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名叫燈果的少女的故事。


    燈果的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後就去世了,燈果懂事時,身旁可稱為親人的隻有酗酒的父親。不知是不是深愛母親的反作用力所致,父親對一切感到絕望,借由酒精逃避,變得墮落且暴力。燈果並不知道以前的父親如何,所以用「變得」兩字或許不正確。但無論有沒有「原狀」,至少在她祈禱父親恢複原狀的期間內,她還能抱持希望。她隻有這個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燈果在老舊公寓的一室之中受虐長大,被打、被踹、被罵都是家常便飯。父親從來不曾提供她三餐溫飽,半夜把她扔出家門的次數更不隻一、兩次。


    勉強稱得上幸運的,就是公寓裏有個住戶很關心燈果,以及父親是個顧慮外人眼光的膽小鬼。燈果上小學後,或許父親是擔心學校老師發現他虐待女兒吧,他不再用拳打腳踢這類明顯的虐待,罵人的頻率也降低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漠視。但比起以前,居住環境已改善了許多。她以為父親漸漸恢複原狀了。


    或許有一天能像班上同學的家庭一般,成為感情融洽的一家人。


    燈果並不憎恨父親。他是唯一的親人,是親生父親,又是個失去妻子的可憐人,燈果無法打從心底討厭他。


    十歲生日那天,燈果為了慶祝,親自下廚。當然,她也做了父親的份。她以為父親一定會陪她一起慶祝,因為最近的父親很溫柔,又很疼她,或許還會買禮物送她也說不定。燈果一直想要洋娃娃,如果父親送她洋娃娃——她作著這個幸福的美夢。


    晚歸的父親帶了一個男人回來,說是他的朋友。


    燈果親手做的料理全被打翻了。


    令人作嘔的惡心手臂伸了過來,從未嚐過的恐懼使得燈果大聲哭喊。


    這一天起,燈果開始對父親懷抱殺意。


    她的父親,把女兒賣了。


    仔細一想,燈果根本不知道父親從事什麽行業。


    偶爾會有些凶神惡煞的人來討債,但是燈果並不討厭他們。他們外貌雖然凶惡,但是很親切,常買果汁或零食給燈果吃。


    「小妹妹,抱歉,我們要進屋裏等。對了對了,我有買漫畫來。我對少女漫畫沒研究,不過聽說這一部很紅。」


    尤其是這個留山羊胡的人對燈果最好,燈果很喜歡他。她悄悄替他取了個小名,叫做山羊胡。燈果不知道他的本名。


    「你爸有沒有在工作啊?他完全不還錢耶!」


    等待父親回來的期間,燈果常聽他們發牢騷。


    「爸爸跟你們借了多少錢啊?」


    牢騷也是種情報,燈果不願錯過任何細節,引導他們說下去。隻要是關於父親的事,山羊胡通常都會告訴她。


    父親的收入似乎大多來自於賭博。不知道他的賭本是怎麽來的?討債者對這點很感興趣。他們作夢也想不到錢是眼前的少女賣身得來的。


    父親將賣女兒得來的錢拿去賭博,每次輸了就逼女兒賣淫。贏了,也不把錢拿去還債。


    燈果不懂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活。


    她恨不得殺了父親,但她知道如果殺了父親,現在的生活就到此為止了。她不想進育幼院,她想保持自由之身。但她是小孩,無法如願。如果自己也有賺錢的能力就好了。不是靠賣身,而是像成年人一樣擁有賺錢的能力。


    這樣父親是否就不會逼燈果賣身了?


    上了國中以後,燈果常跑到同一棟公寓裏的一個叫阿直的男人家中。他從燈果小時候就很關心燈果,父親都叫他阿直,所以燈果也這樣叫。至於本名是什麽,燈果不知道。


    阿直似乎隱約察覺到燈果被迫賣淫。燈果放學回家時,他叫住燈果,告訴她若不想待在家裏可以到他家去。起初燈果充滿戒心,但阿直並未對她毛手毛腳,而是讓她隨意使用房間。阿直告訴燈果,隻要別打擾他工作,她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從此以後,阿直家就成了燈果的遊樂場。


    「阿直哥,你是做什麽行業的啊?」


    他成天都窩在房間裏,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工作。


    「和你無關。絕對不可以靠近桌子周圍。如果你違反規定,以後我就不讓你進我家了。」


    阿直從不提自己的事。燈果雖然很好奇他在桌邊做什麽工作,但是她可不希望被掃地出門,所以沒有追問。


    有時候阿直會叮囑她:「今天別來我家。」大概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辦吧?燈果感到好奇,整天盯著阿直家看,隻見有個男人進了阿直家,大約三十分鍾後便離去了。那個男人和討債的人氛圍很相似,莫非阿直也欠債?


    有個小袋子掉在門口,袋中裝了粉末,燈果把它交給阿直。


    「……你在哪裏撿到的?」


    「就掉在玄關前……你幹嘛露出那麽恐怖的表情啊?」


    「今天看到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說,尤其是你爸爸。」


    為什麽?燈果一再追問,但阿直不肯回答。


    後來,燈果開始懷疑那是不是毒品,因為課堂上剛教過藥物的危險性。


    「阿直哥,你是做麻藥的人嗎?」


    燈果直截了當地詢問,阿直死了心,坦白承認。他隱瞞燈果,似乎是因為感到心虛。其實燈果根本不在乎……反正自己也一樣肮髒。


    「我可以幫忙嗎?與其一再對我耳提麵命,還不如讓我當共犯,比較安心吧!」


    阿直不情不願地答應了。這一天,燈果成了「製毒師」的徒弟。


    順道一提,燈果的在校成績每科都是第一名。她並不是書呆子,當然也沒補習,平時頂多閱讀教科書和阿直房裏的書籍而已。


    連燈果自己都沒發現。


    她是個天才。


    「欸,把道個分子篇重組成這樣如何?」


    阿直啞然無語。燈果想出的點子全都極為新穎,令他望塵莫及。他曾試著讓燈果自由製毒,但燈果想做的毒品太過危險,所以他立刻加以製止了。


    阿直稱讚燈果,也畏懼燈果。燈果很開心,得到阿直的肯定讓她獲得了身為人的價值。她獲得了全新的自己,不再是父親的道具。


    阿直靠著製毒並販賣給業者維生,燈果也領到了打工薪水,比賣身的錢還多,令她相當吃驚。「聽好了,絕對不能讓你爸爸發現。這是你賺的錢,一毛都別給他。」


    「可是……如果不給他,我……」


    「如果他又想對你做什麽,就到我家來,我保護你。」


    然而,狹窄的家中根本無處藏錢,一下子就被父親發現了。


    在父親的逼問之下,燈果招認錢是幫阿直工作賺來的,被父親打了一巴掌。


    「有這種美國時間就去給我接客!混蛋!」


    抓著燈果的頭發破口大罵的父親已經不是「父親」了。


    燈果的錢全被搶走,疲累地跌坐在地。父親氣喘籲籲,靜靜地俯視著燈果。


    令人窒息的寂靜突然醞釀出一股厭惡感。麵對趴到自己身上的父親,燈果連慘叫聲也發不出來。這家夥,這個男人居然對親生女兒產生了情欲。


    他想強暴燈果。


    「你在幹嘛!」


    衝進屋裏來的阿直一拳打飛了父親、「我去跟他把話說清楚。」留下這句話後,阿直便抓著父親外出了。


    燈果不想待在和父親一起生活的屋子裏。她跑到阿直家中,抱著不斷發抖的身體,忍著眼淚,等待阿直歸來。


    最後,父親和阿直都沒回來。


    永遠沒再回來了。


    一帶為地盤的鳥羽組組員,公寓裏的住戶幾乎都和鳥羽組有關聯。父親知道嗎?不過,對現在的燈果而言,那已經無關緊要了。


    「有人說曾看到你爸,不過阿直大概已經……」


    阿直想替果燈殺了父親、卻反而被父親所殺。所以阿直沒再回來,而父親也畏罪潛逃了。山羊胡也讚同這個推測。


    「雖然我很同情你,但是你得自己為將來做打算,我沒辦法照顧你。」


    山羊胡雖然表示同情,還是沒對燈果伸出援手,他在阿直的房中尋找可用的物品。阿直似乎是鳥羽組的專屬製毒師,這間屋子也是鳥羽組為他準備的。


    「要是有白粉掉在地上可就麻煩了,得把這裏清幹淨。小妹妹,你也來幫我。」


    「我會做毒品。」


    「…………啊?」


    「我常和阿直一起做。阿直教過我,我也幫阿直做過。欸,求求你,把這間屋子給我!我會替你們做毒品的!讓我住在這裏!」


    山羊胡大為錯愕,隨即又為了挖到寶而雀躍不已。他大概是認為能夠用比阿直更便宜的價碼,雇用燈果吧!燈果是小孩,不懂自己的價值。


    即使這樣也無妨。燈果借此獲得了謀生方法及自由。


    她不知道究竟該開心還是難過。


    獲得歸宿的那一夜,燈果像個幼兒一般地哭了。


    國中畢業後,燈果搬離阿直家另起爐灶,全心投入製毒。她想設計出沒人嚐過的新型毒品。「了不起,你的貨大家都讚不絕口。來,這個月的份。」


    照料燈果的山羊胡丟了個信封過來。


    燈果的薪水是固定的,與營業額無關。和市價及產量相較之下,她的薪水明顯過少。若不經由鳥羽組販毒,賺的錢鐵定更多。但燈果不能反抗鳥羽組,她能做這生意全是依賴鳥羽組。「對了,之前提到的那件事。」


    山羊胡露出了低劣的笑容,如此說道。


    「上次你不是說想用小孩當實驗品嗎?實驗新作『喪失』的效果。現在有著落了,雖然得冒點險,你要不要參一腳?」


    山羊胡說鳥羽組計劃綁架一個五歲小孩,進行拷問。


    「把過程拍下來,寄給父母。真惡質啊!不過這是最有效的威脅手法。」


    「我可以參加嗎?不會扯你們後腿?」


    「別擔心,多虧了你,我們賺了不少錢,這點小事組裏還肯通融。再說,這件事不光是鳥羽組,警察也參了一腳,就算出了紕漏,也不會被抓的。」


    燈果完全不了解內情,但是她知道不該追問。比起內情,測試『喪失」效果的實驗品更加吸引她,更何況實驗品還是個小孩。這是取得數據的絕佳機會。


    「沒關係嗎?我要做的事很殘酷喔!」


    「沒關係,這樣才好。畢竟對象是小孩,大家都不想接這份工作。」


    「原來這才是真心話啊!也好,反正我不介意弄髒手。」


    豈隻是手,燈果全身都汙穢不堪。別的不說,生為那個男人的女兒本身就是個汙點。


    就拿那個綁來的孩子來一泄平日積下的怨恨吧!


    「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孩子的名字?工作結束以後我還想繼續觀察。」


    「……哎,算了。呃,我記得是叫——」


    綁架日暮旅人並監禁於山丘上洋房的第三天,上頭下了釋放命令。燈果與共犯一起離開。


    一起進行拷問的是一個叫白石的男人,是不是本名並不重要。燈果窺探白石抱著的旅人。


    「看來拷問很有用。」


    「當然有用,換作是我,八成撐不下去。」


    他似乎在同情這個孩子和這孩子的父母。真是個天真的男人。不,每個男人都是這樣,對想像得到的痛苦很敏感,對女人的痛苦卻滿不在乎。


    「這孩子倒是很無辜。」


    燈果露出陰沉的笑容——他隻是運氣不好而已,被我拿來發泄怨氣,真可憐。


    「……對了,談判得如何?」


    「很順利。對這小子是很過意不去,不過這下子我們……」


    「哈哈哈哈哈哈!」


    酬勞有多少可想而知。白石如何,燈果不清楚,燈果隻對旅人的變化有興趣。


    「接下來隻要製造車禍就行了。」


    聽說他們打算製造車禍死亡的假象,殺了這孩子的父母。燈果沒有憐憫之情,隻想知道當這孩子得知父母死亡時,「喪失」會對他的身心產生什麽影響。


    「你可別鬆懈啊!我們的目標是完美犯罪。」


    「已經很完美了吧?全都是自己人。」


    警察和黑道都參與了綁架計劃,有什麽好怕的?燈果說得眉飛色舞,白石卻麵露苦澀之情。


    「……這麽說倒也沒錯。」


    「打起精神來。你的心情我懂,但是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下令的人!我們隻是做好我們的工作而已!隻是領薪水的!想開點!」


    「就是這樣!對了,我有個賺錢的好主意,你要不要參一腳?現在我做的『喪失』,不知道能不能不經由鳥羽組販賣?應該值不少錢才對。交給鳥羽組,進我口袋的錢太少了。」


    白石這才露出了奸詐的笑容。


    人類就是這樣好打發。隻要有錢,隻要有毒品,連要迷惑心靈都不成問題。


    燈果蔑視所有人類。她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瘋了。


    燈果向鳥羽組謊稱量產「喪失」有成本上的困難,把過去所做的試作品全交給白石保管。這是因為放在家裏會被山羊胡發現,而她又無意讓「喪失」流入市麵之故。


    「喪失」是傑作,是燈果在探究心驅使之下製作出來的產品。它和隻會破壞腦細胞的老式毒品不同,能夠剌激腦細胞,操縱神經係統,讓人隻看見想看的,隻聽見想聽的。換句話說,能夠方便地排除使用者厭惡的事物。燈果追求的就是這種催眠藥,隻要有這個,就能克服所有心理創傷。燈果拿小孩當實驗品,就是因為小孩比較容易產生心理創傷。


    自從父親的那件事以來,燈果患了極度的潔癖,嚴重到無法直接觸碰男人肌膚的地步。雖然和男性恐懼症有些許不同,但她的確具有拒絕男人靠近的傾向。她覺得沒必要治療,隻是不能忍受至今仍會夢見父親。


    日暮旅人是完成「喪失」不可或缺的實驗品。聽說他被親戚收養了,該怎麽辦?繼續追蹤下去嗎?丟下工作會引來鳥羽組的反感,到時隻怕連生意都做不成,燈果必須避免這種情況發生。燈果姑且整理好行裝,等待時機到來。而在某一天,最糟的客人上門了。


    「好久不見啦!喂,我找你很久了,燈果。我好想你。」


    「噫!」


    父親帶著惡心的笑容走進燈果家。他依然渾身酒臭味,雙眼發直地撲向燈果。燈果推開父親,抓起旅行包,衝出門外。雖然亂無頭緒,但她已經沒有迷惘。既然被父親找到她的住處,既然要背叛鳥羽組,她就不能繼續待在這個城市。


    燈果逃走了,逃得遠遠的,逃向沒有父親的地方——


    少女的故事就此結束。


    少女即將成長為女人。


    到了現在——


    燈果在四下無人之處等待著。


    前來赴約的是一個叫雪路雅彥的年輕男人。他一看見燈果,便歪了歪頭。他對燈果沒有印象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他們頭一次見麵。


    「你找我有什麽事?是不是要委托工作?」


    燈果深深地垂下頭來。


    「我有事想拜托你。」


    「陽子老師,今晚你要來我家嗎?」


    「咦?」


    等待家長接送小孩的時間,燈衣特地抓住陽子詢問。


    「呃~沒這個計劃耶。」


    陽子打馬虎眼,不知何故,燈衣鼓起臉頰。


    「若你是顧慮其他媽媽的眼光,根本不用管那麽多。去朋友家幹嘛顧慮別人的眼光啊?」


    隻可惜身為保育員,很難如此理直氣壯。該怎麽辦?陽子搔了搔臉頰。然而,最後她終究輸給了燈衣的期盼視線。


    「也對。嗯,那今晚我就上門打擾好了?」


    燈衣笑逐顏開。


    「我等你喔!」


    燈衣揮了揮手,奔向前來接她的龜吉。陽子帶著難以釋懷的表情目送他們離去,此時,小野智子學姐一如平時,若無其事地來到身邊。


    「她的心境是產生什麽變化啦?」


    「學姐也這麽想?」


    不久前,燈衣還視陽子為敵人,現在卻主動邀請陽子去她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對龜吉毫不反抗,也很奇怪。


    「燈衣不對勁,你也一樣。你最近好像不太常去日暮先生家?」


    「是啊。」


    陽子最近卷入了毒品關聯的暴力事件中,得知了旅人的創傷,想支持他的心情更為強烈了。同時,她也發現自己的支持必須是精神麵才行。旅人擁有雙親被殺的淒慘過去,但他依然和從前一樣溫厚泰然。陽子察覺自己似乎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失去感覺的旅人,不禁感到慚愧。


    就連愛照顧人的雪路都不幹涉旅人的生活方式了,和旅人相處,正需要保持這種距離。陽子深深反省自己過去的公私不分和不成熟,雖沒有完全停止,卻也逐漸減少前去幫忙做飯的次數。


    「啊,原來如此,所以燈衣才覺得寂寞吧?燈衣沒有媽媽,對女人很饑渴。」


    「你也不用這麽說吧……」


    居然把饑渴二字用在幼稚園小孩身上。


    「不過,或許真的是這樣。老實說,我也有點寂寞。」


    和旅人、燈衣一起圍著餐桌的感覺溫馨又舒適,陽子非常喜歡。


    「那今晚你就盡情向日暮先生撒嬌吧!現在燈衣也接受你了,太好啦~」


    智子學姐一麵竊笑,一麵用手肘頂了頂陽子。陽子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學姐,你最近性格好像變了。」


    「咦?嘿嘿嘿,是嗎?真的嗎?」


    她的笑容化為癡笑。實在太明顯了,連話都不用套。


    「聽說你交了新男友?」


    「什麽新男友,說得好像我三不五時就在換男朋友一樣。哎,不過如果說過去的戀情都是為了邂逅現在的他而經曆的旅程,倒也沒錯啦~」


    哇,開始炫耀了。既然說了會臉紅,就別說啊!扭扭捏捏的智子學姐豈隻是性格變了,簡直是變了個人。


    「趁現在好好構思結婚典禮上的致詞吧!」


    「是是是!」


    智子學姐幸福就好。如果這時候陪她一搭一唱,隻會讓她得意忘形而已,所以陽子輕輕帶過。每回智子學姐失戀,陽子就得陪她喝酒,陽子隻能祈禱這種事別再發生。


    「山川,你也加油吧!戀愛是很美好的!」


    智子學姐露出了絕美的笑容,陽子不自覺的看呆了。


    愛上某個人,是極為美好的事。


    足以如此改變一個人。


    「……」


    不知何故,陽子覺得有點心酸。


    工作結束後,陽子先去了超市一趟,才前往日暮父女居住的「尋物偵探事務所」。


    不知道旅人在不在家?龜吉來接燈衣,代表旅人有工作不能脫身。或許燈衣是因為父親不在,感到寂寞,才邀陽子來家裏玩。旅人不在時,通常是由龜吉或雪路照顧燈衣,但燈衣似乎不喜歡和旅人以外的男人在一起。


    「她連對雪路都會客套,不知道要怎麽改掉她怕生的毛病?」


    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即使是成年人也不易改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想到這一點,陽子便很高興燈衣肯親近自己。


    「打擾了!」


    陽子打開事務所大門。她發現門沒鎖,心想旅人或許回來了,便探頭窺探客廳,隻見——


    「啊,陽子老師,我們正在等你呢!」


    「咦?」


    見了眼前的光景,陽子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旅人與燈衣坐在擺滿了各式料理的餐桌邊,並要陽子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這是怎麽回事?」


    陽子將超市的購物袋放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桌上的料理。那不是外賣食物,也不是冷凍食品,而是親手做的料理。雪路並不在廚房裏,現場隻有旅人和燈衣兩個人。從這些狀況導出的答案是——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是我們做的。」


    「咦!」


    陽子發出了連自己都覺得滑稽的聲音。燈衣「唔——」了一聲,一臉不滿地瞪著她。


    「幹嘛?你不相信?」


    「啊,對不起,不是啦!我隻是有點吃驚。」


    「那就好。我和燈衣剛才才在說要讓陽子老師大吃一驚呢!」


    對吧?異口同聲的日暮父女。燈衣露出了孩童常見的無邪笑容,但是一轉向陽子,表情就變得洋洋得意。


    「怎麽樣?我們也做得出這麽多料理喔!」


    「哇,好厲害、好厲害!燈衣,你很努力呢!」


    陽子再度看向料理,隻見菜色相當多樣化,從擺盤拙劣的沙拉、撒了一堆胡椒的牛排、醃小黃瓜和海帶——這些還算好的——到明顯燒焦的馬鈴薯燉肉、皮破肉散的鹽烤沙丁魚、隻有豆腐的味噌湯、青椒特別多的炒青菜、出人意表的味噌白蘿卜串、鱈魚子義大利麵、蛋包飯、法式清湯和番茄汁——菜色缺乏統一,教人眼花繚亂,搞不懂哪道才是主菜,湯品為何有兩種也是個謎。正當陽子煩惱著該如何陳述感想時,旅人麵露苦笑說道:


    「其實不是我們兩個人獨力做的,雪路也幫了忙。光靠我們兩個切菜,太危險了。」


    旅人笨手笨腳,讓五歲的燈衣拿菜刀又太過危險,材料似乎全是雪路準備的。原來如此,燈衣討厭的青椒之所以特別多,是雪路搞的鬼啊!


    「我們不知道該做什麽料理才好,所以想到什麽就做什麽。提出這個點子的時候,雪路整張臉都搬起來了。」


    做完料理後旅人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無謀。明知會如此還默默拿起菜刀的雪路實在了不起。燈衣和麵露苦笑的兩人正好相反,得意地挺起胸膛。


    「現在知道了吧?沒有陽子老師,我們也能做菜。」


    啊,莫非她今天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才特地邀我來?


    看來燈衣舉止反常,隻是陽子的誤會。燈衣一點也沒變,依然是想獨占爸比的小大人。


    她的言下之意是沒有陽子出場的餘地。陽子正打算減少幫忙做家事的次數,現在見他們能夠自理生活,當然感到欣慰,但是另一方麵,又感到五味雜陳。


    「燈衣想和陽子老師一起做飯,所以才練習的。」


    咦?陽子抬起頭來,燈衣似乎慌了,一麵說:「才~不~是!」一麵搖頭。


    好。


    和旅人、燈衣三個人一起圍著餐桌,氣氛既安詳又溫暖。減少做飯次數的事還是以後再說吧!我想在這幅風景之中多留片刻。


    陽子如此心想。


    然而,燈衣的言行舉止果然還是有些怪異。


    「爸比和陽子老師不結婚嗎?」


    陽子把嘴裏的番茄汁噴了出來,桌上變得慘不忍睹,她連忙拿抹布擦拭。


    啊啊啊我剛剛發出怪聲了!燈衣真是的,沒頭沒腦地胡說什麽啊!


    陽子清了清喉嚨掩飾,垂下了頭。一來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變得滿臉通紅,一來是因為她不敢直視旅人的臉。


    ——不知旅人先生是什麽表情?


    陽子手足無措,十分明顯。那麽旅人的反應呢?


    「為什麽這麽問?」


    旅人用極為沉著的聲音詢問……毫無慌張之色。旅人的態度太過平靜,反而教陽子不敢看他的臉。如果看了,或許會受到打擊。


    「沒為什麽,隻是突然想到而已。我以後不會再這麽說了。」


    燈衣用平板的聲音說道。


    「……是嗎?不過,這對陽子老師很失禮,你要向她道歉。」


    「對不起。」


    燈衣仿佛早已準備好似地,二話不說便道了歉。陽子覺得有點奇怪。


    「對不起,陽子老師,請你別生氣。」


    「不,怎麽會呢?」


    陽子努力讓表情恢複原狀,抬起頭來,隻見旅人正用哀傷的眼神凝視著自己。


    「……」


    山川,你也加油吧!戀愛是很美好的!


    陽子明白自己當時為何感到心酸了。


    她很羨慕交了男友後喜上眉梢的智子學姐,但她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沉浸愛河中的模樣。


    大概是因為她知道。


    即使陷入愛河,也隻是一廂情願。


    旅人不會和任何人談戀愛。


    無論再怎麽努力,旅人都不會回頭一顧。越是努力,陽子越受傷害,而旅人也會一起受傷。這麽做隻會讓傷口更加擴大。


    看了那雙眼睛就知道,旅人斷然拒絕陽子踏入心房。理由八成和旅人的體質有關。即使陽子想接納旅人,旅人不肯把心交給她,攤開雙手也隻是枉然。


    即使如此。


    正因為如此——


    陽子才受到旅人吸引,想支持他。


    我喜歡你——說這句話很簡單,但是陽子不說。她不想為了獨占旅人而造成旅人的痛苦。慢慢培育愛苗吧!她曾如此立誓。


    「以後或許次數會減少,不過有機會再一起吃飯吧!」


    我已經決定了。


    我要盡量陪在他身旁,直到他把心交給我的那一刻到來為止。


    陽子忍住眼淚。


    陽子回家後,燈衣突然說道:


    「爸比不交女朋友,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燈衣?」


    旅人雖然困惑,還是麵帶苦笑,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我對現在的生活感到很滿足。有你,有雪路,有陽子老師。現在的生活很快樂、很幸福,簡直到了奢侈的地步。」


    依然不變的溫柔笑容和依然不變的哀傷眼眸。


    燈衣目不轉睛地望著旅人的麵孔。


    *


    複合型商業設施巨蛋樂園依舊盛況空前,尤其是d區「遊樂設施,遊樂園區」,在今天這樣晴朗的星期日總是擠得水泄不通。燈衣為免被人潮衝散,緊抓著旅人的手臂。


    「爸比,你可別迷路喔!如果走散了,就算我再怎麽神通廣大也沒辦法照顧你。」


    旅人微微一笑,慢慢地將燈衣舉起,讓她坐在肩膀上。旅人個子高,頭頂上的視野格外遼闊。哇!燈衣發出興奮的叫聲。


    「爸比,爸比!你看那邊!我想坐那個!」


    旅人循著燈衣所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南瓜馬車造型的遊樂器材正配合音樂轉動著。或許是內部有什麽機關吧,從窗戶探出臉來的孩子們都帶著興奮的笑容。


    「嗯,那就先坐那個,之後再順路逛其他遊樂器材吧!今天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慢慢玩。」


    「不可以慢慢玩!快樂時光總是一下就過去了!好了,爸比,快點!會被其他人搶先的!」


    在燈衣的催促之下,旅人開始小跑步,燈衣開懷大笑。


    昨晚,雪路前來事務所,拿出巨蛋樂圜的一曰券,對旅人和燈衣說道:


    「這是熟人給我的,有兩張。我對這種地方沒興趣,帶著妹妹去玩也不適合我,可是明天就到期了,不用可惜。難得有這個機會,老大明天就別工作了,帶燈衣一起去玩吧!」


    「我要去!」燈衣高舉雙手說道,看來根本不用詢問她的意願。


    「雪路,那個熟人我也認識嗎?」


    麵對這個問題,雪路愣住了。在旅人的注視之下,他皺起眉頭說道:


    「幹嘛問這個?」


    「現在發問的是我。」


    「……」


    「……」


    令人不快的沉默流動著,交互打量兩人的燈衣不安地抓住旅人的衣袖。旅人露出苦笑,摸了摸燈衣的頭安慰她:


    「沒事的。」


    雪路也覺得難堪,露出苦澀的表情,但仍硬生生地結束話題:「這是我的私事,別過問。」


    「爸比,你明天不能去嗎?」


    「可以啊!嗯,一起去吧!明天就請雪路代班一天,處理手上的委托案件。可以嗎?」


    「嗯,當然可以。你們好好玩吧!」


    哄完難以克製興奮心情的燈衣入睡之後,旅人和雪路默默地啜飲咖啡。微妙的空氣流動著。欸,老大——雪路突然一臉不快地呼喚道。他的視線依然沒對著旅人,喃喃說道:


    「老大……旅人大哥,如果你打從心底憎恨某個人,你能夠原諒他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但旅人立刻給出了答案。


    「如果真的打從心底憎恨,我根本不會和那個人一起生活,所以沒有什麽原不原諒可言。」


    如果心裏有恨,就不會和對方有所牽扯——這就是旅人的言下之意。旅人的表情柔和,顯示這是他的真心話。


    「是嗎?」


    雪路放下了胸中的大石塊,露出了豁然開朗的表情。


    南瓜馬車中的座椅會縱向旋轉,如果沒係安全帶,就會從座椅上滑落。相對而坐的燈衣和旅人就像蕩秋千一樣,上下交互翻轉。到了最高潮時,連續轉了三圈,嚇破了旅人的膽。每當旅人尖叫時,燈衣天真無邪的笑聲也隨之響起。


    走下南瓜馬車後,旅人忍不住搗住眼睛。


    「我的眼睛在轉……」


    這可是死活問題。


    「原來爸比坐遊樂器材會頭暈啊!我有點意外。」


    「是啊,或該說是不習慣吧?我不知幾年沒來遊樂園了?自小時候以來,已經過很久了。」


    「那下次坐靜態一點的吧丨那邊有旋轉木馬。」


    「……如果可以,我想坐不會旋轉的。」


    縱向或橫向轉動意思都一樣,旋轉的遊樂器材已經快成為旅人的心理創傷了。


    「坐那個如何?慢速遊園的小火車。」


    「咦?那個好像很無聊,我想玩更有趣的!」


    小火車是觀賞風景用的,不像遊樂器材,燈衣覺得無趣。她想坐更像「遊樂器材」的設施。


    「雲霄飛車應該有年齡限製。啊,也有小孩能坐的6」


    「那就去坐!爸比,肩膀讓我坐!」


    「是、是。」


    燈衣開開心心地坐著沒有年齡限製


    的孩童專屬遊樂器材,平時的老氣橫秋隱而不現,與年齡相符的稚氣全麵展露了出來。


    旅人舉起向雪路借來的數位相機。「爸比!」他把焦點對準揮著手的燈衣,拍下她的笑容,寫下回憶的新一頁。


    「接下來!接下來!」


    燈衣開開心心地攤開導覽手冊上的地圖,旅人提議:


    「快中午了,趁著人還不多的時候先去吃飯吧!」


    「咦?已經要吃飯了?」


    燈衣嘟起嘴巴,顯然認為現在休息還太早。旅人麵露苦笑。


    「今天很熱,多攝取水分比較好。再說,先坐下來想想之後要坐什麽遊樂器材也不錯啊!」在旅人的勸說之下,燈衣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命。他們前往距離最近的餐廳。


    「裏頭好像也有禮品店,待會兒去看看禮品吧!」


    遊樂園吉祥物周邊商品及點心滿坑滿穀地陳列於店內,看起來宛若另類的遊樂器材,燈衣也跟著興奮起來。


    「爸比,你看那裏!」


    「先吃飯吧,趁著還有空位的時候先坐下。」


    旅人把燈衣抱在腋下。「唔!」燈衣拚命掙紮,但是臉上卻洋溢著笑容。


    坐到座位上,打開菜單,燈衣點了漢堡排兒童餐和蘋果汁後,又立刻拿出導覽手冊。


    「不用這麽急,遊樂園不會逃走的。」


    「遊樂園不會逃走,但時間有限啊!不趁今天玩個過癮,下次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來!」


    玩得正在興頭上固然是個很大的原因,但燈衣也用她自己的方式珍惜今天這個日子。她一定隱約地感覺到:會不會有下次很難說。


    吃完飯,結完帳,旅人起身去上廁所。


    「我馬上就回來,你在這裏等我。」


    燈衣沒走出店門,而是衝進了與餐廳互通的禮品店。


    剛才,她發現了一個商品,連吃飯時也一直掂記不已。


    高高掛在燈衣頭頂上方的首飾。


    心型的玻璃項鏈。


    長了翅膀的愛心十分可愛,讓燈衣看得出神,她覺得,隻要戴上這條項鏈,自己就能變成公主。燈衣用力踮起腳尖,朝著項鏈伸手。唔!看似快碰到了,卻又碰不到,手掌在半空中遊移。仔細一看,那是最後一條。


    其實隻要稍微想想就知道,那並不像是會在上午賣光的熱門商品,就算陳列架上沒貨了,過一會兒店員應該就會補貨了。但是,燈衣就是想要這一條,她總覺得若是錯過了這一條,以後就再也買不到了。


    「來。」


    背後伸出一隻手拿下項鏈,遞到燈衣眼前。燈衣意會到對方是替自己拿,連忙握住項鏈。起先,燈衣以為是旅人。


    回頭一看,卻是名不認識的女性。她稱不上美人,而且骨瘦如柴,眼神疲憊不堪,和燈衣說話時的笑容仿佛是硬擠出來的。


    「你想要的是這個吧?」


    燈衣點了點頭。女性配合燈衣的視線高度蹲下來,指著項鏈說道:


    「鑲在心型部位的紅色寶石商,不是貼了張『石榴石』標簽嗎?那是這顆寶石的名字。石榴石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喔!」


    女性用手指摸了摸散發鮮豔光澤的寶石表麵,望著燈衣的臉。


    「石榴石能帶來幸福與愛,你要記住喔。」


    女性起身,摸了摸燈衣的頭,走向餐廳。燈衣愣在原地,連謝謝都忘了說。


    燈衣天性怕生,一有陌生人對她說話,她便全身僵硬。她不安地衝了出去,尋找旅人,餐廳裏卻不見旅人的身影。


    「啊…………」


    她不敢進男廁,但是要請店員代為確認也需要勇氣。


    正當燈衣不知如何是好,來回踱步之際,剛才的女性向她攀談。


    「怎麽了?」


    「呃、呃……」


    燈衣沉默下來。女性也看見燈衣剛才的舉動,現在看到眼前的男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等一下喔。」


    女性請路過的男服務生確認廁所。男服務生察看後搖搖頭,女性道謝過後,回到燈衣身邊。


    「他說廁所裏沒有人。爸爸去上廁所了?」


    燈衣嘟著嘴點了點頭,看來是錯過了。照理說,即使走散,旅人也能夠立刻找到她,旅人卻遲遲沒有現身。燈衣並不認為旅人會擱下她自行離去,但仍然覺得不安。


    「別擔心,你爸爸應該在附近,隻要廣播就會立刻趕來的。」


    旅人的眼睛看不看得見廣播聲令人懷疑,但燈衣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百代燈衣。」


    「燈衣?你叫燈衣?百代燈衣。」


    女性意味深長地念著燈衣的名字,隨即前往收銀台請店員向園內廣播。廣播播放之後,女性又表示願意陪燈衣等候旅人。


    「啊,那條項鏈你一直拿著呢,不買會變小偷喔。」


    「可是,錢……」


    「你想叫爸爸買?」


    嗯。燈衣小聲回答,女性麵露苦笑,拿項鏈到收銀台結完帳,又遞給燈衣。燈衣皺起眉頭。


    「……爸比說不可以拿陌生人給的東西。」


    「沒關係,我隻是代墊,待會兒再跟你爸爸拿錢。」


    女性說著:「燈衣真懂事呢。」又摸了摸燈衣的頭。


    「這個你可以自己戴,也可以送給你重視的人。會帶來幸福的禮物,你不覺得很棒嗎?」


    燈衣不住地打量項鏈,仿佛從沒想過要拿來送人——如果送給爸比,他會高興嗎?可是這是女生戴的,該怎麽辦?燈衣如此暗想。


    突然,燈衣猛然省悟過來,抬起頭來說道:


    「謝謝,多虧大姐姐幫忙。」


    「哎呀哎呀,真是個乖孩子。你不用顧慮我,叫阿姨就行了。」


    但是燈衣總覺得叫阿姨有點失禮。雖然她當燈衣的阿姨綽綽有餘,但是她看起來年紀並不大。推斷成年人的年齡是件很困難的事。或許隻是燈衣太過早熟,才會為了這種事煩惱。


    「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性似乎沒料到燈衣會有此一問,愣在原地。


    「嗯?」


    「啊,沒什麽,抱歉。我的名字叫……」


    她猶豫了一瞬間。


    「小林,你叫我小林小姐吧!」


    *


    小林自我介紹之後,燈衣變得多話了些。她們並排坐在餐廳前的長椅,一麵等候旅人,一麵閑聊。


    「小林小姐,你一個人來嗎?」


    「嗯,是啊!我很喜歡遊樂園。」


    「你坐過雲霄飛車了嗎?」


    「那個大型的嗎?那個我不行,太恐怖了。我喜歡悠閑一點的遊樂器材。」


    「南瓜馬車呢?你坐過南瓜馬車嗎?」


    「啊,那個啊?嗯,那個挺好玩的。」


    「就是說嘛!但是爸比卻坐到頭昏眼花!還鬧脾氣,說他不要坐會旋轉的遊樂器材了。」


    「哎呀,爸爸真沒用。」


    「就是說啊!不過,他就是這一點可愛!」


    話題逐漸轉移到父親身上,燈衣變得更加神采飛揚。見了她這副模樣,小林「嗯」了一聲,眯起眼睛。


    「燈衣很喜歡爸爸喔?」


    「對啊,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爸比了。因為爸比是我唯一的家人。」


    「這樣啊……」


    「真是的,你跑去哪裏了?」


    「我才正在奇怪你跑到哪裏去了呢!我好擔心。」


    「真的?」


    「當然。我差點都哭了。」


    正麵接受擁抱的燈衣緊緊地抓住旅人的衣服。


    「真是的,爸比比我還要孩子氣。」


    放下心來後,眼淚險些奪眶而出,燈衣連忙忍住。在小林麵前哭哭啼啼,實在太丟臉了,她絕對不哭。


    「爸比來之前,都是她在陪我。」


    旅人起身,向小林低頭致謝。


    「謝謝你照顧小女。」


    小林呆愣地看著旅人。燈衣代為介紹:


    「這是小林小姐,她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是嗎?小林小姐,如果你願意,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燈衣也想向你好好道謝。」


    燈衣刻意強調了一個人,心裏在盤算些什麽可想而知。這點小林應該也明白,除非真的覺得很困擾,否則應該會點頭答應。


    然而小林卻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旅人看。


    「呃……可以請教你貴姓大名嗎?」


    「我嗎?我叫日暮旅人。」


    「日暮……旅人。」


    「你聽過我的名字嗎?小林小姐。」


    見到旅人眯起眼睛,小林的表情一陣僵硬。旅人的哀傷眼眸,能將眼中人的心靈化為赤裸,不知不覺間,小林便被其深深震懾住。燈衣從兩人的樣子感受到沉重的氣氛,不禁慌了手腳。


    燈衣抓住小林的袖子,用眼神祈求她同行。這個動作有如推手一般,讓小林決定答應。


    「不過,我會不會打擾你們?」


    「沒關係。和爸比相處的時間多得是,但是小林小姐不一樣,好不容易認識了,今天一天就一起玩吧!」


    「真是專製呢。」


    「是啊!因為我想一起玩,所以不用跟我們客氣喔!」


    對怕生的燈衣而言,這情形相當罕見。她還是頭一次對陽子以外的女性敞開心房。燈衣朝著旅人和小林各伸出一隻手,牽住他們的手。


    宛如家人一般。


    三人的影子並排搖曳著。


    「我想坐旋轉木馬!爸比會怕,都不陪我坐。我要跟小林小姐一起坐!」


    「那我就當專職攝影師吧!」


    轉要把我拍得可愛一點喔!」


    「燈衣哪有不可愛的時候呢?」


    小林笑了。旅人對女兒的疼愛實在稱得上無法無天。最愛爸比的女兒和溺愛女兒的父親,人家是情侶曬恩愛i他們卻是父女曬恩愛,教小林看了不禁莞爾。


    她們坐完旋轉木馬後,又挑戰各種燈衣想坐的遊樂器材。燈衣總是興奮地開懷大笑,被燈衣拉著四處跑的小林看起來也相當快樂。


    旅人用相機拍下了這幅光景,他的眼睛帶著哀傷之色,微微濕潤。


    今天,那孩子在笑。


    他把這幅畫麵也收入心房。


    午後時分,燈衣和小林逐一稱霸遊樂器材。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地接近尾聲。


    「啊,有鬼屋耶!燈衣。」


    麵對小林的提議,燈衣肩膀一震,全身僵硬。小林光看這反應便心裏有數,卻故意開口:「來遊樂園怎能不逛鬼屋呢?我覺得鬼屋能和雲霄飛車、摩天輪並列為三大遊樂器材喔!」


    「……是嗎?我覺得旋轉木馬比較有遊樂園的味道。」


    「可是,每個遊樂園的旋轉木馬都差不多啊!有差異的是這類遊樂器材。再說,要說到遊樂園,還是少不了鬼屋。」


    她對依然文風不動的燈衣露出無聲的笑容。


    「啊,你是不是會怕啊?」


    「才不是!我才不怕呢!那些鬼都是人假扮的!」


    「那你幹嘛緊黏著爸比?」


    「因為……爸比說他會怕。」


    聽了這個借口,旅人露出苦笑。旅人從不覺得這類遊樂設施可怕,因為機關的位置和啟動時機他都看得見,根本嚇不著他。


    「是啊!半夜會不敢一個人上廁所,還是別逛鬼屋好了。」


    「才不是因為這種理由呢!沒禮貌!」


    說歸說,逃過一劫的燈衣還是鬆了口氣。旅人和小林相視而笑。燈衣重振起精神,說道:「我想坐摩天輪!」


    「啊,原來你不怕高啊。」


    「夠了沒有!我才沒有害怕的東西呢!」


    三人一起搭乘摩天輪,觀賞風景。燈衣指著各個建築物,小林逐一回答它們的名稱。小林的表情突然流露出懷念之色。


    「這一帶也變了很多呢。」


    「你住在外地嗎?」


    「嗯……很久沒回來了。幸好今天來了。」


    才能見到你。說著,小林摸了摸燈衣的頭發。


    燈衣露出靦腆的笑容,任她撫摸。


    天空開始染紅,距離閉園還有些許時間,但是絕大多數的遊客都開始走向大門。每個月的第二、第四個星期六和每季舉辦大型活動的日子,遊樂園會延後閉園時間且施放煙火,每到這類日子,遊客鮮少會在這個時間回家。但是很不巧,今天隻是個尋常的星期日。


    雖然依依不舍,但該替快樂的時光劃下句點了。


    燈衣和小林並排坐在戶外長椅上,旅人則去為三人買飲料。


    大概是玩得太累,燈衣的身體往右傾斜,似乎快睡著了。小林把身體靠過去支撐燈衣,燈衣順從地把頭靠到她的身上。


    「玩累了吧?沒關係,困了就睡吧!」


    燈衣揉著眼睛,搖了搖頭,硬是撐起身子。


    「我還不想睡。」


    「是嗎?那我們來聊聊天吧。」


    小林俯視著自己的腳,旁邊有一雙踩不到地麵的小腳交互搖晃著。她的視線沿著縫著花邊的白色襪子逐漸往上移,最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燈衣的側臉。,


    燈衣生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小林覺得她看起來宛如天使。


    「燈衣的媽媽今天留下來看家?」


    「媽咪?我沒有媽咪,她在我小時候不見了。」


    現在的燈衣也很小,但是小林沒說出口,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燈衣搖了搖頭。


    「哦?為什麽?——啊,因為有新媽咪?」


    「不是啦!」燈衣賭氣似地嘟起嘴巴。


    「因為我有爸比。我有爸比,還有雪路……哎,陽子老師和烏龜也可以勉強算進去啦,所以我不覺得寂寞。」


    燈衣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而且啊!」她以自信滿滿的表情望向小林。


    「媽咪的長相我記得很清楚,不管在哪裏遇見,我都可以馬上認出來。我知道總有一天一定能見到媽咪,到時候我會主動叫住她。不能見麵的時間越長,見麵時就越開心。所以,媽咪不在也沒關係,我很期待和她見麵。」


    「是嗎?……燈衣真堅強。」


    「小林小姐,你沒有家人嗎?」


    小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對小孩炫耀自己的不幸無法解決任何問題,隻是徒增空虛而已。


    「爸比也沒有家人。」


    燈衣一臉落寞地說道:


    「我有媽咪,但是爸比真的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因為有我在,所以他不交女朋友,總是拚命工作。因為有我在,他吃了好多苦。」


    不是的。小林很想這麽說,但她不能說,她沒有這麽說的資格。小林輕輕摸了摸燈衣的頭,代替話語。燈衣喃喃說道:


    「我想讓爸比幸福。」


    小林默默地摸著燈衣的頭,燈衣把頭靠在她的膝上,不久後就


    睡著了。


    宛若算準時間似地,旅人回來了。


    「睡著了啊?」


    旅人一臉愛憐地凝視著燈衣,活脫是為人父的表情,但是他的臉上同時也有責備小林之色。


    「為什麽你在這裏?為什麽你成了這孩子的父親?包括今天的事在內,我有許多問題想問,但是我姑且不問。」


    小林喃喃說道,與旅人四目相交。仔細一看,那雙哀傷的眼睛中其實帶著柔和溫暖的色彩。


    「我本來很擔心這孩子,現在看來是不用擔心了。她似乎很幸福,我放心了。」


    這是小林出自肺腑的話語。


    小林輕輕抱起燈衣,和旅人換手。她站起身,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封信,正要遞給旅人——


    「……」


    卻又放回原處。因為她抬起頭來時,燈衣的睡臉映入了她的視野中,她突然感覺到,別把信交給旅人比較好,打消了主意。旅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是會讓燈衣悲傷的內容,我們不需要。」


    旅人似乎看穿了一切,但他並未挽留小林,看來他的個性出乎意料地嚴格。


    小林笑了。那是舍棄眷戀之後的清爽笑容。


    「再見。」


    「嗯,再見。」


    道別過後,她轉過身去。


    她和這對父女不會再見麵了。


    離開巨蛋樂園,一名身穿褲裝的女性從小林的正麵一直線走過來。她橫擋在前方,從懷中取出了警察手冊。


    「我是縣警增子警部補,要以違反毒品危害防製條例的罪名拘捕你。」


    幾名壯漢隔著一段距離圍住了小林。看來是無路可逃了。


    「……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小林燈果,就是你。你以為使用舊姓就能蒙混過關嗎?再說,報警的是剛才和你在一起的日暮旅人,他的指認絕對不會出錯。」


    增子上了手銬,恨恨地說道:


    「我才不會讓你自殺,還有很多事等著你招供,百代燈果。」


    燈果含糊地點了點頭,認了命,垂下頭來。


    * * *


    這是一個名叫燈果的女人的故事。


    為了擺脫父親的束縛,燈果逃離了居住的城市。但是前途茫茫,這又是她首次麵臨無依無靠的狀況,內心中非常無助。


    她暫且將追蹤實驗品日暮旅人當成目標,朝著西方邁進,循著模糊的記憶,前往日暮旅人父親的老家。


    她很快便抵達了目的地,但並未看到最重要的實驗品。事情已過了三年多,要追蹤輾轉流離於各個親戚家的小男孩並不容易。追丟了人,連目的都失去的燈果不知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不過,我得活下去。


    燈果漠然地想道,再度開始製作毒品。因為這是她唯一的謀生技能。


    她以毒品當成見麵禮,混入了黑道組織中,知道警察快找上門來了,就立刻移居他處,隱匿蹤跡。她也曾投靠外國來的黑道組織。不斷遊走於組織和組織之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十年。


    燈果在東北地方都市生活的時間最長。之所以覺得這裏的生活舒適,應該是因為這裏的鄉土民情和她最合得來。她尤其喜愛鄉土料理和當地醸製的酒,幾乎每天晚上都泡在附近的居酒屋。成了常客以後,經營居酒屋的老夫婦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更是讓她舍不得離開。


    燈果一直很向往寧靜的生活,留在這裏或許可以實現這個心願。


    然而,被通緝的燈果不能長久停留在同一個地方。至今她仍沒有不和黒道牽扯的謀生方法,想必不久後就得離開此地。


    那個男人每次一在居酒匾遇見燈果,便會一屁股往她身旁坐下。


    「你看起來很寂寞,今晚我也陪你喝酒吧!你很幸運,遇到我這麽體貼的男人。」


    「閃邊去。」


    即使燈果冷漠相待,他照樣陪燈果晚酌。他似乎是土木公司的現場作業員,常穿著被混凝土與泥土弄髒的作業服。居酒屋位於工業區,顧客大多從事這一行,但其中最肮髒的就是他。壯碩的體格和下巴的顎裂充滿了令人厭煩的男人味,光看就嫌悶熱,體毛的濃密程度更是超越人類,活像一頭熊。


    這個男人總是自顧自地說笑話,自顧自地放聲大笑,相當引人側目。即使燈果不理不睬,旁人還是會誤以為他們兩個是同桌共飮的朋友。


    「……你幹嘛一直纏著我?」


    「當然是因為你是美女啊!愛上了一個人以後,就會想要多多親近,這是人之常情嘛!哎,你就自認倒黴吧!誰教你長得這麽漂亮?」


    這是個難以分辨是玩笑還是真心話的告白。燈果認為是兩者參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對男人很有吸引力。若非如此,誰會想搭理每晚泡在酒裏的母老虎?至於愛上她雲雲,她根本不相信。


    「啊,你懷疑啊?要我說幾次都行。我愛上你了,打從心底愛上你,愛到希望和你結婚的地步。對啊,我們結婚吧!好不好?喂?」


    「酒鬼一個,在胡說什麽?」


    滿臉通紅、口齒不清的男人說的話有什麽可信度?


    「要我說幾次都行!我喜歡你!喜歡你的頹廢和獨來獨往!」


    「我對你的品味感到懷疑。」


    或許燈果不該這麽說自己,但是換作是她,她絕不會和自己這種人交朋友,更別說是結婚了。和自己在一起,根本沒有絲毫樂趣可言。


    然而男人卻每晚重複同樣的話語,不厭其煩。


    「我喜歡你!我愛上你了!和我結婚吧!」


    男人大步踏入燈果的心房,教燈果難以再把他的話當成醉話,左耳進右耳出。她甚至必須提醒自己是為了見老夫婦才來這間居酒屋的,實在傷腦筋。


    離不開這個城市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燈果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提過,但男人得知燈果的生日之後,便買了蛋糕到居酒屋來。


    「本來巧克力磚上應該要寫名字的,但是我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說你啊,居然一直跟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求婚?」


    燈果隻覺得傻眼,不過男人從前問起名字時燈果拒答,這也怪不得他。


    這麽一提,燈果也不知道男人叫什麽名字。


    「我叫百代卓馬,你可以叫我百卓。你也順便改姓百代吧!」


    「被『順便』冠夫姓,我可受不了。」


    老板體貼地用白色奶油在巧克力磚上寫上「燈果」。卓馬突然用嘶吼的聲音唱起生日快樂歌,常客們也跟著一起高歌。事出突然,燈果愣在原地。歌唱完了、掌聲停止後,她仍無法動彈。


    「生日快樂!雖然我不知道你幾歲了,但是我很感謝你來到這個世上。多虧了你出生,我才能認識你。」


    豪邁粗擴的男人用著與他完全不相符的溫柔聲音說道:


    「生日快樂,燈果。」


    這大概是——


    燈果打從出生以來,頭一次因極度的喜悅而哭泣。


    十歲的生日,被翻倒的餐桌,惡心的手,冷笑的父親。


    謝謝你來到這個世上。


    過去,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


    和百代卓馬相識,過了一年。


    黑暗的情感驅策著燈果。既然要走,不如把一切告訴那個男人吧!我要親眼看他驚訝、錯愕並且幻滅的模樣。


    她想傷害卓馬,也想深深地傷害自己。


    因為她不想有所留戀。


    在初次約會時,燈果對樂不可支的卓馬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父親逼她賣淫的事,販毒維持生計的事,和黑道勾結、做了許多慘無人道的事,所有一切。「什麽跟什麽啊!別鬧了,混帳!原來你總是那麽陰沉,是因為這些緣故?媽的!」


    卓馬勃然大怒,燈果目瞪口呆。


    「為什麽我當時不在你身邊?如果我早點認識你,才不會讓你受苦!我一定會保護你!」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說的話毫無邏輯可言?」


    「哪裏沒邏輯了?你聽好,我愛上了你!不管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認識你,我都一定會愛上你!如果我早點認識你,就可以保護你了!」


    這個男人才不管邏輯通不通。說穿了,他無法接受已經結束的過去以及仍在持續的現實。淚水微微流出。她居然還有所期待,真是傻瓜。


    燈果背過臉,吸了吸鼻子。「喂!」卓馬倏然靠近。


    「所以我要從現在開始保護你!現在我知道原因,就可以保護你了!燈果!」


    「啊?咦?」


    卓馬突然抱住燈果。男人的手,讓她想起父親的男人氣味。燈果發出小小的尖叫聲,伸出雙手推開卓馬,但卓馬文風不動。他按住燈果的頭,望著她的眼睛。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的大嗓門和可怕長相都是天生的,沒辦法!你要想辦法適應!」


    瞧他說得理直氣壯。不過,這也是在暗示燈果若不改變,便無法解決問題。卓馬攤開雙手,隨時等著燈果踏入心房。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要我說幾次都行!我喜歡你!」


    卓馬宛如生氣似地吼叫著。他的額頭上浮現血管,眼角也帶著淚水。


    那是發自內心的呐喊。


    「我喜歡你,留在我身邊!」


    「————!」


    聽了如此一廂情願的話語卻覺得高興,是不是很奇怪?


    他的目的不是身體或毒品,他想要的隻有燈果。


    我喜歡你——基於如此單純的理由而需要燈果。


    「……你願意等到我適應為止嗎?」


    「我不等,你慢慢適應吧!先結婚再說。」


    「別用這種話來打發女人的夢想,豬頭。」


    不過,這已經足以成為充分的動力。


    數星期後,燈果成了「百代燈果」。


    燈果和卓馬生了個女孩,從燈果的名字中取了一字,命名為「燈衣」。對著生產後首次抱入懷中的燈衣,燈果說了聲:「謝謝。」


    謝謝你來到這個世上。


    能夠見到你,我的人生就有意義了。


    「……」


    「怎麽了?」


    卓馬詢問產後在病房中靜養的燈果。他總是能夠迅速察覺燈果心中的微妙變化,尤其是在她的心靈朝向負麵動搖的時候。他的關懷讓燈果感到安心。


    「從前我曾對一個小男孩做了很殘酷的事。那個孩子現在人在哪裏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的人生一定很不幸。我犯下了大錯。」


    在成了母親之後,她總算理解生命的寶貴及人生的重大。


    她毀了日暮旅人的人生。


    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去道歉吧。找出那個孩子,向他道歉。如果你毀了他的人生,就用一輩子向他道歉。雖然這樣無法消除彼此的恩怨,但有錯就該道歉。別擔心,我也會陪著你,一起用一輩子向他道歉。」


    燈果點了點頭。


    能夠認識卓馬真好。她幸福得甚至有種罪惡感。


    燈果終於獲得了真正的「家人」。


    然而,幸福持續不到三年。


    當卓馬開車載著全家人一同出遊時,對向車道有輛酒駕車的半邊車身越了線,與駕駛座正麵對撞。坐在後座的燈果和燈衣隻受到輕傷,但駕駛的卓馬卻內臓破裂,當場死亡。


    失去摯愛的打擊太大,令燈果茫然無措。


    電視台連日播報車禍新聞,消滅酒駕的聲浪高漲,不隻肇事者,連受害者的真實姓名都被大肆報導。在燈果尚未發覺前,她的名字已傳遍全國,而她更料想不到這將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那,便是不幸的開端。


    有人打了通電話到百代家,來電者自稱熊穀。燈果聽過他,這個男人在日暮旅人被綁當年殺了一個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之後被捕。燈果也隱約知道綁架日暮旅人和殺害山田快正兩件事背後有所牽連。


    『人家看到新聞了。「燈果」這個名字很少見,人家一下子就認出是組裏的專屬製毒師。你逃得還真遠啊!』


    「現在找我幹嘛?我和鳥羽組已經沒有關係了。」


    『哎呀,那正好。人家想跟你討個東西。以前不是對日暮旅人用過某種毒品嗎?叫做「喪失」,挺有名的。那是你做的吧?』


    「……的確是我做的,但是我手邊已經沒有了。我全送給那個幫忙綁架的男人了。」


    『啊?你手邊沒有?糟透了。那個男人是誰?』


    「……不知道。我不記得他的名字,再說他用的八成是假名……我猜他應該是警察吧?從他的話中聽得出來。」


    思索時的沉默隔著電話飄蕩著。燈果握緊話筒。


    「問夠了吧?這件事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等等。其實用不著找他,直接叫你重做比較快。』


    「什麽?」


    『你得養孩子,很辛苦吧?人家讓你做生意,你就回來吧!還是人家去接你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喔。』


    「等、等等!等一下!我已經金盆洗手————」


    熊穀徑自掛斷了電話。燈果覺得眼前發黑。


    如熊穀所言,卓馬過世之後,生活便無以為繼。要養育燈衣,她隻能重操舊業。但是,走回卓馬助她脫身的老路,就等於是背叛卓馬,讓她痛苦萬分,即使這是僅剩的謀生手段也一樣。


    她想起卓馬的父母曾說過想收養燈衣。反對兒子與燈果結婚的公婆會想把兒子的骨肉留在身邊也是理所當然。要養育燈衣,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環境,現在的燈果無法給燈衣這種環境。媽咪。燈衣攀著燈果的腳。聽到燈衣的聲音,燈果下了決斷。


    「燈衣,媽咪得暫時和你分開。不過,媽咪一定會回來的……!」


    首先得逃離熊穀的魔掌。先躲起來,等到風頭過去,在外地做好準備後,再來接燈衣。對燈果而言,卓馬仿佛就活在懷裏的燈衣體內,令她難分難舍。但為了這孩子好,她隻能這麽做。


    隔天,燈果帶著燈衣去找公婆。她強調自己日後一定會來接燈衣,但公婆卻露出不悅的表情。即使隻是一時,但公婆無法信任不說明理由便擱下女兒的燈果。對他們而言,燈果是奪走兒子的女人,這樣的罪惡感令燈果無地自容。


    燈果回到了婚前居住的公寓。婚後她並未退租,而是將這裏當成存放私人物品的倉庫。當她為了籌錢而回到公寓時,不禁啞然無語。屋裏仿佛遭了小偷般,被翻得亂七八糟。從前製作的毒品全被拿走,一個也不剩,毒品調製配方和燈果保留下來的「喪失」也不例外。竊賊宛如事先知道燈果是製毒師才找上門來似的。


    「……難道是熊穀?」


    他已經找到這裏來了?領悟這件事的瞬間,燈果感到毛骨悚然。如今的百代家不知道變得多麽淒慘?但是她不能去確認。她必須立刻離開這個城市——


    不幸仍舊持續。


    由於燈果身為製毒師的知名度太高,所到之處都有黑道或犯罪組織盯上她,她隻能隱藏起行蹤,流浪於每個城市之間。在遠離和卓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後,燈果好不容易定居下來,找了份普通的工作。當時已經過了一年,燈果寫了封信給公婆,通知他們自己將去接回燈衣。


    然而,燈果遲遲未收到回音,她感到不安,連忙前往公婆家。


    「燈衣不在這裏。前一陣子,有個叫熊穀的男人把她帶走了。都是你害的,你這個搶走我兒子和孫女的掃把星!」


    燈果跪倒在地。想討回燈衣,隻剩重操舊業一途。她作夢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公公猶如落井下石一般,繼續說道:


    「最近有個自稱是你爸爸的男人找上門來鬼吼鬼叫,說要見你,所以我把你信上的住址告訴他,打發他走了。哼!那個男人活像遊民一樣,身為他女兒的你也是個賤人。快滾!在你找回燈衣之前,我不想看到你!」


    燈果被掃地出門,不知所措。


    隻要能找回燈衣,什麽事她都肯做,什麽事她都能做。但是問題在於父親。


    父親又追來了,他到底要糾纏到幾時才肯罷休?好不容易獲得的環境又泡湯了,她得再度搬家才行。


    為什麽?


    這種事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為何不讓它結束呢?


    「……是啊!其實很簡單嘛!」


    燈果搖搖晃晃地邁開腳步。


    空虛的視線四處遊移,燈果回到了新家所在的城市,接著——


    「燈果,是燈果嗎?我好想你!你變得好漂亮!」


    肮髒運遢的父親口中發出下流的笑聲,吐著帶有濃烈酒臭味的氣息。


    燈果帶著宛如麵具般的表情,開口說道:


    「我也是。我好想你,爸爸。」


    透過新聞得知熊穀被捕後,我來到了燈衣居住的城市。


    燈衣的監護人雪路雅彥正如傳聞中的一般,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愧是雪路顧問的兒子,舉手投足間隱約散發著一股高雅,看起來並不是個秉也惡劣的人。


    燈衣也在場,她走在雪路雅彥身旁,正在說話,並不時露出笑容,看起來活潑又健康。即使擦身而過,那孩子依然沒發現我,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並未因此受傷。傷害她的是我,丟下她消失無蹤的是我。擦身而過時,我從那孩子的口中聽見了「爸比」這個字眼,看來似乎有身代父職的人陪在她身邊,或許也有身代母職的人陪著她。


    那孩子在笑。


    我現在出麵,是否隻會奪走她的笑容?


    我已經成不了好媽媽,已經沒有資格待在她身旁了。


    為了她著想,我能做的事隻有一件。


    * * *


    「——你說得沒錯,百代燈果的包包裏的書信是遺書,上頭還注明要不要念給燈衣聽,由雪路雅彥決定。別開玩笑了!她以為孩子聽了遺書內容會開心嗎?她從沒想過燈衣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在等待母親回來嗎?」


    增子難得如此激動,旅人遞了條手帕給她。


    增子一臉不快地撇開臉。


    「我沒哭,別誤會。這麽輕易對嫌疑人產生移情作用,哪幹得了這一行?」


    微小的吸鼻子聲響起,但旅人什麽話也沒說。


    在警署的小會議室中,增子說明了百代燈果所經曆的一切,內容是來自於百代燈果的自白。


    想當然耳,增子聽完自白內容,才知道燈果是當初綁架旅人的綁匪。


    「你真的不知道?」


    「對。不過,在遊樂園見麵時,從她的反應,我就隱約猜到了。她的手上有毒品特有的氣味,從前又和鳥羽組有關聯,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


    想必燈果是覺得自己一輩子都離不開那個世界,灰心喪誌。見了健康長大的燈衣,又害怕自己過去犯下的罪行曝光,認為自己不在人世比較好,才決心自殺。


    「她的自白中有個部分很含糊,就是關於她父親的部分。她說她和糾纏不休的父親攤牌了,但是我總覺得不對勁。她整型也是在那之後,或許……」


    百代燈果整了型,和包包中全家福照片上的麵容天差地遠。認識百代燈果的人見了她現在的長相,應該不會察覺是同一個人。


    整型的可能理由隻有一個。


    「……我們沒收到發現她父親屍體的報告,不過,目前警方也沒有足夠的驗屍官來一一檢驗遊民的屍體。」


    這隻是臆測,真相隻有百代燈果知道。


    「最後想看看女兒開心玩耍的模樣——雪路雅彥怎麽會接受這麽荒唐的要求?如果他當時就製止她,根本不必這麽費事。」


    「我想雪路是期待她看見燈衣以後,會打消尋死的念頭。雪路向來不幹涉別人的私事,雖然他很雞婆,但是他不會越線。」


    「……所以他才安排你去,因為日暮旅人能看穿別人的感情。」


    「燈果小姐的死意始終很堅定,所以我隻好聯絡你,才能阻止她。」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百代燈果目前安置於拘留所中,不久後便會送往檢察廳,待起訴之後即會開庭審判。


    「她持有販賣用的毒品,有期徒刑是免不了的。但若法官判定她是在被人逼迫之下販毒,或許可以酌情減刑,大概會判個七、八年吧!她這個案子最大的問題,就是販毒期間過長。」


    這番話顯然在擔心百代燈果。說完之後,增子才察覺,不快地皺起眉頭,改變話題掩飾:


    「對了,你來幹嘛?之前我不是說過,百代燈果的事等雪路雅彥也在場時再一並說明嗎?」


    增子的確說過,但她還是一板一眼地向旅人說明,果然是個濫好人。她應該也會另行再向雪路說明吧!


    旅人說出前來警署的真正理由。


    「請把這個交給百代燈果小姐。這是燈衣送的禮物。」


    「燈衣?……我可以檢查一下嗎?」


    增子接過禮物,看了以後,不禁屏住呼吸。


    這回,她接下旅人遞出的手帕了。


    *


    增子堇警部補前來拘留所。她是逮捕燈果的女刑警。增子摒退看守的男性職員,進入室內。


    「這是給你的探監禮,收下吧!」


    「……」


    增子遞出的是個相當大的牛皮紙袋。燈果皺起眉頭來,她想不出有誰會送她禮物,也猜不出牛皮紙袋裏裝的是什麽。


    「……是誰送我的?」


    增子沒回答,隻是露出了又似生氣又似困擾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錯覺,隻見她的眼睛微微泛紅。增子將東西交給燈果之後,便離去了。


    四下無人,燈果戰戰兢兢地打開牛皮紙袋。裏頭隻有一張紙,是圖畫紙,鮮豔的色彩躍然於紙上。


    標題是「媽咪」,是張肖像畫。


    「……………………」


    「媽咪」身旁有個小女孩,和她手牽著手,笑容洋溢。那是個穿著紅鞋的小女孩,背景中描繪的大圓圈應該是摩天輪,南瓜馬車和雲霄飛車圍繞著兩人。


    「燈衣…………!」


    那是在遊樂園牽手玩耍的回憶。我們去坐那個!燈果想起拉著自己的手、麵露無邪笑容的燈衣。燈果改變了容貌、改變了姓名,但那孩子依然發現她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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