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時的某天傍晚,紗雪在火車站前的商店街附近迷路了,不知如何是好。


    她緊緊摟著剛從店裏買好的一袋檸檬,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縮著身體,觀望著四周,想:「這裏是哪裏?」


    火車站旁鍾表店大樓上發光的大鍾,好像有點印象。電車行經其上的橋旁那間花店也好像有印象。可是……思,到底是怎麽了?


    這裏是風早車站旁的站前商店街。搬來這城市雖然才經過大約一星期,但總覺得家附近這一帶的路應當記得了。所以,剛才媽媽說沒有檸檬了,就立刻自告奮勇說「我去買」而出門。雖然媽媽說.,「很快就要天黑了,不去買也沒關係。」自己卻說:「沒問題,很快就會回來。」而跑來買了。


    「怎麽辦?不趕快回去的話,爸媽一定會擔心的……」


    已經四年級了,居然還會迷路。要是被誤解為是因為不喜歡媽媽才故意遲遲不回家的話,怎麽辦?


    抱著的袋子裏傳出檸檬香味,很像媽媽的香水味。


    紗雪想起了才剛一起生活不久的新媽媽。她有著開朗的笑容和溫柔的聲音,經常希繁能讓紗雪高興、很好的大姐姐。


    一點也沒有想要傷害她的念頭,但萬一被誤會的話……


    (媽媽不會誤會、誤解,因此而討厭我吧?)


    在人來人往的車站旁馬路上,經過的都是不認識的人。天空越來越暗。紗雪朝上看了看在空中發光的鍾,輕輕點了個頭,開始走。光隻是站在那裏是回不了家的。走著走著,說不定就可以想起回家的路。


    (晚餐需要用到檸檬。因為媽媽說是要用來加在雞肉沙拉的醬汁裏的。不快點回去不行,媽媽等著呢。)


    緊握的手心冒汗了。狂吹的冬風好冷,忽然覺得這冷冽令人懷念。


    她想起了搬來這個市街之前,度過了兩個星期寒假的鄉下外婆家,已死去的媽媽的老家。那是離這裏很遠的北方的一個山村,雪大片大片的下,像冰一般冷的風吹著。還有像童話故事中會出現的大森林。


    紗雪很喜歡看故事書。不過寒假時卻忘了把書帶去了。


    小村子裏沒有年齡相近的孩子可以一起玩,紗雪就在森林中的一處空地做了兩個雪人和一隻雪兔子,和他們說話遊戲。帶著外婆、阿姨做的便當,假裝四個人一起吃,一起冒險旅行。


    用碎木炭在臉上做出了微笑的眼睛和嘴巴,一個大的和另一個略小的雪人。還用枯樹枝做成兩隻手。另外還有一隻小小的可愛雪兔則放在樹樁上。


    大雪人穩重可靠,像大家的大哥。小雪人比較帥氣,但有點愛裝腔作勢,像二哥。小雪兔則可愛而愛撒嬌,卻有勇氣,如同大家的小弟弟。


    在紗雪的想像中,紗雪和雪人雪兔旅行於妖精國度或奇異的魔女國度。冒著生命在叢林中探險,在大海上乘船優雅航行。雖然是在下雪的森林中,氣氛卻似在沙漠搭起的帳篷中喝著熱騰騰的茉莉花茶。不過外婆裝在熱水壺中的茉莉花茶隻有紗雪一個人喝,因為雪人們暍了會融化。


    很會編織的紗雪,晚間在家裏用外婆給的舊紅色安哥拉羊毛線,替雪人雪兔他們鉤了三條同款式的圍巾。


    裝飾了橡樹實和金綠色交織的絲緞的鬆軟紅圍巾,很適合雪人們與雪兔。


    紗雪一邊輕巧地替三人圍上圍巾,一邊說:「這是我們友情的信物,你們一定要好好珍惜喔。」


    紗雪看了看刮著寒風的天空,在高聳大樓間隙之間看得到冬日的白色天空。


    這片天空,應當是和那片森林相連,和那森林上方的應該是同一片天空。可是,那令人想念的雪地森林,永遠在那看似很近,卻很遙遠的地方。


    (……好想回去那座森林啊!)


    (……雪兔他們不知怎麽樣了?)


    雪兔的眼睛,是用雜貨店賣的兩粒藍色玻璃珠小心地輕輕嵌上的。藍眼睛的兔子,有兩片綠葉做成的綠耳朵。為了避免害他融化,紗雪小心翼翼地輕輕將他放在自己手套上,對他說了很多事情。


    她說了很多事情,例如:爸爸要和在圖書館遇見的溫柔體貼又美麗的大姐姐結婚;那個人將要成為她的新媽媽。她很愛在她還是嬰兒時就死去的媽媽,但也很愛這個喜歡笑、身上散發出香味的姐姐。她寒假結束後要在新城市的可愛小房子和爸媽三個人開始一起生活,她非常非常期待等等。


    「我現在一個人在這裏,是因為爸爸和媽媽正在整理那間房子。爸爸和媽媽在叫做風早的漂亮城市裏買了一棟有小院子的舊房子。那城市是爸爸的家鄉呢。爸爸小時候在那邊長大的。房子雖然很可愛,但裏麵老舊了,不先打掃的話,沒辦法住的。院子也需要整理。預定大約寒假結束的時候,房子就可以整理好。那麽我和爸爸媽媽就要在那間屋子生活了呢。」


    要離開出生以來一直在這裏生活的小鄉鎮,搬去爸爸出生的大城市,其實是有一點點難過的。


    不過,在長滿花草的可愛的家,開始新的三人生活,就好像成了故事主角一樣,感覺很棒。


    所以,在兩個星期的寒假期間,才能夠自己一個人寄住在已離世的媽媽的故鄉,高興地等待著。能夠和外婆、阿姨、貓咪一起窩在很大的被爐矮桌裏,蓋著又厚又重的棉被睡覺,等待著寒假結束。


    「等寒假結束,我就有媽媽了。又漂亮又溫柔、很好的媽媽。我和爸爸媽媽要在新城市可愛的家,三個人一起快樂生活呢。」


    紗雪向雪兔說著話的時候,兩個雪人看來仿佛也對著她和雪兔微笑,好像在說:太好了!


    紗雪長長籲了一口氣。


    站在黃昏時分的街角,一個人孤伶伶的。


    (好想回森林啊。好想回去那個森林。好想念雪人雪兔他們。)


    (這個城市太大了,有點可怕……)


    大城市一到傍晚,顯得更加廣漠,像一座不熟悉的都會。來來往往的人們,看起來都很冷漠,是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人,就像異世界的人似的。


    (在這城市能交到新朋友嗎……)


    紗雪在第三學期時轉學到這城市的一所學校。到新學校上學已經有一個星期了,但因為在剛開始時感冒請假休息,所以還不習慣學校。


    班上同學雖然都很和善,但還沒有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紗雪是個害羞靦腆、消極退縮的孩子,連聽笑話、說笑話都不怎麽行。在一出生就住著的小鄉鎮裏,無法和大家打成一片。休息時間,都自己一個人在圖書室看冒險故事書。但她其實很想和班上同學們建立好感情,能夠一起玩耍,如同故事中出現的感情要好的朋友們。


    所以紗雪想,這次搬去那城市,要結交一些朋友。自己要主動和大家打招呼,要成為能和大家說話的女孩。沒錯,就這樣,她心裏下了決定。


    可是——


    (萬一在這個城市也一直交不到朋友的話,該怎麽辦……)


    (萬一還是一直孤單一人……)


    森林裏的朋友令人想念。


    最後一次在森林中揮手道別時,雪人和雪兔他們好像麵帶笑容目送紗雪。在白雪靜悄悄下著的那座森林,雪人和雪兔都還是在森林裏的空地上,維持原來姿勢佇立著嗎?脖子圍著同款式的紅圍巾,得意地讓金色與銀色的紗緞和橡實的裝飾,燦爛閃爍。


    她低著頭走了一陣子,忽然看到腳下的柏油路麵映出了紅色的光線。抬頭一看,是一條沒有人影的巷子。直到方才,明明都一直走在商店街,櫥窗燈光閃閃照射著,卻不知在什麽時候,走進了這條幽靜古老的巷子。


    「這裏……是哪裏?」


    她心跳加快。走到真的完全不認識的地方來了。


    悄無人聲的路上,有水的氣味。好像聽見某處傳來水流聲,或許附近有湧出泉水的地兒。也板得到燒香的味道。


    冷風穿越的路上,有很多古老的紅色鳥居。


    鳥居群那邊的暗處,好像有一個轉角。在那一帶亮著紅光。像夕陽般的溫暖光線。


    四周,天空已經是沉沉暮色,道路處處堆著昏暗。直到剛才應當都是在非常明亮、人來人往的熱鬧地方,竟不知在何時落單了。紗雪被燈光吸引,朝那巷子的方向走去。


    昏暗中,有一個紅色招牌。是上麵有稻穗標誌的四角形燈籠,寫著「黃昏堂便利商店」。


    亮著溫暖燈色的明亮店鋪,就在那裏。透過玻璃窗看店裏的樣子,好像有幾位客人在裏麵。讓人感覺很溫暖。


    「喔,對了,是便利商店的話……」


    向店裏的人問路不就行了嘛。


    一推開玻璃門,就有一股溫暖的香味。是關東煮的味道。


    在明亮店內的入口附近櫃台處,有一位大哥哥滿麵笑容,像唱歌般招呼:「歡迎光臨。晚安。」


    「晚、晚安……」


    紗雪嚇了一跳,因為那位英俊的大哥哥,有著長長的銀發和澄澈的金色眼睛。雖然像是店員一樣穿了一件紅白條紋的製服,戴著一頂成套的帽子,卻總又讓人覺得不怎麽像便利商店店員。是製服不合嗎?卻又不是。而是除了這位年輕大哥,恐怕沒有其他人能將這套製服穿得那麽搭配的了,是那樣帥勁十足,非常稱頭。


    此時,紗雪想道:「這裏好像童話世界啊!」不過,為什麽會這樣想呢?


    在紗雪看來,黃昏堂是一間溫暖、令人懷念,又可愛的店。


    或許是因為煮關東煮的鍋子冒出的騰騰熱氣,讓店內景象看起來好像是用蠟筆或彩色鉛筆畫出來的,很溫馨。


    也或許是因為店內的燈光像陽光似的溫和;要不然,則是因為客人們溫柔的眼神,關心地看著因風寒受凍走進店裏來、迷途的紗雪,流露出的氣氛,讓人感受到有種像童話世界裏才有的,溫柔親切的氣氛。


    還有,或許是個錯覺吧,感覺整間便利商店似乎都親切、溫柔地迎接紗雪的到來。好像在說:


    「歡迎光臨。外麵很冷吧?迷路了,很難過吧!這裏很溫暖,請先休息一下。」


    最令人感到親切溫馨的是櫃台後麵的大哥哥的笑容,以及顏色像春日光線閃耀般的頭發和眼珠。


    「來,來,可愛的小妹妹,你來這裏要找什麽呢?」


    他一麵攪拌櫃台的關東煮鍋子,一麵歌唱般地說。


    「我在找路——嗯,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了。我必須趕快回家,但是……」


    「喔,我知道了。我先請你吃一個好吃的關東煮。」


    大哥哥手上拿了串在竹簽上的魚漿山藥餅伸過來,恰似王子將玫瑰獻給公主,是那麽溫柔優雅。


    「這是新口味的試做品,免費請你試吃。」


    「啊。謝……謝謝你。」


    紗雪接過魚漿山藥餅。晚飯還沒吃,當聞到輕輕飄起的熱氣中的味道時,紗雪的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


    她一點一點咬那熱得燙嘴的三角形魚漿山藥餅,滋味甜美的高湯味道在嘴裏滲出,漫溢開來。冰冷的身體暖和起來了。


    「好好吃喔。謝謝你。」紗雪再次道了謝。


    「好,好。小姑娘,你家住在哪一帶?」


    大哥哥問了她家的住址後,馬上用原子筆在櫃台的便條紙上唰唰唰地畫了一張地圖。


    「你出去以後,再稍微走一下,就可以走到往車站方向的路,然後這樣走就可以走回家了。」


    「謝謝。」


    紗雪又道了一次謝。接過來的地圖是用藍墨水畫的,偶爾似乎會發出彩虹光芒。


    一直滿麵笑容,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一位身體粗壯、土味十足的大叔對大哥哥說:「我要寄宅配。」天氣這麽冷,他卻卷起西裝和襯衫的袖子,真是一個精神奕奕的大叔。


    壯碩多毛的手臂輕輕鬆鬆地抱著工作用的皮包,和感覺很重的包裹。他將那個包裹小心地放到櫃台上。


    大哥哥問:「寄白熊宅配嗎?」


    「是的。是生鮮食品,要用低溫宅配。」


    「那請寫一下這張托運單。」


    大叔拿起店員借給他的原子筆,在遞過來的紙上開始填寫些東西。因為他的字體很有個性,又不便窺看,雖然紗雪無法清楚看懂,但好像是住址和姓名。


    (啊,果然發出了彩虹光芒……)


    是不是特殊墨水?或是什麽魔法?原子筆寫出的藍色字體神奇的在紙上閃閃發光。


    紗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叔袖子卷起的手臂看起來像是密密麻麻、長滿黑毛的大手。說是手,不如說看起來像是動物的前腳。大大的手掌心和長著堅硬爪子、大大的黑色的動物前腳。


    紗雪吃了一驚,揉一揉眼睛再看,卻隻看到一雙普通的手臂。


    大叔露出愉快的笑容說:


    「住鄉下的兩老說想吃阿拉斯加鮭魚。照理說,鮭魚啊,是到河裏自己用手抓,才是最好吃的。真是的,老人家們竟然認為進口貨比較好,真拿他們沒辦法喔。」


    「大概是大海那一邊的東西比較浪漫吧?我倒是可以理解。」


    「這麽說倒也沒錯啦……喔,我還要一包煙。」


    「好。常抽的那種?不過,煙還是少抽為妙吧?你自豪的毛皮,會被煙熏得褪了色呢!」


    「是,是。」


    大叔向大哥哥和紗雪揮揮手,打開店門出去了。他的身影映在門玻璃上時,紗雪驚訝得呼吸都停止了。


    照出來的是一隻穿著西裝,抱著皮包的巨大黑熊。


    不過那隻是轉瞬間的事。當玻璃門關上,已走到黑暗的外頭的大叔的樣子,就和街上到處都看得見的,抱著包包、勤奮工作的叔叔伯伯沒什麽兩樣了。


    「嗯……」紗雪禁不住問便利商店的大哥哥:「剛才的那個人,嗯,好像有點……」


    大哥哥若無其事地回答:「世界上什麽樣的人都有呢。」


    (各式各樣的人……)


    可那是熊呢!


    但大哥哥視若平常,紗雪也就慢慢覺得好像也就是那麽回事了吧。


    對了,在故事裏好像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大熊從它故鄉的山上下來,變化成人形,在城市裏工作。


    紗雪覺得在這家便利商店的話,即使客人是熊也不怎麽奇怪。


    她不禁點了點頭,然後將地圖仔細折好,再向大哥哥道了一次謝,準備要回家。


    此時,她的目光在放文具類商品的地方停了一下。在好幾種信紙信封套組之間,有一張明信片。


    是一張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的白色明信片。但那白色卻宛如月光照射下的雪地原野,透明的白。用手去摸,指尖可以感受到冰涼且令人懷念的白。在貼郵票的地方,畫著一種葉子的圖案。仔細看時,放明信片的台子上,附有一張小紙片,寫著「魔法明信片:不論想寄給誰,就一定能夠寄到的神奇明信片」。


    紗雪的心噗通一跳。


    (這張明信片可以寄到森林的雪人雪兔他們那裏嗎?)


    但她又想,怎麽可能有這種明信片?怎麽可能有賣「魔法明信片」?這一定隻是一種玩具。是賣給小孩子的可愛明信片。


    (萬一……)


    魔法或許存在。如同在圖畫書或童話中的世界。何況這是一家連大熊都來寄宅配的店呢。


    這時候,紗雪想起來了。在決定要搬來這城市的時候,聽爸爸說過一件事,提到風早市街上好像有一家神奇


    的便利商店。


    那家店,是隻在黃昏時才開門的一家神秘的便利商店,傳說好像是那一帶巷子裏古老的稻荷神社的狐神開的店。


    那是間魔法便利商店,好像全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有在賣。不隻如此,甚至連世界上不管哪家店都絕不可能有的東西,好像也有賣。這是從爸爸那裏聽到的奇妙的事。


    可惜,爸爸很遺憾地說,他從來沒有去過那家店。他說那家店是隻有要尋找重要的東西的人才可以去的。真正有想要的東西的人,才到得了的,所以並不是大家都能夠去的店。


    「不好意思,這張魔法明信片……多少錢?」紗雪將雪白色明信片抱在胸前,回頭問大哥哥。


    「包括郵票錢,要五十元。」


    她忽然看見大哥哥戴了帽子的頭上有銀色的長耳,他操作收銀機的時候,腰際好像有銀色的蓬鬆長尾,這些都是錯覺嗎?


    大哥哥遞過原子筆來。


    「要不要現在就在這裏寫好並寄出去?」


    「什麽?」


    「外麵就有郵筒。需要的話,請用這枝筆。」


    紗雪接過原子筆。


    用發出彩虹光芒的藍墨水,先在雪白色明信片上寫下收件地址和收件人。先寫上外婆家住址,接著寫「附近森林中的空地」和「大雪人、小雪人、雪兔收」。


    翻過麵寫上給大家的話:


    「大雪人、小雪人、雪兔,你們好嗎?我……」寫到這裏她停下筆來,稍微想了一下繼續寫:「有一點點不好。我很想念你們。」


    藍色墨水的字跡模糊起來了,因為被突然掉下來的眼淚暈開了。


    紗雪急忙擦掉眼淚,向大哥哥點一下頭說謝謝,走出店外。


    然後把剛寫好的明信片投入店旁的小小紅色郵筒。


    又有一滴眼淚流下來時,紗雪用手背使勁擦了一下沾濕了的臉。


    她抬頭向上看,圓圓的月亮正升上天空。


    在離風早市有點遙遠的北方小山村,村子和附近的森林,以及四麵開闊的原野,都覆蓋著皚皚白雪,悄然無聲。


    偶有夜風吹過,飄降的積雪就像白色火焰般飛舞。


    在森林中的小空地上,有披著同款式圍巾的兩個雪人和一隻雪兔,他們都半身埋沒雪中,佇立在那裏。


    滿月從山麓的那一方慢慢升上來,銀色光芒灑滿四周,光彩耀眼。


    月光徐徐移動,不久,就照向森林中的空地。


    這時候,在雪兔所在的樹樁上,月光宛如施展某種魔法,有一張白色明信片從天緩緩飛舞而下。


    當明信片落在樹樁上的那一刹那,奇跡發生了。雪兔的耳朵動了起來。


    「嘿,我可以動了!為什麽?是魔法嗎?」


    雪兔抖了一下身子,抖落紅圍巾上的積雪。藍色玻璃珠做成的兩眼炯炯有神,他跳到明信片上。


    「哇,是紗雪寄來的明信片。」


    他用他積雪做成的白色鼻尖將明信片翻過來,念出聲來:


    「大雪人、小雪人、雪兔,你們好嗎?我……有一點點不好。我很想念你們。」


    雪兔耷拉了他的葉片耳朵,說:「紗雪好像沒什麽精神呢。」


    「是啊,我也有點擔心。」大雪人穩重地回答,一邊好像在做廣播體操一般,揮一揮枯樹枝做成的手,扭一扭身體,將圓滾滾的身體上和圍巾上的積雪甩掉。


    雪兔說:「我以為她和爸爸、新媽媽三人在那遙遠的都會街道上能過得很幸福呢。」


    小雪人抬起枯樹枝做成的手,一邊細心將自己的紅圍巾重新圍好,歎了口氣說:「唉,是啊。」


    「說真的,我一直在擔心呢。新的媽媽畢竟不是親生媽媽,恐怕不是那麽容易就能相處得好的呀。」


    雪兔憂傷地說:「可是,紗雪不是說她很喜歡新媽媽嗎?不是說過很期待可以在南方那名叫風早的大城市裏生活嗎?」


    小雪人叉起手來,說:「不對不對,她好像對新的生活也有過一些擔憂吧?」


    大雪人沉思之後,說:「沒錯。在快要去城市之前吧,她說過夜裏聽到外婆和阿姨在擔心她的談話。」


    雪兔在樹樁上低下了頭,默默無語。


    一天晚上,紗雪的外婆和阿姨在熄了燈的客廳壓低聲音說話,那時是深夜,她們沒料到,被竊竊語聲吵醒的紗雪在紙門的另一邊偷聽著呢。


    ——紗雪的新媽媽人雖然好像不錯,但紗雪畢竟是前妻的女兒,不會被欺負嗎?聽說她還很年輕,若是不久後生下自己的小孩,會不會覺得紗雪礙事呢?


    ——聽說他們在大城市買了一間滿漂亮的小房子,紗雪在那個家裏,不知道可以幸福多久?不要真的被當成一個麻煩就好了。


    ——如果變成那樣,紗雪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會孤苦伶仃。


    ——聽說新媽媽在圖書館工作。紗雪一直說她是一個溫柔的姐姐,很喜歡她,可是,那個很漂亮的姐姐,真的喜歡紗雪嗎?雖然我不願意這樣想,但說不定她隻是為了要和紗雪的爸爸結婚,才裝作喜歡紗雪的。


    ——可能是吧。又不是自己的女兒,真的會覺得她可愛嗎?


    ——也許,就算那個人是一個很不錯的人,但說不定不久之後就不愛她了。又不是自己的親生小孩。我們就算替她難過,也是沒辦法。


    紗雪一邊用戴著手套的手去擦她發紅的眼睛,一邊和雪人他們說了她偷聽到這段談話的事。


    不過那時候紗雪也笑了,還說:「嗯,不過沒事的。因為我相信新媽媽是一個不錯的人。她真的很愛我。所以我會努力,我會讓媽媽一直都愛我,因為我想跟媽媽爸爸三個人過得幸福快樂。」


    月光下,雪兔說了:「可是在那次以後,紗雪就不怎麽有笑容了。」


    兩個雪人點了點頭。


    「就算到森林來玩,也常常一語不發,總是神色不安。」


    三個人頭低了下去。


    雪兔幽幽地說:「紗雪現在在風早市那裏會不會過得並不幸福呢?」


    雪人們沒有搭話。風靜靜吹過時,雪兔說了:「我要去找紗雪。」


    雪人們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麽?」


    雪兔在樹樁上,藍眼睛炯炯發光,葉片耳朵豎了起來。「紗雪住的風早市在離這裏很遠的南邊吧?我記得紗雪說過,從這裏爬過三座山就可以找到。我,難得身體可以動了。紗雪說她過得不好、寂寞,那我就去探望她。我們是朋友啊。我要出發去冒險,就像紗雪經常說給我們聽的,像大家在森林裏一起玩一樣,出去旅行。」


    小雪人著了慌說:「喂,喂,等一等!到城市的路可遙遠呢!你又那麽矮小。從這裏到那個城市,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呢!」


    「不管有多麽遙遠,我就一直跳過去。不管是早晨,不管是白天,不管是黑夜,我都跳著過去。這樣,哪一天就一定可以跳到她住的地方去了吧。」


    大雪人溫和地開口:「我也和你一起去吧。兩人結伴同行,比較安心,也不會寂寞。」說完,他就將圓滾滾的身體一蹦,彈起來給大家看。「像這樣,一路彈跳過去,我也可以,旅行到城市去。隻不過,有點……有點……喘。」


    雪兔高興的說:「你要陪我?」


    「嗬,是……的。」大雪人帶著笑容,理所當然似的回答。蹦蹦蹦地繼續彈跳著,還一邊說:「雪兔,我怎麽可以,讓你一個人單獨去旅行呢。我們是朋友啊,對吧?朋友啊,就是要這樣。還有,我比你——個子高大,又做得牢固,你累的時候,就可以——坐在我的——身體上休息。當風很強的時候,或下雨的時候,我也可以——用我的身體來——幫你……


    擋風、遮雨。」


    雪人喘著氣,跳落到雪海上,咧開笑著的嘴說:「好,雪兔,好事莫遲疑,打鐵就趁熱,我們這就出發吧!紗雪在等著我們呢。她住在很遠的城市,說她過得不好、說她很寂寞,那我們這些朋友就該去她身邊陪她。」


    大雪人和雪兔,一起往另一個雪人的方向瞧。


    小雪人苦笑著:「真拿你們沒轍。」他裝模作樣地說:「既然你都說我們是朋友了,沒辦法,我也陪你們去吧!」


    雪兔回問:「真的可以嗎?要和我們一起去嗎?」


    小雪人重新披好他的紅圍巾,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呀!你可別忘了,我們都是紗雪創造的,是她把雪捧起來,加以揉捏,再弄成團而成形,創造了我們。既然紗雪認為朋友就是這麽個樣子而創造了我們,我就也要像她所期望的樣子,漂亮地為友情而生。除此之外……」小雪人砰的一聲彈起來,開步往森林外走。「其實,我也一直很憧憬冒險之旅。畢竟我們在這兩個星期裏,天天都和紗雪在想像的世界中一起旅行過來的啊。」


    所以,三人的冒險之旅於焉展開。


    越過下雪的山嶽,穿過雪海的旅程,對三人而言,是一趟長路迢迢的旅行。


    清晨也好,白天也好,黑夜也好,一直蹦蹦跳跳。不論清晨、白天或黑夜,還是蹦蹦跳跳。


    因為是越過遠離人煙的高山而行,所以沒有遇見人類,野生鳥獸則遇過許多回。每次碰到,鳥獸都嚇得落荒而逃。三人則開心大笑。


    大雪人穩重地說:「也怪不得它們,任誰碰到會動的雪人、雪兔,都會嚇到吧。」


    小雪人裝模作樣地笑著說:「說的也是,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過雪人能蹦蹦跳跳移動呢。」


    「我啊,」雪兔跳著說,「曾經有過那麽一點兒期待,覺得有一天我會像這樣,能跳來跳去呢。」


    清晨、白天、黑夜不知循環了多少次,卻不覺得有更接近紗雪住的城市,甚至好像有一種永遠隻是在山嶺雪海間爬上爬下的感覺。偶爾還會碰上懸崖峭壁,而找不到其他的路時,大家就冒死嚐試往下跳。


    在穿山越嶺的旅途中,雪兔們的白色身體有點髒了。紅毛線圍巾被森林的樹枝或灌木叢勾破而脫線了。


    那實在是一趟漫漫長路之旅。


    雪兔有幾次想:是不是迷路了?但每次又都立即強烈否定,覺得他們不可能迷路。


    (因為我心裏能感覺得到!)


    因為雪兔用雪做成的胸臆間存有一種閃光,而那閃光會告訴他紗雪所在的方位。毫無疑問,他們應該確實是朝著紗雪所在的都會市區、遙遠的風早的方向前進。


    然後,就在那種情況下的一個夜晚,當他們越過山脊,忽然眼前出現了光之海。光之海……喔不,那是遠處都會的燈火。從遙遠的此地眺望,城市的燈光看起來就像水積貯、泛溢開來的景象。


    雪兔和雪人們都因感動而無語。他們心裏曉得,在那裏,在光的漩渦中,紗雪就在那裏。


    於是雪兔心裏想:那是多麽美麗的地方啊!他覺得,比起和紗雪一同旅行在空想世界中造訪過的任何一座美麗城市,這個光輝燦爛的城市更加美麗。


    而紗雪就在那裏。


    「還很遠呢!」雪兔說。


    雪人們應道:「是啊。」


    「但是,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呢。」雪兔又說。


    雪人們應道:「是啊。」


    然後,雪兔和雪人們繼續旅行,前往遠處發光的城市。


    旅行還是繼續著,但是不久,他們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春天接近了。太陽公公的光線,開始變得又明亮又溫暖。


    雖然因為借著神奇的力量而能夠動了,但他們的身體畢竟還是用雪做的,碰到泥巴會變髒,被水沾濕、碰撞到東西則會崩裂。


    如果太陽公公的光線再更溫暖些……到了春天,大家都會融化掉吧。


    大雪人提議:「我們走人類的道路吧。」


    越接近紗雪住的城市,看到緊鄰著的就是大馬路的情形也多了起來。但他們不想驚嚇到人,並且也害怕,所以一直都避開不要接近馬路邊。


    但他們三人也知道,如果行走人類開山鑿壁辟出來的馬路,就能夠早一點抵達城市。


    雪兔他們開始走人類的馬路了。為了盡量減少被人類撞見的可能,他們像玩木頭人遊戲似的,為了避開人類的視線,隻在晚上和清晨,蹦蹦跳跳一點一點往前進。


    春天接近了,陽光一天天暖和起來。白天,三人在道路背光的坎下或草叢裏休息。感覺三人身子互相擠靠,就多少可以保持一些冰冷。但三人都已經完全髒兮兮的,互相取笑:「這個模樣,就算見到了紗雪,她可能也認不出我們了。」


    大雪人的紅圍巾,在風勢強勁的某一天,不知被吹到哪裏去,再也找不到了。小雪人用枯樹枝做成的手,有一隻掉落不見了。雪兔也在之前被雨淋到時,紗雪給插上去的葉片耳朵有一邊脫落,再也沒辦法好好插回去了。


    即使如此,三人還是繼續旅行。


    回想起來,和紗雪一起玩,隻不過是她僅僅兩個星期的寒假期間,但對三人而言,這兩個星期是最燦爛有生氣,非常歡樂、幸福的時光。一個少女和兩個雪人以及一隻雪兔,四個人在森林裏一同度過的冬天,這段時光對三人來說,是很珍貴的回憶。


    當已經相當接近城市的一天夜裏,在黑漆漆的山中道路上,大雪人被加速開過來的卡車輕輕擦撞到,倒在路邊。


    卡車司機可能是以為撞到人了,急忙折回來,卻隻看到雪人崩裂倒在那裏,所以疑惑不解地回卡車上,開走了。


    「雪人,大雪人!」雪兔和小雪人蹦跳到倒在地上的大雪人身邊。


    大雪人的身體有一半崩掉而橫躺著。


    大雪人用溫和的聲音說:「……對不起!我已經不行了。從這裏開始……希望你們兩個人一起前往。你們要去紗雪那裏,去見她,也要幫我一起見她。作為朋友,作為旅行夥伴……她現在是否幸福快樂,你們要去確認。我呀,你們看,把友情信物的紅圍巾都弄丟了,不論如何,我是沒臉去見紗雪的了——所以,我就算了吧。」


    雪兔和小雪人的眼裏都泛出淚水。他們知道眼淚會讓自己融化,還是無法不哭出來。


    山路的這個地方,是陽光容易照到之處。可能不消幾天,大雪人就會全部融解掉。他將動彈不了,變得遲鈍,成為一堆普通的髒雪,最後化為路邊一灘積水吧。


    「我不要!我不想和你說再見……我也要留下來。」雪兔在大雪人的胸口上麵說。


    「不行!」大雪人笑了。「這次旅行可是你最先提議的,因為你說要去紗雪那裏,是這趟旅行的開端,所以,雪兔,你不可以中止旅行。」


    雪兔藍色的眼睛哭得濕漉漉:「我不要提議來旅行就好了。我想都沒想到會是這麽艱苦的旅行,我原先以為很容易就可以見到紗雪,就像紗雪經常說給我們聽的冒險故事一樣,可以愉快地早早抵達目的地,早知道留在森林裏就好了。對不起。如果我不提議說要來……」


    「我認為我們出來旅行是對的。」大雪人平靜地說。「如果就那樣留在森林裏,等到春天,我也隻能在那座森林裏坐以待斃,慢慢融化而已。但是因為你說要旅行……所以我才能夠旅行到這裏來。翻山越嶺,穿過雪海,跳下山崖,而能來到這裏。對於像我這樣一個雪人,你們說,這不是很了不起嗎?在現實世界也好,在故事中也好,一定沒有像我們一樣,能夠旅行到那麽遠的雪人或雪兔。你們想想,是不是很有道理?我們可是英雄呢,是吧?」雪人用他那碎


    木炭做成的眼睛和嘴笑了,並說了再見。「再不出發的話,就天亮了。我在融化之前可能還有很多時間,所以在那之前,我都會在這裏祈禱,祈禱你們一定可以抵達那個美麗的光之城。我想如果那個讓我們能夠活動的美妙魔法力量還在,那我的祈禱就一定可以傳到天上,一定可以實現。……快走,你們快去吧!」


    大雪人雖然這麽說了,但雪兔低著頭,還是不願意離開那裏。小雪人輕輕推了一下雪兔的小小身體。


    然後,小雪人向大雪人說了一句話:「那……大哥,再會了!」用他慣有的裝腔作勢的笑容,就隻說了這麽一句。


    橫臥在路上的大雪人也笑著說:「啊,再會了!」


    雪兔和小雪人繼續他們的旅程。當他們終於走完山中通往城市的大馬路,踏上了穿繞市街的一般道路時,已經吹著和煦的春風了。道路兩旁開著五顏六色的花,蝶舞翩翩,飛翔天空的小鳥唱著春天的喜悅。


    在那樣的夜晚,在俯視風早市區的小山丘上,小雪人突然停了下來,說:「雪兔,我們一起走到這裏了,剩下來的,你一個人可以吧?請替我向紗雪問好。我要在這裏和你告別了。」


    「你為什麽說這種話?」雪兔大吃一驚地問。「不是隻剩一點點路,就可以看到紗雪了嗎?我們一起去啦。」


    「不了,我呀,唉,我已經不行了。」


    聼小雪人一說,雪兔才注意到,小雪人的身體已經出現很大的裂縫,融化得破爛不堪了。小雪人一直都用紅圍巾藏起自己的身體,所以雪兔沒有察覺。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隱瞞我?」


    「因為我不喜歡邋邋遢遢很難看,也不喜歡訴苦。還有,因為你是個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又是愛哭鬼,如果告訴你,你就會說要中止旅行,對吧?你會說:『我一個人沒辦法去。』可是我們都已經走到這裏了,到紗雪那裏剩下的路,你應該可以自己一個人完成吧?」


    小小雪兔低頭哭了。


    自己一路都受小雪人的保護。當旅途疲累時,他就用肩膀負載自己;又幫自己遮擋風雨,保護自己不受陽光照射。


    那令人想念的大雪人也是一樣,一直都在保護自己。


    「我……我都自己一個人貪圖輕鬆。出來冒險旅行還是我提出的主意,但是我卻一直依賴你們兩個人……」


    「很愉快的旅行呢。」小雪人在小山丘上昂首看看月亮,又俯瞰市區燈光,「今晚的月亮真美。在我們出生的森林舉頭看到的,隆冬清澄通透的月亮也很美麗,而在人類的城市旁觀賞到的春天的月亮,給人柔和的感覺,也很美麗。能夠觀賞到這月亮,我覺得真好。還有,這城市吹的春天的晚風,雖然是會讓人融化的暖洋洋的風,但風中帶著市街的花朵、樹木新芽甘甜美好的芬芳,我好喜歡。這麽溫柔的風,如果一直待在森林裏,無法享受到,就終結此生了吧。還有呢,你看,這個城市的夜景多麽美麗。沒看到這夜景可是人生一大損失呢。所以,我也覺得,能和你一起出來旅行實在太好了;能和最喜歡的朋友三人結伴旅行,實在太好了。我是由衷這樣認為。所以啊,你不要再哭了。你會融掉的。真是的,你是想害我也一起哭嗎?」


    雪兔知道不能再哭了。可是,他一邊點頭,在春天的月光下,他的藍色玻璃珠眼睛,還是繼續流著淚。


    那天之後,不知又經過了多少個早上和晚上。


    有一天,有月亮的晚上,雪兔來到紗雪家附近了。


    那天晚上街上也是燈火通明。雪兔心想:這裏果真是光的城市。


    紗雪家也泛出了一大片顏色柔和的燈光。


    小小雪兔在柏油路上,在住宅區的圍牆陰影下慢慢地跳,往紗雪家跳近。


    突然有白色的東西從天空片片落下。


    (咦,雪?怎麽春天也下雪了?)


    從月色分明的天空紛飛而下的似雪之物,其實是櫻花的花瓣。聳立在種滿花草樹木的紗雪家院子裏的櫻花樹正在盛開。


    在落英繽紛的櫻花雨中,雪兔一跳一跳向著小小的房子跳過去。


    (真美麗啊……)他讚歎著,並不時抬起頭來觀看櫻花雨。


    終於抵達紗雪的家了,他心裏很雀躍。可是,雖然房子近在眼前,他卻隻能很緩慢地移動。


    因為,他快要融化了。一個藍玻璃珠眼睛已經掉落在那山丘上,而紅色安哥拉羊毛的圍巾也幾乎分解、斷裂,隻剩脖子周圍部分和橡樹實的裝飾還在。


    越過小小的道路,穿過用花裝飾的大門,他跳進種滿了花的院子。


    他偷偷地從院子的花朵縫隙間透過玻璃窗,想窺看房間的內部。


    (紗雪在哪裏呢?)


    心噗通噗通直跳。


    (紗雪……)


    如果看到的是紗雪悲傷的臉,他覺得自己會哭到融掉。小雪兔內心祈求:拜托,希望能見到紗雪的笑臉。


    因為看不清楚裏麵,雪兔悄悄彈跳,更加靠近屋子。


    窗戶旁有一個種滿五顏六色花朵的大花盆,雪兔用盡最後的力氣,縱身一躍跳上去。


    看得見明亮的房間了。房間飾滿了花和蕾絲。裏麵,紗雪笑著。


    (啊,紗雪,是笑容……)


    (幸福的笑著……)


    雪兔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任由隻剩一邊的眼睛流下眼淚。他想起雪人們的告誡:心想不能哭,卻因為高興、放了心而止不住淚。


    (紗雪並不寂寞呢。)


    在紗雪旁邊,有同樣露出笑容的一男一女。那慈祥的兩人,應該是紗雪的父母吧?三個人好像都很幸福美滿。


    有一張大餐桌,上麵擺滿了豐盛美味的菜肴,還有一個點著蠟燭的蛋糕。


    聽得見生日快樂歌。


    (啊,對了……)


    小小雪兔想起來了。


    (紗雪好像說過她是三月生的。今天是她生日啊?爸爸和媽媽正在為她慶生呢。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紗雪的笑容和她吹熄蠟燭的樣子一直映入藍眼睛裏。


    「祝你生日快樂。」雪兔知道自己的聲音無法傳到紗雪耳朵裏,但他覺得自己今晚能夠來到這裏,真是太好了。


    「恭喜你。用三人份的恭喜向你祝賀。」


    雪兔瓦解的同時,向後麵倒了下去,砰的一聲落在院子裏種植花草的花壇上。藍色玻璃珠的眼珠和裝飾圍巾的橡樹實,在春天的百花間,受到月光的照耀靜靜發光。


    月光下,春天的晚風吹襲,雪兔看著飛舞的櫻花。


    (啊,真美……)


    (世界上充滿了美麗的事物啊。我……出來旅行,太好了。)


    雪兔朝窗戶那邊看去,藍眼睛裏現在隻能模糊看到燈光。


    (從遠處看,這城市恍如光之海的城市,卻……原來是聚集了眾多房子的每盞燈火而形成的,一片巨大的美麗光之海啊。而我現在就身在光之海中呢。)


    雪兔在櫻花之雨中漸漸融解。但他並不感到悲傷。


    (……大雪人、小雪人,紗雪很幸福。在光之城中漂亮、可愛的家裏,和爸爸、媽媽一起幸福的笑著。我親眼真真切切看到了她的笑容。我真的看到了。)


    五月的一個晴朗星期天。


    紗雪正在院子裏用灑水壺替三色董澆水。她澆得有點急.因為等一下學校的朋友們就要來家裏,結伴一同上街買東西。


    她抬起頭看看碧藍的天空。現出柔和的笑容。


    (我到這個城市以後,好像總是在笑耶。)


    紗雪很幸福。


    (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雖然感到不安和寂寞……也曾經在寒冷的夜裏迷過路。)


    紗雪想起一月時那個寂寞的夜晚,就如作夢一般。迷路的那晚。紗雪照著神奇的超商大哥哥所畫的地圖回家,居然像魔法一般,轉眼就到家了。媽媽很擔心,緊緊抱住了她。當時媽媽懷中的溫暖,她到現在依然記得。


    可是在那之後,紗雪才剛好了的感冒又複發而發燒臥病了。所以那天發生的事情,就算努力去回想,也總覺得有哪裏不太清晰,記憶有點模糊。


    臥病期間,她作了一個奇妙的夢,夢見自己寫的魔法明信片寄到了遙遠森林內雪兔他們那裏,三個人都很擔心她。


    三個人擔心她是不是很寂寞?是不是孤伶伶、無依無靠?知道他們以身為朋友、身為同伴而真心為自己擔心,也知道三個人都誠心誠意祈禱自己能夠幸福。


    的確,在寒假的兩個星期期間,四個人是最要好的朋友,是旅行的夥伴。真正的朋友,就要像那樣替朋友著想。在夢中,她感到非常高興,覺得能和大家當好朋友真好。


    她向學校請了好幾天假,此事成為一個契機,她結交到了朋友。


    坐她隔壁位子的一個女孩,因為擔心她而來探望她了。紗雪向她道謝,鼓起勇氣,帶著笑容說出了「謝謝你」。


    因為她心中感受到雪兔雪人他們來替自己加油鼓勵,所以才能夠露出笑容,目光正常平視,愉快地聊天。


    兩人在房間裏,從天南地北閑聊之中,紗雪知道她的興趣也是閱讀;並且知道她以前也是轉學生,曾經很寂寞。


    和她結為好友成為一個開始,紗雪的朋友增加了。現在,休息時間她再也不會落單了。放學以後也是,和朋友中的某一位時間能配合時,就和那個人一起去玩,一起騎腳踏車,或去公園玩球。雖然如此,並不表示她就不喜歡看故事書了,她也和大家一起去圖書館或書店。


    (……那個便利商店,莫非是個夢?)


    紗雪一邊澆著花,一邊在想。


    店裏大哥哥畫的地圖應該有帶回家裏,卻不知何時不見了。她還想再去那家便利商店看看,但黃昏堂的那個紅色燈光卻怎麽也找不到了。


    (雖然爸媽也說:這才像是傳說的黃昏堂……)


    紗雪想,也許他們說得沒錯。不過她也覺得,那或許是在寒冷又寂寞的夜裏看到的幻象吧。


    紗雪低下頭盯著三色堇,瞧著迎風搖曳的花朵,突然感受到一種眼神,仿佛某個很懷念的人從地麵望著她。


    泥土中有東西閃了一下。


    她輕輕撥開三色堇,就看到那裏有被水打濕,閃著亮光的兩片葉子。


    「……這是,橡樹的幼苗子葉?」


    曾看過書上的照片。是板栗?或是橡子兒?還是其他樹木的果實?是都被叫做橡樹實的許多樹子中的哪一種樹的幼苗呢?感覺形狀都很相似。


    「橡樹實怎麽會在這裏……?」


    她整個身體彎下去,蹲在雙子葉旁邊。


    然後,發現了雙子葉旁一半埋在土中的藍色玻璃珠。


    她將沾滿泥巴的藍色玻璃珠放在手掌上,一直看著。


    令人懷念的藍色。她覺得這溫暖而清澈的藍色,好像某人的眼光,柔和地注視著她。


    紗雪慎重地用手掌輕輕擦拭它。


    就在那時候,她發現穿漂亮連身裙的媽媽不知何時就站在一旁,好像也在看著紗雪手上閃耀的玻璃珠。


    紗雪嚇了一跳。因為小孩子在這種情形下找到的東西,大人有時會說不幹淨而叫他們扔掉。


    不過,媽媽卻微笑著,在紗雪旁邊彎著身體,眼光柔和的看著藍色玻璃珠。


    「好漂亮的玻璃珠。我和你大約同樣年紀的時候,也有好幾個玻璃珠都收在珠寶盒裏呢。在路上或空地撿到的玻璃珠,是我珍貴的寶物呢。」


    「真的?」


    「真的!其他還有在海邊撿到的、圓圓的玻璃碎片,或寶螺貝殼。還有在路上撿到的烏鴉的彩虹色風羽,都是我的寶貝。還有一些其他什麽東西呢?應該全部都還放在珠寶箱裏。」


    「哇,真好。我好想看喔!」


    媽媽笑吟吟說:「好啊。搬來這房子的時候應該有帶過來。等一下我去找出來……隻不過問題是我不知道把它打包到哪個箱子裏,需要花點時間。」


    媽媽邊想著,進屋裏去了。紗雪偷偷的笑。


    媽媽雖是一個美人,且溫柔又帥氣,工作、料理都完美無缺,就隻有一點:不太會整理東西,有那麽點脫線的地方。不過,就算是這一點,紗雪也覺得很棒。


    「紗雪!」朋友們在大門外邊喊她。


    「我來啦!」紗雪回答了,把玻璃珠珍重的放進口袋。她想稍後要放進收藏心愛寶物的音樂盒中,可不能弄丟了。


    她用院子裏的水龍頭洗過手,用跑的去朋友那邊。口袋裏已經放好錢包和手帕,出鬥的準備早就預先做好了。


    約好一起上街的朋友是兩個女孩。其中一個是最先成為朋友的鄰座的女孩。升五年級時雖然重新編班,幸好兩人還是在同一班,現在依然是紗雪最要好的朋友。


    三個人在蔚藍天空下,興高采烈地走得很快。初夏的風,帶著花草樹木的甜蜜芳香,偶或可見蜜蜂飛翔。


    「紗雪,你要去哪裏買東西?」


    「我想去手藝店。我要買很多毛線,想編一些東西。」


    「你要編什麽?」


    紗雪嘿嘿地笑,「編小娃娃的襪子,還有小披肩或帽子。因為我知道我媽肚子裏有小寶寶了,聽說冬天會生。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偷偷編好很多我要送的禮物。」


    哇,真好——朋友們說。「紗雪,你很會編東西。欸,你可以教我怎麽編嗎?」


    「可以呀,你想編什麽?」


    「可以編什麽?」


    「什麽都可以呀!帽子啊、布玩偶啊,或是圍巾哪,都可以。」


    「好像很有趣。那我今天也來買一些毛線吧。」


    「我也要。」


    紗雪和朋友愉快地在路上走著,同時想起了她的三個朋友。


    她想起了和紅圍巾很相配的兩個雪人和一隻雪兔。


    現在已經是初夏了,在那森林裏的空地,現在應當草樹油綠,百花遍地了。三人應該都融化了吧?


    (但我不會忘記的。)


    不會忘記四年級時的那個冬天,兩個星期的寒假。四個人一起數度出遊,到幻想世界冒險旅行。在森林裏一起吃便當、聊天談笑的往事。


    不會忘記笑容常駐,經常並排等候自己到來的三個朋友。


    (即使大家已經融化了……)


    (我們永遠永遠都是旅行的夥伴,我們永遠在一起。)


    紗雪緊握住口袋裏的藍色玻璃珠,緊握住那顆和雪兔的玻璃珠眼睛同色的碧藍澄澈的小玻璃珠。


    如此,紗雪覺得小玻璃珠好像放射著神秘的魔法光芒,自己仿佛握住了那個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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