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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帳家夥!作戰開始啦!記得注意顧好自己的卵蛋!”


    第一百五十九回的戰鬥開始了。


    我桐穀啟二一如往常拖著纜線向前飛奔,並且把機動護甲的多普勒音波開到最大。


    是那個家夥。


    射擊。


    趴下。


    長矛彈從頭上飛過。


    “是誰啊!衝太前麵啦!想死是不是啊!”


    小隊長說出跟之前一模一樣的話。


    突然發出一道驚人的巨響,子彈開始交織飛舞,我立刻把黏在頭盔上的沙子拍掉。


    我瞄向費列渥一眼。


    他點頭表示了解。


    戰鬥將會在“今天”進入尾聲,如果今天選擇見死不救的話,與那原跟費列渥就再也無法起死回生,機會隻有一次,這是場無法重來的戰役。這與對死亡的恐懼有所不同,一股對於無法預料的未來所產生的恐懼感一直揪著我的心髒,我現在真想拋下戰斧跟機槍,馬上鑽到床底下躲起來。


    不過……


    此種感覺相當正常。


    我在自己的臉上掛上不屈服的微笑。


    這個世界並不會重新再來一次,所有人都與相同的恐懼對抗,並且把自己唯一的性命暴露在敵人麵前。


    依照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說法,我實際上似乎並沒有經曆過時間循環,雖然我的確經曆過一百五十八回戰場,但是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那個我”其實並不存在。不論痛苦、歡笑、悲傷還是撒在護甲裏的小便,對於已經不存在的“那個我”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但對於現在的我卻不過是記憶的碎片而已。


    雖然麗塔說人的“經驗”與“實際經驗的記憶”其實可以劃上等號,但是這些話太過哲學,讓我有點聽不太懂,搞不好連說明的麗塔自己或許都不甚了解。


    我在小時候讀過的漫畫書中,曾經有主角在得到時光機之後,想要進行時光旅行借以改變過去往事的情節。雖然當時我覺得真的能夠改變過去的話,意圖改變過去而從未來回溯時空的主角也應該會消失不見,但是書裏麵卻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劇情而已。


    我的情形就像從旁窺視擬態的夢境一樣,我在受到麗塔幫助的第一回戰場上偶然打倒稱為主機的擬態,雖然從第二回開始到第一百五十八回為止打倒擬態主機的人都是麗塔,但是由於我跟擬態之間已經架起由電流串連而成的網絡,因此被卷進循環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擬態為了讓未來的情勢變得對自己有利,因此擁有能夠讓事情從頭進行的能力。第二回的戰場上,掠過與那原的那枚長矛彈其實一開始就是以我為目標,而從基地逃脫的那回所碰到的擬態也並非偶然。我一直都被擬態們追殺,如果沒有麗塔的話,我早就已經輕易地成為敵人的槍下亡魂了吧?


    戰鬥還在進行中,今日的戰場也依然充滿混亂。


    在自己還沒被長矛彈打爛之前,我滑進分隊所藏身的彈坑,而這些缽狀彈坑距離作戰開始位置一百米遠,並且是昨天晚上以gps導彈所轟炸而成的坑洞。


    一顆長矛彈命中腳邊,瞬間沙土飛散。


    “當初在衝繩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費列渥把背貼在泥土構成的防護牆上並且如此說道。


    “那場仗還真是慘烈啊!”


    與那原打完手上的子彈又躲回來後如此答道。


    “那時候也是被團團包圍,結果打到機關炮沒子彈了,結局就是搞得灰頭土臉。”


    “真是個烏鴉嘴。”


    “但是……”


    費列渥探出身子進行掩護射擊,然後又躲回來。


    “我的破腦袋現在正在想,或許我們真能打贏這場狗屎混蛋的爛仗,雖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第六感而已。”


    “軍曹居然會說出這麽樂觀的話,看來今晚八成要從天上下槍雨囉!”


    與那原也發射幾發子彈之後躲回來。


    “與那原,你好好看住旁邊那個新人啊!看他那個樣子,如果放著他不管的話,他八成會跑到敵人麵前大跳吉魯巴舞吧!”(注:吉魯巴舞——jitterbug,有時會被納入國際標準舞蹈之中,屬於一種快拍子的雙人社交舞。)


    “我才不會跳什麽吉魯巴舞。”


    “廢話。”


    “我也來用用看那把怪得嚇人的大斧頭吧!”


    “別鬧了,你一定會把骨頭甩斷吧?”


    “這是差別待遇喔!差別待遇!噗~噗~”


    “在兩點鍾方向發現敵人!”


    “擬態一行人大駕光臨啦!”


    “去他媽的!是哪個家夥在戰場的正中心傳這麽大的文件過來!”


    “香煙香煙香煙香煙……好想抽煙喔……”


    “吵死了!快發射!打呀!打呀!”


    小隊的隊員們紛紛從掩護中探出頭,用手上的槍瞄準眼前整群的敵人,貫穿空氣的子彈卻無法阻止擬態的前進,而我則是握緊手上的戰斧。


    突然有數顆炸彈自天而降——精密製導的雷射導彈打碎地表的岩盤,並且於潛進地底之後爆炸,下陷的地盤將擬態群盡數吞噬入地中。


    在一陣塵土飛揚之中,出現了一道深紅色機動護甲的形影。


    砍劈、再砍劈、轉過身砍劈,會動的東西瞬間被全數消滅。


    一股雜音則從耳機傳來。


    “讓你久等了。”


    一名拿著巨大戰斧的機動護甲兵出現在每個人都身著土灰色機動護甲的小隊正中央,她那紅銅色的裝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輕輕地舉起手。


    “不會,我才剛到。”


    “呃……喂……為什麽戰場上的母狗會……?”


    與那原早就忘記應該躲在掩體後麵的事情,隻是呆滯地看著那具深紅色的機動護甲。雖然我想反駁與那原在本人麵前說人家母狗的舉動,但是考慮現在的狀況之後,我還是決定置之不理,不過看不到與那原隱藏在頭盔下麵的表情確實有些遺憾。


    麗塔開口對費列渥說道:


    “我要跟你們小隊的長官講話,幫我聯絡他。”


    費列渥則打開跟小隊長的通信線路。


    “連上線了。”


    “我的名字叫做麗塔·布拉塔斯基,我有事想要詢問三零一師團裝甲步兵第十二連隊第三大隊第十七中隊第三小隊隊長。長話短說,我要借走桐穀啟二這個人,可以嗎?”


    她並沒有表明自己的階級,在這個如果長官說是卡其色的話,連玻璃都會是卡其色的階級社會中,隻有女武神麗塔一人得以跳脫這個製約。在最初的狗屎混蛋戰場上抱著瀕死的我的人,也不是隸屬於聯合防疫軍us特種部隊的布拉塔斯基準尉,就隻是“麗塔·布拉塔斯基”這個人而已。


    小隊長回答麗塔的聲音不斷顫抖。


    “桐穀……?如果要執行作戰任務的話,你應該需要更有經驗的士兵……”


    “這是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要求,你的答案是yes還是no?”


    “y、yes。”


    “感謝你的協助。事情就是這樣,軍曹同意嗎?”


    明白狀況的費列渥則是以聳肩代表回應。


    “抱歉,軍曹。”


    “別在我們隊伍附近跳吉魯巴喔。”


    “吉魯巴是暗號嗎?”


    “那是語言上一種含蓄的修飾。”


    “喂……啟二,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抱歉,學長,我回來之後會再跟你說明的。”


    “我們要直接從十二點鍾方向衝進去。”


    “嗯。”


    “啟二!如果路上


    看到商店的話,順便幫我買包煙回來喔!”


    二條的玩笑話讓麗塔噗哧一笑。


    “我很喜歡你的隊伍,準備好了嗎?”


    “麻煩你手下留情囉。”


    “說這種話的對象不是我,去跟敵人講吧!”


    “……這是開玩笑的話嗎?”


    麗塔似乎點頭表示同意。


    擬態紛紛從陷落的地麵爬起,兩個機動護甲兵立刻闖入敵陣,瞬間視野便被擬態層層包圍。


    我們奔跑、躲避、然後攻擊。


    更換彈匣。


    然後繼續狂奔,並且喘一口氣。


    友軍找出敵人所潛伏的位置,然後進行精確轟炸。隨著導彈爆炸,一陣煙霧騰嫋,隨後便從其中噴出黑色的塵土,接著從中炸出擬態的身體,兩人立刻闖進爆炸處中心處開始進行掃蕩、不斷掃蕩、將敵人徹徹底底掃蕩殆盡。


    就算是每天不斷重複的事情,戰場與平素的日常生活比起來還是有天差地遠的差異。砍下去的戰斧隻要有一度的誤差,就會改變敵人的生死;存活下來的敵人下一秒鍾就會對我方的士兵露出獠牙,使我方的士兵死去,戰線就會隨之崩潰,因而造成更多士兵死亡——戰場就是被此種令人無法想像的微小誤差所深深影響。


    無數的擬態向我們逼近,多普勒雷達上充滿白點。


    它們的重量比完全武裝的機動護甲兵還要笨重,如果想要在它們皮膚緊覆的骨骼上開孔的話,就必須使用五十毫米以上的穿甲彈;如果要打倒一隻擬態的話,一般認為至少需要一個分隊的十名機動護甲兵。唯有以躲在掩體後方擺出扇形陣式、拚命掃射直到彈藥用盡的戰鬥方式,人類才能夠得到跟擬態相抗衡的戰力。


    但是,麗塔·布拉塔斯基卻不停下自己的動作。


    她以行雲流水的動作揮舞手上的戰斧——擊飛擬態、踏出腳步、再度揮舞、擊飛、踏步、揮舞、擊飛。


    那是至今為止從未曾感受過的感覺。


    致命的敵火在空中交織,雖然自己目前正身處於伸手可及敵人的危險地方,但是我卻被一股柔軟的安心感包圍。


    因為身旁有一位能夠守護自己背後的夥伴,就因為這些差異,恐懼便不足為懼,本來將我緊緊掐住的恐懼卻被麗塔溫暖的身體蒸發,並且化為對人無害的水。我雖然與死亡相鄰,但是背後卻緊緊偎著能夠寄予完全信賴的女性。


    借由模仿麗塔揮舞戰斧的姿態,我得以學會如何在戰場上存活,因此我對她的習慣可說是了若指掌。


    不論是她踏出腳步時,首先踏出哪一隻腳。


    或者如何用武器瞄準眼前敵人。


    遭到包圍時,從哪個敵人開始收拾。


    以及在什麽時間點揮動武器,然後什麽時候開始移動。


    全都毫無遺漏地寫進桐穀啟二的操作係統之中。


    麗塔一麵躲開危險,一麵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屠殺敵人,對她而言,所謂的掩護不過是將毫無效率的敵人打倒而已。我們雖然是接受不同訓練的士兵,但是在經曆無數戰場所鍛煉出來的戰技簡直如同雙胞胎般毫無二致。


    四隻擬態一齊發動攻擊。


    即使是麗塔也難以應付,她受到揮舞戰斧的慣性影響,身體向旁邊一晃。我以自己空著的手輕輕地推她一下、麗塔雖然瞬間有些驚愕,卻馬上了解我這麽做的理由。


    麗塔·布拉塔斯基果然是戰鬥的天才,還不到五分鍾時間,她就已經習慣我的掩護了。


    當她判斷我的四肢隻要任何部份維持自由,並且可以推動她的身體躲過敵人攻擊的話,她便會毫不閃躲地直接衝向下一個敵人,就算敵人的上肢逼近到離自己的鼻子十公分之處,她也絲毫不以為意。


    我們是由有機方式連係的兩個單位,我們一麵將對方的護甲置於視野角落,一麵以驚天動地之勢屠殺敵人。我們不需要言語、也不需要肢體語言,我們攻擊敵人的一舉一動以及踏出雙腳的每一步,都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


    如果敵人是因為不斷進化才持有回溯時間的能力的話,那麽人類能夠得到的技能可說是非常多樣——人類之中有擅長整備機動護甲的人、有擅長於戰略跟後勤的人、有擅長於後方支援的人以及純粹擅長於戰鬥技術的人……人類會借由環境跟經驗將自己變化為各式各樣的角色,而借由這種特性,人類才得以阻止於事前得知危險借以存活的敵人。


    也因此……


    戰鬥能力優秀的人類,便會成為戰場的支配者。


    依循麗塔的習慣,兩名機動護甲兵以和緩的曲線一麵畫出順時鍾的螺旋,一麵進攻。


    經曆一百五十八回化為悲慘亡骸的死境後,我已經達到地球上的生物窮盡一生也無法到達的境界,而女武神麗塔則是位於比我還要更高的位置。凡我等二人通過的地方,無論是敵人還是友軍,都會留下由無數抽搐痙攣屍骸堆成的山丘。


    戰鬥開始四十二分。


    我發現了“那家夥”——那是讓我陷入時間循環之中的元凶,也是我跟麗塔兩人的唯一連係——擬態主機,就是因為這個家夥才讓我不停在吐血、內髒散落一地以及不知何時才會終止的戰場上生死徘徊;就是因為這個家夥,我才得以跟麗塔·布拉塔斯基相遇。


    “最後收尾了,啟二,必須由你親自殺掉主機。”


    “嗯,我知道。”


    “你應該還記得做法吧?首先由你破壞掉主機的天線,然後我把其餘備份用的擬態找出來並且打倒,等到最後才能殺掉主機。”


    “這樣就結束了嗎?”


    “笨蛋,才正要開始無法重來的真正戰鬥,在將擬態一隻不留地完全殲滅之前,戰鬥永遠不會結束。”


    “也、也對,說得也是。”


    防疫作戰等同於殲滅戰。雖然在現代戰爭中隻要兵力損失三成就會視同全滅,對擬態的戰爭卻必須連最後一隻敵人都盡數驅逐殆盡;就算將擬態主機打倒,戰鬥依然還會繼續,我們能夠做的隻不過是將部隊從敵人創造的循環中拯救出來而已。至於將戰鬥導向勝利,則依然需要其它努力,然後不論是我戰死還是麗塔戰死、與那原或費列渥或是小隊中其它夥伴、甚至是第四中隊那些令人討厭的家夥,就算有人戰死,時間都不會再度逆轉,嶄新的一天終將到來。


    根據麗塔所述,將擬態主機打倒的方法就像開罐頭一樣。如果要打開罐頭,隻要使用開罐器即可,但是問題在於能夠撬開擬態主機的開罐器,至今除了麗塔的雙手之外別無他物。


    恭喜地球的統治者們,人類又再度得到一把名為桐穀啟二的開罐器,現在隻要購買麗塔開罐器的話,居然還可以買一送二喔!如果像這樣子搬上電視購物頻道的話,必定也會算我一份。


    我們絕對不分開販賣,麗塔與我都是黑心商人,不管是誰有任何意見,我們兩人都不會再分開,我根本無法想像一起度過相同時間的兩人分開的情景。在狗屎混帳的戰爭結束之前,我跟麗塔兩人將會肩並著肩持續共同殺敵。


    天線已經破壞完畢。


    “結束了!”


    “備份已經破壞了!”


    “我要上了!”


    我舉起戰斧,並且奮力往下一揮……


    於是,我在床上醒來。


    於是,我拚命地用手捶牆泄憤。


    於是,我用油性簽字筆在左手上寫下一百六十。


    2


    說出明知會弄哭對方的話,其實還挺令人難為情的。


    如果還被一大群自己人圍起來的話,難為情的程度便會益發抬升,如果連與那原仁都在場的話,就可以說是最糟的狀況,明知如此,上一回我居然故意講


    出裝帥的話。雖然我想要從現在開始重新思考說的方法,不過如果要以一句話向麗塔點出我正在經曆時間循環的事情,其實還找不到別的關鍵詞……如果用普通的講法會不會比較好?混帳,完全想不出來。


    我這不是很靈光的腦袋對於可以脫離的循環卻無法成功一事抱持無數的問號,明明都已經遵照麗塔的指示全數照辦,不過桐穀啟二仍然抱持這些困惑並且身處於出擊的前一天。


    第一臨海教練場的天空在第一百六十回的今天如同往常一般晴空萬裏、豔陽高照。上午十點,太陽強烈的日光毫不留情地朝著我們火力全開,在狗屎的pt訓練結束時,圍繞於腳邊的影子裏還留有尚未徹底蒸發殆盡的汗水汙漬。


    還不認識我的麗塔·布拉塔斯基站在我的眼前,她擁有鐵鏽色的頭發以及一身以士兵來說十分罕見的白皙肌膚,並且以茶黑色的瞳孔凝視我。


    “你好像有話要說,有什麽事?”


    時間到了,可是我還沒有想到新的說辭。


    與其讓事情變成這個樣子,還不如在pt訓練之前就先去找她才是上策。


    沒辦法。


    我隻好麵向麗塔,並且把之前講過的話重複一次,就是關於綠茶的那句話。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比第一次講得還好,看來自己做得還不錯……不,我隻是想要這麽說服自己而已,不過……狗屎混帳。


    兩行淚水悄悄地從鐵麵女王的臉頰滑落,並且從尖細的下巴滴了下來,淚滴在空中飛散,落在我伸出的手心之後又再度飛濺。由於運動結束的關係,雙手本來就已經十分熱燙,但是這滴淚還是令我感到猶如被二十毫米穿甲彈擊中一般熾熱,漸漸加速的心搏不斷增快,就如同第一次將自己的愛慕傳達給對方的初中學生一樣,就算是作戰即將開始之時,內心也不曾如此緊張。


    麗塔緊緊地抓住我的襯衫下擺,由於用力過度,她的指尖呈現缺血的白色。在戰場上,我對於麗塔的每一個動作都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就完全無從得悉,能夠輕易躲開擬態成千上萬次攻擊的操作係統卻在重要的時候完全使不上力。我保持呆站不動的姿勢,腦裏隻能擔心“糟糕,她摸到汗水淋濕的部份了。”之類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


    在麗塔恢複平靜並且重新向我說話以前,前一個循環裏的桐穀啟二就隻能一動也不動地僵硬於原地。


    如果這個場景能夠讓我重來十次左右的話,我也應該能夠如同習慣日常瑣事般習以為常,並且可以十分自然地將哭泣的麗塔擁入懷裏,然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安慰她,不過這同時也代表我必須將好不容易才能相逢的女性當做例行公事處理,比起此種做法,我個人覺得如同一具木偶般呆站原地的做法還比較好。


    與那原以有如看到動物園裏的熊突然跳起華爾茲的眼神看著我們,他完全沒有說出平日總是掛在嘴邊的輕薄話;而身為老兵的費列渥則是有禮貌地別開自己的眼神,但是他的眼角依然確實地捕捉我們兩人的身影;至於其餘隊員們的舉動也是大同小異。混帳,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在跳華爾茲的熊。別一直看啊!不準討論!我要收錢喔!


    緊張的時候隻要在手心寫上“人”並且吃進肚子裏麵就不會緊張不對那是在很多觀眾麵前讓自己不要緊張的方法。在軍校裏應該學過當神經緊繃到快要炸開的時候隻要想一些快樂的事情就好混帳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快樂得要死這才應該是在戰場上非想起不可的事情。可是,為什麽這件事情這麽棘手呢?不論是誰都好,快點告訴我為什麽吧,就算是神仙佛祖也好,快點告訴我吧!


    我握住麗塔的手腕,她則是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的名字叫做啟二,桐穀啟二。”


    “我是麗塔……布拉塔斯基。”


    “總之,初次見麵請多指教……吧?”


    “有什麽好笑的?”


    “嗯,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太高興了吧?”


    “你真是個怪人。”


    雖然隻有一點點而已,不過麗塔的表情還是漸漸和緩下來。


    “我們要由兩點鍾方向逃脫,準備好了嗎?”


    我與麗塔拋下那些傻掉的家夥開始奔跑,我們隨著水泥地上累積的熱氣一同鑽出教練場的鐵網,奔進充滿潮水芬芳的涼爽海風中。我們持續跑了好一陣子,左手邊遙遠處是海岸線,看起來沒有防禦作用的鐵絲刺網另一側則是一望無際的鈷藍色大海,這是我們從敵人的侵略中死守下來的藍色大海。將天空與海分隔開來的海平在線,拖曳著白色軌跡的巡邏艇就像我們一樣四處奔馳。


    男人們粗獷的聲音逐漸遠去。


    我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在水泥地上奔跑的軍靴聲、大得吵人的心跳聲以及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喘息聲……


    就像當初突然開始奔跑一樣,我突然停下腳步。


    刹車不及的麗塔一頭撞上我的身體,或許是操作係統的運作瑕疵,我的腳往不合理的方向一偏,麗塔也試圖站穩腳步穩住自己的平衡。我們順勢緊緊抱住對方的身軀,我的雙手環抱麗塔的身體,而麗塔的雙手也抱住我的身體。


    真是個幾乎犯規的衝撞,我一身充滿彈性肌肉的肉體在此猶如反應式裝甲般擋住麗塔的慣性力道,此外我還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沒有穿著機動護甲的我目前可說是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散布於空中的化學物質裏。(注:反應式裝甲——reactive armor,在兩層金屬裝甲板中間的夾層放入不容易被誤引爆的鈍性炸藥,這些炸藥在遭到攻擊時會瞬間引爆,借以產生一股反方向的力道打亂或彈回敵方炮彈的衝擊力,達到防禦的效果。)


    “啊……抱歉。”


    麗塔首先開口道歉。


    “我、我……我才應該抱歉,突然沒頭沒腦地停下腳步。”


    “不是,雖然很抱歉……”


    “沒關係。”


    “不是,你可以放開我的手嗎?”


    “對不起。”


    麗塔的手腕一直被我用力握緊,因此出現一道環狀的紅色掐痕。


    “真的很對不起……”


    我們一起計劃戰術並且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對我來說,麗塔·布拉塔斯基猶如已經相識十年的好友一樣;但是對她而言,桐穀啟二不過是個初次見麵的外國人而已。到現在為止,麗塔眼中所看到的我隻是個在時光之流外側的灰色剪影。


    隻有我一個人感受到那股緊貼背脊時的安心感;隻有我一個人記得兩人視線相對時那股猶如電流的心意交流;隻有我自己一個人懷著那份近似憧憬的感情。


    我在入伍前曾經看過電視節目裏演出自己的戀人因為意外而喪失記憶的橋段,那部戲的主角曾經感受到的感覺,應該跟我現在感受的寂寥感完全相同吧?這就好像看著自己最喜歡的甜點被風吹逝,自己卻無能為力,因而感到悲從中來的心情。


    “那個……呃……”


    “你是為了解決剛剛的尷尬場麵,所以才把我帶出來嗎?”


    “那個……可以算是這樣沒錯。”


    “那就好。話說回來,這個異常寬廣的地方是哪裏?”


    麗塔開始環視四周。


    我們位於一邊鋪滿鐵絲刺網,其餘的三邊則被普通的鐵網包圍而沒有其餘東西的空間中。覆蓋此處廣達一萬平方米麵積的水泥布滿龜裂,隙縫間則有纖細的雜草探出頭。從海上吹拂的風比起第一臨海教練場還要激烈許多,岩岸的氣味也更為強烈。


    “……這裏是第三臨海教練場。”


    從教練場跑出來,結果又跑到另外一個教練場上,我的腦子到底蠢到什麽地步?看來是跟費列渥在一起太久的


    緣故,居然連我都感染上訓練狂病毒的樣子。


    “這裏還真是荒涼。”


    “對不起。”


    “你並不需要道歉,我不討厭荒涼的地方。”


    “那還真是……很特殊的興趣。”


    “我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興趣,隻是因為我成長的環境其實也是個荒涼的地方,不過倒是沒有大海。”


    “原來如此。”


    “被海包圍的土地,天空會呈現清澈的漂亮顏色。”


    “你……喜歡天空嗎?”


    “與其說喜歡天空,不如說我喜歡天空的顏色。”


    “那麽,為什麽你的機動護甲會是紅色的呢?”


    兩人突然陷入一股沉默。


    “匹茲菲爾德的天空顏色比這裏還要更加淡薄,那種顏色就猶如洗去藍色顏料的水一樣,令人不禁認為地麵上所有水分都跑到天上,才將天空的顏色稀釋了呢……”


    我緊緊盯著麗塔。


    麗塔則以茶黑色的眼睛回視。


    “抱歉,忘記剛剛講的話吧。”


    “為什麽?”


    “剛剛的話並不像麗塔·布拉塔斯基會說的話。”


    “並沒有這種感覺。”


    “就是有這種感覺。”


    “才沒有這種感覺,剛剛那些話不管聽幾次都很不錯喔。”


    麗塔不禁張大眼睛,在她安穩的表情之中一瞬間閃過戰場上的母狗所獨有的眼神。


    “你說什麽?”


    “剛剛那些話不管聽幾次都很不錯。”


    不知為何,她突然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後用抬至額頭高度的手指玩弄自己鐵鏽色的頭發。從指縫間流露出來的眼神浮現出至今為止未曾見過的複雜光彩,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鬆開內心緊繃的絲線,也像是說謊的少女在母親麵前自白的表情。


    “怎麽了……嗎?”


    “沒什麽。”


    “我、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雖然我一直想要說出這句話,不過……我沒有抓準說出口的時機……”


    “我們曾經在以前的循環裏進行過相似的對話吧?然後,隻有你一個人擁有那段記憶。”


    “是的……對不起。”


    “我並不會因為這件事情生氣,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那麽,又是怎麽回事呢?”


    “告訴我你接下來的打算。”


    “因為很多因素,總之事情非常複雜,我自己也有很多地方還搞不清楚,而且我還要向你重新問清楚關於脫出循環的方法。”


    “我問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你在開玩笑嗎?”


    “我非常認真。”


    “你真的想要知道我接下來打算做什麽事情嗎?”


    “我可是第一次向別人問起將來的打算,這比自己被卷入循環還有趣。”


    “一點都不有趣。”


    “麗塔·布拉塔斯基說有趣就是有趣。至今為止,我都是一個人拚命奮鬥,所以從今以後的苦差事都理所當然地輪到你身上。”


    “真是敗給你了。”


    “啟二,你不要裝蒜。”


    “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不過我們的目的地是餐廳,你應該想吃點日本的食物吧?”


    我們兩人便一同走向已經重複吃過一百五十九次飯的第二餐廳。


    ——————————


    餐廳充斥著一股喧鬧的氣氛。


    在角落,有群正在比賽三分鍾內能夠做幾下俯臥撐的家夥。


    然後,有群已經喝下根本無法分辨是芥末醬還是橙汁的混合液體,並且彼此都不服輸的家夥。


    在最裏麵的地方則有群正在悠然自得地一邊彈著五弦琴,一邊唱著七十幾年前曾經流行過的不知是民謠還是動畫歌曲的家夥,雖然這首歌一開始原本似乎是電波宗教反戰的曲子,但會在意此種小事的家夥根本不會加入聯合防疫軍,而且由於這首歌的旋律朗朗上口,因此在軍中也十分受到大家喜愛。


    加入聯合軍吧~加入吧~加入吧~


    已經重複一百五十九回的景象再度重演。我活在不斷重複的世界,卻沒有注意到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各式各樣的事情,為了即將到來的實戰以及每天的訓練,我一直都活在灰色並且沒有半點聲響的餐廳內,靜靜地將食之無味的餐點送進消化器官。


    即使作戰成功,在這裏的人有一部份也沒有辦法再回來;如果作戰不幸失敗的話,死者的數量就會變得更多——這件事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裝甲步兵就像帶著滿袋子彈,將名為殺戮的禮物送給敵人的聖誕老公公,因此更需要在如同聖誕前夕般的作戰前日中盡情放聲高歌及享受。


    麗塔·布拉塔斯基在我的麵前坐下,並且開始享用第一百六十回的午餐。


    酸梅也是第一百六十顆。


    當然,我沒有告訴她關於酸梅的事。


    “這是什麽?”


    “這是將梅子放在陽光底下曬幹之後醃漬而成的食物。”


    “味道如何呢?”


    “吃飯跟實戰一樣,都是必須由自己親身體驗的喔。”


    她用筷子重複夾起幾次之後,總算下定決心將酸梅放進自己的嘴裏,然後她就像是吃下超重量級的拳擊手一記重擊似地向前彎下腰,並且不斷發出顫抖。


    “好吃嗎?”


    麗塔維持前俯的姿態,而且開始動起自己的嘴巴。


    她那白皙的喉頭輕輕動了一下。


    接著吐出某樣東西。


    一顆被剝得幹幹淨淨的酸梅子便在托盤上滾動,而麗塔則是舔了舔自己的嘴巴,然後“呼、呼”地喘著氣。


    “一一一、一點都不會酸喔!”


    她還是拚命逞強。


    “這個餐廳裏麵的酸梅隻能算是普通酸而已,畢竟這裏可是匯聚全國各地士兵的地方,所以不能拿出太誇張的東西。”


    我從自己的托盤裏甩手拿起酸梅,然後一口吃進嘴裏,並且故意慢慢品嚐,雖然我的嘴巴酸到都快要變成*字形了,但是我還是刻意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真好吃。”


    麗塔站起身,臉上還帶著非常認真的表情。


    她不理會有些呆然若失的我,便在塞滿男性士兵的通道上左鑽右竄,一路走向領餐的櫃台。


    在櫃台前,一隻隻要舉起手似乎就能夠碰到天花板的偽猩猩正在與擁有一身健康肌膚的美女說話,那是在很久之前的循環中以鐵拳招呼我的下顎的第四中隊的家夥,大概因為自己話題中的對象正朝著自己走來,所以偽猩猩跟蕾契兒都掛著滿臉驚訝的表情。


    麗塔以高亢的聲音說道:


    “我的名字叫做麗塔·布拉塔斯基,你能不能給我放在此處的曬幹梅子之類的東西呢?”


    “……你是說酸梅嗎?”


    “就是那個。”


    “嗯……這個可以嗎……”


    蕾契兒取出一個小盤子,並準備從塑料製的大甕裏麵拿出酸梅。


    “不用麻煩了。”


    “咦?”


    “隻要把左手拿著的整個給我就好。”


    “那個……這是酸梅喔?japanese pickles,ok?”


    “不能給我嗎?”


    “雖然可以……”


    “感謝你的協助。”


    麗塔便抱著成為戰利品的大甕回到座位上。


    並且將甕重重地放在餐桌的正中央。


    這是個直徑三十公分的容器,如果小貓掉進去的話,或許會在裏麵淹死,而此種大小的甕中則有一半左右塞滿紅通通的酸梅。這是讓兩千個男人果腹用的營業用酸


    梅,光是這麽一看,就讓我感到舌根處似乎開始產生一股奇妙的鈍痛。


    麗塔從放滿酸梅的甕裏挑出一顆,然後放進嘴巴裏麵。


    她嚼了嚼,吞下喉嚨,然後呸地一聲吐出種子。


    “一點都不會酸喔。”


    她的眼角卻浮現淚光。


    她大力地將手壓在甕上,似乎正在表示下一個輪到我的意思。


    我盡可能地選擇一顆比較小的酸梅,然後放進嘴裏。


    吃進肚子,然後吐出種子。


    “我也不會酸。”


    這是拚氣魄的比賽,我接受你的宣戰。


    麗塔將筷子伸入甕中,但是前端不斷顫抖,當筷子夾空兩次之後,她直接用筷子插進酸梅的果肉,然後送進嘴巴,從果肉滴落的汁液在托盤上留下淡紅色的汙漬。


    許多打算看好戲的好事者在我們周遭開始群聚,這群人最初隻是吞著口水並且靜靜看著我們,但是隨著吐出來的種子數量越來越多,周遭圍觀者的情緒也跟著開始慢慢沸騰。


    我們一麵像放在夏日豔陽下的冰啤酒瓶一般浮出滴滴冷汗,一麵用種子堆起一座驚人的小山。


    隨著我們輪番將酸梅一顆顆丟進自己嘴裏,圍觀的好事者們開始傳出呼聲。第四中隊的家夥也在這群男人之中,他的臉上露出一副開心的表情,跟之前打架的時候全然不同,蕾契兒則是站在略遠處,浮現出似乎有些困擾卻又有些快樂的微笑。


    “到底在幹什麽!節奏太慢啦!”、“怕什麽啊!一口吃下去啊!一口!”、“不準輸給一個女人!”、“你在說什麽,我們的女王不可能輸!”、“快吃!快吃!吃呀!”、“呀呼!”、“快點去門口把風!別讓長官進來找麻煩!”、“我賭男人贏十美金!”、“我賭女人贏二十美金!”、“你這混蛋,居然趁亂搶走我的炸蝦!”。


    我們的周圍充滿此種溫暖又有點嘈雜、卻又非常舒服的氣氛,這是活在無盡循環中的我無法理解的牽絆,得到無可取代的明日後,我第一次覺得眼前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成為心中萬分重要的回憶,我也覺得置身於喧鬧之中其實感覺還不錯。


    結果,我們兩人把這甕營業用酸梅吃得一幹二淨。


    吃掉最後一個酸梅的人是麗塔,我雖然認為應該算打成平手,麗塔卻高聲宣言是由自己先開始吃起,所以是她獲得勝利。我也對這個結果提出抗議,結果麗塔卻露出一抹微笑並且提出再來一甕的提案,那是一道令人搞不清楚到底還能繼續吃、還是因為吃下太多酸梅而把腦袋搞壞的微笑,而第四中隊的偽猩猩則把猶如裝滿紅色惡魔的酸梅甕“碰”地放在餐桌的正中央。


    我那時隻覺得自己從腳趾直到腰際都被酸梅裝滿,所以隻好舉白旗投降。


    之後,我跟麗塔開始談天說地,包括長舌的與那原、身為訓練狂的軍曹費列渥以及將我們視為仇敵的第四中隊;麗塔則告訴我許多在“上一個今天”裏無法說完的話,不在戰場上的母狗是位與笑中含羞的表情十分相配的女性,她的指尖帶有機油、酸梅以及些微的咖啡香味。


    我就有如觸發了某個關鍵似地,我跟麗塔在第一百六十回的“今天”中迅速加深關係。


    與那原仁伍長則沒有睡在床上,而是在地板上迎接翌日的清晨。


    3


    對我來說,睡眠並無法獲得休息的效果。


    不論是被擬態殺掉或是在戰鬥中意識突然中斷,接下來就會進入一片空白,而意識便會毫無預警地切換回來,咬著扳機不放的食指被夾在平裝書的後方數來約四分之一處。我橫躺在堅固耐用的鋼管床上聽著dj以動畫式聲調播報天氣預報——今天群島方麵晴朗無雲,下午開始發布紫外線警報,請特別注意陽光日曬——這些字句鑽進我的耳朵深處,仿佛不願離開似地在內逗留。


    當dj說到“群”的地方的時候,我就會抓起油性簽字筆;說到“方麵”的時候,我就會在左手寫上數字;而當提到紫外線雲雲之際,我就會從床上跳下並且走往倉庫——這就是我第一天起床的模式。


    作戰前一天晚上的睡眠都是當做延長訓練之用,畢竟我的身體不會累積疲勞,隻會留下不斷重複的記憶以及學起來的技術而已。我一麵在床上輾轉,一麵在腦子裏模擬白天學習的身體動作,並且將這些程序燒錄在自己的小腦中。為了在此次循環裏達成上個循環中無法達成的事情、為了將無法打倒的敵人打倒、為了拯救無法獲救的夥伴們,我必須重複做著這種惡夢。


    這一天早上,我也是一醒來便立刻切換為戰鬥模式。


    我在床上保持仰躺的姿勢,借以確認全身肌肉的狀態,就像飛行員在戰鬥機起飛前把開關一個個打開似地,我也逐一檢查身體每一個部位的狀態。這個檢查工作連一根小指頭都不能隨便蒙混過去,畢竟再過不久,我就要披上一身擁有三百七十公斤握力的兵器了。


    我以臀部為支點將身體做出九十度的回轉,然後順勢從床上跳下來,接著張開眼睛。


    糟糕。


    眼前的風景跟平素所見截然不同,被移花接木到泳裝女孩脖子上的首相頭像海報不知去向,當我察覺到這點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用力縱身跳出的身體遵循慣性法則,而在踩空原先就不存在的踏腳台的情況下,我從床下滾了下來,腦袋則猛然撞上貼滿瓷磚的地麵。直到此時,我才總算察覺自己目前身處何處。


    陽光通過擁有防爆功能的複層玻璃照亮異常寬廣的室內,由空氣清淨機製造出來的人工空氣包覆平趴在地上的軀體,前線基地中總會聽到的嘈雜噪音則是被厚牆跟玻璃完美隔絕。


    這裏是花線基地的空中休息室。


    由鐵灰色以及卡其色的防火建材所構成的前線基地中,唯一經過裝潢的地方就隻有此處。這個地方原本用途是軍官專用的會議室兼接待室,但是從這片防爆玻璃看出去的內房夜景相當壯觀,就算開始收費經營,也應該會有一堆觀光客想來這裏玩吧?


    從這裏眺望出去的景色雖然優美,卻不太適合人類居住,隻有看到高處就會想要馬上爬上去的山羊,或是不想見到任何人的家夥才會想來這種地方吧?我曾經聽與那原說過,在這層隻有軍官能夠進入的區域還要更上一層樓的地方,有個秘密的空間被他拿來泡女孩子用。


    從這個地方環視海麵,能夠發現海平麵確實是一條曲線,早晨的內房被一層輕霧覆蓋而顯得有些朦朧,海上波浪在高高拍起之後又化作泡沫消散,而在視野前方則是已經化為擬態巢穴的海島。


    我仿佛在一望無際的藍色中突然看到一抹鮮綠,而不禁眨了眨眼。


    那隻不過是波浪燦目的反光而已。


    “你睡得真沉。”


    從旁傳來麗塔的聲音。


    我緩緩地抬起自己貼在地板瓷磚上的頭。


    “感覺似乎整整有一年不曾如此過了了。”


    “什麽意思?”


    “能夠好好地睡覺、然後好好醒來,睡覺其實是最快樂的事情了。”


    “你常常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蠢話。”


    “你應該能了解我的意思吧?”


    麗塔則是揮揮自己的手,似乎表示“我知道了”的意思。


    今天早上的女武神似乎比昨天沉靜許多,那對平素銳利的眼神在早晨清冷的朝陽下看起來和緩不少,而一頭鐵鏽色的頭發在陽光的透射下綻開橘色的光暈,麗塔對我擺出“真受不了你”的表情就像是頓悟的高僧般閑靜,而且非常美麗。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麗塔十分耀眼,就如同麵向太陽時眯起自己的眼睛。


    “話說起來,這是什麽味道?”


    雖然聞起來不壞,不過卻是種難以形容的微


    妙香味,伴隨空氣清淨器過濾的純淨氣流將微粒散布在整個室內。如果說是食品的香味,似乎略嫌有些刺激;但若以香水的味道而言,卻又似乎太過勾起人類的食欲。老實講,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味道。


    “我隻是把袋子打開而已,你就聞到味道了,你的鼻子還真靈。”


    “我在軍校裏學過,隻要聞到不明異味的話,就有可能是機動護甲上的防毒濾片損壞,所以必須時常提高警覺……如果這裏是戰場上的話。”


    “沒有人會把食物的香味跟化學戰放在一起,這個味道很香吧?”


    “與其說味道香……倒不如說有點惡心。”


    “你真沒禮貌,我難得想泡杯早安咖啡給你喝的說。”


    麗塔似乎有些忿忿不平。


    “這是咖啡的香味?”


    “沒錯。”


    “難道你為了報酸梅比賽的一箭之仇,打算整我一頓嗎?”


    “把種在土裏的咖啡樹結成的咖啡豆烘焙過後就會發出這種香味,你沒喝過咖啡嗎?”


    “我天天都有喝類似的替代品。”


    “經過衝泡之後,這種氣味會更加濃烈喔。”


    我不知道還有天然咖啡豆留在這個世界上……不,雖然我知道還有留下一些,但是我沒想到居然會有人還在喝這種東西。


    現今普遍稱為咖啡的飲料調味包是以替代用的豆子配上化學合成香料調合而成。咖啡代替品的粉末既沒有麗塔磨好豆子的強烈香氣,也沒有刺激鼻子延伸至喉嚨深處一帶區域的強烈氣味。把咖啡替代品的氣味加強數倍之後,就會變成天然咖啡的香氣,但是當那股香味通過鼻腔時,兩者所帶來的衝擊就猶如九毫米的手槍子彈跟一百二十毫米的戰車炮彈之間的差距。


    “這個東西應該很貴吧?”


    “我說過我來到這裏之前,我曾經加入北非的戰線吧?這是獲得自由的村人們送的謝禮。”


    “真了不起。”


    “身為女王也不盡然都是壞事。”


    在玻璃製的桌上有一台手搖式的咖啡研磨機,因為我曾經看過古董店把這個當作室內擺設品販賣,所以應該不會有錯。旁邊則有一個用陶器作成的漏鬥狀物體,上麵還蓋著一塊變成茶色的布,雖然我不甚清楚咖啡的製作過程,不過似乎是要把磨好的豆子放進這塊布的中央部份。


    桌上還擺著一個由軍隊配發的野戰用小型瓦斯爐,以及一個堅固耐用的軍用長柄平底深鍋,鍋子裏透明的溶液正在咕嚕咕嚕地沸騰,此外還放著一隻凹陷的馬克杯,然後旁邊擺著一隻全新的馬克杯,而桌邊則放著一個裝有茶黑色豆子的拉鏈塑料袋。


    麗塔的私人物品似乎非常少,桌腳旁有一個稱為“see bag”的帆布底背袋,這個袋子的形狀就像是拳擊選手的沙包一樣,寬廣的房間裏並沒有這個袋子以外的行李,光隻是取出泡咖啡的道具而已,這個袋子就顯得相當幹癟。遵循命令征戰全球的士兵雖然隻能攜帶最低限度的行李,麗塔的行李卻似乎還要更少,不過會攜帶手搖式咖啡研磨機也非常奇怪。(注:“see bag”是一種由透明塑料材質製作而成的圓筒形戶外活動用背袋。)


    “你可以躺在床上等。”


    “好像很有趣,讓我繼續看吧。”


    “好,我現在開始磨豆子。”


    麗塔不斷旋轉咖啡研磨機的手搖柄,玻璃桌子隨著機器發出的陣陣喀哩喀哩聲不停振動,鐵鏽色的頭發似乎也愉快地隨之晃動。


    “在這次的戰鬥結束之後,我請你喝最棒的綠茶當作咖啡的回禮吧。”


    “聽說綠茶的產地好像是中國吧?”


    “如果說中國是始祖的話,那日本可以說是正統吧?雖然綠茶似乎從以前就沒有出口,畢竟……”


    “如果進餐廳的話,他們就會免費端綠茶出來吧?”


    “沒錯。”


    “等這場戰鬥結束……吧。”


    麗塔說話的聲調似乎帶著些許寂寞感。


    “沒問題,這場戰爭一定會結束,因為有我跟你兩個人在。”


    “沒錯,隻要有你在的話,一定會結束的。”


    麗塔把磨好的豆子拿出來,然後放在鋪著布的漏鬥狀物體上。


    “先進行悶蒸的手續很重要。”


    “是嗎?”


    “省略這個動作所泡出來的咖啡味道會截然不同……以前教我泡咖啡的老爺爺曾經這麽說過,至於會有差異的原因,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麗塔舀起一些冷卻的熱水淋在磨成粉狀的咖啡上,淋上熱水的部份開始咕嚕咕嚕地冒起奶油色的泡泡,並且產生一股混雜苦味、酸味跟甜味的劇烈香氣,這股香氣在玻璃桌的周遭空間一口氣溢散。


    “你還是覺得這股味道很惡心嗎?”


    “不,好香。”


    麗塔以畫圓圈的方式緩緩注入熱水,泛著黑茶色光澤的液體逐漸填滿鐵製的馬克杯。


    就在此時,一聲穿過厚牆跟抗爆玻璃的巨響貫穿我的耳朵。


    瞬間,鋪滿瓷磚的地板開始震動。


    然後,傳來一道有如木頭折斷的沉重衝擊聲,聽起來不像玻璃碎裂,而比較接近厚重的電話簿用力砸到地麵上所發出的聲音。防爆玻璃出現數道如同蜘蛛網般的裂痕,而在玻璃表麵上的裂縫裏則流出藍黑色的液晶,一枚土色的長矛彈插在裂痕的中心點上,而這個正是由名為擬態的生物所發射的子彈。


    我們的視線在相當接近地板的高度相互交會。


    我跟麗塔都在感到搖晃的瞬間趴下身體。


    接著,基地警報聲開始大作,窗外竄起三股濃煙,近海處則是染上一股鮮豔的綠色。


    “敵……敵人來襲?為什麽……”


    我的聲音不斷抖動,身體大概也在顫抖。在一百五十九回的記憶中根本沒有敵人來襲的徑驗,在聯合防疫軍進軍特牛島之後才會開始與擬態的戰鬥。


    接著第二、第三發子彈陸續飛來,窗框全體向內側凹陷,看來似乎還能勉強支撐,玻璃到處都是裂縫,在分割的視野中閃耀地反射細微的光芒。


    麗塔·布拉塔斯基站起身,不急不徐地將手上的長柄平底深鍋放回攜帶用的小型瓦斯爐上,並且用熟練的動作關上瓦斯爐。


    “這片玻璃的強度還不錯,難怪他們敢如此自誇。”


    “出擊……不,得先跟軍曹聯絡……對了!機動護甲!”


    “你先冷靜下來。”


    “為什麽會這樣?”


    “擬態是為了戰勝才會發動時間循環,擁有循環記憶的不隻你一個人。”


    “難道因為我上一次失敗的關係……”


    “它們應該判斷使用這種方法才能夠打倒我們,如此而已。”


    “但是,基地被……它們到底怎麽打到這裏來的……”


    “它們曾經有從伊利諾一路溯溪而上抵達內陸的紀錄,畢竟它們原先就是棲息在海裏的生物,突破在陸地上生活的人類所構築的警戒網也不是什麽難事。”


    “說得也是……”


    “交給負責擬定戰略的軍官們傷腦筋就好,對我們而言,隻是戰鬥場地從特牛島移到這裏而已。”


    麗塔對我伸出手。


    我借麗塔的手站起身,她的手指根部長有因操作機動護甲而長出來的繭,剛剛握著平底深鍋的手掌比我的手掌還要溫熱,隨著麗塔的體溫,我心中的恐懼跟緊張也如融冰般緩緩化解。


    “機動護甲兵的工作就是打倒眼前的敵人吧?”


    “嗯……沒錯。”


    “我要先去us的倉庫穿上自己的機動護甲,然後準備兩人份的武器,接著我會一麵掩護你一麵前往jp的機


    庫,你清楚到這邊為止的步驟嗎?”


    “了解。”


    “接著找出主機並且殺掉它,這次一定要讓循環終止,然後將剩下的敵人掃蕩殆盡。”


    身體的顫抖瞬間停止。


    鐵麵女王則是露出不屈的微笑。


    “看來沒時間喝這杯早安咖啡了。”


    “咖……咖啡冷掉之前,我們打得完嗎?”


    “你真容易得意忘形。”


    “對不起。”


    “咖啡如果重新加熱的話,味道的確會比較難喝,天然咖啡豆隻要放著三天不管就會發黴,我在非洲發生過這種事情,所以事後非常後悔。”


    “那個好喝嗎?”


    “怎麽可能好喝。”


    “你有喝過嗎?沒喝過?所以搞不好很好喝也說不定。”


    “你自己喝發黴的咖啡然後拚命拉肚子吧,要出發囉。”


    放下剛泡好的天然咖啡,麗塔馬上離開桌子。


    當我們準備走出空中休息室的時候,有位嬌小女性用有如撞壞房門的氣勢衝進房間,她那以黑發編成的麻花辮在後腦勺搖擺晃動,原來是繼承美國原住民血統的夏絲塔·萊露。


    “敵襲,是敵襲,敵人來了敵人來了敵人來了!”


    她一麵喘著氣,一麵如此叫喊。


    她的頭上戴著由白色羽毛製成的頭飾,就是在電影裏麵印地安酋長頭上戴的裝飾品,除此之外,她的臉上還畫著紅色跟白色的線條。


    麗塔退後一步,望著這位擁有以mit第一名成績畢業的超優秀頭腦的女性。


    “不對……竟然連別的印地安部落也打過來了嗎?”


    “不是啦!是敵人啦!說到敵人的話,當然是指擬態啊!”


    “你都在戰鬥的時候打扮成這個樣子嗎?”


    “啊、這個……真的那麽奇怪嗎?”


    “雖然我不打算批評他人的風俗習慣或宗教,不過說真的,我覺得你這身裝扮應該有點走錯時代,大概搞錯兩百年左右。”


    “不不不不是那樣子的啦!昨天晚上雖然我一直說不要,還是被他們硬打扮成這個樣子啦!麗塔不在的時候每次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看來她也挺辛苦的。


    “那麽,發生什麽事了嗎?”


    “對、對了,麗塔的武器不在機庫裏,而是放在整備場裏麵喔!我是為了說這個才跑過來的……”


    “我了解了,謝謝你。”


    “嗯,麗塔也要小心喔!”


    “夏絲塔,你等一下打算怎麽辦?”


    “因為我在實戰裏毫無用處,所以打算不做任何無謂的抵抗,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活下來也說不定。”


    “那麽你就躲在這間房間裏吧,長矛彈似乎打不穿這裏的牆壁跟玻璃,看來似乎比外表還要堅固。”


    “這樣好嗎?”


    “不要緊,不過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有、有、有什麽事嗎?”


    “在我或者這個男人回到這個房間之前,不要讓任何人進來這個房間,拜托你。”


    夏絲塔聽完麗塔的這番話後,才注意到站在身旁的東洋男子,她那眼鏡底下的黑色瞳孔充滿訝異地凝視我,我在這個循環中跟夏絲塔·萊露還沒認識。


    “啊……那個,不知道您是……”


    “我是桐穀啟二,初次見麵請多指教。”


    “雖然很囉唆,不過我還是再強調一次,無論是誰都不準進來,你能答應我就算總統來也會把他趕出去嗎?”


    “我明白了。”


    “拜托你了,然後還有一件事,就是……”


    “什麽事呢?”


    “謝謝你給我的護身符,我會好好愛惜的。”


    為什麽我這裝滿肌肉的蠢腦袋此時居然沒有思考麗塔如此再三囑咐叮嚀的原因呢?當時我滿腦子都是關於迫於眼前的戰鬥。


    我跟麗塔急忙奔向機庫。


    4


    由於我跟麗塔身處的空中休息室比較遙遠,所以當我們到達之時,us特種部隊早已以機庫為中心布下強力的防禦陣線。


    麗塔用兩分鍾穿好機動護甲,然後花費一分四十五秒跑到整備場,而在前往第十七部隊機庫的路上為了解決掉兩隻擬態又花費六分十五秒,若從離開空中休息室的時間點開始計算,至今已經經過十二分三十秒。


    前線基地陷入一片混亂。


    四處都竄起火舌,路上倒著好幾台翻轉的車輛,營內道路都被一片薄薄的煙霧掩蓋,根本看不清楚四周。剛剛那陣哇哇哇的聲音應該是對擬態毫無作用的輕機關槍聲,接著傳來一陣撼動腹腔的火箭發射器噴射聲,好不容易成功出動的攻擊直升機沐浴在敵人長矛彈的炮火下,結果螺旋槳引擎中彈,然後不斷在空中旋轉並且墜機。


    有人往北跑、也有人往南跑,沒有人知道何處才是安全的地方,而司令係統也因為遭受奇襲陷入一片混亂——三大糟糕混在一起就變得超級糟糕,令人束手無策。


    路上幾乎沒有看到擬態的屍體,也沒有遇見任何一個在基地內應該多達一萬名的機動護甲兵,倒是看到一些屍體,其中身體消失一大塊、一眼就能得知kia的屍體占大多數。


    在機庫前三十米處有一具屍體。


    一名肚子正中央已經變成一團絞肉的男人屍體趴倒在地,雙手上還緊緊握住一本雜誌,上半身淨空的金發女演員在積上一層薄薄砂塵的紙麵上輕輕微笑,我看過這名女演員的豐滿胸部,這是我跟與那原在營舍裏打屁聊天的時候,隔壁床上的隊友所拿在手上閱讀的東西。


    他的名字叫做二條。


    “生前看的最後一本書居然是色情書刊……”


    “啟二,你應該已經明白我要說的話吧?”


    “我明白,這一切都無法再重來,無論是誰死都一樣。”


    “時間寶貴,走吧。”


    “嗯,這樣子不就是大屠殺嗎?他媽的!”


    機庫的門已經敞開,上麵還留有別人用拔釘器之類的東西拆鎖的痕跡。


    麗塔將兩手所持的戰斧一端插在地上,並且將掛在腰後的二十毫米機槍拆下來。


    “我給你五分鍾時間。”


    “三分鍾就夠了。”


    我便往建築物的內部長驅直入。


    機庫是個縱長很深的長方形房間,順著兩邊的牆壁配置著一件件的機動護甲,每個小隊都有一間房間,每間的長度都剛好能夠並排。二十五件機動護甲。


    機庫裏滯留的混濁空氣帶著一股潮濕的感覺,不知道是否因為電力供應不足的緣故,嵌在牆壁上的電燈毫無規律地明滅閃動,絕大部份的機動護甲都還留在掛勾上沒有拆卸,而且室內還充斥著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在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大灘血泊,這灘血泊滲進水泥地裏並且成為一片濁黑的血塘,而從這片似乎能夠讓小孩子汲水洗澡的血塘裏延伸出兩條如同用畫筆描上去的紅線,朝著跟我進來的位置相反的另一個入口而去。


    這道血痕是有人在這裏搬運受傷的人所留下的痕跡,至於為何會留下兩條血跡,因為在搬運用的器材以及人數不足的情況下,隻好直接拖著負傷者的腳離開現場的緣故。如果潑得滿地都是的血全都是由同一個人所流出來的,而且又沒有進行輸血的話,那名傷員現今大概已經kia了吧?


    沒有半個人,也沒有半隻擬態,此處會動的物體隻有我一個人。


    有數具機動護甲被亂七八糟地丟在地上,看起來就像人形生物把自己脫皮下來的軀殼留下來一樣。


    我們可以把機動護甲想成是背後有拉鏈


    的金屬製人偶裝,而在沒人穿的時候,就會把背後供人進出的洞打開並且掛在牆壁上。


    機動護甲能夠讀取出穿著者的肌電信號,並且將人類的力量增強數倍,款式上完全依照每個人的個人差異訂製,因此就算跟別人借來穿也完全無法使用,輕則單純不能移動,重則可能造成骨折,總之結果都會非常糟糕,每個從軍校畢業的士兵都學過這種常識。至於這裏被丟得滿地都是的機動護甲,便代表曾經有人雖然明明知道這件事情,卻因為被逼到絕境,而不得已隻好試穿別人的機動護甲。


    或許這就是遁入地獄的us特種部隊與jp部隊之間的差異。


    我不禁歎了口氣。


    我打開機動裝甲的開關,同時省略穿著前應做的三十七項檢查項目的其中二十六項後,接著開始脫下衣服。


    就在此時,我看到血跡延伸方向的出口有一道不明身影,麗塔防守的方向在另外一邊,緊張的電流信號瞬間在我的神經裏麵竄流。兩處距離不到二十米,如果以擬態的移動速度計算的話,從那裏移動到此處的時間不用一秒鍾,如果是直接發射長矛彈的話,速度就會更快。


    空手能不能殺掉擬態呢?不可能。能不能與其對峙呢?可以。擬態的速度雖然比穿著機動護甲的人類還要迅速,但卻非常容易預測。我還有辦法躲開攻擊並且讓對方撞上牆壁借以爭取數秒貴重的時間,然後逃到麗塔身邊。我的身體徑自開始行動,右腳往順時鍾方向一扭,左腳則往逆時鍾方向扭動。


    然後,我的腦袋總算認清映入眼簾身影的真正麵目。


    原來是與那原,他的下半身染滿鮮血,在額頭上的血漬已經幹涸,看起來就像是三流的前衛藝術畫一樣。


    他因為緊張而僵住的表情緩緩浮現微笑,然後跑到我的旁邊。


    “啟二,你來的正好,因為到處都找不到你,讓我好擔心喔!”


    “學長,你沒事真的是太好了。”


    回避動作的程序立刻停止,我拿起襯衣,然後開始把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丟在地上。


    與那原則以一張由緊張與疑惑交織而成的表情盯著我。


    “你在幹什麽?”


    “就像你看到的,找正在穿機動護甲。”


    “你是白癡嗎?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吧!”


    “你的意思是說,機動護甲兵還有別的事情嗎?”


    “當然有。例如選擇進行戰略性的撤退、或是跑到沒有敵人的地方,還有就是逃跑!”


    “us的部隊已經開始展開防禦戰,我們也必須快點加入防禦陣線。”


    “那群人跟我們不一樣啦,不要管他們啦!手腳再不快點的話,連我們都會來不及逃走的!”


    “如果連我們都逃走的話,那還有誰會打仗呢?”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接受訓練的。”


    “無論你怎麽掙紮,這個基地都已經完蛋了!”


    “隻要有麗塔跟我在,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


    我已經穿好襯衣,機動護甲設計成隻要穿好襯衣之後直接把兩手兩腳套進去,就會自動將使用者的全身包起來。


    與那原抓住我的手腕,襯衣因此產生皺折,而我則是皺起眉頭。


    “你別做白日夢了,戰場根本就沒有所謂需要的人。雖然我不懂正義感,但是根本沒必要跑去白白送死吧?我們隻不過是普通人而已,跟特殊部隊的家夥或者費列渥軍曹不一樣。”


    “我不認為戰場需要我。”


    我揮開與那原的手。


    “是我需要戰場。”


    “你這家夥……啟二……你……沒發瘋吧?”


    “我隻不過是已經適應了而已。”


    而且麗塔·布拉塔斯基就在那個黑煙漫天的戰場上。


    我穿起機動護甲並且切換視野顯示,隨著馬達聲逐漸高揚,與那原的臉被切換成頭盔內部的影像顯示,至此一共花費四分鍾的時間。


    “我不管了。”


    我無視於與那原以放話而言略嫌軟弱的話語,並且跑出機庫。


    除了我跟麗塔以外,似乎也開始出現其餘穿好機動護甲的士兵,在抬頭顯示器裏的影像中,代表友軍的圖示在戰場上零零星星以兩三人為一組,躲在營舍跟棄置的戰鬥車輛陰影裏零零落落地朝擬態射擊。


    擬態們發動的奇襲十分完美,至於士兵們看起來則是完全沒有統整組織,就算身上穿著機動護甲,如果不是在組成隊伍的狀況下作戰的話,士兵們也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如果要與擬態分庭抗禮,本來應該要一整隊裝甲步兵以扇形陣式埋伏,然後拚命發射子彈才行,一對一或二對一的狀況根本沒有勝算。


    表示我方部隊的圖示不斷增增減減,而數量完全沒有減少的隻有us特種部隊的圖示而已,不過代表擬態的圖示似乎也沒有減少,傳來的通信大部份都是雜音,裏麵混著一些怒吼,然後就是fuckfuckfuckfuck!根本聽不到半個作戰指令,如果再這樣下去,與那原說過的話或許就有可能成真。


    “怎麽辦?”


    “沒什麽好說的,機動護甲兵隻要打倒擬態就好。”


    “雖然沒錯……”


    “跟著我來,我教你該怎麽做。”


    我們衝入敵陣。


    麗塔·布拉塔斯基的深紅色機動護甲發揮旗幟的作用,她先往遭到孤立的友軍處移動,然後把人帶出來,並且全部集中在一個地方——我跟麗塔一直重複此種工作。


    要持續到什麽時候為止呢?


    直到將混帳擬態全部殲滅為止。


    戰場上的女神在花線基地中縱橫馳騁,並且將福音傳給所有的將官士兵們,雖然jp部隊第一次跟麗塔共同進行作戰,但是隻要身著紅色護甲的麗塔與他們同在,士兵們便能夠重拾先前早已消散的自信與戰鬥意誌。無論是何種戰場,戰火都是以她為中心交織飛舞。


    隻要穿上機動護甲,麗塔就是所向無敵,旁邊的桐穀啟二雖然稱不上無敵,不過至少不會輸給擬態。


    歡迎你們,人類的敵人們。


    就讓我告訴你們,其實你們已經跳進地獄的洞口一事吧!


    踹倒、用力毆打、從屍體上拿走能源包跟子彈——我們不斷跳著吉魯巴舞,用戰斧將形成阻礙的建築物毫不留情地擊碎,引爆燃料倉庫將擬態整群炸飛,然後將天線塔從根部折斷做為據點防禦的牆壁——戰場上的母狗與她的騎士持續不斷散布如鋼鐵般的死亡。


    我在熊熊燃燒的裝甲車旁邊發現來不及逃離的人跟擬態,我察覺到麗塔以默契傳達的信息,在此必須由我負責動手,所以我立刻展開攻擊殺死敵人,然後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四散飛舞的傳導流沙跟男人之間,人類如果沒有穿著任何裝備吸進這些東西的話就會非常危險。


    麗塔站在倒下的男人身旁並且觀察周遭的狀況,裝甲車冒出的黑煙嚴重影響視線,鐵塔橫倒在六點鍾方向十米外的地方,多普勒雷達上滿滿都是代表敵人的白點,再過不久擬態就會抵達此處。


    眼前這名男人的腳被翻倒的裝甲車夾住。


    這名筋骨壯健異常的男人,在比我還粗壯的脖子上掛著一台傳統底片式照相機,這家夥就是在我們被硬抓出去的pt訓練之際,在麗塔身旁啪嚓啪嚓地狂拍照片的美國記者。


    “這次碰麵的場合還真是奇妙。”


    麗塔語畢,便屈膝反複觀察這個男人的腳。


    記者露出含有諷刺意思的笑容,嘴邊還掛著煤炭與機油的黑色汙漬。


    “真是個好角度,布拉塔斯基


    準尉,如果我拍下這個畫麵的話,必定能夠得到普立茲獎,然後我就會被卷進爆炸而死。”


    “你這樣到底算運氣好,還算運氣差呢……”


    “能夠在地獄跟女神相會,其實也沒有那麽壞。”


    “關於你的腳,它已經被裝甲板夾住了,短時間內不可能破壞這片裝甲板。”


    “有選項可以選擇嗎?”


    “看你想在被擬態踩扁之前,繼續拚命按下快門呢?還是想在切斷一隻腳之後,被人抬到急救室裏呢?兩個裏麵選一個。”


    “等一下!麗塔!”


    “最多給你一分鍾的時間考慮,成群的擬態就快來了。”


    男人不禁屏住呼吸。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如果活下來的話……能不能也讓我拍張稍微象樣點的照片呢?”


    “我答應你。”


    鐵麵女王便揮下戰斧。


    ——————————


    在戰鬥進行兩小時之後,jp部隊與us特種部隊總算會合,當原本高掛東方的太陽通過我們頭上之際,才好不容易形成能夠稱為戰線的防禦網。雖然這場仗打得十分慘烈,不過我們還沒有全滅,並且生存而繼續活動,持續戰鬥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我們在化為戰場的前線基地中四處奔走。


    5


    好不容易構築的戰線跨越花線前線基地的中心並且往海岸線延伸,形成一個半圓的形狀。描繪出和緩曲線的防禦陣線中央部份也是敵方的壓力最為強烈之處,而此處是由us特種部隊負責堅守,這群頑強的家夥堆起沙袋並且將自己的身軀藏在瓦礫山後方,以唾液、罵聲跟子彈洗禮敵人。


    若由us特種部隊置身之處朝特牛島拉起一條架空的路線,中途會經過第三臨海教練場,此處就是擬態最初的登陸地點。性質近似土木機械的擬態並不會采取埋伏或誘敵深入之類的複雜戰術,因此敵人的弱點就在敵人最多而且防守最密不透風的地方。


    無論是鑽進岩盤在地底爆炸的飛彈,或是分裂為數千枚小型炸彈的爆裂物,以及在石油氣上點火借以燒盡周遭一切物體的炸彈,還是借核分裂之力將萬物化為微塵的炸彈,由人類所創造出已能稱為藝術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在擬態的麵前卻無法發揮任何效果,因為如果不以近似於拆解定時炸彈般的精確步驟打倒它們的話,它們便能夠將這段時間重來一次。


    手上抱著戰斧的紅色機動護甲跟土灰色機動護甲將彼此無防備的背部緊緊相貼,一麵閃避敵人的炮火,一麵砍飛擬態,並且用鋼鐵製造的釘鞋在水泥地上打洞,直直朝著敵人首領的方向前進。


    為了不讓循環再度發生,首先必須要將天線跟備份破壞,以阻止它們往過去的自己發送通信電波。


    我在第一百五十九回裏的做法應該可以算是非常完美,而我也不認為是麗塔失手,不過我為什麽會再次卷入循環之中呢?雖然在第一百六十回中能與麗塔建立親密的關係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代價卻是讓花線基地受到如此重大的打擊,就連非戰鬥員都被卷入戰火之中,並且造成許多傷亡。


    麗塔的心中似乎已經有底,畢竟她或許有些事情比我經曆更為豐富,所以我無法得知她的想法,雖然我一直認為自己已經是個可以獨當一麵的老兵,但是跟她比起來,桐穀啟二不過就像隻雛鳥一樣。


    我們抵達第三演習場。


    這裏的一邊是鐵絲刺網,而其餘三邊則是普通鐵網,是個什麽都沒有的空間,目前鐵絲刺網已經被連根拔起,承受不住擬態重量的水泥地則出現許多龜裂、不平的凹凸以及整片翻起的地方。開始西下的斜陽在地麵上映照出複雜的影子,從海上吹來的風還是跟昨天一樣激烈,但是透過機動護甲的防毒濾片所聞到的空氣中卻不剩絲毫岩岸的氣味。


    我立刻找到那個家夥,而麗塔也於同時間發現它的蹤影,或許因為它會發出些許電波所致,總之我與麗塔一眼就能夠認出它的模樣。


    “你還記得做法吧?”


    “首先必須破壞掉主機的天線,然後把其餘備份用的擬態打倒,接著把主機殺掉,最後再將擬態完全殲滅。”


    “我無法聯絡支援部隊,所以這次不會有轟炸支援。”


    “對我而言可是家常便飯。”


    “那麽,我們上吧!”


    擬態塞滿廣達一萬平方米的廣場,我們兩人則以戰斧如秋風掃落葉般蹂躪它們。


    前進。


    達陣。


    加起來共有四隻的短手短腳,還加上一條尾巴,擬態的身形無論怎麽看都像溺死青蛙站起身的樣子,以外觀上而言,主機跟子機毫無二致,而二者微妙的差異隻有我與麗塔能夠辨認。


    這些家夥會吃下土壤,而通過它們體內排泄的土壤則會變成有害物質,生態係遭到破壞的土地將會逐漸沙漠化,至於海洋則會化為混濁的綠色,製造這些家夥的外星智慧生物擁有能夠跨越廣闊星海以及穿梭時光傳送信息的能力,他們意圖將樹木、花草、蟲子以及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人類居住的地球環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我們這次一定要正確無誤地打倒擬態主機,若非如此,無論再打多久,這場狗屎混帳的戰鬥都不會休止。


    我利用慣性揮動手上的戰斧,破壞主機身上的天線。


    “幹掉了!”


    我大聲喊叫通知麗塔。


    同時,從背後感受到一股殺氣。


    在我還來不及思考之前,身體就已經開始做出反應,身處戰場的我會將肉體所有的操作從“桐穀啟二”的意識中解放,交由冷酷、正確且精密的操作係統處理。


    腳邊的水泥地瞬間裂成兩片,灰色的粉末應聲爆散,右腳自行跳起搖滾舞蹈,攻擊者在視野外,短時間內沒有能夠揮舞沉重戰斧的餘力。


    我移動雙腳與雙手並且改變身體重心,做出回避動作一段時間之後,才開始感到一股戰栗感在全身的神經回路裏竄流。如果背後的裝甲板跟神經相互連接的話,現在應該會啪噠啪噠地發出聲響吧?


    我將戰斧的蹲部用力一捅,隻要做法沒錯的話,這個東西便能發揮出等同於樁炮的威力,以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垂直打下的精確無比攻擊,可以打穿除了戰車前方裝甲以外的所有東西。


    攻擊卻被彈開。


    fuck!


    視野外的身影突然迅速往前衝刺,已經來不及躲開了。


    我做好防禦衝擊的準備,深吸一口氣進入肺腔,衝擊力道讓身體騰空飛起並且讓我在地麵翻滾,地麵天空地麵天空地麵天空地麵,我一骨碌地爬起來,立刻舉起手上的戰斧。


    紅銅色的機動護甲兵以舉起一隻腳的姿態站在原地。


    踹我的人正是麗塔·布拉塔斯基,究竟是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有擬態想要攻擊我呢?還是因為單純礙到她呢?總之麗塔踹了我一腳,這點絕對不會有錯。


    “到底是怎麽回事……”


    紅色的機動護甲蹲低姿勢。


    刺出一斧。


    戰斧的斧刀畫出一道光的軌跡。


    她是來真的。我將戰鬥的過程交給自己的直覺,經曆過一百五十九回實戰的精密機械開始進行圓滑的運作。我勉強躲過橫掃的第一擊,以戰斧的柄擋開揮下來的第二擊,他媽的,這時候擬態還真是格外討人厭,真是擋路,我一腳踹開擬態,然後在第三擊襲來之前跳開,與對方取出一段距離並且喘了口氣。


    就在做完這個動作之後,我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已經將麗塔視為敵人了,頓時一股驚愕感襲上心頭。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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