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十五年後的自己:


    我正在為一件事感到煩惱。


    神木學長畢業後進了佐世保的高中。


    他離開五島,目前住在親戚家,每天從那裏去學校。


    我們現在隻能用電子郵件和電話聯絡。


    他之前傳給我的簡訊很奇怪。


    「下個星期天有空嗎?要不要去哪裏玩?」


    還加了好幾個表情符號。


    感覺不像是寄給我的。


    我住在島上,他會這麽輕鬆地約我嗎?


    應該是他想傳簡訊給別人,結果誤傳給我了。


    我打電話問他,他反駁說,是要傳給男生的,叫我不要擔心。


    但是,傳簡訊給男生會用心形符號嗎?


    我們住在島上的偏遠地區,我一直把神木學長當成哥哥。


    如今,他在我心中的地位突然變得不重要了,


    所以,我很擔心他電腦中儲存的那些東西。


    正在看這封信的你,一定覺得十五歲的我很蠢吧?


    沒錯,就是這樣,我太愚蠢,讓我忍不住想哭,


    真希望時光可以倒轉,那我就可以向以前的自己提出忠告。


    幹脆死了算了,


    我的胸膛好像快炸開了。


    一個人的時候,我會突然蹲下來呻吟,


    但是,當身邊有人的時候,就會假裝沒事,


    無論在教室,或是在第二音樂室時都一樣。


    剛才,我突然想到一個計劃,


    雖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但勝過什麽都不做。


    我打算在nhk大賽的長崎縣賽的前一天執行這個計劃,


    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果。


    *  *


    七月底某一天的上午九點,我們在碼頭的候船室集合。家裏離碼頭很遠的同學都由家長開車送來這裏,所有人都背著背包或是旅行袋。明天比賽時要穿製服,但現在可以穿便服,旅行袋裏裝了製服和上台比賽時穿的樂福鞋。我們在候船大廳內的廣場聽教務主任說明注意事項,以免妨礙其他人通行。柏木老師不像是帶隊老師,露出和我們學生相同的表情聽教務主任訓話。每個人都拿到了渡輪的船票,我們從碼頭登上了全長六十五公尺的白色渡輪。


    天空萬裏無雲。開船時間一到,船就緩緩遠離五島列島的地麵,整艘船內都可以感受到引擎聲和震動。我們有的趴在窗前,有的在甲板上抓著欄杆,看著漸漸遠離的陸地。我們很少離開島上,搭渡輪過海是很特別的大事,所有人都興奮不已。但是,帶隊的三個老師坐在沙發上閑聊,甚至沒有轉頭看一眼窗外。對大人來說,去島外就像是家常便飯吧。


    在船上時,男生果然因為太吵被帶隊的體育老師兜穀老師罵了一頓。女生也因為聊天聊得太投入,說話的音量太大,被教務主任挖苦說:


    「不愧是合唱團的,嗓門都好大。」


    我去甲板上打發時間,衣服被風吹得啪啪響。天空和大海都好開闊,船身把海浪變成了白色泡沫,在後方拉出長長的軌跡。出發後經過大約兩個半小時,地平線的前方出現了陸地。蔚藍的天空下,首先看到了山上的綠意。渡輪駛進深入陸地的港灣,那裏是一片房子密集的城市景象。那是佐世保港,港灣中停泊了自衛隊和美軍的軍艦。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的海軍和海上自衛隊的基地都設在佐世保港,美軍的航空母艦偶爾也會停靠在這裏。航空母艦實在太大了,甚至讓人覺得一艘航空母艦可以載起五島所有的大小島嶼。


    正午過後,渡輪抵達碼頭,船上的廣播通知已經抵達。舷梯連結了渡輪和陸地,我站在nhk大賽長崎縣賽比賽會場所在的九州本島上。當我踏在這片土地上深有感慨時,福永洋子、橫峰香織和其他合唱團員背著旅行袋擠了上來,我根本來不及細細體會。


    在老師的帶領下,我們經過候船室,沿著停車場旁的道路往前走。五島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電車軌道,所以看到高架道路上車來車往的景象,不禁感動不已。在到處都是樓房的街上走了大約三十分鍾,終於來到住宿的老舊飯店。這是一家以天然溫泉為賣點的飯店,建築物和設備都充滿昭和年代的味道。


    我們分成幾組後入住,把行李丟在榻榻米上,房間很有溫泉旅館的感覺。辻惠理確認了房間的設備和浴衣的數量,我確認了桌上放了人數份的茶組和茶點。當我發現茶點是佐世保名產的九十九島仙貝時,立刻伸出了手。當我品嚐著加了很多花生、咬起來很爽脆的茶點時,長穀川琴美用熱水瓶燒了水,為我倒了茶。


    飯店內的餐廳為我們準備了午餐,我們和帶隊老師一起吃了稍晚的午餐。午餐休息後,我們在宴會廳集合。飯店同意我們在那裏練合唱。


    男生都很蠢,看到寬敞的榻榻米房間就你追我跑。練過柔道的三田村陸把向井過肩摔,挨了兜穀老師的罵才停下來。我們女生雖然沒有男生那麽興奮,但看到宴會廳舞台上的卡拉ok伴唱機,也立刻熱鬧起來。「薺薺,你要唱什麽?」橫峰香織一邊問,一邊打開了伴唱機的電源,立刻被教務主任挖苦說:「打開伴唱機的電源之前,先關掉你們瘋瘋癲癲的電源。」


    柏木老師對我們的行為隻是聳了聳肩,沒有多說什麽,但教務主任和兜穀老師卻很不耐煩。合唱團的女生都在私下討論,那兩位老師可能是為了柏木老師,才願意來帶隊。即使這件事隻是八卦,至少他們對合唱並沒有愛。合唱團的一年級女生曾經聽到他們在渡輪的自動販賣機前的對話。


    「隻不過是合唱而已,要耗掉幾天的時間,簡直要人命。」


    「這也算是工作,工作都是要人命。」


    我們在宴會廳開始做伸展操時,兜穀老師和學務主任露出了納悶的表情。他們似乎無法理解合唱團為什麽要做準備運動。今天跳過了發聲練習和不同聲部的分別練習,把所有時間都用於全體練唱上。


    為了模擬正式比賽時的情況,我們從在宴會場舞台旁集合、集體進場開始練習。大家很不自在地走上了舞台,在舞台上排好隊,看到寬敞的榻榻米房間內隻有學務主任和兜穀老師孤伶伶地站在那裏。辻惠理向他們鞠了一躬,轉身麵對我們,開始指揮。柏木老師站在舞台右側,也就是正式比賽時放大鋼琴的位置。很可惜,這裏不能伴奏。柏木老師的經驗很豐富,即使突然正式比賽,也應該不會彈錯。之前她沒有伴奏的經驗,所以很不適應,最近即使不看樂譜,也能夠輕輕鬆鬆地為我們伴奏。


    我們的歌聲在宴會廳內飄揚。我們要在十分鍾內唱完指定曲和自選曲,唱完時,學務主任和兜穀老師為我們鼓掌,隻是不知道他們是基於禮貌,還是真心為我們鼓掌。


    練習結束後,在晚餐之前的幾個小時可以自由活動。我決定留在房間內看電視,橫峰香織、福永洋子和其他幾個女生圍著二年級的關穀一起去了商店街。佐世保市的商店街是日本最長的直線拱頂商店街,也是這裏最熱鬧的地方,由於附近有美軍基地,所以也有很多外國人。搭渡輪來佐世保時,必定都會來逛這條商店街見識一下。


    佐世保漢堡是這裏的名產。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這裏設立了美軍基地,當美國海軍的軍人在佐世保街頭出沒後,這裏開了很多家專做美軍生意的店。不久之後,美國海軍的人向店家傳授了漢堡食譜,佐世保的手工特製漢堡一夜成名。聽說三田村帶著一群男生要利用這段時間去好幾家店大啖佐世保漢堡,原本以為向井也會一起去,沒想到他留在飯店。


    ?」


    「見了麵再說,電話裏說不清楚……」


    「什麽事?是感情問題嗎?」


    我半開玩笑地問,他結巴起來,我反而被他弄得很緊張。


    「……很嚴肅的事,你十分鍾以內來遊樂場。」


    掛上電話,我不由得思考,嚴肅的事到底是什麽?我走出房間,正在穿鞋子時突然停了下來,走去盥洗室的鏡子前理了理頭發,拉好衣服,確認衣服上沒有沾到垃圾。這些動作當然沒有特別的意思,更不可能是為了要見向井特別整理儀容。


    我沿著貼了壁紙的走廊前往遊樂場。我以前很討厭男生,最近對男生已經不再反感,如果是以前,對向井的態度應該更差,即使他找我,我可能也不會理他。難道我變了嗎?難道我忘了自從父親的事之後,內心對異性的那種排斥嗎?難道是因為我們在同一個空間一起歌唱、一起編織音樂,所以淨化了我內心所有的憎恨和排斥嗎?果真如此的話,母親會原諒我嗎?


    遊樂場在前往大浴場的途中,裏麵設置了比較新的夾娃娃機、有點舊的桌上曲棍球和幾乎可以稱為古董的遊戲機。向並坐在遊戲機前的椅子上。


    「喔,你來了。」


    「找我有什麽事?」


    我盡可能保持冷漠的態度。


    向井似乎在煩惱從何說起。


    「你先坐下。」


    他指了指旁邊的對戰格鬥遊戲機前的椅子,我坐了下來。我們麵對麵,即使沒有投幣,遊戲機也會播放遊戲的影像,向並的眼中反射了五顏六色的光,他一臉不自在的表情開了口。


    「我和你認識很久了,從幼稚園的時候開始,我們就常常相互串門子,自從你爸的事情之後,你就開始避開男生,你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多多少少吧。」


    「所以,我真的很高興可以這樣麵對麵和你說話。」


    雖然因為害羞,我故意板著臉不說話,但我在心裏忍不住點了點頭。


    他深呼吸後,繼續說道:


    「雖然很難開口……」


    「什麽事?」


    「我想要表白。」


    「……等、等一下,你說表白,是戀愛的表白嗎?」


    向井圭介點了點頭。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


    我感覺到自己脹紅了臉,不敢再看他,很自然地低下了頭。


    「你、你真的、要表白?」


    「這是我想了很久才決定的。」


    「但是,你不是喜歡柏木老師嗎?」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隻是崇拜她,和喜歡可能不太一樣。」


    我抬頭瞥了他一眼,他害臊地移開視線。


    「你、你喜歡的是哪一點?」


    我鼓起勇氣問道。


    「非說不可嗎?」


    「嗯,我想聽。」


    「對合唱很投入……」


    「還有呢?」


    「還有喔,我想想……」


    他想了一下說:


    「……戴眼鏡的樣子很好看。」


    我頓時冷靜下來。


    我的視力比正常人更好,從來沒戴過眼鏡。


    「你該不會……!」


    「一開始我覺得她很討厭,但她很有毅力。你和團長不是好朋友嗎?nhk大賽結束之後,我們找時間一起出去玩,你可不可以幫我約團長一起去?」


    向井害羞地說道,很多思緒在我的腦海中打轉。首先,眼前這個男生太令人生氣了,我很想把他打倒在地,轉身離開,我準備舉起手,但仔細想一下,覺得自己根本沒理由生氣。我用力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冷靜。


    「好、好啊……」


    我回答說。


    「我真的很慶幸有你願意幫我,為我壯了不少膽。小時候的玩伴是人生至寶啊。」


    看到他一臉喜色,我發現自己一下子消了氣。


    *  *  *


    老師說,在宴會廳練習後,到晚餐之前,有幾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我回到房間,從旅行袋裏拿出科幻小說看了起來。那是三田村借給我的,他和幾個學弟去吃佐世保漢堡,不在房間。雖然他也找我一起去,但我不想在晚餐前吃,再加上我想看這本書的結局,所以就拒絕了。向井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


    我正在看書,聽到了敲門聲。我用書簽夾好後,開門一看,長穀川琴美一臉緊張地站在門口,一看到我,立刻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太好了,原來你沒出去。」


    「有事嗎?」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長穀川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似乎很怕被別人看到。


    「什麽事?」


    「我想去一個地方,但一個人去有點害怕,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雖然我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對她說:「你等我一下。」回房間整理東西後,和她一起走了出去。我走了之後,房間就沒人了,所以,我鎖好了門。


    「你要去的地方是外麵嗎?」


    「對,你跟我走。」


    來到一樓,我把鑰匙交給櫃台。走出大門後,長穀川沿著飯店門前的陡坡往下走。今天天氣很好,陽光穿越樹葉的縫隙,在坡道上留下斑駁的光點。道路兩旁種了茂密的植物,不時可以看到坡道下方的佐世保街景。


    「對不起,突然找你出來,你一定嚇了一大跳?」


    長穀川邊走邊問。她穿便服時,感覺比平時成熟,很漂亮。


    「要去哪裏?」


    雖然我這麽問,但其實能夠和她一起外出走一走,無論去哪裏都無所謂。她為什麽找我?為什麽不和其他女生一起出去?雖然我內心有這些疑問,但心裏還是很高興。


    「……即使你知道我要去哪裏,也不會回頭?還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長穀川一臉擔心。


    「去哪裏?」


    「我想去找神木學長。」


    我停了下來。當我們都不說話時,可以清楚聽到蟬聲。她也跟著我停了下來,枝葉的影子在她身上留下斑駁的圖案。


    「所、所以,……你們要約會?」


    我故作平靜地問。


    「我想和學長談一談,但我不知道怎麽走,也很害怕,所以希望你陪我去。」


    原來神木學長住在佐世保市的親戚家,每天從那裏去市區的高中上學。他親戚家距離飯店大約三十分鍾的路程。


    我很不想去,很想轉身回去飯店的房間,繼續看我的科幻小說,但是,我不忍心拒絕長穀川不安的眼神。


    「喔,好啊……」


    「真的嗎!?太好了!」


    「但是,你為什麽找我陪你?其他人不行嗎?」


    「我才不會拜托其他人這種事,太丟臉了。」


    我再度邁開步伐,但內心無法釋懷。為什麽她覺得很丟臉,不會拜托其他人,卻可以拜托我陪她去?她在心裏把我歸類成哪一種人?是遇到這種情況,也會答應她要求的理想聊天對象嗎?我走路的時候不停地歎氣,腳步也越來越沉重。


    長穀川琴美拿出事先準備的地圖,走到路口或岔路時,就微微皺起眉頭看著地圖。想了一下之後,偏著頭納悶:「咦?奇怪。」她一下子把地圖顛倒過來,一下子對著太陽高舉地圖。我向她要了地圖,確認了神木學長借住的親戚家的位置,發現我們走錯了路,往北走了很多冤枉路。


    在七月的酷暑之下,我們在街上繞來繞去,尋找神木學長的親戚家。來到附近時,發現周圍都是獨棟的房子。在我住的島上,絕對看不


    到這麽整齊的住宅區,或是保持一定間隔的整排房子。


    我既感慨自己來到這麽遠的地方,又覺得很空虛,不知道自己來這種地方幹什麽。因為我心裏有點不高興,所以話也就自然變少了,但當她發現自動販賣機,請我喝果汁後,我們又像平時一樣聊天了。


    「學長知道你要來嗎?」


    我喝著果汁補充水分時間,雖然現在問有點晚,但對方可能不在家。


    「我傳簡訊給他了,他應該在家。」


    「我以為你要突然上門,給他一個意外驚喜。」


    「神木學長原本說要約在外麵見麵,說要帶我去商店街,因為他阿姨在家。」


    「那你為什麽要去他家?」


    「因為我想去他的房間。」


    「喔,是喔。」


    好痛。胸口好痛。難道是因為我一口氣喝了果汁著涼了嗎?


    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來到神木學長的親戚家。那是一棟普通的二樓住宅,並沒有很新:但也不會特別舊。玄關旁是車庫,停了一輛小客車。


    「真的是這裏嗎?」


    「應該沒錯。」


    長穀川確認門牌後點了點頭。門牌上的姓氏和神木學長的親戚相同。


    她按了門鈴,對講機內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福態的阿姨開了門。她應該就是神木學長的親戚。她一看到長穀川,就露出親切的笑容。


    「你是長穀川嗎?」


    「對。」


    「我還以為你會更早到。」


    她應該從神木學長那裏得知長穀川要來,看到我站在長穀川身後,納悶地偏著頭。


    「他是我的同學桑原。」


    長穀川把我介紹給她,我對她微微欠了欠身。這時,玄關深處走出來一個高個子男生,繞過阿姨走了過來。他很瘦,從五官可以感受到他的精悍。雖然他的發型變了,但看到他之後,我想起以前曾經在學校的走廊上遇過他。他就是長穀川的男朋友神木學長。


    「你迷路了嗎?這麽晚才來,害我有點擔心。」


    他的聲音很低沉,很有男人味。


    「我地圖看反了。」


    「你還是這麽迷糊。」


    神木學長說著,摸了摸長穀川的頭,然後才終於發現了我。老實說,看到學長摸她的頭,我深受打擊,差一點當場吐血。我受不了,我的生命指數已經無限接近零,可不可以讓我直接死掉,把我埋在地下?但是,神木學長對我露出訝異的眼神,我微微欠身向他打招呼。


    「呃,你好……」


    神木學長指著我問:


    「他是誰?」


    「合唱團的桑原。……因為我很害怕,所以找他陪我來。」


    她說的害怕是擔心迷路吧?神木學長似乎也這麽解釋。


    「我就說要去接你,你說不要,又找人陪你來,什麽意思嘛。」


    這時,阿姨插了嘴。


    「先進屋再說吧,來,一起進來吧。」


    我搖了搖頭。


    「我先走了。我已經送你到這裏了,應該沒問題了吧?」


    不等長穀川回答,我向大家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我當然不該留下,如果看到他們進屋後卿卿我我,我恐怕一輩子都無法振作起來,搞不好會當場衰弱暴斃。


    走了一會兒,差不多離神木學長的親戚家二十公尺時,後方傳來腳步聲。長穀川跑了過來,緩緩拉住了我的手腕。


    「等一下!」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對、對不起,可不可以請你再多陪我一下?」


    「不行,我要回去了。」


    「我很快就處理完了,你先別走。」


    她要處理的,難道是和神木學長談笑嗎?


    但是,長穀川臉上的表情有點緊張,不太像和男朋友約會的愉快表情。


    「為什麽要我留下?你不認識回去的路嗎?可以請學長送你啊。」


    「不是!我現在說不清楚,反正希望你留下!」


    她的雙眼露出擔心的眼神,抓著我手腕的手指冰冷。我遲疑了一下,吐了一口氣,最後點了點頭。雖然我也覺得自己是濫好人,但還是放棄一個人回飯店。她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好吧,你可以放開我了。」


    「你會留下來等我?」


    長穀川鬆了一口氣。我看到神木學長在玄關等她,不由得感到不安,希望不會引起學長不必要的誤會。


    「但我不會進去,我會在附近等你。」


    「謝謝,這樣就好,但你要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萬一發生狀況時,你要來救我。」


    「啊?」


    長穀川轉身走向神木學長。我很在意她最後說的那句話,但我想趕快逃離神木學長的視野,假裝掉頭離開了。


    幾分鍾後,我又走回神木學長的親戚家門口。鄰居家的樹枝從庭院采了出來,我坐在陰涼處乘涼。已經快傍晚了,但太陽還在天上。我在陰涼處靠著圍牆,看著長穀川和神木學長走進去的那個家。汗水從額頭流了下來,我用襯衫的袖子擦了擦。


    神木學長和長穀川正在有冷氣的房間裏涼快,也許正坐在他的床上談笑風生。學長的親戚阿姨也在同一個房子內,他們不可能有什麽蹄矩的行為,但我沒資格對他們的關係說東道西,因為我和長穀川隻是參加了同一個合唱團,除此以外,幾乎沒有任何關係。我隻是她的聊天對象,對她來說,我隻是她眾多朋友之一。不,我們算是朋友嗎?學長剛才摸她頭的畫麵在我腦海中閃現,讓我感到很痛苦。我平時在教室裏、在畢業旅行、上體育課時都體會過孤鳥狀態,我早就習慣這種孤獨感,但是,今天的孤鳥感覺太強烈了。


    我在樹陰下看著他們進去的那棟房子,獨自聽著蟬鳴,不由得想起了哥哥。我現在很想見到哥哥,請他幫忙我。哥哥應該無能為力,也無法理解我目前的狀況,但我覺得隻有哥哥身邊才是我的歸宿。藍天很美。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片藍天和內心的這種痛苦。這時,神木學長寄宿的那棟房子二樓的窗戶突然傳來玻璃打破的聲音。


    玻璃碎片從空中掉落,反射著夏日的陽光。


    碎片掉落在一樓突出的屋頂上,玻璃發出碎裂的聲音,在屋瓦上滑動,掉向地麵。


    難道是因為酷暑和疲勞,我產生了幻覺嗎?


    二樓隨即傳來神木學長的咆哮聲。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拔腿跑了起來。我腦海中浮現出神木學長向長穀川動粗的景象。也許她猜到會有這種事發生,才懇求我在這裏等她。我衝到了玄關,幸好門沒鎖。我衝進門內,沒有脫鞋子就進屋了。一進屋就看到樓梯,二樓傳來咆哮和慘叫的吵鬧聲。我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發現剛才的阿姨背對著我,站在二樓其中一個房間門口不知所措。我從她身旁衝進了房間。


    那裏應該是神木學長平時睡的房間。房間內有床、電視,還有放了一台桌上型電腦的書桌,木質地板上有一灘水,玻璃杯倒在旁邊。那灘水似乎是柳丁汁,我猜想是阿姨端上來給他們喝的。室內很涼快,但熱氣從床後方打破的玻璃窗飄了進來。咚。室內響起腳步聲。神木學長從背後架住長穀川大吼道:


    「你想幹嘛!住手!」


    「我不要!」


    長穀川把腿抬得高高的,想要踢桌上的電腦,但沒有踢到。她又踢了一腳,這次踢中電腦的熒幕。熒幕倒了下來,拖著電線掉在地上。熒幕旁是長形體的電腦主機,沒有受到任何損傷。連結主機和熒幕的電線已經拔了下來。


    我搞不清楚狀況,長穀川看到我,立刻叫了起來:


    「桑原!你趕快把


    電腦拿走!」


    「啊?什麽?」


    「你怎麽會在這裏?」


    神木學長生氣地說,他手臂放鬆了,長穀川掙脫了他,抱住了電腦主機。正當她像橄欖球選手一樣抱住電腦時,神木學長衝了過去。我不加思索地衝到他麵前,肩膀撞到了他的身體,當我被撞得彈開時,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踩碎了。神木學長也撞到了書架,書架上的書本全都倒在地上。


    「你們!到底在幹嘛!」


    阿姨大叫起來。沒錯,我也完全搞不懂,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了。


    長穀川抱著電腦主機跳上床,想把電腦從打破的窗戶丟出去。


    「住手!」


    神木學長踢向長穀川,把她踢倒了。她慘叫一聲,電腦掉了下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理智線斷了。我胡亂地大叫著,拉住神木學長,把他推倒在地,這是我第一次打人。他也打了回來。我又打他,他又打我。鼻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了血,滴在衣服上,嘴裏也有血的味道。當阿姨把我和神木學長拉開時,長穀川已經不在房間了。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抱著電腦,站在打破的窗戶外。一樓的屋頂就在窗戶下方突了出來,她站在瓦屋頂上。她緩緩舉起小型電腦主機,丟向房子前的道路。在屋內拉扯成一團的我、神木學長和阿姨都聽到電腦掉在柏油路上的聲音。


    長穀川的頭發和衣服都亂了,但一臉神清氣爽地回頭看著我們。


    「啊,太痛快了。」


    窗簾外,燦爛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漂亮極了。但是,她一下子不見了。我和神木學長爬到床上,從打破的窗戶向外張望。雖然看不到她,但從屋頂下方的路麵上傳來呻吟。她似乎不小心滑下去了。


    「你、你還活著吧?」


    我膽戰心驚地問,沒有人回答。我嘴巴內被打破的傷口漸漸發熱。


    *  *  *


    窗外的佐世保街頭染上了一片夕陽的色彩,外出自由活動的團員紛紛回到了房間。辻惠理獨自去逛了佐世保有名的商店街,拎著星巴克的紙袋回來了。


    「你去了星巴克嗎!?」


    「我緊張死了,我幫你帶了好喝的回來。」


    她從紙袋裏拿出裝了冰拿鐵的杯子遞給我,五島沒有星巴克。我知道佐世保的商店街有,但因為不知道怎麽點飲料,所以很害怕,從來沒有進去過。我喝了一口拿鐵,深有感慨。原來這就是星巴克的味道。


    「薺薺,你剛才都在幹什麽?」


    「在房間看電視啊。」


    「沒有出去過嗎?」


    「對啊。」


    辻惠理推了推銀框眼鏡,鏡片反射了從窗戶灑進來的夕陽。她的嘴角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似乎有話要說。


    「……怎麽了?」


    「一年級的女生說,看到你和向井在遊樂場,好像在談很嚴肅的事情。」


    我啞口無言。好像真的被人看到了。我搖著雙手,努力擠出聲音說:


    「你、你誤會了!」


    「誤會什麽?聽說你們兩個人都害羞,不敢看對方。」


    「那是因為……」


    「沒關係,沒關係,你的春天終於來了。」


    她用手肘捅我。事情變得好複雜,辻惠理該不會以為我和向井在一起吧?


    「等一下!你要聽我解釋!」


    但是,我不知道該說到什麽程度。我可以擅自把向井的心意說出來嗎?我正在猶豫,房間門被用力推開了,福永洋子和其他幾個女團員擠了進來。雖然她們住在其他房間,但好像都聽說了我和向井的事,所以跑來這裏。她們假裝媒體在采訪,把遙控器當成麥克風遞到我麵前問:「請問傳聞是真的嗎!?」我用雙手擋住臉,像在電視鏡頭前拒絕采訪的藝人般躲來躲去說:「請你們不要這樣!不要隨便拍我!」


    我沒有時間澄清誤會,傍晚時,柏木老師來到我們房間。


    「所有人都在嗎?要去餐廳吃飯了。」


    我們回答後,準備走出房間,這時,辻惠理歪著腦袋說:


    「咦?我們的女高音不見了。」


    長穀川琴美不在。她會遲到很不同尋常。辻惠理打她的手機,但沒人接。飯店方麵為我們在餐廳安排了座位,已經準備好晚餐,我們不能一直等她。於是,我們先去了餐廳,她應該很快就會趕回來。


    餐廳位在這棟老舊飯店的頂樓,除了我們以外,還有不少其他的住宿客。飯店為我們合唱團準備了窗邊的座位,有一整排椅子,所有人的餐點都已經送上來了。當合唱團的男生和女生入座後,除了老師的座位以外,還空了兩個座位。一個是長穀川琴美的,另一個是桑原悟的座位。桑原也不見了。並不是因為他太不起眼,變成了透明人,以為他不在,而是他真的沒來。


    太陽已經下山,窗外一片漆黑。由於飯店建在小山丘上,放眼望去,城市景象盡收眼底。這裏的夜景並沒有璀璨的燈光,但和五島的夜晚相比,燈光密集多了。


    我們吃飯時,三位老師到處打電話,尋找失蹤學生的下落。我們吃完飯後,他們兩個人仍然沒有回來。老師認為他們可能在街上迷路了,但不知道長穀川和桑原在一起,還是兩個人分別行動。


    晚餐後,我們去大浴湯洗澡。在更衣室和泡澡時,喜歡八卦的女生開始討論那兩個沒有回來的人。有人說,最近看到他們聊天很熱絡,也有人曾經看到他們在校舍後方發呆,但是,大家都知道長穀川和神木學長交往,和神木學長相比,桑原絕對輸得一敗塗地。最後,大家認為長穀川和桑原之間不可能有任何曖昧,多虧了這件事,大家暫時忘記了我和向井的事。


    洗完澡後,我們去一樓大廳附近的禮品店買零食。走去禮品店時,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我不經意地轉頭看了一下。玻璃自動門外一片漆黑,但有兩個熟悉的人影走了進來。是長穀川琴美和桑原悟。


    「琴美!」


    我叫了一聲,她看到我們,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後,她立刻露出笑容,向我們揮了揮手。


    「我回來了。」


    「什麽我回來了,我們擔心死了!」


    我們跑向他們,但是,一看到桑原悟的慘狀,又立刻停了下來,其他女生也都倒吸了一口氣。這短短幾個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的衣服上有好幾處血跡,臉上有一大塊瘀青。


    *  *  *


    夕陽從盥洗室的小窗戶照了進來,照亮了鏡子中的臉。我的臉慘不忍睹。左眼周圍有一大塊瘀青,衣服沾到了鼻血。我借用了神木學長親戚家的盥洗室,漱口時,吐出來的水也有淡淡的紅色。我把鼻血洗幹淨,走出盥洗室時,剛好遇到神木學長從外麵走進來,手上抱著七凹八凸的電腦主機。他把長穀川丟出去的電腦撿了回來。我們互看了一眼,尷尬地沉默幾秒後相互道歉。他的臉上也有瘀青,頭發和衣服也都亂了。


    「你把電腦撿回來了嗎?」


    「被她這樣一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長穀川為什麽要丟電腦?」


    我至今仍然沒搞清楚狀況。


    「我說給你聽,你來二樓吧。」


    我跟在神木學長身後上了樓。


    「長穀川呢?」


    「她在我阿姨房間冰敷。」


    她從屋頂跌下去時,不小心扭傷了腳,幸好除此以外,並沒有大礙。


    神木學長的房間好像被龍卷風掃過。夕陽從打破的窗戶照了進來,染紅了室內。神木學長再度看到室內的慘狀,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把電腦主機放在桌上,開始連結熒幕。


    「她趁我走出房間時,把所有的線


    都拔掉了,我發現之後質問她,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她想要破壞電腦,神木學長想要阻止,結果兩個人扭打成一團,但連神木學長也不知道怎麽會打破窗戶玻璃,可能在扭打時,誰的身體撞到了,也可能是丟東西時打中了玻璃。


    「她為什麽想破壞電腦?」


    「她想刪掉裏麵的照片,在打起來之前,她叫我把照片刪除。」


    「照片?什麽照片?」


    我想起以前她曾經問我如何刪除電腦裏的檔案。


    神木學輩把插頭插進插座,按了電源開關。我們默默注視著電腦。由於椅子倒在房間角落,我們都站著。主機內傳來機器驅動的聲音,熒幕亮了,畫麵上出現一大串文字後,響起了作業係統啟動的聲音。


    「好像沒壞。」


    神木學長鬆了一口氣。長穀川為了破壞電腦,結果從屋頂上掉了下去,難道她的努力都化為泡影了嗎?我轉頭看著學長的臉龐。


    「你很在意是什麽照片嗎?」


    「……對。」


    在等待作業係統啟動時,神木學長告訴了我長穀川想刪除的是什麽照片。雖然他沒有直接說,但似乎是無法讓別人看到的私密照片。雖然當初是在征求長穀川同意的情況下好玩拍下來的,但如今她覺得那是她的汙點。我聽著學長的說明,心裏覺得很不舒服。


    「她可能擔心這些照片留在我手上對她不利,可能害怕我公諸於世,或是用這些照片要脅她和我複合。」


    已經可以用滑鼠操作遊標了,神木學長打開了電腦內的幾個檔案,似乎在確認有沒仃損壞。因為沒有椅子,所以他彎著高瘦的身體看著熒幕,但我更在意他剛才說的話。


    「複合是怎麽回事?」


    「你不知道嗎?她一進門就向我提出分手,所以叫我把照片刪除。」


    「為什麽要分手?」


    「可能我劈腿被她發現了……唉,無所謂啦……」


    我不禁思考起來。長穀川該不會一開始就打算向神木學長提出分手,然後破壞電腦。所以,她才不想在外麵見麵,要來學長家裏。她懇求我等在附近,可能也猜到會和學長大打出手。


    神木學長回頭看著我問:


    「你想不想看她叫我刪除的照片。」


    熒幕上出現了名為「kotomi」的檔案。


    滑鼠的遊標點在檔案上。


    這個檔案中儲存了她想要刪除的照片。


    「我不會告訴她你看過。」


    答案當然隻有一個,我假裝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我吞了口水後回答說:


    「……好、好啊,但我想自己操作,請你讓一下。」


    神木學長離開電腦前,我右手抓著滑鼠,對著「kotomi」的檔案按了滑鼠右鍵,選擇了「刪除」。神木學長正在看其他地方,並沒有發現我的舉動,我把她所有照片的檔案都丟到電腦的資源回收筒內。


    「我幫你把資源回收筒清空喔。」


    我故意這麽說,觀察神木學長的反應。學長發現後,慌了手腳,他抓住我的肩膀,試圖讓我停手。


    「你在幹嘛!」


    原來如此。看來學長並沒有把這些照片備份。


    我鬆了一口氣,把神木學長推開後,清空了資源回收筒。照片的檔案從資源回收筒中消失了,除非使用特殊的軟體,否則無法再把那些檔案救回來,但我和長穀川離開後,神木學長可能會這麽做。於是,我在學長麵前跪了下來。


    「學長,對不起!請你不要把那些檔案救回來!」


    因為事出突然,神木學長不知所措。


    「你、你別這樣!好啦!算了啦!」


    我向他磕頭時,腳踝裹著繃帶的長穀川來到門口,看到我跪在地上,嚇了一大跳。


    「……桑原,你在幹什麽?」


    「長穀川,你最好向學長道歉,否則他會要求分手費或是損害賠償之類的。」


    「即使要付,也是我付啊,和你沒有關係。」


    說完,她跪坐在我身旁,對神木學長深深鞠了一躬。


    「真的很對不起。」


    夕陽映照的室內,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學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似乎已經筋疲力盡。


    我們也向神木學長的阿姨道歉,總之,我們一個勁地道歉。長穀川在一樓的房間冰敷時,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了阿姨,也告訴了阿姨神木學長電腦裏的照片、他可能劈腿和她提出分手的事。阿姨答應長穀川不會通知學校和家長,但也斥責了她,叫她以後千萬不能再做這種危險的事。雖然阿姨說不用賠償窗戶玻璃的錢,但長穀川堅持要賠償。


    我們離開時,神木學長送我們到家門口。他踩著拖鞋,手插在口袋裏,一臉生氣的表情。他沒有看我,一直盯著長穀川。長穀川沒有和他說什麽,微微欠身後離開了。看到他們沒有說話就這樣分手,我有點驚訝,但長穀川一臉輕鬆的表情。


    傍晚時分,天空宛如紫色的宇宙。當我抬起頭時,發現星星的白色光點在空中閃爍。涼風吹來,雲在空中飄動。兩側房子的窗戶透出的黃色燈光模糊地照在昏暗的街道上,耳邊傳來煮晚餐的聲音和嬰兒的哭泣聲,我們餓著肚子,聞著排氣扇排出的油煙味走在街上。自由活動的時間早就過了,大家正在吃晚餐吧?長穀川的腳扭到了,所以隻能慢慢走。


    「那台電腦沒壞嗎?」


    她剛才在神木學長的房間時,也看到被摔得七零八落的電腦還能使用。


    「對,但是,我已經把照片刪除了。」


    「……你看了照片嗎?」


    「我沒看。」


    「你一定看了。」


    「我真的沒看。」


    「你真的沒看嗎?」


    「沒看啊。」


    「為什麽沒看?你沒興趣嗎?」


    「我拚命克製自己。」


    「啊,有人打電話給我,還有簡訊,叫我們趕快回去。」


    長穀川一邊走,一邊看著手機。


    「要趕快走。」


    她加快步伐,立刻皺著眉頭。


    「……要不要我背你?」


    「雖然很抱歉,但真是好主意。」


    我在路燈下背起了她,沉重、柔軟和溫暖同時壓在我的背上。有一股香味的同時,也有冰敷的味道。幸好天色昏暗,看不到我因為害臊而發紅的臉。我背著她,走在亮著點點路燈的街上。


    「被你背在身上真舒服。」


    「我累死了,你真重。」


    「我才不重呢,我算是輕的。」


    「但是你跌下去的聲音很大聲,整棟房子都搖晃了。」


    「騙人,是像羽毛一樣輕輕飄落的。因為很輕,所以落地的時候也用飄的。」


    「那為什麽會扭到腳?如果輕輕落地,才不會扭傷呢。」


    「那是我站起來時扭到的。」


    「是喔。」


    「是啊。」


    我想起剛才在神木學長房間裏的混亂場麵,突然覺得很好笑。


    「你在笑什麽?」


    前就隱約察覺到她很有說謊的天分,而且也很會演,為她的謊言增加真實感。原本以為一定會挨罵,但她說話時一臉驚恐,三位老師都露出同情的表情。老師問我們要不要去報警,我們推說很麻煩,也沒有受重傷,搖頭拒絕了,老師們也沒有再追究。


    我和長穀川一起吃著冷掉的晚餐,洗完澡後,就是上床時間了。我回到房間鑽進被子,同房的向井和三田村,還有其他男生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累壞了,沒有解釋清楚就睡著了。


    醒來時,就是nhk大賽長崎縣賽比賽當天了。


    *  *


    在飯店吃完自助式早餐後,回房間準備出發了。我換上製服,穿好裙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學校租了和去畢業旅行時相同的遊覽車停在停車場,我們迅速上了車。確認全員到齊後,直奔比賽會場的諫早市諫早文化會館。佐世保漢堡的店在窗外一閃而過,遊覽車上了高速公路。我們雖然有點緊張,但也享受著旅行的快樂。學妹們一路上吃著零食,七嘴八舌地關心長穀川。「學姐,你沒事吧?」「昨天真是太衰了……」「這個給你吃,你一定可以活力百倍。」


    「謝謝,不過我沒事。」


    長穀川無力地笑了笑,但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勇敢,反而讓別人更擔心了。大家都知道她昨天傍晚被一群不良少年高中生糾纏,當那群男生叫住她時,如果不是桑原悟剛好經過,後果不堪設想。他發現長穀川遇到了麻煩,立刻擋在那些硬要拉長穀川去喝咖啡的男生麵前。雖然他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他拉著長穀川的手逃走了,總算擺脫了那群人。長穀川在逃跑時跌倒,不小心扭到了腳。加上他們迷了路,所以才會這麽晚回飯店。


    桑原臉上的瘀青好像很痛的樣子,他向來很不起眼,團裏的很多女生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雖然經常和他一起唱歌,但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也不了解他的性格,總覺得他充滿神秘。桑原因為這件事被當成了英雄,大家覺得雖然他的外表看起來很弱,但在關鍵時刻,會挺身而出保護女生。


    桑原獨自坐在後方座位上看著窗外,二年級的女生走過去和他打招呼。


    「桑原學長,要不要吃巧克力?」


    於是,幾個一年級的女生也圍住了他,把糖果、軟糖和吸油麵紙遞給他。他似乎很不習慣這種待遇,有點手足無措。


    從佐世保市到諫早文化會館,走高速公路大約一個半小時。辻惠理在車上閉著眼睛,進行指揮的想像練習。中途她站起來去前方征求柏木老師的意見,當她回來時,臉上露出納悶的表情。


    「怎麽了?」


    「柏木老師的樣子有點不對勁,好像很緊張,表情也很嚴肅。」


    車內很熱鬧,其他人沒有聽到我們小聲說話,隻有坐在我們身後的向井豎著耳朵。他探頭過來加入我們的談話。


    「老師怎麽可能緊張,她應該比我們見過更多大場麵。」


    在此之前,我們放心地聽著老師的鋼琴伴奏合唱,但真的像辻惠理說的那樣,老師可能因為緊張而彈錯。


    遇到不可能發生的事時,人都會慌亂。慌亂會傳染,最後導致致命的失敗。老師的疏失很可能變成導火線,讓我們一敗塗地。


    我無法相信辻惠理說的話,坐到柏木老師斜後方的空位悄悄觀察她。老師今天的確和平時不一樣。她想喝保特瓶的水時,不小心把蓋子掉了。她低頭撿蓋子時,手上的保特瓶也跟著傾斜,裏麵的水都灑了出來:她拿出文庫本的書,但等了很久,一頁也沒翻,一直看著窗外。一年級的女生打不開零食袋子,請她幫忙打開,結果她太用力,零食灑了一地。


    「不知道為什麽,老師今天好像失了魂似的……」


    回到原來的座位後,我把自己觀察到的情況告訴了辻惠理和向井。柏木老師雖然平時就是一個會說自己之前是尼特族的怪胎,但總是抬頭挺胸,即使清晨遇到她,也總是精神抖擻,但今天精神好像很渙散。


    遊覽車上充斥著團員熱鬧的聲音,當有幾個人唱起時下流行的歌曲時,其他人也都不再聊天,跟著一起唱了起來,車內洋溢著歌聲,但我內心的不安不斷增加。


    從市中心來到綠意盎然的地方,遊覽車沿著斜坡行駛了一小段,就到了諫早文化會館。這棟鋼筋水泥的白色長方形建築地上有三層樓,地下有一層,後方是樹木茂密的山丘。我們抵達時,手表的時針指向九點半。雖然比賽在中午之後才開始,但上午要排練。


    遊覽車停車時,我們趴在車窗前張望著。周圍有好幾輛和我們相同的遊覽車,到處可以看到來自全縣各中學的合唱團團員,我們忍不住評論那所學校的製服很漂亮,這所學校的就不怎麽樣。他們都拎著便當和水壺。今年參加的學校中,隻有我們來自五島列島,其他都是住在九州本島的中學生。


    一下車,在夏天的烈日照射下,頭頂立刻被曬得很燙。我們在老師的帶領下走上樓梯,走進大門的自動門,進入開著冷氣的文化館。文化館內有大禮堂和中禮堂,今天要在大禮堂中比賽。於是,我們決定先去參觀一下大禮堂。


    舉行nhk大賽各地預賽的都府縣地區賽時,一般民眾也可以免費觀賞。至於為什麽不稱為都道府縣賽,是因為北海道單獨形成一個北海道區域,所以,會在北海道內的各個地區進行預賽。


    大禮堂門口沒有人驗票,我們可以自由走進去參觀。一踏進大禮堂,由於那裏的空間實在太大了,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微不足道的螞蟻。禮堂內還有很多空位,紅色座椅在舞台周圍圍成了扇形,一樓、二樓和三樓的座位總共超過一千個。


    「好大……」


    柏木老師今天說話也有氣無力,剛才走路時絆了好幾次,險些跌倒,有時候又撞到人,連連向對方道歉,甚至差一點獨自走去中禮堂,顯然有點魂不守舍。


    舞台上設置了讓合唱團團員站立的階梯台,後方的牆上掛著巨大的牌子,上麵寫著「nhk全國學校音樂比賽,長崎縣大賽」。從觀眾席上看舞台,大鋼琴放在左側。我對站在我身旁的辻惠理咬耳朵說:


    「隻要你指揮不出差錯,應該不會有問題。即使老師彈錯了,我們也不會唱得七零八落。大家都會聽從你的指揮。」


    辻惠理一臉緊張地點點頭。


    *  *  *


    上午十點左右,各校依次登台排練。nhk大賽在時間方麵的控管非常嚴格,絕對不允許打亂預定的安排,必須牢記從觀眾席到上台為止的流程。我們跟著工作人員從後台走廊進入舞台側麵,在那裏等待片刻後,跟在前麵一所學校後走上舞台,站在階梯台上,從舞台上看到的大禮堂視野立刻把昨天的宴會廳比下去了。主辦單位規定,可以當場練習五分鍾合唱,所以,我們練習了指定曲和自選曲的開頭部分,讓身體熟悉站在舞台上的感覺。


    登台排練結束後,就是自由時間。老師把向業者預訂的便當和裝在保特瓶中的茶水發給所有人。有人回到遊覽車上,也有人在會場附近的樹陰下吃便當。我和向井、三田村還有其他男生一起來到諫早文化會館後方,發現樹林中有一個像廣場的地方,於是,我們圍坐在角落開始吃便當。雖然陽光很強,但躲在樹陰下,可以感受到徐徐涼風。


    不一會兒,其他學校的一群女生也拿著便當來到廣場。她們應該和我們一樣,也是合唱團的人。這群製服很陌生的女生坐在不遠處打開了便當。三田村陸笑著向她們揮手,她們露出訝異的表情,和朋友圍在一起竊笑起來。


    向井不理會他,繼續吃便當。


    「真沒意思,你有女朋友了嗎?」


    「什麽?」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仲村關係很不錯吧?」


    「仲村?你是說薺薺嗎?你是不是搞錯了?」


    「怎麽可能搞錯?大家都在傳,對不對?」


    他征求在場的二年級和一年級男生的同意,所有人都點著頭。很可惜,我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什麽!?你們全都在胡說什麽?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向井驚訝不已,放下便當站了起來。


    「沒什麽好害臊的,媽的,真羨慕你啊。」


    三田村也站了起來,想要用柔道對付他。


    「別鬧了!」


    向井四處閃躲,其他學校的女生看著他們笑了起來。


    集合時間到了,我們回到諫早文化會館旁,把便當盒丟進老師準備的垃圾袋。和女生會合時,向井對仲村說:


    「喂,你有沒有聽說大家對我們有天大的誤會?」


    「聽說了,但現在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馬上就要正式比賽了。」


    我聽到他們的對話,覺得三田村剛才說的話可能真的是一場誤會,但仲村說的沒錯,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在會場後方的空地排好隊形練習發聲。當大家一起發聲時,心情就慢慢平靜下來了。喉嚨的狀況不錯。練習完之後,我們一起去大禮堂。


    諫早文化會館周圍比剛才更加擁擠,也有不少趕來加油的家長。大禮堂入口附近正在發節目表,上麵印了參賽學校一覽表。除了學校名字以外,還有自選曲的歌名、作詞作曲者的名字,以及指揮和伴奏者的姓名。我們唱的那首自選曲的作曲者部分印了柏木老師的名字,作詞者印著「仲村薺等」。


    走進大禮堂後,工作人員帶我們來到座位。一樓前方的座位都是參賽者專用座位,後方和二樓的座位全部開放給民眾。隨著比賽即將開始,座位漸漸滿了。為了安全起見,我決定先去上廁所。剛走出大禮堂,立刻被叫住了。


    「阿悟!」


    走出大禮堂後的那片區域稱為休息區,父親一身隆重的打扮。


    「你臉上的瘀青是怎麽回事!?」


    父親一臉驚訝。挑高的寬敞空間內排著椅子,母親和哥哥坐在椅子上。父親開車,一起搭渡輪來的。


    「你怎麽了!?」


    母親也驚叫起來。


    「昨天在街上被不良少年打的。」


    我安撫了父母,走向哥哥。他來到新地方,似乎很不安,坐在椅子上拚命搖晃身體。


    「哥哥,來這裏很辛苦吧?」


    哥哥瞥了我一眼,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他搖晃身體時,嘴裏開始念念有詞。他嘀咕的內容似乎是很久以前,在教堂聽到神父讀的聖經內容。也許在哥哥的腦海中,把教堂的唱詩班和今天的合唱大賽聯想在一起了。


    「你們幾點上台?」


    「我們是第十二組,差不多下午三點左右。」


    他們手上沒有節目表,我去拿了一份給母親。


    「在你們上台表演之前,我們和晃生在外麵玩,等你們快上台時,我一個人進去禮堂。」


    「哥哥和爸爸呢?他們去哪裏?」


    父親回答說:


    「我們留在這裏,那裏的電視可以看到裏麵比賽的情況。還是不放心帶他進去,萬一他突然大叫或是突然站起來,不是會影響比賽嗎?」


    休息區的角落有一台液晶電視,轉播禮堂內舞台上的表演,即使留在這裏,也可以看到我們上台表演。我稍微寬了心。


    如果堅持要進去禮堂,也不是不可能。假設主辦單位拒絕哥哥進場,可能會被指責歧視身心障礙者。但想到合唱時,哥哥突然大叫,就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因為這個原因,導致合唱的學生注意力分散,無法發揮原本的實力,即使事後再怎麽賠不是也無法彌補。


    人潮絡繹不絕地經過我們身邊,走進禮堂內,也有人衝上通往二樓座位的階梯。我看了一眼手表,放棄上廁所的念頭。先回去禮堂吧。


    「那我走了。」


    哥哥的身體仍然像鍾擺一樣搖晃著,念著聖經的某段落。


    我向家人揮了揮手,走回大禮堂。


    *  *


    在主持人的宣布下,nhk全國學校音樂比賽長崎縣大賽靜靜地拉開了序幕。主持人說明本賽的宗旨後,介紹了每一位評審。五位評審一字排開地坐在會場一樓中央,都是音樂界的名人。主持人又接著說明了注意事項。指定曲和自選曲中間不能鼓掌。台上正在合唱時,禁止出入禮堂。


    「敬請各位配合,讓學生能夠心情愉快地充分展現練習的成果。」


    主持人說完後,第一所學校的合唱團闡員立刻走上舞台。那所學校和我們人數相同,但沒有男生,全都是女生。指揮和伴奏都是成年女人,可能是音樂老師,也可能是聘請專業人員。主持人介紹了學校的名字,指揮向觀眾席鞠了一躬,轉身麵對站在階梯台上的學生。禮堂內鴉雀無聲,充滿了緊張。


    希望一切順利。我在觀眾席上祈禱。我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舞台上的那些女生祈禱。今天在這裏合唱的二十所學校中,隻有兩所學校可以獲得金牌,進入九州大賽。她們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但在聽合唱時,沒有人會希望別人失敗,坐在觀眾席上的所有人,都希望可以聽到奇跡般的音樂。


    指揮舉起手,〈信~敬啟 致十五歲的你~〉的女聲三部合唱開始了。


    禮堂內回響著透明清澈、宛如玻璃般的歌聲。


    聽同年紀的其他合唱團唱〈信〉這首歌很有趣。不同的合唱團會因為指揮的喜好不同,導致合唱的音質和歌唱方式不同。即使是同一首曲子,可以唱得很男性化,也可以唱得很有女人味;既可以唱得充滿力度,也可以唱得很柔和。有時候可以從歌聲中感受到宛如彩虹般的鮮豔色彩,有時候覺得是一片純淨的白色。柏木老師和辻惠理一起調整了我們的歌聲,猶如在琢磨寶石般,去除不純的物質,努力接近純淨。不知道觀眾聽到我們的歌聲,腦海中會浮現怎樣的色彩。


    指定曲〈信〉的長度為四分半到五分鍾,指揮者不同時,長度會稍有變化,但主題曲並沒有時間限製,隻規定自選曲必須控製在四分半以內,隻要超過一秒,就會被扣分。每個合唱團必須在十分鍾內唱完兩首歌。


    第一所學校的合唱結束,在掌聲中走下舞台。


    k大賽的預賽就開始參與的熱心民眾。已經上台比賽結束的合唱團聚集在角落,聽老師講評剛才在台上時的不足之處。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駝著背,搖晃著身體坐在椅子上,身旁坐的那個體格健壯的人應該是他的父親。年輕人小聲地念念有詞,一直摸著自己的耳朵,不難想像他可能有發育障礙的問題。


    諫早文化會館的一樓中央有一個名為展示廳的空間,陳列著古老的座鍾和母子像之類的東西,那裏掛著「集合地點」的牌子,工作人員要求我們等在那裏。因為隨時有某所學校的合唱團在排練室內練習,在我們前麵還有兩所學校的合唱團在等待。


    排練室的入口就在展示廳旁,等前一所學校的合唱團走出來時,必須立刻進去練習。工作人員會站在館內固定位置,用對講機聯絡,分秒必爭地引導學生。之所以嚴格控管時間,是因為這次大賽全程錄音和錄影,日後將在本地的nhk電視台和電台中播出。今年決定每個合唱團隻能在排練室內練習八分鍾,如果練到一半,時間到了,就必須立刻離開。每位工作人員的計時方法不同,有的人從合唱團一踏進排練室就開始計時,有的人會等合唱團進入室內,做好準備後才開始計時。這次的工作人員不知道是用哪一種方式。如果是前者,就必須快速衝進排練室,努力減少時間的損失。最重要的是必須全員到齊,因為偶爾會發生有學生去廁所整理頭發或是昭籍i子,結果遲到,無法進入排練室的情況。


    「所有人都到齊了嗎?」


    辻惠理問大家。第六所學校正在舞台上合唱,我們差不多要等第七所學校唱完之後,才能進去排練室練習。第六所學校唱完後,會有短暫的休息時間,所以,我們可能要在這裏等二十分鍾左右。


    「呃……」


    一年級的女生誠惶誠恐地舉起了手。


    「柏木老師不在……」


    我們東張西望,個個臉色發白。展示廳擠滿了人,所以我們完全沒有察覺柏木老師不見了。排練室內有鋼琴,柏木老師也要練習伴奏,但現場隻有我們這些學生,學務主任和兜穀老師留在禮堂內看管我們的行李。


    「我去找!」


    說完,我立刻跑了起來。


    「我也去!」


    辻惠理說。


    「不用!你留在這裏!」


    諫早文化會館的正麵庭院有一個像荷蘭常見的巨大風車,雖然並沒有實際使用,但連結了電源的風車葉會轉動。在綠色的花草包圍下,模仿紅磚建築的風車景象幾乎讓人忘了這裏是日本。走出開著冷氣的館內來到戶外,溫暖的夏天空氣包圍了身體。


    我找遍館內的通道,都沒有看到黑發美女。我猜想柏木老師會不會走出去了,來到館外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


    柏木老師站在風車下。看到她苗條的背影,我不禁鬆了一口氣走了過去。老師正在講電話,雖然我無意偷聽,但還是聽到了。


    「……還沒有嗎?真久啊,已經幾個小時了?好吧,那我先掛掉了,很快就輪到我們了。嗯……,你告訴她不用擔心,等出生後,請馬上通知我……」


    柏木老師說完後,掛了電話,轉身正想走回會場時,發現我站在那裏。


    「薺薺……」


    「老師,你打電話給誰?」


    柏木老師的表情很尷尬。


    「一個學妹。」


    「騙人,你是不是打電話給鬆山老師?」


    「不可以偷聽別人講電話,但我並不是打給晴子,我說是學妹也沒有騙你。」


    「那是誰?」


    「晴子的妹妹,她叫鬆山明裏,是我中學和高中的學妹。……晴子羊水破了,目前人正在醫院。」


    會場周圍樹林傳來的蟬聲好像一下子變小了。


    夏日陽光照亮了諫早文化會館的白色牆壁。


    「昨天晚上,已經深夜了,她妹妹打電話給我,說已經把她送去醫院了,晴子的老公也陪著。她睡不著,打電話給我,因為她並不知道我因為參加nhk大賽不在島上。」


    鬆山老師目前正在婦產科的待產室忍受著以一定的時間間隔出現的陣痛,當陣痛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子宮口張開後,才能進入分娩室。


    諫早文化會館的地理位置,好像被後方植物茂密的山丘抱在懷裏。


    風一吹,樹木的沙沙聲包圍了我們。


    「明裏被晴子罵了一頓,質問她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我。」


    鬆山老師先天心髒很弱,所以分娩時的風險比正常產婦高好幾倍。


    「如果鬆山老師的身體無法承受……」


    當我說出口時,內心立刻湧起一股可能成真的恐懼。


    「原來你知道?」


    「大家都知道。」


    如今,禮堂內響起的是怎樣的歌聲?


    我們決定馬上回去找其他人。


    排練室很寬敞,但什麽都沒有。有一部分牆壁是鏡子,舞者可以在這裏確認自己的舞姿。我們前麵那所學校的學生走出了排練室,通道上的人潮疏散後,我們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立刻進入室內,在事先指定的位置排好隊,柏木老師坐在鋼琴前。今天的工作人員似乎從我們進入排練室的那一秒就開始計時,所以,我們沒有說一句話,立刻開始練指定曲。


    如果再晚回來幾分鍾,我和柏木老師就無法進入排練室了。雖然大家都想知道老師剛才去了哪裏,但還來不及問,就輪到我們排練了。


    排練的情況糟透了。柏木老師的伴奏速度太快,因為內心焦急,宛如四處奔竄的兔子,把我們拋在後麵。辻惠理不知所措,起初還試圖挽回,但隨即心灰意冷,越來越沒有氣勢,揮動手臂時也很畏縮。我們心神不寧,憑直覺唱完了指定曲和自選曲,工作人員打開門,宣告我們的排練結束了。


    穿越通道,回到展示廳時,下一所學校的合唱團員走進了排練室。他們個個精神抖擻,和滿臉沮喪的我們完全相反。第八所學校的合唱結束了,我們不能回去禮堂,在上台比賽之前,必須在展示廳待命。工作人員把我們帶到展示廳的指定位置,指示我們在那裏等候。等第九所學校開始合唱,我們就要去舞台後方的後台走廊。距離我們登台比賽隻剩下不到三十分鍾的時間了。


    「對不起……」


    柏木老師用無力的聲音向我們道歉。


    二年級的女生福永洋子質問老師:


    「老師,你到底怎麽了?」


    橫峰香織也咄咄逼人地說:


    「老師,請你告訴我們是怎麽回事!剛才的失誤太不尋常了!」


    其他成員也都圍住了柏木老師。


    「……正式比賽時,我會盡力。」


    柏木老師言詞閃爍,不知如何是好,但這些話無法平息大家的心情。我能夠理解老師不想告訴大家原因的心情。如果在正式比賽前說出鬆山老師的事,會造成人心浮動,很可能像剛才的柏木老師一樣,犯下平時不可能犯的疏失。


    「老師……!」


    圍在柏木老師周圍的團員繼續向老師逼近,實在是異樣的景象。這時,傳來手機震動的聲音。柏木老師臉色大變,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瞥了一眼液晶熒幕。她推開團員,背對著我們,在不遠處接了電話。


    戴著對講機耳機的工作人員走到老師身旁,告訴她這裏禁止使用電話。


    「對不起,馬上就好。」


    老師迅速講完電話,立刻掛斷了,回頭看著我們。我們等待著老師開口。老師沉默了幾秒鍾,似乎在思考該不該說出真相。


    木老師露出無奈的表情。


    「好吧,我告訴你們,晴子……,鬆山老師剛才進了分娩室……」


    *  *  *


    第九所學校的合唱結束了,一排學生從後台走廊走了過來。每個人的臉都興奮地脹得通紅,他們在展示廳遇見了家長和同學,終於鬆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工作人員走到我們麵前,請我們轉移陣地。柏木老師點了點頭,率先走向後台走廊的方向。我們也跟了上去。


    走向走廊時,幾個女生開始啜泣。就連我們這些沒有被教過的男生也開始擔心,和鬆山老師一起參加合唱團活動的團員一定很不安。我們之前就已經聽那些女生說,鬆山老師生孩子時可能會有危險。


    「不要往壞處想。」


    仲村薺對正在啜泣的女生說。


    「老師一定不會有問題的,一定會輕輕鬆鬆地生下小寶寶。你擔心得哭成這樣,老師可能覺得莫名其妙。要哭等上台唱完後再哭。」


    柏木老師也許是因為擔心鬆山老師,注意力無法集中,才會在排練時失常。如今,合唱團所有人都得知了這件事,大家的心思已經遠離了合唱,所有人的注意力渙散,心神不寧地走向後台。想必這是鬆山老師最不想看到的吧。


    「怎麽偏偏是今天。」


    三田村說道。雖然之前就知道有一天會為鬆山老師的身體擔心,但偏偏和nhk大賽撞在一起,運氣實在太衰了。在最不該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得知了這件事,每個人都無法保持平靜。柏木老師原本可能想把這件事藏在心裏,可能想在比賽後告訴我們,但我們硬逼迫她說了出來。


    後台走廊位在諫早文化會館深處,到了之後,工作人員叫我們等候在那裏待命。並不寬敞的通道上擠了二十個人,通道的這一側有幾間休息室和男女廁所,對麵就是通往大禮堂舞台的門。我們等在舞台右伽的入口附近。這裏有一道隔音門,小聲說話時,並不會影響到舞台上的表演。


    「對不起,我應該更成熟點,應該瞞住你們的。」


    柏木老師低頭小聲說道。


    「我已經調適好了,正式比賽時絕對不會再彈錯了。」


    第十所學校開始合唱。後台走廊深處是通往舞台左側的出入口。那裏的出入口沒有門,隱約傳來歌聲。這裏和舞台之間隻有一牆之隔。


    「柏木老師,謝謝你。」辻惠理說,「但是,我覺得大家不會有問題的。因為剛才的合唱太慘不忍睹了,不可能更糟了,所以,我們的心情反而輕鬆了。剛才已經失敗過一次,沒什麽好怕的了。」


    柏木老師嘴角浮現了笑容。


    「團長,謝謝你。幸虧你是團長,我覺得剛才自己好像是故意彈錯,讓你們有這種心情。」


    「老師,不可以得寸進尺。」


    緊張一分一秒在心裏膨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長穀川琴美和幾個學妹一起深呼吸,她的腳上仍然纏著繃帶,我有點擔心,希望她走上階梯台時不會絆倒。一年級和男生團員第一次來參加大賽,都興奮地東張西望,或是走來走去,完全無法靜下心來。


    向井站在我麵前,他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頭不說話。


    「大家要把這份緊張轉化為專注力!」


    仲村薺對學妹說。


    「要好好展現至今為止的努力,不要留下遺憾!」


    學弟和學妹們不安地點著頭。雖然我沒有參加過運動社團,但我覺得合唱和運動比賽差不多,同樣要訓練肌肉,必須一次又次地練習,讓身體完全記住,避免少許的緊張會影響正常的表現。


    今天來到這裏之後,我對合唱的認識也有了些微的變化。雖然我之前也沒有輕視合唱這件事,但剛才在觀眾席上聽其他學校合唱時,身臨其境地感受到歌聲在禮堂內繚繞,讓我產生了全新的認識。雖然我知道那是舞台上的合唱團團員身體所發出的聲音,但有那麽一刹那,我無法相信這一點。十幾、二十人的聲音仿佛編織出一個世界,隻有伴奏和人的聲音創造出音樂的旋律。所有人共同發出的聲音消除了個體的存在,創造出一個巨大的音樂動物,就像神話中出現的巨大而神聖的音樂動物。


    我逐一看著每一名團員。有些團員曾經說過話,也有的學妹從來沒聊過。因為辻惠理和老師的對話,大家雖然比剛才放鬆了一些,似不安的影子並沒有完全消除。雖然辻惠理說,剛才失敗過一次,這次不會有問題,仇人家的心情無法立刻調適好,還是惦記著鬆山老師。


    就在這時,始終悶不吭氣的向井舉手發雷了。


    「……老師,我想到一個好主意,電話借我一下?」


    走廊上擠了很多人,幾乎無法動彈,但所有人都轉頭看著他。


    「為什麽?」


    柏木老師問。他瞥了一眼工作人員後回答:


    「我要打電話給鬆山老師。」


    仲村推了他的背一下。


    「都已經快上台了,你在說什麽啊!」


    她壓低了嗓門,以免傳到舞台上。


    「現在沒時間了,你有意見也晚一點再說。」


    向井瞄著工作人員,拉著柏木老師的手臂,走出後台走廊,去了展示廳的方向。舞台上隱約傳來的指定曲歌聲結束時,隻有向井回到後台的走廊。


    「柏木老師呢?」


    辻惠理問。


    「在那裏講電話,馬上就回來了。團長,你耳朵過來一下。」


    他走到辻惠理旁,背對著工作人員說起了悄悄話。她露出驚訝的表情,點了點頭,用手指做出ok的手勢。向井又接著和三田村咬耳朵,辻惠理在仲村耳邊窸窸窣窣地小聲說話。每個人聽到之後,又立刻對旁邊的人咬耳朵,持續把消息傳出去。擠在後台走廊上的所有人都背對著工作人員竊竊私語,工作人員一臉納悶地看著我們。


    「阿悟,你知道了嗎?」


    向並問,我搖了搖頭。


    「那耳朵過來一下。」


    向並小聲地把計劃告訴了我。


    「我們上台表演時,要用電話和鬆山老師連線,我們的歌聲會傳到島上。」


    *  *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在大舞台上合唱,之前曾經多次參加過nhk大賽和由全日本合唱聯盟、朝日新聞主辦的歌唱比賽。在上台比賽之前,都會在舞台下麵小聲相互激勵或是談笑。不可思議的是,從來不會複習歌詞,或是回想哪裏該怎麽唱。


    在腦海中唱一百次,每次都可以唱得完全一樣,但實際站在舞台上時,卻無法每次都一樣。一百次中,有九十五次很普通,四次唱起來很不順,表現不理想,隻有一次宛如神跡降臨般。每個人都在祈禱,希望那奇跡般的一次就出現在正式比賽的舞台上。充分練習,做好萬全的準備,最後的關頭,隻能祈禱。


    我們站在設置在舞台側麵的音響反射板後方聽了第十一所學校的合唱,周圍光線昏暗,走到這裏時,看不到自己的手腳。設置在音響反射板後方的熒幕發出亮光,熒幕上出現了正在比賽的合唱團團員身影,大家會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麵。沒有人說話,熒幕中傳來的指定曲節奏和我們不一樣。為了避免受到影響,就會用手捂住耳朵,或是用手掌拍耳朵,讓自己聽不到那些歌聲。


    想要回應眾人的期待,但又擔心萬一失敗怎麽辦,正麵和負麵思考交織在一起。熒幕的亮光照在一年級學妹的臉上,她的嘴唇在發抖,她的腦筋應該一片空白。我一年級的時候也一樣,雖然事先想好「要這樣唱」,但到了這一刻,就完全忘得一幹二淨。如今是三年級了,情況又怎麽樣呢?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努力把緊張轉化為動力。這一定是最後一次比賽,希望能夠在完美的狀態下傳承給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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