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如悍茲所說,秋高氣爽的日子持續了幾天。高空清透的藍沁入眼底,時而飄幾片美麗的鱗雲。日暮時刻愈來愈早,晨晚刮起秋瑟的冽風,白天陽光依然和暖,柔煦包融著林樹、青草、河水。


    正值紅葉的時節,或紅或黃,林間染得豔彩繽紛,風兒吹過時,颯颯的叢葉隙間偶落下鶫鳥嗶啾、嗶啾的高啼聲。


    達達和奇奇並排趴在河畔石頭上,凝視著流水。


    「哥哥,河不會睡覺嗎?」


    「睡覺……,你是說停止流動?」


    「我們睡覺時,河應該也睡了。」


    「不會的,河會永遠流下去。」


    「它不累嗎?」


    「不會,河覺得流動好快樂、好歡喜。你看……」達達指著碎浪翻花的地點,流水拍擊破水而出的大石塊。「你看,河笑得多開心。」


    「真的,它在笑呢。」


    「一直匆匆向前,永遠往前跑不停。我相信,河一定非常喜歡如此。」


    「我們也趕很多路。」


    「嗯,沒錯。」真的好辛苦啊,達達回想各種慘痛的經曆,翻個身仰躺下來。無垠的青空,有如揮灑一片晶晶閃亮的光粒,燦爛得睜不開眼。


    「奇奇,像我這樣仰躺著,閉起眼睛。」感覺奇奇立刻翻過身。「眼瞼裏麵是不是紅紅的?」


    「嗯,是啊。還有暖暖的。」


    「嗯,對嘛。」


    一時,它們保持不動。


    啪颯啪颯,身旁忽然傳來拍翅聲,達達立刻跳起來。什麽?是什麽?用力連眨幾下,炫目的陽光下,暫時看不清任何東西。


    「你們兩個呀,在這裏傻呼呼悠哉躺著,太沒警覺心了。」聽到說話聲,達達才知道原來是母雀。


    「小麻雀還好嗎?」達達問道。


    「已經康複了。」母雀答道,「不久就會飛,都是托你的福。」


    「是嗎?那太好了,真是恭喜喔。」


    「你和弟弟相會了。」


    「嗯,也跟爸爸團圓了。」


    「那麽,你們會在這裏定居吧。」


    「還不知道。」


    鼠爸認為這一帶太接近溝鼠的地盤,最好往上遊走一點。目前沒有溝鼠出沒,但不敢保證那些偵察隊幾時闖蕩到這裏。從長遠來考量,「帝國」恐怕不斷擴大版圖,最後並吞這塊地。想挖穴定居,至少到上遊數百公尺外才放心,鼠爸如此提議。然而,達達兄弟早就受夠了旅行和冒險。


    「我們會去更上遊,總之先休息一陣才出發。」


    「前麵是公園,好開闊、好舒服喔。」


    「那更前麵呢?」


    「穿過公園就是街道,車站的鬧街。」


    「是嗎?那麽,住在公園附近很不錯。」


    「你們一定要趕在冬天前安頓好,打造溫暖的家才行喔。」


    「是啊。」


    「還有,不能像剛才一樣,在光天化日下睡糊塗覺喔。」


    「我們沒有睡,隻是閉目仰躺著……」


    「冬天是什麽樣子?」奇奇問道,它將麵臨第一個冬天。


    「很寒冷,變得冷颼颼。」母雀說,「我們會找不到食物,真糟糕……。對啊,我得趕快張羅吃的帶回去,那孩子一定餓了。就這樣,再見,保重喔。」母雀兩三句結束,不等達達兄弟道別就迅速飛走了。


    聽完母雀的警告,兩兄弟有點沮喪,仍在河灘捉迷藏、到草叢間躲貓貓,悠閑地玩耍整下午。行人偶爾路過,這時就躲進遮蔭底下,悄悄屏息等腳步通過為止。玩累時,這才忽然驚覺日影偏西,空氣轉而冰冷。


    它們回到洞穴,鼠爸和多蘭姆正嚴肅交談,悍茲在旁打瞌睡。


    「啊,達達,我想再聽你詳細說一次。」多蘭姆說,「就是去葛倫住的那座圖書館的路徑……」


    達達能說明如何去阿藍家,卻不知道通往圖書館的路線。


    「我看,」多蘭姆沉吟說,「反正不能冒險走你們嚐試的下水道,裏麵會迷路、淹大水,簡直是玩命。剩下街道這個選擇,不用說,當然風險極高……」


    「煩死啦,多蘭姆,瞧你消極的。」悍茲跳起來,破鑼聲吼道,「聽你的話都沒指望,這樣怎麽行?放心吧,總有辦法解決。」


    「講得輕鬆,下次給溝鼠衛兵逮到試試看。上回被識破,今後它們一定狠狠反擊。」


    「那就再把它們痛揍一頓,瞧還敢不敢……」悍茲揮了揮拳頭。


    「就算如此,我們的去向恐怕會泄漏葛倫的行蹤。」莎拉說,「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嗯……」悍茲交抱起胳臂。


    「換句話說,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多蘭姆說,「必須格外謹慣,慢慢去找尋它。總之大致掌握方向,接下來是臨機應變……,船到橋頭自然直。」多蘭姆的語氣含著笑意。「這是你的口頭禪。」


    「那還用說,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啊。不,總有辦法解決。」悍茲哈哈大笑,朝多蘭姆背上咚的一敲。「因為有我好悍茲同行嘛。」


    深夜中,達達一家和三隻溝鼠紛紛緊擁道別。


    多蘭姆在臨別前的那席話,日後深留於鼠爸心底,久久難忘。那是當鼠爸鄭重表達謝意,感激它們挽救自己全家時——


    「應該感謝的是我們。」多蘭姆說,「你們帶來葛倫健在這個振奮的消息,讓我們萌生希望。『希望』或『朋友』,這類字眼原本對我們不再有意義,可是有你們,重新帶來欣欣向榮的氣息。」


    「追求川之光……」達達輕喃著。


    「對!」悍茲朗聲大笑。「有你們一家,讓我們重新鼓起追求川之光、繼續邁向前的勇氣,因為我們失去葛倫後,仿佛變成行屍走肉。好,又要崛起奮戰了,再不久,河川將恢複『光明』。」短暫沉默後,悍茲像是告訴自己,「一定會的,不,絕對成功。」它語氣堅決說道。


    三隻溝鼠出發後,達達一家恢複血濃於水的生活,萬分幸福地靠聚一起,討論多采多姿的今後計劃。大家終於歡聚了,還回到日夜思念的河畔。這個洞穴荒廢已久,不過空間堪稱寬敞,隻是鼠爸不放心在此過冬。


    「還是走遠一點。」鼠爸最後表示,「這裏太靠近溝鼠的地盤,每天提心吊膽的生活,恐怕你們吃不消。」


    說什麽提心吊膽,其實兩兄弟今天照常到河畔石上悠哉睡覺,在河灘上亂溜亂跑,講出來恐怕挨罵,還是保密吧。


    「愈早動身愈好,天氣變得相當冷,隻能好好多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出發。」


    計劃決定後,大小三隻互相把臉埋在毛裏,圈成一顆大球睡覺。


    即將天明時,達達感覺不對勁驚醒,聽見奇奇小聲咳嗽。


    「怎麽回事?是不是著涼了?」


    「嗯……,喉嚨刺刺的……」


    愛困的奇奇呢喃著,在達達的注視中呼呼睡去。達達跟著入睡,恍惚快睡著時,忽然覺得自己喉嚨也不太舒服,不時無意識吞著口水。


    2


    翌日,達達一家等天暗後即時出發,重新展開溯河的旅程。又恢複鼠爸領先,奇奇中間,達達殿後的順序,踏著堅定的步調前進。


    當初離家遠行,在不安和興奮下感到雀躍的心情已不複存在。而從石見街道朝北行時,那種對前途充滿晦念、懷著絕望悲淒的心情業已消失。曆經滄桑中,達達成熟許多,奇奇也不再幼稚地鬧脾氣或使性子。甚至當達達走失時,它們體會到飽受折磨的失落和憂鬱,以及重逢時的欣喜若狂,三顆心因此愈加緊係相連。隻要大家同在,任何困境都能克服,這份篤定已深存於各自心中。


    更何況,終點離此不遠了


    。鼠爸說再走一、兩晚,就可找到舒適的窩。先造臨時巢穴,寒冬裏繼續拓寬洞內,隻要儲備糧食、從容整頓居住空間就行了。它們話語漸少,懷著爽朗心情前進。


    不久空氣的氣息和觸感起些微變化,一定是來到母雀提過的木原公園,有一片廣大綠地。風轉強,穿過茂密林間,隨風飄來窒悶的腐葉土味。奇奇劇烈地咳嗽不止,鼠爸停下來說:「休息一下吧。」


    「天快亮了。」達達說道。


    「是啊,今晚走很多路。不過到公園裏,前方來往的行人更多,有些人清早就來河灘,萬一有人遛狗就不妙。我們躲在附近的隱密地點,白天靜靜等待。」


    「要是有草叢茂密的地點最好,爸爸和奇奇先在那裏等吧,我去找躲藏地點。」


    達達說完,就向前走去。不料背後卻出現一隻野獸,努力克製著興奮到幾乎爆發哮喘,正鬼鬼祟祟地緩慢逼近。


    對老黃鼠狼來說,連日奮戰的日子感覺並不壞,至少沒有餓肚子問題。自從吃過那一家三鼠的悶虧,讓獵物輕鬆溜掉後,當晚黃鼠狼實在嘔到極點。但它重新調適心情,又朝上遊出發,越過橋頭時,發現竟是萬鼠鑽動的樂園。接下來的日子,它每天享用鼠肉大餐。


    可惜好景不常,耗子們不久提高警覺,外出一定組隊成行。集團中甚至輪流派同伴隨時監視動靜,根本別想偷偷接近。就算一舉猛攻,在幾隻訓練有素的溝鼠健兒組成的聯勤部隊反擊下,隻能狼狽地負傷逃走。


    耗子群中,大概有智慧型的家夥,讓同伴假裝成誘餌到處閑蕩,引誘敵人誤踏陷阱,這點也讓黃鼠狼刮目相看。一隻肥嘟嘟、慢吞吞的鼠仔吊兒郎當出現,在附近來回溜達。黃鼠狼暗想,居然有白癡啊,賺到了、賺到了。跳起來撲過去,那家夥倒很敏捷地開溜了。追到半路,不覺卡在長滿棘刺的尋麻叢中,正想要掙脫,十幾隻耗子從八方圍剿過來,把它逼向死角,瞄準要害大晈特晈一頓。溝鼠構思的高明作戰計劃,反讓黃鼠狼幾乎丟了性命。


    布下尋麻陷阱時,黃鼠狼差點被製伏,抵死奮戰才僥幸逃脫,從此它不敢輕敵,獵食格外戒慣恐懼。但在某種層麵上,對黃鼠狼而言,往後日子增添不少狩獵的野興和樂趣。縱使新傷累累,但它生性好鬥,熱中於掠食的殘酷快感,對於每天的血腥惡鬥總是樂此不疲。溝鼠也不是省油的燈,仔細鑽研黃鼠狼的習性,反擊更是變本加厲,甚至徹底調查它棲息的樹窟窿後,發動鼠海戰術攻來。黃鼠狼反應不如年輕敏捷的溝鼠,過上凶猛壯碩的溝鼠仗著勢多來襲,還是嚇得不敢迎戰。


    日夜奮戰讓黃鼠狼不禁厭倦起來,有意轉移陣地。加上溝鼠軍的攻勢激烈,讓它在勉強突破重圍的翌日清晨,決心放棄這片樂土,前往上遊尋找新獵區。


    啟程不久,就遇上夢寐以求的獵物。黃鼠狼過橋一陣便嗅到鼠味,躡手躡腳靠近一看,居然是上次的老鼠家族,當時在很遠的下遊處讓它們輕鬆溜掉,不就正在眼前跑嗎?被徹底擺了一道,黃鼠狼絕無法忘記那屈辱之夜,現在想起仍會腦門充血。終於找到雪恥的機會啦。都怪當時貪心,禁不起誘惑想一箭雙雕,幹脆一網打盡更好,到頭來全撲了空。那種失態萬萬不能重演,確定先殺一隻,繼續盯緊行蹤,穩取第二隻、第三隻小命。


    閃電撲向獵物,張口猛咬下去,聽見嘰嗚一聲斷了氣,光想像那瞬間的陶醉滋味,就讓黃鼠狼熱血沸騰,期待如電流竄過全身。它小心謹慣地跟在老鼠父子後麵,自己處於下風處,不必擔心敗露行跡。


    黃鼠狼逐漸逼近,順應風向一步步變更路線,朝側方繞過去。沒多久,三隻老鼠停下來歇憩片刻。好家夥,機會來了!隻見其中一隻走向別處。嗯,抓來不費事,今晚拿它當消夜吧。


    黃鼠狼小步、小步逼近,突然停住。趁現在!瞄準老鼠後頸,猛跳起來剛要咬下去……,忽然間,一隻動物閃電般從旁竄來,撲向騰空而起的黃鼠狼。黃鼠狼被莫名其妙撞倒在地,還來不及反應,整個身體浮到半空中。原來那隻動物的銳牙深深嵌入它的背脊,毫不費力將它舉起來。


    正是家貓阿藍。它叼起黃鼠狼的身體,左搖搖、右蕩蕩,使勁甩到半空中。黃鼠狼栽在地上,與其說受傷疼痛,不如說是驚嚇過度差點斷氣。阿藍迅速衝過去,前足一伸,嘎唧踩住它。


    「啊,阿藍伯母!」達達叫道。阿藍蹲在黃鼠狼身上,瞧也不瞧達達一眼。


    「別叫我伯母!」它低吼。


    「太好囉!」達達歡呼跑過來,臉兒咚的埋在阿藍背上。


    「啊,唉喲。等等,這樣不行……」達達飛奔過來那瞬間,阿藍微抬起前足,黃鼠狼從驚嚇中回過神來開始掙紮,阿藍製不住這隻困獸。黃鼠狼順勢躲開貓爪彈起身,四肢不停發抖,正想一口氣衝進林蔭中。阿藍縱身躍起,應聲把它撲倒在地。


    「這團軟嫩的肚肉,咬一口看看好了。」阿藍喃喃說,聽見黃鼠狼嘰嗚一聲。「還有啊,這好臭、好臭的屁股也……」,又是嘰嗚一聲呻吟。接著,喵嚇嗚——,傳來很可怕、很聳動的貓吼:「給我聽清楚,以後敢再對這兩個孩子出手,叫你吃不完兜著走。」阿藍嚷道,「我會隨時監視,下次發生這種事,瞧我不咬斷你咽喉。」阿藍陰慘慘說完,便放鬆力道,黃鼠狼從它底下蠢蠢爬出來,踉跆跑上河堤去了。


    「阿藍伯母!」達達叫著,又撲在它身上。


    「你們怎麽這麽粗心?黃鼠狼一路跟蹤喔。不過那家夥沒注意我跟來,也是一條糊塗蟲。」


    「又是那隻黃鼠狼。老是陰魂不散,大概還想打我們的歪主意。」


    「我狠狠教訓一次,諒它不敢再來糾纏。」


    「但願如此,讓你幫一次大忙喔。」


    「今晚我難得走這麽遠,剛巧聞到黃鼠狼的氣味,本來打算捉弄它,沒想到你們就在前麵,我嚇了一跳。」


    鼠爸和奇奇提心吊膽地走來,阿藍用神秘的翠眼瞳,個別長長凝視了這對父子,視線又移回達達身上,說:


    「你們團圓了。」


    3


    這時,奇奇露出緊張兮兮的表情。


    「這……」它一副不敢置信的語氣,顫聲問道,「哥哥,你看這隻,是貓沒錯……?」


    「它是貓咪阿藍,非常和善喔。不但找地方讓我躲藏,還給我東西吃。」


    阿藍優雅地漫步走近,來到奇奇正上方停步,突然低下頭,湊近窺看奇奇的眼睛。


    「瞧瞧這……小滴滴的、圓不隆咚的,真是好、好好……」話說一半,阿藍舔了舔嘴。阿藍那對赤紅的獠牙,看似沾染黃鼠狼的血漬,鮮烈地映在奇奇眼底。「這孩子,長得多香嫩……」阿藍繼續說道。奇奇咿了一聲,當場瞬間僵直,軟飄飄癱坐下來。


    達達又咚的趴在阿藍身上。


    「伯母,別鬧了。」它說,「我弟弟年紀還小,它真會嚇壞喔。」


    「誰叫它稱呼我『這隻』嘛。」阿藍哼哼輕笑,視線投向對岸夜空。「快天明了,我必須回家,回程相當耗時間。」它喃喃自語。


    盡管如此說,阿藍仍悠然舔著背脊和腹部,費不少時間理毛。又驚又怕的奇奇走上前,輕點一下貓尾巴,阿藍擺了擺尾,奇奇趕緊跑到鼠爸背後悄悄躲好,聽見它神氣地低聲說:「爸爸,我摸到貓尾巴喔。」


    阿藍朝達達頭頂舔了一下,說:「團圓真好呢。」


    「嗯。」


    「伯母我呀……,不對,我呀……」阿藍不小心講錯,咳幾聲掩飾過去。「要是有生小貓就好了」,它輕聲說道。達達立刻說:


    「有小孩才是大麻煩呢。」答得一副很了解苦衷似的,鼠爸聽了,忍不住噗嗤發笑。阿藍低哺說:


    「傻孩子。」它又舔達達頭頂一下。「好了,老婆婆會擔心,我該回去了。」阿藍站起來對鼠爸說:「它們都好乖。」鼠爸默默點了點頭。阿藍長長凝視達達好一會兒,忽然翻身一躍,跑上河堤離去了。


    在草叢裏沉睡度過白晝,達達一家等天暗後即時啟程,順便提防黃鼠狼接近,安然跑了一整晚。鼠爸緩緩減速度,不時停下來眺望四周,抽動鼻端嗅著氣息,又繼續向前跑,過程一再反複。當晨暉染亮時,它從疾跑改為緩走,步伐逐漸轉慢,終於完全停止。這次真的不再前進,終於等到這一刻來臨了。鼠爸環望著周圍,輕聲低喃:


    「就是這裏。」達達和奇奇立刻明白,這句柔和的輕語是多麽具決定性。語調不帶一絲緊張,而是非常、非常平靜。自從離開家園後,鼠爸還是第一次語氣如此輕柔。


    這是一片寬廣河灘,草木蓊翠繁茂,遇危急時,不乏可供逃逸躲藏的隱密地點。前方不遠處河上架設行人專用的窄木橋,必要時可橫渡對岸,橋畔還有一台飲料自動販賣機。


    「你們看見自動販賣機旁邊,有個垃圾堆棄場嗎?那種地點附近總會散亂一些有的沒的,絕對不愁食糧問題。這裏是公園中央,距住宅很遠,不像以前的家,可以輕易到附近的民宅找尋生鮮垃圾。公園有垃圾場就放心,何況這附近會落下很多果實。」


    「可是我們住哪裏?這地方感覺好冷喔。」達達邊說邊咳嗽。實際上早晚寒意漸濃,目前就連白天待在草叢裏避風,大小三隻都必須緊擠一團,否則凍得無法安睡。


    「我看先挖個小洞,足夠容納我們一家在裏麵取暖吧。哪裏才有好地點……?」鼠爸朝河堤略高處走去,到附近最高大的山毛櫸樹根旁,停下來觀察環境。「好,就是這裏。初春的河川水位會略升高,在此就安心……」


    它說一半忽然打住,原來腳下地麵突然膨動起來,有個棕色小東西蹦了出來。


    鼠爸趕緊往旁邊一跳,這回腳底下又膨動起來,冒出另一張同樣的臉。接著這兒蹦一隻、那兒蹦一隻,達達全家看得傻眼。回過神來,有五隻尖鼻抽動不停的小動物,把它們圍在中央。


    這五隻小動物,嘰嗦嘰嗦、哇呀哇呀,齊聲講起來:「這什麽東東啊」、「老鼠啦」、「老鼠是什麽?」、「推什麽推,好痛喔」、「誰推你呀」、「老鼠跟我們是親戚」、「耳朵長得比我們的大」、「牙齒好尖啊」、「尾巴怪長的」、「咦,有小家夥跟著」、「什麽小家夥,塊頭比我們大得多哩」、「會不會傷害我們?」、「那還用說」、「我快餓扁了」、「喂,叫你別推嘛」、「我沒推啊」……。


    鼠爸咳一聲,清了清嗓:「請問,你們是……」,正想詢問,五隻頓時全部住嘴,緊盯著鼠爸不放。「你們是……鼴鼠的孩子吧?」


    忽然五隻就像聽到號令,整齊劃一喊道:「媽咪!」鼠爸腳下的泥土又膨動起來,兩隻帶鉤的銳爪咻的伸出來。膨隆、膨隆,泥土高高隆起,一隻比鼠爸體型稍大的成年鼴鼠爬了出來。大鼴鼠眨著眨著,先盯住鼠爸半天,又瞧瞧在旁發呆的達達和奇奇,然後「唉喲」一聲,踮小步快跑過來,突然伸手將兩兄弟緊擁入懷中。


    那對鉤爪實在很恐怖,達達兄弟震了一下,鼠爸忍不住驚呼。這時,鼴鼠媽媽發出壓過現場所有聲量的高喊:


    「唉喲,唉喲喲喲,好可愛的小寶貝們。哇,瞧瞧這小灰和小白,圓滾滾的眼珠多靈活。哇啊,觸須長得多挺直。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達達,這是弟弟奇奇。」鉤爪擁抱下的達達好別扭,仍不忘禮貌回答。


    「達達和奇奇,名字不太可愛嘛。我這些孩子們,就叫莫啦、莫哩、莫嚕、莫咧、莫囉……」鼴鼠媽媽唱名時,每個孩子按順序小小點頭。「我來給你們取更可愛的名字好了。嗶……,那就叫……莫拉裏伊諾……,莫裏斯凱亞,怎麽樣?嗯,好名字,就這樣吧。」鼴鼠媽媽朝達達一指:「你是莫拉裏伊諾」,說完,又指奇奇:「你是莫裏斯凱亞」。


    這時態度非常堅決的鼠爸,快步逼到它麵前說:


    「不行、不行,這兩個孩子就叫達達和奇奇,原來的名字才對。」


    4


    鼴鼠媽媽重新轉向鼠爸:


    「你就是莫拉裏伊諾和莫裏斯凱亞的爸爸?唉喲,滿有男子氣概的。倒是怎麽沒看到鼠媽?鼠媽在哪兒?你太太呢?」連珠炮問完,這次換它颼地逼近鼠爸。


    「我太太已經去世。」鼠爸有些嚇住,一點一點後退答道。


    「那麽,你現在恢複單身?」鼴鼠媽媽的語氣忽然蘊含熱情。


    「可以這麽說。」


    「唉呀,我也一樣。」鼴鼠媽媽臉上怦紅起來,羞答答說,「這是宿命的相遇……」,剛才還在大嗓門的它,立刻壓成輕聲細語,露出妙齡少女般的嬌態俯下臉。


    「不,跟宿命扯不上邊……」鼠爸話沒說完,小鼴鼠們立刻全體撲上,開始喊:「爹地!爹地!」……。


    等混亂稍微平靜後,鼴鼠媽媽聽完敘述,了解了事情經過。它依然故我,卻顯得比第一印象更聰明,是個務實的行動派。


    「沒問題,全包在我身上。你的意思,是你和莫拉裏伊諾、莫裏斯凱亞(是達達和奇奇,鼠爸氣餒地插嘴,對方完全沒當回事)準備搬來這片河灘,隻是還沒找到地方定居?」


    「是的。」


    「很簡單,住我家好了。」


    「不、這……」


    「沒關係、別客氣,我家很寬敞。有好幾間難得挖好卻空下無用的房間,你們先暫且安頓下來,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看是要擴大房間還是作其他打算,反正隨你們喜好就行。」


    洞口隱藏在山毛櫸樹根下,達達它們受邀進鼴鼠穴參觀,果然是氣派豪宅,屬於小動物溫馨過冬的理想居家環境。


    「好不好呢?」


    「讓我想一想。不過,會造成打擾……」


    「你別見外嘛。」


    「我們怎麽好意思貿然搬進來……」


    「莫拉裏伊諾和莫裏斯凱亞(是達達和奇奇,鼠爸的語氣心灰意冶,不忘喃喃提醒一遍,對方根本沒甩它),讓我多添兩個孩子。而且……,還能與你……」鼴鼠媽媽朝鼠爸拋了個很嬌俏的媚眼。


    「而且什麽?」


    「就是呀,嘻嘻嘻……我們朝夕相處,你不覺得好浪漫,快起雞皮疙瘩了?長冬裏,你我慢慢敞開心扉……,滋長愛苗……嘻嘻!」鼴鼠媽媽發出小羞喊,扭了扭身體。


    「天啊!那麽,好了,我看這樣吧。」鼠爸酷酷咳幾聲,拉高音量打斷它的話。「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老實說,我正煩惱今後該如何挖新洞,這項工作確實相當吃重,何況嚴冬快來了。」


    對達達全家來說,這真是求之不得,總算確保舒適的河濱之家。達達一家有另外專用的出入口,共同生活也不至於局促不便。鼴鼠媽媽有時心血來潮,還把兩兄弟緊摟在懷中,問道:「來,可愛小寶貝們都餓了吧?想要吃潮蟲或蚯蚓之類的美食,還是肥嫩的蝶蛹?要不要很活跳的?」在鼴鼠媽媽強迫推薦下,它們有時忍不住嫌煩,不過這位母親心地善良,個性率真又溫和,兩兄弟很快就非常喜歡它。


    奇奇不久便和小鼴鼠們玩熟了,過去愛撒嬌的麽兒個性忽然一變,開始發揮孩子王的才能。它讓五兄弟橫排一列,在自己麵前來回踏步。舉行「閱兵」時,奇奇不是大嚷:「最近紀律差成這樣,到底在搞什麽鬼,嗯?」就是高喊:「給我聽著,葛倫早該下地獄!」樂得玩起「老大遊戲」。小鼴鼠們有聽沒懂,倒還滿喜歡接受這種叱咜型的訓練。喂、喂,殺掉葛倫怎麽行?被鼠爸它們一說,奇奇搔了搔頭,說的也是,從此


    改喊:「老大早該下地獄!


    閱兵典禮結束後,這回由奇奇帶頭,一、二!一、二!邊發號施令,邊讓五兄弟編成縱隊練習行進。有時奇奇突然往空中一彈,向前一躍,左跳跳、右蹦蹦,後麵的小鼴鼠們隨時應變,必須做同樣動作。跳太慢或弄錯方向的孩子,會被奇奇小念一句。


    等到玩膩了,奇奇開始讓它們玩相撲。兩名一組比賽,摔倒就算輸。奇奇提議采用錦標賽的方式,最後晉級決賽的冠軍可以獲得大橡實。可是相撲大會每次優勝的,不用說,都是塊頭比五兄弟都大的奇奇。「冠軍,奇奇——」奇奇大喊,親自把大橡實頒給自己,又朝小鼴鼠們擠擠眼,大家為它啪啪鼓掌。


    其實,鼠爸和達達多少有些驚訝。自從五隻小鼴鼠成為手下後,奇奇陸續想出五花八門的遊戲,自己帶頭讓大家玩得起勁、玩得盡興,它的潛能借此得以充分發揮。其中,比如說用橡實當足球踢的遊戲,小鼴鼠們加上奇奇總共六名,均分成兩隊比賽搶橡實,隻能用後腳踢,先踢進對方陣地就算獲勝。奇奇認真拚的話,會讓自己隊伍得勝,因此它有時會故意摔倒讓對方贏。


    此外,還有滾鬆果賽跑的遊戲。這種接力跑,就是各隊分別推滾兩顆鬆果,派三名選手輪替出場,看由哪隊先推到終點。奇奇這隊有設差點,使用較大的橡實。可是這顆橡實又大又重,除了奇奇,另外兩隻小鼴鼠嘿喲、嘿喲費好大勁,根本推不動。這項遊戲就有點差強人意了。


    五兄弟之中,就屬最小的莫囉身體較虛弱,運動神經不太發達。玩相撲時三兩下便被推倒,踢橡實足球時,不管怎麽奮力努力跑,總是摸不到球邊。於是奇奇故意把球傳給莫囉,讓它痛快一踢,球也不知飛哪頭去,還是稱讚它:「哇,好厲害!帥勁射門!」


    當孩子王雖然愛逞能,奇奇為小鼴鼠們精心設計愉快的遊戲,不久它們便哥哥、哥哥的稱呼起來,非常崇拜它。鼴鼠媽媽很歡喜,沒事便將「小奇是我家大兒子!」這句話,自豪地掛在嘴邊。順便一提,在鼠爸揮汗說服下,鼴鼠媽媽總算放棄莫拉裏伊諾、莫裏斯凱亞的稱呼(是啊,叫達達和奇奇也行,我覺得這名字還算可愛啦。當然莫拉裏伊諾和莫裏斯凱亞更好聽,勉強總不是辦法……)。於是達達全家放一百個心,深深籲了口氣。


    這段期間,奇奇的一舉一動,鼠爸和達達隻有旁觀苦笑,忙著儲存冬糧。從果實為主的食物,到人類在公園遊玩時撒落的餅幹或巧克力碎片,耐心聚少成多,倒有相當可觀的收獲。


    麻雀夫婦來訪時會親子同遊,達達在河畔救起的小麻雀還不會飛很遠,但能在公園樹林間飛飛停停。麻雀夫婦則為達達一家展開新生活,感到欣喜萬分。一切前景,似乎美好而順遂。


    5


    其實,鼠爸很久以前便隱隱不安,那就是達達和奇奇的咳嗽問題。來新家居住之後病情日漸加劇,不但咳嗽,還流鼻水、淌淚、鬧頭痛,最後輕微發燒不斷,起床變得傭懶無力。


    「我和奇奇怎麽感冒一直沒好呢?」達達問道。鼠爸麵露難色,沒有回答。其實鼠爸連日來同樣有喉嚨異痛的症狀,盡管不像它們咳那麽嚴重,體內總是沉浸滯悶的倦怠感,心情無法開朗起來。


    「大概不是感冒。」鼠爸說道。


    「是什麽病呢?」


    「可能是水土不服引起。」


    「水土……,這裏有東西會傷害我們?不是跟舊家一樣,都在河邊嗎?」


    「即使是同一條河,以前我們住在更下遊,對這附近可說一無所知。達達,你有沒有發現這裏沒有其他老鼠?」


    「啊,真的……」


    這附近有鼴鼠、有水禽,有一次還恰巧目擊到獾出沒。如此說來,確實從沒見過老鼠。達達一家曾抵抗溝鼠軍隊,當時嚐過不少苦頭,因此不論遇上任何鼠類,立刻陷入極度恐慌。就某種意味上,目前沒遇到同類反而慶幸。不管是溝鼠或玄鼠,這片河灘絲毫沒有鼠影出現,仔細想想還真是匪夷所思。難道這片土地情況特殊,導致老鼠無法棲息?


    某天小鼴鼠們來找奇奇,想結伴到外麵玩。鼠爸擔心奇奇成天悶在洞裏,便叫它出去玩,到外麵透透氣,奇奇點了點頭,顯得無精打采,拱著背懶洋洋出去了。此後,鼠爸為這件事自責好長一段時間。


    或許有不祥的預感,達達本能地跟著外出。


    奇奇爬出洞外,在幾簇草叢間跑啊停、停啊跑,晚來幾步的達達跟在後麵。整起事件就發生在刹那之後。


    啪颯啪颯,猛烈的扇翅聲響起,揚起漫漫灰沙,達達差點被疾風刮倒,四爪緊扣在地上穩住身體。一瞬風過,眨眼望去,原本在前麵的弟弟,就像變魔術般突然消失了。同時頭頂上傳來奇奇「啊!」的輕呼,呼聲立即遠去。


    仰望天空,逆光刺眼看不清,感覺有巨大鳥影猛然升空,盤旋半圈後,朝對岸森林飛去。達達拉回視線,拚命東張西望,在附近奔跑搜找著奇奇。該不會被羽翼扇撲彈落到草叢裏?它應該很快就會竄出頭來,天真無邪地問:「哥哥,剛才好猛喔,那是什麽?」……可是,奇奇不見了。


    鼠爸察覺外麵發生意外,匆忙趕到洞外,對著失神頹坐的達達:


    「怎麽回事?奇奇呢?」它急聲問道。達達隻恍惚望著爸爸,半天說不出話。


    「奇奇呢?奇奇在哪?」鼠爸眼睛布滿血絲,朝四周張望。五兄弟呆站在不遠處,就像玩推擠遊戲般,聚成一堆窣窣發著抖。鼠爸竄到它們麵前,大聲再問一遍,其中有兩、三隻怯怯朝天空一指。


    「咦,怎麽?發生什麽事?」


    「有鳥。」一隻悄聲說完,接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起來:「真可怕」、「那隻鳥好凶喔」、「突然飛來的」、「超大隻耶」、「翅膀一下遮住太陽」、「喂,推什麽推呀」、「我沒推啦」、「奇奇被抓走了……」


    「什麽,奇奇它……」鼠爸說。


    「奇奇好可憐,被抓走了。」


    鼠爸激動的目光轉向達達,癱坐在地上的達達嗚嗚抽泣起來。


    達達隻瞥到麈土霎時揚起和鳥影遠去,相對地,小鼴鼠們隔一點距離,有幾隻清楚望見鵟鷹飛近、猛然俯衝而下,其中還有目睹到伸爪攫住奇奇的恐怖一幕。隻不過當時它們驚嚇過度,被恐懼的魔魘製伏而呆若木雞,隻能趕緊閉上雙眼,唯有片段景象烙印在眼底。


    不過,有目睹全程悲劇的目擊者,就是剛巧來達達家玩的麻雀夫婦。


    當時兩隻麻雀停在大山毛櫸的樹冠附近的枝上,這棵大樹底下正是鼴鼠的巢穴。麻雀來附近卻沒有直接到洞口,而是暫時觀察動靜,原來是對鵟鷹心存戒心。那隻猛禽就停在沿河堤步道的電線上,朝它們投來不懷好意的視線。鵟鷹的主食是老鼠或青蛙、昆蟲等陸棲小生物,偶爾會襲擊麻雀之類的小鳥。


    鵟鷹伸展雙翼,從電線起飛朝此滑翔而來,兩隻麻雀暗想不妙,但發覺對方的目標竟是爬出洞外的奇奇時,已來不及發出警告。像今天這種清朗好日,奇奇在土地和碧草浮襯下,偏白的毛色格外醒目。鵟鷹猛衝而下,粗壯的銳爪牢牢將它抓住,迅速升空逸去。


    公雀立刻振翅起飛,母雀緊追在後。對方是展開雙翼寬達一公尺的鵟鷹,麻雀夫婦自知不敵,當然不敢妄想奪回奇奇,隻盼是否有隙可乘,爭取僥幸機會而已。不,它們沒有意識這些。幾次來訪中,已將奇奇視為家人,因此目睹它遭遇橫禍,單純隻是反射行動想助一臂之力。


    鵟鷹朝對岸森林飛去,或許是心理作用,從遠方觀察,鳥爪上的奇奇好像在拚命掙紮。它還活著嗎?麻雀夫婦鼓翅盡力追趕,鵟鷹的飛速奇快,距離愈拉愈遠。


    達達哭個不停,哭到淚如泉湧般。這不僅包含


    痛失珍貴親人……的悲痛欲絕……,還包括對自己在場卻讓遺憾發生的自責之念。光是想像奇奇被襲擊當時的心情,達達就覺得好恐怖、好心痛,無法承受。


    「你當然無力保護它。」鼠爸說,「這無可奈何,我們隻能放棄。」


    好想放聲大哭,這份心情,鼠爸不亞於達達。不,或許更強烈。鼠爸告訴自己不能崩潰,至少現在不行,在達達麵前必須堅強。


    「可是、可是……奇奇還是小孩,我應該提高警覺才對。麻雀媽媽說過,我們兄弟太沒警覺心,傻呼呼的。果然沒錯,糊塗蟲……」


    「爸爸才是糊塗蟲。」鼠爸說,「都是我叫它去玩,趕它外出的。奇奇身體不舒服,遇到外敵來不及迅速逃走,居然還叫它去外麵。都是爸爸笨蛋,該負起責任。」


    「可是我就在它身邊,那麽近……」


    「你沒遇到襲擊就該感謝上蒼,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至少這點就很值得慶幸。」


    「慶幸什麽啊!我寧可自己被抓走!」父子倆再度無言。


    連鼴鼠媽媽也變得一聲不響,它分別給鼠爸和達達一個長長深擁後,帶著小鼴鼠們返回巢穴,靜悄悄關在另一間房裏。


    達達哇哇痛哭幾個小時,哭到後來麻木,縮成一團動也不動。日暮後,夜色更濃時,傳來啪颯啪颯鼓翅聲,啾啾啾、啾啾啾的啼叫,呼喚著老鼠父子。鼠爸從洞口小心探出頭,麻雀夫婦正在外麵興奮地等候。


    「嗨……」有氣沒力的鼠爸打聲招呼,母雀連忙搶先說:


    「奇奇還活著喔。」


    6


    母雀是這樣敘述的:


    「我們知道追不上鵟鷹,還是鍥而不舍。說實在的,距離一下子拉好遠,差點以為沒指望。就在那隻鵟鷹飛到森林上空時,另外一隻同伴立刻來襲擊。」


    「另外那隻不一定是鳶鳥喔。」公雀插嘴。


    「說的也是。我們忙於追逐,沒看清楚對方。它們開始搶奪奇奇,我們事後猜想……另一隻會出現的原因,可能是抓走奇奇的那隻鵟鷹有弱點,才會引來攻擊。它確實雙爪抓住獵物,可是奇奇顯然沒死,並沒有受重傷,還在努力掙紮呢。那麽巨大的猛禽,撲襲獵物時一定會勒緊腳爪,讓獵物當場窒息死亡。」


    「可是鵟鷹沒這麽做。」公雀又說,「或許是做不到,可能腳爪受傷不能使力,或是太生嫩不善於狩獵,反正一定有什麽原因。其他猛禽瞧出破綻,認為有機可乘,就從旁飛來趁交錯而過時,伸腿踢中抓住奇奇的鵟鷹。果然正中下懷,奇奇掉落下來。對另一隻猛禽來說,隻要在空中接住就大功告成,沒想到奇奇避開它的腳爪,直往下墜……」


    達達和鼠爸屏息仔細聆聽。


    「兩隻猛禽糾纏成一團,在空中搶抓奇奇。」母雀繼續說,「可是互相牽製、彼此阻撓的結果,雙方都期待落空,奇奇穿過林葉間摔到地上。如果僅是如此,兩隻鳥絕不會死心,奇奇最後還是難逃一劫。幸運的是剛好有兩個小學男生經過,相信他們也嚇一大跳,原本邊走邊聊,誰知道天上突然啪啦掉下老鼠。」


    「我們俯衝到現場時,」公雀說,「剛好看見其中一個男孩蹲下,小心拾起奇奇,輕輕放在掌心中。」


    「奇奇還活著……?」鼠爸氣急敗壞地插嘴。


    「昏迷狀態,睡得死死的。不過,你先聽我講完。」公雀眼看鼠爸呼呼大喘,伸出半邊翅膀拍拍它的背脊,繼續說,「少年們麵對麵蹲下來,臉孔湊在一起,彎腰緊盯著手中的奇奇,表情很認真地討論半天。我們好擔心他們虐待奇奇,就留在附近樹上觀察。你不曉得那年紀的小男生呀,就會欺負小動物。」


    「曾有野孩子拿木棒戳壞我們的巢,弄得七零八落,相信你們也聽達達說過吧?」母雀接著說,「人類的野孩子就是這麽過份,我們真的很擔心。不過兩人站起來後,我們馬上知道他們很善良,跟那些野孩子完全不同。其中一個男孩從書包拿出塑膠鉛筆盒,將裏麵東西全放到書包其他口袋裏,我們起先不知道那是什麽用意,後來發現他將奇奇輕放進鉛筆盒,闔上蓋子,捧著那盒子在胸前,避免搖晃地慢慢向前走。另一個孩子同樣滿臉憂色,與他並肩一起走。」


    「我們沿路在枝頭上飛躍,保持一點距離尾隨在後。」公雀又說,「來到林間空地時抬頭一看,那兩隻猛禽還舍不得獵物,在奇奇墜落的地點上空緩緩盤旋。真是活該!不過我們還是很擔心,猜不出男孩們究竟想對奇奇做什麽。我太太說,大概要找地方埋奇奇……」


    達達聽了大驚失色。


    「不過,幸好不是如此。從木原公園西南口出去,走進住宅區的街道,立刻會有一家動物醫院。你們知道什麽是動物醫院嗎?不知道?就是人類飼養的動物生病或受傷時,會被帶去的地方。動物醫院有一種叫醫生的人,會幫忙喂藥或包紮,而替動物治好身體不適的,也是這種醫生。這種人有的專為人類治病、有的專替動物治療,後者叫作獸醫。不過,這不是重點。小學生們把奇奇帶往動物醫院,我們保持距離追蹤飛去,確定他們走進醫院時,真是好高興。」


    「因為啊,」母雀繼續說,「那間『田中動物醫院』我們很熟呢,是常去尋找食物的地點之一,平常總是受他們照顧。小庭院中有喂鳥的飼料台和飲水區,隨時裝滿穀粒和新鮮水果。醫院裏有獸醫和他太太、受雇的一名護士,隻是三人營運的小型診所,相信他們都是愛護動物的人。我敢保證,奇奇進那間醫院一定非常安全。」


    「就算如此,」公雀說,「奇奇仍是生死不明。不說別的,它從高空摔下來,先前又被鵟鷹凶猛抓住。那兩個小學生不到十五分鍾就走出醫院,笑得甜蜜蜜回家了。其中那個男孩,使勁揮舞著裝奇奇的鉛筆盒跑走了,看得我一瞬間呆住,隨即發現奇奇留在醫院……」


    「我們一直監視醫院裏的動靜。」母雀說,「就是輪流在各窗戶附近,隔著玻璃觀察屋內,卻看不出任何異狀。那間醫院生意清淡,今天也靜悄悄的,隻有兩位客人上門。醫生在起居室無聊看著報紙,太太在庭院整理花圃。不過,剛才終於看見奇奇了。」


    父子倆猛盯著母雀,原本握起拳頭,不禁捏得更緊。


    「診療室旁有一個充當倉庫使用的小房間,從窗外窺看幾次,都沒見到奇奇的蹤影。不料剛才張望時,發現角落桌台上新擱著動物專用的鐵籠,奇奇就在裏麵。然後啊……,你們猜我看到什麽?」說明這麽久,母雀這才浮現滿意的笑容。「奇奇正捧著蘋果片在啃呢。好疲倦般慢慢、慢慢啃著,真的有在吃喲。」


    「萬歲!」達達和鼠爸歡呼一聲,相擁在一起,又抱住麻雀夫婦,差點沒將它們推倒。


    「先聽、聽我說完……,後來我們在窗外努力拍翅、啼叫,奇奇都沒發現,一定是累壞了。不過總算確定奇奇平安無事,火速趕來告訴你們,這就是事情經過。」


    「真是太感謝了!」鼠爸叫道。


    「可是今後有什麽打算、該如何和奇奇重逢,這些我們就……」


    「嗯……,這些下一步再想,總有方法解決。」鼠爸興奮到極點,「隻要得知奇奇還活著,我們開心極了,狂喜得幾乎衝上天。你們知道嗎?我剛才還胡思亂想,那隻猛禽抓走奇奇,可能把它從腦袋嘎滋嘎滋吃光了。唉唉,這半天真是無情煎熬啊。現在我才明白,不管是動物醫院或哪裏,那孩子在世上某個角落,居然還活著、會呼吸,吃著又脆又香的蘋果片!是你們帶來大好消息,啊,這世界多美好……」


    「是啊、是啊。」母雀有些不耐煩,打斷陶醉在滔滔不絕中的鼠爸。「沒錯,實在太美好了。不過我們必須回去,孩子在巢裏等了一下午,肯定餓得發昏。」


    「啊,是嗎?」鼠爸這才發覺,麻雀夫婦到公園對麵的動物醫院探查到深夜,為這項艱钜任務做了極大犧牲。「真是非常抱歉,都是為了奇奇、為我們……」


    「沒關係。」母雀說得很幹脆,「要不是有達達幫忙,我家那個快餓扁的傻兒子早就沒命了。我們夫妻隻是盡點微薄之力。好,該回去了。老公,回家。明早我們再來一趟,仔細討論今後的對策。明天見。」


    兩夫婦輕輕點頭示意,立刻飛走了。


    達達和鼠爸掩不住興奮,回到洞裏立刻搖醒鼴鼠媽媽,告訴它麻雀夫婦發現的消息。鼴鼠媽媽剛睡得香甜,被叫起床時心裏有點嘔,聽到一半,眼睛開始閃閃發亮,最後大聲歡呼:


    「唉喲!我那可愛的大兒子還會活蹦亂跳!在什麽dong wu yi yuàn吃蘋果等媽咪呢。多美滿啊!好,大家起床、起床,開始點名。莫啦、莫哩、莫嚕、莫咧、莫囉……」每隻愛困的小鼴鼠右啊一聲,拖拖拉拉起床。


    「唉呀,鼴鼠太太。」鼠爸有點驚慌說,「不必叫醒孩子們……。辛苦一天,大家都累了……」


    「說什麽傻話!好,出發了。」


    「咦,去哪裏……?」


    「當然去偷襲啊。大家組成突擊隊,準備殺進麽dong wu yi yuàn,搶回小奇!」


    「不,殺進也未免太……」


    「這是小奇爭奪戰!勢必血洗戰場!不成功、便成仁!」


    或許奇奇每天重複的「軍事演練遊戲」從記憶中蘇醒,還在恍神的小鼴鼠們迅速排成縱隊,一、二!一、二!邊喊邊在狹洞裏踏步行進,練習蹦蹦彈跳。唉呀呀,鬧得驚天動地!鼠爸急得猛冒大汗,努力開導鼴鼠媽媽,現在奇奇暫時很安全,今晚先休息,有計劃明天好商量,總算勸它打消念頭。達達在旁拚命忍住笑,幸福地捧著肚皮。


    7


    夜深後,田中醫生在就寢前,來到診療室隔壁的小房間探視。小籠裏的白鼠蜷成一團,正在安心熟睡。他走到鐵籠前,臉孔忽地湊近細欄,白鼠這才驚醒,一蹦鑽進木屑片堆裏。放在飼料盒的蘋果片上,留下晈齧的痕跡。田中醫生鬆了口氣,確信它應該能度過危機。


    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今天下午醫院來了兩個少年,田中醫生接過他們的鉛筆盒,打開一看,裏麵有隻沾滿泥血、蜷縮一團的小白鼠,正奄奄一息發著抖。少年們紛紛說是從樹上掉下來的,醫生實在想不透,老鼠沒事在樹梢上幹什麽?就用脫脂棉仔細拭淨白鼠身上的髒汙,細心檢視一番,發現側腹有兩處受創,像是被銳物嚴重撕裂的割傷或戳傷,傷口還在流血。背上到腹部有幾處輕微擦傷,倒是沒有大凝。


    然而,側腹那兩處傷勢相當嚴重。田中醫生在傷口各縫幾針暫時防止出血,問題就在於是否傷及內髒。


    「暫時讓它住院觀察,你們先回家吧。」他對少年們說。其中一個有點害羞問道:


    「請問……多少錢?」


    「看診費?我想一下……,十萬圓吧。」


    「這麽貴……」少年眼睛瞪得滾圓。


    「十萬圓跑不掉。一般來說,替老鼠診傷的醫療費是這個行情……」田中醫生愛開玩笑,那張嚴肅麵孔總是正經八百的,不習慣的人還真會哭笑不得。「不過今天你們愛心助人,不、愛心助鼠,就算免費吧。」


    「太好了。剛才來醫院時,我們很擔心零用錢不夠付。」


    「不提這些。你們摸過老鼠,回家前記得去盥洗台洗手唷。」


    「好的。醫生,這隻老鼠能救活嗎?」


    「不曉得,還很難說。」


    「要是能救活就好了。」


    「這隻老鼠還小,身體不夠強壯,沒什麽體力,卻受這麽嚴重的傷……。不過,隻要能度過今晚,我想應該沒問題。」


    兩個小學生商量好等老鼠健康後,絕對會由其中一人飼養,然後踏上歸途。


    田中醫生拍攝光片,發現骨骼沒有異狀,症結在於兩處深傷和傷口失血。他沒有馬上吊起可怕的點滴,而是判斷先觀察情況,在脫脂棉上沾點水分讓老鼠吸舔,把它放進小籠裏休息。晚餐時還在裏麵放些蘋果片,將籠子移到小房間的桌台上。


    就寢前一看,發現蘋果有吃過一點的痕跡。這隻老鼠應該有救,田中醫生暫時放下心。


    木原公園旁的田中動物醫院,可說是生意清淡的診所。在某種意味上,正因為田中醫生的醫術太過高明所致。


    比如說,驚恐的飼主抱著無精打采的犬貓來看病,田中醫生直接一句:「不過是小感冒,讓它在溫暖地方好好休息就沒事了。」既沒注射也不開藥,僅收取形式上的診療費就讓他們回去了。結果飼主反而神經緊張,又到別家獸醫院為寵物作驗血,領一大堆抗生素才完全放心。


    另一方麵,看似無明顯症狀的狗,田中醫生一看就宣告必須緊急住院。徹底檢查後發現是初期癌症,他就發揮精湛技巧,親自執刀進行手術。飼主卻不肯認同,帶著狐疑眼光審視他,暗想哪有那麽嚴重,這家夥該不是庸醫,隻想借著亂開刀騙錢吧。


    此外,曾有人帶來的家貓被野貓咬傷,導致傷口化膿,田中醫生便訓他一頓:「怎麽讓它惡化成這樣?動物不會叫痛喊苦,隻會乖乖忍耐的。」於是有些人認為醫生愛擺臭臉,嫌他說話沒人情味,許多飼主漸漸不來求診了。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田中醫生永遠隻說正確的事情。這位四十多歲的醫生高高瘦瘦、略帶點駝背、個性相當沉靜,總是麵無表情開玩笑,讓周圍的人不知所措。但在鮮少情況下,遇到真正開心的事,他會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田中醫生是難能可貴的良醫之一,他具有獸醫真正需要的最高資質。這種資質不是最嶄新的醫學知識,不是營業上的靈活溝通術,而是與動物刹那間心靈契合的感應力,以及對弱小者、疾苦者的悲憫情懷。治療時遇到打針或引發疼痛,他一定先對患傷病的動物輕說一句:「抱歉喔」。這種時候,在醫生中有真正感同身受也有無動於衷的人。是否有心,動物一定能切身感受。其實傷病複元的最大力量,並非來自於抗生素或專精醫技,而是溫暖動物身心的體貼和憐憫。


    隔天早上一看,虛弱的白鼠目光透著些許光采。


    「好像度過危險期了。」曾幾何時,太太來到旁邊說道。


    「是啊,看來沒有傷及內髒,這隻老鼠大概可以救活。」田中醫生應道。


    「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居然從樹上掉下來,究竟是……?」


    「可能是被大鳥抓走。鳥將它捉回巢時,在空中遇到狀況,不小心摔落獵物……」


    「好可憐。」


    「實際情形不可而知,若是真的,隻能說是奇跡生還啊。好了,來準備開診工作吧。」


    田中動物醫院就這樣一如往常迎接早晨。這對夫婦沒有小孩,太太在處理家事之餘,還兼顧照料動物和擔任會計。另外聘請一名護士,在客源減少的情況下,田中醫生考慮必須辭退她的工作。


    又過一天,白鼠仍虛弱無力,田中太太放在籠裏的乳酪和蘋果片,卻已能各吃幾口。次日它開始在籠中緩慢爬動,兩夫婦見了十分歡喜。隔天清晨,田中太太想到戶外取報紙,順便照常清掃玄關前麵,打開門一看,赫然發現非常奇妙的物體。


    就在玄關前的磁磚上,而且是從家裏打開門,視線恰好落下的位置,有兩隻灰鼠拉直身體,軟綿綿癱倒在地上。活像是漢字的數字「二」,大小兩隻,整齊並排躺好,手腳前後甩出,就滾躺在門口。一般婦女看見準會哇哇嚇跑,田中太太不愧是獸醫的內助,不管老鼠或蛇都見怪不怪。她隻是想不透,怎麽老鼠會死在這麽顯


    眼的地方,實在不符合它們的習性。


    是誰惡作劇?故意搗蛋?念頭乍閃而過,她心裏有些不舒服。於是先蹲下來,食指朝大隻的側腹輕輕一戳,老鼠突然震一下,好像點到癢穴,扭動差點彈起來。原來還活著嘛。不料大老鼠翻個身,改成四腳朝天,完全睡死不動。朝小隻的摸一下,也會動。它還仰起上半身,酷嗽、酷嗽小咳幾下,又躺下來,動也不動。


    田中太太右手輕捧起大老鼠,左手捧起小老鼠,兩隻都軟弱無力,感覺微微發著抖。大隻的忽然微睜眼縫,偷瞄田中太太一眼。


    「老公!」田中太太呼喚醫生。田中醫生來到玄關前,不禁嚇了一跳,隻見太太手心各趴一隻老鼠,人還佇在門口,露出半困惑、半擔心,還帶點好玩的神情。


    「怎麽回事?」


    「撿到的。」


    「哪裏撿的?」


    「這裏,門口前麵。」


    「死老鼠?」


    「不是喔,還活著。」


    「真的?……讓我看看。」


    太太伸出雙手,田中醫生輕點一下,果然兩隻都會動,小隻還猛咳個不停。


    「好像很虛弱,先帶回診療室觀察吧。最近跟老鼠真有緣,這就奇了……。」


    8


    兩隻老鼠放在診療台上,田中醫生用聽診器檢查,心跳稍快,整體並無異狀,沒有受傷跡象。


    「隻是虛脫而已。大概找不到食物,餓得半死吧。」


    「真可憐……」太太隔著他肩膀注視說。


    「拿去公園丟掉好了……」


    「唉呀,好過份!」太太責備說,「拯救動物不是你的職責嗎?」


    「話是沒錯……」醫生有點氣怯,「可是,這是老鼠啊。不需要特別照料……」


    「老鼠就不是動物?不說別的,兩、三天前,你不是幫小學生帶來的小白鼠治療嗎?這兩隻卻見死不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嗯,這隻小的還沒長大,比那隻白的大一點而已。」


    「我要喂它們。」太太堅持說,「記得好像有飼養黃金鼠的籠子。」


    醫生目送妻子離開診療室,歎了一口氣。不管如何,她就是言出必行的個性。


    田中太太找出一個附有滾輪的籠子,這是幾年前,有一隻連田中醫生都回天乏術的黃金鼠死後,飼主留放在醫院的鐵籠。醫生在籠底鋪好厚厚的木層片,將兩隻老鼠輕放入籠裏。太太在飼料盒裏裝滿葵瓜子和胡蘿卜碎片,飲水器中盛滿清水。兩隻老鼠依然倒臥不動,偶爾輪流微睜開眼,悄悄觀察兩人的舉動。


    「先放在較暗的地方,看看情況如何。」太太按照醫生的指示,抱著鐵籠走向後麵去了。護士稍後來上班,準備開始看診時,田中太太笑容滿麵地回來。


    「兩隻灰鼠正在啃飼料,吃得很起勁,好像根本沒生病,在籠裏快活亂跑。剛才怎麽會虛脫呢?」


    白鼠漸漸有起色,順利拆線後,傷口形成薄膜逐漸愈合。另一方麵,兩隻灰鼠活潑好動,那天清晨為何死氣沉沉倒在玄關前,真是百思不解的謎。


    「它們當時想裝死讓我們領養吧。」田中醫生半開玩笑說。


    「是啊……這很難說。」太太正色地回道。


    醫生認為兩個鼠籠放在一起容易造成緊張,就將灰鼠的籠子放在客廳角落,小白鼠的籠子則擱在診療室旁,就是稱為預備室的小房間裏。某天為了替貓做避孕手術,必須留住醫院一晚,隻好借用那間預備室。田中醫生將白鼠的籠子拿到客廳,試放在灰鼠的鼠籠旁邊。


    果不其然,三隻陷入瘋狂亢奮的狀態,彼此隔著鐵欄緊盯不放,吱吱、嘰嘰的叫喚不停。


    「我看還是不行,把小白移到廚房吧。」田中太太說著,拿起白鼠的鐵籠正想走向廚房,老鼠們的騷動更激烈了,兩隻灰鼠來回猛竄,籠子喀答喀答搖得直響。


    「等等,別急。」醫生說,「你的籠子借我一下。」醫生抱回白鼠的鐵籠,反將兩個籠子緊靠一起,騷動立刻停止。老鼠們一聲不響,默默隔著鐵欄探出鼻端,彼此專注嗅著對方的氣味。「沒想到這麽合得來,幹脆放在一起好了。」


    「最好別這樣。」太太反對說,「小白還沒完全複元,萬一被欺負怎麽辦?它還好小呢。」


    「我想……沒關係,你看。」田中太太湊近醫生,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大灰鼠正頻頻舔舐白鼠的臉。


    「真的呀。」


    「沒錯吧?就種類來說,這三隻都是玄鼠,屬於同一族群。它們的集體意識很強,群居比較安心。」


    田中醫生打開籠門,伸手想抓白鼠。起先白鼠東逃西竄,隔壁籠裏的大灰鼠高吱一聲,它立刻安靜,順從地任醫生抓取。醫生打開灰鼠的籠門,輕輕將白鼠放進去。


    三隻老鼠立刻緊緊靠一起,變得相當鎮靜。如果豎起耳朵,還會聽見吱吱吱、吱吱吱的微叫,彼此像在熱切交談。


    「唉呀,馬上變成好朋友。」太太高興地說道。


    翌日是周六,事先已告訴小學生們在中午診療結束時來醫院,圭一和新太在正午時分抵達。


    「哇,變得活潑多了。」小男孩們興奮歡呼。


    「嗯,傷口大概還會痛。」


    「怎麽會有這兩隻呢?」


    「它們也受到照料。這陣子,老鼠偏愛往我醫院跑。」


    「醫生,新太家說老鼠很不衛生,絕不能帶回去,所以由我來飼養。」圭一開心地說。


    「沒辦法。」新太滿臉沮喪。「媽媽說鬆鼠或黃金鼠還可以,要養耗子就免談。可是黃金鼠還不是老鼠,醫生,您說對不對?」


    「是啊。黃金鼠或天竺鼠很可愛,可是普通老鼠,唉……,就是老鼠罷了。令堂一定這麽說,是嗎?」


    「天啊,可是這樣好奇怪。動物都很可愛呢。醫生,您不覺得嗎?可不可愛,都是人類決定的,這樣太過份了。」新太噘起嘴。


    「沒錯,我也這麽覺得。」醫生深深點頭,這時太太正好端果汁來說:


    「唉呀,是誰說要把灰老鼠丟到公園裏的?」


    「啊,那是因為……」醫生神色有點慌張,又問:「對了,你們覺得這兩隻灰鼠怎麽樣?」


    圭一望著三隻老鼠眾成一團,彼此將臉埋在對方身上,就說:


    「它們感情真好。」


    「是啊。圭一,你家能不能收養它們?我做過檢查,身上沒有寄生蟲。」


    「這個……,要問媽媽的意見。」


    「會生一窩喔。」新太說。


    「不用擔心,它們都是雄的。」醫生說道。


    「這隻小灰鼠有時會咳嗽,好像……」


    「嗯,我想它得了過敏。」


    「過敏?」


    「因為木原公園裏有一種叢生植物……,穗上開滿淡紫色小花,你有沒有看過?」


    「好像沒有……」


    「河畔特別多,分布很密集,叫作長刀香需,它的花穗形狀很像長刀,因而有此名稱。這種植物散發出強烈氣味,造成老鼠體內產生抗拒,咳嗽就是過敏反應的症狀吧。我曾讀過一篇研究,木原公園沒有老鼠棲息的原因,正是因為長刀香需所引起。小白剛來也曾呼吸困難,我以為是受傷所致,後來判斷應該是過敏。住在家裏與外界隔絕,一周後它就會病好,相信小灰鼠也很快恢複健康。」


    「這樣就更不該把它們放回公園呀。天氣愈來愈冷,一定會凍死。」田中太太說。


    「我跟媽媽說說看。」圭一說道。


    男孩們喝完果汁回家,夫妻倆再度凝視著大小三鼠。大灰鼠站起後腳,含著探詢眼神直視著田中醫生


    。


    「怎麽了?但願圭一家能收養你們。」醫生輕聲對它說,大老鼠迅速擦著臉。這時,太太發出小驚呼。


    「怎麽回事?」


    「我遺失一隻耳環,針座鬆脫了。」


    9


    其實,田中醫生有個煩惱。由於母校有職缺,大學方麵聘請他返校任教。既然在此開業,求診病患愈來愈少,而他常自認為更適合執教或研究工作,索性歇業去當大學研究員也好。


    「這件事,你覺得如何?」他詢問妻子的意見,田中太太說:


    「我想你該自己作主。」她僅如此表示,沒有明確答覆。


    這天,醫生在午餐時重提此事。


    「我覺得自己不適合開業,還是該在研究室做更艱深的研究……」


    「可是,這樣好嗎?」太太微偏起頭,難得緊盯他的雙眼。「阿純或許會這麽認為……」她說道。每當太太想鄭重表達意見時,就會直呼醫生阿純。


    「嗯?」


    「阿純很喜歡動物吧?心底很希望救助受傷生病的動物,對不對?」


    「沒錯啊。」


    「它們恢複健康時,你總是真心流露出喜悅的表情。不管我感冒還是病好,你都沒當回事呢。」


    「噯呀,提這些……」


    「不過,最後必須由你自己決定。」


    「我是說病患愈來愈少,上個月還虧損……」


    「這些都不要緊,我相信人有所謂的天職,一生從事所愛的誌業最幸福……。啊,不說這些,我那隻黑珍珠耳環,究竟掉到哪裏去呢?」


    「那對耳環是我當實習醫生時,努力儲蓄微薄薪水送給你的禮物吧?是滿高級的珍珠喔。」


    「賣什麽人情嘛。我明白,總會找得到……」


    客廳角落的方籠裏,老鼠們正專心聆聽這對夫妻的交談。


    過幾天,就在某日中午。


    「奇怪,麻雀又來了。」太太說道。兩隻麻雀停在客廳窗戶的外欄上,隔著玻璃朝室內窺望。


    「最近它們常來,好像是同樣那幾隻。怎麽不去庭院呢?穀米都放在飼料台上。」


    「它們好像很中意我們家呢。」醫生說著緩緩走向窗前,輕推開十公分寬度,麻雀立刻飛走。他保持不動姿勢,不久飛來一隻,另一隻也飛回外欄上。醫生避免驚動小鳥,緩緩打開窗戶,麻雀們迫不及待想飛進屋,終究不敢貿然行動。


    「麻雀好像很關心小白它們。」田中太太說著,注視客廳角落棚架上的鼠籠,然後轉望窗外的麻雀。原來麻雀們朝三隻老鼠不斷拍翅,啾啾叫個不停。老鼠也一樣,三隻並排踮起後腳,臉孔緊貼鐵籠的縫隙,熱切注視著麻雀,還神情略帶興奮般吱吱直叫。


    「啊,還有一隻……」醫生說道。眼看更小的麻雀飛來,乖巧停在兩隻中間。


    「好像是親子呢。」太太說道。


    「這就不知道了,或許是吧。倒是我覺得有點冷,雖然讓麻雀失望,還是關上窗戶吧。」


    三隻麻雀在緊閉的窗外流連不去,醫生稍後重返窗前,已不見它們蹤影。


    「小白健康多了。」


    「嗯,我想過幾天就會痊愈。」


    「啊……,你看、你看!」太太興奮叫道。原來白鼠跑進籠裏的滾輪,開始旋轉玩起來。「啊,變得很活潑,太好了。」


    田中太太回頭望著丈夫,醫生微微含笑不語,隻眯眼凝視著白鼠。骨轆轆、骨轆轆,活潑的老鼠不斷跑著滾輪。


    幾天後傳來好消息,圭一來電表示可以全部飼養。


    「爸媽起先都說養老鼠好奇怪,我說既然和同學救過老鼠,應該對這條生命負責到底。」


    「嗯,負責到底?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很會講道理嘛。」


    「是啊,爸爸也這麽說,他還刮目相看喔。」圭一自豪地說道。


    「不過,另外兩隻……」


    「小白鼠是很可愛,不過媽媽說,其他兩隻都是普通灰鼠,讓她很為難。但我堅持說三隻老鼠感情很好,不能分開,媽媽才終於答應。」


    「是嗎?那太好了。」


    「可是,媽媽擔心老鼠帶病菌。」


    「這點不用擔心,我有徹底作檢查。那麽,下周歡迎你隨時來帶它們回去,我會詳細教你飼育的方法。」


    「好的,醫生,真謝謝您。」圭一說完掛上電話。


    田中醫生心想這就放心了,來到鐵籠邊,小灰鼠正起勁跑著滾輪。這籠子怎麽看都太老舊,滾輪不是新式塑膠輪,而是由細鐵絲製成,旋轉時發出嘎唧嘎唧聲,大概是有歪斜或螺絲鬆弛。醫生認為可能快故障了,必須告訴圭一最好重買新籠。


    「怎麽樣?轉啊轉的很好玩嗎?」醫生對小灰鼠說,「有好人家收養你們,圭一絕對會悉心照料,真幸運喔。」


    今天照常生意清淡,護士閑來無事,在診療室專心翻閱雜誌。醫生來到窗邊仰望天空,連日來寒雲陰沉密布,根據氣象報導,今年將是酷寒冷冬。醫生深深慶幸三隻老鼠能住在溫暖人家,不愁沒有糧食度過嚴冬。


    發現三隻老鼠失蹤時,是在隔天清晨。


    田中太太從二樓寢室步下客廳,赫然發現籠門敞開,裏麵的老鼠無影無蹤,隨後下來的醫生也當場愣住。


    「是你最後關籠子吧?難道沒有好好關緊?」


    「不,我真的有關緊!」太太認真起來,「洗過碗,替它們補充飼料後就關上門,還仔細將門栓插入栓孔,這點我記得很清楚。對呀對呀,這籠子很老舊,我還特地搖一下籠門,確認有沒有關緊。」


    「當時三隻都在裏麵?」


    「它們鑽進木層片堆裏。不過的確都在,絕對沒錯。」


    「怪哉,怎麽回事?該不會野貓溜進來伸爪拉起門栓,硬打開門……」


    「貓哪會鑽進家裏?」


    「是啊,說得也對。」


    醫生仔細檢查籠子,整個滾輪橫倒,輪軸鬆脫導致輪子掉落,輪上還脫落三根鐵絲幅條,散落木層片堆中。


    「真想不透,到底發生什麽事呢?」鐵籠是在關門後,門上栓孔與籠子栓孔交疊成一直線,再用大頭針狀的細門栓由上往下插入,貫穿兩方栓孔後卡緊。這根門栓已被抽起,隨鏈子蕩然垂掛一邊。


    「該不會……」


    「什麽?」


    「不,這想法太荒謬了。如果說拆下輪上的鐵絲,插進門栓頂部的洞孔,再用力拔起細栓的話……」


    「可是誰會這麽做?」


    「我隻是假設而已,萬一老鼠在籠裏拿鐵絲……」醫生難為情地笑笑說,注視著太太。原以為她會說別開玩笑,沒想到她帶著嚴肅神情若有所思,輕輕點頭會意,隻說:


    「圭一會好失望。」


    「是啊,他那麽努力爭取來的。」醫生也神情黯然。


    兩人在鐵籠前偏頭納悶了許久。三隻老鼠還在家裏某個角落?還是從縫隙偷溜出醫院了?最後醫生說:


    「唉,隻能向圭一道歉了。先準備今天的就診工作吧。」醫生重新打起精神般低聲自語,匆匆走進診療室。忽然他又衝回走廊上,呼喚太太:「喂,快來、快來。」


    「怎麽回事?」


    「你來看一下。」醫生拚命忍住笑,浮現奇妙透頂的表情。太太走進診療室,朝醫生指的方向望去,隻見診療台的正中央,不偏不倚,就是正中央,放著她一直尋找的那隻黑珍珠耳環。


    「啊,你在這裏找到的……?」


    「不是、不是,先前這裏當然空無一物。至少昨天深夜來關燈時,還沒有放在診療台上,這點我絕對敢保證。」


    「那麽,夜裏會有誰……」


    「你認為呢?」


    「不曉得。」


    兩夫婦麵麵相覷。


    「阿純,你該不會跟我想法一樣?」太太輕聲詢問。


    「恐怕是的。」


    「天啊,不會吧?」


    「這很難說。」


    「唉呀,難道……,太神奇了。」


    「……大概算是謝禮吧。」


    田中太太和醫生同樣,像被嗬嗬搔癢、拚命忍住笑似的,浮現非常奇妙的表情。接著兩人哈哈笑開懷,田中醫生露出滿是好奇心、少年般爽朗的笑容。


    「這世間就是有無法解釋的現象。小裕,我決定辭退大學的聘請,今天打算致電請辭。我還是想當獸醫,一直做到老態龍鍾為止。不論生意清淡,或是每月辛苦籌經費,我都堅持下去。在這裏繼續為動物治療是我的職責,我想幫助受困和病弱的動物們,你願意協助我嗎?」


    田中太太隻彎起嘴角,報以深深的、溫暖的微笑。


    10


    其實當時,達達一家仍留在田中動物醫院裏。不,豈止如此,是在田中夫婦的腳畔附近屏息不動。當夫妻倆發現耳環,像傻住似的、像著魔似的,總之笑得開心極了。那時達達它們就在垃圾袋裏麵。


    該如何逃到外麵?


    「說不定窗戶或門有留縫隙。」達達說,「阿藍家就是這樣,半夜我們總是溜出去到附近散步。要是有縫隙就方便逃走。」


    「那是養貓人家才這麽做。」鼠爸說,「主人特別為阿藍留下出入口,可是這間醫院就不見得如此。何況我們沒空在屋裏尋找,人們現在起床開始活動……。對了,你們看看這個。」


    鼠爸指的正是昨夜診療結束後,護士在前晚整理好的一袋垃圾。用過的注射針筒,或有感染之虞的沾血紗布等「醫療垃圾」,當然需要另行謹慣處理,交由業者丟棄。此外的一般垃圾,則紮緊袋口放置在診療室角落。


    「清晨時,人們會從家裏把這種袋子提出去放在路邊。」


    「嗯,路上到處都看得到。」


    「賭賭看這袋垃圾吧。」鼠爸毅然說,「我們鑽進袋裏,希望能隨袋子搬出去。爸爸來挖不起眼的小洞,等一下……」鼠爸擠進垃圾袋和牆壁間的縫隙,起勁朝袋子咬破一個小洞,稍微撕開洞口。


    「洞太大容易露出破綻。好,奇奇,你先進去……,乖乖別動喔。……然後,達達……」鼠爸跟著扭鑽進去。這時,田中醫生走進了診療室。


    喂,快來、快來,醫生呼喚太太時,三隻老鼠正躲在垃圾袋裏的麵紙和紙屑中,屏息聆聽兩人的交談。兩夫婦哈哈笑成一團,但老鼠們可沒有閑情分享歡樂。好了,接下來能不能隨垃圾袋到戶外?能順利脫身成功嗎?鼠爸當然無從判斷,其實這天早上,剛巧沒有收垃圾。


    事情回溯到昨日下午。


    達達走進滾輪,不停轉著跑,田中醫生湊近鐵籠問道:「怎麽樣?很好玩嗎?」又對它說,「有好人家收養你們,圭一絕對會悉心照料……」


    醫生離去後,三隻老鼠麵麵相覷。


    「誰是gui yi?」奇奇問道。


    「就是撿到你帶來醫院的男孩嘛。對了,他不是來探望你好幾次?」鼠爸答道。


    「那麽,以後我們就住他家囉?會是什麽樣的家庭啊。」


    「我們要住圭一家?去住多久?」達達厲聲問道。鼠爸露出為難的神情,一語不發。


    「唔……,住太久會煩喔。」奇奇悠哉地說,「籠子住得好膩,我想跟小鼴鼠們玩,想見鼴鼠媽媽。」


    「爸爸,我們要住多久?」生氣的達達瞪著鼠爸。


    「我想……,一直、大概永遠吧……」鼠爸慢吞吞回道。


    「永遠就是……一直住到死、住一輩子?」


    「對,應該是的。」


    「我討厭這樣,會完蛋的。」達達愈說愈激動。


    「可是……」鼠爸說。


    「這樣太、太過份……」


    「嗯,爸爸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換個角度想,我們來醫院幾天了?大概有十天吧。住在這麽溫馨的人家中,每天有美食填飽肚子,隻要清閑度日就行了。好好待在籠裏,不必擔心鳥或黃鼠狼來襲擊。」


    「可、可是……」


    「你先別急,還記得前幾天醫生提到的事嗎?那座公園裏好像生長一種對老鼠有害的植物,你和奇奇感冒總是不好,應該就是那植物造成的。其實來醫院這幾天,你們的咳嗽和倦怠不是都好了?我的喉嚨也變得很舒服。這十天裏,我們全都養胖許多。」


    達達氣衝衝問道:


    「那麽爸爸的意思,是想住在這種四方鐵籠裏,轉著滾輪過一輩子?這就是您說的幸福?」


    「是否幸福……,還是未知數。至少在野生老鼠中,一定有很多同伴羨慕我們的境遇。」


    「我喜歡玩滾輪喔。」奇奇說著,走進輪子裏跑起來。「哥哥自己還不是說滾輪好好玩,每天轉啊轉的跑好久。」


    「是沒錯啦……」達達表情有些尷尬,不禁想發笑,語氣變得鎮定許多。「爸爸,不管其他老鼠感受如何,您認為呢?」


    「怎麽說才好……。達達,當時我們為了潛入醫院——嚐試裝病的方法——不惜拿性命作賭注。為了與奇奇相見,那是最快捷的方式。麻雀夫婦說過醫院的人很親切,因此孤注一擲。幸好計劃進行順利,我們不但重眾,奇奇的傷勢也快痊愈了。這時才發覺我們被關在這個方形牢籠中,下星期將交給別家收養。當時全副精神投注在尋找奇奇,沒有空去思考找到它後,該如何重回河邊。」


    「那就現在來想辦法嘛。」


    「這幾天爸爸當然有想,可是這種鐵欄堅硬無比,稍微試一下,鼠牙根本拿它沒轍。」


    「怎麽辦……?」


    「隻能靜待時機,最近一定有機會……」


    達達嘖了一聲臭起臉,不再應聲就鑽進木屑片裏。嘖、嘖,借口一大堆,都講明了有溫馨家庭喂養才能填飽肚子,在爸爸心底,一定想永遠賴在這裏。絕不會錯,沒骨氣、膽小鬼,明明說好要住河邊,都一言為定了。


    夜晚來臨,達達還在嘖、嘖,心裏嘖個沒停,放進新飼料時,它索性賭氣鑽進木層片堆,根本懶得露臉。鼠爸很了解它的心情,沒說什麽隨便它去了。


    不覺進入夢鄉,等達達清醒時將近黎明,鼠爸和奇奇靠在一起熟睡。哼,算了,達達暗想,反正都不僅我的心。它忍不住走進滾輪,無意識想撫平情緒似的跑起來。


    跑啊跑,達達發覺自己無緣無故玩起這東西,不禁火冒三丈。在同樣地點,骨轆轆、骨轆轆,永遠永遠,不管怎麽跑,連一公分也跨不出去。難道就這樣原地轉到死,耗完一輩子?曉晨的光迅速染亮水麵,在河畔讓胸腔吸滿沁涼空氣,那一刻,體內盈滿了幸福感。追著奇奇跑、奇奇追著來,盡情奔馳草叢間的興奮。夕暉浴上背脊,回到爸爸等待的家,那無法忘懷的溫情,舒愜的疲勞。此情此景,將永遠不能回味了。教我一生都得轉這玩意?可惡,我才不要!


    達達自暴自棄起來,愈跑愈快,滾輪喀答喀答橫轉著搖晃。可惡!豬頭!邊氣邊狂跑,再跑、再跑,偏跨不出去。煩死了,討厭鬼。內心呐喊的瞬間,隻顧跑的達達後腿朝輪子用力蹬去,胡亂往前一跳。


    刹那間,不知怎麽回事。啪唧一聲,什麽東西鬆脫了。達達被拋向前方,撞上鐵欄反彈回來,在木層片上連翻帶滾幾下。擔心的鼠爸和奇奇湊近它,鼠爸問道:


    「喂,還好嗎?」


    「我沒事……」達達緩慢爬起來。


    它們回頭一看,發現整座滾輪橫倒,輪子脫離輪軸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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