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體育館裏,還沒有半個人來。明明已經是春天了,空氣卻讓人覺得冶。


    社團活動第一個到場,這還是第一次。老師對去拿鑰匙的我說:「時間還很早呢。」我原本還在擔心如果遇到佐方該怎麽辦,不過才剛過六點半的教職員室裏,隻有一位老師在。


    我坐在體育館的冰冷地板正中央擦著球。


    抬起頭,我看見上麵窗戶射進來的光線色彩,從深黃色的朝陽逐漸泰然自若地變成早上的白色。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樣,清晨結束了。


    ——你能不能殺了我?


    聽到我的問題,德川無法眨眼。一般人看到了,大概隻覺得這張臉和平常沒什麽兩樣,麵無表情,但是我知道德川因為我的話而十分激動,原本連我的眼睛都不看的他,第一次從正麵仔細凝視著我的臉。


    但是,不曉得他怎麽想。這句話應該足以嚇嚇看不起我的他,但我才這麽想沒一會兒——


    「可以嗎?」


    德川回答。聲音很堅定,沒有退縮的樣子。從長瀏海間可窺見的眼睛毫不客氣地,按照德川的習慣,直直注視著我。


    我依序說出口自己把少年a事件剪報歸檔的事、看到德川踹的袋子流血而無法挪開視線的事,以及現在看到躺在地上的老鼠屍體而隱約從腳底竄上興奮顫抖的事。


    一旦說出口就停不了。


    這些事情我不會告訴過任何人,原本也以為今後不可能對任何人說,但一聽到德川說出


    「安,博林」,就像水壩崩塌一樣,一口氣溢出這些話來。


    德川站在我麵前沉默傾聽著。負責在昆蟲界扮演植物的德川,甚至會讓人懷疑除了進行光合作用之外,他會張開嘴巴嗎?他卻真真切切地聽著我說話。


    當我說起全世界最不懂我的媽媽破壞我認為是聖城的地方時,我的眼睛又開始泛淚。昨晚大致上已經收拾完畢的不甘心,在遇到有人願意傾聽時,再度蘇醒。


    就連我的內疚他都懂。我也並非不了解媽媽他們覺得思心的心情,但怎麽可以這樣,我又沒有做錯事。


    或許傾聽對象不是德川也無所謂。我就像是充飽空氣的氣球,隻要哪裏有洞,就會不顧一切地吐露出自己。我在等待這個時刻。


    經常在書店裏翻閱的人偶攝影集因為太貴而買不起,但是對我來說很重要,關於那本書和照片的事,我也趁勢一並說出口了。受傷的女人偶們、手臂被切斷沉在水槽裏的模樣很美。


    或許是我一邊哭一邊說話的關係,呼吸變得很奇怪。照耀草地的陽光溫度上升,眼睛已經能夠看到上麵閃閃發亮的朝露。隨著時間過去,慢跑和帶狗散步路人的身影一個、兩個逐漸增加。


    一口氣說完後,我低著頭,咬著唇。「也就是說——」德川開口。


    我抬起臉。原本以為他沒興趣,但是德川的聲音和平常在教室時一樣,音頻像小孩子一樣高,卻又意外地沉著。


    「小林喜歡那類東西啊。」


    被歸類為「那類」,讓我一瞬間不悅。但是這麽說的德川臉上沒有輕蔑的意思。沒有笑意,表情很認真。


    我第一次聽到這家夥這樣說話。我點頭。


    「《臨床少女》嗎?」


    聽到德川的話,這次換我無法眨眼。德川仿佛在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一樣繼續說:


    「就是你喜歡的那本攝影集。人偶的,擺在北原書店後頭的專區,對吧?」


    「……對。」


    他說得沒錯。德川第一次露出很像表情的表情。露出怪笑繼續說:


    「那本攝影集的確不錯。有的人偶隻有脖子上卷著繃帶,或從眼罩縫隙間隱約露出眼睛等等。那家店會擺『感質出版社』的書也真難得。你知道嗎?感質出版社已經倒閉了。如果現在不買,那本書過陣子就會完全消失。你如果真的那麽喜歡,我就不買了,讓給你。喜歡歸喜歡,我對人偶沒有喜歡到那個程度。」


    「感質……」


    「出版社。《臨床少女》也是,那家出版社經常出那一類黑暗又賣不出去的攝影集。去年倒掉了,真是可惜了一間不錯的出版社。類似的還有龜井戶出版社、閑暇出版社等,不過我真希望他們仔細思考該如何繼續經營下去。即使出版品再優質、再有趣,那種經營方式總有一天會步上感質出版社的後塵,跟著倒閉。」


    德川的聲音愈來愈大,也愈來愈多話。


    「出版漫畫的出版社比較強,員工的薪水也比較好,但是小型出版社很辛苦,尤其是藝術類書籍和攝影集的單價高,不好賣,所以無法印刷太多本,因此售價更貴,變成無止盡的惡性循環。所以說真的,我們應該有些貢獻比較好。不能讓集英社、講談社等出版社獨大。還有許多小出版社存在,隻是不為人知,如果倒閉了真的叫人惋惜。感質出版社就是最好的例子。」


    德川完全沒有看著我。


    他好像大人。使用的詞匯種類也是,說話方式也是,都很像在強調自己什麽都懂的評論家一樣。他的氣勢比我強,我一個字也無法插嘴。感覺如果發出聲音,就會泄露出自己的無知。


    他完全不在乎我的反應,也沒有停止說話的打算。我突然有個想法。


    德川的說話方式讓我想到網路上的回應,那些在少年a的新聞網頁或他人網誌發表不負責意見的人們。雖然那些隻是網頁上的文字,不過如果化作聲音,聽起來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小林也買吧。《臨床少女》以後會買不到哦。如果是我就會買。」


    「我沒錢。」


    他突然喊我,我愣住的同時一邊回答。


    「你都準備一死了?」德川反問。


    「你都要求我殺掉你了,還在乎最後的零用錢怎麽用嗎?」


    「那和這是兩回事。」


    「這樣啊。」


    德川轉開視線。然後以莫名鄭重其事的語氣反問:


    「你是認真的嗎?你是真心想死嗎?不是因為和母親吵完架、離開家臨時想到,而是明天也確實想死嗎?」


    我沒有開口,但是堅定地點頭。


    德川傲慢的說話方式還是一樣無趣,不過,正因如此,我不想輸給他。我是具心的。一方麵也是因為沒自信能否保持想死的心情,所以我把德川也牽扯進來,借此宣示明天的心情也一樣,我是認真的。


    「我不要自己的人生一事無成地結束。」


    還在念小學時,我和小江聊起動畫的話題。當時是即將畢業之際,小學六年級的時候。


    這部動畫很棒,角色很棒,咱很尊敬這部輕小說的作者,這個人所寫的東西——


    小江以後也想當漫畫家或小說家嗎?我問。


    她小學社團活動參加的是繪圖工藝社,也經常在考卷背後或筆記本上畫喜歡的動畫角色。畫風雖然有點宅,不過畫得很棒。


    「咦?咱嗎?」小江頓了一會兒才回答:「以後我想當一般人。不想太醒目,隻想要安穩地過著普通的市民生活。」


    當時我不曉得為什麽打心底湧上一股怒意。那種優哉遊哉的說話方式,連同那個語氣在內,都讓當時的我覺得再也不想和她講話了。


    為什麽她那麽有自信呢?她所說的肯定不是真心話。仿佛看不起我而撒謊的小江還想繼續討論那個話題。未來、未來、未來。


    假裝自己沒有夢想,認為自己毫無疑問的很特別,甚至到了必須假裝不覺得自己特別的地步。這是為什麽?


    無法原諒。


    我不想變得和他們一樣。


    「我不喜歡和大家一樣。少年a殺了母親、拿刀子刺班導,諸如此類的情況已經普遍到叫人厭煩了。電視新聞上


    甚至不到三天就會出現一次。但偶爾也會發生讓麻痹的腦袋覺得新鮮的事件。最近福島那個事件就是這樣。那個模仿小說集體自殺的——」


    「啊啊。」


    德川麵不改色地點點頭。


    芹香她們喊著「好可怕!」「好惡心!」還做出嘔吐動作的事件我覺得「很好」,而且能夠滿不在乎地和德川共享,一想到這裏,明明話才說到一半:心頭就湧上安心的感覺。


    「必須是那種程度才行。必須是會被電視一直播放,而且事後回顧時也毫無疑問是今年第一名的事件才行。事件發生多年後,仍會被人們繼續談論,馬上就會被想起,要像那樣的事件才行,否則引起事件或死亡就沒意義了。必須是沒有任何人做過,全新的橋段才行……」


    橋段——說到這個字,我才想到。


    「事件的橋段必須開先例,讓之後的少年a們每次動手時就會想起:『啊啊,這就是那個橋段吧』,並繼續延續發展下去,否則沒有意義。」


    試想佐方抱著頭的表情,媽媽哭泣的表情,看著無法成為「一般人」的我而說不出話來的芹香和小江的表情,依序浮現腦袋,那場麵真是充滿魅力到令人驚歎。


    「實際上犧牲的也許是我。但是,德川,你考慮一下要不要幫我?利用我成為新的少年a吧。」


    我說出宛如少女漫畫中才會出現的大膽言論,後來才反應過來而覺得有點難為情。但是,德川的回答很幹脆。


    「有何不可。」


    我鬆了口氣垮下肩膀,同時,過去不會料想過的其他情感突然湧上心頭——那是極度後悔,也有混亂,以及焦慮的感覺一起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不是馬上……」


    我說。


    「不是要你馬上突然就殺了我。要和我商量。我們看看什麽時候、在哪裏、怎麽殺、怎麽做才能對看到的人產生效果、第一位發現者是誰,這些都討論好之後再決定。」


    「不是馬上突然就殺掉你,還真是有新意。」


    德川爽快地說完後笑了。我不知不覺因為那個若無其事、一如往常的說話方式而放鬆。


    「我也可以說說自己的理想嗎?關於事件的詳情、做法、場所等等。」


    想了一下,我回答可以。


    「隻要不是辦不到的就可以。」


    我的身體交給你了——我想起在河瀨房間裏發生的事。變態。我和芹香她們雖然為此嚷嚷,但是德川在這方麵卻讓我感覺很安全。他們看的東西、對於事件和少年a的解讀方式、欲望的類型和濃度,全都不同。我問:


    「我們什麽時候商量呢?」


    「……星期天有社團活動?」


    我們約定好時間在外頭碰麵,不再像之前那樣偶然相遇。接下來就真的不能反悔了。和德川這樣的昆蟲男在一起,而且是兩人獨處,絕對不能讓學校其他人看見。


    「兒童科學中心。」德川說。


    我回答不知道在哪兒,他便告訴我在兒童王國附近。我知道那地方,是座落在丘家神社後側的設施,這附近的孩子應該每個人至少都曾經跟著爸媽去過一次。那是有運動器材和大型溜滑梯的兒童設施。位在與我們高中不同的學區之內。


    我雖然不是很確定兒童科學中心的所在位置,不過還是點頭說:「知道了。」集合的時間和地點是星期天四點社團活動結束之後,在兒童科學中心的觀景台。


    「澀澤龍彥,你聽過嗎?」


    道別時,他這樣問我。因為德川剛才說個不停的話而一半感動,一半無法反抗的我,沒有想太深就搖頭。


    「我想他的《少女論》很適合你。」


    「你為什麽會知道那麽難的事物?」


    學校的成績明明也沒多好。德川巧妙地避開這問題,隻回答:「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讓我有點火大。


    「我原本以為女孩子都是現充。」


    「現充?」


    「現實生活很充實。」(※「現充」一詞來自網路,意指現實生活各方麵很充實,有男女朋友、參加社團、聚餐或有其他嗜好的人,非現充者認為這種人沒資格上網訴苦,因此稱他們「現充」。「現充」一詞的定義正逐漸複雜化。)


    他的臉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怪笑說著。我明白這不是稱讚,所以沒有回答,他便騎上腳踏車朝自己家方向離開。他身上仍穿著便服,大概要先回家一趟吧。那家夥清晨是怎麽跟父母親說明出來的理由呢?我低頭看向腳邊,沐浴在陽光下的老鼠似乎已經解凍了,看來更加栩栩如生。


    謝謝你的屍體。


    我想這麽說,不過即使說了,他八成也不會回頭,於是作罷。


    社團活動結束後進入教室,走到德川旁邊的座位上時,我的身體比昨天更加緊繃,不過德川還是一樣沒看向我。


    我甚至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情難道全是一場夢?


    雖然他如果有所表示會讓我困擾,但無視我卻也讓我覺得他很跩。明明都和我約好了。


    結束早上的導師時間後,芹香和幸來到我桌邊。


    「你要不要緊?」


    「佐方今天也超針對你吧?真惡心,令人作嘔。」


    「有嗎?」


    我真的沒注意到所以這麽說,幸卻輕輕鼓掌:「完全不把佐方當成一回事,幹得好!」


    教室角落傳來「喂喂喂!哪有那種事,田代同學?」的聲音。似乎在聊昆蟲王田代的遊戲等話題。我隻稍微回頭瞥了一眼,德川混在成群的昆蟲男之中,默不作聲,隻是淺笑。


    到了中午,我一看手機,有來自媽媽的來電和未接來電。確認老師不在,我接起電話。我們學校基於防止犯罪的理由,可以攜帶手機,但是放學之前都禁止使用。


    看著留在來電紀錄中顯示的氣媽媽」,我雖然不爽,卻也有些安心。沒切掉平常會關機的手機等行為固然很蠢,但是我也在等著和我吵架鬧翻的媽媽主動聯絡。


    『喂?安。你平安到學校了嗎?有沒有碰上交通意外?媽媽今天想要烤戚風蛋糕,所以你社團活動結束後直接回家哦。』


    聲音能夠清楚感覺到緊張,盡管如此還是不道歉。媽媽乍看溫柔實則固執。身為父母親,就可以借口擔心而不承認自己的錯誤,隻是敷衍了事嗎?我很討厭這一點。


    我不耐煩地關掉電源。即使如此,我還是贏了,心情也變得輕鬆。先低頭的是對方。我今天會乖乖回去早上逃出來的那個家。


    「安。」


    放學後的社團活動結束後,芹香來找我說話,並對原本在一起的幸說:「我有話和安說,你先回去吧。」


    「咦?」幸的表情變了。原本還要說些什麽,最後還是生硬地點頭。


    「我知道了。那麽明天見。」


    她沒有問「不能告訴我嗎?」也沒有主動要求我們告訴她,隻是擺出沒有受到打擊的表情離開體育館。她仍穿著平常馬上就會換下來的籃球鞋。


    看到她那個樣子,我的胸口微微發疼,心裏覺得這種情況貭的很無聊,另一方麵又沒辦法有什麽作為。昨天在電話上,我沒有積極表明「也告訴幸吧」。我為了耍帥而隨口說了「都好」。我開始覺得自己真的好幼稚。


    芹香仍穿著運動服,背起包包,走在我前頭。我因為早有預感,所以沒有太驚訝。運動服打扮的津島和河瀨等在通往一年級校舍的逃生梯上。


    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與河瀨麵對麵了。


    他長得很高,即使不用站在他旁邊也可一目了然。過去他曾在夕陽照射的樓梯後側,以褐色的眼睛低頭看向我。


    我喜歡他的長手指、白皙肌膚和褐色雙眸。


    我也知道他的鼻子上長滿了沒有靠近看不知道的無色雀斑。他其實不是混血兒卻很像混血兒,像外國人一樣,所以女同學全都為他瘋狂。


    「我把她帶來了。」


    芹香說話時,河瀨站直身子。


    「我們好像很久沒見麵了。」河瀨說。沉默點頭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應。


    我們分手之前不斷惡言相向,現在也沒打算複合,但是我能夠客觀觀察已經不再是我所有物的河瀨,所以覺得他比以前更帥、更成熟了。


    我想起今天清晨遇到的德川。實在不覺得他是和我同年紀的男生,我們卻就讀同一所學校,感覺很詭異。


    「呃……」芹香看著說完一句問候就不再說話的我們,傷腦筋地看向津島。


    「我們在這裏好像很礙事。安,你一個人可以嗎?河瀨說有話要對你說。」


    「我知道了。」


    平常開朗又健談的河瀨沉默著。事實上他是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津島露出爽朗的笑容,刻意拍拍河瀨的肩膀。河瀨沒有配合他,隻是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河瀨修長單薄的影子朝著逃生梯上方伸展,與從我腳邊延伸出去的濃濃黑影交疊在一塊兒。河瀨終於開口:


    「我聽說佐方在放學前的導師時間當著全班麵前提起我們兩人交往的事。」


    「嗯。」


    「對不起。那家夥真的很沒水準。」


    「沒關係,又不是你的錯。」


    「那個——我們可以複合嗎?」


    他的話比我想像中更深刻地回蕩在我心底。我無法看著他的臉。他的褐色眼睛就像裝滿水的杯子表麵一樣緊繃。


    我突然可悲地覺悟到河瀨是個好人。不虛偽、身心健全又善良。交往時,我聽說他曾與班上男生討論和我進展到哪裏,因此讓我很震驚,不過我想他會那樣做應該沒有惡意。


    河瀨甚至會另眼看待曾經與不健全的我短暫交往之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對他來說則否。


    不適合和我在一起。


    快要哭出來了。


    對不起。我說。


    河瀨僅僅沉默一瞬間。然後問我「為什麽」,也問了「無論如何都沒機會嗎?l


    他的聲音沙啞。不是因為受到刺激才變成這樣,我注意到他正在變聲。去年他還不是這個聲音。


    「嗯。」


    我點頭,再度道歉。明明就快要哭出來了,又覺得如果現在當著河瀨麵前落淚,事情恐怕無法如願。我隻好扭曲臉龐,露出想哭的表情。如果沒有做到這樣,總覺得過意不去。


    兒童王國座落的山丘,位在騎腳踏車勉強能夠抵達的範圍內。小學時,我曾騎著腳踏車上去那座山兩次,一次是為了小朋友的野餐,另一次是雙人約會。


    我一邊埋怨德川選了這麽遠的地方,一邊把腳踏車騎上九彎十八拐坡道。這條蜿蜒的道路過去曾經讓我暈車。半路上我腳酸,好幾次下車改用牽車上坡。


    在高聳林木的環繞下,微亮的道路有潮濕泥土和葉子的青草味。以護欄和水泥塊整頓得很漂亮的道路上,處處可見像墨水亂畫一樣的輪胎痕跡。


    我花了不少時間才來到兒童王國的入口處,腋下流出了不少汗水。非得這樣做才不會被人看見我們碰麵嗎?我和德川都好可笑。明明一直坐在同一間教室裏相鄰的座位上。


    結束了社團活動後才過來,所以已經夕陽西下。我好久沒來這裏,不過還是馬上就找到了德川指定的兒童科學中心。看板上畫著指示箭頭。就在兒童王國隔壁。


    我對這個設施沒有印象,還以為是新建的,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建築物這麽老舊。相對於兒童王國到了傍晚仍然有許多車輛進入,這裏的停車場空蕩蕩。雖然也有腳踏車停車場,不過幾乎不能使用。隻有三日我們學校規定的男用腳踏車在那兒。看到那台腳踏車,我有點緊張。


    照理說應該才用了一年,德川腳踏車上的國中校名貼紙卻已經磨損,後輪也有點變形。寫在車上的名字字體莫名好看又充滿魄力,八成不是他本人,而是將軍或他母親寫的吧。


    我盡量把自己的腳踏車停在一段距離之外的地方。一年級時聽話寫上的名字,也因為「好丟臉」的緣故,和芹香她們一起磨掉,在上麵改貼上吉祥物的貼紙。我拒絕芹香拿來的貼紙,貼上雜誌附贈,心形中間有骷髏圖樣的貼紙。貼紙是粉紅色的,而且是心形,芹香她們也說可愛,對於骷髏則沒有任何意見。


    正麵階梯的上麵還有另一條階梯。隻要一直往上走,就會來到建在山坡上、像舞台一樣的地方。哇。我的心中很雀躍。這裏能夠眺望整個城鎮街景。


    德川身體靠著邊緣的扶手。從背影還是能看得出是他。


    我還以為這座山不是很高,沒想到來到山上才發現雲好近。仿佛灰煙一樣淡淡延伸覆蓋街道。下方道路上的車輛和鐵軌上的電車也看得好清楚。電車在車站前減速停止,然後又繼續前進,從這裏看來緩慢遲鈍,就像體型很長的幼蟲在蠕動一樣。


    我默默走近他身邊,德川注意到了。觀景台上隻有一位快要叫爺爺的大叔在。他架著大台的相機和三腳架在攝影。


    德川沒有先開口說第一句話。清晨時那麽多話,魔法解除的白天時間就完全佯裝不知情。


    「——我查過安·博林和澀澤龍彥。」


    德川今天仍然穿得一身黑。衣服雖然與在河岸邊時不同,不過他沒有穿男生便服必備的牛仔褲,沒有圖案的衣服大概是基於什麽方針,所以也是黑色的吧。


    他的沉默讓我害怕。


    「安,博林在那個時代,遭到公開處刑,對吧?想像一下,我覺得那樣好棒啊。在眾人麵前上斷頭台,現在想來殘酷——」


    「不對。」


    德川突然插嘴。麵對街道方向的臉突然轉向我。我聽見德川體內看不見的開關打開的聲音。說話模式,開啟。


    「不是用斷頭台,瑪莉·安托瓦內特(marie antoie,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後)是用斷頭台沒錯,但是安,博林不是。她沒有以斷頭台斬首。你不知道嗎?她在倫敦塔那個廣場上處刑時,死刑執行人聽從亨利八世『砍下安的腦袋』的命令,用斧頭將她斬首,但是那家夥的技術太差,明明瞄準的是脖子,卻砍到肩膀下方一帶,沒能夠一次就要了安的命。但是亨利八世下令『砍下腦袋』,所以他隻好再將安的脖子從被砍下的肩膀上剁斷。」


    他像在背書一樣說給我聽。


    「所以,那個現場成了曆代處刑場麵中最淒慘的一個。真的是滿地鮮血。由此可知斷頭台有存在的必要,那是很體貼的機關,為了避免太殘酷而發明的人道裝置。有那個工具在,砍頭就不會失敗了。」


    德川輕咳,像在清喉嚨一樣咳了兩聲。


    「那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隻是聽說有這回事罷了。我應該是在哪裏讀到的,不過究竟是哪裏,我也想不起來了。如果是真的,可就有趣了。」


    這家夥對於我們之前的約定有什麽想法呢?


    過了一段時間稍微冷靜下來後,我反芻自己委托他的事。我希望他殺了我,希望他成為少年a。德川雖然應允了,但那並不是隻終結我一個人的人生而已,也關係到德川的人生。這一點我到很久之後才想到。


    德川覺得這樣也沒關係嗎?他有這等覺悟嗎?


    少年a如果沒被抓到,就不是少年a了。我不是要他幫助我自殺,而是希望我們一起製造事件。


    靠近觀景台的扶手,風猛烈地吹上來。有點冷。在無法主動開口的我麵前,德川率先發問:


    「你喜歡什麽形式?」


    想


    問的事情雖然多如牛毛,但我仍把話吞了下去,隻說:「等我一下。」我從斜背包裏拿出筆記本。


    那本筆記本是親戚阿姨買給我的國外伴手禮。已經是好幾年前拿到的,長得就像哈利波特或某個世界出現的魔法書一樣厚。製作堅固的硬殼外皮和裏頭帶點藍色的紙張,都充滿著古董氣氛,整體呈現出老舊的風格,我很喜歡。因為太喜歡了,覺得用掉很浪費,所以直到今天之前都沒派上用場。


    「寫在這裏。」


    靠著扶手而立的德川和我,彼此有顧慮地間隔了一段距離。既然隔著有點遠又不太遠的距離,我也不再排斥寫下文謌謌的詞匯。就像小說或連續劇中出現的文青用語。如果是寫平常的作文,這樣寫很有笑點。


    但是,今天,在這裏,對方是德川的話,我就寫得出來。


    『這是關於一場悲劇的記憶。』


    我將這句話寫在扉頁上,德川不曉得什麽時候把頭湊過來看。


    「不是紀錄嗎?」


    自吾自語般地問。我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不是記憶吧,通常這種時候不都是寫紀錄嗎?」


    「這樣寫不好嗎?」


    我其實有些擔心失敗,不過我還是瞪著德川反問。


    德川沉默一陣子,再度看向我圓圓的字跡。離開觀景台的扶手,一會兒之後,回答:


    「嗯,也沒什麽不好。」


    理想的地點、方式、第一位發現者,想到什麽就直接在筆記本上一頁一個項目的逐一寫上。


    「還有其他的嗎?」我問。德川反問:「日期呢?」


    「日期?」


    「你決定什麽時候動手?」


    他說得很淡然,但日期,也就是我的死期,意思就是我必須決定自己的壽命。


    「現在就要決定嗎?」


    「你沒有特別想要的日子嗎?選擇耶誕節死,或是元旦也很好。」


    我無法立即回答。什麽時候死?一想到這,我們決定要做的事情突然重重壓上我。


    「我沒有特別的堅持。」


    我故意假裝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的聲音變得僵硬。


    「我可以再考慮一下嗎?光是訂出日期,我也不知道我們能否在那天之前決定出最理想的事件和殺人方式。」


    「無所謂,隻要在大考之前我都可以。上了三年級之後,就必須注意測驗結果,到時真的會覺得自己要大考了。我很討厭那些事,蠢斃了。」


    我很驚訝。


    「怎麽?」


    注意到我的反應,德川無趣地問。


    「因為你的回答很像普通男生。」我老實回答。「沒想到你也會在意大考。」


    「有人喜歡大考的嗎?」


    德川撇開臉,尷尬地轉向一旁。說到「喜歡」時,他的聲音十分生硬。他的類型和津島他們完全不一樣,如果是像田代那種突出的類型或許還能派上用場。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反駁他,又覺得有些可憐,想想還是作罷。


    「就訂在在升上國三之前進行?」


    「還有,明年我們如果不同班的話,我有什麽理由可以殺你?同班的話還比較有理由。」


    說完,他再度看向我的筆記本。


    「再加一項,殺人理由,也就是『動機』。欸,『現充女說話的聲音太吵』這理由也夠充分,不過如果還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我可以在供述時說。」


    「什麽意思?你上次不是才說我不是現充嗎?」


    「雖然病得不輕,不過你是標準的現充啊。有男朋友的家夥全是娘子。」


    我皺起臉。


    在芹香和我等人的世界,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地位比較高。沒有男朋友,就會被有男朋友的女孩看不起,所以很多女生拚命向比自己低階的對象表白。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我不希望這些努力被一開始就放棄努力的昆蟲男說三道四。你們根本隻是嘴硬而已,不是嗎?


    現實的人際關係很充實,卻被毒舌責備,未免太不合理了。想是這麽想,我卻無法生氣。因為他說我「病得不輕」。總覺得這或許是德川心中最高等級的稱讚。


    「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吵嗎?」


    「很吵。你們自己不覺得嗎?話說回來,你要寫下來吧?按照順序?」


    德川用下巴指指我手邊的筆記本。


    要不要流血?


    無痛的方式比較好?


    發現地點是立刻就會被看到的地方比較好?


    身上要穿製服?


    德川接二連三地拋出問題,我應接不暇。而且我對那些問題的答案,沒有一個能夠讓他滿意。過去曾用剪貼簿收集剪報的我,現在卻無法打造出「理想」的模式。


    「你真的有心要做嗎?」德川看著我。


    「大量出血很好,但你又討厭疼痛;憧憬寧靜的森林深處,但又希望屍體能夠完整被找到,所以必須很快被發現才行,問題是你又完全想不到具體的方式和地點,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隻是回答你問的問題而已啊。」


    「未免太任性了吧。女孩子就是這樣。」


    明明沒有女朋友,說得好像很懂似的。感覺像是把動畫中的台詞直接用在日常生活裏。可是我無法反駁。


    「你應該趁著這個機會說出自己想要的場麵,什麽都可以。沒有嗎?小說或電影中出現過的、覺得很喜歡的場麵,或是想要和某個女主角的安排一樣,諸如此類的?」


    「有是有很多,但……」


    「難道你希望像安·博林一樣脖子和肩膀末端被砍掉嗎?如果你真希望如此,我會努力看看。」


    「我才不想要那樣!」


    我忍不住大叫。德川像在捉弄我似的笑了。


    「要不要選擇活著砍還是死後再砍?總之,如果你是真心想做,就應該稍微想好再來談。我們下次商量之前,你先整理好想法。你現在的水準太低了,實在討論不起來。」


    雖然不甘心,但隻是稍微聊過,我就深刻感受到和德川比起來,自己在這個領域簡直像是門外漢。理想的小說或電影也不是沒有,隻是跟德川比的話,我的腦子裏完全沒有庫存。就連剛知道的澀澤龍彥的作品也還沒有讀過,隻看過維基百科的介紹而已。


    但是,為什麽我非得要接受他這種說話態度不可呢?我又能怎麽樣?我家就是媽媽隻喜歡日文配音版《清秀佳人》的低水準家庭啊。


    我開始好奇德川家是什麽情況。表情嚴肅的國中老師將軍會看什麽樣的書和電影,我完全沒有概念。既然是英文老師,應該不會看日文配音版的電影吧,如果德川閱讀的書是受到將軍影響,那可就相當驚人了。


    德川的綽號雖然是小將軍,不過他愈看愈不像他的父親。看起來很紳士的將軍有鷹勾鼻,側臉輪廓像外國人一樣工整,但是德川的鼻子又小又圓,也許是遺傳自母親的長相。


    「德川,你真的是德川老師的兒子吧?」


    「怎麽?不行嗎?」


    「不是。我隻是很好奇,德川老師在家裏是什麽樣的父親?和在學校不同嗎?」


    誠如音樂老師小櫻說的,在她還是學生時,年輕的德川老師很帥。德川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沒什麽特別的。」


    「這個借你。」


    離開逐漸暗下來的觀景台之前,德川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一本文庫本。


    「什麽東西?」


    「澀澤的書。」


    我嚇了一跳。看看書封,差點忍不住大叫。


    那是一張漂亮的人偶黑白照片。臉龐稍微朝右下俯瞰。清晰的雙眸黑色瞳孔很大。雙眼皮,輪廓很美。光線滑過


    白皙臉頰上,形狀美好的上唇此刻像是就要張開。盡管這是人偶,脖子和肩膀的接縫處看來卻很有魅力,幾乎讓人顫栗。那個接縫處稱為球形關節,我站著讀完的《臨床少女》書中的說明有提到。扁平的赤裸胸部、齊眉的整齊無色瀏海都好棒。


    書名是《少女收藏緒論》。這本書似乎經常翻閱,頁麵已經變成褐色了。


    「我上次說過你很適合澀澤的《少女論》,不過出版的書不是用那個名字。我說的其實就是這本,我想應該跟你解釋一下。」


    「這是你的?」


    「對。」


    我伸手接下書時,看見了德川的右手拇指。正確來說應該是拇指的指甲。


    我雖然受到書的吸引,但是手一瞬間卻猶豫了。


    德川的指甲正中央漆黑凹陷。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之前不曾注意過。那模樣就像是用筆畫上清楚的黑線一樣,指甲表麵的一部分凹了下去。


    注意到我的視線,德川愣了一下,用食指不自然地遮住拇指指甲。他平常大概也是這樣遮掩的吧。


    「謝謝,我收下了。」


    收下書的同時,我的手下意識地避開德川拇指摸過的地方。


    德川重新背好背包。我想起芹香會看著昆蟲男們,嘲笑他們不是體育社團卻背著運動品牌包包,真是莫名其妙,因此我稍微低下頭,無法直視德川背包上的大型品牌標誌。


    下次碰麵之前,我必須針對自己的「理想」好好思考要選擇什麽方式和地點。


    還要把借來的書看完。


    德川出了作業給我。簡直就像補習班或社團活動一樣,而且還是不會對你說好聽話的斯巴達教育補習班。下了觀景台,回到腳踏車停車場時,我和德川明明還沒有具體約定,卻理所當然地想著「下次」。


    我們還會再碰麵。


    不是在學校,而是在這類地方。直到動手那天為止。


    「要不要交換手機號碼和電子郵件信箱?」


    騎上腳踏車之前我問。「好。」德川冷冷地說。拿出手機。機型很舊。我看到後,德川問我:「怎樣?」


    「我沒說什麽啊。」


    一回答完,德川沉默。


    我本來想告訴不會用紅外線傳輸的德川如何使用,他卻說:「不用了,我用打字輸入。」而拒絕。「很簡單哦。」我這麽說,他卻沒有回答。我的電子郵件信箱比德川的短,所以隻好由我報上自己的電子信箱。那是由名字和生日組成的郵址。我馬上就收到他寄來的空白郵件。


    確認後,我把借來的書和手機收進包包裏,開口問:「這本書不是德川老師的吧?」看翻閱的情況似乎很舊了。德川搖頭,隻簡短回答:「bookoff二手書店買的。」


    「在縣內到處逛,就能夠找到這類寶物。」


    「哦。」


    我翻到背麵想看看價格。他說:「已經撕掉了。」


    「怎麽會撕得這麽幹淨?」


    內頁上完全沒有標簽的痕跡。我家的二手書不管多小心,撕下標簽時還是會留下白色膠痕。


    「燈油。」


    德川告訴我。


    「書封如果是滑溜溜的書,隻要用麵紙沾上燈油擦拭,就會變得很幹淨。」


    「原來如此。」


    想像德川認真把書變幹淨的樣子就覺得很好笑。但我也想起剛剛看到的拇指指甲。內出血應該不至於變成那樣,把指甲弄得那麽黑,可見得德川在奇怪的地方很神經質。這家夥果然很怪。


    「我下山後還有其他地方要去。」


    我還在擔心如果一起回去被人看到怎麽辦,德川已經幹脆開口。


    「既然特地來到這一帶了,我想逛逛附近的書店再回家。」


    「好。」


    我騎著腳踏車滑下上來時很辛苦的山坡路。通行的車輛雖然不多,不過因為天色已黑,速度太快讓人有些害怕。但是,德川幾乎沒有踩煞車,在我前麵咻地下坡。他也幾乎沒有回頭看我。過彎時,他還放開握把,悠哉地下坡。這樣做分明很危險,他肯定是故意的。


    一想到他故意耍帥就讓我反感。


    電玩遊樂場的阿宅打電動時也會這樣。打電動稱不上是利用瞬間爆發力決勝負的運動,為什麽這些運動神經不發達的男生總愛自我陶醉的快速晃動搖杆或加速呢?很明顯就是在意觀眾的目光,所以多了很多不必要的動作。明明沒有人在看。


    直接下山後,我原本以為他會自己走掉不等我,沒想到德川在山下等著我。


    「那麽,再見。」


    「嗯。我問你,為什麽你讀的書明明很困難,學校功課卻很差?」


    我隻是隨口想問問,沒想到德川聽到這問題,露出截至目前為止最嫌棄的表情瞪著我:「一般人會問這種問題嗎?因為我隻記住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國文念好一點也不錯啊。」


    「漢字、文法等基本東西還可以,但是課本或大人推薦的書,真的太無聊了。我自認為讀了不少書,大人還是會叫我:『快去念書!』我幾乎要火大反駁:『我在念啊!』反正大人會說的大概就是戰爭那類的老生常談。明明沒看過輕小說或動畫等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東西,也敢在那邊發表意見。我覺得自己比大人更先進,也看不起那些家夥的低水準。所以我根本無所謂學校功課念得好不好。」


    「這樣啊。」


    一想起他討厭成為考生的事,我就無法認同點頭,不過姑且裝作能夠理解。


    「想殺掉班上女生的理由,會是什麽呢?」


    德川突然轉變話題說。


    這一帶是盆地地形,城鎮像研磨缽一樣凹陷,柏油路則像楊楊米邊條一樣穿梭其間,與下山的坡道不同,這一帶眾多車輛往來。車頭燈的光線襲向臉上,旋即遠去。


    與我麵對麵的德川臉部突然被照亮,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常聽到的原因是變態跟蹤狂、單戀、被甩而心生報複、交往後分手等……」


    說完後,我才想到現在是在說德川和我的情況。說德川單戀我,他會不會不開心呢?我閉嘴。「嗯,都是那類原因啊。」德川不在意地點點頭。


    「要選哪一個?一定得超越這種隨處可見的劇本,對吧?因為你要打造全新的橋段。」


    「也是。」


    「我也會想想。」


    走了。德川舉起一隻手,跨上腳踏車順勢踹了下地麵,朝著與我回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通往鬧區的隧道離去。


    莫非德川也覺得一起回家很尷尬?所以他靈機一動假裝有事,刻意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離開?我一瞬間這麽想,但馬上又覺得不可能。那個溝通能力超差的昆蟲男怎麽可能這麽機靈。


    一回到家,我馬上翻開《少女收藏緒論》。看到目錄,我的心情激昂。


    「人偶愛」、「犧牲與變身」、「幻想文學」、「近親相奸」、「自卑」。


    正想繼續翻開下一頁,有人敲門。


    「安,現在方便嗎?家裏有剩下的布,所以我做了一條裙子,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才剛大吵一架,媽媽對我似乎仍有些小心翼翼。進房間之前一定會敲門,一點小事也會馬上來告訴我。我明白她想借由這種方式化解問題,但是那種估計錯誤的「模範母女」式說話方式,讓我生氣。


    裙子。


    我很想偏著頭質問她:「我和你的感情有好到能夠親密地討論嗜好嗎?」但我還是把書收進抽屜裏,回答:「嗯。」打開房門後,隻見穿著飄飄長裙的媽媽抓著裙擺站在那兒問:「如何?」


    她像在跳國標舞一樣滑出右腳,進入房間。長發輕飄飛舞。


    「還不錯。」


    她其實原本想做我的衣服,不過她知道我不會同意她這麽做。即使受到冷漠對待,她還是不屈不撓地想要進來我房間這點固然讓我呆然,但隻要改變看法,或許某種角度上來說也算是偉大。


    德川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呢?應該是看到《少女收藏緒論》封麵會真心認為「很好」的人,才會生下那家夥吧?


    在戶外拿到時沒有發現,現在在房間裏閱讀,才注意到書上隱約有股燈油味。


    我繼續構思理想的情況。


    仔細回想過去發生的事件與新聞,強烈吸引我的,果然多半還是遺體受到劇烈損傷的情況。


    習慣強烈刺激後,隻看到文字「分屍殺人」,就會因為前陣子與德川的談話而感覺曆曆在目。光是看到「脖子被發現」的文章,我會膽顫心驚地把手輕輕擺在自己的脖子上。


    少了一條胳膊的女人偶隔著水槽看著自己手臂的模樣,讓我無法移開視線,所以我感興趣的對象還是有固定的領域。


    雖然我討厭疼痛。


    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死去後,也有辦法讓德川漂亮詮釋。


    我想起德川說我「病得不輕」。


    心中一部分的我問自己:「不親眼確認自己被切斷的手臂,這樣可以嗎?」反正既然要尋死,不看未免太可惜了。直到生命耗盡之前,都應該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看著。我應該善用自己剩餘的生命,累積這類經驗。


    老實說,我不確定自己在那一刻能不能保持清醒。


    在還活著的狀態下失去部分身體,一定會痛到難以言喻、殘酷到可謂瘋狂。我會一邊慘叫著、痛苦著、看著手臂被切斷,到時我一定會放聲大哭,也不管這是我個人的願望吧。我想要的不是盡快被殺掉嗎?失去手臂後,我一定會後悔。一邊活著一邊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再有其他選擇,我或許會求德川盡快給我個痛快。


    無法停止想像,有時撼動身體的激動向我襲來。睡覺前、走河濱步道上學時、上課時,不斷反複想像著。由於我過度沉浸在想像世界裏的關係,有時還會為了我那即將遭受殘酷行為虐待的身體、偶爾甚至是為了即將被拋下的父母親,而流下陶醉的眼淚。我自覺這樣的自己不正常,但是想像讓我心情愉快。


    德川又是如何呢?他是不是也在模擬如何殺害我,而像我一樣愉快呢?在我的想像裏,犯人德川沒有臉。


    或許對我來說,殺害我的凶手不是他也無所謂。


    想是這麽想,不過我總會想起德川那個變形的拇指指甲。那個異常、不尋常的凹陷方式讓我嚇一跳也不舒服,我卻想再一次湊近看看那個指甲。


    六月中有社團綜合大賽的預賽。兩支隊伍之中,我獲選為雪島南b組的正式選手。


    漫畫或電視連續劇中經常看到,一旦有其他樂子或在意的事物,就無法專注在社團活動或學業,導致生活步調混亂的場麵,我反而是相反;我愈是樂在想像「理想的事件」,一切愈是順遂。


    選手主要都是三年級,所以我們二年級當然不可能全部入選正式選手。和我熟的同學都獲選了,塚田那一組倒是有幾個人成為候補。正式選手名單宣布完畢後,落選的人在體育館的角落哭。


    我們籃球社不是很強。女籃社在全縣大賽之前的地區預賽就輕易地落敗了,轉而替勉強擠進全縣大賽的男籃社加油。但也因為他們首戰就打輸,所以我們隻加油了一次。


    「你們明年要加油哦。即使上了高中,我還是會常常回來看你們。」


    就這樣引退的社長等人,在賽後的檢討會上鼓勵著我們。很多學姐都哭了。學姐學妹手裏拿著運動飲料的寶特瓶和毛巾,在寬敞的體育館內互相打氣。


    「安,你每次比賽時站的位置都不錯。從一年級時,我就覺得你很有天分。」


    來到芹香旁邊的飯野學姐看著我的眼睛,強有力地點頭。


    「你總能夠在我希望你在的位置上確實拿到球,也許這就是你邁向正式選手之路的原因吧。啊,話雖如此,我不是說你其他方麵不行。」


    「沒關係。謝謝學姐。」


    我一低頭鞠躬,學姐們露出微笑。


    「學姐不在,我會很寂寞。」芹香濕了雙眼。


    「別說那種話,接下來就是你們的時代了。」


    飯野學姐敲了下芹香的頭。


    眼前體育館的光景,感覺像在看電影一樣。摻雜在其他人故事裏的我,在這裏找不到歸屬感。


    「啊!」


    與學姐們道別後,芹香從自己包包裏拿出手機,掀開上蓋後她屏息,以四周都能聽見的音量大喊:「好厲害!棒球社進入全縣前四強了!」四周響起一片歡呼聲。


    「津島傳來的?」


    「嗯。他說現在要打準決賽了。好厲害。今年的棒球社員是英雄呢。哇,我也像是自己打贏一樣開心。」


    她雙手握拳輕輕互敲了一下。歎息一聲之後,突然說:「安,河瀨的事真的好可惜啊。」


    「那家夥是網球社,今天也要參加全縣大賽,對吧?我聽說雙打組搞不好有機會前進北信越大賽,他今後將會愈來愈搶手了,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我聽說近田在追河瀨,你知道嗎?」


    「嗯,可是我也是考慮了很多才會做出那個決定。」


    「你這個奢侈鬼!」


    她開玩笑地輕輕瞪我,說:「我要打電話給津島。」就離開體育館了。我和被留下來的幸一起喝著果汁,正好看見芹香提到的一年級近田對學姐們鞠躬,說:「三年來辛苦了。」


    短發、淺黑色皮膚、嬌小的身材,乍看之下像是大家的小妹妹,其實她是今年一年級社員之中最幹練的,也是她們那一屆的隊長候選人。


    太像好孩子這部分是她最大的致命傷——不少二年級的人討厭她。我隻是單純覺得她很可愛。她一定很適合河瀨。


    「幸,對不起。」


    我一主動開口,幸嚇了一跳,嘴巴離開寶特瓶。


    「什麽事要道歉?」


    「我沒有早點告訴你河瀨又向我表白了一次。」


    「啊,沒關係,無所謂。」


    幸明顯很慌張。若是平常,我們隻是含糊帶過而已,這是我第一次開口道歉。


    做錯事的明明是我,幸卻尷尬搖頭。


    「反正一定是芹香說要保密,對吧?這話我隻在這裏說,芹香其實對於安甩掉河瀨的事非常生氣。她打電話到我家來說她好不容易有機會幫忙,你卻害她丟臉。」


    「嗯。」


    我就知道差不多是這樣。因為這個緣故,芹香原本又要不理我了,不過在大賽之前,她對我重新評估過一次,現在她對於甩掉像河瀨那類型男的我,變得另眼看待。


    「她就是這種地方難搞。」


    我不是為了這種目的道歉,卻像在回顧一樣繼續說。三人組的女生之中,隻要哪一個人中途離開座位,就會變成這樣。


    如果是前一陣子,我一定會因為害怕而答應她的促成,與河瀨複合了也說不定。因為我深知遭到排擠時,一個人待在教室或參加社團活動有多尷尬,所以一定會因為逼不得已而答應。


    但是現在我卻覺得幾個月前那種心情仿佛是騙人的。明年此時,我大概已經不在這裏了。


    我將要從人來人往的球場上退場了。


    我原本以為下一次碰麵會是德川主動聯絡。一方麵也是因為我不想主動聯絡他。


    全縣大賽是一個轉捩點。他借我的澀澤龍彥已經讀完,我真的很想立刻和他聊聊那本書。


    『第一次寫信來。我是小林安。』


    打到一半,我馬上刪


    除。「第一次寫信來」這句話感覺像在寫給男朋友或好朋友。再加上無論今後所策劃的事件會是什麽形式,我如果是受害者,而德川是少年a的話,我們往來的電子郵件和通聯紀錄應該都會被徹底調查吧?輕易地互換電話號碼、互相聯絡,似乎真的不太好。


    我雖然很想找德川討論,卻又不想打電話給他。隻是交談一次,再從彼此的手機裏刪除紀錄的話,警方應該查不到內容吧?難不成doo優秀到能夠將這些刪除紀錄統統保留嗎?我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做好覺悟。寫了一則簡訊。


    『下個禮拜天,再去那個觀景台碰麵嗎?』


    傳送後,我突然焦躁了起來。如果是芹香她們,通常一定會在五分鍾之內回信,我的手機卻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仍沒有響起。


    吃過晚飯後、洗完澡後,我都會打開手機,卻沒有收到回應。睡前最後一次看的時候也沒有回應。我甚至考慮再發一則簡訊過去,但寫給德川的信卻好整以暇地進入寄件備份裏,證明的確已經傳送出去了。


    我找出收到空白郵件時就馬上儲存的電子信箱郵址。郵址很長,連接了好幾個單字。開頭的「chiyoda」是我也認識的知名輕小說作者名字嗎?前陣子也和德川稍微聊到過,不過以他的小說為本所引發的事件已經太多了。小江以前也曾經迷過這位作者,不過我不會讀過他的作品。


    確認之後,我關上手機。


    德川的回答直到早上才傳了進來。睡覺時,我的來電鈴聲轉成靜音,所以沒發現。內容是一句話:


    『同一時間?』


    看看收到訊息的時間,我嚇了一跳。淩晨三點二十一分。那家夥這種時間還醒著嗎?爸媽不會罵人嗎?今天還要上課耶?


    我呆然地將手機收進包包裏。


    這周上音樂課時發生了一件事。


    平常大家上小櫻負責的音樂課原本就不層又吵鬧,這一天進入新的單元,開始合唱練習,大家還是吵吵鬧鬧不願唱歌。帶頭吵鬧的一如往常的就是津島。


    「小櫻先示範一下怎麽唱嘛。否則我們抓不到音,也不曉得怎麽唱。」


    小櫻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一邊彈著鋼琴,一邊唱著男高音的部分。可是她原本的聲音很高,所以沒辦法唱得很好,就像搞笑藝人演短劇時故意走音一樣,引起所有人哄堂大笑。津島也模仿她走音的樣子。捉弄小櫻讓他開心得難以自禁。


    但是,就在這時候。


    「津島!」


    強勢的聲音與乓地粗暴敲打琴鍵的聲音同時響起。


    被叫到名字的津島臉部僵硬。冷眼看著男同學惡搞的女同學們也嚇了一跳,全班一起看向前麵。


    麵紅耳赤的小櫻臉頰抽搐瞪著津島。在一片安靜的音樂教室裏,唯有為了煽動惡作劇而正要轉向後方的津島那個要轉不轉的姿勢特別突出。


    小櫻的表情很嚴肅。擺在鋼琴上的手正在顫抖。


    「津島,下課後留下來。」


    津島沒有回答。不是因為故意逞強,而是不曉得該怎麽道歉,隻露出困惑的眼神。


    「繼續上課。各位翻開課本第十三頁的樂譜。」


    小櫻刻意擺出冰冷的聲音。已經沒有任何人反抗,也沒有敷衍。津島難為情地緩緩就座,椅子發出「喀答」的聲響。小櫻像是在懲罰津島,不和任何人視線交會。


    好可怕。我雖然這麽想,但是比起他們,我更在意的是坐在我後麵的芹香。我知道有幾個人——坐在前麵的女生、左邊的男生,都回頭看向她,但是我和幸不敢動,甚至連要不要看向彼此都讓我們猶豫。


    在小櫻的鋼琴伴奏和指導下,我們重新開始合唱,聲音始終出不來。


    「再大聲點!」


    在她怒氣衝衝的聲音催促下,我也跟著大口呼吸。眼睛忍不住看向津島。津島趴在桌上,沒有唱歌。


    鍾聲響起,總算能夠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時間了。起立、敬禮。


    即使已經下課了,大家離開的動作還是比平常緩慢。平常早就馬上衝回教室了,也許是好奇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吧,還有幾個人仍留在座位上。


    我們也是。


    芹香來到我們座位旁。「芹香……」幸小心翼翼地叫著她的名字,她也隻是沉默瞪著小櫻。


    小櫻背對我們,仔細擦去五線譜黑板上所寫的板書,終於回頭看向男生座位。


    「津島。」


    她以歎息般的聲音叫了一聲,津島像靈魂出竅似的站起來,走到小櫻所在的平台鋼琴前麵,站在她麵前,抬起頭,與小櫻四目相對。小櫻的臉再度變紅。


    「津島,你為什麽總是要在上課時胡鬧呢?不能乖乖上課嗎?」


    乖乖——這個用法跟我家媽媽一樣。我靜靜站在芹香旁邊。下一秒。


    「我沒有——」


    原本沉默的津島,臉龐突然扭曲。說時遲那時快,津島的表情瓦解,哭了出來。


    「小櫻,我沒有——」


    「津島!」


    小櫻大叫,連忙跑上前。我們所有人都嚇到了。已經是國中生,而且還是津島這種型的男生,當著學校眾人麵前哭,成何體統?津島甚至沒有遮掩自己的臉。跑近的小櫻把手擺在他的肩膀上。這個舉動似乎終於讓他放心,他用右手搗著臉低下頭。雖說隻是一瞬間,但他毫無防備的表情已經暴露在眾人麵前。


    十分孩子氣。


    因為他本身長相端正,所以哭泣的臉龐看來很美,但卻也丟臉到大家很難替他打圓場。


    扶著他的小櫻,眼裏也泛著淚光,「嗯、嗯」點了好幾次頭,道歉說:「我也很抱歉。」然後就這樣摟著津島一起走進後麵的音樂準備室裏去了。所有人愕然看著兩人消失在門前。準備室裏也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現場隻剩下尷尬的沉默。


    剩下的學生應該都看到了,應該都很想發表意見,卻隻是故作若無其事又意有所指的沉默離開音樂教室。


    昆蟲男那一群也還在現場。德川也在其中。


    他們走出音樂教室。經過站在門口附近的我們麵前時,我聽見其中一名昆蟲男說:「好色。」不是德川的聲音。


    此時,芹香突然把課本和鉛筆盒等所有東西全部扔在地上,發出比小櫻剛才用力拍打琴鍵更大的聲音。鉛筆盒的內容物散落一地。昆蟲男們驚訝回頭,隻看了芹香一眼,便聳肩繼續往前走,匆匆離開現場。


    「芹香。」


    我喊她。津島今天的表現很扣分吧。過去我也曾經多次見過芹香生氣、惡狠狠罵人的場麵,不過這次已經超越能夠當作笑話或娛樂的境界了。芹香隻是不發一語。我湊近看到她的眼睛紅通通,隻是站在她旁邊也知道她正在咬牙。


    不再隻是為了表達憤怒讓人知道,芹香她此刻真的很生氣。


    音樂教室裏隻剩下我們,還有小櫻攤在平台鋼琴前的課本,以及津島座位上的物品而已。


    「要等津島出來嗎?」


    我問。芹香緊閉嘴唇搖搖頭。


    「好,我們走吧。」我拉著她的手。


    幸收拾著散落一地的課本和鉛筆盒。低下頭的芹香好不容易說了一句:「謝謝。」細小的聲音和平常的芹香完全不同。


    離開音樂教室時,我想起先出去的昆蟲男們之中,德川一如往常什麽也沒說、抹消個性貫徹他的植物形象。


    他剛才在咬指甲。


    就是大拇指那塊發黑的部分。我第一次看見他在咬。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真心擔心芹香的戀情。


    芹香很強勢,對於任何事情都毫不遲疑。無論是談戀愛、社團活動、交朋友、迷偶像,


    各方麵都是全力以赴,但是每一項都隻是作秀,結果即使擁有很多,卻沒有一項真正珍惜。我覺得大聲吵鬧就是最好的證明。


    去年秋天舉行的各年級球類比賽上,和我們同樣負責排球的班級裏有位早川同學。她右眼掛著眼罩,穿著製服坐在球場角落觀看比賽。她和芹香一樣來自第一小學,我不認識她。


    「那家夥又來了。」芹香說,叫住早川班上的女性朋友,問:「早川同學怎麽了?」「那個啊……」該位女性朋友點點頭,湊近芹香的臉小聲說了些什麽,然後兩人一起走到觀看比賽的早川同學身邊。


    「早川同學,你為什麽請假?」


    我看到早川肩膀僵硬,露出抽搐般的微笑。


    「右眼發炎了。」


    「發炎是什麽意思?可以用我們聽得懂的話解釋一遍嗎?我們太笨了,你用太難的詞匯,我們聽不懂。」


    兩人強勢的態度說得早川同學麵紅耳赤、說不出話來。事後我才知道,她在第一小學時是全校第一名。不隻擔任過班長、幹部等,還喜歡閱讀自己喜歡的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人雖然乖巧,可惜運動神經很差。


    芹香告訴我,她自小學時起,每次隻要有球類比賽這類活動,她就會感冒或身體某處包著繃帶假裝受傷。芹香抬頭挺胸地繼續說她性格扭曲,饒不了她雲雲。


    我不曉得早川同學的右眼當時是否真的發炎了。


    但是,即使我對於早川同學全然無所知,假設那個眼罩底下的眼睛和平常一樣健康大睜著,我想我也會原諒她。


    芹香很能幹,所以她肯定不懂。


    她會一邊說:「大家打球打得開心就好」,一邊明顯地冷眼看待沒能夠好好接住來球的同學,或是沒算好時機而突然僵住的同學。她能夠當著那些人的麵前教訓人,要他們「別造成別人困擾」。


    早川同學或許是不希望造成別人困擾,所以自動退出。她受不了扯人後腿,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


    聽到芹香等人快嘴說著「我們很笨,聽不懂」而低下頭的早川同學,恐怕從小學時代就對於自己的天資聰穎和成績優異感到羞恥,身為局外人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芹香就是這樣的女生,從金字塔頂端毫不遲疑地顛覆所有人的價值觀。


    她充滿能量,可以責備與自己沒有直接關係也不同班的女生,從一個女生身上搶走她最大的武器並折斷。


    芹香,就是這樣的女生。


    回到教室來的津島,已經不哭了。


    雖然知道所有人都在注視他,不過男孩子還是懂得看情況,麵對津島,也沒有觸及剛才小櫻的事。他們聊著完全無關的話題,一眨眼又回到平常的樣子。津島本人也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和芹香待在一起,津島卻沒有看向我們。與其說他是體貼自己的女朋友,不如說他似乎認為沒有必要看過來。


    幾個女生過來找芹香說話,全都是鼓勵,以及對於櫻田美代的抱怨。


    別放在心上。


    津島真可憐。


    小櫻太惡心了。


    真希望她別對津島出手。


    「嗯。」若是平常的芹香,早就跟著一起罵小櫻了,她現在卻隻是靜靜地點頭。


    放學前的導師時間,中村和佐方宣布聯絡事項時,我在心中祈求著,希望他們不要多嘴說不必要的話。我不希望他們再刺激芹香了


    之前理科實驗上,老師曾經因為我們班太吵而發飄,課上到一半就走掉。在教職員室裏遭到那位老師警告的佐方,當時教訓了我們好久,說:「都怪你們,害我那麽丟臉」、「太難看了」。


    小櫻是否也和那次一樣,向佐方報告了呢?他們兩人是教職員室裏最年輕的一對。有時小櫻會拿佐方的胖子梗和男同學們開玩笑,說:「別看佐方老師那樣,他有可以撐船的肚子喔。」而佐方似乎也很開心,每次學校活動就會待在小櫻旁邊,笑得很開心。他們兩人的交情應該還不錯。


    但是,佐方和中村隻是一如往常地交代明天的聯絡事項,以及談些沒重點的「老師的話」而已。


    社團活動時,我們等著輪到我們進行三對三暖身。


    輪到芹香時,塚田她們趁機找我說話。


    「安,聽說今天津島被小櫻罵到哭,是真的嗎?」


    「真的。」


    這時候撒謊也很奇怪,所以我點點頭。「唔哇!」塚田很表麵地表達同情。


    「芹香真可憐。我問你,津島是不是真心喜歡小櫻啊?如果不是,應該不會哭吧?」


    我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我想起某個昆蟲男說的「好色」。小櫻雖然公平對待所有男生,但是很難說她對於人氣王津島沒有私心。那家夥經常在課堂上吵鬧,也經常被警告。


    顧問吹哨子,排在我前麵的人又少了一個。看到芹香等人回來排到後麵,塚田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社團活動結束後,前往腳踏車停車場的路上,芹香也始終很安靜。今天棒球社似乎很早就結束練習了。看到津島在男子腳踏車停車場等待,芹香的臉色變得很僵硬。


    「……幸,今天可以陪我一起回家嗎?」


    「嗯,好啊。」


    幸看向我。芹香的眼睛仍看著津島。津島從原本坐著的座墊上下來,等著芹香來到自己麵前。這時候男生如果能夠像漫畫或電視連續劇那樣,舉起一隻手微笑說聲:「喲!」看起來會比較成熟些,然而現實生活中的男生或許是害羞吧,直到和女朋友獨處之前,隻要有其他女孩子在場,幾乎不會主動開口和對方說話。


    「安,明天見。」


    芹香帶著幸,直接騎著腳踏車通過津島麵前。津島露出果然的表情,慢了幾拍才開口喊:「喂!」芹香完全無視他的存在走掉了。隻有幸,很傷腦筋地回頭看著津島。


    被拋下的津島似乎不曉得自己哪裏不對,呆然站在原地,然後緊抿嘴唇。


    「啊啊。」背後傳來開心的聲音,塚田等人站在自己班級的腳踏車停放處前看著這邊,意有所指地聳聳肩。


    『我和津島分手了。』打電話來的芹香聲音很冰冷。


    小櫻事件過後還不到三天。他們用電話和電子郵件說定了分手。津島好像希望直接見麵說清楚,但是芹香以一句「沒辦法」打發了對方。


    去年和另一位男朋友分手時,芹香一直在哭著說:「我好難過」、「我失戀了」。明明是自己甩了對方,她卻嚎啕大哭。


    她這次沒有流下半滴眼淚。


    我不知道自己對於不是靠腦袋而是靠感覺行動的芹香,了解到什麽程度,不過我想分手的理由,八成是因為津島讓她覺得丟臉。即使班上同學把過錯推給小櫻,替津島說話,但芹香仍然割舍了受重傷的男朋友。被芹香甩掉,津島這張股票的市值大概會逐漸下滑吧。沒有深思就做出這種事情的芹香,果然很恐怖。


    「這樣啊。」


    我若無其事地說。雖然不曉得該怎麽說才恰當,我還是說了:「你也是受害人。」『嗯。』芹香回答,笑著說:『我們一起重新戀愛吧。』


    『原本已經和津島創下最長交往紀錄,所以希望好好珍惜這段感情,沒想到還是不到三個月。我果然很難堅持下去吧。』


    「芹香很快就會交到新男朋友了。」


    『謝謝,安。這種時候最可靠的果然還是女性朋友。再說津島那個人原本就——』


    她一開始發表對前男友的不滿就恢複原本的芹香了。說人壞話時的芹香最耀眼。


    掛上講了很久的電話後,我歎口氣。攤開和德川開始寫的那本筆記本。寫著「理想的事件」的『悲劇的記憶』。


    寫下筆記標題時,


    德川說:「不是記憶,是紀錄吧?」現在想想,果然還是「記憶」比較正確。事件過後,德川將會負責處理這本筆記本。加害人與被害人,不能留下我們兩人接觸過的證據。


    我想像德川在我離開後的世界撕破筆記本頁麵,放火燒掉的畫麵。地點不曉得為什麽就是那個河岸邊。和踢那個裝老鼠的袋子時一樣,他背對著我放火燒筆記本,煙霧冉冉上升。像電影畫麵一樣鏡頭拉近。我延伸想像,構思出自己的屍體倒臥在他腳邊的情景。


    手機響起。


    不是芹香專屬的十七歲俱樂部來電鈴聲,所以我一瞬間以為會不會是德川。那家夥主動聯絡,也隻有前陣子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而已。


    來電的人是幸。


    『安,你聽說芹香和津島的事了嗎?』


    「聽說了。剛剛芹香有打電話來。」


    『你不覺得驚訝嗎?芹香未免決定得太快了。還是該說她忽冷忽熱呢。總覺得津島有點可憐。』


    「嗯。」


    可是我們這年級談戀愛差不多都是這樣。


    我想幸要不就是擔心芹香,要不就是想要說些她的壞話吧。可是,電話那頭卻傳來出乎意料的歎息聲。


    『啊啊,真羨慕芹香和安。』


    「為什麽?」


    『你們很受歡迎啊。津島和河瀨都很帥,而且每次都是你們主動甩人。和你們在一起,隻有我不一樣,感覺好丟臉。』


    「會嗎?」


    幸去年向同屬籃球社的學長表白被拒絕,後來和同班男生交往,也不過兩個禮拜就分手。對方是桌球社的輕佻男。那家夥喜歡模仿搞笑藝人也很醒目,卻在開始交往後無視幸,最後以「感覺當朋友比較好」這類含糊的理由甩了她。


    大概是覺得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動表白很雀躍、很好,但又不曉得哪裏好吧。結果與幸的交往成了跳板,聽說他和目前交往的學妹一起回家。幸曾經充滿怨恨地提起那個一年級學妹的名字,還從窗口邊哭邊瞪著他們兩人的身影。


    這麽說來,幸後來雖然有過不少心儀對象,但的確沒有交男朋友。


    『芹香和安總是很開心的樣子。你們都不知道我有多煩惱。』


    「因為你什麽也沒告訴我們。」


    『那個,安——』


    「怎麽了?」


    幸沒有立刻回答。裝模作樣沉默了一會兒後,她說:


    『還是算了。忘了我剛剛說的。對不起,我隻是遷怒。』


    「對不起,不小心說出讓你難過的事情。」


    我沒有半點頭緒,不過我知道這種時候必須道歉。『沒關係。』幸回答後,恢複原本有活力的聲音。


    『改天想說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先這樣了,掰掰。』


    「嗯。掰掰。」


    掛上電話後,我瞬間想了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幸對芹香和我都很小心翼翼。我也隱約注意到隻有她最近的戀愛沒有結果。但是,幸是即使有錯也不會自己主動開口說的人。


    雖然好奇,我還是打開眼前的「悲劇的記憶」筆記本,馬上回頭繼續構思內容。


    後天要和德川碰麵。我再次對於自己的手機裏同時存在那家夥的電話號碼和芹香等人的電話號碼,感到不可思議。


    這次上去兒童科學中心觀景台比前一次輕鬆。德川的腳踏車已經停在樓梯前的停車場裏。


    日複一日愈來愈有夏天氣息的山路與上次來時不同,讓我滿身大汗,我甚至必須半路脫下運動外套才行。觀景台上人很多。俯瞰下方可看到夕陽的陽光照射在社區金屬水塔的表麵上,反射出橘色、銀色與奶油色混合的耀眼光芒。


    「德川。」


    我一叫,他便默默回頭,沒有一句招呼,冷不防就說:「不覺得人很多嗎?」然後邁步走出去。


    我不曉得他要去哪裏,姑且也跟上去。來回奔跑、將觀景台鐵板地麵踩得鏗鏗響的孩子撞到德川。「對不起。」對於跑過來道歉的母親,德川隻簡短回答:「沒關係。」在他身後的我雖然能夠聽見,不過那聲音小到令人覺得「這麽小聲,對方聽不見吧」。


    德川邁步走向科學中心與兒童王國之間通往山坡另一側的下坡路段。


    「要去哪裏?」


    「寺院。山的那一側有個墓園。去過嗎?」


    「……曾經搭車從前麵經過。」


    他指的是杜鵑花墓園。那座墓園像公園一樣寬廣,墳墓則像梯田一樣層層排列。去那裏的話,的確不會被人看到。


    「澀澤看完後有什麽感想?」


    德川邊走邊問。這家夥開啟話題時總是無視時間點。


    「我覺得很棒。內容雖然很艱澀,我還是一邊查字典一邊讀完了。」


    「還要查字典?你看書還特地查字典嗎?」


    走在前麵的德川首次轉過頭看向我。


    「你不用查字典就能了解全部的意思嗎?」


    「與其說了解,應該說讀著讀著不知不覺就記住了。不習慣看書的人真好,可以像那樣紮實地沉浸在每本書之中。我已經很少有那種新鮮感了,所以我很羨慕你。真希望回到那個時候。」


    「你是在嘲笑我嗎?」


    「為什麽?我不是說我很羨慕嗎?」


    德川再度把頭轉向前。他前進的速度雖然不至於快到跟不上,但因為我不想和他並肩同行,所以故意走很慢。


    我告訴德川,我喜歡「少女收藏」這個詞,以及書中出現的作家和學者,很想更了解那本小說,也想看看三島由紀夫在書中提到的沙龍插畫。


    「有些單字查了字典也找不到意思,我才知道原來字典上不是所有詞匯都有。」我這麽一說,德川不悅地回答:「廢話。」


    「你對於字典有如此高度的期待,可見得你接受的是規規矩矩的教育方式。」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不把少女剝皮或做成標本,而是『從某些方麵來說,少女的存在本身就是藝術品』。」


    如果覺得他說話令人光火,隻要某種程度忽視他即可——這一點也是我在和他對話的過程中,逐漸得到的結論。


    「讀完後,我稍微有點了解自己過去看到人偶那麽喜歡的原因了。」


    閱讀的過程中,有好幾次我為了自己現在是國二,正值被稱為「少女」的年齡和立場而開心不已。與性欲和真實無緣,正因為如此才是真正的、精選的「少女」。


    「你真怪。」


    「哪裏怪?」


    「明明說想死,卻又覺得書很有趣。既然這樣,你要不要考慮改變想法,別死了?」


    「這個和那個,不是兩回事嗎?」


    正在爬坡的德川,聲音雖然塗漠,又有些氣喘籲籲。


    書中有一段關於《睡美人》的描寫。


    看到『睡太久的美女,很可惜已經沒有資格加入收藏品之列了』這段話,我的背後一陣冶顫。我在那一刻感受到自己與這裏所寫的、期望成為收藏品之一的少女們的確不同。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二十歲以後的未來,這種感覺正好與這一段文字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


    世界上還有許多事情我不知道。但是,看到書中引用我所喜歡的書名、作家名稱時,我心想,自己花上一輩子也無法把那些東西全部讀完吧。我感到絕望。


    舉例來說,即使是同樣年紀,我和德川在已經讀過的書方麵,累積的經驗也不同。現在仍站在起跑線上的我比那家夥還慢。


    我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將這一切化成詞匯,解釋到德川能夠聽懂。德川不以為然地點點頭,也沒再繼續說什麽。


    趁我還符合「少女」的資格時和德川一起製造「事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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