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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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對:拜金馬甲、maylog、stson


    1


    戰鬥才開始大約十分鍾,士兵們的內心就已經被恐怖占據。


    試著想像一下。


    這是一個奪命鋼鐵四處飛舞飄散的地方。


    遠方槍林彈雨的樂音既低沉又混濁,而且是一種撼動腹部的幹澀聲響,掠過身旁的子彈發出高亢且澄澈的音色,並且傳出震得頭顱發麻的尖銳聲音。子彈不斷向我射來,刺得地麵傷痕累累且塵土飛揚,而下一顆子彈又再度在塵埃布幕之中打穿一個洞。


    在數千萬顆令天空變得焦黃的子彈中,隻要有一顆宛若指頭般大小的鐵塊射穿身體,就會令人當場死亡;方才還生龍活虎、談笑風生的家夥,下一瞬間就會立刻變成溫暖的肉塊。


    所謂死亡總是出人意表,並且下手毫不留情。


    即便如此,未曾細想就被奪去性命的人還算是幸運,因為大多數的士兵都是骨頭斷裂或是內髒破碎後,在身軀下流著一大灘血並且痛苦掙紮,他們隻能孤獨地在爛泥巴中一邊喘息,一邊默默等待死神從背後悄悄降臨,看著它用冰冷的雙手勒斷自己的脖子。


    就算真的有天國,那裏也一定是個奇冷無比、黯淡無光而且孤獨寂寞的地方。


    我感到相當恐懼。


    我用顫抖的手臂和僵硬的指尖扣緊扳機,掃射灼熱的槍彈驅趕逼近的死神。


    噠、噠、噠,槍身不斷傳來後座力,那是比心跳聲更為強烈的節奏,士兵的靈魂早已不在體內,而是沉睡於武器當中,隨著槍管越發熾熱,支配肉體的恐懼也漸漸化為憤怒。


    對著隻會以小貓兩三隻的航空救援敷衍了事的司令部大罵:fuck!


    對著隻會研擬狗屎作戰計劃的參謀本部大罵:fuck!


    對著不願意向左翼轟炸的炮兵連大罵:fuck!


    對著已經陣亡的那個家夥大罵:fuck!


    不過,最可恨的還是那些想取走我性命的混帳敵人!我要將這份鋼鐵的憤怒重重打在你們身上!


    會動的東西都是敵人!


    你們全都去死吧,全都變成不會動的屍體吧!


    我咬牙切齒地從口中發泄出怒吼聲。


    這把每分鍾可以發射四百五十發子彈的二十毫米機關槍即將用盡子彈。管他去死!如果變成屍體,我還能發射子彈嗎?所以我立刻交換彈匣。


    “換彈匣!”


    聽到我的叫聲能夠替我做掩護射擊的同伴已經死了,被分解成電波的言語空虛地回蕩於天際,我繼續扣下扳機。


    隊上的與那原被敵營射來的第一彈正麵擊中,長矛彈射穿他的機動護甲,彈頭前端穿透身體而變得扭曲變形,並且沾有分不清是血液還是機油的黏稠液體。與那原的機動護甲發出約十秒令人做惡的舞蹈後,然後就靜止不動了。


    已經不用呼叫醫護兵了,與那原的胸膛下方被打出一個直徑約兩公分的彈孔並且直穿背部,被子彈的衝擊力所貫穿的彈孔周圍由於摩擦生熱而開始燃燒,橙色的火苗在內不斷躍動搖曳,而這也是距離戰鬥開始的警報還不到一分鍾內所發生的事。


    雖然與那原動不動就倚老賣老,而且還有隨意透露推理小說凶手的癖好,但是他還不算是個該死的壞家夥。


    我所屬的中隊——三零一師團裝甲步兵第十二連隊第三大隊第十七中隊的一百四十六名士兵奉命固守特牛島的北端,任務是搭乘運輸直升機登陸後,埋伏在敵營左翼後方,逐一擊破無法承受正麵攻擊而脫隊的敵軍個體。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戰鬥開始之前,與那原就已經掛了。


    我們的部隊遭到突襲,與那原是否已經毫無痛苦地魂歸西天了呢?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所屬的部隊已經位於戰場的中央。不分敵我,大家都朝著我們發射子彈,我所聽到的聲音盡是慘叫、啜泣以及“fuck!fuck!fuck!”的咒罵聲。畜生!小隊長早就已經掛點,最老的軍曹也已經上西天了,我漸漸聽不見救援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通信早已斷絕,小隊也變得七零八落。


    我之所以能夠存活下來,是因為我在與那原被射殺時匍匐於地的緣故。


    在大家奮勇殺敵的當頭,我正躲在機動護甲的殘骸中發抖——覆蓋士兵全身的機動護甲是用日本誇耀全世界的複合裝甲板所製成的。我一時之間認為一件護甲或許會過於單薄,但如果是兩件的話,敵人的子彈應該就無法貫穿了吧?我的內心希望隻要躲到無法發現敵人身影的地方,它們就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消失。沒錯,我已經嚇得屁滾尿流了。


    我是個剛從訓練學校畢業的新兵,我雖然知道機關槍跟樁炮的使用法,可是我卻不曉得如何操作得宜。


    不管是誰,隻要扣下扳機,子彈就會砰的一聲發射出去。但是,要何時射擊才能命中敵人?要往哪裏射擊才能突破重圍?我對這些有關戰場上的知識可說是完全一無所知。


    又有一顆敵人的子彈瞬間飛過頭頂。


    口中突然有股鮮血的味道。


    這是鐵的味道,這個味道也同時證明我還活著。


    手套下的手掌濕濕滑滑,機動護甲傳來的震動表示電池勉強還能使用,我聞到一股機油的臭味,外麵的臭氣隔著快壞掉的防毒濾片不斷滲透進來,敵軍屍骸所發出的氣味就像是揉碎樹葉時所發出的臭味。


    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覺得腹部以下毫無知覺,本來應該會痛的傷口卻沒有任何疼痛感,不曉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有人說痛苦是生命的存在證明,但是對我來說,無須在意機動護甲中的尿失禁或許也算是一種解脫。


    油氣槍榴彈的剩餘量是零,二十毫米機關槍的剩餘子彈數是三十六發,子彈再過五秒鍾就會用盡,配給每個士兵三發的火箭筒在還沒使用前就已經不知去向,頭部輔視器嚴重破裂、左臂護甲半損壞,在火力全開的狀態下戰鬥輸出功率隻有百分之四十二。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左肩上的樁炮竟然絲毫沒有折損。


    樁炮是一種以火藥將碳化鎢彈頭射出的近身武器,它隻能使用於與敵人近身肉搏的短距離中。每一顆裝滿火藥的彈殼都有成年男子的拳頭般大小,當彈頭以九十度角擊入時,除了戰車的前方裝甲以外,沒有任何物質能夠防禦這種子彈。樁炮的彈匣裝填數是二十發,當初聽到這個數字時曾經想過——應該沒有人能在戰場上遇到需要以樁炮射擊二十次的場麵,不過令人意外的是,情況好像與想像中大相徑庭。


    隻剩下四發子彈。


    已經發射十六發子彈,恐怕有十五發都沒射中。


    也許是十六發。


    已損毀的抬頭顯示器(hud)上的影像歪歪斜斜,畫麵上扭曲變形的地方就是死角,敵人也許就藏身其中。


    隻要穿慣機動護甲,即使不使用輔視器也能夠察覺周遭所發生的狀況。戰鬥所需的技巧不隻有視覺而已,戰鬥經驗豐富的士兵可以透過穿透金屬或精密陶瓷的堆棧構造後所撼動的衝擊力道、扳機的扣合狀態、腳底傳來的感覺、讀取儀表板上所顯示的數字等等情報確實把握戰況。


    可是,我卻不懂這些經驗。


    初臨戰場的新兵不可能懂得這些經驗。


    吐氣。


    吸氣。


    我聞到一股既悶熱又令人皺眉的汗臭味,而且想擦掉流出的鼻水。


    我轉頭確認顯示器旁的時鍾,戰鬥開始距今才經過六十一分鍾。


    天啊!我怎麽覺得戰鬥好像已經持續三個月之久。


    我環視前後左右。


    並且


    握緊在手套中的手掌,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要用太大的力氣,因為射出的子彈會偏往下方。


    突然,有道黑影從眼前閃過。


    沒有時間確認多普勒雷達了。


    總之,先發射再說。


    噠噠噠!前方一陣塵土飛揚。


    敵人的子彈有如撕裂空氣一般直撲而來,但是我所發射的子彈卻像具有超能力般在準星前方輕輕綻開。雖然訓練學校的教官曾經說過,槍這種武器的特性就是這樣,然而我卻覺得,如果敵人沒有聽到迎麵而來的子彈掠過的摩擦音,那實在很不公平。不管敵方還是我方,都應該一邊近身感受死神的氣息一邊穿過槍林彈雨,這樣才算公平吧?


    不過,就算聽見生命終結所帶來的慘叫聲,這些不似人類的敵人也未必會跟一般人一樣心生恐懼。


    聯合防疫軍的敵人是一群怪物。


    人類稱它們為“擬態”。


    但不管如何稱呼,敵人就是敵人,你們都去死吧!


    子彈終於用盡。


    淡褐色的塵埃中出現一個歪斜球狀的陰影。


    它的高度比人類還矮,大概隻到機動護甲兵的肩膀左右。假設人類是垂直立起的棍棒,那麽擬態的外型就像圓木桶,並且於圓形身軀之上接上簡短的四肢手腳及一根尾巴,我們都稱這是拉直臃腫膨脹的青蛙溺斃屍體後的模樣;然而以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它們卻不像青蛙,反而比較像海星。


    比起人類,這些家夥的身材較小,因此攻擊上很難瞄準,但是它們的體重卻比人類還重。如果把美國人製造波本威士忌的超大圓木桶灌滿混水的砂土,大概就是這些家夥的重量。它們的密度很高,身體七成由水分構成的哺乳動物根本無法比擬,隻要被它們短小的手臂一揮,人類的身體就會輕易地被打成碎片。從他們的噴射孔中所射出的長矛彈,具有等同於四十毫米機關炮的威力。


    我們藏身於借著機械增強肌肉力量的機動護甲當中,以最先進科技所創造出的武器如刺蝟般強化自身,機動護甲的裝甲即使在極近距離被霰彈槍擊中也不會造成傷害。我們借此與擬態對峙於戰場,即便如此,這些家夥的強大威力還是無與倫比。


    麵對擬態的時候,並不會像是遭遇黑熊或是被餓虎凝望時產生生理上的恐懼感,擬態不會像動物般吼叫、也不會麵露凶相、更不會張開翅膀誇示自身的龐大,它們隻會一味地獵殺人類。那時候我的感覺就像一隻野貓正在馬路中央等候直線前進的砂石車輪胎一樣,我無法理解為何自己必須碰到這種悲慘命運。


    子彈已經用盡。


    媽媽,我要死掉了。


    我要死在這個狗屎混蛋的戰場上了,我要與痛苦、恐懼以及身體漏出的屎尿一起在這個沒有朋友戀人、也沒有同伴家人的偏遠孤島上死掉了。在朝著我馳騁而來的敵人麵前,我無法以唯一的武器防衛自身,仿佛早已用盡的子彈一般,我也已經同時將戰鬥力量傾吐泄盡。


    擬態已經逼近身旁。


    死神的氣息輕拂耳際。


    死神的身形映照在hud顯示器上。


    我看見……


    死神的全身都沾染上紅色,約莫兩米高的巨大鐮刀也是一片通紅,與其說是鐮刀,它的形狀更近似於戰斧。在敵我雙方都塗抹上灰土色的偽裝迷彩當中,它向四麵八方揮灑出紅銅色的金屬光輝。


    死神以淩駕擬態的速度直奔而來,然後用深紅色的腳將我踢開。


    裝甲瞬間凹陷,我的胸口無法喘息,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顯示器的警告信號大約一半左右都變成紅色,從嘴中噴出的鮮血完全覆蓋住整個顯示器,樁炮也瞬間擊發。


    我飛離原地十米以上,背後的裝甲板刮削著地表並且嘎嘎做響,然後便以倒掛的姿勢停下動作。


    死神揮下戰斧。


    並且發出一種將難以切斷的物體硬生生砍斷的尖銳聲響。


    就像是列車緊急刹車時的回響。


    擬態的棘皮向外迸裂。


    隻靠一擊。


    隻靠這一擊,擬態瞬間化為靜止不動的屍體,從橫切麵飄散出灰色的砂土,分為兩半的身軀各自抽搐痙攣並且發出顫抖。眼前的家夥居然能輕易地以數千年前蠻族所使用的戰斧,不費吹灰之力地殲滅人類智慧所發明的最新武器才勉強能夠給予傷害的敵人。


    死神緩緩地回過頭。


    在滿是警告信號的顯示器上亮著一圈綠色的光點,這個光點表示隊友正傳來通信。


    “……的,是……嗎?”


    是女人的聲音。


    裏麵含有雜音,所以沒辦法聽得相當清楚。


    我已經無法站立,頂多隻能以不聽使喚的肉體與機動護甲將倒轉的姿勢回複原狀。


    當我睜眼仔細一瞧,這並不是冥界使者,她跟我一樣都是機動護甲兵。不同的是,她並沒有配備樁炮,而是改用粗獷的戰斧,肩膀上的徽章不是jp而是us。普通機動護甲的顏色都是類似在砂地上潑倒咖啡般的沙漠迷彩,但是她的機動護甲卻散發出一種鮮明強烈的金屬紅銅色光彩。


    我聽過她的傳聞。


    戰場上的母狗。


    她是個為了追求戰鬥而在全世界到處遊走的戰爭狂,我也曾經聽說,人類殺掉的擬態約有半數都是這個女人所屬的聯合防疫軍us特殊部隊所創下的戰果。看到她以一身有如請敵人攻擊自己的姿態在戰鬥中存活下來,或許她才是真正的死神。


    深紅的機動護甲攜著戰斧向我靠近,並且伸出手在我的肩膀處尋找插孔,打算進行接觸通信。


    “我想問你一件事。”


    這道擁有女性特征的聲音聽來非常清晰,這是一道無法與剛剛在眼前發生的戰鬥以及兩米長的戰斧產生聯想的高音聲調。


    “書上寫說日本餐廳用餐後的綠茶是免費的……這是真的嗎?”


    從擬態體內溢出的傳導流砂在風中飄散,子彈發出瑟縮的哭泣聲,正在遠方不斷飛舞。


    這裏是戰場。


    這裏是與那原跟烏格隊長以及小隊的全體夥伴陣亡,而我則灑光所有的鋼鐵子彈。然後在機動護甲中屎尿齊流,並且在鮮血與泥水混雜的沼澤中到處匍匐爬行的鬼地方。


    “當時我完全按照書中所寫,不過卻遭到難堪的對待。從那之後,我就決定要向當地人問個清楚。”


    然而,這個女人的口氣卻有如在路邊跟相遇的鄰人聊天一般。


    在別人沉溺於屎尿而瀕臨死亡之際,卻突然詢問餐後的綠茶?一聲不響地踢人一腳,然後詢問日本的綠茶?這個女的腦袋燒壞了嗎?我很想大罵髒話回答她,但是嘴巴卻說不出話來。嘴巴已經全部忘記腦袋中記得的烏言穢語,已經發音的咒罵詞語隻能在喉頭中回蕩空轉。


    “小說這種東西,就是作家把毫無根據的事寫得好像親眼看見過一樣——一位寫戰爭小說的作家告訴過我這個道理。對了,你最好吞一下口水,放鬆扣在扳機上的指頭,然後深呼吸一次。”


    我按照她說的話做過一遍,直衝腦際的血液也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逐漸緩和下來,這個女人的話語仿佛有種讓我安定心靈的效果。


    一直淡忘的腹部痛楚也漸漸恢複,機動護甲把肌肉的痙攣當做操作信號一般不斷抖動,就好像與那原在死前所跳的舞一樣。


    “會痛嗎?”


    “廢……廢話。”


    我使盡力氣所發出的聲音有如耳語一般低聲掠過。


    深紅的機動護甲屈膝於我的麵前,仔細端詳著被削平的裝甲板,而我提出一道問題:“戰況現在如何?”


    “三零一師團目前處於崩潰狀態,主力部隊正退至海岸線準備重整戰力。”


    “你的部隊呢?”


    “不用替他們擔心。”


    “那……我的身體……怎麽樣呢……?”


    “子彈貫穿並且停留於後背的裝甲之中,裏麵全都變成炭了。”


    “很嚴重嗎?”


    “很嚴重。”


    “畜生。”


    我抬頭望著天空。


    “不過……天空竟然還這麽漂亮。”


    “沒錯,我很喜歡這個國家的天空。”


    “為什麽喜歡?”


    “被大海環繞國家的天空擁有一種澄淨美麗的顏色。”


    “我會死掉嗎?”


    “沒錯,你會死掉。”


    我不禁流下眼淚。


    我很慶幸臉頰是被無法透視的頭盔所覆蓋,因為這樣才不會被別人看到我可憐的樣子。


    深紅的機動護甲溫柔地懷抱著我的頭部。


    “你能說出名字嗎?不是你的階級單位,而是你的名字。”


    “啟二……桐穀啟二。”


    “我是麗塔·布拉塔斯基。在你死亡之前,我會陪在你身邊。”


    女人如此說道。我對她的話語感到非常高興,但是個性乖戾的我嘴上依然繼續逞強。


    “你也會死掉的。”


    “我還要在這裏辦點事。啟二,如果你死了,我就會從你的機動護甲上拿走你的電池。”


    “真是過份的家夥。”


    “所以你不用客氣,安心離開人世吧。”


    就在這個時候,麗塔收到一道通信信息,這次是個男人的聲音,與她聯機的我也自然而然地聽見聲音。


    “飼主呼叫喪犬。”


    “收到。”


    麗塔如此簡短地回答。


    “已經以武力壓製主機‘α’外圍,控製維持時限十三分鍾,請接受披薩外送。”


    “喪犬收到,以下封鎖通信。”


    麗塔的深紅機動護甲站起身,並且切斷接觸通信。


    在她的背後隱約傳來一道爆炸聲響,地表的震蕩讓我感到背脊顫抖。


    從天空飛來的雷射導彈插入地麵,並於穿透岩層後爆炸。白灰色的砂地就像是烤焦的煎餅般膨脹,裂縫當中噴出與黑糖水相同顏色的石塊。地麵發出一陣搖擺晃動,泥巴雨敲打著機動護甲的外殼,隻見麗塔的戰斧散發光芒。


    煙霧漸漸消散。


    許多物體正在導彈形成的彈坑中蠢動,多普勒雷達上顯示出紅色的光點,這是敵人的信號,因為數量太多,所以點跟點幾乎都是以重疊的方式顯現。


    她似乎點了點頭。


    然後,開始往前衝去。


    揮砍、揮砍;轉身,再揮砍。隨著戰斧閃爍,擬態的棘皮紛紛應聲撕裂,從橫切而溢出的傳導流砂乘著旋風飛揚飄散,就像用小刀切取奶油一般,麗塔輕鬆地斬殺敵人,她守護著我,並且不斷轉圈移動。


    雖然麗塔跟我都是受過同種訓練的士兵,但是我就像電池用盡的玩具一般橫躺在一旁,而她卻是揮舞戰斧與敵人奮戰,她沒有受到任何人逼迫,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意誌來到這個狗屁不通的戰場上,但是我卻完全派不上用場。本來我應該隨意屍橫荒野,但是我卻連累前來救援我的友軍身陷危險。


    我心想,我如果不把樁炮裏剩餘的三發子彈用完,我絕對死不瞑目。


    於是,我以單腿撐起身體。


    並將手置於膝上。


    起身。


    大聲叫喊。


    拚命向前猛衝。


    麗塔的深紅機動護甲回頭觀望。


    耳機中聽到些許雜音。


    但是我卻聽不懂麗塔正在說些什麽。


    敵群中有一隻異樣的擬態,這隻擬態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外表怎麽看都像是青蛙的溺死軀殼。不過,它所散發的感覺跟其它個體不太相同,也許這是我在生死交關中磨練到極致的第六感讓我能夠一眼看出值得決一死戰的敵人,就決定攻擊這個家夥。


    我撲向這隻擬態。


    擬態立刻用尾巴反擊。


    我感到身體突然變輕,我的手臂被敵人切斷,還好是右臂,樁炮還配置在我的左肩上。


    我扣下扳機。


    子彈卻被彈開。


    保持九十度角。


    再來一槍。


    棘皮再度被打出一個洞。


    再補一槍。


    失去意識。


    2


    枕邊有一本閱讀到一半的平裝書。


    這是一本偵探小說,主角是一名自以為是東洋通的美國偵探,我的食指正指在事件關係人聚集在紐約和風餐廳的那一頁。


    正當意大利籍委托人想在餐後點杯濃縮咖啡的時候,這名偵探製止他並且炫耀地表示日本餐廳在餐後會送上綠茶,他接著說明醬油跟綠茶非常搭配,還有印度奶茶為何要加香辛料之類。他的目的是為了找出凶手才大費周章地召集關係人,但是他卻綿延不絕地說著與主題毫不相幹的話語。


    我揉了揉眼睛。


    並且隔著襯衫摸向肚子,我摸到半年前還沒有的腹肌線條,腹部並沒有傷口的痕跡,也沒有變成黑炭,右手臂還完整地接在肩膀上,因此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總結來說,就是因為閱讀此種小說讀到睡著並且做了一個惡夢。


    在女瘋子麗塔電波斯基詢問偵探小說內容的時候,我早該察覺這是一場夢,橫跨太平洋專程前來支援戰事的us特殊部隊隊員並不可能閱讀這種暢銷偵探小說。這些家夥如果有這種空閑時間,應該會用來維修機動護甲吧!


    感覺很不舒服。


    今天是首次出擊的日子,上戰場前就夢到自己特別晉升兩個軍階,這實在讓人哭笑不得。(注:任務中戰死便可獲得提升兩個軍階的功勳。)


    狹小的兩層式鐵床上鋪回響著低沉混濁的電台音樂,那是年代非常久遠的搖滾樂。dj異常亢奮的動畫式說話聲、基地開始活動的噪音以及其它家夥四處閑扯蛋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腦際中震耳欲聾的聲音正用輕鬆滑稽的腔調播報天氣預報——延續昨天的好天氣,今天群島方麵晴朗無雲,下午開始發布紫外線警報,請特別注意陽光日曬。


    隻用防火材料組合而成的簡易兵營的牆壁上貼著幾張古銅色肌膚泳裝少女的海報,不曉得是誰動的手腳,少女臉蛋的部份已經被人撕破,並且被換貼上軍報中剪下的首相麵容。泳裝少女的臉正在不遠處一張擺出姿勢的肌肉男海報中露出甜美的笑容,而肌肉男的臉目前行蹤不明。


    我在連成一整排的鐵床下鋪伸起懶腰,以鋼管焊接而成的耐用床架因此不斷嘎吱嘎吱地作響。


    “啟二,簽個名吧。”


    與那原從上鋪探出頭,他在我夢到的戰場中一開始就已經陣亡,在現實中這種人物卻偏偏都活得特別久。


    與那原仁是一位比我早入伍三年的機動護甲兵,他的身體比我多削掉三年份的贅肉,也比我多增加三年份的肌肉。假設他也像一般人在社會上生活的話,他那輕浮無禮的態度應該會大為收斂,進而成為一個圓潤香滑的帥哥吧?不過,現在的他與其說是精悍,總之算是擁有一副軍人的模樣。


    “這是什麽?”


    “宣誓書,之前說明過的那個。”


    “我昨天就簽過了。”


    “咦?那就奇怪啦……”


    上鋪便傳來翻東找西的悉窣聲。


    “沒有,跑到哪裏去啦?算了,你再簽一次吧。”


    “你應該不會拿去亂用吧?”


    “這份文件也隻有配給屍體袋的時候才用得到,根本就沒辦法亂用。當然,如果你會死個兩三次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聯合防疫軍的前線基地有個傳統——士兵們會潛入軍中雜貨鋪(p)偷酒來喝,以做為出擊任務前的餘興節目。如果戰死,就再也無法享用美酒了,反正明天便會身在戰場,而且就算喝醉,留在血管裏麵的乙醇也會因為注射藥物而被強製分解。


    如果偷竊行為被發現,就會移送懲戒委員會,搞不好還有可能遭到軍法審判。不過也必須等到作戰結束返回基地之後才會發現物資減少,而作戰當中一定會有士兵戰死,戰死者的罪名則不會被嚴格追究。萬一東窗事發,隻要推給戰死的人便可,因此全體參與者都會留下字據,用以證明計劃此次偷竊的人是自己。


    聽說被偷的店家也知曉這件事,明知會被偷走,老板還是會在店裏擺放好酒,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幹脆在出擊之前把酒分給全體士兵加油打氣呢?根據店家所說,這似乎是一種傳統做法。


    “你都不會緊張喔?”


    我把那張紙接過來。


    “如果現在就開始緊張,到作戰前大概就掛了吧!”


    “我下午都會穿著機動護甲練習匍匐前進。”


    “你打算一直穿著嗎?真是個怪人。”


    “現在不穿,那要什麽時候穿?”


    “你腦袋燒壞了嗎?出擊任務是明天吧?”


    我不禁從床頭翻滾落地,與那原跟躺在隔壁床上看著黃色雜誌的隊友瞬間眼神交會之後,便轉頭注視著我的麵容。


    “……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作戰延期了嗎?”


    “沒有延期,本來就是明天,我們準備在麽勾洞洞(19:00)用偷來的酒進行秘密演習,喝個痛快之後,明天就是地獄的開始,完全按照預定計劃。”


    我記得昨天才喧鬧狂歡地喝著從p偷來的酒,因為首次出擊而感到非常緊張,所以不想喝酒的我很早就離場回去看推理小說了。我記得很清楚,與那原跟女兵纏綿溫存之後,還是我把醉醺醺的他拖到上鋪去的。


    或者……


    這也是夢中發生的事呢?


    我拿起放在床上的推理小說,本來認為有空就要讀一讀的,但是卻在隊形訓練以及公務跑腿中用掉大半時間,因此小說都一直躺在手提包裏麵,沒想到出擊前一天終於有機會閱讀小說。我當時一邊苦笑,一邊心想老天真是會捉弄人。


    我翻開書本。


    我確實讀過自以為是東洋通的美國人偵探這段,就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他自誇地展現關於綠茶的學識。


    如果今天是出擊的前一天,那天我所讀到的內容到底是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湧入我的腦袋的呢?


    我不禁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作戰隻要隨便唬弄一下就好啦!”


    “真的是這樣嗎?”


    “你隻要沒有射到同伴的背脊而能活著回來,就算有八十分了。不用太擔心啦!”


    “……喔。”


    “你如果太過煩惱,在還沒失去性命之前就會被宇宙的怪電波打中腦袋喔!”


    與那原用手指比著槍炮的形狀,然後緊貼於自己的額角。


    我所頂替的前一個士兵就是精神變得異常之後而被送到後方去的,聽說他的腦袋好像接收到人類即將滅亡的電波。聯合防疫軍的機動護甲士兵竟然會收到人類滅亡的電波,這真是不倫不類,雖然這種士兵並不像戰死的人那麽多,但多多少少還是存在。


    戰場無論對健全的肉體還是健全的心靈同樣都是有害的,我不過是來到前線基地而已,也許我的腦部已經發出危險信號並且讓我開始產生幻覺。


    “……照我看來,那些在戰場上不會發瘋的家夥,腦袋才是少了幾根螺絲吧!”


    與那原誇張地這麽說著。


    “請不要嚇唬新兵。”


    “你看看費列渥那個老家夥吧,人為了存活下來,就必須失去某些身為人類擁有的重要特質,像我這麽細致高尚的人不適合上戰場吧!真可憐喔~~”


    “軍曹是個好人。”


    “這不是人好不好的問題。我的意思是他的心髒搞不好是用鎢做的,還有他的斜方肌練得太厲害,導致腦容量減少等等之類的問題。”


    “那樣說不太好吧……”


    “那你能肯定電波斯基也同樣是人類嗎?”


    “這個嘛……”


    如同平常一般,正當我們不著邊際地說著麗塔的壞話時,軍曹立刻現出身影。


    巴托洛梅·費列渥是我們小隊的首任軍曹,他是一個長年存活於戰場的老兵,也是實際操兵帶隊的人。大家都說構成費列渥這個人的要素當中,百分之七十是很會照料人的大叔,百分之二十是無可救藥的體能訓練狂,而剩下百分之十的成份就是鐵跟碳了。


    費列渥板著麵孔望向我們一眼之後,朝著手握字據的與那原眉頭一皺。


    “偷偷潛入p的是你吧?”


    “沒錯。”


    與那原一派輕鬆地如此回答。


    四周橫躺在床上做著雜事的好漢們,這時就像一群倒黴的的蟑螂突然遇見殺蟲劑似地,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躲到棉被當中,因為大家都知道,眉頭深鎖的軍曹隻會帶來壞消息。


    “難道是……警備方麵有什麽問題嗎?”


    我向眉宇間宛如加上增強裝甲般扭曲臉孔的費列渥提出這個問題。在我的夢中也發生同樣的事情——當與那原潛入p的時候,不幸發生其它事件,因此本來作戰結束後才會被發現的偷竊行為卻馬上被抓包。


    “你怎麽會知道?”


    “沒有,我是……猜的。”


    “到底怎麽啦?”


    “有一群混蛋在跟你們無關的地方捅出婁子,雖然不是你們犯錯,我們在麽勾洞洞(19:00)還是要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級裝備集合,記得把命令傳達下去。”


    “你在開玩笑嗎?明天就要出擊,我們現在還要做基礎訓練(pt)喔?”


    “與那原伍長,複述命令。”


    “麽勾洞洞(19:00)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級裝備集合……但是軍曹,喬治亞強攻作戰應該是每次都會被罵的事吧?為什麽這時候才要在雞蛋裏挑骨頭?”


    “……你想知道嗎?”


    費列渥瞪大雙眼,我不禁緊張地吞下口水。


    “當然,不管怎麽說都太誇張了吧?”


    “自己去查。”


    “等……等一下,軍曹!”


    費列渥以標準的步伐走出三步,然後停下腳步。


    與那原以鋼管床架與字據為掩蔽物,發出抗議的聲音。


    “提示一下答案嘛~噗~噗~”


    “少將大人抱怨說:‘這個基地的爛警備體製到底出了什麽問題?’這件事不隻是我,就連中隊長也沒輒,你死了這條心吧。”


    “難道他想讓我們留下美好的回憶嗎?”


    “有人會在出擊前一天沒事找事做嗎?笨蛋。”


    其實,我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這也是在夢中所發生的事。


    一年半前,我們在衝繩登陸戰中吃下大敗仗,因此對聯合防疫軍jp來說,奪回位於房總半島海上的特牛島就成為一個絕對必要的任務。如果讓敵人在島上建立侵略據點,東京就會岌岌可危,即使皇居跟政府機關已經遷到長野,不過經濟的中心還是在東京。


    參謀總部也明白此次的作戰成敗攸關日本生命線的維係,因此除了調動兩萬五千名機動護甲兵之外,許多鬥誌高昂的將官也陸陸續續地進駐位於房總半島的花線前線基地。不僅如此,我方高層將領還征詢衝繩戰中婉拒參加作戰的us特殊部隊,請求他們也共同加入作


    戰。


    東京就算變成沙漠,美國佬也不痛不癢;但是如果生產世界第一輕巧強硬複合裝甲板的臨海工業地區被擬態侵占蹂躪,那可就大事不妙,雖說零件的七成都是在中國的工廠生產,但是製造出人類智能結晶的機動護甲還是需要日本的技術。基於此種理由,美國佬才決定前來支援。


    由於他國的部隊加入戰局,因此警備比平常變得更加嚴格,原先跟警備方麵串通準備共同竊取的預備物資好死不死地也列入盤查對象,而不知前因後果的將官聽到這件事之後非常生氣……然後事件就爆發出來。


    “真衰,到底是誰搞的飛機啊?”


    “原因不是我們小隊,鐵麵女王的部隊是美國佬的重要部隊,因此我們就像處女走夜路一樣緊張兮兮的。”


    “唉……”


    與那原誇張地歎出一口氣。


    “哎呀,痛痛痛痛~~我突然肚子痛!軍曹,我快痛死了!可能是盲腸,也許是上次演習受傷時感染破傷風菌!一定是這樣沒錯,真糟糕。”


    “你們記得先做好天黑前不會結束的心理準備,好好補充水分,別把疲勞延續到明天。”


    “痛痛痛,哇~~”


    “桐穀,記得要喝水。”


    “是、是的。”


    費列渥完全不管躺在床上裝病的與那原,緩緩地走出兵營。


    “好痛……嘖,這老頭真難對付,他一定是把幽默感忘在富士山麓了,我絕對不要變成這種老頭,你也這麽認為吧?”


    “嗯……”


    “唉~~真是個倒黴倒黴倒黴倒黴日,真是狗屎狗屎狗屎,怎麽都不會發生好事啊!”


    事情的發展就跟記憶完全一樣。


    之後,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連續進行三個小時的pt訓練,接下來佩帶閃亮勳章的少佐對累壞的我們訓話三十分鍾後才終於解散,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的嘴中不停咒罵——如果我還穿著機動護甲的話,我就用強化肌肉後的手指把你的狗屁股毛全都拔光。


    我的記憶中雖然沒有參加費列渥跟與那原兩個人的對話,但是發生的事情經過幾乎完全一樣。


    我開始懷疑。


    今天早上,我所經曆的真的是一場夢嗎?


    3


    有種動作叫做前體支撐。


    這是一種以俯臥撐向上的姿勢一直維持不動的動作。


    看起來似乎簡單,其實相當吃力,不但手臂與腹部會漸漸發麻,而且還會逐漸失去時間的感覺,等到腦中跳過柵欄的綿羊數超過一千隻時,想要換做俯臥撐的願望就會排山倒海地蜂湧而至。兩隻手臂並不是鐵棒,它之所以有關節跟肌肉就是為了做出伸縮運動,伸伸縮縮、伸伸縮縮,這是多麽愉悅的事啊!可惡,胡思亂想隻會讓人心情沮喪。你是鐵棒,你要變成鐵棒,快變成一根筆直的鐵棒吧!


    機動護甲兵原本並不需要過度的肌肉力量,不管你的握力是三十公斤還是七十公斤,隻要穿上機動護甲,就能夠以最大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抓取任何物品,對機動護甲兵來說,以某種姿勢保持肌肉不動或是擁有持久力的訓練更為重要。


    因此必須做前體支撐,有時也會進行蹲馬步等訓練。


    還有一種說法,前體支撐曾經是舊自衛隊禁止摑掌或拳頭毆打教訓部屬之後所衍生出的一種懲罰方式。雖然我並不認為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合並到防疫軍的自衛隊舊習殘留在裝甲步兵部隊當中,但不管怎樣,想出這種訓練的家夥最好現在立刻死掉。


    “九十八!”


    “九十八!”


    “九十九!”


    “九十九!”


    我們配合中隊專屬準尉所發出的口令,以拚死一搏的大聲量朝地麵用力喊叫。


    汗水滲入眼眶。


    “八百!”


    fuck you!


    強烈的日光描繪出輪廓清晰的形影,高掛在晴空中的隊旗啪噠啪噠地迎風招展,吹拂臨海演習場的風含有海潮的腥味,把海水的濕滑感黏答答地殘留在皮膚之上。


    在寬廣的演習場正中央,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一百四十一名士兵正保持著前體支撐的姿勢進行訓練,三名小隊長各自在小隊前站立不動,表情嚴肅的中隊長則正在營地帳棚的遮蔭處眺望我們,中隊長旁邊坐的是隸屬參謀總部的少佐,而吩咐進行這場多餘訓練的少將大人此刻想必正坐在空調冷氣吹拂的辦公室裏輕鬆地喝著綠茶吧!真是狗屎混帳。


    少將是存在於雲端之上的人物。他的地位十分崇高,比我還偉大、比與那原還偉大、比費列渥還偉大、比小隊長還偉大、比中隊長還偉大、比大隊長還偉大,比有如天神一般統馭花線基地的連隊長還上一階的就是少將。由於實在太過偉大,所以反而缺少真實感。


    一旦成為少將,就不必再偷酒喝,每天都可以早睡早起,睡前不但可以刷牙,也可以修剪胡須,就算是調動士兵前往可能喪命戰場的前一天,也可以心如止水地在座椅上穩如泰山。呸!明明隻要在長野製定作戰計劃就好,他幹麽多管前線基地的閑事啊!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耶!好吧,你要是敢若無其事地前往戰場的話,我一定用流彈把你變成敵前陣亡(kia)——一些倘若暴露出來就會被槍斃的想法掠過我的腦際。


    酷刑遊戲的觀眾不隻少佐而已。


    最高興的還是第四中隊的那些家夥。我們中隊與第四中隊一向交惡,原因是我們在橄欖球對抗賽中以超過三十分的懸殊比數贏過他們。他們明明今晚也要喝酒,但是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放聲嘲笑。真是些混帳家夥,等你們在登陸特牛島陷入危難時,我絕對不會伸出援手幫助你們。


    us特殊部隊的家夥加上跟著他們的幾個貌似戰地記者的男子,正在遠處聚眾觀察我們滑稽的姿態,他們也許認為前體支撐很稀奇,所以美國佬的粗壯胳臂正指著我們並且放聲大笑。他們的叫囂聲隨著海風傳進我們耳中,即使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還是覺得很吵。如果此時將氣球放在距離他們極近距離的位置,搞不好會被他們的噪音震破。啊,居然把相機架起來了。拍個屁啊!你們全都列入kia名單,給我記住。


    疲勞與痛苦漸漸侵蝕全身。


    好累。


    我感到非常無趣,雖然這是夢中發生的事,但是我已經是第二次接受基礎訓練(pt)了,而且還是前體支撐,身體完全動彈不得。此時我突然想起訓練學校教官的教誨,他說我們要積極地在苦痛中尋求快樂,因此我保持頭部不動的姿勢並將目光射向四方。


    脖子上掛著通行證的美國記者劈裏啪啦地拍著照片,他是個體格健壯的男子,站在擁有許多壯男的us特殊部隊身旁絲毫不顯遜色,看來他似乎比我更適合上戰場。


    us特殊部隊的氣氛感覺很像費列渥軍曹,他們把壓力與痛苦當作摯友,對立即可能降臨身旁的危險總能保持微笑地打招呼:“來得正好。”對於我這個新兵來說,我實在沒辦法模仿他們。


    在眾多粗漢壯男當中,有位獨具異彩的女子躋身其中。


    這個女子形隻影單地站在距離這些特殊部隊隊員不遠的地方,她的體態非常嬌小,跟那些身材高壯的特殊部隊的家夥並排站在一起。讓視線有一種遠近失焦的感覺。


    《清秀佳人從軍記》


    我的腦中驀然浮現出這個標題。


    這種感覺就像蒙哥馬利(montgomery)突然腦筋秀逗寫出一篇外傳,描述腋下夾著機關槍的安(anne)趨身前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


    這位女性的發色呈現一種泛紅的鐵鏽色,但是並非火焰燃燒或鮮血等等令人感覺驍勇強悍的顏色,如果她沒有身穿灰色的襯衫,很可


    能會被誤認為到基地參觀而於東張西望時迷失方向的學生。


    就像中世的平民仰望王公貴族一樣,這些粗壯的男子漢們遠遠圍觀著這個身高隻到自己胸前的女性。


    我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女的就是麗塔。


    沒錯,一定是她。如果不是的話,不可能會有這麽不像裝甲兵的女性夾雜在us部隊之中。普通的女性機動護甲兵看起來都是一些長得像猩猩跟人類混血的女子,如果不是長成這樣,就不可能跟戰鬥於最前線的裝甲步兵部隊一同並肩作戰。


    麗塔·布拉塔斯基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軍人。


    在我誌願加入聯合防疫軍的時候,網絡新聞每天都打出“天才指揮官出現!”、“女武神(valkyric)的化身!”等等標題,甚至聽說好萊塢曾以麗塔為女主角拍攝電影,但是我在公映前就已經入伍,所以沒有看過。


    麗塔所隸屬的us特殊部隊在戰鬥中所擊毀的擬態數量大約占人類成功掃蕩數量中的五成,而且美國佬以不到三年的時間,就輕鬆地達到我們必須花費二十年才能擊倒的敵人數量。麗塔對於以擬態為敵而不斷失敗的聯合防疫軍來說,就像降臨人世的救世主一樣。


    ……這畢竟是傳聞中的說法。


    實際上,我個人認為她隻不過是宣傳部隊中的一員,目的是為了要配合開發新武器及新戰術借以拉回戰線進行反攻。


    防疫軍的士兵中六成是男性,如果換做是前線浴血殺敵的機動護甲兵,比例就會扶搖直上達到八成五。以來曆不明的生命體為對象持續二十年的戰鬥生涯,而且還是不斷節節敗退,請問此時出現在這群腦袋長滿肌肉的壯漢麵前的救世主,是男的還是女的比較好呢?如果我是參謀總長的話,肯定會選女的。


    隻要有us特殊部隊參加的戰線立刻士氣大振,原本在懸崖邊進退維穀的聯合防疫軍馬上展開反攻。us特殊部隊結束北美防疫戰之後,也參加第二次歐洲防疫戰,隨後又支援北非防疫戰,而這次則是來到敵軍迫近本州島的日本。


    us的士兵都稱她為戰場上的母狗,或者是“queen birch”。


    而我們都私下叫她女瘋子麗塔電波斯基。


    麗塔·布拉塔斯基身著赤紅色的機動護甲,腦袋有點脫線。她對技術人員搏命開發出可以躲避敵人目光的電波吸收漆嗤之以鼻,並且把機動護甲塗成金屬紅銅色,而且那還不是普通紅色,而是熒光色塗料。隻要天色變暗,她的周圍就會吐出吸收的光線而發出微暈的紅光。


    也有人私下傳言,她身上的紅色塗料是隊友流下的鮮血。由於在戰場上特別顯得特別突出耀眼,所以她會受到敵人以密集火力攻擊。由於是宣傳隊員的關係,她可以輕易地將夥伴一腳踢開,甚至當做自己的擋箭牌,而當她的偏頭痛發作的時候,她會不分敵友地瘋狂亂鬧,借此不讓機動護甲擦到半顆子彈,就可以從鬼門關前全身而退……等等的謠傳滿天飛。


    傳說中的軼聞趣事以及略帶誇張的情節,正好可為苦悶無聊的士兵提供打發時間的素材。在同一個前線基地起居,同樣也是機動護甲兵,但是我至今卻沒有見過她的真正麵目,也許我們打從內心就不喜歡這個同為士兵,卻受到特別待遇的麗塔·布拉塔斯基。


    我興味盎然地眺望著麗塔發端筆直翹起的短發。


    仔細一瞧,麗塔的臉蛋長得相當標致,也許可以歸到美女一類。她擁有細長的鼻子以及尖尖的下巴,雖然身為一名機動護甲兵,但是脖子既細長又白皙;順帶一提,她的胸部非常平坦,她的胸部小到令人覺得她不是白色人種,其實這也無關緊要。


    看到她的身影會聯想到“戰場上的母狗”這個字眼的家夥,腦袋一定有問題,不管怎麽看,用可愛的小狗會比較適合吧?無論如何,在一群杜賓狗當中如此稀鬆平常地夾雜著一隻小狗,想必這隻小狗應該也是非同小可吧……?


    如果在今晨的夢中,這個女人在紅色機動護甲啪噠一聲裂開後從中現身的話,想必我一定會十分驚訝。我私下暗自認為,麗塔·布拉塔斯基應該是個既身材高挑又表情冷酷,並且帶著一身完美的身材散發幹練氣息的女子——想到此處,我不禁莞爾一笑。


    接著……


    我跟她雙眼交會。


    短時間內,她凝視著這個盯著自己不放的無禮新兵,而我就像一隻凍僵的青蛙回望著她。


    她開始移動步伐。


    越走越近。


    她走路的方式就像一隻大型野獸,一步一步用力踩著大地並且飛快地邁開步伐,可是由於她的步伐太小,結果卻變成一種慌亂急速的奇怪走法。


    我可是動彈不得,不要靠過來!可惡!拜托你走開!去!去!


    麗塔並未停下腳步。


    糟糕,上臂的肌肉開始發抖。


    亂步。


    快走。


    轉圈。


    或許是我的苦苦哀求得到上天回應,她在我的眼前做出一個九十度的轉向,接著就走向少佐坐鎮的營地帳棚。


    她做出一個符合標準形式的敬禮,雖然不會令人感到鬆垮歪斜,但也並非颯爽利落,她的敬禮相當符合戰場上的母狗這個稱號。


    少佐對麗塔投以狐疑的眼神。麗塔的階級是準尉,在軍隊階級當中,少佐跟準尉的差異大概可以比喻為略顯氣派的餐廳中的西餐與家常餐廳中的客飯,順便一提,像我這種新兵是屬於快餐,而且還是為了充數而大量出現的薯條。


    然而,她隸屬於聯合防疫軍us,除了是這次作戰中的要角,還是比全世界任何軍人都還重要的人物,因此兩人實質上的權力關係相當微妙。


    麗塔悶不吭聲地站在原地。


    少佐便開口問道:


    “……有什麽事嗎?”


    “屬下可以參加嗎?”


    這道聲音跟夢中一模一樣,是一種高亢且尖銳的聲音,而且是發聲標準的高速英語。


    “你明天還要參與作戰。”


    “他們也是一樣。屬下所隸屬的部隊並沒有經曆過此種基礎訓練(pt),屬下認為屬下的參加有助於明天共同作戰的合作成功。”


    少佐沉吟片刻,而遠處圍觀的us特殊部隊的家夥正在吹著口哨起哄。


    “為了作戰成功,請務必準許屬下參加。”


    “嗯……好吧。”


    “感謝長官理解與寬容。”


    她嚴肅地敬禮,然後向右一轉,麗塔便鑽進這群與地麵大眼瞪小眼的男子隊伍中。


    她來到我的旁邊,開始進行前體支撐,緊繃賁張的空氣中傳來一道纖柔的肉體所散發出的熱氣。


    我依然保持不動的姿勢。


    麗塔也紋絲不動。高空中傳播熱氣的太陽灼熱地烤著我們的肌膚,腋下緩緩滑落一珠汗水,麗塔的肌膚上也浮現出汗水的珠粒。fuck!這種感覺就像土雞隨著聖誕節的火雞一同被關進烤箱一樣。


    她輕輕地晃動嘴唇,她的聲音小到隻有我才能聽見。


    “我的臉上沾到東西了嗎?”


    “什麽?”


    “你從剛剛就一直盯著我。”


    “不……沒有……”


    “我還以為我被雷射瞄準器鎮定了,我不太習慣這種肆無忌憚的視線。”


    “抱歉……並沒什麽特別的原因。”


    “喔,原來如此。”


    “桐穀,你這個笨蛋,身體打直!”


    小隊長的咒罵聲傳到耳裏,我慌張地伸直臂膀,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表情就好像這輩子第一次跟旁邊的士兵說話一樣,仍然持續做著前體支撐。


    pt訓練不到一個小時就宣告結束,驚


    訝得啞口無言的少佐並沒有對我們訓話就自行返回宿舍,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也在出擊前一天度過了一個有意義的下午。


    這個發展跟我的記憶不太一樣,麗塔在夢中既沒有跟我眼神交會,也沒有參加pt。


    也許是我想太多,她或許是為了破壞少佐的興致才參加我們的基礎訓練,在軍隊這種階級代表一切的社會當中,隻有女武神的化身才敢對將官決定的懲罰訓練加以搗亂,當然,也有可能隻是個性善變的電波女天線接收到奇妙前體支撐的信號……


    我認為麗塔·布拉塔斯基應該沒有傳說中那麽惡質。


    4


    “天啊,昨晚真是太美妙了。”


    “是是。”


    “哇,她那纖細的身體好像裝上彈簧一樣反應超棒,讓我的腹肌也劈裏啪啦地一直晃動喔!”


    “她如果聽到你跟別人這麽說一定會生氣。”


    “哪有人被稱讚還會生氣的,不過說真的,昨晚實在太美妙囉!”


    與那原說話的同時,也使勁地刺出他的腰杆子。


    身穿機動護甲的人做出此種動作感覺非常滑稽。實在很難想像,如此不經意的動作居然擁有摧毀一般住宅的威力。


    小隊隊員穿著待機狀態的機動護甲正埋伏於特牛島北端,我們的麵前立起一個高約五十公分左右的屏幕,並且播映著我們身後的風景——這個叫做光學迷彩,這種裝置是為了讓敵人從正麵觀看時難以察覺我們的存在,不過如果是在空襲過後野火燎原的地形,也就沒有前後的區別了。


    擬態平時躲在連接海底的洞穴當中,在登陸作戰前,我方會不斷發射鑽地前進而在地底深處爆炸的飛彈,一顆飛彈的價錢就可以耗盡我一整年的收入,可是敵人總是能巧妙地躲過空襲,讓我不禁懷疑它們好像事先就早已得知作戰計劃似地。製空權掌握在人類的手裏,結果我們還是隻能以大規模的地麵戰逼出擬態。


    我們小隊是潛藏的伏兵,所以我並沒有攜帶光靠組裝就可變為一輛小型車輛大小的大口徑機關炮。我們配備的武器隻有口徑二十毫米的機關槍、油氣槍榴彈、樁炮,再加上每人配給三發的火箭筒。


    我跟與那原直接以通信導線連成一線,與那原跟費列渥連線,而率領小隊的費列渥則是分別跟其它好幾個人聯機,再與小隊長進行暗號通信。氣溫攝氏二十八度,氣壓是一零一四個百帕(hpa)。再過片刻,我方主力就要開始進軍攻擊了。


    昨晚隻花一個小時就成功結束pt訓練之後,不同於記憶中的是,我參加飲酒喧鬧,因為我不想閱讀一遍好像已經讀過的小說,接著我把跟女兵溫存後酩酊大醉地回到營舍的與那原拖上床鋪,這跟夢裏發生的事一模一樣。


    與那原的女朋友聽說也是機動護甲兵。除了特殊部隊之外,前線的男女士兵由於是分別編隊,所以在戰場上不可能彼此相遇。


    “如果……有一方戰死的話,應該會相當悲傷吧?”


    我試著這麽詢問與那原。


    “沒錯,的確會很悲傷。”


    “你無所謂嗎?”


    “天國又不是瑞士,不可能讓你把錢存到秘密賬戶之後遠走高飛,能做的就隻有在出擊前爽快一下,這是身為士兵的基本原則。”


    “話是沒錯……”


    “別耍別扭啦!你也快點找個妞吧!”


    “我才沒有耍別扭呢。”


    “電波斯基如何?你們在pt訓練的時候不是說了幾句話嗎?她應該對你有意思吧?”


    “請不要胡說。”


    “那類小個子的在床上,通常是出人意表地熱情奔放喔!”


    “說話的方式很下流喔……”


    “上床還分什麽上流下流,人類已經進化到不管是小兵小卒還是少將大人,大家都是一律平等地掏出胯下寶貝嘿咻幹活……”


    “與那原,你怎麽那麽多嘴。”


    “連軍曹都這麽說我,真讓我難過。表麵聽起來是一堆蠢話,但是這其實是我纖細的腦神經經過嘔心瀝血後的思想結晶呢!大家說對吧?”


    “部份同意。”


    “我投棄權票。”


    “……”


    “基本上還算同意。”


    “我已經設定防毒濾片過濾你的笑話,所以跟我無關。”


    “先不論與那原的吐槽功力,我覺得桐穀的耍寶技巧有待加強。”


    “分隊長!我覺得應該差不多該啟動機動護甲的操作係統(os)了,如果在作戰中死機那就麻煩大了。”


    “香煙香煙香煙……啊!好想抽煙喔。”


    “你的尼古丁中毒還沒痊愈啊?”


    “你們很吵!你們吵得我睡不著覺啦,混蛋!”


    以通信導線聯機的分隊男性成員七嘴八舌地回答感想,費列渥則聳聳肩膀表示無話可說。


    這是真的,我在訓練學校也曾經學過,人因為緊張過度而快要把身體逼到爆掉時,隻要想著快樂的事就好,因此人類中近似野獸的家夥所想的“快樂的事”會集中在異性方麵,那也是無可奈何。


    話雖如此,不過我的腦中能夠想到的人也就隻有那位麵容逐漸模糊的圖書館館員,我甚至不曉得她現在過得如何,自從她結婚後已經過了半年,也許她現在正挺著肚子身懷六甲吧?


    剛從高中畢業的我會誌願從軍,跟未能擄獲她的芳心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嗯,我想應該沒有關係。


    我之所以會從軍入伍,是因為我認為如果將生命托付給運氣決定一切的戰場,也許我就可以在肮髒齷齪的世界裏找到一點生存意義——那時的想法實在有夠天真幼稚。如果現在的我是深藍色的話,那麽當時我就像是靛藍色一樣天真。很憾的是,我的生命好像連一顆飛彈的經濟價值都不如,因此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現願意接受我以生命做為賭注,並且告訴我存在於世界的意義的親切發牌員。


    “我們不先挖個壕溝,光坐在這裏好嗎?”


    “挖壕溝就失去光學隱蔽的作用了。”


    “我覺得光學迷彩根本就沒用,敵人的可視範圍又不一定跟人類一樣,像我們在衝繩的時候,敵人應該看不見的攻擊直升機照樣被打得落花流水,害我們吃足苦頭。”


    “下次我碰到敵人的時候,會幫你問一下它們到底看不看得見。”


    “我覺得壕溝實在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真想挖個壕溝躲進去。”


    “回基地之後讓你挖個夠,我特別批準。”


    “那是對俘虜的刑罰吧。”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人發明把這家夥的嘴巴縫起來的拉鏈,就算把我的老人年金都送給他也……混帳家夥,作戰開始啦!記得注意顧好自己的卵蛋!”


    費列渥發出大聲呼喊。


    身旁立刻發出槍彈交錯的刺耳聲音,遠方炮彈爆炸的振動聲響震耳欲聾。


    我緊盯著與那原,雖然光看pt訓練的場景就可以知道那是一場夢,但是我還是不希望與那原戰鬥一開始就在我的身旁掛掉,這會讓我感覺好像做出壞事。長矛彈從兩點鍾方向射來,它鑽破光學迷彩的屏幕並且向我們疾馳而來,此時距離作戰開始的信號發布還不到一分鍾。


    為了能夠隨時擊倒敵人,我將力量貫注於全身。


    手臂開始發抖,背部漸漸發癢,襯衣的褶皺壓迫著側腹的皮膚。


    要來就來吧!


    最後的結論是,與那原並沒有死掉。


    本來應該會射殺他的最初一顆子彈不明就裏地以我為目標,我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顆混蛋到極點的敵人子彈朝著我直撲而來的情景。


    5


    枕邊有一


    本閱讀到一半的平裝書。


    這是一本偵探小說,主角是一名自以為是東洋通的美國偵探,我的食指正指在事件關係人聚集在紐約和風餐廳的那一頁。


    我以躺著的姿勢注意觀察四周,營舍依舊不變,泳裝少女的海報上貼著首相的麵容,兩段式鐵床的上鋪回響著低音混濁的電台音樂。已經過世的歌手靜靜地唱著:“就算她離開你的身邊,也不要傷心難過。”我聽到動畫式說話聲的dj正在播報天氣預報之後,就從床上坐起身。


    我在床上端正坐姿。


    然後在手臂上猛然捏了一把。


    捏過的地方立刻開始紅腫。


    好痛。


    我不禁稍微泛出眼淚。


    “啟二,簽個名吧。”


    與那原從上鋪探出頭。


    “……”


    “幹麽,你沒睡醒嗎?”


    “沒事,簽名嗎?沒問題。”


    與那原縮回身去。


    “我想問個比較奇怪的問題。”


    “什麽?隻要簽名就好,其它的都不用寫,也不用在背麵畫上小隊長的人頭肖像。”


    “我才不會那麽做。”


    “喔,我剛開始就有。”


    “請不要相提並……我不是要說這個……出擊任務是明天吧?”


    “廢話。”


    “我們並不是重複過著相同的日子吧?”


    “你是睡到腦袋抽筋了嗎?昨天的隔天是今天,今天的隔天是明天,如果不是這樣循環經過每一天,就沒有情人節跟聖誕節了,那簡直等於地獄啊!”


    “……說得也是。”


    “唉,就算是出擊前一天,你也用不著那麽煩惱吧?”


    “喔。”


    “你如果太過煩惱,在還沒丟掉小命之前,就會被宇宙的怪電波打中腦袋喔!”


    我心不在焉地望著鋼管床架。


    在我小的時候,擬態跟人類的戰爭早就已經開始。當時小孩之間相當流行以外星人為對象的槍戰遊戲,使用的是以彈簧力道擊出塑料子彈的玩具槍,遊戲中就算被子彈擊中也不怎麽痛,那是一種在極近距離中射擊也可以忍受的衝擊力道。


    我最擅長扮演死去的英雄,通常我都是扮演故意跳出來讓敵人射擊全身的角色。子彈隻要射得越多,我就會以肉身抵擋子彈而不停彈跳。我非常適合扮演此種角色,由於英雄的死,隊友就會奮勇突擊敵軍,最後的精采結局則是我付出寶貴的犧牲換取人類的最終勝利。


    當人類宣告勝利時,扮演敵方的小孩還會回歸人類的隊伍一起高呼萬歲,真是無聊透頂的一個遊戲。


    死去的英雄隻有在“遊戲”中才能辦到。心智逐漸成熟的桐穀啟二認為,要我在真正的戰爭中死掉而成為英雄,我絕對不幹,就算在夢中我也不幹。


    有一種惡夢是清醒數次都無法掙脫的夢。我明明正在夢中,就算清醒好幾次還是察覺我在夢中;明明知道是夢,無法從此種循環中脫身的狀態就會變成一種焦慮感湧上我的心頭。


    我仔細考慮,這次發生的事是否也是這樣。


    展現在眼前的情景是已經體驗過兩次的出擊前一天,也有可能是我正在鋼管支撐的床鋪上做夢呻吟。如果是夢的話,會發生跟記憶相同的現象也不出奇,因為這些都是腦袋當中發生的事……


    這太荒謬了。


    我出拳用力敲向床鋪的柔軟部位。


    向我飛來的那些黑點是夢?擊破裝甲板後穿過胸膛的長矛彈隻是腦中想像的事?從口中噴出散落的器官碎片以及血塊都是幻覺?


    讓我告訴你肺部被擊碎的人是處於什麽樣的狀態吧!那是一種溺水的感覺,卻不是在水中,而是在空氣中。就算你如何使勁想要呼吸,破碎的肺部也無法將賦予肉體活力的氧氣傳送到血液當中。你會在同伴們下意識呼吸的空氣當中,一個人倒黴孤單地慢慢溺斃。


    這是我親身體驗之前所不曉得的知識,我從來沒有聽別人說過,那種感覺絕對不是憑空捏造,這一定是發生在現實當中的事。


    每當我在深夜回想起這段情景,我一定會大聲喊叫然後起身吧!那絕對不是夢。就算這無法跟任何人說,就算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存在於體內的感覺還是證明這是事實。痛楚化為電擊在體內到處遊走,下半身重得就像個結實沙包,還有心髒被捏碎般的恐怖,這些都不是夢中兒戲可以杜撰得出來的。我不曉得原因為何,但是我確定我曾經兩度戰死。


    要我跟與那原說那些曾在某處聽到過的對話,這無所謂,說幾十次幾百次我都奉陪,反正我本來就是身陷在平淡無趣且毫無變化的每一天裏;但是要我重複地上戰場,我可是不敢領教。


    如果再這樣待在這裏,我還是會在戰場上被殺死,不管是與那原先死還是我先死,結果都一樣,我並無法在激戰中存活下來。


    我不能在這裏坐以待斃。


    我必須逃走才行。


    我要離開這裏逃往某處。


    俗語說得好,容忍有度事不過三。雖然我並不會天真地相信神明或是佛祖保佑我,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須要把握上天賜給我的第三次機會。我在這裏望著兩段式鐵床的內側邊緣,並無法改變我被裝進屍體袋的命運。如果不想死,就要采取行動,行動之後再來考慮吧!這是我在訓練學校學過的準則。


    如果時間一直循環的話,數分鍾之內費列溫就會出現。目前這個時間帶,第一循環時我正在廁所撇條,第二循環時我跟與那原正在進行著無聊的對話,之後我就會被抓去做浪費時間體力的基礎訓練(pt)然後搞得筋疲力盡。


    不過仔細一想,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全體士兵都會參加pt訓練,不但如此,閑得發慌的參觀者也會絡繹不絕地集中到臨海演習場,這豈不是跟基地道別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嗎?如果考慮到訓練結束後體力消耗殆盡的狀況,那麽現在就是能夠成功逃脫的唯一機會。


    故意受傷也是一個好方法,傷兵並不用參加pt訓練。隻要我稍微受點可以躲過pt訓練的傷,而且是可以自由行走活動的傷就好。


    我記得我學過頭部如果受傷,傷口不深但卻會大量出血,這是進行急救術課程時的注意事項。我當時曾經想過。在機動護甲之中被擬態轟掉頭部的時候,任何急救術應該都會不管用吧?沒想到我竟然會在此時活用這項知識。


    所有行動都必須要迅速進行。


    fuck!我重複浪費那麽多的時間,在重要時刻卻沒有充裕的時間,鐵錘頭的軍曹馬上就要來了。動作快!動作快!


    “你在那邊摸東摸西的摸什麽啊?”


    與那原吊兒郎當地如此說著。


    “我出去一下。”


    “出去一下?喂,先簽名。”


    我省略綁鞋帶的時間直接衝向走廊,在撞上泳裝少女海報之前急轉方向,水泥地板發出喀滋聲響,接著我以疾步跑過躺著閱讀黃色書刊的男子身旁。


    我並沒有特定打算前往何處,總之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避免跟費列渥相遇,然後在沒有人的地方想辦法受傷,再抓準與那原跟費列渥結束對話的時機滿身鮮血地回到寢室——這個臨時起意的計劃感覺相當不錯。


    啊~~可惡!早知道就把枕邊的戰鬥刀帶在身邊!雖然它不太適合對付擬態,但是用來開罐、挖洞、砍樹或是裁布倒還挺方便的,這可是士兵不可或缺的重要配備。我在訓練學校時都因為使用戰鬥刀而受傷數次,隻要有它,在額頭上劃道傷口實在輕而易舉。


    我快步通過營舍入口,暫時先往遠離司令部的方向急奔,途中沒有放慢速度,迅速地轉過營舍轉角。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這


    個時間點真是太不湊巧了。


    她正在吃力地推著馬鈴薯堆積如山的手推車,她那波浪起伏的黑發上披著純白的三角巾,擁有健康的淺黑色肌膚與波濤洶湧的胸部,再加上細細的小蠻腰,如果在人類這種物種的雌性當中區分出美女、醜女以及除了入伍當兵之外別無他法的女猩猩三種類型的話,那她毫無疑問地可以歸入美女那一類型。


    她的名宇好像叫做蕾契兒·如月,是一名在第二餐廳工作的民間人士。


    戰爭持續已經二十多年,如果將所有跟軍隊有關的人員全都變成公務員的話,將會無法維持經濟平衡。即使在前線基地,非戰鬥人員也都盡量聘雇民間人士,由於國會曾經審議過非戰鬥地區的戰鬥物資運送應該交由民間負責的議題,因此到現在都還流傳著招募士兵搞不好也會交給民間企業承包之類不知是否為真的笑話。


    我聽說蕾契兒並非廚師,而是擔任近似營養師的工作。與那原在跟現在的女朋友交往之前曾經對她展開熱烈追求,因此我還記得這位女性的臉龐,隻不過聽說她很討厭輕佻的男性,所以從頭到尾都沒理會過與那原。


    正當這些念頭閃過心中之際,我的身體朝著馬鈴薯堆猛然撞了上去。想要保持平衡而踏出的右腳在馬鈴薯上一滑,我立刻跌了個四腳朝天。崩塌的眾多馬鈴薯在我的臉上毫不留情地揮出刺拳,那是可以榮獲世界錦標的連環攻擊,倒落在地的金屬推車揮出一記致命的右直拳並且擊中我的太陽穴。


    發出一道有如油氣彈爆炸一般的聲響,緊接著我就跌倒在地,好一陣子連氣都喘不過來。


    “你還好吧?”


    我發出一聲悶哼,蕾契兒看來似乎沒有大礙。


    “還……還好。”


    “對不起,我推著推車就會看不到前麵。”


    “不,是我不好,我不該突然衝出來的。”


    “咦……你不是那個……”


    蕾契兒張開綠色的明眸,盯著眼前這個突然衝出而跌倒在地的男子,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擠出一絲笑容。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果然是你,你是第十七中隊的那個新兵嘛!”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


    我坐在地上向她道歉。蕾契兒雙手叉腰並且望著傾倒在地的所有馬鈴薯,美麗的眉梢也刻劃出些許失意的曲線。


    “算了,既然已經散落一地,繼續追究也於事無補。”


    “這樣啊……”


    “馬鈴薯都長得圓圓的,難怪會四處亂滾。”


    “對不起。”


    “居然散得滿地都是。”


    “……”


    “如果你能幫我一起撿的話,我就可以趕快撿完了。”


    “啊,不……喔,是。”


    “你到底要幫,還是不幫呢?”


    蕾契兒占盡上風地挺胸說道。


    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刻,隻要此刻不逃,明天就會喪命,我並沒有時間可以輕鬆地撿拾馬鈴薯,可是她卻擁有一種讓人難以違逆的特質,從我分配到這個基地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是這樣,因此我裝作痛苦的樣子慢吞吞地坐在地上。


    為了回應她的問題,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氣。


    此時後方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你在幹什麽?”


    是費列渥。


    費列渥從營舍轉角現出身影,以無趣的表情俯瞰滾滿整個水泥通道的馬鈴薯,他那平日嘶啞的聲音,這時聽來像是地獄看門狗的吼叫聲。


    “那個……這是我不小心……”


    “桐穀,這是你搞的嗎?”


    “是的!”


    我急忙起身,頓時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費列渥則是瞪大雙眼凝視我。


    “怎、怎麽了嗎?”


    “你受傷了,讓我看看。”


    “不,沒什麽大礙。”


    費列渥走近身旁,並將手伸向我的頭部,查看發際邊緣附近的部位。


    一股劇痛突然侵襲整個臉部表層——費列渥用粗壯的指頭用力剝開我的傷口,刹那間,微熱的液體以搖滾樂般的節奏從額頭上迸裂出來。一道帶有黏稠度的液體穿過鼻梁、掠過嘴角並從下巴的前端往下滴落,然後在水泥地板上綻開點點滴滴的血花,聞起來就像是鐵屑的臭味,我聽到蕾契兒不禁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哼,這傷口倒是裂得挺厲害的,你撞到什麽啦?”


    “是我把推車打翻的,對不起。”


    “是這樣的嗎?”


    “是我先撞上的,不過大致的情形就是這樣。”


    “是嗎……傷口沒有很深,放心吧。”


    費列渥使勁地往我的後腦勺拍了一下,鮮血瞬時飛濺,並且在我的襯衫上留下斑斑血跡。


    他讓我留在原地,接著返回營舍的角落,以足以擊落停在牆上的蟬隻的巨大音量呼喊:“喂!與那原,給我出來!”


    “來了來了來了,當軍人還真是輕鬆啊~有什麽事嗎……蕾契兒妹妹午安~軍曹大人,今天天氣真好呢,難道因為天氣太過宜人,我怎麽好像看到水泥地裏長出馬鈴薯啊?”


    “別胡言亂語,快去找人撿一撿。”


    “要我去找嗎?”


    “你看看這家夥的樣子,當然是你去找。”


    “哎喲~這看起來像是摔角比賽的流血戰嘛……也就是說,打翻的人是啟二囉?搞什麽鬼嘛!我正在享受愉悅的早晨時光耶!”


    “哎呀,你不願意幫我的忙嗎?”


    “什麽話,隻要是蕾契兒妹妹的事情,不論馬鈴薯還是南瓜還是地雷,要多少我就撿多少。”


    “閉嘴,我們小隊的這群廢物老是不做正經事……”


    “軍曹,您可是找到第十七中隊最勤奮的人喔!”


    “桐穀,你還杵在那裏做什麽?趕快去急救室(er)!你可以不用參加今天的pt訓練,我會向小隊長報告的。”


    “pt訓練?什麽pt訓練?”


    “昨天晚上有一群混蛋在p捅出婁子,雖然不是你們犯錯,但是上頭決定麽勾洞洞(19:00)要我們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裝備集合。”


    “你在開玩笑嗎?明天就要出擊了耶!”


    “與那原伍長,複述命令。”


    “麽勾洞洞(19:00)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級裝備集合……但是軍曹,喬治亞強攻作戰應該是每次都會被罵的事吧?為什麽這時候才要在雞蛋裏挑骨頭?”


    “……你想知道嗎?”


    我把聽過的對話拋諸腦後,慌慌張張地逃到er去。


    6


    警備兵看過我的id卡之後,臉上浮現出懷疑的表情。


    這裏是花線前線基地與外界連接的柵門前。


    由於us特殊部隊進駐,目前這個前線基地使用兩種警備係統。統轄整個基地的jp警備隊由於權力問題,並沒有辦法幹涉us的管轄區域;而us的警備隊除了本身的事務之外,對其它任何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


    如果沒有上級批準的外出許可證,光靠桐穀啟二的id並無法到基地外麵,可是美國佬卻沒有限製,可憑發給的id證明自由外出。如果公用柵門前是由us警備兵負責看守,也許不用檢查jp的id就可放行,因為他們的任務是排除接近特殊部隊的不明人士,而不是檢視想從戰場逃脫的新兵。


    警備兵猛盯著陌生的id卡。


    柵門前的id檢查哨應該隻會對經過的人做下id紀錄。沒問題的,出擊前一天應該不可能突然改變做法。我把力量集中到腹部,警備兵正在交互查看id上印刷不明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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