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達達感覺有冶爪擱在自己鼻端上,於是醒過來。睜眼一看,鼠爸以慣有的平靜神情俯視著它,隻說:


    「走吧,出發了。」


    不需要任何整裝打理,隻要離開此地,永遠不再回來。


    「奇奇呢?」


    「在外麵跳啊蹦的。還像寶寶一樣,傷腦筋。」


    達達揉揉鼻子起床,心中低語:再會了。這是最後一次,環顧出生的窩、成長的家。達達跟著鼠爸穿過通往河灘的隧道,夜涼撫弄著觸須,熟悉的細潺柔繞在耳際。


    「太棒了,lu ing囉、lu ing囉。」奇奇叫道,樂得四處蹦來蹦去。


    「安靜點,有貓出沒,貓頭鷹會聽見喔。好,跟爸爸出發吧。」


    鼠爸在黑暗中小快跑起來,兩兄弟跟在後麵。就要溯河到上遊了。


    在河岸跑一陣,鼠爸轉向斜前方,到稍偏離河岸的堤坡上沿坡奔跑,達達立刻了解爸爸的用意。河灘的草叢被完全鏟除,推土機整地導致紅壞外露,這裏沒有任何藏身處。老鼠這種動物,不喜歡暴露在空曠地點,萬一遇到襲擊必然送命。在這種地方前進,聽見附近轟然巨響,有時還會腦筋一片空白,著魔似的全身發麻。堤坡上的樹木多數已倒,幸好矮草茂密,可穿越叢叢草蔭前進。


    但相對而言,矮叢不利於奔跑,稍不留神,不是撞上石頭,就是被草木根絆住。何況必須配合坡度傾斜身體前進,不但很難保持平衡,傾斜那方的手足——右邊前後肢的肌肉會加重負擔。奇奇時常落後,為了配合它,速度難免受影響。忽然奇奇一跤撲倒,吱吱哭起來。今晚是第二次了,上回它一骨碌爬起來活潑往前跑,這次摔倒卻趴在地上。


    鼠爸跑過來問道:


    「怎麽了,腳扭傷嗎?」


    「嗯……好痛……」奇奇慢吞吞起身。


    「傷到哪裏?讓我看看。」鼠爸握住它的右後腳踝,奇奇哭喪著臉發出呻吟。


    「太忙著趕路了,抱歉、抱歉。」鼠爸環望四周,指向河堤上方的一棵大樹說:「到樹根下休息一會吧。」


    奇奇勉強拖著腳獨自爬上河堤,好像還沒到劇痛程度,達達稍感放心。父子們蹲在樹根旁,緊靠在一起。一路跑得喘籲籲,稍後恢複正常,熱呼呼的身體逐漸降溫。達達在落枝上磨起牙來。老鼠這種動物想保持鎮定時,就會啃些堅硬的東西。這時鼠爸輕聲低喃:「這一帶還沒遭到破壞啊!」達達抬頭望去,剛才專心趕路沒空留意,原來這段上遊還沒有施工或砍伐的跡象。它們極少來遠地,對這裏的環境相當陌生。眺望之下,無論是河灘或對岸堤坡的景象,與如今風貌不再的達達家附近極為相似。


    「那麽,我們要住在這裏?可以建造新家園嗎?」達達興匆匆問道。


    「不,這附近以後會施工。那對年輕的老鼠夫婦不是說過,蓋子將一路鋪到榎田橋嗎?那座橋還在更上遊。」


    「原來如此……」


    「好,該動身了。奇奇,怎麽樣?能走嗎?」鼠爸說著蹲下來,雙眼緊閉的奇奇縮成一團,動也不動。


    「奇奇……」鼠爸臉色微變,又蹲近一點,正要摸它……,奇奇忽然跳起來。


    「哇!我沒事、我沒事。」它說完,一溜煙跑走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對達達一家來說是禍也是福。


    盡管現在怎麽後悔都為時已晚,不過鼠爸若延遲一天行程,甚至半天也好,就能避過這場意外。原來有隻老黃鼠狼棲息在下遊,巢穴遭施工破壞後,也不得不前往上遊。達達一家延後幾小時出發的話,黃鼠狼將在它們留於洞內時通過洞前,直接去上遊。可是達達一家出發一小時後,黃鼠狼才從鼠洞前經過。


    又聞到新老鼠的氣味啦,黃鼠狼暗想。哦,居然是那一家子……。老實說,黃鼠狼對達達它們是敬而遠之。以前曾猛追兩兄弟衝到洞口,眼看它們竄進去,便將鼻尖伸進洞裏。洞口容不下整個身軀,黃鼠狼設法探頭進去,又鑽又扭的,冷不防鼻頭被狠狠晈一口,痛得它大聲哀嚎往後躍開。


    「滾開!」洞穴深處響起成年老鼠的聲音,「下次不會再客氣,要你更難看。」


    「……可惡,死耗子……」黃鼠狼淒厲喊道。鼻尖的傷口小而深,鮮血滴滴直落,劇痛之下,連說話都舌頭打結,隻能勉強撂下狠話:「給我記住,走著瞧!」然後打了退堂鼓。


    傷口連痛好幾周,每次想起鼻頭挨耗子咬,黃鼠狼就氣得七竅生煙。不過這老奸巨猾深知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那幾隻老鼠隻要安份待在洞裏,顯然它也不會貿然出手。從此黃鼠狼獵捕時格外小心,避免靠近這片河灘。


    原來是那幾隻鼠仔……,黃鼠狼尋思,通過鼠洞前繼續跑,不久半途嗅到鼠味縈繞不散。不止一隻,是兩隻……總共三隻嗬。好家夥!原來它們也去上遊,準是放棄老窩,跟本大爺一樣趕著搬遷哩。黃鼠狼露出壞笑,稍稍加快速度。


    「好,我們該出發了。」就在鼠爸站起來的瞬間,黃鼠狼剛好趕到。


    不幸的是達達一家在上風處,沒有嗅到敵人接近。何況經驗老到的黃鼠狼,不至於笨到打草驚蛇。它潛伏草叢中,從草葉間窺見有三隻老鼠,悠閑地或坐或躺在樹根旁,心中不禁樂得歡呼。幾天來有一頓沒一頓,總算可以享用佳肴了。一隻確定到手,運氣好捉到兩隻,不,或許一網打盡。那隻正準備離去的成年老鼠,八成又要咬我鼻頭。那天的屈辱和憤怒在心中湧起狂瀾,澆冶發現獵物的喜悅,黃鼠狼霎時氣紅了眼。


    憤怒妨礙它冷靜下判斷,瞬間錯失良機,這對達達一家來說真的是純屬僥幸。就因為奇奇一時開個玩笑,假裝不舒服而累倒,誰也沒料到它突然溜走。


    「調皮鬼……」鼠爸氣惱起來,卻為奇奇沒事而放心,就作勢揮揮拳,正要追上去。突然間聽見噠噠噠的奔跑,一隻龐然大物猛衝過來,鼠爸大叫一聲。


    黃鼠狼瞄準鼠爸正要縱身躍起,忽然瞥見原本癱在地上、長得白呼呼的小家夥冷不防跳起來跑走。黃鼠狼被攪糊塗了,糟糕、不妙,難不成驚動獵物……?首先該撲向最大隻一口咬死,再撲倒小隻……,黃鼠狼心裏打著如意算盤。不料小老鼠一溜煙跑走,分散黃鼠狼的注意力,一時拿不定主意,以至於錯過襲擊大老鼠的時機。它撲起一半落空,直接著地。


    掠食者的本能,就是趁獵物逃逸時反射追上去。黃鼠狼豈能眼看快到手的美食落空,於是目標轉向奇奇,再度繃緊後腿肌腱,朝它猛撲而去。


    2


    黃鼠狼瞄準從堤坡衝下河灘的奇奇,正要奮力躍起,忽然背後傳來:


    「怎麽,老呆瓜,鼻子不痛啦?」黃鼠狼著地轉頭一看,發現那隻大老鼠站在河堤上方,伸手把兩頰觸須各揪成一束,骨碌骨碌繞弄起來。齧齒動物中,打這種暗號是被視為最侮辱對方的行為,以人類來說,大概比扮鬼臉更不雅了。大老鼠不但做出藐視動作,居然還敢站在上風處,出奇冷靜地低瞄自己。黃鼠狼大動肝火,臭鼠仔,要不是本大爺出點小紕漏,早就一爪途你上西天。


    鼠爸當然驚慌無比,它隻顧著分散黃鼠狼對奇奇的注意力,這不過是情急之下的表現而已。眼看黃鼠狼變更目標朝自己衝來,那張殺氣騰騰的嘴臉,鼠爸看得渾身發毛,腳下就像生了根,頓時愣在原地。


    「爸爸,快來、來這裏。」隱約聽見達達在堤上呼喚,鼠爸回過神,迅速朝聲音奔去。


    衝上河堤步道,突然一陣目眩,斜前方的水銀燈照得亮如白晝。


    「來這裏……」又聽見達達的聲音,鼠爸一股勁跑過去,途中逐漸適應燈光,視線愈來愈清晰,發現眼前人用的長椅上,確實有人類坐在那裏,鼠


    爸打個寒戰。


    長椅上坐著兩個人,是一對男女。這在平時絕不可能發生,鼠爸竟從他們的斜前方筆直衝過來。背後是黃鼠狼,前麵是人類。這瞬間,鼠爸寧可選擇黃鼠狼,但腦中立刻浮現那雙炯炯凶目、皺起鼻端,露出白森森利牙的恐怖嘴臉。


    鼠爸望見達達,居然就蹲在女生穿的運動鞋旁。


    不管了,聽天由命吧,鼠爸心想。沒轉向、不繞道,直接衝向達達。


    結果幸好如此。這對長椅上的男女,是半夜溜出來相會的高中生情侶。他們熱中談心事,絲毫沒察覺腳畔有老鼠竄來竄去。鼠爸鑽進長椅下,來到達達身邊,回頭緊盯河堤草叢。那對炯紅雙眼,似在幽暗中一閃即逝……。純粹隻是感覺,實情如何就不得而知。


    黃鼠狼這種動物,偶爾會接近人家,基本上屬於野生動物。與人類的關係不如老鼠深厚,對人類的恐懼心也較強。隻要鼠爸它們留在女生的運動鞋旁,黃鼠狼絕不敢靠近。


    「真是好點子。」喘息稍止後,鼠爸對達達說。達達聽到誇獎很高興,卻非常擔心弟弟的安危。


    「可是,奇奇它……」


    「現在不能輕舉妄動,希望它順利找地方躲起來……」


    「我們去找它吧。」


    「那隻黃鼠狼一定還在草叢裏,先等一陣子。過不久……,黃鼠狼的耐性不如貓,一旦失手往往會對獵物死心。」


    「可是,奇怪了,就是那隻黃鼠狼嘛。上次爸爸對它……」


    「好像就是它。」危機中,鼠爸嘴角仍浮現一絲笑意。「當時我想給一點慘痛教訓,諒它不敢再犯,看來果然奏效。它當然懷恨在心。如此看來,卻是適得其反啊。」


    「它現在可能去追奇奇。不,或許捉到了……。」


    「先等等看吧,我們現在不能行動。別小看奇奇,倒還挺機靈的。」是這樣嗎?達達想。在它眼裏,弟弟根本像個小寶寶。「啊,小心被人踩到。隻要留意點,這裏暫時很安全。」鼠爸提醒說。


    一顆心全係在奇奇身上,父子倆隻能潛伏在運動鞋旁。那對情侶聊些什麽ué iào或shè tuán,還是jiāo wǎng或shou ji之類的話題,許多語匯達達完全聽不懂,努力想理解,最後還是放棄。不久他們的交談,宛如河水潺潺流逝。達達茫然聽著,連續趕路幾小時的疲勞,讓它迷糊打起盹來。


    「危險!」聽見鼠爸尖叫,達達驚醒一看,男生穿的那雙鞋正迅速衝向自己,它連忙爬上眼前的東西閃避。說到這個「東西」……,正是女生穿的運動鞋。快下來、快下來,激動的鼠爸頻頻揮手,不料達達攀住的鞋子猛抬起來,開始不穩定地搖啊、晃啊,達達不由得抓緊鞋帶。


    其實長椅上的這對情侶正在接吻,老鼠們當然不知道。


    男生的運動鞋同樣不穩地晃動,時而與達達擦身而過。兩次、三次,達達奮力避開。這時,忽然從別處冒出小白影,輕輕往那鞋上一跳,模仿達達懸在鞋帶上。


    「好棒喔。」它叫道。


    「奇奇!」


    「哥哥,好好玩,真好玩。哇哈,蕩秋千。」


    「這小迷糊……,快下來,還不下來……」然而,連達達自己也抓不準跳下地麵的時機。這對情侶隻需稍稍一瞥,就會發現腳上發生什麽騷動吧。兩隻小老鼠各自懸掛在鞋帶上,搖啊搖,在空中不時擦身而過。若不是處於險境,達達倒覺得這遊戲滿有趣的。


    這時,它們的重量讓鞋帶的繩結鬆開了。小老鼠縱然輕巧,像這樣在鞋上搖蕩,平時人們應該會察覺而馬上注視鞋子吧。幸好這對高中生情侶沉醉在緊張初吻中,絲毫沒有發覺。


    一小時後,三隻老鼠已在路旁水溝中。


    「後來啊,我在那裏一直等,覺得很煩、好無聊,心想大概可以出來了,就爬上斜坡走到路上,慢慢、慢慢來找你們。結果看到哥哥在玩蕩秋千,搖啊搖、搖啊搖……」


    「我才沒有玩,是在拚命呢……」氣憤的達達沒說完,鼠爸平靜地阻止它。


    「算了。」它說,「大家平安就好,你們做得很對,是爸爸考慮不周。第一天趕太多路程,反而事倍功半,今後放慢步調前進吧。那隻黃鼠狼可能還在附近徘徊,我們要提高警覺,從容行動。」


    它們藏身在河堤附近,一處住宅區街角的路旁水溝中。那對情侶稍後站起來,沒有察覺異狀,各自係好鬆掉一邊的鞋帶便踏上歸途。達達一家留心著黃鼠狼,與兩人保持一點距離跟著跑。等雙雙道別後,它們決定跟隨女生到住戶稠密的住宅區,發現適合的水溝就跳進去。


    奇奇的情形是這樣的:當時它隻顧拚命跑向河邊,躍過幾個淺窪,衝上河堤後,發現枯葉幹草堆積如山,就鑽進裏麵潛伏不動。或許黃鼠狼隨後追來,風向吹往河心,並沒有嗅到奇奇的氣味。而地麵沾染的氣息,在迅速竄過水窪時,已順利瞞過黃鼠狼的嗅覺。


    運氣好的話,連捉三隻……,正因為貪心不足,到頭來,黃鼠狼的狩獵徹底失敗。它在襲擊時若能確保一隻獵物,那麽達達家中至少有一名犧牲者淪為餌食。重重的幸運巧合,讓一家三口奇跡似的活下來。


    它們以水溝做為根據地,在此度過兩天。若不是一日數次臨時排放汙水,其實相當適合定居。


    3


    靠近住宅區,就不必擔心糧食問題。對能鑽細縫的老鼠來說,罩在生鮮垃圾袋上防止烏鴉覓食的網套,對它們起不了作用。然而老鼠是烏鴉的美食,當然也是貓的最愛;垃圾旁過往頻繁的行人腳步、車流噪音,也對老鼠構成威脅。


    翌日深夜,鼠爸說:


    「走,出發吧。」達達聽到這句話才稍稍放心。大家走向河邊,穿越遠離街燈的漆黑步道,潺潺水聲忽然近在耳畔,大家幾乎喜極而泣。陰空中星月無光,河水在四周反射的微光浮現白暈,白色光帶在達達兩側無盡地延展。有河真好,畢竟是河最美好。


    在河岸草叢走一陣,鼠爸繼續朝目標上遊前進。這次它專心發揮視力和嗅覺,從容不迫地向前。沒多久,達達聽見它輕聲自語:


    「……好像沒出現。」


    「黃鼠狼嗎?」


    「嗯,爸爸有直覺,相信它暫時不會出沒。」在凶殘的掠食者爪牙下求生存的小動物,一旦成長至某階段,就會發揮獨特的第六感保護自我,這種感應往往相當精準。「它一定放棄獵捕,先去上遊了。」


    「我想也是,啊,好險。」達達純真流露著歡喜。其實,鼠爸並不像口頭上說的那麽有把握。


    走走停停的旅程進展十分緩慢,當旭日升起、東空曉白之際,它們遇上足足有一人高的大荒地野菊叢。鼠爸急急鑽進菊叢裏,咕隆隨地一躺,兩兄弟眼看爸爸完全放輕鬆,也感到心情很安穩。它們不約而同趴下來,前爪、後腿拉成一直線,連下巴都平貼地上,「啊——啊」,深深籲了口氣。這裏可感受林蔭深處彌漫的安謐,萬一有不明野獸接近,大荒地野菊會隨時搖擺,摩擦葉片沙沙作響。


    「今天在這裏待到傍晚吧,天黑再去找食物。」鼠爸說道。


    白天藏在土洞或草蔭下消磨時間,靜待黑夜降臨。估計夜深時,就到住宅區街上尋找食物,果腹後回到河邊繼續趕路,如此度過了幾日。


    不過有時候,在住家附近搜找到黎明,依然毫無收獲。一家三口無奈地返回,當天沒有任何行動,捧著空腹留在河灘。日暮後,它們不堪饑餓的折磨衝上河堤,偶然發現吃剩的半塊漢堡,還有大量炸薯條散落於地,它們又為此歡天喜地。


    鼠爸是隊伍領頭,其次是奇奇,達達擔心弟弟脫隊,走在最後負責監視動靜。父子排成一縱列,就這樣繼續前進。幸而


    連日好晴,唯有季節變化漸漸明顯。白晝時,它們在草傘下休憩,躺臥眺著藍空,不見熟悉的積雨雲,而是魚鱗狀的卷積雲揮灑在天際,兩兄弟隻覺得不可思議。空氣中,糅合著幹草香。


    某晚,帶頭的鼠爸忽然停下來,迷迷糊糊的奇奇跟在後麵,冷不防撞上爸爸的屁股,摔了一跤。鼠爸扶起它,邊說:


    「就是那裏。」


    「咦?」


    「那就是複田橋。」


    前方出現一座混凝土橋。深夜的橋麵路上車流頻繁,頭燈交錯,隱約聽見引擎的低吼。


    「聽說施工到那座橋為止,河上鋪的道路將與榎田橋上的車道相接。我們隻要跨越橋,到上遊去就行了。」


    「要在那裏建新家?」奇奇問道。


    「是的,奇奇也來幫忙挖洞喔。」


    「好啊、好啊,挖洞我最拿手了。」


    「天快亮了,直接走到複田橋不太安全。今天到此為止,明晚再過橋吧。」


    翌日,老鼠父子等夜幕低垂後立即動身。愈接近橋,車喧愈響。目的地近在眼前,達達有些興奮。旅程不如想像困難啊,盡管遇到危險,還不至於釀成慘劇。鼠爸和奇奇也有同感,大家自然加快腳步。


    黃鼠狼的問題當然尚未解決,那個壞胚子一定剛過橋,到橋上遊還得與它奮戰才行。不過有家就不怕,爸爸還會狠狠教訓它一頓。


    終於來到橋下,三隻老鼠停下腳步,凝視著拱形隧道中的幽暗,遠方有切割成半圓形的微光,隻要走到那裏就行了。新生活、無憂無慮的河畔生活即將再度展開。鼠爸跨步走去,兩兄弟跟在後麵。就在這時——


    「站住!」有個粗魯聲嚷道。一隻碩大無比的老鼠從隧道裏緩慢走來,沒有完全現身,隻站在暗中交抱著雙臂。讀不到它臉上表情,唯有烏黝黝的輪廓模糊可見。但是那團輪廓真的很大,非常大。


    「這裏禁止通行。」大老鼠說。


    「請問是什麽緣故呢?」鼠爸客氣地問道。


    「我說不準過,還不快滾。」


    「那怎麽行……,我們隻是想到橋的那一頭。」


    「休想。對麵是咱們的領土,不準異類闖入。」


    「異類?我們不是老鼠一家親嗎?請讓我們加入一起生活。」


    「老鼠一家親?」大老鼠哼哼發出嗤笑。「少說蠢話,憑你們這種小卒仔,也配跟咱們相提並論,差點沒笑掉我的大牙!」


    曾幾何時,大老鼠背後眾來幾隻同樣魁梧的大個子,隱約浮現黝黑的輪廓,一片輕蔑的竊笑蔓延開來。


    「可是,我們是老鼠一家親嘛。」一隻仿效鼠爸的口吻,嘲笑更響亮了。鼠爸緊抿嘴唇。


    「滾回去、滾吧。這裏禁止通行!」領頭的老鼠忽然高聲恫嚇,猛吼一聲。


    鼠爸滿臉怒色。


    「我們沒辦法留在下遊謀生。」它保持冷靜,毅然決然說,「河上會鋪設蓋子,你們也很清楚吧?」


    「是啊,聽說了。」大老鼠說,「但這不幹咱們的事。」


    「我們想到上遊建造新家,請讓一讓路吧。跟我來,達達、奇奇。」鼠爸平靜說完,繞過它們正想走進隧道,達達兄弟提心吊膽地跟隨,聽見嘻嘻竊笑個不停,那群惡霸形成的龐大影團隻起一陣搖顫,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盡管出言威嚇,不過是裝腔作勢,嚇唬一番後,還是會讓我們通過吧。


    這念頭剛浮現在達達腦中,忽然間,鼠爸被一股強勁力道撞飛,直接摔向後方。達達兄弟連忙跳開,那群大個子颼地逼上前,這才暴露在亮處,看清它們的身影。


    總共是四隻,身高、肩寬足足比鼠爸大上一倍半,生滿烏黑、尖長、密麻的硬毛,聲音既蠻橫又粗暴。


    「喂,快滾吧。河上鋪蓋子,你們就到蓋子下、在黑漆漆的下水道裏尋開心,快活混日子去。」


    奇奇半張著嘴愣在原地,一隻大個子突然給它一記頭槌。奇奇飛跳起來,腦袋撞到地麵,嘰嗚悶哼一聲昏倒了。鼠爸縱身朝大個子撲去,對方微微一晃,浮現淺笑低瞧著鼠爸。鼠爸伸手想把它拽倒在地,對方卻不動如山。扭打中,鼠爸忽然大叫一聲跌倒,原來另一隻從背後偷襲,在它腳後跟上惡狠狠的咬了一口。


    其實達達有看見那隻老鼠靠近爸爸,但一切遭遇,讓它在極度驚駭中頭腦空白,手腳完全不聽使喚。爸爸,危險!心中呼喚好幾遍,卻無法喊出聲。


    4


    究竟是如何逃走的,達達對後續發展毫無印象。回過神來,已在距橋不遠的霍香薊花叢裏,三隻老鼠疊成一堆。急喘不休的是鼠爸,閉目捂住傷口,連連發出低沉的呻吟。奇奇則緊閉雙眼,處於半昏迷狀態。


    「爸爸,對不起。我明明看見那家夥想咬您……」


    鼠爸沒有回答。達達靠近想幫忙舔傷,看到被嚴重咬裂的後腿傷口上骨嘟、骨嘟冒出鮮血,不禁退縮起來。


    「算了,不要緊……」鼠爸氣若遊絲地說。


    「這樣怎麽行……」


    「真的沒關係。好了,睡一會吧。今天……晚上……,慘透了……」鼠爸上氣不接下氣的語聲,隨著呼吸從肺腑絞出來。


    達達低聲哭起來,鼠爸任它盡情宣泄,後來達達哭累了,不知不覺進入夢鄉。清醒時,四周在拂曉微曦中。達達驚跳起來,躺臥的鼠爸隻抬頭注視它,明澄的灰瞳漾著慣有的安篤之色。達達望見爸爸的眼神,身心開始複蘇活力。


    「爸爸,我……」


    「嗯,爸爸知道。當時你很害怕吧?不過,留在這裏很安全,它們不會追來對付我們。」


    「那些家夥是誰?」


    「它們是溝鼠軍團,一群殘忍粗暴的流氓,喜歡恐嚇弱者,聽見慘叫就樂得大笑。」鼠爸嚴峻地迅速說完。


    達達一家是比溝鼠體型瘦小一圈的玄鼠。這兩類老鼠相處不甚融洽,應該說,簡直是水火不容。以前巢穴附近沒有溝鼠棲息,達達從不知道有異族相爭這種事。


    「爸爸,還痛嗎?」


    「已經止血了,放心吧,傷勢不如外表嚴重。幸好腳後跟沒有傷及要害,保住了肌腱,萬一被咬中,恐怕這輩子就殘廢了。」


    「奇奇呢?」


    「醒來一次又睡著,我想它隻是輕微腦震蕩,休息半天就能恢複。」


    達達逐漸恢複記憶:當時鼠爸身負重創,仍銜住奇奇後頸,拖著重量遠超過寶寶的奇奇,緩緩逃離了現場。離開時,溝鼠們邊嘲笑,邊追著鼠爸拳打腳踢,欺侮一陣才住手返回隧道。


    「爸爸……」


    意外的是,鼠爸隻爽朗一笑。


    「爸爸的計劃又出現漏洞,唉,也真是的。行動太草率,不配當爸爸!」鼠爸朝自己臉頰啪的一拍,原本以為世界末日來臨的達達,心情頓時亮起來。


    「我們以後該怎麽辦?」


    「是啊……用心想想看,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它們不是說什麽領地、領土的嗎?橋那一頭可能有許多溝鼠棲息,屬於它們的勢力範圍。不過,溝鼠的地盤不可能在上遊永無止盡延伸。換句話說,從這裏繞到別處去上遊,遠離它們的地盤就好了。我們提高警覺先走河堤步道,等河灘沒有溝鼠出現再到河邊去。這樣比較妥當吧?」


    說的也是,原來很容易解決啊。爸爸還是最可靠的。


    「可是,爸爸暫時不能行動,大概要休養幾天……,等傷口愈合為止。達達,辛苦你了,這陣子去幫忙張羅食物。」


    「包在我身上!」達達使勁點頭。


    天色相當明亮,鼠爸耳朵忽然微微一動,達達立刻留神聆聽。


    是誰在唱搖籃曲?哀切的、旋律如泣如訴的搖籃曲,斷斷續續傳來。


    鼠爸起身對達達說:


    「我們去瞧瞧。讓奇奇在這裏休息,你跟爸爸來。」


    走向霍香薊花叢的彼方,聲音愈來愈清晰。


    「……可愛鼠寶,乖鼠寶,你是媽媽的心肝……」


    鼠爸痛苦拖著腳,盡量避免發出踏聲,輕輕靠近花莖,探出頭來觀察。隻見一隻憔悴的雌鼠背倚石頭頹喪坐著,懷中抱一隻剛出生的小幼鼠。雌鼠癡癡盯著幼鼠的臉,緩緩傾訴般輕哼著搖籃曲。


    「啊,你是上次那位……」鼠爸打聲招呼。它正是在達達家借住一宿、不等黎明就動身出發的那對年輕夫婦的鼠太太。它們一家應該比鼠爸父子更早抵達才對。鼠爸上前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你先生呢?」雌鼠隻當耳邊風,頭也不抬,沙啞地哼唱不停。它渾身髒到極點,到處是泥汙混黏瘀黑的血漬。細看之下,側腹和後腿上還有幾道新傷,泌滲出血絲。


    「是那些在橋下擺威風的溝鼠幹的好事?」


    「你是媽媽的心肝……」


    「鼠太太……」鼠爸伸手輕按雌鼠的頭,用非常和藹、平靜的聲音緩緩問道:


    「你先生怎麽了?」


    歌聲戛然而止。渾身僵直的雌鼠沉默片刻,突然將臉埋在幼鼠腹上嗚咽起來。


    「……鼠太太。」


    「……去求求讓我們通過,千拜托、萬拜托啊。」雌鼠在抽噎中,硬生生地說。


    「鼠太太,請冷靜點……」鼠爸勸道。然而,雌鼠打開話匣子就喋喋不休。


    「不知去過幾遍,那樣苦苦哀求,都說好幾天沒東西吃了。我們夫婦還能忍,可是自從我沒有乳汁後,孩子們餓得整天吱吱哭。聽見它們哭叫,作父母的怎麽睡得著,就一起去向溝鼠下跪講實情,求求讓我們通過…,


    「你先生在哪裏?還有另一隻寶寶呢?」鼠爸問道。


    「『哼,是嗎?』它們說著笑起來,笑得好樂,還說:『橋那麵是天堂,咱們真是天下第一幸運鼠耶。在咱們帝國裏,人類丟掉的食物堆積如山,橡實滿地滾,味道棒極了』……」


    「鼠太太,你先生……」


    「它死了!」雌鼠突然淒厲尖叫,「就在我眼前……,它忍無可忍……跟那群恐怖、巨大的家夥扭打成一團……。它們在等這一刻……,等它超越耐性極限……。然後,一轉眼……那些家夥圍攏過來……朝它背上亂抓亂刨……」


    雌鼠忽然住口,陷入一陣僵默。鼠爸沒有移開手爪,保持原來姿勢。雌鼠重新抱好幼鼠,湊近注視孩子的臉,細聲唱起來:


    「……可愛鼠寶,乖鼠寶,你是媽媽的心肝……」


    達達不忍再目睹這一幕。那群家夥太惡劣了!或許在當時,爸爸也同樣難逃厄運,爸爸能僥幸逃過一劫,單純隻是溝鼠臨時改變主意罷了。想到此,達達一陣背脊發涼。


    「你是媽媽的心肝……」


    雌鼠依舊唱著,鼠爸朝幼鼠蹲下來,雌鼠保護孩子,搖頭抗拒著避開。鼠爸不以為意,湊近幼鼠輕輕觸摸那鼻端,上麵覆蓋柔嫩細軟的胎毛,又摸摸幼鼠軀體,如此靜候了片刻。然後,鼠爸慢吞吞起身,低喃一句:「斷氣了。」


    5


    那對年輕的老鼠夫婦沒有照鼠爸說的方式——繞道遠離河灘,朝上遊前進一段距離避開溝鼠地盤,再重返河灘。不,它們無法這麽做的原因,必須要耐心聽完可憐的雌鼠夢囈般的說明後,才能掌握來龍去脈。


    溝鼠占據榎田橋下的隧道,甚至縱橫上下遊及兩岸,擴展勢力已到近乎恐怖的程度。各個要衝據點,皆有分派像是橋下隧道前的凶猛衛兵把關,根本無法突圍而過。


    老鼠夫婦隻好沿路南下,想轉往西側繞回河岸,不料一路過到衛兵,偏偏阻擋不準往西走。兩夫婦隻好慌張退回榎田橋,向衛兵乞求允許通行。夫婦倆卑屈地求情,既然橋那一麵是美食樂園,希望能分點小角落讓一家子居住。鼠先生忍氣吞聲,表示願意供它們差遣使喚,不料溝鼠們隻拿它當笑話,於是展開搏鬥……。


    雌鼠說話時偶爾恢複正常,立刻開始窣窣發抖,夢囈般胡言亂語起來。終於講到決鬥那一刻,它眼中泛起異樣炯光,猙獰朝著鼠爸和達達,發出咬牙切齒的呻吟:你們想奪走我的孩子?誰敢出手,就咬你們、晈死你們,我也賠上一命……。


    「我們回去吧。」鼠爸對達達說。


    「可是……」


    「它情緒不太穩定。現在我們愛莫能助,先觀察一陣子好了。」


    父子倆沮喪地回到原地,奇奇已經睡醒,視線還茫茫遊移不定。


    「奇奇,還好嗎?」鼠爸溫和地問道。


    「嗯……,頭會痛。」


    「先躺著好好靜養吧。」鼠爸轉向達達,「這段期間不能輕舉妄動,得先好好思索對策才行。」


    覓食的任務全落在達達肩上,它必須全力以赴。當天傍晚達達匆忙到住宅區街上搜找,每次發現小食物碎片,就叼回去給奇奇和鼠爸充饑。


    幸運的是,達達發現河堤附近有小公園。公園一定有長椅,人們會坐在椅上飲食,那些人——很慶幸有他們——若是屬於邋遢型,便將吃剩的東西隨地一拋離去。達達在此找到豐富剩肉的炸雞骨、三明治邊緣、啃剩的蘋果,就在公園和河灘間來回搬運。回到公園又有新的食物落層,讓它好歡喜。經驗告訴達達,在亮處要格外提高警覺,所幸沒有遇到貓犬襲擊。


    又過了幾天,這段期間達達常替雌鼠送食物。雌鼠陷入絕食狀態,完全無視於達達的存在,對它說什麽都毫無反應,唯有間歇發作般,憐愛地輕搖幼鼠的屍骸,嘶聲哼著搖籃曲。某天晚上,淒涼的歌聲斷線般消失,隔晨一看,不見雌鼠母子蹤影,達達從此再也沒看過它們。


    「大概可以行動了。」鼠爸終於說,「慢慢跑應該沒問題,順便習慣走動也好。今晚跟你一起去吧。」完全康複的奇奇也要求同行。當晚全家去覓食,達達好開心,還在公園發現一袋剩下大半的洋芋片。


    「你說的沒錯,這座公園真好。」鼠爸說,「覓食相當方便,路麵又窄小,人車很少通行。你還沒遇到狗貓吧?」


    達達點了點頭,鼠爸思索一番後開口:


    「我看不如這樣……」它猶豫地說,「比方說,我們可以在樹叢角落挖洞,當作隱蔽的住所。達達,你認為呢?就住這裏吧。以老鼠來說,這裏算是極佳的居住環境,距河邊也近……」


    達達斷然搖頭拒絕。


    「爸爸不是說,我們是河邊的老鼠嗎?當然要住在河畔啊。」達達泛起淚光,「我討厭住在這種狹窄、塵土飛揚的地方。最糟的是這樣不就聽不見水聲、看不見朝陽滑過河麵的閃閃景象嗎?不要、不要,我不想住這裏……」


    「爸爸明白,擦幹眼淚吧。」鼠爸靜靜地說,「好了、好了,你說的對,原諒爸爸一時意誌不堅。你們有填飽肚子嗎?真的吃飽了?那就各叼一塊洋芋片回去吧。奇奇叼半片就好。萬一遇到襲擊,要趕快丟下食物迅速逃走喔。」


    它們穿越河堤步道和堤岸,回到霍香薊花叢裏。嗅到河水氣息,覺得好安心,休息了一會兒。


    「那麽,」鼠爸說,「就住在河邊吧。好,這是旅程的最終目標,非實現願望不可。我們要下定決心,今後會遇到許多困難,你們要好好加油喔。」


    兩兄弟輕輕點頭。


    「跟那群流氓硬拚一場,恐怕沒有勝算。就算順利突圍到隧道另一端,那片地區好像叫什麽『帝國』之類的,也被溝鼠占為己有。我們必須到帝國外的更上遊。方法唯有一個,就是繞道而行。」


    「繞道……。可是那對叔叔阿姨這麽做,還是不行……」


    「它們曾說過,不準通行就退回原地,我想唯有如此。聽說溝鼠劃清地盤,但是不可能無限擴張。我們繞路離開河岸,直到不再遇見溝鼠為止。要繞很遠、很遠一圈,再回到河畔,那時就能跨出溝鼠的『帝國』。」


    光憑想像就是一趟千裏跋涉。可是爸爸說別無他法,也隻能照著去做。


    「今天好好休息,明晚出發吧。」


    6


    河是由西北流向東南,穿越複田橋的石見街道,則是從東北通往西南的單線車道。行車不分晝夜往來頻繁,路上沒有人行道,僅有設置護欄。不遠處有私鐵車站(注:屬於民間企業經營的鐵路。),過往的自行車和路人相當多,自行車恣意繞進繞出護欄,不時險象環生,等到電車停駛的深夜時分,道路卻顯得冷清。


    盡管如此,深夜裏仍有些人特別保持清醒:心血來潮想散步到便利商店,於是走在護欄裏側。如果他們仔細盯著地麵,會發現在路旁,有三隻小動物正悄悄竄跑。


    兩隻是深灰色,一隻是偏白淺灰色。大灰色打頭陣,小白色緊跟在後,中灰色則是殿後。小動物排成一列奉奉竄動,跑跑又停停。帶路的環顧四方,嗅探著空氣,判斷安全後繼續向前跑,如此動作不斷反複。無論是樹叢或垃圾桶,凡是發現可供藏匿,一定立刻躲到底下,暫時觀察四周動靜。接著大灰色迅速竄出,兩小跟著行動。隊伍中就屬小白色最搶眼,所幸無人發覺。


    與河保持垂直方向前進,遠離河畔,那麽該走哪個方向才好?


    「老鼠夫婦曾說沿路南下,結果被阻擋去路。我們試試反方向,往北方走好了。」鼠爸提議說,一家三口便朝北行。


    那些溝鼠衛兵的作風,正如鼠太太描述般,每當達達它們忐忑地觀察情況,剛想左轉進小巷時,就會蹦出一隻滿臉橫肉的溝鼠,大吼一聲:「站住!」等到進行盤問,又不知從哪冒出幾隻來壯聲勢。就算想從衛兵身邊快速衝破防線(這隻是空想),接下來還是難關重重。從榎田橋延至西北這一帶,不僅是河灘,甚至橫跨兩岸住宅區的街道,似乎全納入溝鼠的廣大生息地。鼠爸不再作無謂抗爭,一旦確認敵影立刻回避,繼續在街上趕路。


    晨暉初現之際,發現一座祭祀道祖神(注:設置於十字路口或村郊,保佑行人或村民平安的神明。)的小神社,繞向後麵,有一塊石座鬆脫露出空隙。三隻老鼠躲進裏麵略顯局促,勉強當作藏身處,整天擠靠在一起安靜等待。烏鴉覬覦著供品,在附近盤旋不去,並沒發現屏息躲藏的老鼠一家。鴉聲嘎嘎聒噪,加上附近車流震動的威嚇,連奇奇也乖乖不鬧了。


    夜色昏暗後出發,當晚,每個轉角仍遇到張牙舞爪的溝鼠要脅。老鼠父子靠著一碗吃剩扔在便利商店前的速食麵充饑,繼續朝石見街道北進。最讓它們神經耗弱的還是車輛噪音,奇奇明顯變虛弱,達達開始四肢無力。


    大家跑進修剪整齊的公寓小樹叢裏,稍喘了口氣。


    「我們出發吧。」鼠爸說完準備動身,這時奇奇說:


    「爸爸,我走不動了。」


    「是嗎?……快天亮了,今天到此為止吧。」忽然解除緊張的鼠爸,伸手輕按奇奇的頭。


    「爸爸,我們要去哪裏?都離河邊那麽遠了。」達達問道。


    「很快就到,大概再走一段路吧。」


    「好想回河邊喔……」達達的語尾,立刻被身旁駛過的大卡車引擎和地鳴聲掩沒。


    「我們去那裏看看。」鼠爸說著繞向公寓側方,是一處自行車停車場,上麵蓋著亞鉛鋼板屋頂。鼠爸走到停車場最裏麵,仔細觀察一台蓋著防水罩的自行車。


    「就這台,跟爸爸來。」說完,它立刻鑽進車罩裏。


    「早上一定有人來騎喔。」達達說道。


    「你看看地麵的塵土痕跡。」車罩中傳來鼠爸的聲音。「這台車放置好幾個星期都沒人騎過,車罩的積灰厚度很均勻,表示沒有人碰觸。好了,快進來。」


    鼠爸鑽進車罩裏,沿這台棄置單車的前輪幅條(從軸心朝輪圈呈放射狀擴散的輪幅)爬上擋泥板,爬上車籃,翻身滾落籃子裏。


    「快上來。」鼠爸呼喚下麵的小老鼠們。首先是奇奇,手腳掛住車籃的金屬格網向上爬,忽然單腳一滑差點摔落,鼠爸和達達替它捏把冷汗。奇奇奮力撐住,靈巧爬到車籃頂上,咕嚕滾落籃子裏。達達隨後跟上,三隻順利安頓下來。


    果然不出鼠爸所料,早晨上班族陸續來騎車離去,卻無人碰它們躲藏的自行車。通勤時段,三隻老鼠隔著防水罩聽見嘈雜聲,時刻一過,公寓重回寂靜。車罩包融下的幽暗格外安適,它們睡得很酣沉。薄暮時分,聽見附近幾個兒童跑來跑去,嘻鬧著停放或騎走單車,累壞的三隻老鼠偶爾驚醒又繼續熟睡。沒多久,陸續下班的人們又將自行車填滿停車場。


    達達醒來時,周圍恢複寧靜。石見街道上的車輛當然是川流不息,既隔一段距離,聽來像似河水潺潺。感覺上,身體恢複不少活力。自行車下響起喀奉喀奉聲,達達從金屬籃網縫探頭張望,發現鼠爸正從車罩下的縫隙朝外窺看。鼠爸注意到達達,就說:


    「你醒了?叫奇奇起床,一起下來吧。」


    旅程再度展開,三隻老鼠繞過公寓旁來到路上,夜已深,幾乎不見人影。繼續走,愈走離河愈遠。我們究竟會怎麽樣?我們究竟在做什麽?壓抑著凝重不安,告訴自己唯有向前,繼續前進再說。


    來到第一個轉角,它們暫時緊張地僵在原地,等候許久,沒看到半隻溝鼠現身。


    鼠爸四處走動,故意慢慢晃到路中央,試圖引起注意,仍不見凶惡的溝鼠衝出來盤問。


    「行了。」鼠爸說,「繞出它們的地盤了。」


    達達和奇奇鬆一口氣。從這裏左轉不知還要跑多遠,先往前再說,再左轉一次南下的話,或許就能回到那條懷念的河川。


    一行勇往直前,來到寧靜的細徑,石見街道的車囂逐漸遠離,這份愉悅感實在難以言喻。


    順利通過幾條細徑,這段過程中,鼠爸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這附近絕對屬於溝鼠地盤的邊緣,我們一家闖關的消息,或許傳遍整個溝鼠圈,鼠爸說道。若被哨兵發現,這次絕不會恫嚇了事,恐怕被修理得淒慘無比,必須趁溝鼠沒察覺時,先由我方采取行動。


    還有,別忘了貓,鼠爸順便提醒。不管是家貓野貓,這附近住宅區的街道上,應該遠比先前通過的馬路出現更多貓影徘徊。


    三隻老鼠豎起耳朵,頻頻嗅著氣息小心前進。近破曉時,發現一戶住家,庭院鋪著木板平台。它們鑽進平台底下深處,隨意挖個洞當作暫時的棲身處。清靜的庭院沒有貓影,住著一對老夫婦,幾乎無人出入。廚房後門放置沒蓋緊的垃圾筒,它們發現裏麵還剩些菜屑可以暫時果腹,在此安穩度過一天。


    奇奇不知從哪兒找到一隻死蟬,叼著拖回來,鼠爸訓它那種東西不能吃。


    「說不定有毒,拿去丟掉吧。再說,可能引來其他動物。……好了,你們在洞裏乖乖待著,要有充分睡眠、補充體力才行,今晚還得走很遠的路。」


    7


    隔天晚上出發,不久來到路的盡頭,拿不定主意該改走哪個方向。鼠爸慣重起見,提議繼續向北行。畢竟凡事小心,可免受無妄之災。


    這條路三曲四折變成羊腸小徑,終於來到岔路口。往左邊,鼠爸指示。不久來到路底,前方是茂草叢生的空曠地。鼠爸猶豫一陣,究竟該直接穿越草地,還是返回原先的岔路口繼續走小徑?


    鼠爸選擇越過空地,循著草隙向前跑,後麵是奇奇,達達殿後。草叢暫能蔽身,但橫越這片毫無標的物的空地,讓達達非常不安。


    空


    地盡頭的水泥矮磚牆上張掛鐵絲網,穿過網縫,對麵是停車場,停放約二十輛車。停車場對麵有路延伸,鼠爸迅速竄過車底沿路前進。


    「爸爸,知道方向嗎?」達達邊喘邊問,「我都分不清了……」


    「沒問題,爸爸大概能掌握河的位置。我們現在往北走,下次隻要左轉……」鼠爸突然緊急停步,嚇得渾身僵硬。奇奇一個沒留神,咚的撞上爸爸。鼠爸按住奇奇後頸,作勢要它安靜。達達循著爸爸的視線望去,隻見有兩隻貓,一隻三花、一隻黑白,正蹲在前方牆上。


    「別動……,它們還沒發覺……沒注視這裏……。好,慢慢後退……,不能跑……,慢點、慢點……」


    一會兒,鼠爸這才打暗號示意快跑。它們退回停車場,衝入最近一輛車底,安心籲了口氣。鼠爸稍後出去偵察,回來說:


    「可以出發了,走吧。」


    它們又繼續啟程。待曙光朦現時,靜靜飄起雨。


    隔晚仍是雨。是該等雨停,還是立即動身?


    當天依舊選擇民宅簷下棲身,此處彌漫著人類和貓的氣息,真不想逗留下來。雨泥混著淌流而過,腳下泥土不時一朋散鬆落,無法安心休息。大家討論一番後,決定去找更好的棲身處,又再度出發。


    道路蜿蜒而綿長,遇到施工地帶不能轉入街角:有時來到路底,門戶緊閉的住宅阻擋,隻好退返原路。盡管如此,除了雨天之外,鼠爸的方向感絕不受影響。綿綿雨落了整天,街上氣息完全變調,無意識維持的方向感,如今變得不太確定。


    「這次是左轉,大概不會錯……」鼠爸喃喃自語。


    「真的?確定嗎?」達達忍不住問。


    「我想……是的。」鼠爸的答覆有點勉強。


    雨勢漸強,它們全淋得濕透,冷雨滲入體內,還是必須往前。無論如何,先找到白天可充分休息的地點才行,在不太可靠的地方避雨一晚,後果恐怕不堪設想。雨勢愈發激狂,四周宛如繞在水簾中,視線茫茫,想覓棲身處更加困難。


    清晨終於來臨,行車高濺水花駛過,路人零星出現,情況顯得更危急了。


    滂沱大雨中,不時揚起驟風,小小鼠身幾乎被刮飛。這時它們沿著長水泥牆跑去,牆的盡頭有一扇通行門,鼠爸鑽入門縫,兩兄弟跟進去。眼前矗立的灰色高樓簷下,隨意放置著瓦楞紙箱。鼠爸跑向紙箱跳上去,發現箱外由牛皮紙膠帶貼捆密封。它立刻啃起箱角,幾分鍾晈破小洞,不久擴大一圈。


    「好,快進來!」聽到鼠爸呼喚,兄弟倆連忙跳上紙箱,鑽進破洞裏。鼠爸努力擠進小洞,重重掉落箱底。


    三隻老鼠活像疊羅漢跌成一堆。戰戰兢兢起身,發現箱內十分幽暗,彌漫著紙黴味。抬頭望去,頂上咬開的小洞透下暈弱的光。


    「這是報紙,一捆舊報紙。」鼠爸說。達達不知道什麽是bào zhi,總之有印刷文字的舊紙捆裝在箱裏,箱側餘縫足夠容納它們棲身。忽然周圍響起雜遝的腳步聲,真是好險。人們的談話間歇傳來:


    「……聽說會來台風。」


    「早呢、還早呢,好戲在後頭……」


    「風好強……,人家傘都吹翻了……」


    隻要留在這裏,就能躲避狂風暴雨。老鼠們彼此互舔著盡量消除水氣,如此度過一天。


    到下午,激雨嘩啦嘩啦,交融在咻咻怒號的狂風中,腳步聲在瓦楞紙箱旁來來去去。已經兩天沒有進食,大家餓得肚子咕咕猛叫,連鼠爸也一籌莫展。


    情況愈來愈危急。隨著風勢增強,擺在房簷下的瓦楞紙箱直接受雨淋打,吸水變得濕濕軟軟,箱底開始積水,老鼠們渾身漉濕,凍得發僵。


    「天黑了。」達達不經意吐露一句。頂上洞口光芒消失,幾個小時以來,一直陷於漆暗中。


    「好餓喔。」奇奇小聲說。


    「等一等,再忍一下。」兩兄弟緊挨在爸爸兩側,鼠爸伸出手,溫和撫著孩子們柔軟的毛皮。這時,它不經意說起河流的故事:長冬結束後,暖陽展露光芒,沉眠的草呀樹呀一齊抽芽,那春天初晨的喜悅,河水歡喧的細潺……。鼠爸的語調十分沉靜,卻掩蓋狂風暴雨傳入兩兄弟耳中。它們仿佛聽著搖籃曲,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過了許久,快凍僵的達達醒來,發現下半身浸在水裏。原來牛皮紙膠帶剝落,雨水直接淋打箱內。風雨絲毫沒有減弱跡象,鼠爸踏著報紙堆朝外探看,聽見達達呼喚,就跳回箱底。


    「這裏不能久留。」鼠爸平靜地說。


    「還有什麽好地方嗎?」


    「不知道,外麵一片漆黑,可是總不能坐以待斃。」


    「現在是晚上?」


    「不,快天明了,人們即將行動。真糟糕,隻能見機行事。好,跟爸爸來。」


    這時不必爬上箱頂小洞,往濕透的紙箱輕輕工升,箱子便劈哩啪啦輕易裂開。它們來到箱外,驟風差點刮走奇奇和達達。兩兄弟緊靠著鼠爸竭力忍耐,低著頭緩緩靠向房簷裏側的樓緣,這裏同樣受無情的風雨摧殘。


    鼠爸茫然仰望著天空,達達則心想:我們完蛋了,這裏八成是大門,隨時有人開門出現,我們會被一腳踢飛或踩扁。即使想逃,傾盆大雨中不知何去何從。不說別的,大家都快餓昏,一步也走不動。說到奇奇,已經閉起眼蜷成一團。難道我們就這樣完了?


    仿佛永遠停在這一刻,或許才過兩、三分鍾而已。不久達達聽見一個聲音,幾乎被風雨抹逝,正不斷高喊:「喂!」究竟是發自何處呢?這時,它發現大家站的石階下一層,水泥地上有個排水孔,雨水打著轉吸入孔裏。漩渦中,正有東西輕輕晃動。


    達達拍了拍爸爸背脊,束手無策的鼠爸正仰望半空,達達朝排水孔的怪東西指一指,在大家注視下,水花中浮現目光閃爍,接著驀然一動,出現耳朵、鼻子、觸須……,整張鼠臉。然後,對方說:


    「喂,跟我來。」


    8


    情勢刻不容緩,鼠爸沒有遲疑,立刻催促達達它們跑向排水孔。朝著急雨猛灌的洞孔窺看,沒有任何東西,也沒看見那隻呼喚:「跟我來。」的老鼠。怎麽辦?不是猶豫的時候,隻能跟著走。奇奇退縮不敢嚐試,達達從背後使勁推一把,它幾乎飛落排水孔。達達和鼠爸陸續跳進去,潛入直往下流的雨水漩渦中。啊,快溺水了。一時驚慌失措,不知是誰使勁拉住達達的手。其實達達常在河裏玩耍,並不是真正怕水。


    一口氣潛入深處,發現有小橫洞,達達攀住洞緣努力擠進去。裏麵濕漉漉沒有積水,隻見累倒的奇奇坐著呼呼喘息,鼠爸隨後出現在洞口。這時洞內暗處傳來:


    「跟我來。來,快。」


    「去哪裏……?」鼠爸話沒說完,對方不容它多問,隻說:


    「這裏即將淹水。萬一受困就會被衝入剛才的排水孔流走,那就死定了。」


    於是由達達領先,跟著來路不明的老鼠紛紛爬進橫洞,洞穴是朝上平緩延伸,途中有多處岔路,帶路的老鼠屢次簡潔指示:「這邊!」達達父子順從地前進。在漆暗中前進許久,剛感到疲倦時,聽見對方說:「好,到了,上來。」走在達達前麵的老鼠忽然消失了。


    頭頂上,有個垂直管洞驀然張開大口。達達抬頭一看,望見那隻老鼠的臀部,它正敏捷踏著沿壁的小突塊,輕快往上攀登。達達使勁推挪著身體,手腳打直奮力往上爬,途中後腳一滑,嚇出不少冷汗。「小心!」鼠爸的尖喊竄上來,達達無暇朝下看。


    光線愈來愈明亮,達達頻眨著眼摸索往上爬,忽然摸到洞緣。出口是一座白色琺琅盥洗台,表麵幹燥而布滿龜裂細痕,積一層厚厚的灰。眼前坐著一隻陌生老鼠。亮灰色、體


    型比鼠爸大一倍,瘦削、蒲扇耳。達達與它默默對視了半晌。不久,背著奇奇的鼠爸也爬上盥洗台。


    「你,跟那群流氓是一夥的。」鼠爸說。


    「你說誰流氓?」瘦鼠反問。


    達達立刻明白,這隻高大清瘦的老鼠正是溝鼠。鼠爸說完不再多言,陷入緘默中。達達當然了解理由:你跟溝鼠是一夥,與我們不同類,換句話說,你就是玄鼠的仇敵……。這些話,爸爸講不出口。


    「不是老鼠一家親嗎?」鼠爸曾如此說,結果落得被訕笑、飽嚐一頓拳頭。盡管如此,自己若像那些溝鼠般,說什麽你我非親非故、天生仇家這類話,就該感到汗顏才對。


    「好,來吧。這地方停水,目前當作儲藏室使用,難保人類不會闖進來。」


    瘦鼠沿著棚架溜下地板來到牆邊,咻的滑入牆壁的長板縫中。鼠爸朝達達一聳肩,作勢跟著去。達達首先滑下去,其次是技巧不太高明的奇奇,兩兄弟抵達地麵,最後輪到鼠爸滑下來。


    鑽進板縫一看,有預留裝設管線用的空洞,各式塑膠線和金屬管上下延伸,旁邊的確有窄縫可容老鼠通過。達達有些躊躇,聽見下方喊道:「來這裏……」,就鼓起勇氣鑽進黑暗的空間,手腳掛著固定管線的鉚釘或管壁凸塊,一點一點往下、再往下。


    「喂,小心點,別摔在我頭上。」聲音隱約從下方傳來,帶路的老鼠似乎走很遠,心急的達達加快速度,鼠爸落下呼喚:「慢慢走。別急,達達。」


    感覺一直往下,正煩躁何時才能抵達,終於望見地板。達達心情鬆懈,一個失手沒抓穩,從最後一公尺高處咻溜滑落。所幸沒受傷,它立刻站起來。眼前同樣有條裂縫,照進幽微的光芒。


    這裏是天花板低矮的寬敞房間,唯有一扇橫長小窗與天花板相連,上麵鑲嵌毛玻璃,來自高窗的薄光照得室內一片幽朦。幾個瓦楞紙箱和折椅之類的置物淩亂堆放,最醒目的就屬那台老舊的平台型鋼琴,堂堂盤踞在房間中央。


    瘦鼠往地板一倒,雙爪俐落擦著臉,邊說:


    「這裏保證安全,人類一年難得進來幾次。」


    「這是……」


    「建在半地下的儲藏室,一間怪房間。這台鋼琴明明大得離譜,人們不知使什麽法寶把它搬進門,丟下就懶得抬走,最後假裝忘記。他們就是這副德行。」


    此時,鼠爸一改鄭重語氣:


    「啊,實在是,」它說,「真是感激不盡。我們當時沒避難的話,不知會有什麽下場?」


    瘦灰鼠哼哼輕笑。


    「擺脫那個紙箱是算你們走運,它將成為廢棄物,一小時後堆上卡車,送往垃圾處理場。」


    「其實最糟糕的是箱內浸水,我們不能留在裏麵……,不過,幸虧有你熱心相助。你住在這裏?」


    「沒錯。」


    「獨居生活?」


    「對。」


    聽到這個答覆,鼠爸稍感放心。萬一聽從對方的巧妙指示,一路乖乖跟來,反而落入凶惡的溝鼠軍團手中。——原來鼠爸從潛入排水孔後,直到儲藏室這段漫長的路程中,腦海不時掠過不祥的幻念。


    「這座圖書館,不適合鼠類生存……」


    「圖書館?」


    「是的。這座市立圖書館視害獸、害蟲為眼中釘,不斷積極撲殺。其餘夥伴有些不幸犧牲,有些棄家離去,最後隻剩我一個。我喜歡這裏,獨居生活很愜意。」


    瘦鼠輕跳上鋼琴圓椅。


    「我叫葛倫。」它說,「早上台風轉強,我想去外麵看看。從排水孔張望,結果發現你們,事情就是如此。」


    這瞬間,橫掃的風雨敲打窗麵發出激響,大家一時豎耳傾聽。


    「台風威力真強,差不多該平息了。你們不是住這附近吧?」


    「我們正在旅行,說來話長……」鼠爸正想解釋,奇奇將臉埋在爸爸腹上,悄悄嘀哩咕嚕幾句。「咦?奇奇,你說什麽?講清楚點吧。」


    奇奇移開臉,忸怩地小聲說:


    「……肚子餓。」


    「啊,恕我招待不周,快跟我來。」葛倫說著,帶它們到房間角落的櫥櫃。櫃子最下麵的抽屜露出一點縫,葛倫有些自豪說:


    「這是我的糧庫。」


    說真的,不愧是頂級儲藏庫啊!裏麵有堆積如山的果實、甜點和起司。達達一家開懷大嚼,享受一頓豐盛饗宴。在不必擔心雨濕的溫暖地方,還能盡情大快朵頤,達達心裏簡直樂翻了。


    飽餐之後,鼠爸向葛倫簡潔說起離家遠行的始末。講到與溝鼠軍團在複田橋畔對決時,葛倫臉孔漲得通紅;又講到可憐的雌鼠抱緊孩子不斷唱搖籃曲時,這回它臉色褪得慘白。葛倫完全沒有插嘴,安靜聽完鼠爸說明,這才幽幽說:


    「那些家夥……」鼠爸沒有接腔。


    「它們還在作威作福?」


    「你應該了解溝鼠們的作為。」鼠爸語帶保留地說,葛倫淡淡點頭。鼠爸正想繼續:「你不曉得那群流氓……」,葛倫卻打斷話題,隻說:


    「你們想休息吧?我再去巡視一次。這種壞天氣,可能有其他老鼠等待救援。」


    9


    這一整天,葛倫數度外出巡視,又返回稍事休息。達達一家許久不曾如此無牽無掛,難得舒展四肢悠閑休息。就在天窗落光薄褪,周圍籠入幽暗時,風雨完全減弱為平時的蒙蒙雨。又過幾個鍾頭至夜深,葛倫說:


    「帶你們去參觀一下環境,跟我來。」


    由葛倫帶路下,它們沿著裝設管線的空洞爬上去,再從別處縫隙鑽出來。地點是樓梯間,唯有緊急逃生燈投照昏弱的光。


    「這是一、二樓間的轉角地帶,深夜圖書館沒有人出現,可以大方四處走動。」


    「圖書館是什麽?」達達問道。


    「你知道什麽是書?」葛倫反問它。


    「書……,就是偶爾有人坐在公園長椅上,打開牢牢盯住它。爸爸,您曾告訴我吧?書就是把語匯變成記號的東西嘛。就是沾著黑漬的一捆紙,對不對?」


    鼠爸點點頭。葛倫說:


    「沒錯,這裏就是收集許多書的倉庫,帶你們去看看。」葛倫說完跑上樓梯。


    剛踏入二樓房間,達達當場愣住,奇奇瞪圓了雙眼,鼠爸驚愕到極點。每隔一段距離設有緊急逃生燈,弱光下浮顯多達幾十排的摩天典籍大樓。每座大樓各有好幾層,豎立的書冊緊密排在一起。靜謐的薄暗中,成千上萬的書籍悄然佇立。達達在通道上跑跑停停,前進幾步,又停下來東張西望。


    「太壯觀了……」它忍不住讚歎。


    「怎麽樣,了不起吧?」葛倫略帶得意說道。


    「這些書全不一樣嗎?」


    「每一本,都不同。」


    「換句話說,這裏有多到數不清的語匯了。」達達感到頭暈眼花。


    「人類就是為了閱讀而來。」


    「閱讀?什麽意思?」


    「就是將書中的記號還原成語匯。」葛倫說,「語匯置換成記號,就是『寫』,再將記號還原成語匯,則是『讀』。」


    「原來如此。那麽,這一大堆書中,究竟寫些什麽『語匯』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不會讀也不會寫。」葛倫語帶落寞說。


    達達一家在葛倫向導下,走遍三層建築的圖書館。空無一人的深夜圖書館,漫布冷森森的沉默。達達聽見異聲停下腳步,發現隻是其他老鼠踢踏著亞麻油地氈,發出咿踏、咿踏、咿踏的爪響。原來葛倫的生活就是獨享這片廣闊、神奇的空間啊。


    為何人類要重視這麽多語匯?達達感到納悶。這片書海裏究竟「寫」些什麽?是找尋食物的秘


    訣?鋪路方法?砍樹技巧?還是關於河川、貓、烏鴉,甚至我們老鼠的事跡都「寫」在裏麵?可是這些事,大概幾個語匯就寫完了吧。想到幾千冊、幾萬冊的書裏,每一本都裝滿密密麻麻的語匯,達達快暈眩了。


    「簡餐區有豐富的剩菜,而且下水道四通八達,不必擔心缺糧問題。」葛倫說道。達達一家又返回原先的儲藏室。


    「單獨住在這麽寬敞的空間,你不會寂寞嗎?」鼠爸問道。


    「當然不會,我喜歡獨來獨往。」


    「看來我們打擾你的清靜生活了。」


    「沒什麽,不要緊。」葛倫連忙說,「我有時也想聊天,非常歡迎你們來。隻是大致上,我的個性是獨處也不怕無聊。別的家夥相信這座圖書館不能久居,因此敬而遠之,大概都把我忘了。無所謂!我也不想再見到它們!」


    葛倫的語尾微帶怒意,讓鼠爸想更深入了解情況。


    「你是它們的……同伴吧?」


    「算同伴嗎?對,沒錯,的確曾是。」葛倫說,「我實在感到無地自容。那些家夥對你們如此殘忍,連你們的朋友、那對年輕夫婦都不放過。」


    「沒想到溝鼠中,也有像你這樣願意打抱不平的。」


    「當然,不,應該說曾經有,可能早被驅逐或殺害了。我曾有誌同道合的同伴。隻要打倒那隻老大……」


    「老大……?」


    「一隻滿嘴利牙、黑不溜秋的巨無霸。就是它組織溝鼠全族,建立荒唐透頂的『帝國』。從那時起,除了溝鼠以外,其他小動物全被趕出地盤。溝鼠族裏的年邁者和生病不便覓食者,也被無情地驅逐出境。結果原本個性溫善的正常同伴就像著了魔,眼神變得噬血狂虐,帶著半好玩心情,殺死剛孵化的水鳥寶寶……。唉,實在太沒天理。我號召同伴,想推翻老大和它的心腹,這樣就能一舉擊垮恐怖政治。我計劃革命,誰知……」


    「功敗垂成了?」


    「直到最後關頭,居然有同伴背叛密告,它想獲得老大賞識,企圖成為組織幹部。就在起義前夕,地下指揮部遭到突襲……,所謂『屠殺』就是指那種慘況,都歸咎於我方掉以輕心。一場浴血苦戰……,不,根本談不上戰……,敵我相差懸殊,唯有我方受重創……」葛倫閉起眼,仿佛一陣冽風刮過,噗嚕打個冷戰。


    「原來如此。」


    「我僥幸逃過死劫,被咬得遍體鱗傷,躲開它們的監視隻顧著逃、逃、逃。就在餓死邊緣掙紮時,偶然來到這座圖書館,其餘的戰友應該有些大難不死的吧。實情如何就不得而知。」


    「這附近不是溝鼠的地盤嗎?」鼠爸問道。


    「算是邊緣地帶。當我蹣跚來到圖書館時,還有好幾位同伴,它們唾棄溝鼠共同體以軍隊掛帥,因此投奔來此定居。可是就像我上次所說,這裏生存不易,結果隻剩下我。」


    「可是你……」鼠爸剛說一半,葛倫卻打斷話題:


    「別再提這些。」它直接表示,「我累了,想去睡覺。你們餓的話,自行去糧庫找東西吃。」


    葛倫徑自一轉身,跳上平台型鋼琴,鑽進蓋縫中。它將鋼琴當成寢室,有時在裏麵動一動,琴鍵輕輕發出細響。


    雨歇後,達達一家連續兩天留在這座圖書館裏。從它們曾在狂風呼嘯的街上徘徊來看,此處能遮風避雨、糧食豐足,宛如置身天堂。葛倫有時喜歡堅持己見、性情有些乖僻,但基本上待客十分親切。達達最樂此不疲的就是等深夜後,在寂靜的圖書館和閱覽室中穿梭奔跑。一排排無盡延伸的書塔,光是想像無限的語匯如浩瀚的星雲漩渦,就讓它幾乎昏眩。


    要如何才能「讀」呢?達達躍上書架,朝眼前的書角啃一小口,隻覺得紙層的滋味很糟,更慘的是還被葛倫質問,挨一頓好罵。葛倫告訴它,若被人類發現老鼠的當痕,恐怕會派業者來大肆滅鼠。據說昔日曾發生撲滅事件,以致好幾名同伴慘烈犧牲。


    即使被嚴厲斥責,達達仍然很喜歡葛倫。比起鼠爸和奇奇,達達覺得和葛倫更投緣,深夜常相偕在樓上圖書館散步,聊著語匯話題,漫步優遊於書架間。


    「人類為什麽要『寫』或『讀』呢?」達達自言自語般問道。


    「誰知道。」葛倫撚著觸須回答。


    「還有,人類為何想建造圖書館這種龐然大物呢?」達達又喃喃問。


    「不曉得。」葛倫沉默片刻,才幽幽低聲說,氣可能是因為恐懼。」


    「恐懼……,怕什麽?」


    「大概害怕死亡吧。」


    「我也很怕死喔。」


    「嗯……。來,我們再繞一圈吧。到職員室的流理台去瞧瞧,或許有留下食物的落層。」


    10


    達達一家又借住幾天。某夜它們在葛倫帶領下,穿過下水管,來到圖書館內庭。許久不曾聞到外界氣息,達達和奇奇忙著追逐賽跑,玩得不亦樂乎。庭園中落滿可口的橡實,每隻老鼠各叼一顆,在地下室和庭園之間來回搬送,替糧庫增添不少儲物。


    某一晚,達達和葛倫在書庫散心,浴著窗間透灑的月光,葛倫忽然站住,口中喃喃低吟。今天恰巧是月圓夜。


    「你說什麽?」達達問道,葛倫恍若未聞,隔窗眺望那清輝皓皓的明月,不斷低聲呢喃。達達心想不宜打擾,在旁安靜等候,一會兒,葛倫用低沉而通透的嗓音,一口氣吟誦——


    「光粒灑落在我身上


    光川衝流我而去


    想穩住腳


    河床的沙隻是鬆鬆散落


    我況溺消溶在光裏


    化作璀粒無數


    歸向那滿月之中」


    葛倫住口後,一時閉目陷入思緒中。達達屏住息凝視它,又凝視窗外的月輪,視線重新投向葛倫。這些「語匯」究竟是什麽?不久,葛倫恍如夢醒睜開眼,靦覥望著達達說:


    「該回去了,爸爸和奇奇一定很擔心。」


    幾日後的某夜,葛倫忽然下定決心。


    「你們幹脆住在這裏怎麽樣?」它提議,「這裏很適合老鼠生活,沒有貓或烏鴉入侵。不過人類定期來撲滅有害動物,隻要留神點,別栽在他們手裏就行了。還有,逃避撲殺我很在行。」


    鼠爸和達達麵麵相覷。


    「那……達達認為呢?」鼠爸問道,達達不知該如何回答。


    「讓我想一想……」離開河畔巢穴後經曆種種艱辛和痛苦,這些記憶在達達腦中不斷盤旋。想到今後必須在外闖蕩,還要經曆多得不堪忍受的挫折,葛倫的提議顯然魅力無窮。


    「我也不知道。奇奇覺得呢?」


    「我喜歡這裏喔。有好多美食,又很溫暖。」奇奇說。


    「是啊……,怎麽辦才好。」鼠爸說,「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必須考慮一番。再怎麽說,至今我們的旅行目的就是為了去上遊,一時無法改變初衷。」


    「我了解河濱生活很愜意。」葛倫說,「這一帶河灘都被溝鼠霸占,很難保證你們是否能找到安全的新居。這裏原本離河岸很遠,旅途充滿危險。值得冒險嚐試嗎?」


    「是的……,的確危險。」鼠爸露出複雜的神情說道。


    葛倫進鋼琴裏睡覺後,達達一家悄聲討論,結果沒有獲得共識。


    「葛倫非常和善,相信我們在這裏能和平相處。」鼠爸說,「怎麽樣?達達,留在這裏好嗎?」


    達達差點同意,可是在最後、最後關頭,它有難以忘懷的堅持。


    「啊……,怎麽辦,我不知道。」


    葛倫擁有神秘的內涵,相處之間,達達同時體會未有的緊張和安謐。達達不舍道別,或許葛倫也一樣。可是堅持信念溯河至今,難道就讓旅程輕易


    中斷?


    隔夜,達達和葛倫又到樓上書庫。今晚盈月稍缺,依然是明月夜。


    「葛倫,你也怕死嗎?」達達忍不住問道。


    「當然啊。」


    「第一次相遇時,……我們爬出浸水紙箱,來到石階上,……當時真以為沒命了。」


    「害怕嗎?」


    「當然啊,可是總覺得好氣。……想到糊裏糊塗死在那種地方,倒在莫名其妙的街邊樓下,我就……」


    「你希望在哪裏死去,才沒有遺憾?」


    「這個嘛……」達達的腦海,忽然展現一片黃昏河景。雄渾的夕陽沒下地平線,此時河水伴著柔柔細潺流係不絕。夕照的燦光舞在鱗波上,似邀約、似召喚。周圍轉暗……,或許,正是為了追求這片景象而沉湎於懷想中。忽然傳來葛倫的低吟,達達頓時回過神。


    「所謂生 是歸去


    回歸誕生之源


    不惜違逆安詳的河流


    渾身是泥 淌著血


    與敵人戰鬥 戰完痛快酣睡


    再奮起 不論走多遠


    不論走多遠 我會勇往直前


    追求川之光


    追求川之光」


    曾幾何時,達達雙肩顫抖嗚咽起來。葛倫緊抱它的肩膀,溫和摸摸它的頭。


    「我懂、我懂,別哭喔。」


    「葛倫……」


    「嗯、嗯,好乖。」


    葛倫安撫一陣,眼看達達哭聲變成唏咻、唏咻的抽噎,就迅速站起來說:


    「好,跟我來,回地下室吧。我會告訴你們去河邊的捷徑。」


    返回地下室,葛倫立刻開口:


    「聽我說,這裏到河邊有兩條路。」鼠爸眼看葛倫和達達夜間散步回來的神情,便猜到幾分。它一語不發,專心聽著葛倫說明。


    「方法之一,就是繼續走原路,走人工道路。不過我想很困難,風險極大。路上蜿蜒複雜,實際情形我也不清楚,何況這裏是溝鼠帝國的邊界,難免遇上哨兵。」達達等紛紛點頭。


    「另外就是儲藏室底下有一條直通河邊的下水道,隻要沿著走就行。通行方便,又是直線距離,比地麵更快捷。」


    「原來這麽簡單。」鼠爸一副難掩失望的語氣。葛倫泛起笑容說:


    「是的,消息其實是來自一名曾住這裏的同伴。我從來沒走過隧道,因為根本不想再靠近河邊。那位同伴很正派可靠,相信大致不會錯,值得一試。」


    「試試看吧。」鼠爸說,「可是,那些溝鼠是否曾在下水道徘徊?」


    「這正是重點。那位同伴曾說,下水道的另一端出口在河川上遊附近,已經不屬於溝鼠的地盤,它們不曾闖入下水道。」


    「真的?」


    「我不敢絕對保證,當時就它所知確實如此,現在或許有些改變。溝鼠若在下水道出沒,圖書館遲早會出現一、兩隻,到目前從未見過蹤影。」


    凝重的靜默中,大家紛紛陷入沉思。


    「姑且一試吧。」鼠爸又說,「如果你同伴的消息可靠,我們經過下水道到河邊時,就到旅行終點了。」


    「原諒我沒有盡早說明。你們離開後,我會很寂寞。」葛倫浮現難為情的微笑。


    「別放在心上。」鼠爸露出笑意,「我們也猶豫不決,打算幹脆住下來呢。」


    「當然了,如果你們決心出發,我會立刻提供消息。容我再次提醒,目前無法保證下水道是否安全,萬一在狹窄隧道中遇上那群惡棍……,你們將無路可逃……」


    大家再度陷入沉默。鼠爸想打破凝重氣氛,朗聲說:


    「船到橋頭自然直。」它說,「總有辦法解決,我們向來都能克服困難。」


    達達兄弟聽了振奮起來,決定再充分休息一天,明日晚上出發。


    要去河邊了!鼠爸吩咐盡量休息,興奮過度的達達卻沒有熟睡。一會兒夢見陶醉在河畔花香中,一會兒夢見被黑烏烏的怪物堵在下水道,進退不得。夢境交錯中,它幾次驚醒,發現自己還在圖書館底下,真覺得不可思議。


    當晚,葛倫帶領它們到原先滿布塵灰的房間,鑽入幹燥盥洗台的排水孔中。


    「小心摔落……,慢一點、慢一點。」


    達達先下去,然後是鼠爸和趴在背上的奇奇,葛倫確認一家三口平安到最底端,就說:「跟我來。」葛倫朝橫洞前進,出現好幾條岔路,下坡愈來愈陡,迅速來到直徑約七十公分的寬隧道。隧底淤積厚厚一層髒泥,上麵流著汙水,散發出腐臭味。


    「就是這裏,大概往前走就對了。」葛倫輕按鼠爸和奇奇的肩膀,又緊緊擁抱達達。「以後恐怕沒有機會見麵,真舍不得你們走。」


    「葛倫……」


    「達達,不會『寫』、不會『讀』,或許正是身為鼠類的幸福啊。我相信如此。」


    11


    達達一家無暇為離情感傷就立刻啟程,途中沒有糧食補給,必須一口氣闖過隧道才行。


    這次是由達達領先,奇奇中間,鼠爸負責殿後。在淺流旁有一點空間,不至於妨礙前進。下水管底和側壁皆呈彎曲狀,腳下盡是黏糊糊的不明物體,好幾次滑倒在汙水裏,完全變成泥漿鼠。


    「別急、別慌。」殿後的鼠爸對達達說,「跑太快容易摔跤,很快耗完體力。要緩慢、一步步踏穩前進。」


    達達心情逐漸穩定,掌握避免滑倒的速度。前後盡是漆黑,背後傳來奇奇的哈哈喘息,和踐踏水花的腳步聲。拚命向前、向前,究竟跑多久了?


    「休息一下吧。」聽見鼠爸說道,達達鬆了口氣,當場倒坐下來。一旦靜止,奔跑時尚能忍受的惡臭薰得幾乎窒息。空氣凝濁而沉滯,還是勉強需要休息。


    「這地方好糟喔。」奇奇說。


    「我們趕快離開,出去就是河邊了。加油!」鼠爸說道。


    「這種髒水會流到河裏……?」達達語氣含著一絲幻滅。


    「對。不過……」鼠爸說,「河會吞下所有髒東西,全部淨化後,變成澄淨的清流。這就是河的力量。」


    父子們短暫休息一陣,等喘息恢複平靜。接著鼠爸打暗號:「好,走吧。」大家相偕出發。


    偶爾被不明物體絆一跤,有一次真的觸到隻剩毛皮的物體,顯然是動物屍骸。達達打個哆嗦跳起來,又栽進汙水裏。父子們戰戰兢兢繞過去,鬱悶地繼續向前。冶不防迎麵衝來蟑螂之類的東西,與達達擦身而過,迅速朝後方跑去,聽見奇奇尖叫……。


    幾次休息後,達達完全喪失時間概念。外麵天亮了?莫非已經中午?還是剛好相反,才出發兩、三個小時而已?


    達達正想差不多該休息,卻沒聽見鼠爸提醒。它愈跑愈累,支撐一陣子,剛想回頭說:「爸爸,我……」這時,讓它大吃一驚。緊跟在後麵的奇奇,那喘息聲和腳步聲居然消失了。


    達達停下腳步。無聲無息,一片死寂狀態。


    如此說來,連流水聲也消逝了。達達慌忙摸索腳邊,地麵同樣黏糊糊,沒有臭水流動,感應不到鼠爸它們的氣息。


    究竟怎麽回事?


    「喂——奇奇!喂——爸爸!」達達朝背後大喊。那呼喊還來不及產生擴散和回蕩的餘音,就被可怕的死寂霎時吸噬而去。大概是我跑太快,結果跟它們分散了,達達心想。隻要再等一會兒,奇奇就會氣喘籲籲追上來吧。


    達達開始等待,濃稠的黑暗和靜寂壓迫眼耳。左等右等,沒有聽見任何動靜。難道奇奇摔倒了?爸爸它們遇到意外?都怪我這粗心大笨蛋,達達又想。一定是隻顧著向前衝,徑自加快速度才會脫隊。


    達達暗想,好吧,那就折回去。該怎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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