冊的人。山田死後沒幾天,日暮夫婦又「意外死亡」,未免太湊巧了。


    案子已在熊穀落網後落幕,沒有人會特地去翻舊帳——除了身為死者家屬的日暮旅人以外。


    「日暮旅人有充足的動機。他和你相識也不是偶然。」


    「……我知道。」


    雪路十分傷心。他和旅人共度的兩年多時光,究竟是真是假?一想到他們之間建立的信賴或許隻是表麵關係,他就更是心酸。


    ——原來隻是我一廂情願。


    增子沒理會悶悶不樂的雪路,繼續說道:


    「就這動機來重新思考日暮旅人的目的吧!他打算怎麽使用『朝倉印』?要用來炸什麽?」


    「我爸蓋的東西應該全在候選清單上吧!現在連報仇對象是誰都不知道,隻能放任老大去做,直到他滿意為止。還是他想殺了我爸?那也好,順便泄我的怨氣。」


    「別自暴自棄,真難看。你該多信任日暮旅人一點。」


    「啊?什麽意思?」


    「他怎麽可能用炸彈對付雪路顧問?再說,你也該考慮一下時期。如果他對雪路家心存怨恨,他早就采取行動了,何必等到現在?他查出了什麽手冊上沒有記載的事嗎?」


    旅人應該早就知道他的父親是私人秘書,若對雪路照之懷恨在心,根本無須刻意接近雪路。雪路回想起他和旅人相識的契機。


    「……毒品,老大一直在追查毒品。」


    「這麽一提,你們和川村佑介的案子也有關聯——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緝毒專家白石警部為何變成署裏的眾矢之的了。」


    雪路對這個名字產生了反應。增子用鼻子哼了一聲:


    「這下子水落石出了。人暮旅人打從一開始就再追蹤白石警部——今天早上我也說過吧!最近警界內部亂成一團,損及白石警部名譽的告發文書在署內流傳。要說是日暮旅人幹的,卻又不明白他的動機是什麽。現在看來,白石警部和十八年前的案子八成脫不了關係。」


    「白石是殺害日暮英一的凶手?」


    「這還不清楚。不過,應該有關聯……回到開頭的話題,如果複仇對象是白石警部,那炸彈要用來幹嘛?」


    雪路也是一頭霧水。他根本想不出有什麽報仇方法需要動用到炸彈。


    「無論如何,日暮旅人很危險,必須立刻抓住他。」


    雪路也很擔心旅人的安危。希望他別又昏倒在路旁了。


    此時,雪路的手機響了。見了熒幕上的名字,雪路不禁皺眉——熊穀。他幹嘛打電話來?


    「……你不接啊?」


    「不,呃……」


    雪路不知道該不該在增子——現任刑警身邊接聽黒道的電話。他姑且告訴增子是熊穀來電,增子眼睛一亮說:「正好。」


    「快接聽,我也有話想問他。他是殺害山田快正的犯人,或許知道日暮英一的事。」


    就算知道,熊穀會老實說嗎?把過去的筆錄挖出來,應該可以看到熊穀在案發當年的供詞但是雪路不認為熊穀會透露更多。


    「不說也要逼他說。」


    雪路對於增子的男子氣慨感到厭煩,無奈地按下通話鍵。


    「喂,我是雪路…………啊?掛斷了。」


    之後熊穀沒再打來,雪路回電也沒人接。


    留下的隻有難以言喻的不快。車子來到「尋物偵探事務所」附近,這回輪到增子的手機響了。立刻接聽的增子表情沉了下來。


    「白石警部?嗯,所以————是嗎,我知道了。咦?山川陽子?」


    雪路和增子麵麵相覷。增子把手機從耳邊拿開,詢問雪路:


    「你也認識吧?山川陽子,日暮旅人的女朋友。」


    「她不是女朋友。」


    雪路反射性地否定,隨即又清了清喉嚨:


    「陽子姐怎麽了?」


    「被送到轚院去了,白石警部也是。」


    「啊?」


    雪路隻覺得莫名其妙。增子也一頭霧水,闔起了手機。


    「剛才是誰打電話來?」


    「我的同事,打電話來通知我有案子發生。我現在要去醫院,你也要去嗎?」


    「那還用問!當然要!說到這個,我完全搞不懂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陽子姐會被送到醫院去?還有白石警部,他們兩個根本不可能湊在一起啊!」


    「……那倒不見得。他們都是和日暮旅人有關的人。」


    還有,我也一樣搞不懂是怎麽回事——增子補上這句話後,便把車子掉頭,疾駛而去。


    急診醫療中心的會客室中,雪路和增子正在聆聽增子的警察同事說明情況。他接到白石警部的通知,趕到郊外的某棟建設中大樓,發現了中彈昏迷的白石警部及藥物中毒、意識不清的山川陽子,還有陽子身邊的白石之子升一。這些隻是現場所見的內容,案發背景依然完全不明。


    「警部和山川陽子都失去意識,想問案也無從問起。」


    不過,他們似乎沒有生命危險,雪路鬆了口氣。


    「白石警部的兒子呢?」


    同事苦笑,搖了搖頭。雪路也忍不住插嘴說道:


    「增子小姐,拜托,發生了什麽事我是不知道啦,他還隻是個孩子,現在爸爸中彈昏迷,你好意思在這種時候抓著他問東問西嗎?」


    雪路回想起在手術室前垂著頭的升一。他在等待接受取彈手術的父親,交握於膝蓋上的手指像在祈禱一樣,令雪路於心不忍。


    「等到他媽媽來了以後,他應該就能冷靜一點了。現在他媽媽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認為趁著他印象深刻的時候問案比較好。」


    「不,我當然有問啊!他說被一個可怕的叔叔綁架,山川陽子是後來才被帶到同一個監禁地點去的,犯人開槍打傷前去救他的白石警部之後就逃走了。哎,沒什麽參考價值。」


    畢竟是小孩嘛!同事聳了聳肩,增子一臉無趣地問道:


    「山川陽子是怎麽扯上關係的?」


    「啊?」


    「父親去救被擲架的兒子,我可以理解,但是山川陽子為何出現在那裏?」


    「這我就不清楚了,等他們清醒之後,我再替他們做筆錄。醫生說山川陽子應該明天就會清醒了。現場調査當然要做,不過還是問當事人最快,急事緩辦吧!」


    同事似乎打算就地等兩人恢複意識。雪路可以現解他的主張,但是這種口吻和態度怎麽看都像在偷懶。他可以去案發現場附近問案、追查犯人啊!


    「大樓附近搜過了嗎?」


    「咦?啊,不,目前隻調查大樓內部,並聯絡管理大樓的公司而已。」


    「說不定犯人還在附近,快去調查!開了兩槍,應該有人聽見槍聲!去把證人找出來!」增子將同事趕回現場之後,又用一如平時的表情瞪向窺探自己的雪路。


    「幹嘛?」


    「不,我隻是有點讚歎而已。挺帥的嘛!」


    「……我們的人手沒有充裕到能讓一個同事休息到明天。既然有空,就去工作。」


    哼!增子不悅地哼了一聲。看她把臉撇開,或許是感到害臊了吧?沒想到她也有可愛之處。


    增子清了清喉嚨說:


    「無論犯人是誰,目的為何,八成和日暮旅人有關。」


    「老大在追蹤白石警部。白石受傷……犯人該不會是老大吧?」


    「我本來也這麽想,不過山川陽子在場,這個可能性就變小了……難道是日暮旅人和白石攜手對抗犯人?犯人向日暮旅人及白石做了某些要求嗎?」


    增子念念有詞地推理著。


    雪路再度想起升一。如果旅人在現場,不知升一可有看見他?雪路恨不得立刻確認,卻又不忍心逼問憔悴不堪的升一。


    如果陽子清醒過來就好了。陽子完全是被害人,證詞比白石可靠。最重要的是,她和旅人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老大到底在幹嘛啊……」


    雪路坐在沙發上,垂下頭來,咬緊牙關。


    陽子姐人在醫院耶!你怎麽沒立刻趕來啊!


    拜托你。


    別擱下我,一個人獨斷獨行。


    最讓雪路傷心的,就是案子發生在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下,仿佛旅人口稱「與你無關」,將他一把推開一樣,令他感到極為悲傷。


    ……我們是搭檔吧?


    那就把一切告訴我,你的過去,你的創傷,你的目的,所有一切。我再也不要偷偷摸摸地調查了,我想相信你。


    就算被背叛——


    也希望是聽你親口對我說——


    雪路的肩膀上多了隻手。雪路本來以為是增子一反常態地安慰自己,誰知那隻手粗魯地將雪路拉了起來。「啥?」雪路發出錯愕的聲音。


    「山川陽子。」


    「咦?」


    雪路循著增子的視線一看,隻見走道彼端,陽子手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的臉色蒼白,氣若遊絲,看來極為虛弱,隨時可能倒地。


    雪路還來不及上前,就有人陽子背後追上來,似乎是負責照顧她的護士。


    「你要去哪裏?你必須好好靜養!」


    「放開我!求求你,讓我走!再不快一點,旅人先生就……!」


    也不知道陽子的力氣是打哪兒來的,隻見她推開了試圖攙扶她的護士,完全沒發現站在正麵的雪路,如夢囈般喃喃重複著:「再不快一點……」


    「喂,陽子姐!冷靜下來,是我,雪路!快清醒過來!」


    「沒用的。雖然量很少,但她畢竟吸入了毒品,在藥效退去之前會一直呈現恍惚狀態,無法與人交談。」


    陽子兩眼發直,焦點完全對不上。目睹熟人的劇變,雪路再次切身感受到毒品的可怕。「為什麽不把她綁起來!」增子對著護士怒吼。


    「把她押住!她現在根本說不聽,打個鎮靜劑讓她好好睡一覺。」


    「等等,先等一下。陽子姐,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雪路抓住陽子的肩膀。陽子的反複低喃中有著不可忽視的內容。


    陽子瞬間靜止,睜大了眼,將焦點對準雪路的臉。


    她的扭曲著臉孔說道:


    「旅人先生一定是去追熊穀了,因為熊穀是殺了旅人先生父母的凶手。」


    「————!」


    雪路忍不住和增子四目相交。從陽子的口中說出熊穀的名字固然令人驚訝,但現在該關注的不是這個。熊穀是殺了日暮英一的凶手?


    增子挑選言詞,慎重地詢問現在最想知道的事。


    「熊穀說他要去哪裏?」


    「……白石知道,所以,才綁架……」


    雖脈絡不清,但白石似乎知道熊穀的下落。然而白石正在動手術,不知幾個小時後才會清醒。媽的!雪路咒罵道,陽子不知是不是受他觸發,流下了淚。她慟哭似地大叫:


    「快點阻止旅人先生!不然他、不然他會變成殺人犯!」


    *


    山丘上的洋房在業界相當有名。與其在那裏藏身,不如去坐牢比較快活——組裏的人常如此揶揄,熊穀本來以為他們是誇大其詞,但坐過牢的他實際一看,才知道這個揶揄並非玩笑。


    「……這裏……的確……不是正常人能夠忍受的。」


    尤以地下室最為陰森恐怖,光是照亮腳邊都需要勇氣。然而,現在的熊穀無心顧慮這些,即使有東西在蠢動,他也置之不理,隻顧著回收目標物品。


    他四肢無力,活像發燒。實際上他應該是在發高燒沒錯,但身體卻因為失血過多而發寒。熊穀在角落倚著牆壁坐下來。他把提燈放在地上,仔細觀察著初次看見的地下室。


    這個地下室有著不堪的往事,即使扣除外觀上的髒汙和惡臭,依然飄蕩著一股詛咒的氣息。日暮旅人就是在這裏受到虐待嗎?白石也真是惡膽包天,居然把寶貴的「喪失」放在這種對他而言也是個禁忌的地方保管。莫非他是想借由定期前來確認,來提醒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真是偉大的情操,看來他的本性不壞。


    無法理解這種心態的熊穀,或許是個罪大惡極之人吧!


    適應了以後,這間地下室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熊穀願意,要他住幾天都沒問題。幹脆住下來算了?開車的小弟為洋房的氣氛所懾,沒跟著進屋。雖然是自己命令他原地待命,但是他也該做出希望陪同的樣子嘛!也不想想人家身受重傷,真是薄情的小弟。


    熊穀閉上眼睛片刻。時間感錯亂,是因為身處地下室之故?還是因為傷勢惡化之故?他覺得隻過了幾十秒,卻又像過了幾個小時。這裏沒有時鍾,也看不見戶外,無可奈何。不過——


    連闖入者都沒察覺,可就是個大問題了。


    「哎呀?」


    日暮旅人盤坐於正麵。


    「……你是什麽時候坐在那裏的?怎麽不叫人家一聲?」


    「大約一小時前。你睡得很熟,我不好意思吵醒你。」


    旅人的表情相當嚴厲,看起來根本不是這麽想的。


    「人家的小弟應該在外頭,你有看到嗎?」


    「沒有。外麵沒人。」


    看來小弟是真的舍棄熊穀了。也罷,愚蠢的小弟隻會製造壓力而已,不在反而樂得輕鬆。


    「……你來得真晚。」


    「我不能開車,攔計程車花了點時間。不過,幸好來得及在你斷氣之前見到你。」


    旅人說得毫不客氣。他一麵直視著染成鮮紅色的襯衫,一麵說出這句話,足可顯示他毫無幫助熊穀之意。


    「你不問人家怎麽了嗎?」


    「我知道你不是跌倒,沒什麽好問的。」


    看來他對於熊穀被剌傷的來龍去脈毫無興趣。


    「抱歉,你來得實在太慢了,所以人家就先用了。」


    熊穀舉起「喪失」的容器,溶液已經減少一半以上。旅人隻是眯起眼來,什麽也沒說。


    夢寐以求的「喪失」好不容易到手,但身負重傷的熊穀根本無力把一箱箱的「喪失」搬出去。若傳聞屬實,或許這種毒品能夠麻痹痛覺,因此熊穀才試用看看。當然,有一半是出於好奇。揮發吸食過後,熊穀慢慢地被「喪失」包圍。痛覺逐漸淡化,被剌傷的


    腹部不再疼痛,呼吸變得順暢多了,身體猶如變成棉花一般,輕盈舒適。熊穀不經意地俯視手腕,有種近似性欲的昏暗欲望開始蠢動。熊穀很想把手腕砍下來,因為他知道可以借由自殘將疼痛轉換為快感。


    太棒了!這的確是種危險的玩意,難怪被打入冷宮,沒流入市麵。


    視野扭曲到可怕的地步,活像眼珠打轉一般渦旋著。然而,熊穀早就知道會陷入幻覺之中,不禁感到有些失望:「隻有這樣?」


    「旅人,你的臉好奇怪喔!那是什麽?麵具?」


    旅人的臉不再是人類的臉,還長了獠牙。也罷,反正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臉孔,就算變了,熊穀也不放在心上。


    唉!熊穀懶洋洋地吐了口氣,用狐疑的眼神望著旅人。


    「『山田手冊』是不是在你手上?」


    熊穀出言試探,隻見旅人緩緩地從懷中取出黑色手冊。


    「果然啊。你能循線找到白石,也是靠那本手冊?」


    就連十八年前的當事人熊穀都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白石牽涉其中,這下子他總算明白當年隻是小孩的旅人為何能夠揪出白石了。


    「手冊隻是佐證而已,我記得白石警部的長相。」


    「……記性真好呢。」


    這件事無關緊要。


    比起這個,熊穀更好奇手冊的內容。


    「欸,手冊裏寫了什麽?值得當年大家拚了命去找嗎?值得為了它鬧出人命嗎?」


    如果是,熊穀很想據為己有。當初盯上雪路勝彥,也是抱著伺機搶奪的打算。


    「這麽一本手冊,不曉得可以毀掉多少人的人生?真有趣。」


    「我的人生就是因為它而整個走調了。不,不光是我,你的人生也因為它而改變了。」


    換個觀點來看,或許真是如此,但是熊穀並沒有任何感慨。他不認為有了手冊就能避免這種下場,他總有一天會被剌殺,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旅人緩緩地拿出打火機,點燃手冊。著了火的手冊掉落地麵,漸漸被熊熊烈火吞沒。


    「啊~燒掉了,真可惜。一獲千金的機會耶!」


    熊穀用戲謔的語氣說道,其實心裏並不在乎。旅人帶著哀傷的眼神,喃喃說道:


    「我不希望雪路傷心。」


    「哦,原來是那種內容啊。」


    焦味飄蕩四周,但是兩人的嗔覺無法辨識。望著化為焦炭不斷冒煙的手冊,熊穀終於產生了


    些許感慨,將它視為結束的象征。


    「……」


    「……」


    過了片刻,旅人端正坐姿,打破沉默。


    他用真摯的聲音詢問幾乎快昏迷的熊穀。


    「殺了我爸媽的是你嗎?」


    熊穀露出笑容,看似嘲弄,又似引以為樂的下流笑容。


    這就是答案。旅人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接受了這個事實,並將藏在背後的公事包放到正麵。「那是什麽?」


    「我已經設定好了,啟動之後十分鍾就會爆炸。是炸彈。」


    「……哦,人家懂了。看了你現在的臉,人家發現了,你的臉活像惡魔。」


    說著,熊穀噗哧一笑。他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打從被幻覺吞沒的那一刻起,追究真假就變得毫無意義。或許炸彈二字也是幻聽,旅人本身就是熊穀產生的幻覺。


    實在太愉快了,愉快到熊穀覺得一切都無所謂。


    看著捧腹大笑的熊穀,旅人終於露出了笑容。


    「————原來如此,那小子打算和熊穀同歸於盡!」


    聽了增子導出的結論,雪路錯愕地瞪大雙眼。


    「我一直覺得用炸彈殺人很突兀,不過,以日暮旅人的性格來想,就一點也不足為奇了。」


    「為、為什麽?」


    「那個濫好人下不了手殺人,就算是父母的仇人也一樣。他雖然近乎發狂,但那是針對自己,並不是針對別人。殺別人他下不了手,但是殺自己就行。自殺也是殺人,山川陽子應該是感受到他的覺悟了吧!」


    當然,還有對熊穀的殺氣——增子恨恨地說道,盯著剛才大聲呼喊「不然他會變成殺人犯!」的陽子。陽子的意識雖然已經稍微恢複,但仍然倚著沙發念念有詞。她看起來並沒有回病房的意思,護士隻好留在一旁照料她。


    「不親自動手而殺掉熊穀的方式隻有自爆一種?搞什麽啊!又不是白癡!」


    雪路也不想失去旅人。


    他打電話到熊穀的手機,重撥了好幾次,但不知熊穀是不是關機了,一直打不通。如果熊穀打來時立刻接聽就好了——雪路悔不當初。


    心急如焚的他恨不得把手機摔到地上。他一方麵氣惱自己束手無策,一方麵又怨恨旅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要去哪裏做什麽事都沒關係,但是一定要回來。


    從前雪路這麽說的時候,旅人隻是落寞地微笑而已。當時他就已經決心一死報仇了。


    雪路懊惱不已。對旅人而言,雪路和燈衣都算不上歸宿,還不足以成為旅人活下去的理由。


    能加重理由分量的適當人物近在眼前,但現在旅人下落不明,根本無計可施。即使想用電話勸阻旅人,旅人聽不見電話的聲音,打了也沒用。而陽子的狀態也稱不上正常,雙方麵都沒轍。剛才回到現場調查的增子的同事衝了進來。


    「幾小時前,市區發生了傷害案件!聽說是一般民眾剌傷了黑道成員!行凶的是有田一誌,當地的大學生,而被剌傷的是熊穀!」


    「什麽!那他們兩個人呢?」


    「有田正在拘留中,熊穀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同夥窩藏,不知去向。開車載走熊穀的人事後回到現場,已經被我們逮捕了。」


    「快逼他招供!日暮旅人應該也在熊穀的藏身之處!他帶著『朝倉印』,得在事情鬧大之前抓住他!動作快!」


    同事旋踵離去,增子也準備前往現場。


    「熊穀現在不能接電話,放棄吧!繼續待在這也沒用,若你要跟來,我可以載你一程。」


    增子揚了揚車鏡匙,但雪路隻是低垂著頭。她訝異地問道:


    「怎麽了?」


    雪路沒有回答。要他如何回答?聽到有田一誌的名字,他卻步了。奔走營救的對象采取他不樂見的行動而步向破滅的情況,他已經看過好幾次了。勝彥、從前的朋友及有田一誌都沒將他的話語聽進耳裏。


    雪路不敢追旅人。


    若是追上去,旅人一定也會重演曆史。


    增子對無法動彈的雪路感到傻眼,並窺探雪路背後。


    「我不知道你在傷什麽心,不過山川陽子顯然比你有骨氣多了。」


    隻見陽子甩開護士的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請帶我一起去,求求你。我有話想對旅人先生說,請讓我見他。」


    從陽子的言行舉止判斷,她仍未從恍惚狀態完全清醒,但增子並未狠心拒絕抱病央求的她。


    「有你同行,不見得能找到日暮旅人;但找到他時,有你在場,或許狀況會有所改變。」


    聽了增子這番話,雪路以為她同意帶陽子前往,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你先把身體養好,等藥效退了,你就能複原。找到日暮旅人之後,才輪到你上場,在那之前請你努力靜養。」


    增子把手放在陽子肩上,輕輕地推開她。用上「努力」二字,是為了讓陽子產生這是使命的錯覺。雖然是詭辯,但陽子似乎理解增子的用意,當場跌坐下來。


    增子留下兩人離開了。她沒理踩雪路,應該是判斷雪路隻會礙手礙腳。的確,意誌消沉的雪路在場,隻會妨


    礙調查而已。


    雪路滿心沮喪之際,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雪路低頭一看,正好與陽子的筆直視線對上。


    「幹、幹嘛?」


    雪路產生了怯意。陽子用清晰的語調說道:


    「打電話也行,讓我跟旅人先生說話。」


    雪路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在跟幻覺說話了?正當雪路感到厭煩時,他發現陽子的視線移到了自己的手機上——她是認真的?


    「……打電話也行?……可是,老大他……」


    聽不見透過機械播放的聲音。沒有視覺資訊,旅人無法擷取任何聲響。想當然耳、人的聲音也不行。別的不說,就算電話響了,隻怕旅人也不會有反應。


    握著雪路手臂的手使上了力,宛如在說服雪路:現在分秒必爭,死馬當活馬醫。雪路猶豫了一瞬間,隨即便抱著豁出去的心態打開手機。


    「那家夥平時連簡訊也都不回的,這次我就打到他接為止!」


    除非他關機,不然要我打幾次都行!雪路暗自祈禱旅人不是在收訊範圍之外,打了第一通電話。電話響了一分鍾以上。


    滋!雜音震動鼓膜。


    ——打通了!


    雪路還來不及思考為什麽,便慌慌張張地扯開嗓門——絕不能讓他跑掉,要把這條線拉住!


    「喂!老大嗎?我是雪路,你聽得見嗎?」


    『……………………』


    「拜托你出個聲,說什麽都行!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沒有回答。果然不行嗎?雪路感到失望,此時,陽子伸出手來。交給我。她對雪路堅定地點了點頭。


    陽子將手機放到耳邊,緩緩對旅人說話。旅人一定聽不到,他大概連來電的是誰都不知道。「人人。」


    陽子用陌生的稱呼呼喚旅人,表情顯得相當安詳,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剛才還無法區別夢境與現實的人。


    「人人,聽我說,我有話要對你說。人人,你聽見了嗎?」


    雪路無法移開視線。


    她的聲音中充滿慈愛。


    「人人,我——」


    * * *


    十八年前,我放棄了「我」。


    脫離綁匪魔掌,受到保護之後,我發了高燒,連續睡了三天三夜。在這段期間作的夢中,我依然不斷地受到被綁架時的拷問,痛苦不堪,不斷呼救,不斷尖叫。但是,爸爸和媽媽都沒來接我。啊,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如此預感。


    再也沒有機會被他們摸頭。


    再也沒有機會被他們擁抱。


    失去了所愛的人,這個身體隻記得可恨的回憶。


    當我清醒過後,我失去了「我」。


    聲音、氣味、味道、觸感。


    還有疼痛、溫度、重量、溫暖——


    我封印了視覺以外的一切。為了忘掉那三天,為了保持心靈的平靜,我放棄了做我自己。我放棄了「日暮旅人」。


    同時,我獲得生存的指標,也可說是目的。


    我要替「我」報仇,找出殺害爸爸和媽媽的人。我相信這雙眼睛就是為此留下的。唯一可以讓我活得像個人的方法驅使我報仇。


    當這雙眼睛完成任務時。


    那一刻——


    我的人生才有意義。


    過去我一直為死而活。我的人生早已結束了,需要一個帶往墳場的陪葬品,不然這雙眼睛不肯罷休,總是不斷地映出那三天的光景。如果想逃離那一天,想完全殺死「日暮旅人」,就得找出仇人,完成報仇。


    我很感謝代替父母疼愛我的祖父母。


    他們把我當人養育,努力將我培育成人。


    對不起。


    我終究隻是具行屍走肉。


    被綁架的那三天裏,我殺死了自我。


    我隻能成為複仇的魔鬼。


    朝倉印炸彈精準地運作著。


    還剩八分鍾左右。


    「殺人就該承受被殺的風險。」


    「人家也有同感,不然就不好玩了……哎,但和同歸於盡相提並論,人家無法苟同就是~」


    熊穀變得口齒不清,「喪失」的副作用讓他漸漸失去了自我。再過不久,他應該就會完全迷失自我。


    又或者和旅人一樣,喪失視覺以外的感覺?


    無論是哪種情形,都無所謂。隻要他還活著,就能殺了他。


    ——終於能夠替我的人生劃下休止符了。


    旅人的胸中懷著奇妙的成就感,閉上眼睛,迎接最後一刻。


    「欸!」


    在熊穀的呼喚之下,旅人完全闔上眼皮的前一瞬間睜開眼睛。若是閉上眼睛之後,他就看不見這句話了。所剩不多的時間裏,熊穀想說什麽?就姑且聽聽,當作帶往地府的伴手禮吧。


    「什麽事?現在才要求饒?」


    旅人帶著惡意問道,熊穀皺起眉頭,仿佛在說這是天大的誤會。


    「真沒禮貌。別小看人家。人家~~~才不怕死呢~!」


    「……那麽有什麽事?」


    「你好像沒發現,所以才提醒你……人家剛才就注意到了,你的口袋一直閃閃發光~」


    顫抖的手指指著上衣的口袋。口袋裏裝著手機,通知來電的燈光正在閃爍,在昏暗的地下室中顯得格外明亮。


    熒幕上浮現了「雪路雅彥」字樣——雪路居然沒發簡訊,而是直接打給我?他明明知道我不能接聽電話。他這麽想阻止我?


    「原來這裏可以收訊啊!太好了。接吧,人家不會打擾你的~」


    接了又能如何?


    旅人聽不見雪路的聲音,任何人的聲音他都聽不見,接了也沒用。


    「……」


    不過,對方聽得見旅人的聲音。雖然隻是單方麵的,或許該道別一下。一想到這是最後了,時間突然變得格外可貴。至少道個歉吧!


    ——雪路,對不起,自作主張做了這些事;對不起,沒向你說明。或許燈衣會傷心i對不起。也替我向陽子老師說一聲——


    「……」


    旅人按下通話鍵,電話接通了,通話時間開始計算。話筒彼端的雪路應該開始說話了,但是旅人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就算把音量開到最大,這雙眼睛依然映不出「聲音」。當然,道是理所當然的。


    「………………」


    旅人露出苦笑。還是什麽都別說了。說了以後心滿意足地自殺,未免太自私了。他做的事並不是道個歉就可以原諒的。


    永別了——至少在心中道別吧!旅人把手指放上通話鍵,準備掛斷電話。


    人人。


    停住了。


    旅人連呼吸都停住了,俯視著手機。隱約聽見的那道聲音十分耳熟——不,不可能,不可能聽得見。旅人猛搖頭,嘴唇發抖,不敢置信。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因為這雙耳朵早在十八年前就失去作用了。在那之後,他從未靠著耳朵聽過真正的聲音,更別說是接聽電話了。什麽隱約聽見,實在是太荒唐了。幻聽……對,這一定是幻聽。這不是聲音……聲音?聲音?這……這種,這個聲響,是聲音?


    『————·————人人·————?人人。』


    是聲音,是人聲,這就是人的聲音嗎?其他的話語旅人看不見,也聽不到,但是這句話的確人了他的耳中。


    好懷念,多麽令人懷念啊!


    就算閉著眼睛也聽得見。


    這道「人聲」是貨真價實的。


    叫我「人人」的人,我隻認識一個。


    在這個世上隻有一個。


    『人人————————』


    這道聲


    音呼喚的,是我放棄做「我」之前的「日暮旅人」。


    之所以感到舒適,是因為這道聲音將我恢複成「我」。這道聲音呼喚著十八年前沒被綁架,還身為人類的我。


    「人人!」


    是她的聲音。


    「…………小陽。」


    我用顫抖的聲音回答。耳朵明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把你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你的聲音觸動耳朵,在我的心中響起。即使這個身軀連眼淚的觸感都無法察覺,即使相隔兩地——


    卻能感覺到你近在身旁。


    「小陽……!」


    我終於觸摸到了。


    熊穀一臉無趣地望著拿著手機流淚的旅人,不滿地喃喃說道:


    「唉~恢複原狀了。」


    惡魔已經消失了。


    眼前隻有一個想活下去的人。


    *


    天亮時刻,警方趕到山丘上的雪路家別墅,逮捕了熊穀。雖然熊穀的出血量早已達到致死程度,卻奇跡式地保住一命。如果開車載送他的人再晚一點招供,或許就來不及了,他的命等於是為警察所救。目前熊穀住進了市立醫院,警方預定等他恢複意識之後再製作筆錄,但是他目前仍處在因「喪失」副作用而喪失自我的危險中。


    綁架、傷害、違反毒品危害防製條例——白石知道一連串的真相,但警方高層並未將他列入關係人。白石出院後便接到人事異動命令,調轉外縣市,不久後辭去警察職務,回鄉打理家業。


    本案在案情全貌尚未明朗的狀態之下終止調查,但是以增子堇警部補為首的「改革派」職員們依然持續進行內部調查。


    此外,別墅地下室中發現了一枚被拆除的「朝倉印」。拆彈小組及鑒識人員都在報告中指出拆除手法極為粗糙,沒爆炸簡直是奇跡,警方至今仍無法鎖定拆除者是誰。


    而在案發一周後,山川陽子回到了希望幼稚園的工作崗位上。


    「給您添麻煩了。」


    「怎麽說是麻煩呢?幸好你沒事……身體還好吧?」


    園長表達關心,陽子露出笑容,表示自己完全沒問題。


    案件並未被報導出來,陽子對周圍聲稱自己是遭到黑道械鬥波及。


    『我不忍心讓日暮旅人變成箭靶。他是被害人,還要被媒體騷擾,未免太可憐了。』


    說這番話的是增子,或許是在暗示陽子別多說吧!訴諸人情的手法雖然有些卑鄙,但是不無道理。社會線記者的采訪也都是以警方的公關稿為本,避免觸及核心。如果追查十八年前發生的事,一定會查到日暮旅人身上,屆時難保社會大眾不會將他當成嫌犯看待。


    再說,陽子也不想讓鄰居和同事知道她長時間住院,是為了清洗體內毒素及檢查有無藥物依賴症與後遺症。她雖然安然無恙,但仍有招人誤會之虞。說來諷剌,就結果而言,警方的隱匿體質保護了相關人士的隱私。


    如此這般,不知道算不算是托了警方的福,陽子平安無事地回到日常生活。


    陽子提起幹勁,迎接前來上學的園童們。


    「早安!淳也,早!啊,不要在走道上奔跑!」


    被園童耍得團團轉的日常生活歡樂又熱鬧,現在感覺起來格外可貴。


    她充滿活力又冒冒失失的聲音映入眼簾。


    陽子不記得被救出後發生的事。她在救護車裏曾一度清醒,但到了隔天才恢複意識。


    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用電話和旅人說了什麽,知道的隻有當時在她身旁的雪路,但是雪路隻是一臉不快,什麽都不肯說。


    這樣也好。當時她說了什麽並不重要。


    隻要有她在。


    我就能找回我自己。


    「燈衣,早!旅人先生,早安!」


    或許我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不過——


    「早安,陽子老師。」


    隻要有你在。


    我就擁有活下去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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