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寧靜。


    西空染起美麗的茜紅。河麵已投下堤岸的半影,浴著夕照晶亮閃爍的那部分水麵,凝目望去,會發現水底散布的石頭和岩塊四周圍起大小漩渦,流速格外湍急。曾幾何時,空氣加深了冶意。


    茴香淡飄幽芳的黃昏暮氣中,隱隱彌漫著晚夏氣息。河畔茂生的植物連日來無精打采,此時靜靜融入漸濃的夜幕中。先前聒聲不斷的寒蟬大合唱,隨著暮去蕭衰,如今堤上栽植的柞樹和小楢樹間,隻餘些零落的弱鳴。


    或許,這是非常困難的事,不過你若能走路不發出一絲聲響,建議你走下陡堤,到河畔附近看看。要悄悄、悄悄走過去。


    不論如何躡手躡腳,鞋子踏入草叢的葉片摩擦聲、踩到小石互磨的擠壓聲,還是其他任何微音,總之想無聲無息走過去,恐怕是不可能。不過,假使你懂得輕功,建議你飄身到河畔蹲下,輕輕、輕輕撥開腳邊的草叢,那裏有不可思議的東西。你會發現略大的扁石上,有一團灰茸茸、直徑約十五公分的毛球。


    起先大概摸不著頭緒,那麽再蹲近一點,屏住呼吸,緩緩、緩緩湊近觀察它吧。這樣說明有點囉唆,不過,絕不能發出任何聲響。對方聽覺很敏銳,一旦察覺你的動靜,可就前功盡棄了。下午最後一束陽光急速薄淡中,起先看不清楚是什麽,仔細注視後,會發現那團毛球中央,正配合呼吸微微起伏。不久,便能看出原來是兩隻小老鼠緊緊挨靠一起,彼此的臉兒埋在對方腹上,蜷成一團球在睡覺。


    老鼠達達從睡夢中清醒,周圍已漫起暮靄,隻先仰起頭聆聽動靜。


    「記得耳聽八方。」鼠爸總是再三叮嚀,「要隨時注意周圍變化,我們非常微小,是很弱、很弱的生物,隨時可能遭受襲擊。」達達和弟弟奇奇玩耍一整天,真是累壞了,忍不住打起盹。會不會遇到危險?是否有陰險的貓偷偷接近?有沒有傳來人類的腳步聲?


    似乎沒有狀況發生。達達避免驚醒奇奇,它正埋頭在自己腹上熟睡,小心起身在石頭上伸懶腰。難得連日雨歇,今天一大清早,便展現碧藍晴空。兩隻小老鼠掩不住興奮,跑出洞外,在河灘玩得好盡興。跳著淺窪恰噗恰噗水花四濺,踢小石子比誰的飛更遠,忙著追來追去,一個愉快的下午,一轉眼便度過了。


    隻要有心尋找,河邊可玩的還真不少。今天的收獲是找到人類從河堤步道拋下來的空保特瓶,就滾在草叢裏,淺埋泥土中。它們對著保特瓶,從這頭跳過去,又從那頭跳回來。還嚐試用後腳站立,在滑溜溜的圓瓶上玩起走單杠;一個重心不穩,咕嚕咕嚕滾下來。


    其中最有趣的就是探頭到保特瓶裏。當然不可能全身鑽入瓶口,裏麵容納不下小老鼠的身軀。光是探頭進去,隔著半透明的塑膠瓶注視大幹世界,就感到樂趣無窮。


    透過塑膠樹脂的瓶身張望,青草和石頭變得歪七扭八。天空投光呈現亂反射,瓶內泛著絢爛發亮的輕波。試著低聲呢喃、放聲大叫,瓶內模糊的回聲引發奇妙的嗡嗡響,在耳際回蕩不去。


    晚霞映照的河麵波光粼粼,陽光愈來愈薄、愈來愈淡,最後全部沒入一片黑暗。達達後腳站在石頭上,努力拉長背脊凝望景致。


    今天好開心啊,達達想。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該回家了,否則爸爸會擔心,說不定還會挨一頓罵呢。


    達達接著想,一天過去了,夏季即將結束。對達達來說,這是第三個夏天,奇奇則是第一次體驗夏天。日複一日,在灼灼烈陽下,戲水、坐葉筏、追著大蚱蜢跑。夏蟬和蟬唧唧不止,對了,今夏是初次聽那寒蟬喔唏庫庫的吟唱。陽光轉弱,風景減色幾分,接著飄起雨。今天雖然晴朗,河水氣息和林葉味,與豔陽燦照的日子畢竟有些不同。隨著季節變遷,那種日漸轉冷的飄零感、冬訪的冷酷嚴寒,達達都經曆過。可是對奇奇來說,今夏過完是什麽狀況,仍然一無所知。


    夏季結束了……。所謂結束,究竟是指什麽?達達忽然思索起來。我還在不斷成長,夏日每天四處跑,身體變得更結實。再過不久,我就會和爸爸一樣強健吧。然後,接下來呢?就像一天結束、夏季結束般,總有一天,我也會「結束」吧。過去不曾思考的問題掠上心頭,達達莫名感到無限的落寞。


    「吱!」達達聽見呼喊聲,猛然回過神,四處東張西望。原本蜷在背後熟睡的奇奇不見了!達達朝呼救方向仔細一看,數公尺外,奇奇正趴在保特瓶上,手腳拚命劃啊劃。


    達達與爸爸一樣,天生是普通的鼠灰色,弟弟奇奇則得自媽媽的遺傳,毛皮是偏白的淡灰色。而媽媽在初春生下奇奇後,不久即死去。奇奇在地麵或柏油路上格外醒目,容易引來貓或黃鼠狼的襲擊,鼠爸總是為此憂心不已。


    「喂!」達達呼喚。遊戲時間結束,該回家了,肚子餓了吧……。這時它才赫然發現,保特瓶會搖搖晃晃是因為浮在水上,嚇得它打了個哆嗦。


    保特瓶瞬間浮沉幾下,搖搖擺擺漂向河心。剛才還好端端半埋在河灘裏,怎麽沒事會掉落水裏?達達跑過去,瓶子起先順水悠悠前進,被激流推途愈流愈快。


    「奇奇,快抓緊!」達達叫道。奇奇奮力張開四肢抱緊保特瓶,它知道滑溜溜的塑膠表麵不易抓緊,萬一瓶子打個滾,抱住的那麵翻入水中,準會被拋進河底。奇奇哭喪著臉望著哥哥,拚命想訴說些什麽,卻恐懼得發不出聲。


    達達總算跑到當初保特瓶掉落的地點,瓶子已流向數公尺外。達達繼續跑。這一帶川幅略寬,水勢稍緩也較淺,不過連日下雨至昨天方歇,河水比平時高漲。保特瓶愈流愈快,達達拚命跑,追是追上了,隻是瓶子距岸邊有兩公尺遠。


    跳到河裏大概遊得到吧。達達猶豫一陣,隨即打消念頭。這麽做不但救不了奇奇,自己反而會被大水吞沒,一命嗚呼。它推測瓶子不久後會平安漂上岸,或是被東西絆住,於是與保特瓶的流速保持一致速度,沿著河岸小快跑。


    「喂,還好嗎?」它喊道。沒有回應。可以清楚望見奇奇閉著眼在發抖,與河心相隔兩公尺,達達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焦躁。不能靠近河,水流非常危險。想起爸爸平日囉唆的叮嚀,唉,我怎麽這麽不小心。達達心中滿是懊悔,都是因為觀賞河景瞧癡了,才一時疏忽奇奇,我應該負起責任。萬一奇奇有什麽不測,該如何向爸爸交代呢?


    就在這時,保特瓶旁忽然高濺起水花,一個巨大身影驀然映入達達的眼簾。


    2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隻雙耳下垂的黃色巨犬,張口牢牢咬住保特瓶口,將瓶子銜到半空中,堂堂聳立在水裏不動,四足大概是穩踏水底。那身軀非常龐大,水麵隻接觸到它的下腹部。巨犬瞪起鬥雞眼,盯住瓶上的奇奇仔細瞧。奇奇正在往下滑,掙紮著想撐住身體。


    達達隻顧著看被衝走的奇奇,完全沒發現狗奔下堤坡。巨犬忽然噗通往水裏一跳,一口叼起保特瓶,達達這才發覺大事不妙。


    天啊,這下完了,達達當場傻住。那張嘴露出又粗、又長、白森森的利牙。奇奇馬上就會被咬死,不,在這之前——寧可它這樣死法還好受點——大概就先落水溺斃吧。達達不難想像,巨犬銜住保特瓶後,就像玩弄骨頭或玩具般,大頭猛力左晃右甩的情景。


    不料那隻狗用鬥雞眼觀察奇奇半天,讓瓶子保持水平,嘩啦啦渡河朝著達達走來。達達嚇得慌了手腳。幹脆逃走好了,可是兩三步就會被追上。找個地方躲吧,可是奇奇怎麽辦?各種念頭在達達腦裏盤旋,腳下就像生了根,眼睜睜看著對方上岸來到麵前。


    巨犬緩緩低頭,將保特瓶輕放在地上,噗嚕嚕一個大搖擺,甩幹毛上水珠。達達被水花濺得濕淋淋,愣在原地發呆。狗的


    身軀奇大無比,光是頭部就比達達大上十倍。那顆頭冷不防伸到麵前,茶色眼瞳仔細打量小老鼠的眼睛.


    達達陷入幾秒麻痹,這才恢複知覺。強烈恐懼讓它連弟弟都忘在腦後,隻想拚命拔腿逃走。


    這時,巨犬開口了:


    「嗨!」它打個招呼,望著嚇呆的達達說:「嗨,小子我學會了坐下和趴下,翻滾也很拿手喔。還有啊,上次人家帶我去海邊,泳技進步很多呢。對了,小子我是女生,名字叫妲米。」


    一口氣說完,它立刻擺起坐姿、趴下動作,接著咕咚四腳朝天。表演中,眼睛還不忘盯著達達。


    「……哦,好酷喔。」達達清了清嗓,細聲說道,恐懼鰻住喉嚨根本發不出聲。狗聽了這話,表情一亮。


    「真的?好酷?」它問道,翻身躍起來,「好酷?好酷?真的好酷?」它連問好幾遍,蹦蹦跳跳隨地轉一圈,又恢複坐姿,帶著探詢的眼神俯看達達。那重重幾下彈跳,引起地麵咚隆、咚隆的鳴蕩,粗壯的四肢踏得土層飛散在達達身上。


    「……嗯,了不起,酷極了。」達達稱讚道。它發現妲米雖長得一副大塊頭,其實還是幼犬,便稍微放心說:


    「我叫達達。還有,這是我弟弟奇奇。」達達總算有餘力顧到弟弟,連忙衝過去。滑下保特瓶的奇奇,閉眼縮成一團。


    「喂,還好嗎?」搖了又搖,奇奇都沒睜眼。怎麽回事?是不是河水灌進肚子,還是腦袋撞壞了?


    突然,有個濕濕溫溫的東西覆上來,啪嚏把兩兄弟拱成一堆。達達一跤坐倒,傻傻注視妲米哈哈吐著熱氣,巨大的鼻端靠過來,一遍又一遍舔著奇奇。說也奇怪,達達一點也不怕這隻大狗了。忽然間,奇奇一下子跳起來。


    「討厭,好煩喔。身上都黏糊糊的。」它喊道。這吱吱一叫,嚇得妲米倒彈出去,啪噠四腳趴地,下巴頂在地上。


    「唔,抱歉、抱歉,我又失敗了。不過我學會了坐下和趴下,翻滾也很拿手呢。」妲米說著,又咕咚四腳朝天,抬眼偷瞄老鼠兄弟。


    黃金獵犬在兩隻小老鼠麵前表演翻滾,這幅景象實在頗耐人尋味。


    「有沒有受傷?」達達輕拍弟弟問道。


    「沒事啦。啊,好過癮。」奇奇胸脯一挺。


    「什麽好過癮,小鬼頭……差點沒命了。」達達氣得揪住奇奇的觸須,用力搖晃它說:「我不是說過,不能單獨靠近河邊嗎?」


    「好痛、好痛喔,別鬧了嘛。一個大浪忽然衝垮河灘的泥土,我來不及逃啊。不過算了,反正好好玩。」


    「小迷糊!快跟妲米道謝,是它救了你一命。」


    「……謝、謝謝。」奇奇小聲說完,別過臉去,鬧別扭般悄悄嘀咕,「人家都泡在它口水裏。」


    「這小子……,啊,多謝你救我弟弟。」達達代為道謝。妲米一躍而起說:


    「算了,沒關係,我們來玩,來遊泳吧。我很會遊泳,上次到海邊,海好大、好壯觀喔。你們去過沒?」


    「沒有,從來不知道海是什麽樣子。我們必須回家了,否則爸爸會擔心。」達達說完,又問:「你住哪裏?」


    「我家就在對岸的河堤上。」


    「你不回去嗎?」


    「無所謂。主人說今天召開教授會議,所以晚回家。」


    「jiào shou hui yi,那是什麽玩意啊?」


    「誰知道,我也沒概念。反正主人是大學教授,那個人總是少根筋。他把我留在院子就出門,連我在籬笆角落挖洞、隨便鑽進鑽出都沒發現。像這樣單獨溜出來散步、玩耍,隻要趕在他返家前先回院子就好了。主人回來會摸摸我,說這家夥怎麽滿身泥巴,真想不通。然後又帶我散步一圈,好開心。」


    什麽zhu rén,什麽dàa ué jiào shou,達達聽得一頭霧水。


    它隻能說:「是嗎?那就好。」


    「不過,我還是該回家了……」妲米站起來,露出好沒趣的表情,邊走邊依依不舍地回頭,恰噗恰噗渡河離去了。到岸上,它又轉頭朝兩兄弟呼喚:「對了,剛才有沒有告訴你們?小子我,是女生喔。」


    「嗯,我知道。」達達扯開喉嚨大喊。小小幼鼠一隻,呐喊消逝在水聲中,或許沒傳到對岸。


    「還有啊,我家庭院籬笆下麵有破洞,這件事一定要保密喔。」


    「我懂,不會說的。」達達又喊道。妲米咆嗚高吠一聲,跑上河堤消失蹤影。


    達達目送那背影遠去,在安心和疲倦中,仿佛成了泄氣皮球,奇奇也一樣。說什麽「啊,好過癮。」這小鬼頭,就愛逞強……。不過奇奇能平安上岸,真是謝天謝地啊!


    兩兄弟沒力氣再跑,慢慢朝上遊走去。天色將暗,兩堤步道上的水銀燈交綴明亮,隻照清路麵,河岸一帶陷入黑沉沉中。寒蟬停止鳴唱,河喧比剛才更響。


    「哥哥,那隻狗好怪喔。」奇奇說。


    「嗯。」達達筋疲力竭,連話都說不出來。


    「明明是女生,還叫自己小子、小子的。」


    「嗯。」


    「咦,那是什麽?」


    白天不曾留意,一根沒見過的粗鐵樁幾時豎立在河岸上。連日下雨,兩兄弟待在巢穴中,人類大概就是那時來架設的。


    「是什麽東西呢?別管它。走吧,我們快回去。」達達催促弟弟向前走。鐵樁上掛的告示牌寫著:


    為配合建設放射狀*號公路,將於九月*日起實施河川暗渠化工程。


    東京都建設局


    當然,達達兄弟完全看不懂。


    累昏的兩兄弟回到洞裏,結果被憂心等待的鼠爸訓了一頓,匆匆吃過晚飯就被趕去睡覺了。


    3


    幾天後,一大批工程人員清晨就蜂擁來到河灘,開始撿拾垃圾和整理岸邊。河灘清除工作偶爾進行,老鼠們不覺得驚奇,可是這次人數之多非同小可。


    兩日後,推土機和起重機進駐河灘,將沙石堆上卡車載走。達達家就在一棵茂盛的山毛櫸樹根下,距巢穴數十公尺外的下遊,目前正展開施工。轟隆隆的地鳴,加上巢穴前人影來來往往,讓它們一刻不得安寧。


    老鼠大致是屬於晝伏夜出的動物,施工噪音導致它們無法安睡。等到猛然驚覺,奇奇早偷溜出去觀賞工程,鼠爸每次總得去把它找回家。


    「夠了!」鼠爸忍無可忍地怒吼,給奇奇一巴掌。這是奇奇站在緊鄰推土機鏈輪滾動的草叢下,半張著嘴癡癡眺望施工,接著被爸爸拖回家後的事情。


    「我想看、想看嘛……」奇奇抽抽搭搭地哭。


    「還任性,糊塗蟲!萬一被壓扁怎麽辦?」


    「才不會呢,跳上那台機器就沒事了。」


    「你哪有這種本事,傻瓜!就算沒發生意外,你全身是白,馬上就會被發現,多危險……」


    「又是白、又是白,爸爸總把我當怪胎……,我是正常老鼠啦!爸爸最討厭了!」奇奇哭著跑進洞內的小房間。鼠爸和達達麵麵相覷。


    「這孩子,真令我頭疼……」


    「奇奇也感到不安,才在家裏待不住。爸爸,人類在做什麽?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


    鼠爸露出複雜的神情,默默撫著觸須。身為成鼠的鼠爸體型略小,有精細的五官,渾身的覆毛硬如鐵絲。它平時不大多言,此時為了奇奇多談幾句,達達相信爸爸一定也很不安。


    自從昔日架設的老朽木橋被拆除後,混凝土橋墩的殘塊遺留在堤坡上。達達家的祖先在橋墩旁掘洞,拓展支路和通道,曆經好幾代才建成舒適的家園。利用混凝土壁支撐防止洞頂塌落,將壁上洞孔當作糧食儲存室,每次


    找到艾美達爾乳酪或幹麵類等食品時,就可以存放在此。


    它們曾過著大家族生活,如今隻剩達達一家三口居住。達達非常喜愛這個家,隆冬洞內依然暖呼呼,從凜冽寒風中回來感覺好安適。洞裏不時聽見河水潺潺,宛如鳴奏搖籃曲—萬雨漫漲時水聲更高亮,感覺有點可怕。盡管如此,躺下遮起一邊耳朵,另一耳緊貼在地上,渾身感受轟隆隆的模糊震鳴,有如棲身在碩大無比的生物體內,被包融於安謐中。


    溫柔的媽媽留下同樣毛色的奇奇死去,此後,這條河成為達達的母親。隻要有淙淙河水守護,它相信沒有任何危險近身。達達曾問爸爸,巢穴距人類住家近一點,不是更方便?洞穴中有通往河堤的捷徑,直抵對麵的柏油路旁,三更半夜,達達和鼠爸從這條通路外出覓食。如今奇奇也加入行列,但在當時,它們必須帶食物回來給留在窩裏等待的幼鼠奇奇,回程實在大費周章。


    「的確,有些老鼠住在房屋的地板下或屋頂裏。」鼠爸答道,「那樣生活比較方便,比方說可在流理台或沒蓋緊的垃圾筒裏找食物。我們家族昔日也曾經曆那種生活,可是其中有位祖先因緣際會來到河岸,決心定居下來。它挖刨洞穴,建造暫居的窩。它的孩子們繼續挖洞延伸,孫子們擴充房間。經過長久歲月,這裏成為真正的家,我們就是在河邊生存的老鼠。」


    「在河邊生存的老鼠……」


    「鼠類的生活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畏懼人類的腳步和說話聲,在縫隙中鑽來鑽去,躲在黑暗中偷偷摸摸過日子;另一種是生活在有風、有草香的地方,眺著生生不息的河流,你認為哪種方式好?達達,沒有任何老鼠比我們更幸福喔。」


    沉默寡言的鼠爸難得表達許多意見,這些話深深留駐在達達心裏。達達相信自己是河邊的老鼠,為此感到自豪。我的孩子、孫子、曾孫將永遠住在河畔,眺望著流水度日;將在看似相同,卻是瞬息萬變、生生不息的河川擁抱下生活。


    悠悠潺湲的水流,如今朝夕被運轉不休的推土機聲掩蓋。當施工噪音終於停止,靜夜中恢複潺潺時,達達問道:


    「爸爸,那些人在做什麽?會發生什麽事呢?」鼠爸一臉複雜的表情,靜默片刻說:


    「先睡一會吧!整天被吵得無法入眠。」它隻幽幽回道。


    噪音持續一周戛然而止,恢複原先寧靜的生活。兩兄弟跑到河灘,滾成一團玩得不亦樂乎,還遇到妲米,它在淺灘上恰噗恰噗踏得水花四濺,呼呼嗅著石頭和水草,悠閑漫步來找它們。來玩啊、來玩啊,巨犬鼻頭湊過來,達達不再害怕了。它了解狗兒很和善,那濕濕大鼻頭在背後拱啊拱的也無所謂了。倒是奇奇被巨無霸的妲米給嚇住,怕得不敢靠近,偏又愛擺出誰怕誰的表情,頭轉一邊吹起口哨來。


    妲米前足踏開草葉,尋找躲在草叢裏的達達;達達逃出草叢,妲米追著跑。不敢加入遊戲的奇奇隻能帶點懊悔,站得遠遠大聲起哄。待回過神,天色已近晚,兄弟倆匆忙回家,又挨鼠爸一頓訓。平靜的河濱日常生活,看似完全回到常軌。


    豈料,某天在毫無預警下進行伐木,這次是震耳欲聾的鏈鋸尖嚎,從早到晚一刻不停。


    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聲音。推土機的噪音,大批人群在眼前的走動聲,盡管討厭尚能忍受。可是這聲音,忽響、忽停、又大響。從一開始,鏈鋸的軋軋嚎叫就遠超過它們的忍耐極限。


    就在噪音剛響遍河灘,暴力般入侵達達家時,奇奇嚇得翻倒在地,幾乎失去意識。達達和鼠爸半抱半拖著發抖的奇奇,走向巢穴最深處,來到通往道路旁的捷徑出口附近,父子們彼此相依,隻能在此度過一天。地點位於車流量多的路邊,就算嘈雜也要忍受。鏈鋸那軋軋的暴力呻吼,已將老鼠一家逼至絕境。


    暮晚時噪音停止,它們在飽受驚嚇之餘,連覓食的力氣也盡失,就此度過一夜。在噩夢呻吟中,達達幾次從淺眠驚醒,隔日清晨趕到河邊觀看,結果大吃一驚。


    與巢穴相望的對岸上,原本聳立一棵巨大的山毛櫸樹,幾重壯枝展在河麵,清涼枝影落映於水流間,這棵樹已被砍倒。砍落的枝橙在旁堆積成山,粗壯餘根上遺留沭目驚心的伐痕。


    眺望上遊、下遊,達達發現好幾棵像山毛櫸般的大樹皆被砍倒。光是這幾棵高大樹影拔牙似的零星消失,河畔風景就霎時變得呆板平坦。達達害怕起來,連忙回洞裏緊緊靠著鼠爸。


    「嗯,怎麽了?」鼠爸困聲問道,發覺達達顫抖不止,就立刻起身到洞外。達達許久不見爸爸回來,確認奇奇熟睡後,也朝洞口走去。


    來到外麵,隻見鼠爸站在堤坡的八角金盤葉下,與一隻獨居在下遊附近的年邁老鼠交談。


    「……都這把年紀了,沒想到遇上這種事。」鼠爺爺說。


    「這是真的?消息可靠嗎?」鼠爸問道。


    「是的,千真萬確。這條河即將消失。」鼠爺爺說道。


    4


    河即將消失。


    這消息遠超乎達達的想像,從它出生以來,這條河就一直存在。達達即使衰老、死去,河會永遠存在,清澈的水源遠流長。達達死後,枯朽的身體溶化水裏,流向好遠好寬闊的地方,與這世界合而為一。浸透達達軀體和靈魂的水,化為蒸氣升上天空,變成雨傾落大地。然後聚集滴水、匯成小流,清流將會在某處與這條河重逢……。


    盡管無法用複雜的語吾思考,達達有這種感覺。它深信如此。


    鼠爺爺說:


    「人類想擁有土地,有地就能蓋房子、造馬路,車輛能在路上行駛。他們打算在河麵鋪蓋子,改為平地使用,真是荒唐透頂。」鼠爺爺說著打個大噴嚏。「天氣突然明顯轉冶,秋天來啦。那些蟬也被噪音騷擾得不敢吭聲。」


    「……這下麻煩了。」鼠爸喃喃自語。


    「我最近總跟在人類腳邊偷聽消息,有兩、三次差點被踩扁。絕對不會錯,他們要搬移石頭、砍樹木,用混凝土建河堤,在河上鋪設蓋子。我還聽說,隻要讓河流過下麵的黑洞就成了,就是這麽一回事。那些人淨做些荒唐事,我爺爺的爺爺曾遇過一隻落難老鼠,它就是從遭破壞的河川逃出來的。」


    「那該怎麽辦?」


    「我要搬家,這條河遲早會消失。不,它正在消失,不是嗎?你瞧瞧那棵山毛櫸樹。」鼠爺爺說著,抽動毛色變雪白的鼻端朝對岸示意。「那麽高大的樹,花幾十年光陰努力茁壯,守護草、蟲,守護我們,多可憐哪。小時候,我每天爬上爬下玩耍。」鼠爺爺聲音忽然顫抖起來,達達望著它,那老眼已噙滿淚水。


    「隻能搬家……,是的,唯有如此。」鼠爸靜靜地說。


    「不要!我絕不搬!」達達叫道。


    當天從清晨響起鏈鋸的噪音,而且就在它們的巢穴附近。


    達達一家抄捷徑到外麵住宅區的街上避難,鑽進某戶住家的倉庫後麵,在此靜待一整天。


    「這樣狹窄的地方,貓不會進來。」鼠爸說,「它們察覺獵物的藏身地時,就悄悄屏息在出口等上好幾、好幾個小時,貓就是這麽可怕的動物。一旦被它嗅到氣味,最好別指望活著出去。」


    鼠爸的語氣非常平靜,達達聽了,卻有想放聲呐喊的衝動。


    「既、既然這樣,為什麽還留在這裏……?」鼠爸凝視著達達,輕瞥奇奇一眼,視線再度投回它身上。達達了解爸爸是希望它別讓奇奇擔心,必須堅強起來,於是將想說的話又吞下去。


    到下午,奇奇餓壞了,開始鬧脾氣。勸它忍一忍、乖乖別鬧,還是奉奉爬來爬去,吱吱叫不停。「等我一下。」鼠爸說完,忽然消失蹤影。焦急等待長達一小時後,鼠爸滿臉疲憊回來,將銜來的麵包碎片輕拋


    在兩兄弟之間。


    「我隻能找到這個,珍惜點吃吧。」鼠爸說著蹲下來。達達望著奇奇吃得津津有味,便問:


    「爸爸吃過了?」鼠爸嗯一聲,點了點頭。達達心想真的嗎,不禁食不下咽。


    「來,達達也快吃吧。」


    「好……。爸爸,臉上髒了喔。」


    「……被陰險的野貓追一陣子,總算巧妙擺脫它。可惜逃跑途中,麵包撒落隻剩一半。」鼠爸擦拭著臉,愉快一笑。達達低著頭,小口咬下麵包邊緣,硬梆梆的,發黴味道實在難以下咽。


    「爸爸,河會消失,是真的嗎?」


    鼠爸仰望半空,默然不語。達達抬眼望去,從狹縫中窺見細窄的青空。過了許久,鼠爸說:


    「我想是真的,因為鼠爺爺很聰明。」


    當天深夜,有對年輕的老鼠夫婦各銜著一隻剛出生的幼鼠,來拜訪達達一家,它們住在對岸,地點比鼠爺爺家稍下遊。達達它們與這對夫婦隻是點頭之交,並不常往來。


    「真是打擾府上,是否能讓我們借宿一晚呢?」年輕的鼠先生客氣問道。


    「當然歡迎。施工的災情好像很慘重啊?」


    「我家屋頂都塌了。洞穴挖在大柞樹的根部,今晨樹被砍倒……,隻留餘幹和樹根,當時我家耐不住震蕩坍塌了。」


    「幸好你們全家安然無恙。」


    「我們有先行避難,可是洞穴已毀。再說,寒舍不像貴宅那麽氣派,隻是配合我太太生產而挖的臨時洞穴,非常、非常簡陋……」


    「是嗎?我們家房間很多,空間相當寬敞,以前曾有十幾位同伴居住。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在此生活呢?」


    「這……真是謝謝。多謝你的好意……,不過貴宅恐怕不能久居,雖然相當堅固,暫時不必擔心塌毀,可是這條河已經完了。」


    「聽說河麵會鋪設蓋子……,真有這回事嗎?」


    「是的,確實如此,大家都這麽說。我們打算另找新居,前往更上遊。」


    鼠太太是一隻清瘦、溫順的年輕雌鼠,看似無力交談,不斷默默舔著兩隻幼鼠。鼠爸拿出找來充當消夜的乳酪碎片遞給它,鼠太太惶恐地頻頻道謝,接過乳酪嚼碎喂給幼鼠們吃。


    「上遊沒有施工嗎?」


    「聽說沒有,下遊也一樣,隻有這段數百公尺的地帶鋪設蓋子。我們全家打算溯河而行,上遊有一座榎田橋,聽說施工隻到橋畔為止。我們想越過橋,遷移到更上遊。」


    這對年輕夫婦等不及破曉來臨,就各自銜著幼鼠離去了。


    達達一家又忍耐了三日。


    第三天傍晚,離開洞穴到河灘上,夕暮的薄光映現滿目瘡痍的景象。醒目的大樹全被砍伐運走,隱沒在林間的住宅區民家,如今清晰可見,片片玻璃窗被燈光照得紅燦,人工光線顯得十分詭異。推土機進行整地後,河岸的紅壤土裸露於外,顯現毫無起伏的平麵。達達一家默默佇立在岸上,不久鼠爸說:


    「今天晚上等夜闌人靜就出發。」達達立刻明白爸爸的意思。「達達,你先去休息吧。」


    「好。」


    「快去睡……」鼠爸伸爪搭著它。


    「我懂,馬上回去。」達達不耐煩地應道。鼠爸聳了聳肩,獨自返回巢穴。


    我永遠不能回到這裏了,達達心想。即將舍棄這片土地,眼睜睜棄它而去。兒時以來熟悉的風景已消失,這回則是失去這個家,失去溫柔守護我們、難分難舍的家園。究竟「出發」是去哪裏?想到不能永遠住在這麽美好的環境,達達眼中泛起淚光。這時它感覺手被緊緊握住,朝身邊一看,奇奇正露出擔心的探詢眼神。


    「哥哥,我們要去哪裏?」奇奇問道。


    「……好地方,去旅行喔。」


    「旅行,比散步走更遠吧?」


    「嗯,還要更遠、再遠一點。路途有點辛苦,不過奇奇長大了,要加油喔。」


    奇奇輕輕點頭,正想開口,突然聽見咆嗚一聲,巨大的黃金獵犬從對岸河堤衝下來,恰噗恰噗踏過河,幾個大跳躍來到這片河灘。獵犬噗嚕嚕一個大抖顫,水花淋得小兄弟滿身濕。


    「嗨,好久不見,主人今天也出門。來玩什麽好呢?」妲米說道。


    「嗯……。其實,我們今晚要出發了。」達達說。


    「真的?出發,是去哪裏?」妲米擺起得意的坐姿問道。


    「不知道。」


    「什麽時候回來?」


    「這個嘛……」達達淚水又奪眶而出,它舉起雙爪,使勁揩了揩兩頰。


    「嗯……,還不曉得。河變成這樣,我們不能再住下去了。」


    「聽說這條河會消失,好無聊喔,再也不能玩水了。」


    「你真是樂天的小狗啊。」達達正哭笑不得,忽然注意到妲米頭上有東西微微一動,不禁嚇一跳。


    「喂,別動,奇奇在你頭上。」剛說完,奇奇瞬間消失,聽見它在妲米背上哇哈歡呼一聲。達達連忙跑到妲米背後一看,奇奇後腳跨著狗背說:


    「啊,好好玩,成了溜滑梯。」原來它一路沿著妲米背脊溜下來。


    「這樣多危險,調皮鬼。」達達嘴上這麽說,到頭來,自己忍不住跟著玩起來。妲米直說好麻喔、好癢喔,仍溫馴的讓它們在背上溜到膩為止。


    大家玩到暮色低垂,全累得幾乎癱倒。忽然妲米耳朵微動一下說:


    「啊,是主人的車聲。」它說,「我該回去了。拜拜,下次再玩。」


    「嗯,拜拜……」可是妲米,我們將與你道別,永遠不能再見麵了。達達還來不及表示,妲米早已渡過河,在對岸喊道:


    「喂,小子我,是女生喔。」然後咆嗚一聲,跑上河堤迅速消失。妲米畢竟有自己的家,還有喂它的「主人」啊。


    達達和奇奇回到巢穴,鼠爸闔眼躺著休息。原以為它睡著了,兩兄弟緊貼著爸爸蜷成一團。鼠爸伸出手,輕輕環抱它們。


    「爸爸,我們要去哪裏?是上遊、還是下遊?」達達小聲詢問。鼠爸不假思索答道:


    「上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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