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請殺了滾


    錄入:↑謀殺親夫


    換教室或課間休息上廁所時,原本會找我一起的芹香她們不再找我,已過了一個禮拜。


    現在不過才國中二年級的四月而已。黃金周就快來了。


    這種情況總是發生得很突然。


    原本直到昨天為止還一切如常,某一刻我開口講話,卻突然不再有人回應。吃營養午餐時,同一組的學生必須將桌子正麵對著正麵彼此靠在一起。分組時,我們沒能夠與平常交情不錯的男生一組,反而是和無論問什麽都以「是」、「嗯」、「沒什麽」回答、不曉得在想什麽的青木等人同組。書桌也沒有完全靠在一起,桌子和桌子中間還留著幾公分的空隙,就像峽穀一樣深。三個男生和三個女生各自排成一列,彼此將對方視為無物,隻與自己同性別的同學說話。


    她們在聊電影。


    上個禮拜開始與棒球隊津島交往的芹香,約會時去看了場電影。我旁邊的芹香和幸在聊天。她們聊到劇情內容、聊到演員好帥、聊到結局看不懂雲雲。


    連我的皮膚都感受到了尷尬討厭的空氣。盡管如此,我依舊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隻是自己誤會,於是勉強開口問了自己不想問的問題:


    「那部電影片長幾個小時?」


    芹香和幸兩人都沉默。沒有回答。順勢看向營養午餐,互相使了個眼色,停止對話。


    我那個交際應酬用的問題就這樣被拋在半空中。我不希望弄壞氣氛,隻裝作是芹香她們沒聽見。在我麵前峽穀對側的男生們,一點也沒注意到我們嚴肅的氣氛。短暫沉默後,芹香和幸開始聊起另一個話題。這回我已經清楚明白狀況,所以隻是專心吃飯。食材煮到軟爛的濃稠白醬牛肉,好難吃,而且都已經冷掉了。


    吃完午餐,午休時間,幸向我走來,倉促地說:「別放在心上。」芹香似乎去上廁所了,總之人不在教室裏。


    「芹香雖然那個態度,你還是要繼續和她說話哦。你主動不說話的話,我們的交情就會到此為止了。我不知道芹香會不會原諒你,不過我很佩服努力想要說話的安。」


    我什麽也答不上來,隻是盯著幸的臉瞧。『對不起,現在好像變成必須無視你。我沒辦法告訴你詳細原因,不過這理由大概有水深兩百公尺那麽深。』昨天幸寫了這樣一封信給我。「安,拿去。」她一臉憤怒地把信遞給我。我原本還很擔心,沒想到卻是同時諂媚我和芹香的內容,讓我幻滅——盡管如此,我還是不甘心自己居然因為她的諂媚而鬆了一口氣。


    水深兩百公尺是什麽意思我不懂。我雖然能夠想像在構不著地的水裏有多麽不安、多麽讓人難以平靜,但是深度這種東西,隻要超過身高,腳都一樣構不著地啊。社會課剛學過大陸棚和海溝.所以我應該沒有弄錯「深度」的意思才對。


    去年,我和芹香一起無視幸的時候,幸也是這種心情嗎?但是那件事已經結束了。我羨慕現在已經脫離這處境的幸。幸當時被無視了多久?隻要經過一樣久的時間,我就能夠再次與芹香她們聊天了嗎?


    「今天會去社團嗎?」


    「會。」


    「這樣啊。」


    我參加的社團也和芹香、幸一樣,都是籃球社。


    籃球社在社團活動風氣鼎盛的我們學校裏,算是小社團,不過人數很多,有些人是因為籃球漫畫而入社。再加上我們學校籃球社比賽時的製服是紅白藍三色,一般認為很可愛。白底上有紅色和藍色兩條斜線,正是法國國旗的顏色。


    「社團活動時可能也會很難熬,不過你和塚田她們……」


    「嗯。」


    我粗魯點點頭,幸也「嗯」地點頭回應。


    「最好別讓芹香看到你和她們走太近。」


    我隻稍稍動了動下巴。


    有不少人想要介入我們的爭執,把事情鬧大。從上禮拜開始,與芹香不太合得來、同屬籃球社的塚田等人突然開始和我說話。


    我,現在的處境或許進退不得。


    我應該等待不曉得會不會回來的芹香?還是另找新出路、前往新地點(加入新團體)呢?我都快要歎氣了。六月就是全縣大賽的預賽,我差不多該認真準備了。如果沒入選,我哪一邊也加入不了,豈不太痛苦了。


    男生們在午休時間的教室裏喧鬧。


    聲音最大的總是那幾個男生。教室裏不曉得什麽時候清洗、搞不好根本沒人想到要洗的黑色窗簾裏,卷著一名男同學,旁邊還有一個人在幫腔,轉動男生的身體。從窗簾裏傳出「快住手!」的尖銳笑聲。看似無憂無慮的遊戲。白費工夫的熱情。男孩子總是這麽悠哉,真好。——我心想。


    和芹香一起笑著,將那一類男生歸類為「昆蟲男」的事情,仿佛回憶般遙遠。不曉得他們在想什麽,唯有和夥伴在一起才會展現熱情,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但是他們在班上卻占有一定的人數。外表不帥,但集結成一個團體時,卻像是擁有共同的意誌,所以稱為


    「昆蟲男」。而命名者就是我。


    「昆蟲男」與單純不帥又無趣的男生們不同,更極端,感覺像吉祥物。就像現在這樣,有的人會發出誇張怪叫,有的長得極嬌小,也有的反而長得像大叔一樣體格高壯。他們雖然同樣不帥,不過類型相當豐富。


    我們班上的昆蟲男首領是田代。他有類似龍貓一樣沉甸甸的體型;與其說是胖,感覺比較像是壯。拱著小山一樣的背部,眼睛和鼻子相對於臉來說有點太大,鼻子底下與下巴四周長著像胎毛一樣的薄薄胡子。以肉眼湊近確認,會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那白色透明的胡子就像書上或電視上看見,剛從蛹羽化的成蟲一樣。


    「那是森林妖精的領域了吧?」自從芹香這麽說之後,我們背地裏就把那家夥稱為「昆蟲王」。


    班上的昆蟲分類,主要根據是否與昆蟲王田代隸屬同一集團而定。


    「昆蟲王」這稱呼聽來的確很蠢,不過我想這麽稱呼田代也無所謂。那家夥似乎非但看不起自己的昆蟲同伴,也看不起我們,與我們麵對麵時一句話也不說,偏偏對他的昆蟲同伴頤指氣使。前陣子錯身而過時,我聽見他張著鼻孔,說:「我靠關係弄到還在製作的新動畫」、「朋友是插畫家」雲雲,也不曉得是真的還是吹牛。聽著那家夥說話的同伴們,對於自己國王破綻百出的吹牛,也隻是點點頭,發出欽佩的讚歎。


    「那些家夥好像穿著一樣的慢跑衫和三角褲。就像小學生一樣。」


    芹香和幸兩人都在笑,隻有我沒有。她們兩人都有兄弟,所以能夠拿這種事情說笑,但是我無法體會。芹香的男朋友津島穿四角褲,她說哥哥覺得那好像拳擊手短褲時,我也不曉得該作何反應。


    芹香從洗手間回來了。


    我還在想,難得她會一個人去洗手問,原來是和增田一起。增田隸屬管樂社,個性爽朗,成熟懂事,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這麽說來,去年我們開始無視幸,就是因為芹香當時像是發現什麽新大陸似地告訴我們:「增田同學好像總是自己一個人去洗手問?」結果幸回答:「那有什麽關係。」


    一想到她把立場中立的增田同學也卷進來,在洗手間裏談著和我有關的話題,我就忍不住胃痛。


    確認芹香回到教室後,幸快速離開我身邊。她稍微合掌動動嘴唇,無聲說了句「抱歉」,不過看得出來她打從心底慶幸自己不是標靶。


    我默然目送幸離開。


    卷著窗簾的男生離開了窗邊。製服背後沾滿了灰塵。那個白色讓我感到莫名氣憤。


    回到家後,我聞到油和香草精的味道。


    大概是剛剛有人炸甜甜圈。經常有人對我說:「真希望我媽像安的媽媽一樣。」我媽既顧家,長得又漂亮,打扮時尚;有朋友來家裏玩,她就像見到獵物的猛獸一樣立刻端著點心到房間來。送來手工餅幹和果汁沒一會兒,又會到房間來問:「你們要吃牛奶羊羹了嗎?」


    我們哪吃得下那麽多啊!——芹香等人睜大眼睛看著我對媽媽發火。居然為了這種事情生氣吵架,真是太奢侈了。有人甚至說我任性。


    「我回來了。」


    媽媽穿著圍裙從客廳走出來。今天從她背後傳來的依舊是電視的聲音——以誇張的抑揚頓挫刻意念台詞的聲音。我不耐煩地脫下鞋子一邊問:「你又在看啦?」


    ——明天永遠是嶄新的一天。


    ——失敗時,隨時想起這句話。明天是沒有失敗的嶄新一天。


    ——對,還沒有失敗的一天。


    「嗯。」媽媽點頭。


    「快到吃飯時間了。你要先吃點東西嗎?我炸了甜甜圈。上麵撒了肉桂糖粉。爸爸說過不喜歡那個味道,所以我們不吃掉就麻煩了。」


    看了看客廳,不出所料,小小的電視上正在播放《清秀佳人》(anne of green gables,或譯為紅發安妮)的dvd。場景是主角安·雪莉(anne shirley)正和學校老師邊走路邊說話。


    媽媽最喜歡這段內容,以及故事最後安說:「如果我是男孩,就可以幫忙田裏工作了。」馬修(matthew cuthbert,安的領養人)對她說:「幸好你是女孩,你是我最自豪的女兒。」這一段。


    「不吃了。我回房間去了。」


    「這樣啊。」


    我留下還有話要說的媽媽獨自上樓。畫麵一轉,接著場景來到了安居住的綠屋。我家媽媽不停反複觀賞《清秀佳人》,讓我都要忍不住擔心dvd會被她看到磨損壞掉了。


    回到房間,把書包丟在床上,我順勢躺下。早上出門時還亂糟糟的床單,現在整理得筆直,棉被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媽媽一如往常地整理過了。


    一出生就得到「安」這個名字的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名字。姓氏是再平凡不過的「小林」,純正日本人的我卻有個外國名字「安」。小林安。小學時,曾有人嘲笑好像搞笑藝人的名字,我真的還為此哭過。


    西式凸窗,手工縫製的俗氣鋪棉菱格月曆,蕾絲編織的桌布。家中一切布置參考自以加拿大愛德華王子島(prince edward ind)為故事舞台的《清秀佳人》dvd。有這種媽媽我也莫可奈何。


    小學時,我的讀書心得和閱讀心得圖畫等作業,幾乎全被媽媽的喜好所統一。


    安搭船過河,船沉沒,安抓著橋下柱子的場景是我的閱讀心得圖畫。雀斑女孩被英俊男孩搭救。媽媽命名的圖畫名稱是「救救我!吉柏(gilbert blythe,安的同學)」。媽媽很滿意地認為沒有其他小孩能夠畫出標題如此有趣的圖畫。


    平常總是輕聲細語的媽媽,看到我把安的頭發按照字麵上所寫,用鮮紅色蠟筆塗成紅色那瞬間,大喊:「不對吧!你到底在看哪裏?紅發不是這種顏色吧?虧媽媽還一直以為安是更有品味的孩子。」


    品味。


    既然我不會質疑過我媽的品味,照理說我在各方麵應該要一帆風順才對吧?


    我家媽媽是個美女。


    雖然有奇特的個人喜好,不過長相標致仍是不爭的事實。也許是天生體質的關係,她身材纖細好看。很能吃,但好像因為胃下垂的關係吃不胖。我甚至覺得電視上的女演員還遠比不上我家媽媽的美貌。


    我會在漫畫上看過「女人的價值取決於臉」,但我也了解有些事隻靠臉也無力回天。或許這種人的確可以過著不算差的人生。但是,這世上也有像我媽媽這樣的人,打從出生隻想在這個長野鄉下地方過一輩子,也不會憧憬要成為明星,幾乎不會想過要離開這裏。順其自然、隨波逐流,主動上門來的人事物也不拒絕,接受爸爸的求婚也是因為「沒有其他人求婚」這模棱兩可的理由。這就是我的母親,美麗、出其不意又愚昧。


    說起她有多喜歡《清秀佳人》?她自己結婚時穿的是,設計在當時也算過時的公主蓬蓬袖禮服。因為「實現了少女時代的夢想」而心滿意足拍下的照片,現在仍掛在玄關那兒。


    小學六年級時,我和媽媽去附近的電影院觀賞重新上映的《清秀佳人》。當時播映還不到兩分鍾,媽媽就離開了座位。故事開演沒多久,她在我旁邊發出驚歎聲。


    「有字幕?這怎麽行呢。」(※日本播映的外國電影多半會加上日文配音且沒有字幕。)


    媽媽不會看過沒有日文配音的電影,就連這一次也沒嚐試看完,就帶我去找電影院工作人員理論。——你們放的是給小孩子看的電影,這樣怎麽看?我還無所謂,這孩子……


    如果在電視上看到沒有配音的電影,媽媽也會不高興。「為什麽禮拜天一早就播打字幕的片子!」


    鼓著臉頰氣呼呼的媽媽,在身為女兒的我看來,仍像少女偶像一樣可愛,我想,聽到抱怨的電影院大哥大概也有同樣想法。「是的,真是抱歉。」他低頭鞠躬,替我們換電影票。我們看完hello kitty演的《灰姑娘》之後,就回家了。


    「難得播了我最愛的《清秀佳人》,卻是上了字幕的版本。」


    媽媽抬頭挺胸對鄰居、朋友這麽說,讓我覺得好丟臉。聽不懂英文的人不是我。是媽媽。dvd重複看了那麽多次卻每一次都看配音版的人,也是媽媽。


    人漂亮不一定有內涵。我家媽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很膚淺。雖然時髦,但絕對不是因為有品味,隻是因為人長得漂亮,身材又好,所以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裙子幾乎都是類似窗簾布或壁紙的俗氣花樣,就連襯衫的蕾絲也宛如桌巾。全身上下價值幾千日圓,全都購自附近的家庭大賣場。


    這就是我家。半吊子又缺乏獨特風格。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為了「想聽演員自己的聲音」而觀賞字幕版電影,我最近也是這樣。朋友告訴我:「《清秀佳人》的安太常做夢了,那個故事我看不下去。」這一點也帶給了我全新的想法。我也曾經告訴過媽媽,她卻一臉不明白的表情,隻說了一句:「那孩子真奇怪。」隻是暖洋洋地一笑,對於自己常識之外的事物不感興趣,她甚至忘了我曾經告訴過她這件事。


    我自床上坐起,凝視著擺在房間角落的全身鏡。


    遺傳自媽媽的大眼睛。像日本娃娃一樣剪齊的瀏海。這是我覺得比較有個性、比較好看而自己動刀剪出來的。剛剪完那天,我必須鼓起勇氣才敢去學校。心想如果芹香她們拿出來說嘴時,我準備用「剪壞了」、「早上來不及」等借口隨便搪塞。


    豈料該說是意外還是我估計正確,她們居然稱讚:「很適合你!」


    「安,好厲害,你好像模特兒。」


    從此以後,媽媽即使反對,我都是留這種瀏海。隔年暑假,我認真整理頭發後,覺得弄個東洋風模特兒的打扮也不錯,於是我把有點翹、遺傳自媽媽的褐色頭發燙得筆直,並且染上帶藍色的黑色。學校老師會像在玩打地鼠遊戲一樣,搓揉把頭發染成褐色的學生腦袋,不過染黑發的人肯定隻有我一個,就連老師他們也沒抱怨。


    我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既像媽媽又不像媽媽,我就像是媽媽的原石。


    我不喜歡那種無趣的生活方式。我沒有辦法像她那樣。不希望像她那樣。


    我從書包裏拿出手機。自從和芹香她們的關係變成那樣之後,我的來電數量急速減少。


    待機畫麵底下那一行跑馬燈字幕,寫著某處國中生自殺的新聞。


    看到那句話,我的胸口一緊。


    和我們同年紀的孩子自殺,或是卷入某些事件,或是殺人仿佛十分尋常似的。


    這種時候,我總會因為自己比他們慢一步,而有些焦慮。


    就連芹香對我不爽,八成也是因為我所說的那句話吧。


    進入四月,新學期即將開始之前的周六。


    第七危機(簡稱七危)在縣民文化會館舉辦巡回演唱會。在芹香的邀約下,我們三個好朋友加上芹香的母親一同前往觀賞。我媽也興奮地一邊送我出門一邊說:「平常出現在電視上的偶像居然來到附近,真棒!」可是,我把媽媽的話告訴芹香後,她有些生氣地說:「七危不是偶像也不是視覺係樂團。」並且開始拚命說明他們有如何如何超越稱號的明星光輝與音樂成就雲雲。


    會場裏有不少人顯然不是本地居民,八成是追著人氣鼎盛的第七危機而來。有些女孩打扮得和第七危機一模一樣,也有人在賣紀念品的攤子前排隊,一邊以萬事通的表情說明樂團在「福岡那場時~大阪那場時~」的演唱會情況。對話中全是粉絲才懂的專業術語,帶著家長同行的我們簡直無法匹敵。我猜那些人的年紀大約二十幾歲,大概是粉領族或靠著自己賺錢。


    「那群人是怎麽回事?」


    當時我所說的話,隻是未經深思的單純感想。


    「高中生或大學生追星也就算了,超過二十歲還喜歡第七危機,未免太奇怪了。」


    芹香當時一臉驚訝地表情看著我,但我沒注意到。


    根據多方說法,芹香她曾生氣地向其他人表示被我這番話刺傷了。她的反應在我感覺隻是「她以為我看不起她」。但我當時說的又不是芹香,也沒有批評她喜歡的第七危機。


    和我不同,芹香與我完全相反,她很擔心自己過了二十歲之後是否還能夠繼續追著第七危機。就像小學時有個同學很煩惱是否應該和最愛的父親一起洗澡(雖然我覺得這種煩惱也很沒意義)一樣,他們同樣害怕去思考自己有一天必須結束這一切,而我卻毫不在乎地藐視他們的害怕。


    我們現在是國中二年級。


    「中二病」這個不曉得該說名譽或不名譽的詞匯,就是在形容我們這些國二生。這個時期性知識開始萌芽,因此男孩子看來都很好色。國中二年級的孩子們不懂人情世故,想法很有彈性,因此才能夠自由想像未知恐怖世界。一般人將這些思想像國中二年級的人,稱為「中二病」,即使那些人已經是大人。但我們才是正牌的國中二年級學生,比中二病大人具備更多潛力。眼前最重要的目標姑且是後年的高中入學測驗,不過在那之後還有漫長的人生。


    我無法想像芹香也會擔心二十歲之後的未來。或許是因為我的心裏一直認為自己根本活不過二十歲,所以始終感到平靜。


    當天晚餐後、幸打電話來告訴我芹香現在怎麽說我。社團活動時也是,兩人一組的傳球練習或半場團隊練習時,她們為了避免和我同組,兩個人坐得遠遠。偶爾看向我說話。


    『怎樣?我可以告訴你哦?還是了解一下情況比較好吧?』這麽問的幸聲音中聽來擔心,但還有更多是期待。我猶豫之後,還是回答:「說吧。」


    聽說芹香最近最常掛在嘴上的,就是副班導佐方特別偏愛我的事。


    佐方。


    一想到長相,我就開始不舒服而頭痛。


    那個混蛋。去死一死算了,我說真的。


    佐方是體育老師,二十幾歲的胖子。嗓門很大,經常用自以為是的命令口吻說話。再加上腦袋不靈光,但自尊心又很強。去年上滑雪課時,因為他是年輕單身的老師,所以可以輕鬆混入男同學房間,和學生一起聊「這年級的女孩子誰最可愛」的話題。當時他提到我的名字。


    八卦一下子迅速傳開。


    男孩子拿我開玩笑,女孩子紛紛表示同情。來自女同學的視線很明顯也摻雜著排擠。我一直擔心這種情況總有一天會以詭異的形式爆發開來。


    雖說他是老師,也未免太奸詐。


    照理說佐方應該知道這件事被傳開了,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找我說話,上課時也會刻意偷看我。我隻能從他的外貌和無禮的態度,猜測他國中時代一定沒機會和女生交往、與華麗且歡愉的金字塔頂端無緣。現在這個對待方式一點也不公平。因為他是大人、他是老師,就想要跨越我們這個世界與生俱來的階級框架,未免太卑鄙了。佐方那家夥如果現在也是國二生,個性和現在一樣、與我們同樣歲數,男同學們鐵定不會搭理他,他喜歡的女孩子也一定會退避三舍,不想當他的學伴。


    我可以跟你賭,那家夥一定是昆蟲男。


    我突然覺得好悲傷。芹香當時明明是最護著我的人,還說:「佐方好惡。」


    『芹香總有一天會懂的。』


    幸說完掛了電話。一會兒後,她又打了一通電話過來,以非常婉轉的方式交代『絕對不要告訴芹香是我跟你說的』。第二通電話隻說完這些就掛斷了。


    如果說,我們學校最年輕的男老師是佐方,那麽最年輕的女老師就是音樂老師小櫻——櫻田美代了。她去年開始在我們學校擔任音樂專科老師。


    「其實我也是畢業於這間雪島南中學,曾經在這裏待了三年。我家也在這附近。對於各位來說,我是年紀與你們相差很多的同校學姐。請多指教。」


    小櫻騎腳踏車上班。我們學校旁邊是千曲川遼闊的河岸地,幾年前規劃的自行車道正好是我們上學必經的路。


    我們走河濱步道前往學校的途中,小櫻總會開朗地按響車鈴,超過我們,以音樂老師特有的丹田發聲法,無憂無慮地對著學生大喊:「早安!」


    實際教過她的恩師目前仍在,她說:「德川老師也是我以前的老師。他從前很受歡迎呢。」她提到的男老師正是長相嚴肅的現任三年級學年主任,於是引起一陣騷動。


    真的嗎,老師?


    告訴我們以前的事。


    櫻田美代說「德川老師」的方式,聽來莫名孩子氣,還帶有「盡管如此仍要說,這樣才是成熟的女人」的嬌媚。讓人覺得她很有女人味。


    於是她成了「可愛」的代名訶。女孩子不分年級,有些人寫信給她討論自己的感情問題,男孩子更是個個心懷鬼胎,風雲人物的男同學們捉弄她,就連昆蟲男們也認定小櫻一定會搭理他們,所以經常開心地叫喚「老師、老師」。


    芹香等人的無視在音樂課時最顯著。


    小櫻的課,女同學們一定會在她背後竊竊私語,小櫻很擔心她們是不是在談論自己。為了合唱方便而讓男女生分邊坐,讓女孩子們更方便湊在一起聊天。


    「好,大家安靜。女同學請看這邊。」


    沒人聽她的話照做,大家意味深長地互使眼色,小聲模仿她的聲音說:「她叫我們看那邊呢。」讓小櫻困窘臉紅,一方麵又用她聽不到的音量繼續說:「真是夠了。」


    櫻田美代的悲劇就是成為老師。


    看著她,我心想,自己將來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絕對不要成為學校老師。被愛與不被愛,我深深了解其中的平衡與反彈。


    過了一年後,原本受到大家喜愛、疼愛的小櫻,在女孩子之間的評價明顯下滑。就連寫信給小櫻的人,也一邊寫信給她,一邊說櫻田美代的壞話,傳閱她的回信,批評她給的意見沒用、沒抓到重點,甚至連寫字的習慣、用筆顏色俗氣等都能夠互相通報。就連非當事人的我也看過她的回信。


    但是,我一開始就注意到這些事情,大家好像後來陸續才發現。櫻田美代固然比起其


    他老師年輕,皮膚白皙、頭發又長,但僅止於此。那條長到腳踝的俗氣裙子和廉價材料製成的螢光粉紅色軟趴趴襯衫,時尚品味和我媽很相似,搞不好她們是在同一家店購物。可是櫻田美代沒有我媽那麽漂亮,再說,我媽已經那個年紀也就算了,櫻田美代還很年輕卻穿那樣,沒問題嗎?


    雖然有同學稱讚她長相很像來自衝繩的偶像,但是在我看來,她雙眼的距離太遠、輪廓扁平,很像墨西哥鈍口蠑螈。一邊彈鋼琴一邊「啊、啊、啊、啊」示範從低音到高音的發聲練習時張開嘴巴的方式,以及扁鼻子往上翻的樣子,老實說已經到好笑的地步了。好醜。再說,雖然她算年輕,實際年齡已經三十三歲這點也是致命傷。女同學們發現到這一點時,心早已遠離去年才三十二歲的小櫻了。那個人是歐巴桑。


    女同學們鮮明的目光已經如此定位櫻田美代,不過男同學們很單純,仍然因為催眠作用而憧憬著她,這一點更讓女同學們厭惡。女同學們表麵上當然沒有放棄或幹擾她上課,但是嘲笑和背地裏說壞話的情況與日俱增。小櫻這個昵稱也是用來挪揄她被男同學們這麽一喊就很開心。


    即使櫻田美代是個美女,學校老師對於學生來說隻是像藝人一樣的娛樂對象,無論女孩子多喜歡年輕老師,仍會有另一部分的人會討厭。無論多麽努力還是會被人指指點點,所以回避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別當老師。


    「今天我們上音樂欣賞,要聽的作品是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的〈魔王〉(erlkonig)。這首作品,每年都會成為每個孩子最有印象的曲子,問問三年級學生最有印象的上課內容或音樂的話,這首曲子一定排在前幾名。」


    她說魔王耶。


    好好笑。


    什麽鬼啊。


    背後傳來竊竊私語。


    我知道〈魔王〉,那是我最喜歡的作品。


    每次因為家裏那位少女心媽媽而累積許多壓力時,我總會聽這首曲子。


    媽媽不知道。


    我的書桌抽屜裏擺著我真正喜歡的東西。全都擺在裏麵並且上了鎖。那些是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幾乎都是與死人有關的報導,和我同齡的孩子自殺或殺人。其中還有男學生上課時刺殺女班導的內容。這是上上個月發生在滋賀縣的案件。


    除了人為事故之外,還有雪山山難意外、飛機墜毀意外等報導。能夠在團體之中存活下來的人與無法活下來的人。身旁有人死了,自己卻還活著,光是想像那是什麽樣的心情,就讓我打冷顫,雞皮疙瘩從腳底一路往上竄。


    我無法想像這些事實際發生在自己身邊,但隻要社會上一發生這種事,我就會像被吸進去般地著迷。也可說是受到吸引吧。


    在網路上看到有出版社專門出版真正屍體照片的攝影集、以傷口和繃帶為主題的速寫作品集。我曾經去附近的書店找過,不過這附近找不到。從我家到學校另一頭鎮上最大的書店去找,那兒也沒有任何這個出版社出版的書。


    《臨床少女》


    人偶攝影集。從頭到尾都是受傷女人偶的照片。小而薄的攝影集卻要價七千日圓,我實在買不起,所以去店裏翻閱了很多次。


    其中一張照片的內容是水槽裏有一條從肩膀根部切斷的白皙手臂,少了一條胳膊的女娃娃從水槽另一側的玻璃外盯著那條手臂看。這張是我的最愛。娃娃以沒有表情的眼睛凝視著自己的手臂在鋪著藍色沙子的水槽裏迎著光,仿佛接納了一切。


    我不會對任何人說過自己喜歡這類東西。


    現在也是如此,我沒有打算告訴任何人我知道〈魔王〉這首曲子,或是聽了歌詞中歌德(johann wolfgang vohe,1749~1832,德國詩人。代表作有《少年維特的煩惱》等)的詩之後有什麽想法。或許是因為那樣太引人注目。一步之差就會像櫻田美代一樣,成為別人的娛樂對象。


    「有沒有人自願念課本的三十二頁?」


    小櫻要求自願者。吵吵鬧鬧的我們沒有回答,仿佛在無視她。這種時候,小櫻不會指定女同學。她知道男同學喜歡自己,所以采用最安全的策略,找男生起來。


    「麻煩德川同學。」


    一說出名字,男同學們立刻騷動四起。隻是要他念個課文而已,還有人吹口啃大喊:「小將軍,咻!」


    男同學那一區最前麵一名臉色鐵青的修長男生站起。


    德川勝利。


    他不耐煩地站起,臉上瀏海很長。我和德川的眼睛都不好。每次一到春季健康檢查的視力檢查項目,醫生就會叫我配眼鏡。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如果戴上眼鏡,就會被列入沒品味那群人的圈子,所以我始終不肯配,對於隱形眼鏡也沒什麽好感。一方麵覺得配眼鏡花錢,再者這雙眼睛在一般生活中也沒造成什麽不便。


    德川也是不曉得為什麽不戴眼鏡。他好像有配,上課時偶爾會從書桌裏拿出來戴上,但是基本上也隻是這樣。


    教室裏也替眼睛不好的學生準備了專用座位。雖然座位的分配是同一組的人必須坐在一起,但因為我被迫坐在前麵的關係,我和德川雖然不同小組,卻經常坐在一起。


    瘦弱到快要倒下的德川,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開始朗讀課文;他的整張臉幾乎貼在課本上,念書的速度異常快速,仿佛隻想早一秒念完。


    後麵座位的人傳紙條給坐在我隔壁的幸。我隻瞥到一眼,上麵寫著:『小櫻喜歡小將軍』。


    我當作沒看見,靜靜坐著。


    芹香等人對我心血來潮的無視不知道要持續多久,真希望早點結束。等回到教室,她們注意到德川的座位就在我旁邊,真不曉得她們又會如何借題發揮了。


    德川勝利的父親就是小櫻的恩師,也是三年級學年主任兼英文老師的德川老師。因為與江戶幕府德川將軍同姓,所以他們稱德川老師「將軍」,而身為兒子的德川勝利則是「小將軍」。雖然他是老師的兒子,但並不表示他擅長念書,外型也與嚴肅又挺拔的父親德川老師一點也不像。他的頭發亂糟糟,彎腰駝背,整個人白皙瘦弱軟趴趴,極少說話,是個搞不懂他在想什麽的昆蟲男。他雖然不會和其他人一樣卷著窗簾或拿掃除用的拖把當刀劍揮舞,卻會在一旁笑看那些人的行為,與其說他是昆蟲,他更像是植物。那單薄到驚人的身材也很像雜草。


    德川念完寫著〈魔王〉與舒伯特說明的頁麵後,小櫻用舊式播放器播放cd。


    我偷覷了德川一眼。


    平常我們的座位相鄰,所以我知道德川上課時經常在沒有笑點的地方怪笑,或頻頻嘖嘖出聲。每次聽到他發出「嘖」的聲音,我就不想坐在他隔壁。他剛剛也嘖了一聲吧。


    播放器正在播放著〈魔王〉。


    歌聲之中穿插著從音樂教室各個角落發出的竊笑。「請專心聽。」小櫻露出夾雜憤怒與悲傷的表情,拍了兩下手。


    兒子訴說著呼喚魔王父親到來的經過。


    我的心隻想飛到其他地方去。我想閉上眼睛,沉浸在音樂裏妄想。我可以沉浸、陶醉在音樂中,而芹香她們辦不到。她們是一群隻在乎眼前現實的人,這一點我去年底開始便注意到了。


    我想像著各種事物。平靜的森林、暴風雨、水槽、屍體、人偶、手臂、死亡本身。


    中二病,或許我就是最懂的人。我就是中二病。


    「小櫻,下禮拜要做什麽?我想再聽一次〈魔王〉。」


    下課時,津島舉手發言。他上禮拜才向芹香表白,兩人目前正順利交往中。他是棒球社,理了一顆平頭,製服襯衫有點邋遢的穿法很帥氣,能夠毫不畏


    懼地與老師站在同等地位說話這一點也很帥;除了芹香之外,他也深受其他女孩子的喜愛。


    「津島同學,你剛才根本沒在聽啊,老師可是看在眼裏呢。」


    小櫻仿佛被無形的手搔癢似的,縮縮脖子微笑。


    我聽見空氣凍結的聲音。旁邊的幸轉頭看向後麵。我不想被卷進去,所以沒有回頭,隻是看著粗神經的櫻田美代與她身後的黑板。


    我清楚聽見芹香嘖了一聲。與德川的不同,她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


    我一個人回教室的途中,經過教職員室前麵。


    我們班的副班導,年輕的胖子佐方站在那兒。我感覺情況不妙,轉身想走。「小林。」但是佐方看到我,嚴肅地叫住我並走了過來。


    好想逃走。


    等一下是導師時間前的掃除時間。「先別管掃除了。」佐方把我帶到教職員室旁邊的會議室裏。


    芹香已經先回教室,不過有幾個同學看了看我和佐方之後走過。我的心裏很不安。早知道早點回教室就沒事了。


    「你最近好像都是獨來獨往,和齊藤她們出什麽事了嗎?」


    現在才剛進入春天,還不是盛夏,佐方的圓鼻子底下已經滲著汗水。明明也沒在運動,卻不斷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脖子和額頭。殘留明顯痘疤的臉頰上有一塊塊紅斑。我稍微屏住呼吸,不想和這個人呼吸同一個房間裏的空氣。


    我一邊盯著佐方嚅動的厚唇,一邊問:「中村老師呢?」我們班的導師是年過五十的大嬸,不管學生是不是會念書、長相好不好看或者在班上受不受歡迎,她都一樣疼愛。她會在早上和放學前的導師時間做最後結語,不過其他瑣碎的事務多半是由副班導佐方負責。


    直到去年,佐方還隻是普通老師,沒有專門負責的班級。成為我們班副班導是他首次擁有自己的導師班,就連學生也看得出他那熱血過頭的幹勁。


    「中村老師也很擔心你啊,小林。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擠的嗎?」


    聽他這麽說,我瞬間雞皮疙瘩四起。


    不是因為你是老師或大人,而是因為你。我的人生裏頭沒有能夠容納你這個人的位置,連一公厘也沒有。


    「不是。」


    我感覺全身上下沾滿了看不見的飛蟲,很不舒服。佐方被汗水弄濕的襯衫底下塞滿了圓形山丘般的贅肉,讓人覺得既肮髒又難以忍受,隻想馬上離開會議室。


    「我沒有被排擠。」


    「可是——」


    「沒事,老師,我還是回去打掃了。」


    小組一起掃除固然尷尬,因為芹香和幸不跟我說話,就連問一句「畚箕借我」也沒有,但是起碼比現在好。


    離開會議室走上樓梯的途中,我看到二樓樓梯平台處展示著每個年級去年比賽入選的畫作。我感覺佐方仍從會議室的門縫裏看著我,所以擺動手臂,小跑步離開,直到來到這些畫作前,我才能夠停下腳步。


    長統襪和裙子之間露出的部分有些刺痛。我一抬起臉,很自然地看向其中一幅去年入選的作品。


    參與社團活動而奔跑的自己、回家路上騎著腳踏車的朋友們、自己的手掌心等眾多作品羅列,並各自冠上「射籃!」、「歸途」、「我手中握住的東西」等題目。


    入選全縣大賽的眾多畫作之中,唯有一幅貼著金色折紙花。


    全黑的色彩


    黑色、藍色、毒辣的紅色、燃燒般的花朵、花瓣像流血似的綻放。野獸的獠牙、枯木、鳥。月亮與太陽描繪在同一個地方,任由顏料隨意流動般的黑暗覆蓋其上。


    這幅畫作的標題是《魔界的晚餐》。


    看不懂。品味和其他作品差太多了,也很難想像這幅畫適合掛在學校樓梯的平台上。


    這幅畫的作者是小將軍德川勝利。德川隸屬美術社。以我們學校的男生來說很罕見。


    聽到這幅畫在全國大賽中獲得金牌獎時,我們多少有些佩服,但實際看過作品後,所有人嚇了一跳。為什麽會有這種作品混在其中呢?所有人說不出話來。這畫看起來很像電玩遊戲的外盒或動畫、輕小說的形象插畫之類的抽象畫,也像是專業畫家描繪的奇幻小說封麵。事實上他大概就是受到那些作品的影響吧。


    這種作品沒問題嗎?——眾人固然驚訝,但沒有懷疑過這幅作品能夠入圍。比起班上動漫宅畫的漫畫風格插畫,德川的技術無人可敵。東京的評審們一定也認為這作品雖然缺乏國中生應有的清爽感覺,但仍不得不認同它確實優秀。


    和今天音樂欣賞的〈魔王〉一樣,德川的畫也遭到眾人恥笑,女孩子們批評好恐怖、好惡心。而我也配合芹香她們說了一樣的話。


    屬於昆蟲類植物男的德川,別說是和女孩子了,就連能不能和男孩子好好說話都不知道,畫出這種作品的確可怕。但是,我喜歡這幅畫。雖然不曉得他畫的是什麽,很像畢卡索那種抽象領域,不過標題的《魔界的晚餐》打動了我。


    我不是受到魔界吸引,也不免想吐槽那是什麽鬼題目,我很驚訝學校作業居然能夠使用這種標題。


    我經常前往的書店後側。我想起在那兒翻閱的那幅沉在水槽裏的人偶手臂照片。


    德川的畫盡管完全不同,但仍有相似之處。而我必須隱瞞自己很喜歡,這一部分也很相似。


    放學前的導師時間上,佐方說明著回家作業。


    最近,出大量的作業成了佐方的習慣。他激動地解釋在期中考前這段期間,大家必須加緊特訓,這是升上國二的第一次大考,必須提高全班的平均分數雲雲。於是他印了好幾張五科考試科目的講義,發給我們帶回家。


    「老師,這樣子我們就沒空念自己的書了。」班長笠原說。「我們不想寫老師的講義。」


    他眼鏡後側的眼神滿是厭煩。我明白他的意思。


    沒上補習班、考試前也不念書、成績真的很差的學生,原本就不會寫佐方出的作業,而且寫了也沒用;相反地,成績好的學生有「自己的書要念」,體育老師佐方出的這些難度偏低的家庭作業講義根本沒抓到重點。


    聽到笠原的意見,班上半數同學點頭。「莫名其妙。」佐方卻冶哼了一聲,說:


    「所以說,什麽叫做『念自己的書』?這世上有為了別人而念的書嗎?所有的書都是為了自己而念吧。你們別找借口了。」


    笠原蹙眉。坐在教室後側椅子上的班導中村老師一副怎樣都好的樣子,把一切都交給佐方處理。


    「老師,您想說的或許是『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會成為我們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們知道什麽樣的內容適合自己。您能不能相信我們,讓我們用自己的方法念書呢?不要發這些講義——」


    「所以說,這個作業也是念自己的書啊。寫了也不會白費工夫。」


    所以說、所以說、所以說。


    佐方的口頭禪逐漸引起全班反感。


    無論男生女生全都一臉不耐,不管是對於作業,或是對於佐方不死心地要繼續進行的這場導師時間的現場氣氛。還有一部分是對於「是否該放任我們的副班導從四月這個時間點開始得意忘形」的隱約反感。


    「老師,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所以說,你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所以說,我是為了你們著想。」


    口氣完全瞧不超人。佐方無論任何場麵,頭上都頂著大人的權威。


    騷動的同學們彼此互相皺起臉,吐舌搖頭。


    就在這個時候。我旁邊的人突然自百自語地開口。


    「請把『所以說』的前麵說出來。」


    我抬頭看向隔壁。說話的人是德川。


    對


    我來說,那聲音像是耳畔呢喃一樣清晰,隻是那個微弱渺小的聲音似乎沒有其他人聽見。


    原本就駝背的德川背部拱得更厲害。他看著講台上的佐方,長頭發遮住了側臉,所以我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


    「小林。」


    原本吵鬧不休的教室,因為佐方喊我的名字,突然安靜得令人害怕。


    我僵硬地坐直身體,把臉轉回前方,隻見佐方微笑看著我。我們的視線對上時,我開始後悔自己把頭轉向他。


    「你剛才有在聽嗎?小林,你怎麽想?」


    他像是為了某些原因找我報仇。


    我好希望他去死。在現在這個場麵詢問特定一人的個人意見,對你來說有什麽意義嗎?我貭希望你能稍微想想,這樣做對我來說是多麽危險。


    我站起來。全班同學看著我。


    眼睛深處好痛。我吸了一口氣。


    「『你怎麽想』是什麽意思?」


    「所以說——」


    我還沒問完,他就先開口。


    「請把『所以說』的前麵說出來。」


    佐方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旁邊的德川沒有改變姿勢。我順勢一鼓作氣說出口:


    「老師從剛才就一直說『所以說』、『所以說』。既然以『所以說』開頭,我相信前麵應該還有想要說的內容。但是,從剛才開始,老師您的每句話都是以『所以說』開頭,我們不了解整句話的前因後果。」


    「所以說——」


    說到一半,佐方住嘴。


    這時候,班上的男生、女生全都哇地大聲歡呼。


    幹得好!


    真的耶,老師,請把『所以說』的前麵說出來。


    「所以說——」


    「又說了!」


    笠原愉快地大叫,不斷鼓掌。


    眾人仿佛在看笑話。


    話是他自己說出口的,但我還是驚訝地眨了眨眼。佐方像是被口頭禪詛咒,在滑稽的時間點嘟起嘴,紅著一張臉瞪著我。我轉開視線,不發一語地坐下。


    那天負責結束導師時間的人是班導中村老師。她說:「佐方老師,夠了。」


    佐方忘了把作業的影本發給大家。直到兩位老師結束所有事情離開之前,我能感覺到他肥厚眼瞼底下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但我無視之。


    兩位老師離開後,我慢吞吞站起身。背起書包時,才發現背後滿是汗水。


    這時我才想起德川。看向旁邊,他已經不在了。我想他會不會氣我抄襲他的話,卻見他已經混入昆蟲王田代率領的夥伴們之中,一起走開。


    「安。」


    背後有人叫我。我一回頭,看見幸和芹香站在那兒。明明每天都會見麵,但我真的好一陣子沒有從正麵看到芹香的臉,感覺有些懷念。


    「芹香。」


    「一起回家吧,安,你今天好酷。佐方超不爽的。」


    我可以回應「在說這些話之前,你應該還有其他該說的話吧?」或是「下次改由我和幸一起排擠芹香好了」諸如此類,但是,幾個禮拜不見的芹香的微笑讓我感到生氣之餘,也讓我無比安心。我快要哭出來了。原本以為等一下又要忍受芹香的視線,前往參加如坐針氈的社團活動,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會了。


    我說不出話來,一時也不曉得該擺出什麽表情好。我站在原地。芹香臉色稍微一沉,走近我,說了一句:「對不起。」


    排擠這種事總是突然就發生,然後突然就結束。總是這樣。我雖然明白,但身體好像從中心開始融化一樣變得好熱。


    進入黃金周了。


    剛開始的兩天有社團活動,我、芹香和幸都去參加了。能夠在全縣大賽預賽之前把問題解決,真是可喜可賀。剩下的幾天假期,我、芹香和以前班上的朋友一起去購物、看電影。如果帶著沉重的心情放假,所有事情一定都會變成灰色,而且看來很無趣。


    從那天之後,佐方的責備之意很明顯,他也曾露骨地瞪著我甚至無視我,跟之前勤快找我談話的樣子大相徑庭。可能之前的行為算是「過度」,現在這樣才是「普通」吧。我雖然覺得心情低落,但還能夠忍受。


    芹香回來了,笠原等人也對我刮目相看,佐方的行徑也不再那麽叫人害怕。隻要想到原本失去的朋友又重修舊好,其他就沒什麽了。


    我一直想著必須與德川勝利談談。


    我們今年首次同班,卻連一次話也沒說過。雖然座位就在隔壁,但有人掉了橡皮擦或自動鉛筆,也不會互相幫忙撿。把手伸到快抽筋的程度就能夠撿到的話,也沒必要說話。


    我不至於感謝有他幫了我,但是抄來的話直接讓我成為班上的英雄這一點,讓我有些內疚。


    黃金周最後一個休假日。


    從書店回家的路上,我偶然遇到德川。


    離開那家擺著沒人買的人偶攝影集的書店準備回家,我戴著耳機,大聲聽著音樂播放器裏的音樂,一邊踩著腳踏車橫越學校附近。走過天橋時,看見德川站在底下的河岸邊,以平常的姿勢站在草叢裏。因為瀏海遮住的關係,這次我仍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過,那個站姿及亂糟糟的頭發,是德川沒錯。還有那個像電線杆一樣纖細的身材。


    他獨自一個人。


    雖說原本就很難想像他會和朋友聊些什麽話題,不過今天的他是獨自一人。感覺好像違反了昆蟲男必然團體行動的定義。於是我下了腳踏車,望著他鬼魂般的站姿。


    他突然以意想不到的動作快速動了起來。


    德川快要折斷般的細腿朝草叢延伸出一條清晰的黑線又立刻縮回。晚了幾秒我的腦袋才明白眼睛看到的資訊——他正在踢某個東西。


    嚇我一跳。


    這不像德川會有的舉動。又一次,德川以那張平常放空的臉很難想像到的方式,用力踏向某個東西。


    車子開過我身旁的馬路。我感覺著它的引擎聲與風,眼睛緊盯著德川。他的腳部動作愈來愈大、身體輪廓線模糊、手臂舞動。直到德川離開之前,我就這麽一直看著。德川踢了好幾次、無數次之後,終於像失去了興趣,跨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朝著與學校相反的方向離開。


    休假日脫下學校的立領製服後,德川的打扮仍是一片黑。他的背影逐漸變小。我看著他騎上自行車道前麵的道路,彎過轉角後消失。


    德川消失後,我往下走向他剛剛站立的河岸邊草叢,心髒不停地狂跳。我放倒腳踏車、滑下草地這段期間,原本急切的心情變成了擔心德川會不會折回來,這個猜測此刻壓迫著我的胸口,折磨著我。


    德川勝利。


    小將軍。


    昆蟲男。


    看不出在想什麽的側臉。


    即使所說的話被人學走,也無動於衷,沒有看向我。所以我也一直覺得無所謂。畢竟蟲這種東西,無論對他做什麽都不會反擊,也不可怕。


    德川原本站的地方落著一隻白色塑膠袋。是附近超市的袋子。「長田蔬菜肉品超市」。我看到袋子上露出一部分熟悉的店名標誌。袋子裏似乎裝著什麽沉重的東西。


    孤零零棄置在草叢中的袋子表麵有好幾處擦破的痕跡。袋子底下漫出紅黑色的濃稠液體。袋子上頭綁住的袋口處沾到紅褐色的擦痕。


    液體仍然繼續從袋子底下朝著四麵八方擴散,形成小小的水窪。


    我聽見自己咽下唾液的聲音重重沉入肚子裏,而我的嘴唇和口腔因為失去水分而瞬間幹涸。


    剛才還特地急急忙忙跑下來,現在卻不敢再靠近。但是,我無法轉開視線。


    袋子底下的液體持續擴散,就像袋子本身有傷口似的,一陣陣地朝著整片草叢


    蔓延。


    魔界的晚餐。


    我不曉得為什麽想起德川勝利獲得金牌獎的作品標題。手指像麻痹般變得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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