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會讀漢字。
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搭乘駛往東京的電車。富士山在車窗外驀然出現，但一瞬間又從視野內消失了。在這種以猛烈速度移動的現代電車上，根本沒多餘的時間享受窗外風景。
我將注意力從車窗移往麵前。
包廂席的另一側坐了一位長發女孩。
她是我妹黑羽。
黑羽正專注地讀著一本書。
她在讀什麽呢？我檢視書的封麵。
『手機小說全集十一 ☆→戀上型男的我←☆ 原文版』
……唔哇。
看起來又是跟密碼一樣難懂。
我無法讀出封麵上的漢字，但從間歇出現的假名勉強可以猜出是什麽書。那是近代文學的原文版，也就是內容用了大量漢字的過往小說。
「……怎麽？」
黑羽察覺到我的視線，從書本前抬起頭。她以炯炯有神的眼睛瞪著我。
「能夠看懂那種不大好理解的書，黑羽還真行啊。」
「手機小說在近代文學裏已經算入門了。」
「不，一般人應該都看不懂吧。」
我邊回答邊重新打量黑羽。
首先吸引人注意力的就是她那頭烏溜溜的長發，發質既輕柔又閃亮動人。至於五官嘛，眼頭的線條清晰且深邃，鼻梁自眉心以下又挺又直。身為兄長的我這麽說好像有點怪，不過她的美貌確實無懈可擊。
從脖子往下移，苗條而勻稱的身軀被複古的學院風服飾包裹著。白色的襯衫搭配領帶、紋的百褶裙——這種組合正是過去的高中生打扮。據說最近很流行這種※平成風呢。（譯注：日本從1989年使用至今的年號。）
她的雙腿則套上了黑絲襪，不過這就跟流行無關，純粹是其他緣故。盡管理由有點好笑就是了。
黑羽的年紀比我小一歲，今年十六。她的外表跟性格都比較成熟，所以許多人會誤以為她比實際年齡大。因為她好像很在意這點，所以我曾以「美女年紀愈大會愈顯得年輕」來安慰她，但她卻莫名其妙擺臭臉給我看。
黑羽再度將目光落回書本上。
「你竟然懂這麽多漢字。」
我不禁佩服道。
我們平常使用的現代文已經沒有漢字了。漢字是近代文——也就是十九世紀後半至廿一世紀後半使用的文字——再之後就被廢除了。
「以前的人會讀漢宇是理所當然的。」
「好像是吧。但我們現在的日常生活又看不到。」
「我認為有必要把這種文化繼承下來。」
黑羽麵無表情地對我說著。
「哥哥也多少學一點漢字吧。如果要寫背景是近代的東西，這樣才能營造氣氛不是嗎？這種細節的考證是很重要的。」
「目前我寫的東西背景都是現代啊。」
所謂近代、現代的東西是指小說。成為作家是我的誌願，我希望將來能當職業小說家。
如果能讀寫漢字就可以寫近代的東西，這樣確實比較有利。過去那個年代在日常生活中就會使用漢字，這麽一來作品內容才貼近真實。
我以前也試過挑戰學習漢字，但卻以慘敗告終。
雙方的對話中斷後，黑羽再度專注於書本上。那我該怎麽打發時間好哩？來構思小說的劇情吧。
我無意間看向前方，設置在車廂牆壁上的屏幕恰好映入眼簾。那上頭顯示出新聞跑馬燈。
魔法少女像◎發掘！
東京好像挖出了兩百年前製作的等身大魔法少女像。經過分析後，已經交給文化廳保存了。那座人像是『※魔法少女杜耶絲』此一作品的女主角，特征則是幾乎全身粉紅色的服裝。（譯注﹕日文「杜耶絲」與「虐待狂」同音，作品意譯為「魔法少女虐待狂」。）
「好像找到了之前討論很熱烈的魔法少女像耶。據說價值高達五百億。」
「是嗎。」
黑羽的眼睛盯著書本連動也沒動，囗氣冷漠地回答我。她似乎對五百億圓的曆史文物完全沒興趣。
接著屏幕又跑出了下一則新聞。
薄日→入圍焰獎！
……蝦密！？
我懷疑自己的眼睛。
焰獎是日本最權威的文學獎。像那種作品——『薄日』竟然也能入圍！
「呃，哥哥，你怎麽了？」
黑羽訝異地抬頭看著我。
「咦？……啊。」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從座位站起來了。我這又趕緊坐回去。
「『薄目』好像入圍焰獎了。」
「我也看過那本書。最近好像很多人討論。」
「那種作品不適合得焰獎吧。」
『薄日』是一本因創新技法而造成轟動的小說。
至於到底哪裏創新，首先文章裏完全沒用☆或！或＠這種記號。以現代日本語來說是相當冒險的作法。
故事內容也極具挑戰性。該書以平淡的方式描寫主角自中年到老年的人生。幾乎沒有波折起伏，始終都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賬。主題應該是在討論「老化」吧。書中沒有美少女美幼女美熟女登場，更沒有小褲褲。
以現代文學作品來看，這簡直是邪魔歪道！
「我還是認為應該由大平老師的『妹☆星』得獎才對。」
「那個喔。就是典型的『正統派文學』。」
一點也沒錯，就是『正統派』。本來就應該讓『正統派文學』得焰獎才對啊。
不過黑羽卻露出苦澀的表情。
「你認為『妹☆星』不好？」
「不是不好，隻是太老套了吧？大平的作品永遠都是那樣。主角多了個無血緣的妹妹雲。」
……我再次站起身，不過這回是刻意的。
「大平老師的作品本來就該那樣啊。不準你侮辱正統派！」
黑羽隻是微微聳著肩。這種時候她那張美麗的臉看了反而讓人火大。
「『妹☆星』可是精心設計了至今為止沒出現過的旨趣。舉例來說吧，妹妹挑起古代的決鬥方式——野球拳，結果引發大騷動的橋段。妹妹因為天外飛來一筆的主意而自己先脫個精光，這種發展不是完全出乎讀者意料嗎？」
「幹嘛要一下子脫衣服啊？況且挑戰野球拳什麽的根本是亂來。走在馬路上就突然開始？我看不出這種劇情有什麽必要。」
唉——我忍不住歎氣。
「黑羽，你的頭腦是很好沒錯，但你缺乏對文學之美的認知。就是因為是正統派才會有這種無謂的脫衣場景啊。至於挑戰野球拳則是為了讓脫衣合理化。」
「不管斜著看、橫著看，還是倒著看，我都找不到半點合理性。」
「那是你太拘泥細節了。玩野球拳然後脫衣服本身就是重點。所謂的正統派文學就是這麽回事！」
「……這種妄想電波隻有同類接收到才會開心吧。」
「你、你說什麽！」
我因黑羽的粗鄙發言而顫抖，不自覺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真是的！黑羽你根本就不尊敬老師嘛。那今天幹嘛還跟我一起來？」
我們搭這班前往東京的電車是有目的的。
為了拜訪偉大作家——大平?凱老師。
大平老師是我最敬愛的現代作家。
2132年生，現年七十歲，是到今年剛好出道五十周年的元老級人物。他每次出書都會刷新銷售紀錄，可說是日本文學界的頭一把交椅。國外也有許多老師的瘋狂粉絲。要說他是全世界最賣座的現代作家也不為過。
本來像我這種平凡的高中生是
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他的，但在一位於出版社任職的親戚安排下，我終於有幸能前往東京的老師家中拜訪。
起初我隻計劃自己一個人去東京，結果妹妹黑羽也跟來了。她之前並不是老師的粉絲，為什麽要跟呢？隻是為了看看名人嗎？
「如果你沒興趣我可以一個人去。」
「反正我也沒事。」
「沒事……難道你都沒朋友嗎？好，那我就去你的班上，拜托每位同學跟黑羽作朋友。關於嗓門這點我可是很有自信。」
「……拜托別那樣。如果哥哥那麽做，我們兩個都會死的。」
「會死？」
「我是受社會懲罰而死，哥哥是死於醫學上的原因。」
「為什麽我會死於醫學的原因？」
「因為被我殺的啊！」
這話可真恐怖。
「我當然有朋友，請不要多管閑事。」
「那你何不去找朋友玩？」
「我也有我的priority。」
「pri……？」
「優先順序啦。」
「別、別想用這種困難的詞唬弄哥哥啊！」
「我已經盡量挑簡單的了。」
不不，哪裏簡單了。我現在不就被弄胡塗了嗎！
黑羽不滿地喃喃說了句「真是的」又繼續解釋道：
「我是擔心哥哥會不會對大平老師做出失禮的事，所以才來當保姆的，是保姆啦。」
保姆！？
……原來如此。這是黑羽關心我的方式吧。
「是嗎，原來在黑羽眼裏我還是小孩啊。真謝謝你。」
我以感激的心情抓住黑羽拿著書的雙手。
「等、等一下，做什麽啦！」
黑羽慌忙把手抽走。
「如果你能更熱衷老師的作品，為兄的我會很高興。」
「大平的作品都是跟幹妹妹的戀愛喜劇耶。你的意思是，唔……」
黑羽用手指轉著漆黑的長發，這是她害羞時的小動作。
唔——嗯。雖然我不太能理解黑羽在想什麽，不過我還是老實地說：
「幹妹妹，很棒啊。」
「嗯、嗯。」
黑羽不知為何低下頭。
「不過我說的是二次元。」
「……」
黑羽抬起頭，眼神頓時凶惡起來。
「真受不了。以哥哥的處境竟然還能一天到晚把幹妹妹掛在嘴邊。」
——我的處境，是嗎？
就是因為這樣才能投入感情嘛。
發現我一語不發，黑羽露出很抱歉的神色。
「對不起……我剛才說話太沒遮攔。」
「不必在意這個。話說回來，好像快到了。」
車內廣播告知旅客即將抵達品川站，再過不久就可以見到大平老師了！我因為過度興奮而有種騰雲駕霧的錯覺。
出了品川站以後我們轉搭電車，繼續向大平老師家前進。
民營鐵路離老師家最近的一站是練馬。
走出練馬站後，在站前圓環的對麵有一塊政府的廣告牌。上頭印著現任首相二次元美少女「喵摩」的插畫。圓滾滾的眼珠子煞是可愛。
喵摩是第七任的二次元首相。由於設定為國民親妹妹，所以受到喜歡親妹妹的民眾瘋狂支持。其實就算是比較喜歡幹妹妹的我還是很支持喵摩。
招牌下方則以電子布告欄顯示出「為日本加油！」這番喵摩的訊息。
那麽接下來，老師家應該就在車站附近吧……我環顧四周。
矗立於街角的一棟白堊外牆豪宅頓時映入我眼簾。找到了，那就是老師的家！
我不禁用力吞了口口水。果然還是很緊張。為了避免失禮，我慌忙整了整領口。
這時，我突然對自己今天的服裝感到很在意。
我與黑羽一樣做了一襲複古學院風打扮，但氛圍還是跟她的有所差異。我的上半身是以前稱為學生服的黑色外套，下半身則是長褲。
據說這種學生服是昭和時代有誌於當作家的青少年愛用服裝。
「黑羽，我這套衣服對老師會不會失禮啊？好像太知性、太酷了一點。」
「……放心啦，哥哥不管穿什麽都跟知性或酷扯不上關係。差太多了。」
「那就好。」
我鬆了口氣。
來到老師的宅邸附近，可以發現白色外牆上還畫了圖畫。
那是女孩子。一個、兩個……全部共有二十人。所有人物的外表都像是小學生，而且外型我全部有印象。
都是妹妹啊。
自從老師出道以來，始終描寫的都是低年齡層的妹妹。那二十人就是他各部作品中的女主角。
「黑羽認識幾個？」
「考我分不分得出來？『妹☆星』的小凜我是有印象啦……」
「那我贏了。這裏所有角色我都認識。」
身為大平老師的死忠粉絲，要知道哪張圖是哪位女主角當然輕而易舉。
「看起來長得都一樣啊。」
黑羽你還太嫩了。
確實，這裏麵全都是小學生，發型大致不脫雙馬尾、綁可愛的緞帶，身材也都是沒什麽起伏的幼兒體型。一般人看起來一定會認為很類似。
不過，請睜大眼睛。每位角色都有獨特的個性。例如嘴角旁有痣、頭發稍長一公分，所綁的緞帶顏色不同等。就我來分辨她們全都是不一樣的。
「就算外表不同，裏子也一樣吧。」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黑羽。這些角色的個性共通點……也隻有愛撒嬌、害怕寂寞、很容易害臊、愛逞強、愛吃醋、動作笨拙、有尿床的習慣、偶爾會說出不可思議的話，另外就是最喜歡哥哥，相似程度頂多就是這樣吧。
老師絕不會把女主角寫成自已理想的對象，每一本書的女主角都有不同的人格。
「因為女主角感覺都很像，連帶使得每本書都了無新意吧。」
這家夥！這家夥總有一天會因口舌惹來殺身之禍！
女主角姑且不論吧，每部作品的男主角也完全不一樣啊。雖然妹妹的年紀在所有書中都設定為十歲，但男主角可是會隨著老師的歲月增長而高齡化。最新作『妹☆星』的男主角已經高齡七十了。
妹妹幫主角裝假牙的那一幕真是讓人感動落淚啊！
「不要隻看各別角色，也要注意一下主角跟妹妹之間的關係嘛。」
「好好好。」
這是什麽不耐煩的態度啊。竟然敢瞧不起哥哥，我可要生氣囉！
「……是誰啊？」
就在這時，老師從玄關探出頭並首度出聲。隻見他以恍惚的目光瞥著我們。
真人現身了。貨真價實的大平?凱老師！
他的容貌跟書中的作者近照一樣。頭上梳著全白的發髻，下顎留著華麗的胡須，另外帶著一副複古的黑邊眼鏡。鏡片後方的眸子顯得異常銳利。
「初次見麵，我叫妹背?銀。」
我報出自己的全名。這時老師邊摸著胡須邊往斜上方看，似乎在思索什麽。
「奇怪，今天有客人來訪的預定嗎……？」
不會吧！對話完全沒有搭上嗎？
正當老師以狐疑的表情盯著我們時——
「嗯，你們先等一下。」
他皺起眉將手抵在耳旁，邊聽不知是誰的發言，邊發出呼嗯呼嗯的答話聲連連點頭。看來老師的耳中裝了小型的通話裝置。
「哎，真抱歉。我都忘了，結果妹妹還記得這件事。沒錯了，就是今天嘛。」
老師臉上終於浮現溫和的笑容。他微微打開雙手做出歡迎的動作。太好了。
「這位是我妹妹黑羽。」
我將身子往旁邊讓開，指著站在我後麵的黑羽介紹道。
「初次見麵，我叫黑羽。」
「……喔，妹妹。」
老師瞇起眼睛。
「應該是有血緣的兄妹吧？」
我倒抽一口氣。
老師為何要問這個呢？是不是親妹妹，又怎樣？老實說——
「不。我跟黑羽是幹兄妹。」
沒錯，黑羽與我並沒有血緣上的關聯。我一生下來馬上就被親生父母送出去當養子，是現在的養父母收養了我，這種經曆我並不想隨便讓別人知道。
「……原來是幹妹妹啊。」
老師念念有詞。
咦？老師的樣子好奇怪啊。他的肩膀開始激烈顫抖起來。
「竟然帶了一個幹妹妹來找人稱『幹妹妹大平』的我……」
老師以彷佛對待仇家的眼神瞪著我。
「是你的父母親之一再婚帶來的？」
「不，我從嬰兒時期就換父母了。」
「真是罕見的案例啊。看來你跟妹妹可以發展為稀有的關係。」
「對、對不起。」
我被老師的氣勢所壓倒，不自覺地向他道歉。
老師露出終於回過神的表情。
「不、不，哪裏。就你自己來說這種人生並不值得他人羨慕吧。請進，這邊走。」
老師恢複冷靜後打開門，催促我們進入他家。
我打過招呼後正要邁出腳步。
「——慢著。」
在進入玄關前，老師又以低沉的說話聲阻止我。
「有件事我還要確認一下，你隻有一個妹妹吧？」
好敏銳的觀察力！我不禁因老師的驚人直覺發起抖來。
「不，還有另一個。」
「另一個妹妹幾歲？」
「十歲。」
「十、十歲！？」
老師的五官扭曲著。
「難不成，你妹尿床時會找你求援！？」
「是的，有遇過。如果跟父母或姐姐講她怕挨罵……」
砰咚！一聲巨響，原來是老師踢了玄關門一腳。
「喔喔喔喔喔喔！」
他滿臉通紅，表情彷佛隨時可冒出蒸氣。
「尿床的十歲妹妹！」
大平老師淚流滿麵，並從口袋取出某樣物品。看來應該是手機吧。
「喂喂，蝶間林先生嗎？我是大平啊。」
在目瞪口呆的我們麵前，老師不知跟誰講起電話。
「我這裏有一個想回到嬰兒時期的家夥。」
對話內容還真異想天開。
「更過分的是，那家夥竟然有兩個幹妹妹。一個好像還是十歲。真是氣死我了。如果讓那家夥變回嬰兒，妹妹就得改口叫姐姐了。」
聽了老師的話我不禁傻眼。蝶間林先生是那位科學家蝶間林博士嗎！據說是位能讓多項嶄新實驗一一成功的天才。
老師掛斷電話後，以冷笑望向我。他的眼中則完全沒有笑意。
「銀小弟，你說不定能體驗到人類從未遭遇過的事喔。對科學的進展可是一大貢獻哩。」
人類前所未遇的事！科學進展！
「黑羽……」
我看了黑羽一眼。她還在因意想不到的事態發展而愣住不動。
「我太感動了！」
能夠得到他人所沒有的經驗，一定能成為寫小說的絕佳靈感吧。
「老師！」
我立刻五體投地，對老師擺出最尊敬的姿勢叩首。
「我的朋友很多，各領域的尖端人物當然不少。」
老師邊流淚邊瞪著我。
「還有一些是政治人物，我希望他們能設立幹妹妹稅。即便是未成年的哥哥也不能免除。畢竟幹妹妹可是奢侈品，一定要多課一點稅。」
「太棒了。我與老師的會麵竟然能改革社會。這真是因邂逅而創造的奇跡啊！」
「你這小子，難不成是在嘲諷我！？」
「怎麽會！我太感動了。這麽珍貴的體驗，可以拿去當投稿新人獎小說的題材了。我非常感謝老師！」
「……新人獎？你在胡說什麽！」
老師以充滿怒氣的口吻斥責我。
「你已經惹我生氣了。我會警告所有出版社禁止用你這小子！你最好死了當作家這條吧！」
耶……老師的話在我腦內不斷重複。「死了當作家這條心」……？
我竟然一不注意就惹老師不高興！以老師在文學界的權威，要阻止我出道可說是輕而易舉。這麽一來我哪還能成為作家！？
正當我愕然時——
「請等一下！」
黑羽慌忙走向還趴在地上的我的前方。一頭黑長發輕柔地搖曳著。
「很抱歉在您生氣時插話，不過請看看這個。」
黑羽拿出手機，將屏幕展示給老師看。
「這是我妹實塯。」
從黑羽的話我判斷出，她正拿出我家麽妹——實瑠的相片給老師。
「為了讓您息怒，我們願意把實瑠帶來，叫大平老師一聲——哥哥。」
黑羽說到這，老師的動作瞬間便結凍了。
「喔……」
老師露出陶醉的笑容。
「哥哥嗎？真不錯。」
老師半張著嘴，口水還流了下來。或許是因為他年紀大了吧，無力控製嘴角的肌肉。人老了還真可憐啊。
過了一會，老師才突然正經八百地繃緊臉上的肌肉。
「就這麽說定吧。」
他指著黑羽叫道。
「站在這裏說話不太好。你們跟我進去，到客廳聊吧。」
老師似乎恢複冷靜了，隻見他轉身背對我們，徑自走進家中。
呼——總算度過一大危機。得救了……
「感謝您的寬容大量——哥哥，可以站起來了。」
我一站起身，黑羽就附耳對我悄悄說：
「把實瑠帶來見他隻是權宜之計喔？哥哥可別當真。」
「為什麽？欺騙老師不太好吧。」
「如果不那麽說老師就會氣炸了吧？哥哥的夢想也結束了。果然，幸好我有跟來。」
這麽說來……老師能恢複冷靜都是托了黑羽的福。看來我真的該感謝自己要跟來的黑羽。
……
咦？我好像中了什麽圈套，是因為帶黑羽來所以……
黑羽擱下陷入沉思的我，自己進入玄關。喂！你太詐了吧，竟然比我先進去。明明就是我比較尊敬老師耶！
老師帶領我們進入的客廳被白色牆壁圍繞，另外放了張白色的桌子，裝潢極為樸素。
我和黑羽並肩坐在沙發上。
「銀小弟你想當作家啊？」
「是的。」
我從手中的袋子中取出一疊原稿。
「老實說，我今天還把作品帶來了。希望老師能過目。」
「呼嗯。」
我將原稿遞過去，老師隨即低下頭瀏覽。竟然能讓大原老師審視自己的作品，簡直像作夢一樣！我好想知道他的感想！
老師默默讀了一會後才抬起頭說道：
「——這是密碼嗎？」
老師流露出一臉困惑。
「整篇文章看起來都支離破碎。最讓人搞不懂的就是到處出現的『￡』記號。這到底代表什麽？」
「象征女主角很開心地攤開手跑過去
。」
「……」
老師一時無語。
「……銀小弟搞不好會是開創時代的天才啊。」
我是天才！？成、成功了！我得到大平老師的讚賞了！
正當我得意到極點時。
「對不起。」
黑羽露出苦笑低頭致歉。耶，為何要道歉哩？
「我之後會把它讀完——如果我看得懂的話。」
「謝謝。那麽，可以再請老師給我一些寫小說的建議嗎？」
「呼嗯。建議啊。」
老師一瞬間露出思考的表情，隨後便從桌底下取出一塊布。
那是一條白色的內褲。上麵附著小巧的緞帶，應該是女用的吧。
「你覺得這是什麽？」
「內褲。」
「沒錯。」
老師轉向黑羽「黑羽小妹覺得這是什麽？」他問。
黑羽的臉繃了起來。
「我也認為這是女性的貼身衣物。」
「沒錯。你們兩人都陳述了事實，這叫做說明。然而，小說的內容隻有說明是不會有趣的，小說必須透過描寫才行。」
「描寫，嗎？」
「沒錯。就算看到內褲也不能直接寫內褲。必須用讓人心領神會的表現方式。要是我，就會寫這是白色的小宇宙。」
小宇宙！我竟然都沒想過這種形容法。
「你必須每天培養自己的表現能力。」
說完，老師突然把內褲套在頭上。
咦？又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
啊啊，對了！我察覺到了。「請描寫把內褲套在頭上的我」——這才是老師的用意！
「我明白了。我現在立刻思考要怎麽描寫！」
把內褲套在頭上的老紳士。最好是瀟灑又有詩意的形容法。所以嘛——
「變態。」
一旁的黑羽低聲說了句。
喂！罵老師變態太沒禮貌了吧！何況，這種平鋪直敘的句子又沒有味道。跟白色的小宇宙根本沒法比嘛。至少該說老師套了「至高無上」的東西。
正當我絞盡腦汁時，老師依然頂著腦門上的內褲，以溫柔的表情望著我與黑羽。
「不過話說回來。身為養子的哥哥跟幹妹妹……這簡直就是『哥哥小孩』的設定嘛。」
——哥哥小孩。
完整的書名叫『好想跟哥哥生小孩』。
那是由文豪黑名?藏於2060年所發表，傳說中的超級暢銷作。該作品登上了妹主題的
金字塔頂端，也開啟了日後以萌為主流的正統派文學。根據研究者表示，不隻是對文學，該作對整體日本文化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我的身世與『哥哥小孩』的主角很像。那是指我一出生就被送去當養子，以及因此有了幹妹妹這點。
「『哥哥小孩』也是促使我想成為作家的小說之一。」
「喔喔！是這樣啊。」
『哥哥小孩』對我來說是一本無可取代的作品。小時候因為有『哥哥小孩』的鼓勵，我才能拭去因身為養子而落下的淚水。當初我第一次讀這部作品，女主角大帝?焰對主角的愛情令我顫抖，我感覺世界彷佛重新被點亮光明。
「焰對我來說是永遠的女主角。」
「既美麗又堅強。不過我覺得如果她能再小個六、七歲就好了。」
老師瞇起眼。附帶一提根據該書的設定，焰是十六歲。
「登場的那幕真是棒極了。哥哥出現的瞬間，裙擺就被風吹起。」
「首先就是露出小褲褲。」
「接下來露小褲褲的場麵又無處不在。內褲的花紋還可以表現出焰的精神狀態。」
「是啊。不過，那部作品的露小褲褲其實還包含了其他的意義。」
「其他……意義？」
「焰的內褲象征了當時的輿情。」
輿情？
「一開始露小褲褲時，焰是穿全紅的內褲對吧？那就代表了因重稅而痛苦的日本國民心聲。作者黑名?藏想要訴說的是這個。國民彷佛流血般難受，是吧？」
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太惋惜了。看來我的理解力還不夠。
「一般人讀書沒必要讀到這麽深入啦。焰很可愛這樣就夠了。」
但我是希望能成為作家的人。怎麽能滿足於一般譠者的程度哩！
「黑羽，我又學到了一課啊！回去你也讀讀看『哥哥小孩』吧。」
我激動地望向黑羽。我最喜歡的『哥哥小孩』竟然還有新的解讀方式，得知這點的我根本按捺不住。
「是喔。」
結果黑羽的反應卻很冷淡。
黑羽明明喜歡閱讀，卻偏偏不看『哥哥小孩』。難道她有什麽不願讀這本書的理由嗎？真是太可惜了。
「黑羽，你為何對『哥哥小孩』興趣缺缺哩？焰很棒耶。」
「喜歡虛構的人物到這種地步，我無法理解。」
「看來銀小弟愈強調焰的好，黑羽小妹就愈不想看那本書呢。」
黑羽不爽地回了一句「才不是！」。
「哈哈哈。總之，自從那部作品問世後，所謂的萌文化就加速擴展開來了。」
現在日本已經變成了萌國，但過去似乎不是如此。
「然而，最近似乎又有奇妙的東西流行起來。」
原本笑嘻嘻的老師突然嚴肅起來。
「你看過那本了嗎？『薄日』。」
啊，果然老師看那本『薄日』也很不順眼。
「我讀過了。是很新穎啦……」
「一個女性角色都沒有。也沒有露小褲褲或脫衣的場麵。我隻想對那個『薄日』的作者說一句話——沒有內褲就沒有文學。」
老師憤慨地說道，我舉雙手讚成這種評論。這是當然的。
「結杲竟然還能入圍焰獎……」
焰獎是以『哥哥小孩』的女主角大帝?焰命名，也是日本最高階的文學獎。該獎是以已出版的作品為對象，每一屆入選的都是被稱為正統派的萌係作品。然而，今年卻有『薄日』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混了進去。
老師與我這種文人當然不禁要感慨。不過不是文人的黑羽卻……
「我覺得不要有美少女露內褲的文學作品也不錯。」
又開始說這種不解風情的話。
「是嗎？那麽，黑羽小妹認為『薄日』可以得焰獎囉？」
「我並沒有那麽說。」
「就我來看，有資格爭奪這個獎的對手就隻有春賀的『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而已。」
他所提的春賀老師全名為春賀?遙，在妹妹文學中與大平老師堪稱棋逢對手，各自擁有『幹妹妹大平』與『親妹妹春賀』的稱號。
『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雖然取了個古典的書名，但內容卻很現代。主要是把女主角憋著尿意的姿態以易讀的文體活靈活現描寫出來。
「黑羽小妹怎麽看那部作品？」
「……」
黑羽陷入了沉默，而且臉色無比難看。
我知道黑羽無法馬上回答這個問題的理由。
「『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就跟小時候的黑羽一樣嘛。」
「……唔！」
麵露害羞之色的黑羽瞪著我。
我想起以前的事。小時候的黑羽不敢獨自去廁所。當爸媽都不在家時，她隻好央求我陪她去，所以我經常得待在廁所的門口站衛兵。
「黑羽現在看起來很一臉正經，但小時候也有如此可愛的一麵呢。」
「閉嘴啦。說這麽多做什麽！」
黑羽大聲斥責我，臉紅得跟熟透的西紅柿一樣。
「我發表我的感想吧！能以那種題材寫完一本書，文筆真是令人佩服。隻不過我覺得那作品太過激進，是會選讀者的書。」
「那部作品已經進入哲學的領域了。春賀又恢複以前那種狂傲的風格，真是令人懷念啊。我跟他年輕的時候，經常在新宿黃金街的文壇酒吧中吵架哩。」
由於喜歡親妹妹跟幹妹妹的意見相左，這兩位老師經常在文藝雜誌進行論戰。大平老師跟春賀老師打從剛出道就有種不打不相識的感覺。
以大平老師的立場，當然不希望得獎次數遜於春賀老師吧。
「得獎作一定是老師的『妹☆星』。所有入圍作品當中也隻有『妹☆星』是正統派中的正統派！」
「謝謝。我對這本書也很有自信。妹妹們也說我寫得很好。」
老師的話讓黑羽麵露不解。
「從剛才我就有點好奇，老師真的有妹妹嗎？」
「唔嗯，有啊。二十個左右吧。」
「……耶？」
「就住在這裏。」
老師輕輕戳了戳自己的頭部側麵。
「從出道作的小梓到最新作的小凜，都在。」
說完老師用手抵著耳邊，好像在聽妹妹發言。
老師以前在訪談中就提過常跟妹妹們對話，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哎呀哎呀，小梓在忌妒呢。她說不要看到美女就害臊起來。美女應該是指黑羽小妹吧。」
「唉、唉……」
黑羽的臉有點發青。
「小梓已經當了我五十年的妹妹，但到現在依然無法完全理解我。真拿她沒辦法。高中生根本就在我的守備範圍外嘛。」
「為了小心起見我要確認一下。老師沒辦法接受像我這樣的小妹妹吧？」
「相反。剛好相反。是黑羽小妹你太老了。」
「我才不老！」
不必這麽生氣嘛。老師隻是在誇獎你是個成熟的美女罷了。
大平老師再度用手抵住耳邊，麵帶微笑地點了幾下頭。
「嗯？想要噓噓啊。那就去洗手間吧。」
老師站起身。
「順便換內褲好了。」
隻見他邊離開客廳，邊把頭上套的內褲摘掉。
等老師走掉後，黑羽才以疲憊的表情轉向我。
「……哥哥，老師小說裏的妹妹設定是十歲，對吧？」
「是啊。全都是＋歲。」
「都十歲了還說什麽噓噓……」
「那有什麽不好。如果是兩歲小孩就太理所當然啦？微妙的奇特之處才能表現出個性。」
「……就哥哥看來，覺得大平老師這個人如何？從剛才他的言行舉止。」
問這什麽奇怪的問題。對老師我還會有其他想法嗎？
「變態。」
黑羽露出好不容易鬆口氣的表憒。
「就是說嘛。」
「——般的天才。」
「嗄？」
「變態可是誇獎的意思呢。老師那種獨創性別人根本模仿不來。」
「絕————對不可以模仿他！」
黑羽以幾乎要撲上來的氣勢恐嚇我。
「聽好囉？哥哥就是哥哥，拷貝別人也沒用，要有自己的原創性。我覺得這樣比較了不起。」
嗯——確實如此。一開始誌向就應該要遠大。
「我明白了。」
我說完後，黑羽再度安心地吐出一口氣。她對我的誌願這麽關切嗎？我的胸口因喜悅而流過一道暖流。
之後，我與黑羽就沒說什麽，靜待老師從洗手間返回。不過老師的身影卻遲遲沒在客廳出現。
「哥哥，那位『哥哥小孩』的作者是死後才得到評價吧？」
大概是感到無聊，黑羽先開口了。
「好像是。」
「老師剛才說，內褲的顏色或花紋可以代表日本的輿情，真的是這樣嗎？會不會過度解讀了？」
「黑羽。」
我不自覺壓低說話聲。
「這可是那個大平老師發表的看法喔？紅色內褲代表國民的鮮血。既然他如此認為就是這樣沒錯了。」
「可是我還是很難苟同。」
「你的疑心病太重了。」
就是這種態度才會被朋友討厭，為兄的我真替你擔心啊。看來有必要教導黑羽成為一個更率直的人才行。
正當我想對黑羽說教時，老師終於回來了。這回他頭上已經沒套內褲。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老師手上拿著一疊紙。那是什麽呢？
「今天是個好日子。就特別讓你們讀讀我的新作吧。」
「新作！真的可以嗎吟！？」
「是啊。雖然還沒完稿就是了。不過看一下開頭的部分應該無妨。」
「請務必讓我拜見！」
我竟然能搶先在八千萬日本國民前閱讀老師的新作！真是無比的幸運啊！
「下一本我要寫近代的東西。」
老師得意地說。
「近代，是這樣嗎？」
「是啊。故事的背景在廿一世紀初，也就是平成年間。」
老師坐在沙發上，遞給我一張稿紙。
平成——在日本曆史中算是相當平穩的年代。
與日本參加世界大戰的昭和，以及發生維新運動的冪末年間相比，似乎有點乏善可陳。不過，平成當然也不是什麽事都沒發生，盡管遭遇了大規模的天災與經濟不景氣，日本還是迅速複蘇了。
老師特地選平靜的平成作為時代背景，一定是不想仰賴有名事件或偉人之類的，試圖將文性擺在第一。我的預感告訴我這將會是一部名作。
我緊張兮兮地將目光落在原稿上——
「要遲到了，遲到～」
清急急忙忙。
昨晚，不該看動畫網站看那麽晚。
結果睡過頭了。
新學期一開始就遲到不好。
清全力跑著。
穿過公園抄捷徑，來到大馬路上。
就在這時——
與同樣在奔跑的少女撞上。
「唔哇！」
「呀啊！」
趺倒的瞬間看到了少女的小褲褲。
內褲是天藍色的。
清慌忙別開眼。
「……痛痛痛死了。」
「你還好吧？」
清伸出手，少女露出驚訝的表情。
「哥、哥哥……」
「耶？」
清是獨生子，根本沒有妹妺。
「好痛。」
少女揉著屁股，看來是摔著了。
「需要我舔嗎？」
清如此提議。傷口隻要舔過就能恢複。
「不必了。」
少女冷漠地拒絕。
清頹下肩膀。
至少把盡情舔屁股這件事當夢想吧——
嗄……！
我看過一遍後感到很訝異。
「老師……」
老師露出促狹的表情。
這是老師的新作，怎麽可能？
因為，這篇文章——
「我看不懂。」
漢字太多了。
不隻是故事舞台設定在平成時代而已，這根本是平成時代的人寫的小說嘛！
現代人不可能理解這種文章的！
「呼哈哈哈。我玩笑開得太過火了嗎？」
「這篇文章真的是出自老師的手筆嗎？」
「當然。」
太神了……我之前就聽說老師能讀漢字，但沒想到竟然還能寫。以近代文寫小說，這可不是普通作家能辦到的，就算身為語言研究者，老師的功力也是一流。
「老師為什麽會想要學漢字呢？」
「為了多讀一些近代文學啊。附帶一提，我第一個記住的詞是『身體檢查』。」
ㄕㄣㄊ1（v）ㄐ1（v）ㄢㄔㄚ（ˊ）……漢字怎麽寫啊？光是聽發音我就頭痛了。
「老師之後都要以近代文寫小說嗎？」
「怎麽可能。這隻是玩票罷了。為了進入時代的氛圍，才試著動筆寫看看類似近代文學的東西。」
是喔，原來如此。
「真正的原稿在這裏。」
老師又遞給我另一張稿紙。這上頭應該就是現代文了吧。
這回才是貨真價實的大平老師新作。
「你可是頭一號讀者喔。」
光榮之至。
真是太榮幸了！
我幾乎感激涕零起來。不過，還是先把眼淚忍住。至少等讀完了原稿以後再哭吧。
我以滿心期待的激動閱讀稿子——
出來人物→清
清「要遲到喵」
看動畫網站 睡過頭←壞孩子
一下子就遲到不好
穿過公園的話
與女孩子撞上☆
清「唔哇」
女孩「喵啊」
哇哇哇 四腳朝天的小褲褲好閃☆
好閃 好閃
好閃☆
小褲褲→天藍色
清 很害羞
女孩「好痛好痛好痛」
清「我的手手 請」
女孩 嚇一跳
女孩「哥、哥哥」
清「咦」
清是獨生子 沒有妹妹喵？
女孩「好痛好痛」
女孩撞到屁股了 揉揉
清「讓我舔舔？」
舔過以後 就會好
女孩「不要」
清感到失望
清 想要舔舔←想象中◎
屁屁 舔舔
舔 舔
舔舔☆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能成為大平老師新作的第一號讀者，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像作夢了。原稿的內容更是讓我大為感動。
正統的大平文體真是令人身心舒暢，光是用看的就能為眼睛補充養分。
第一頁妹妹就登場，然後馬上露內褲。這種充滿文學性的展開令人心髒激昂地鼓動著，果然是正統派文學的王道啊。
讓人眼睛二鳧的小褲褲並不是一瞥，而是用「好閃」來表現。
平成時代還沒發明護身用的發光內褲，所以物理上內褲是不會發光的。不過，老師卻形容小褲褲好像會發光一樣。這點就是老師之前提過的描寫手法。
此外，這也暗示著妹妹對主角來說就像希望之星。或許這裏頭還包含了對社會的訴求也說不定。
當場流淚雖然很不好意思，但總比用膚淺的言語表達心情來得好。所以，我的淚水就不客氣地掉下來啦！
就是這個。
這就是老師的文學！
「『閃亮的天藍色小褲褲！』」
老師冷不防說了句。
「咦？」
「這部新作的標題。」
我邊啜泣邊重複一遍。
「『閃亮的天藍色小褲褲！』」
好有深意的書名啊。
或許會是比之前作品更為嚴肅的風格吧。從開場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我的直覺如此告訴我——
這部作品會讓老師成為神！
「也讓我讀讀。」
正當我因感動而發抖時，黑羽一把將稿子搶了過去並開始瀏覽。
黑羽，你也解除心防痛哭一場吧？
然而，讀完原稿的黑羽沒什麽反應，還是一派冷靜。
「又是跟以前的作品一樣以露小褲褲開場，難道都沒考慮過換個手法嗎？」
「黑羽小妹，你的意思是教我不要喝水？不要呼吸空氣嗎？」
「那樣沒有回答到我的問題啊。」
「我的意思就是那樣，小說開頭的露內褲是不可欠缺的。如果不從露小褲褲破題，我就連寫一個字的動力都沒有了。」
「……問這個問題的我才是傻瓜。」
黑羽，你那是什麽反應！不準這樣，再下去你會長成失去熱情的大人！
我決定了。在回程的電車上，一定要好好灌輸黑羽大平作品的魅力。說到她投降為止。首先就從每位女主角喜歡的內褲花紋開始教起吧！
＊
二二〇二年 五月一日 筆
關於我輩之事無意對閑雜人等提之，純為一介憂國憂民之士罷了。
人生有其本性所歸，我輩之所歸即為文學。幼年便常與活字戲耍，自有識以來喜愛提筆更勝於舉箸。
年歲漸長，始向往先祖冬耳虎彥生平，冀能以端麗文體小說出世。既有我輩之才氣，此事理當不難。
何奈，日本文學已死。
即便已知文學之慘況，我輩內心仍篤信本國純正文學火苗猶存。此為日本人之良知使然。
我輩抱一絲希冀前去書店，借此確認日本文學最權威某獎入選作。若能得與我輩些許共鳴之表現或思想亦可。
遍覽大平?凱之『妹☆星』、春賀?遙之『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主樣之『姐姐不倒翁』、top of top之『創刊！幼女文庫』，以至木暮?策之『薄日』。
讀矣，我輩之心僅存絕望二字。
任一作品皆不忍卒睹。其價值猶不及塵埃，可言低劣鄙俗之至。僅有『薄日』乃一旨趣稍異之作，然與我輩有誌之文學仍判若鴻溝。
我輩悟矣，當今文界，無所容也。
先祖虎彥於明治至大正所為之文學已覆滅。華麗詞藻、雄壯文本皆不可再得。言語斷絕、文化枯朽，日本人之墮落莫為此甚。
祖國精粹已消逝於遙遠曆史之彼方。
我輩則僅能以杜康為伴，黯然涕零而已。
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搭乘駛往東京的電車。富士山在車窗外驀然出現，但一瞬間又從視野內消失了。在這種以猛烈速度移動的現代電車上，根本沒多餘的時間享受窗外風景。
我將注意力從車窗移往麵前。
包廂席的另一側坐了一位長發女孩。
她是我妹黑羽。
黑羽正專注地讀著一本書。
她在讀什麽呢？我檢視書的封麵。
『手機小說全集十一 ☆→戀上型男的我←☆ 原文版』
……唔哇。
看起來又是跟密碼一樣難懂。
我無法讀出封麵上的漢字，但從間歇出現的假名勉強可以猜出是什麽書。那是近代文學的原文版，也就是內容用了大量漢字的過往小說。
「……怎麽？」
黑羽察覺到我的視線，從書本前抬起頭。她以炯炯有神的眼睛瞪著我。
「能夠看懂那種不大好理解的書，黑羽還真行啊。」
「手機小說在近代文學裏已經算入門了。」
「不，一般人應該都看不懂吧。」
我邊回答邊重新打量黑羽。
首先吸引人注意力的就是她那頭烏溜溜的長發，發質既輕柔又閃亮動人。至於五官嘛，眼頭的線條清晰且深邃，鼻梁自眉心以下又挺又直。身為兄長的我這麽說好像有點怪，不過她的美貌確實無懈可擊。
從脖子往下移，苗條而勻稱的身軀被複古的學院風服飾包裹著。白色的襯衫搭配領帶、紋的百褶裙——這種組合正是過去的高中生打扮。據說最近很流行這種※平成風呢。（譯注：日本從1989年使用至今的年號。）
她的雙腿則套上了黑絲襪，不過這就跟流行無關，純粹是其他緣故。盡管理由有點好笑就是了。
黑羽的年紀比我小一歲，今年十六。她的外表跟性格都比較成熟，所以許多人會誤以為她比實際年齡大。因為她好像很在意這點，所以我曾以「美女年紀愈大會愈顯得年輕」來安慰她，但她卻莫名其妙擺臭臉給我看。
黑羽再度將目光落回書本上。
「你竟然懂這麽多漢字。」
我不禁佩服道。
我們平常使用的現代文已經沒有漢字了。漢字是近代文——也就是十九世紀後半至廿一世紀後半使用的文字——再之後就被廢除了。
「以前的人會讀漢宇是理所當然的。」
「好像是吧。但我們現在的日常生活又看不到。」
「我認為有必要把這種文化繼承下來。」
黑羽麵無表情地對我說著。
「哥哥也多少學一點漢字吧。如果要寫背景是近代的東西，這樣才能營造氣氛不是嗎？這種細節的考證是很重要的。」
「目前我寫的東西背景都是現代啊。」
所謂近代、現代的東西是指小說。成為作家是我的誌願，我希望將來能當職業小說家。
如果能讀寫漢字就可以寫近代的東西，這樣確實比較有利。過去那個年代在日常生活中就會使用漢字，這麽一來作品內容才貼近真實。
我以前也試過挑戰學習漢字，但卻以慘敗告終。
雙方的對話中斷後，黑羽再度專注於書本上。那我該怎麽打發時間好哩？來構思小說的劇情吧。
我無意間看向前方，設置在車廂牆壁上的屏幕恰好映入眼簾。那上頭顯示出新聞跑馬燈。
魔法少女像◎發掘！
東京好像挖出了兩百年前製作的等身大魔法少女像。經過分析後，已經交給文化廳保存了。那座人像是『※魔法少女杜耶絲』此一作品的女主角，特征則是幾乎全身粉紅色的服裝。（譯注﹕日文「杜耶絲」與「虐待狂」同音，作品意譯為「魔法少女虐待狂」。）
「好像找到了之前討論很熱烈的魔法少女像耶。據說價值高達五百億。」
「是嗎。」
黑羽的眼睛盯著書本連動也沒動，囗氣冷漠地回答我。她似乎對五百億圓的曆史文物完全沒興趣。
接著屏幕又跑出了下一則新聞。
薄日→入圍焰獎！
……蝦密！？
我懷疑自己的眼睛。
焰獎是日本最權威的文學獎。像那種作品——『薄日』竟然也能入圍！
「呃，哥哥，你怎麽了？」
黑羽訝異地抬頭看著我。
「咦？……啊。」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從座位站起來了。我這又趕緊坐回去。
「『薄目』好像入圍焰獎了。」
「我也看過那本書。最近好像很多人討論。」
「那種作品不適合得焰獎吧。」
『薄日』是一本因創新技法而造成轟動的小說。
至於到底哪裏創新，首先文章裏完全沒用☆或！或＠這種記號。以現代日本語來說是相當冒險的作法。
故事內容也極具挑戰性。該書以平淡的方式描寫主角自中年到老年的人生。幾乎沒有波折起伏，始終都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賬。主題應該是在討論「老化」吧。書中沒有美少女美幼女美熟女登場，更沒有小褲褲。
以現代文學作品來看，這簡直是邪魔歪道！
「我還是認為應該由大平老師的『妹☆星』得獎才對。」
「那個喔。就是典型的『正統派文學』。」
一點也沒錯，就是『正統派』。本來就應該讓『正統派文學』得焰獎才對啊。
不過黑羽卻露出苦澀的表情。
「你認為『妹☆星』不好？」
「不是不好，隻是太老套了吧？大平的作品永遠都是那樣。主角多了個無血緣的妹妹雲。」
……我再次站起身，不過這回是刻意的。
「大平老師的作品本來就該那樣啊。不準你侮辱正統派！」
黑羽隻是微微聳著肩。這種時候她那張美麗的臉看了反而讓人火大。
「『妹☆星』可是精心設計了至今為止沒出現過的旨趣。舉例來說吧，妹妹挑起古代的決鬥方式——野球拳，結果引發大騷動的橋段。妹妹因為天外飛來一筆的主意而自己先脫個精光，這種發展不是完全出乎讀者意料嗎？」
「幹嘛要一下子脫衣服啊？況且挑戰野球拳什麽的根本是亂來。走在馬路上就突然開始？我看不出這種劇情有什麽必要。」
唉——我忍不住歎氣。
「黑羽，你的頭腦是很好沒錯，但你缺乏對文學之美的認知。就是因為是正統派才會有這種無謂的脫衣場景啊。至於挑戰野球拳則是為了讓脫衣合理化。」
「不管斜著看、橫著看，還是倒著看，我都找不到半點合理性。」
「那是你太拘泥細節了。玩野球拳然後脫衣服本身就是重點。所謂的正統派文學就是這麽回事！」
「……這種妄想電波隻有同類接收到才會開心吧。」
「你、你說什麽！」
我因黑羽的粗鄙發言而顫抖，不自覺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真是的！黑羽你根本就不尊敬老師嘛。那今天幹嘛還跟我一起來？」
我們搭這班前往東京的電車是有目的的。
為了拜訪偉大作家——大平?凱老師。
大平老師是我最敬愛的現代作家。
2132年生，現年七十歲，是到今年剛好出道五十周年的元老級人物。他每次出書都會刷新銷售紀錄，可說是日本文學界的頭一把交椅。國外也有許多老師的瘋狂粉絲。要說他是全世界最賣座的現代作家也不為過。
本來像我這種平凡的高中生是
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他的，但在一位於出版社任職的親戚安排下，我終於有幸能前往東京的老師家中拜訪。
起初我隻計劃自己一個人去東京，結果妹妹黑羽也跟來了。她之前並不是老師的粉絲，為什麽要跟呢？隻是為了看看名人嗎？
「如果你沒興趣我可以一個人去。」
「反正我也沒事。」
「沒事……難道你都沒朋友嗎？好，那我就去你的班上，拜托每位同學跟黑羽作朋友。關於嗓門這點我可是很有自信。」
「……拜托別那樣。如果哥哥那麽做，我們兩個都會死的。」
「會死？」
「我是受社會懲罰而死，哥哥是死於醫學上的原因。」
「為什麽我會死於醫學的原因？」
「因為被我殺的啊！」
這話可真恐怖。
「我當然有朋友，請不要多管閑事。」
「那你何不去找朋友玩？」
「我也有我的priority。」
「pri……？」
「優先順序啦。」
「別、別想用這種困難的詞唬弄哥哥啊！」
「我已經盡量挑簡單的了。」
不不，哪裏簡單了。我現在不就被弄胡塗了嗎！
黑羽不滿地喃喃說了句「真是的」又繼續解釋道：
「我是擔心哥哥會不會對大平老師做出失禮的事，所以才來當保姆的，是保姆啦。」
保姆！？
……原來如此。這是黑羽關心我的方式吧。
「是嗎，原來在黑羽眼裏我還是小孩啊。真謝謝你。」
我以感激的心情抓住黑羽拿著書的雙手。
「等、等一下，做什麽啦！」
黑羽慌忙把手抽走。
「如果你能更熱衷老師的作品，為兄的我會很高興。」
「大平的作品都是跟幹妹妹的戀愛喜劇耶。你的意思是，唔……」
黑羽用手指轉著漆黑的長發，這是她害羞時的小動作。
唔——嗯。雖然我不太能理解黑羽在想什麽，不過我還是老實地說：
「幹妹妹，很棒啊。」
「嗯、嗯。」
黑羽不知為何低下頭。
「不過我說的是二次元。」
「……」
黑羽抬起頭，眼神頓時凶惡起來。
「真受不了。以哥哥的處境竟然還能一天到晚把幹妹妹掛在嘴邊。」
——我的處境，是嗎？
就是因為這樣才能投入感情嘛。
發現我一語不發，黑羽露出很抱歉的神色。
「對不起……我剛才說話太沒遮攔。」
「不必在意這個。話說回來，好像快到了。」
車內廣播告知旅客即將抵達品川站，再過不久就可以見到大平老師了！我因為過度興奮而有種騰雲駕霧的錯覺。
出了品川站以後我們轉搭電車，繼續向大平老師家前進。
民營鐵路離老師家最近的一站是練馬。
走出練馬站後，在站前圓環的對麵有一塊政府的廣告牌。上頭印著現任首相二次元美少女「喵摩」的插畫。圓滾滾的眼珠子煞是可愛。
喵摩是第七任的二次元首相。由於設定為國民親妹妹，所以受到喜歡親妹妹的民眾瘋狂支持。其實就算是比較喜歡幹妹妹的我還是很支持喵摩。
招牌下方則以電子布告欄顯示出「為日本加油！」這番喵摩的訊息。
那麽接下來，老師家應該就在車站附近吧……我環顧四周。
矗立於街角的一棟白堊外牆豪宅頓時映入我眼簾。找到了，那就是老師的家！
我不禁用力吞了口口水。果然還是很緊張。為了避免失禮，我慌忙整了整領口。
這時，我突然對自己今天的服裝感到很在意。
我與黑羽一樣做了一襲複古學院風打扮，但氛圍還是跟她的有所差異。我的上半身是以前稱為學生服的黑色外套，下半身則是長褲。
據說這種學生服是昭和時代有誌於當作家的青少年愛用服裝。
「黑羽，我這套衣服對老師會不會失禮啊？好像太知性、太酷了一點。」
「……放心啦，哥哥不管穿什麽都跟知性或酷扯不上關係。差太多了。」
「那就好。」
我鬆了口氣。
來到老師的宅邸附近，可以發現白色外牆上還畫了圖畫。
那是女孩子。一個、兩個……全部共有二十人。所有人物的外表都像是小學生，而且外型我全部有印象。
都是妹妹啊。
自從老師出道以來，始終描寫的都是低年齡層的妹妹。那二十人就是他各部作品中的女主角。
「黑羽認識幾個？」
「考我分不分得出來？『妹☆星』的小凜我是有印象啦……」
「那我贏了。這裏所有角色我都認識。」
身為大平老師的死忠粉絲，要知道哪張圖是哪位女主角當然輕而易舉。
「看起來長得都一樣啊。」
黑羽你還太嫩了。
確實，這裏麵全都是小學生，發型大致不脫雙馬尾、綁可愛的緞帶，身材也都是沒什麽起伏的幼兒體型。一般人看起來一定會認為很類似。
不過，請睜大眼睛。每位角色都有獨特的個性。例如嘴角旁有痣、頭發稍長一公分，所綁的緞帶顏色不同等。就我來分辨她們全都是不一樣的。
「就算外表不同，裏子也一樣吧。」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黑羽。這些角色的個性共通點……也隻有愛撒嬌、害怕寂寞、很容易害臊、愛逞強、愛吃醋、動作笨拙、有尿床的習慣、偶爾會說出不可思議的話，另外就是最喜歡哥哥，相似程度頂多就是這樣吧。
老師絕不會把女主角寫成自已理想的對象，每一本書的女主角都有不同的人格。
「因為女主角感覺都很像，連帶使得每本書都了無新意吧。」
這家夥！這家夥總有一天會因口舌惹來殺身之禍！
女主角姑且不論吧，每部作品的男主角也完全不一樣啊。雖然妹妹的年紀在所有書中都設定為十歲，但男主角可是會隨著老師的歲月增長而高齡化。最新作『妹☆星』的男主角已經高齡七十了。
妹妹幫主角裝假牙的那一幕真是讓人感動落淚啊！
「不要隻看各別角色，也要注意一下主角跟妹妹之間的關係嘛。」
「好好好。」
這是什麽不耐煩的態度啊。竟然敢瞧不起哥哥，我可要生氣囉！
「……是誰啊？」
就在這時，老師從玄關探出頭並首度出聲。隻見他以恍惚的目光瞥著我們。
真人現身了。貨真價實的大平?凱老師！
他的容貌跟書中的作者近照一樣。頭上梳著全白的發髻，下顎留著華麗的胡須，另外帶著一副複古的黑邊眼鏡。鏡片後方的眸子顯得異常銳利。
「初次見麵，我叫妹背?銀。」
我報出自己的全名。這時老師邊摸著胡須邊往斜上方看，似乎在思索什麽。
「奇怪，今天有客人來訪的預定嗎……？」
不會吧！對話完全沒有搭上嗎？
正當老師以狐疑的表情盯著我們時——
「嗯，你們先等一下。」
他皺起眉將手抵在耳旁，邊聽不知是誰的發言，邊發出呼嗯呼嗯的答話聲連連點頭。看來老師的耳中裝了小型的通話裝置。
「哎，真抱歉。我都忘了，結果妹妹還記得這件事。沒錯了，就是今天嘛。」
老師臉上終於浮現溫和的笑容。他微微打開雙手做出歡迎的動作。太好了。
「這位是我妹妹黑羽。」
我將身子往旁邊讓開，指著站在我後麵的黑羽介紹道。
「初次見麵，我叫黑羽。」
「……喔，妹妹。」
老師瞇起眼睛。
「應該是有血緣的兄妹吧？」
我倒抽一口氣。
老師為何要問這個呢？是不是親妹妹，又怎樣？老實說——
「不。我跟黑羽是幹兄妹。」
沒錯，黑羽與我並沒有血緣上的關聯。我一生下來馬上就被親生父母送出去當養子，是現在的養父母收養了我，這種經曆我並不想隨便讓別人知道。
「……原來是幹妹妹啊。」
老師念念有詞。
咦？老師的樣子好奇怪啊。他的肩膀開始激烈顫抖起來。
「竟然帶了一個幹妹妹來找人稱『幹妹妹大平』的我……」
老師以彷佛對待仇家的眼神瞪著我。
「是你的父母親之一再婚帶來的？」
「不，我從嬰兒時期就換父母了。」
「真是罕見的案例啊。看來你跟妹妹可以發展為稀有的關係。」
「對、對不起。」
我被老師的氣勢所壓倒，不自覺地向他道歉。
老師露出終於回過神的表情。
「不、不，哪裏。就你自己來說這種人生並不值得他人羨慕吧。請進，這邊走。」
老師恢複冷靜後打開門，催促我們進入他家。
我打過招呼後正要邁出腳步。
「——慢著。」
在進入玄關前，老師又以低沉的說話聲阻止我。
「有件事我還要確認一下，你隻有一個妹妹吧？」
好敏銳的觀察力！我不禁因老師的驚人直覺發起抖來。
「不，還有另一個。」
「另一個妹妹幾歲？」
「十歲。」
「十、十歲！？」
老師的五官扭曲著。
「難不成，你妹尿床時會找你求援！？」
「是的，有遇過。如果跟父母或姐姐講她怕挨罵……」
砰咚！一聲巨響，原來是老師踢了玄關門一腳。
「喔喔喔喔喔喔！」
他滿臉通紅，表情彷佛隨時可冒出蒸氣。
「尿床的十歲妹妹！」
大平老師淚流滿麵，並從口袋取出某樣物品。看來應該是手機吧。
「喂喂，蝶間林先生嗎？我是大平啊。」
在目瞪口呆的我們麵前，老師不知跟誰講起電話。
「我這裏有一個想回到嬰兒時期的家夥。」
對話內容還真異想天開。
「更過分的是，那家夥竟然有兩個幹妹妹。一個好像還是十歲。真是氣死我了。如果讓那家夥變回嬰兒，妹妹就得改口叫姐姐了。」
聽了老師的話我不禁傻眼。蝶間林先生是那位科學家蝶間林博士嗎！據說是位能讓多項嶄新實驗一一成功的天才。
老師掛斷電話後，以冷笑望向我。他的眼中則完全沒有笑意。
「銀小弟，你說不定能體驗到人類從未遭遇過的事喔。對科學的進展可是一大貢獻哩。」
人類前所未遇的事！科學進展！
「黑羽……」
我看了黑羽一眼。她還在因意想不到的事態發展而愣住不動。
「我太感動了！」
能夠得到他人所沒有的經驗，一定能成為寫小說的絕佳靈感吧。
「老師！」
我立刻五體投地，對老師擺出最尊敬的姿勢叩首。
「我的朋友很多，各領域的尖端人物當然不少。」
老師邊流淚邊瞪著我。
「還有一些是政治人物，我希望他們能設立幹妹妹稅。即便是未成年的哥哥也不能免除。畢竟幹妹妹可是奢侈品，一定要多課一點稅。」
「太棒了。我與老師的會麵竟然能改革社會。這真是因邂逅而創造的奇跡啊！」
「你這小子，難不成是在嘲諷我！？」
「怎麽會！我太感動了。這麽珍貴的體驗，可以拿去當投稿新人獎小說的題材了。我非常感謝老師！」
「……新人獎？你在胡說什麽！」
老師以充滿怒氣的口吻斥責我。
「你已經惹我生氣了。我會警告所有出版社禁止用你這小子！你最好死了當作家這條吧！」
耶……老師的話在我腦內不斷重複。「死了當作家這條心」……？
我竟然一不注意就惹老師不高興！以老師在文學界的權威，要阻止我出道可說是輕而易舉。這麽一來我哪還能成為作家！？
正當我愕然時——
「請等一下！」
黑羽慌忙走向還趴在地上的我的前方。一頭黑長發輕柔地搖曳著。
「很抱歉在您生氣時插話，不過請看看這個。」
黑羽拿出手機，將屏幕展示給老師看。
「這是我妹實塯。」
從黑羽的話我判斷出，她正拿出我家麽妹——實瑠的相片給老師。
「為了讓您息怒，我們願意把實瑠帶來，叫大平老師一聲——哥哥。」
黑羽說到這，老師的動作瞬間便結凍了。
「喔……」
老師露出陶醉的笑容。
「哥哥嗎？真不錯。」
老師半張著嘴，口水還流了下來。或許是因為他年紀大了吧，無力控製嘴角的肌肉。人老了還真可憐啊。
過了一會，老師才突然正經八百地繃緊臉上的肌肉。
「就這麽說定吧。」
他指著黑羽叫道。
「站在這裏說話不太好。你們跟我進去，到客廳聊吧。」
老師似乎恢複冷靜了，隻見他轉身背對我們，徑自走進家中。
呼——總算度過一大危機。得救了……
「感謝您的寬容大量——哥哥，可以站起來了。」
我一站起身，黑羽就附耳對我悄悄說：
「把實瑠帶來見他隻是權宜之計喔？哥哥可別當真。」
「為什麽？欺騙老師不太好吧。」
「如果不那麽說老師就會氣炸了吧？哥哥的夢想也結束了。果然，幸好我有跟來。」
這麽說來……老師能恢複冷靜都是托了黑羽的福。看來我真的該感謝自己要跟來的黑羽。
……
咦？我好像中了什麽圈套，是因為帶黑羽來所以……
黑羽擱下陷入沉思的我，自己進入玄關。喂！你太詐了吧，竟然比我先進去。明明就是我比較尊敬老師耶！
老師帶領我們進入的客廳被白色牆壁圍繞，另外放了張白色的桌子，裝潢極為樸素。
我和黑羽並肩坐在沙發上。
「銀小弟你想當作家啊？」
「是的。」
我從手中的袋子中取出一疊原稿。
「老實說，我今天還把作品帶來了。希望老師能過目。」
「呼嗯。」
我將原稿遞過去，老師隨即低下頭瀏覽。竟然能讓大原老師審視自己的作品，簡直像作夢一樣！我好想知道他的感想！
老師默默讀了一會後才抬起頭說道：
「——這是密碼嗎？」
老師流露出一臉困惑。
「整篇文章看起來都支離破碎。最讓人搞不懂的就是到處出現的『￡』記號。這到底代表什麽？」
「象征女主角很開心地攤開手跑過去
。」
「……」
老師一時無語。
「……銀小弟搞不好會是開創時代的天才啊。」
我是天才！？成、成功了！我得到大平老師的讚賞了！
正當我得意到極點時。
「對不起。」
黑羽露出苦笑低頭致歉。耶，為何要道歉哩？
「我之後會把它讀完——如果我看得懂的話。」
「謝謝。那麽，可以再請老師給我一些寫小說的建議嗎？」
「呼嗯。建議啊。」
老師一瞬間露出思考的表情，隨後便從桌底下取出一塊布。
那是一條白色的內褲。上麵附著小巧的緞帶，應該是女用的吧。
「你覺得這是什麽？」
「內褲。」
「沒錯。」
老師轉向黑羽「黑羽小妹覺得這是什麽？」他問。
黑羽的臉繃了起來。
「我也認為這是女性的貼身衣物。」
「沒錯。你們兩人都陳述了事實，這叫做說明。然而，小說的內容隻有說明是不會有趣的，小說必須透過描寫才行。」
「描寫，嗎？」
「沒錯。就算看到內褲也不能直接寫內褲。必須用讓人心領神會的表現方式。要是我，就會寫這是白色的小宇宙。」
小宇宙！我竟然都沒想過這種形容法。
「你必須每天培養自己的表現能力。」
說完，老師突然把內褲套在頭上。
咦？又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
啊啊，對了！我察覺到了。「請描寫把內褲套在頭上的我」——這才是老師的用意！
「我明白了。我現在立刻思考要怎麽描寫！」
把內褲套在頭上的老紳士。最好是瀟灑又有詩意的形容法。所以嘛——
「變態。」
一旁的黑羽低聲說了句。
喂！罵老師變態太沒禮貌了吧！何況，這種平鋪直敘的句子又沒有味道。跟白色的小宇宙根本沒法比嘛。至少該說老師套了「至高無上」的東西。
正當我絞盡腦汁時，老師依然頂著腦門上的內褲，以溫柔的表情望著我與黑羽。
「不過話說回來。身為養子的哥哥跟幹妹妹……這簡直就是『哥哥小孩』的設定嘛。」
——哥哥小孩。
完整的書名叫『好想跟哥哥生小孩』。
那是由文豪黑名?藏於2060年所發表，傳說中的超級暢銷作。該作品登上了妹主題的
金字塔頂端，也開啟了日後以萌為主流的正統派文學。根據研究者表示，不隻是對文學，該作對整體日本文化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我的身世與『哥哥小孩』的主角很像。那是指我一出生就被送去當養子，以及因此有了幹妹妹這點。
「『哥哥小孩』也是促使我想成為作家的小說之一。」
「喔喔！是這樣啊。」
『哥哥小孩』對我來說是一本無可取代的作品。小時候因為有『哥哥小孩』的鼓勵，我才能拭去因身為養子而落下的淚水。當初我第一次讀這部作品，女主角大帝?焰對主角的愛情令我顫抖，我感覺世界彷佛重新被點亮光明。
「焰對我來說是永遠的女主角。」
「既美麗又堅強。不過我覺得如果她能再小個六、七歲就好了。」
老師瞇起眼。附帶一提根據該書的設定，焰是十六歲。
「登場的那幕真是棒極了。哥哥出現的瞬間，裙擺就被風吹起。」
「首先就是露出小褲褲。」
「接下來露小褲褲的場麵又無處不在。內褲的花紋還可以表現出焰的精神狀態。」
「是啊。不過，那部作品的露小褲褲其實還包含了其他的意義。」
「其他……意義？」
「焰的內褲象征了當時的輿情。」
輿情？
「一開始露小褲褲時，焰是穿全紅的內褲對吧？那就代表了因重稅而痛苦的日本國民心聲。作者黑名?藏想要訴說的是這個。國民彷佛流血般難受，是吧？」
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太惋惜了。看來我的理解力還不夠。
「一般人讀書沒必要讀到這麽深入啦。焰很可愛這樣就夠了。」
但我是希望能成為作家的人。怎麽能滿足於一般譠者的程度哩！
「黑羽，我又學到了一課啊！回去你也讀讀看『哥哥小孩』吧。」
我激動地望向黑羽。我最喜歡的『哥哥小孩』竟然還有新的解讀方式，得知這點的我根本按捺不住。
「是喔。」
結果黑羽的反應卻很冷淡。
黑羽明明喜歡閱讀，卻偏偏不看『哥哥小孩』。難道她有什麽不願讀這本書的理由嗎？真是太可惜了。
「黑羽，你為何對『哥哥小孩』興趣缺缺哩？焰很棒耶。」
「喜歡虛構的人物到這種地步，我無法理解。」
「看來銀小弟愈強調焰的好，黑羽小妹就愈不想看那本書呢。」
黑羽不爽地回了一句「才不是！」。
「哈哈哈。總之，自從那部作品問世後，所謂的萌文化就加速擴展開來了。」
現在日本已經變成了萌國，但過去似乎不是如此。
「然而，最近似乎又有奇妙的東西流行起來。」
原本笑嘻嘻的老師突然嚴肅起來。
「你看過那本了嗎？『薄日』。」
啊，果然老師看那本『薄日』也很不順眼。
「我讀過了。是很新穎啦……」
「一個女性角色都沒有。也沒有露小褲褲或脫衣的場麵。我隻想對那個『薄日』的作者說一句話——沒有內褲就沒有文學。」
老師憤慨地說道，我舉雙手讚成這種評論。這是當然的。
「結杲竟然還能入圍焰獎……」
焰獎是以『哥哥小孩』的女主角大帝?焰命名，也是日本最高階的文學獎。該獎是以已出版的作品為對象，每一屆入選的都是被稱為正統派的萌係作品。然而，今年卻有『薄日』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混了進去。
老師與我這種文人當然不禁要感慨。不過不是文人的黑羽卻……
「我覺得不要有美少女露內褲的文學作品也不錯。」
又開始說這種不解風情的話。
「是嗎？那麽，黑羽小妹認為『薄日』可以得焰獎囉？」
「我並沒有那麽說。」
「就我來看，有資格爭奪這個獎的對手就隻有春賀的『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而已。」
他所提的春賀老師全名為春賀?遙，在妹妹文學中與大平老師堪稱棋逢對手，各自擁有『幹妹妹大平』與『親妹妹春賀』的稱號。
『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雖然取了個古典的書名，但內容卻很現代。主要是把女主角憋著尿意的姿態以易讀的文體活靈活現描寫出來。
「黑羽小妹怎麽看那部作品？」
「……」
黑羽陷入了沉默，而且臉色無比難看。
我知道黑羽無法馬上回答這個問題的理由。
「『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就跟小時候的黑羽一樣嘛。」
「……唔！」
麵露害羞之色的黑羽瞪著我。
我想起以前的事。小時候的黑羽不敢獨自去廁所。當爸媽都不在家時，她隻好央求我陪她去，所以我經常得待在廁所的門口站衛兵。
「黑羽現在看起來很一臉正經，但小時候也有如此可愛的一麵呢。」
「閉嘴啦。說這麽多做什麽！」
黑羽大聲斥責我，臉紅得跟熟透的西紅柿一樣。
「我發表我的感想吧！能以那種題材寫完一本書，文筆真是令人佩服。隻不過我覺得那作品太過激進，是會選讀者的書。」
「那部作品已經進入哲學的領域了。春賀又恢複以前那種狂傲的風格，真是令人懷念啊。我跟他年輕的時候，經常在新宿黃金街的文壇酒吧中吵架哩。」
由於喜歡親妹妹跟幹妹妹的意見相左，這兩位老師經常在文藝雜誌進行論戰。大平老師跟春賀老師打從剛出道就有種不打不相識的感覺。
以大平老師的立場，當然不希望得獎次數遜於春賀老師吧。
「得獎作一定是老師的『妹☆星』。所有入圍作品當中也隻有『妹☆星』是正統派中的正統派！」
「謝謝。我對這本書也很有自信。妹妹們也說我寫得很好。」
老師的話讓黑羽麵露不解。
「從剛才我就有點好奇，老師真的有妹妹嗎？」
「唔嗯，有啊。二十個左右吧。」
「……耶？」
「就住在這裏。」
老師輕輕戳了戳自己的頭部側麵。
「從出道作的小梓到最新作的小凜，都在。」
說完老師用手抵著耳邊，好像在聽妹妹發言。
老師以前在訪談中就提過常跟妹妹們對話，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哎呀哎呀，小梓在忌妒呢。她說不要看到美女就害臊起來。美女應該是指黑羽小妹吧。」
「唉、唉……」
黑羽的臉有點發青。
「小梓已經當了我五十年的妹妹，但到現在依然無法完全理解我。真拿她沒辦法。高中生根本就在我的守備範圍外嘛。」
「為了小心起見我要確認一下。老師沒辦法接受像我這樣的小妹妹吧？」
「相反。剛好相反。是黑羽小妹你太老了。」
「我才不老！」
不必這麽生氣嘛。老師隻是在誇獎你是個成熟的美女罷了。
大平老師再度用手抵住耳邊，麵帶微笑地點了幾下頭。
「嗯？想要噓噓啊。那就去洗手間吧。」
老師站起身。
「順便換內褲好了。」
隻見他邊離開客廳，邊把頭上套的內褲摘掉。
等老師走掉後，黑羽才以疲憊的表情轉向我。
「……哥哥，老師小說裏的妹妹設定是十歲，對吧？」
「是啊。全都是＋歲。」
「都十歲了還說什麽噓噓……」
「那有什麽不好。如果是兩歲小孩就太理所當然啦？微妙的奇特之處才能表現出個性。」
「……就哥哥看來，覺得大平老師這個人如何？從剛才他的言行舉止。」
問這什麽奇怪的問題。對老師我還會有其他想法嗎？
「變態。」
黑羽露出好不容易鬆口氣的表憒。
「就是說嘛。」
「——般的天才。」
「嗄？」
「變態可是誇獎的意思呢。老師那種獨創性別人根本模仿不來。」
「絕————對不可以模仿他！」
黑羽以幾乎要撲上來的氣勢恐嚇我。
「聽好囉？哥哥就是哥哥，拷貝別人也沒用，要有自己的原創性。我覺得這樣比較了不起。」
嗯——確實如此。一開始誌向就應該要遠大。
「我明白了。」
我說完後，黑羽再度安心地吐出一口氣。她對我的誌願這麽關切嗎？我的胸口因喜悅而流過一道暖流。
之後，我與黑羽就沒說什麽，靜待老師從洗手間返回。不過老師的身影卻遲遲沒在客廳出現。
「哥哥，那位『哥哥小孩』的作者是死後才得到評價吧？」
大概是感到無聊，黑羽先開口了。
「好像是。」
「老師剛才說，內褲的顏色或花紋可以代表日本的輿情，真的是這樣嗎？會不會過度解讀了？」
「黑羽。」
我不自覺壓低說話聲。
「這可是那個大平老師發表的看法喔？紅色內褲代表國民的鮮血。既然他如此認為就是這樣沒錯了。」
「可是我還是很難苟同。」
「你的疑心病太重了。」
就是這種態度才會被朋友討厭，為兄的我真替你擔心啊。看來有必要教導黑羽成為一個更率直的人才行。
正當我想對黑羽說教時，老師終於回來了。這回他頭上已經沒套內褲。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老師手上拿著一疊紙。那是什麽呢？
「今天是個好日子。就特別讓你們讀讀我的新作吧。」
「新作！真的可以嗎吟！？」
「是啊。雖然還沒完稿就是了。不過看一下開頭的部分應該無妨。」
「請務必讓我拜見！」
我竟然能搶先在八千萬日本國民前閱讀老師的新作！真是無比的幸運啊！
「下一本我要寫近代的東西。」
老師得意地說。
「近代，是這樣嗎？」
「是啊。故事的背景在廿一世紀初，也就是平成年間。」
老師坐在沙發上，遞給我一張稿紙。
平成——在日本曆史中算是相當平穩的年代。
與日本參加世界大戰的昭和，以及發生維新運動的冪末年間相比，似乎有點乏善可陳。不過，平成當然也不是什麽事都沒發生，盡管遭遇了大規模的天災與經濟不景氣，日本還是迅速複蘇了。
老師特地選平靜的平成作為時代背景，一定是不想仰賴有名事件或偉人之類的，試圖將文性擺在第一。我的預感告訴我這將會是一部名作。
我緊張兮兮地將目光落在原稿上——
「要遲到了，遲到～」
清急急忙忙。
昨晚，不該看動畫網站看那麽晚。
結果睡過頭了。
新學期一開始就遲到不好。
清全力跑著。
穿過公園抄捷徑，來到大馬路上。
就在這時——
與同樣在奔跑的少女撞上。
「唔哇！」
「呀啊！」
趺倒的瞬間看到了少女的小褲褲。
內褲是天藍色的。
清慌忙別開眼。
「……痛痛痛死了。」
「你還好吧？」
清伸出手，少女露出驚訝的表情。
「哥、哥哥……」
「耶？」
清是獨生子，根本沒有妹妺。
「好痛。」
少女揉著屁股，看來是摔著了。
「需要我舔嗎？」
清如此提議。傷口隻要舔過就能恢複。
「不必了。」
少女冷漠地拒絕。
清頹下肩膀。
至少把盡情舔屁股這件事當夢想吧——
嗄……！
我看過一遍後感到很訝異。
「老師……」
老師露出促狹的表情。
這是老師的新作，怎麽可能？
因為，這篇文章——
「我看不懂。」
漢字太多了。
不隻是故事舞台設定在平成時代而已，這根本是平成時代的人寫的小說嘛！
現代人不可能理解這種文章的！
「呼哈哈哈。我玩笑開得太過火了嗎？」
「這篇文章真的是出自老師的手筆嗎？」
「當然。」
太神了……我之前就聽說老師能讀漢字，但沒想到竟然還能寫。以近代文寫小說，這可不是普通作家能辦到的，就算身為語言研究者，老師的功力也是一流。
「老師為什麽會想要學漢字呢？」
「為了多讀一些近代文學啊。附帶一提，我第一個記住的詞是『身體檢查』。」
ㄕㄣㄊ1（v）ㄐ1（v）ㄢㄔㄚ（ˊ）……漢字怎麽寫啊？光是聽發音我就頭痛了。
「老師之後都要以近代文寫小說嗎？」
「怎麽可能。這隻是玩票罷了。為了進入時代的氛圍，才試著動筆寫看看類似近代文學的東西。」
是喔，原來如此。
「真正的原稿在這裏。」
老師又遞給我另一張稿紙。這上頭應該就是現代文了吧。
這回才是貨真價實的大平老師新作。
「你可是頭一號讀者喔。」
光榮之至。
真是太榮幸了！
我幾乎感激涕零起來。不過，還是先把眼淚忍住。至少等讀完了原稿以後再哭吧。
我以滿心期待的激動閱讀稿子——
出來人物→清
清「要遲到喵」
看動畫網站 睡過頭←壞孩子
一下子就遲到不好
穿過公園的話
與女孩子撞上☆
清「唔哇」
女孩「喵啊」
哇哇哇 四腳朝天的小褲褲好閃☆
好閃 好閃
好閃☆
小褲褲→天藍色
清 很害羞
女孩「好痛好痛好痛」
清「我的手手 請」
女孩 嚇一跳
女孩「哥、哥哥」
清「咦」
清是獨生子 沒有妹妹喵？
女孩「好痛好痛」
女孩撞到屁股了 揉揉
清「讓我舔舔？」
舔過以後 就會好
女孩「不要」
清感到失望
清 想要舔舔←想象中◎
屁屁 舔舔
舔 舔
舔舔☆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能成為大平老師新作的第一號讀者，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像作夢了。原稿的內容更是讓我大為感動。
正統的大平文體真是令人身心舒暢，光是用看的就能為眼睛補充養分。
第一頁妹妹就登場，然後馬上露內褲。這種充滿文學性的展開令人心髒激昂地鼓動著，果然是正統派文學的王道啊。
讓人眼睛二鳧的小褲褲並不是一瞥，而是用「好閃」來表現。
平成時代還沒發明護身用的發光內褲，所以物理上內褲是不會發光的。不過，老師卻形容小褲褲好像會發光一樣。這點就是老師之前提過的描寫手法。
此外，這也暗示著妹妹對主角來說就像希望之星。或許這裏頭還包含了對社會的訴求也說不定。
當場流淚雖然很不好意思，但總比用膚淺的言語表達心情來得好。所以，我的淚水就不客氣地掉下來啦！
就是這個。
這就是老師的文學！
「『閃亮的天藍色小褲褲！』」
老師冷不防說了句。
「咦？」
「這部新作的標題。」
我邊啜泣邊重複一遍。
「『閃亮的天藍色小褲褲！』」
好有深意的書名啊。
或許會是比之前作品更為嚴肅的風格吧。從開場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我的直覺如此告訴我——
這部作品會讓老師成為神！
「也讓我讀讀。」
正當我因感動而發抖時，黑羽一把將稿子搶了過去並開始瀏覽。
黑羽，你也解除心防痛哭一場吧？
然而，讀完原稿的黑羽沒什麽反應，還是一派冷靜。
「又是跟以前的作品一樣以露小褲褲開場，難道都沒考慮過換個手法嗎？」
「黑羽小妹，你的意思是教我不要喝水？不要呼吸空氣嗎？」
「那樣沒有回答到我的問題啊。」
「我的意思就是那樣，小說開頭的露內褲是不可欠缺的。如果不從露小褲褲破題，我就連寫一個字的動力都沒有了。」
「……問這個問題的我才是傻瓜。」
黑羽，你那是什麽反應！不準這樣，再下去你會長成失去熱情的大人！
我決定了。在回程的電車上，一定要好好灌輸黑羽大平作品的魅力。說到她投降為止。首先就從每位女主角喜歡的內褲花紋開始教起吧！
＊
二二〇二年 五月一日 筆
關於我輩之事無意對閑雜人等提之，純為一介憂國憂民之士罷了。
人生有其本性所歸，我輩之所歸即為文學。幼年便常與活字戲耍，自有識以來喜愛提筆更勝於舉箸。
年歲漸長，始向往先祖冬耳虎彥生平，冀能以端麗文體小說出世。既有我輩之才氣，此事理當不難。
何奈，日本文學已死。
即便已知文學之慘況，我輩內心仍篤信本國純正文學火苗猶存。此為日本人之良知使然。
我輩抱一絲希冀前去書店，借此確認日本文學最權威某獎入選作。若能得與我輩些許共鳴之表現或思想亦可。
遍覽大平?凱之『妹☆星』、春賀?遙之『妹妹一個人不敢上廁所』、主樣之『姐姐不倒翁』、top of top之『創刊！幼女文庫』，以至木暮?策之『薄日』。
讀矣，我輩之心僅存絕望二字。
任一作品皆不忍卒睹。其價值猶不及塵埃，可言低劣鄙俗之至。僅有『薄日』乃一旨趣稍異之作，然與我輩有誌之文學仍判若鴻溝。
我輩悟矣，當今文界，無所容也。
先祖虎彥於明治至大正所為之文學已覆滅。華麗詞藻、雄壯文本皆不可再得。言語斷絕、文化枯朽，日本人之墮落莫為此甚。
祖國精粹已消逝於遙遠曆史之彼方。
我輩則僅能以杜康為伴，黯然涕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