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青威是以蘭莉亞(注24)的造型登場,服裝依然很暴露。


    “嗯,真是適合這種大熱天的好造型呢。”青威晃著纖細的手臂,胸前的襯墊還是有些不自然,除了肩上背著采買同人誌的大紙袋,還有皮膚太白以外,活脫脫就是蘭莉亞的化身,青威的角色扮演,總是那麽地完美。“小海你看起來很熱耶。”


    “是嗎?娜卡露露(注25)的衣服是很薄的喔。”


    “這樣啊。”


    “嗯,不過跟蘭莉亞比起來可能算熱的吧。”我一邊回答一邊注意頭上的帶子。


    這次的會場在劄幌巨蛋展示館的二樓(一樓好像有左派人士正在舉辦演講),以展覽會場而言,麵積算是相當驚人的,如果不去注意牆壁跟地板的材質,就有一百分了。這麽大的麵積,可以舉行足球賽吧,真感動,頭一次參加場地這麽大的活動。


    我們兩個往同人誌販售會場走去,途中經過穿著緊身衣加墊肩的青年(不知道為什麽胸前要有日本國旗),以及桃紅色短裙配桃紅色蘑菇頭的少女,還有胸口開著心型鏤空,打扮像啤酒女郎的女生……。會場的熱氣在天花板上形成一股漩渦,我摸摸自己的額頭,已經有點流汗了,是空調設備太差了嗎?感覺很熱。話說回來,在這種活動場合,也從來沒有不覺得熱的。


    “小海,你這次要買什麽?”青威邊走邊問我。


    “今天的目標是《傳說勇者?達剛》。”


    “勇者鬥惡龍已經退燒了嗎?”


    “不是,因為太難找了。”太貴、沒上架,品質又不好,有三倍的困難。


    “唉呀,真是辛苦你了,沒辦法,bl就是這樣嘛。”青威用力地點頭。“小海,你知道紫色十字軍嗎?”


    “呃——”真是恐怖的熱血份子。“那是什麽啊……”


    “不要緊,你要是知道的話,我才會嚇一跳呢。”走在我身旁的青威,撞到有名的美少女戰士。“唉呀,啊,抱歉。”


    “青威,你為什麽知道那麽多啊?呃……你應該還不到二十歲吧?”


    “你真是沒禮貌耶,我要告你不敬喔。”青威鼓起雙頰。


    “什麽不敢,日本法律早就沒有這條了啦。”我摸著唯一美麗的黑發回答她。


    “好,沒關係,法案是可以修改的啦。”青威又撞到有名的天空之城飛行石少女。“唉呀,啊,抱歉。”


    “走路不看路很危險的。”我麵向前方給予忠告:“會跟亂馬一樣撞上電線杆喔。”


    “潑到水會變女的嗎?”


    “請問……”背後傅來一道聲音,我和青威同時回過頭,後麵站著幾個沒戴眼鏡卻打扮土氣的人,他們一字排開,脖子上全部都掛著相機。典型的拍照男出現了,這些人很像外國電影裏的日本觀光客,可惜就是太沒個性,算了,我自己也沒資格講這種話。


    “嗯?什麽事?”青威摸著撞到的肩膀。


    “請、請問——”其中一名年輕人站出來當代表:“可以拍張照嗎?”


    “唉唷,隻要一張就好了嗎?”


    “不,呃,很、很多張。”


    “哈,真可愛的反應呢。”青威對拍照男露出笑臉,玩得很高興。“好,我喜歡,那我要豁出去脫給你們看喔……”說完就往前傾三十八度左右。“才怪,各位想太多了。”


    “啊……啊,那——”拍照男都傻眼了,真可憐。


    “隻是開個玩笑啦,對了對了,小海也一起吧。”青威抓住我的手,做出跳華爾茲的停格動作,滿丟臉的。“喂,你們,不要發呆快點拍啊,這可是難得的好鏡頭耶。”


    拍照男全都慌慌張張地連忙調整焦距,然後閃光燈此起彼落包圍著我們,這種感覺不管體驗過幾次都不會膩,因為會陷入自我升華的錯覺。這些人拍夠了,就用快聽不到的聲音跟我們道謝,接著又開始物色下一個目標。


    “嗯,被拍的感覺還是很好呢。”青威滿瞼笑容。“真爽快。”


    “對啊。”我也帶著笑容。


    “唉呀呀,那些家夥……”青威看向剛才那群拍照男,依然保持笑臉。“現在打算拍貓耳朵女傭了呢。”


    “啊,真的耶。”我看到他們正在詢問穿著超短蓬蓬裙的貓耳女生能否拍照。


    “嗯,很健康嘛。”青威雙手環在胸前,盯著那群拍照男。“他們隻是把我們當作一部分的消遣,沒有太沉迷。”


    “什麽意思?”我吃驚地問。


    “大人的觀點。”青威簡短地回答,然後就放下雙手,墊了東西的胸部被壓出凹陷的痕跡。


    一部分的消遣……對拍照男而言,我就是一部分的消遣,這麽理所當然的事情,我現在才發現,非常錯愕。若是如此,那不管是變成綾波零還是變成娜卡露露,我的價值都算不上是有提升嗎?等於隻是自我滿足而已?隻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就算逃離了香取羽美,還是跟我憧憬的目標相差很遠嗎?


    “咦……小海你怎麽了?臉色好凝重。”青威當然不會知道我狼狽的心情,她臉上帶著疑惑,“想上廁所嗎?”


    “不是……”我隨口回答,明白自己的雙唇在顫抖,感覺地麵好像都傾斜了,一切突然變得很無趣。


    我覺得很惡心,這個場所,這件衣服,包裝著我的一切東西。我用冷淡的眼神環顧四周——一群化裝的人,一群幻想的人,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服裝,然而眾集在一起,就會消除不自然的感覺,隱藏起個性。隱藏本身就是一種個性嗎?不,不對……不是這樣的,太過頭了,甚至過頭到沒有人發現過頭的地步。藏樹最好的地方是森林,是嗎?在幻想世界裏變裝,就等於是這個意思,多麽單純的道理,而我居然現在才知道。


    我……在這樣充滿虛假的世界裏沾沾自喜著,不像青威或是拍照男那樣當作消遺,而是非常認真地投入,多麽愚蠢。就如同沒有人會認為迪斯尼樂園是真實的一樣,恐怕也沒有人會認為這個幻想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吧,然而我卻……啊啊,真的很蠢,簡直是井底之蛙。明明從小就被大人教導要麵對現實的,我到底在做什麽呢?


    扮演娜卡露露,這沒有什麽,因為隻是興趣而已……興趣?真的隻有這樣嗎?我應該在角色扮演當中另外加進了什麽重大意義才對——就是自我逃避。啊,真丟臉……好想立刻脫下娜卡露露的衣服丟掉,好想逃出這個充滿虛假的世界,好想離開這群著了魔的人。


    我走到同人誌的賣場,看到青威大呼小叫地跑去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麵,而我已經沒有購買的勇氣了。


    2


    教室裏發生驚人的異變,是住午休的時候。


    須川同學提出要求,希望大家午休時間哪裏都別去,留在教室裏麵,於是全班同學——


    扣掉死去的島田跟藤木,還有缺席的香取跟中村,一共是三十七人——都聽從她的話,所有人都一反常態地乖乖坐在位子上,這個畫麵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應該會覺得很好笑又很奇怪吧。事實上,從別班跑來的人看到這個場麵,也都摸摸鼻子無言地折返了。


    比上課時間還要安靜,除了牆上時鍾的秒針,聽不到任何聲音,我也很緊悵,喉嚨幹到發痛,模糊的視線搖搖晃晃地。究竟……她打算做什麽呢?搞不懂。然而很明顯地,到目前為止一道維持在二年b班的強大秩序,就要被完全瓦解了——一定要做出選擇。可想而知,現場會對全班同學提出兩個選項,也就是說……看是要選擇站在須川綾香這一邊,還是繼續過原來的日子。


    我想讓自己稍微鎮定下來,於是看了坐在前麵的鏡同學一眼,她百般無聊地用手撐著下巴,從背影看上去很悠閑的姿勢,恐怕全班隻有這個人是


    想要維持原狀繼續過日子的吧。


    須川同學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走到講桌前麵,兩手放在桌子的邊緣,用很普通的姿勢站著,沒有咄咄逼人,卻散發出強力的磁場。


    “我聽說了——”這是她的第一句話:“各位,聽說你們對待古川千鶴同學的方式很不人道,是嗎?”


    教室裏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做錯事的心虛,尤其反應最明顯的,就是櫻江跟秋川兩個人,她們的眼神猶疑不定,雙腳就像電風扇一樣抖動著。然而從我眼角餘光看到的石渡,卻依然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絲毫不受影響,難道他完全沒有感覺嗎?


    “請、請問……綾香同學——”坐在講桌正前方的秋川,聲音充滿了膽怯:“那是……那是聽誰說的呢?”


    “你隻能回答問題,沒有發言資格。”說話的語氣沉穩到詭異的地步。“知道了嗎?”


    “知、知道了。”秋川似乎很害怕,回完話就立刻像冷凍食品一樣凝固不動。


    “古川同學,這是真的吧?”須川同學用慈母般的眼神看著千鶴。“你真的一直被欺負對不對?我知道這很難回答……”


    千鶴的身體縮到不能再縮,然後用小貓般的微弱聲音說是。


    “謝謝你真誠的回答。”須川同學微微一笑,三秒後卻又斂起笑容。“我聽說古川同學從好幾年前就開始被欺負了,而且還是為了跟她沒有直接關係的理由。”


    沒錯,我說過好幾次了……殺死倉阪醫生的,是千鶴她母親,不是千鶴的錯,她什麽也沒做錯,就立場而言,她甚至是屬於被害者。


    “你們到底在想什麽?”須川同學嚴厲的聲音在教室裏回響,卻還是那麽地優雅,真不可思議。“不了解別人的痛苦……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吧?你們是知道的,所以才去傷害弱者,但是古川同學不同,她隻是被你們當作弱者而已。”


    一片沉默。


    “群體合力來徹底傷害被孤立的犧牲者,真是太卑鄙了,反過來講,你們才是真正的弱者。”須川同學還沒說完:“沒有人想當弱者吧?”


    一片沉默。


    “請回答,櫻江同學。”


    “咦?”被點名的櫻江,怯怯地抬起頭。


    “你不想變成弱者吧?”


    “啊……是。”櫻江微微地點頭。“不、不想,我不想當弱者。”


    “謝謝你真誠的回答。”跟剛才一樣的台詞,語氣卻完全不同。“沒錯,誰那不想當弱者,任何人都是,所以人們才會塑造弱者,藉由欺負弱者來得到滿足,想要獲得自己是強者的錯覺吧。”說完深呼吸一下。“可是……你們卻居然錯把強者視為弱者。”


    “強者?”櫻江疑惑地問。


    “沒錯,古川同學是強者,至少比你們都強。”


    “這——”櫻江回頭斜睨著千鶴,千鶴害怕地低下頭。“這家夥哪裏比……比我、我們強了?”


    “古川同學忍受了你們的欺淩,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隻能獨自承受。”


    沒有人伸出援手啊。哈哈,說得一點也沒錯。


    右半身聒噪地囉唆著,吵死人的家夥,故意指桑罵槐嗎?獨自承受,是嗎?的確是這樣的,我沒有幫助千鶴,隻是袖手旁觀而已,這一點我從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古川同學克服了孤獨和欺壓,是了不起的強者。”須川同學盯著我們所有人。“正因為她是強者,所以沒有被欺負的必要,立場對調過來了,古川同學已經不需要再扮演弱者的角色。”


    事情發展至此,我才終於領悟到須川同學真正的用意。


    “那麽……”須川同學冷冷地說:“有誰要來取代古川同學,擔任弱者的角色呢?”


    “啊——根本就行不通嘛!”正前方傳來這句話……是鏡同學。


    “哦?是嗎?”須川同學麵無表情地看向鏡同學。


    “我還以為你會提出什麽更有建設性的方案呢,看來我太高估你了喔,奈津川同學。”


    “我叫須川。”


    “叫什麽都一樣啦。”鏡同學突然起立,站得很挺。


    “我的提案有什麽不行的嗎?”


    “完全都不行嘛!太幼稚了,真是超級幼稚的想法耶,都快聽不下去了,實在是——”鏡同學的聲音回蕩在沉默的教室裏。


    “幼稚……是嗎?原來如此。”須川同學並未慌張失措,隻是溫和地微笑著:“那麽,你覺得應該怎麽做?”


    “這個嘛,我根本沒去想。”回答得很幹脆。“不過呢,就算你實行這個提案,也不會有所改變,還是說……你根本是故意的。”


    兩人四目交接,教室裏彌漫著一股低氣壓,讓人坐立難安。真痛苦,好想趕快離開這個場合。


    “我不懂你的意思。”過了一會兒,須川同學回答。


    “喔,這樣啊。”鏡同學輕哼一聲,拿起書包離席。


    “你去哪?”


    “早退,人不舒服。”


    “請保重。”


    “哈,保重什麽?”鏡同學離開了教室。現場更加沉默。


    “算了,無所謂。”須川同學還是不為所動,隻瞥了一眼關上的門。“回到主題吧,古川同學是強者,而你們如果希望有弱者的話,就必須要有新的弱者,沒錯吧?秋川同學。”


    “咦?”秋川大概正盯著桌子吧,突然嚇一跳抬起頭來,雙腳不停顫抖,其中一隻襪子開始滑落。“是的……沒、沒錯。”


    “你也同意吧?”須川同學的視線轉向櫻江。


    “是,如您所說。”櫻江思心地咬文嚼字回答,然後擺出做作的姿態:“我們需要弱者。”


    這個狗腿的女人,牆頭草。在我心裏,最瞧不起這個櫻江,這家夥又想從藤木這一掛投靠到須川那裏去。但是為什麽決定得那麽快?難道櫻江已經知道藤木死了嗎?那麽……當時跟藤木通電話的人,就是櫻江?


    “櫻江以外的各位呢?”須川同學詢問全場,沒有人回答。


    “沒有聲音就當作是讚成了喔。”沒有人回答。


    “我了解了,那就全體讚成囉。”站在講桌前的須川同學,像天使麵具般微笑著。“嗯,其實隻有形式上的改變而已,根本上是沒有變化的,請放心……那麽,就請新上任的弱者跟大家打聲招呼吧?”說完就把視線朝向一名女學生:“歡迎你,秋川同學。”


    3


    王田從國小的時候開始,就習慣把最不喜歡的事物放在頭一個先處理——餐桌上出現青菜就先吃掉,暑假作業在第一天就先完成,這個做法一直到現在二十幾歲了都沒變,應該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吧。而當前首要目標是浦野宏美的下落,以及同時發生的葉山裏香自體幻覺事件(親眼看過那麽詭異的相似度,也無話可說了。)


    兩者之間有關聯嗎?應該……不能說是沒有吧。葉山裏香是最後一個目擊到浦野宏美的人,而且證詞交代不清有很多疑點,讓人覺得浦野宏美可能已經出了什麽事,或者做了什麽事。做了什麽事?那究竟……是什麽呢?王田當初推斷攻擊葉山裏香的人就是浦野宏美,照案情敘述來看也非常合理,可是昨天親眼確認了另一個葉山裏香的存在後,不得不舍去這個假設。


    “你在想什麽?”站在大片玻璃窗前眺望市區高樓的少女——葉山裏香開口詢問。


    “升級不少呢,跟上次的旅館比起來真是大不相同吧?”王田坐在床上張開雙手,像是在告訴她這個房間是特地為她準備的。“不過,付錢的可不是我。”


    “我可以吃蛋糕嗎?”葉山裏香穿著王田幫她買的紫色洋裝轉過身來,順手整理裙擺。


    “請用。”王田比著餐桌上的草莓蛋糕。


    少


    女繞過床邊坐上椅子,然後將礦泉水倒進杯裏,把長發撥到耳後,開始吃起蛋糕。


    “我說——”王田轉動身體,朝著她的背影開口:“你是什麽人呢?”


    葉山裏香的資料已經徹底調查過了:一九七九年出生於北海道旭川市,父親是不出名的建築師葉山清時,母親是家庭主婦葉山美咲,沒有兄弟姊妹。學業程度中上,沒有男朋友,身邊朋友不多,未曾有過怪異的行為舉止或想法。三年前因車禍導致右腳骨折,曾被送往附近的醫院治療,而撞上她的肇事者並沒有被逮補。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特別紀錄,很普通的人生,這麽平凡的人,為什麽會發生被另一個自己攻擊的詭異事件呢?王田暫且將自己的平凡擱在一旁,腦中思索著這些問題。


    “我就是我。”意料中的回答。他唯一沒料到的,隻有葉山裏香先把蛋糕上的草莓吃掉這件事。


    “你對那個分身有沒有頭緒呢?”


    “沒有。”她喝一口水衝掉嘴裏的奶油,又繼續開口:“不可能有的吧,我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呢。”


    “麻煩你仔細想想看好嗎?”


    “想什麽?”


    “浦野宏美啊……隻要你能想起來她做過什麽,就真的謝天謝地了。”王田把煙灰缸拿過來,點起一根煙。“算是幫彼此一個忙吧。”


    “彼此?”


    “我奉命要找到浦野宏美,你知道的吧?而你自己的事情也跟浦野宏美很有關係啊。”王田肯定地說。


    “要是想得起來,早就已經想到了。”葉山裏香把椅子轉過來麵對他,表情沒有任何隱瞞。王田在這種行業待久了,很清楚人們在有所隱瞞的時候,都會露出某種特別的表情。


    “你最後見到浦野宏美的記憶是什麽?”


    “還是一樣,隻到我們一起看著河麵的時候為止,接下去的事情全部都記不得了。”


    “那就傷腦筋了。”王田叼著煙。“如果浦野宏美跟你的距離那麽接近,照理說,當你被攻擊的時候,她應該會有所行動吧,像是尖叫或是逃跑之類的。”


    “說不定她有啊。”葉山裏香不著痕跡地偷看了眼蛋糕。“隻是我不記得而已。”


    “可是既然帳棚跟下遊的距離不到一百公尺,如果她有大叫或是逃走的話,堀井良子跟森口博繪應該都會聽到聲音吧。”他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說:“但是完全沒有得到這樣的線索,那就表示,當你被攻擊跟逃跑的時候,浦野宏美一直默默地旁觀囉?”


    葉山裏香似乎對此並沒有興趣,又將椅子轉回正麵繼續吃蛋糕。


    “你啊,是不是做了什麽得罪浦野宏美的事情?”王田看著紫色洋裝外那隻包著繃帶的手臂。


    “我沒有那種印象。”


    “真的?”


    “喂,你啊……”葉山裏香連看都不看王田一眼。“你是不是認為攻擊我的人是宏美?”


    王田沒有回答。


    “你也看到了吧?另一個我——”少女不以為意地接著講:“攻擊我的就是那個東西,是那個奪走我一切的東西,如果你那麽想知道真相的話,直接去問那家夥不就好了?”


    “因為她看起來並不友善啊。”王田拿著煙灰缸站起來。“而且那家夥還不知道我們的行動,這一點對我們有利,所以現在去接近她並非明智之舉。”


    “真是用心良苦呢。”


    “這是誇獎嗎?”


    “不是。”


    王田走到窗邊,眺望白天的街景,看著一成不變,也可說是瞬息萬變的社會。最近他才體認到,自己隻是社會上一個小齒輪而已,比他年輕的弟弟,早在許久以前就體認到這點了,真是有些難為情。他叼著香煙回頭,葉山裏香還在吃蛋糕,大概根本不在意王田吧。他想假裝自己是穀崎潤一郎筆下的主角,既傷感又自憐,但其實王田根本沒看過穀崎潤一郎的小說,隻得草草作罷,反正抽到下下簽的貧苦人生,是不會有什麽改變的。


    那麽……要先從浦野宏美開始著手嗎?還是先去跟那個分身接觸看看呢?不管接下來采取什麽行動,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4


    漫步在傍晚的街道上,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石渡打來的。


    “什麽事?”中村把手機拿到耳邊。


    “有麻煩了。”話雖如此,電話那頭的聲音卻很從容,有如隔岸觀火一般。“在你蹺課的時候發生的喔。”


    “啊,等等——”中村停下腳步,靠在雜貨店的外牆上,他不習慣邊講話邊走路,可能會撞到人或是沒注意紅綠燈什麽的,他很知道自己的腦筋並不夠靈活。“好,發生什麽事了?”


    “那位千金大小姐啊,做了件不得了的事情,真是敗給她了,不簡單呢……


    石渡敘述的內容,遠遠出乎中村的預料,那個轉學生——須川綾香,把大家欺負的目標轉移到秋川身上,而且是經過全班讚成的,然後還讓秋川接受全班同學名為“歡迎儀式”的無情淩虐。


    下手了嗎?中村眺望著大廈頂樓邊的豔紅色夕陽,重新評估須川綾香。微涼的風吹過,時間是傍晚六點十七分,中村眯起眼睛享受舒服的涼風,卻用完全不搭調的嚴厲口氣,質問石渡為何沒有阻止須川綾香的行動。


    “因為我沒有超能力,隻能選邊站啊。”回答得很簡單,的確也是,他對自己的認知並沒有錯。“秋川已經變成一塊爛抹布了,慘不忍睹。啊,中村,你記得上次看的電影嗎?很相似的感覺呢,嗯,我真的很喜歡那部——”


    “你動手了嗎?”中村問道。


    “啥?”


    “石渡你也揍了秋川嗎?”


    “當然啊。”回答得很簡單。“這沒什麽吧?”


    “沒有。”這是實話實說。“很好的判斷。”


    “接下來要怎麽辦才好呢?要擊敗那個大小姐嗎?”


    “擊敗得了嗎?”


    “嗯……很難說啊,怎麽辦呢。”伶牙俐齒的石渡並沒有直接斷言,因為他知道有時候光憑力氣是行不通的。


    “不用急著對付她也沒關係啊。”


    “是嗎?”


    “我覺得很有意思。”中村喃喃自語:“為什麽她要保護古川千鶴呢?真想知道。”


    讓別人來代替千鶴弱者的位置,這個舉動究竟有什麽含意,這是很大的疑問。為什麽她要這樣自找麻煩呢?這如果光用“正義”兩個字帶過去,未免有點可笑。沒錯,所有的行動背後,必定都有企圖,這不是理論而是經驗談。


    “搞不好是用來提升勢力的鬧劇吧,我覺得。”石渡這麽說。


    “稍微觀察一陣子吧,到時候如果確定是個妨礙的話——”再看一眼大廈頂樓,夕陽已經沉下去了。“那就打垮她吧,或是說,要拉攏過來也可以。”


    “了解,收到……啊,對了對了——”石渡壓低音量:“藤木有跟你聯絡嗎?”


    “沒有。”


    從昨天晚上開始,藤木就下落不明了,手機打不通,也沒有回家,聽說藤木的雙親已經報警處理了。根據最後跟藤木通話的櫻江所說,她們從晚上八點二十九分開始講電話,後來突然中斷,似乎就沒有下文了,在電話斷線之前,好像有聽到藤木的哀嚎聲,甚至膝木還曾經在電話裏說,她人就在那座倉庫的地方。藤木自己找到了……那座倉庫。


    “我接下來要去那座倉庫看看,中村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我要去。”中村簡短地回答。“田澤也來嗎?”


    “沒有耶,放學後就一直連絡不上他,可能關機了吧。真是的,到底跑去哪裏?”石渡的聲音開始焦躁。“島田被殺死,結果人都跑光了,真無情耶。”


    “這樣


    啊。”


    “你在哪?”


    “parco百貨前麵。”


    “中村,那附近有家咖啡店叫‘巴西玫瑰’,你知道嗎?”


    “知道。”


    “那就約在那裏吧,我大概二十分鍾左右到,等我喔。”


    “好,知道了。”


    “待會見。”電話掛斷了。


    須川綾香的舉動,藤木的失蹤,問題不斷在擴張……中村站在原地,腦中快速轉過新的想法,但是當他收起手機,看著黃昏街上來往的人潮,重新體認到自己不過隻是團體中的一個人而已時,立刻朝向約定的咖啡店前進。


    5


    我看到班上的中村走過斑馬線,可是隨即又消失在人群之中。當然,我跟中村沒有說過話,他外表上雖然很平凡,卻跟石渡還有別班的同學都混得很熟,我是不敢去跟這樣厲害的人說話的。況且……如今的我已經無法在幻想世界裏尋求逃避的幸福,更不可能有精神及體力去和別人交談。


    我孤獨地走在逐漸被黑暗籠罩的世界裏,心中五味雜陳地想著,如果隻剩下真實的自己,我一定會開始自閉的吧。背後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啊……又來了。一回頭,黑暗中浮現數千雙眼睛,當中有人……正注視著我,一次又一次,從不厭倦地。是誰?到底是誰?是誰在看著我?啊……看著我,看著“我”?我在高興什麽呢?真是個自得其樂的家夥啊。


    回到家打開大門,隨口說聲我回來了,沒有人理我,這並不代表沒有人在家,而是沒有人要理我。無所謂,反正又不是現在才開始的,沒什麽好在意,隻要不會再挨揍就好了。從櫃子裏抽一個垃圾袋,爬上樓梯,進到自己的房間,然後打開窗戶。寬廣而平衡的世界展現在眼前,正因為平衡,世界才能繼續運作。有一種逆向思考的說法,認為所謂的平衡,就是個別差異發展到極致的結果,基本上我是讚成的。


    幼稚園的時候,父母親還會在周末享受兩個人獨處的約會,那是一段可以滿足於小小幸福的日子。曾經在某個特殊節慶裏,我要爸爸買棉花糖給我(父親常常因為工作等因素而爽約,所以我記得那一天真的非常非常高興),店門口擺著各種顏色包裝的棉花糖,我選了一包白色袋子的,父親一直問我為什麽不選紅色,因為當時的我非常喜歡紅色,不管是衣服、鞋了或發帶,全都清一色要用紅的。但還是選擇了白色那包棉花糖,理由很單純,因為棉花糖本身是白色的,就算用七彩的塑膠袋來包裝,裏麵的棉花糖依然是白色。當時的我已經很清楚知道,無論外表再怎麽裝飾,內心的靈魂也不會隨之改變。然而,如今我自己卻……


    我打開衣櫥,胡亂抓起角色扮演的衣服,把它們全都塞進垃圾袋裏,接著把櫃子抽屜也清空,這個舉動不是“儀式”,不是“脫離”,也不是“畢業”的象征,隻是純粹一股衝動,沒錯,突然想做就做的。雖然難過,但能夠察覺到自己的問題,從被催眠的著魔狀態中清醒過來,也可以稱為一種進步吧,不,是應該稱為進步的,隻是……進步並不一定伴隨著成長。我無法斷言,現在的自己,究竟還會不會買白色包裝的棉花糖?


    6


    我並不是小說裏的名偵探,隻是個極為普通的小市民,所以不可能從早到晚都在追查同一個謎團。我要上學,要吃飯,要去打探藤木為什麽會知道這座倉庫,要思考島田是被誰殺死的,要解開藤木留下的兩段神秘記憶,要質疑須川同學今天的舉動,甚至還要反問自己,為什麽要去踹秋川的肚子。然後,我也要質問自己,把田澤約到倉庫來,究竟想做什麽?


    倉庫前麵隻有我跟田澤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時間是晚上七點。


    “說吧……”田澤歪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很討厭的表情。“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要做什麽?可以抱著期待嗎?”


    “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件事。”我努力克製厭惡感。


    “啥?”田澤高大的身體左右搖晃著。


    “藤木的事。”


    “啥?”


    “我想知道藤木的事情。”我下定決心,直接切入主題。


    田澤的視線從樹林移到倉庫,然後說:“你也知道這座倉庫啊?”回了我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我問你,藤木……”


    “要抽嗎?”田澤從口袋拿出香煙,朝我伸過來,我當然是拒絕了。“什麽嘛,你也不抽啊。”說完就把煙點燃。“怎麽我周圍都是一些健康人種啊。”


    “拜托,告訴我——”我看著田澤的眼睛,雙手合十懇求他:“那天藤木說了什麽呢?”


    “那天是指哪天啊?”


    “就是上個月,石渡跟櫻江她們……大家放學後眾集在教室裏,你還記得吧?”為什麽這家夥要是其中一份子呢?


    “你怎麽知道的?”田澤懷疑地皺起眉頭。


    “那個時候藤木有說過什麽吧?”我無視於他的質疑。“到底是什麽事情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喂,我先問你怎麽知道的啊!”田澤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斜睨著我又問一次。“啊,原來如此……你躲在附近偷看對不對?”說完粗魯地吐出一口煙,煙霧緩緩地飄散。“可是,你為什麽會知道這座倉庫?就算那時候偷聽藤木說的話,也不可能會知道啊……所以是聽秋川說的囉?”


    吵死了,為什麽變成我要被逼問,立場顛倒了啊。


    “不甘你的事。”我打斷他,沒錯,這裏不是學校,所以田澤隻不過是個四肢發達的大塊頭而已。


    “啥?”


    “我說不幹你的事啦。我想知道藤木說了些什麽。”


    “為何你要知道?”


    “不用管為什麽吧,告訴我。”


    “不要。”田澤像個上流階級的貴族般叼著煙。


    “藤木說了什麽?為什麽會知道這座倉庫?你們知道殺死島田的凶手是誰嗎?拜托告訴我……”


    “閉嘴。”田澤陰沉地提出告誡:“不然就殺了你。”


    “殺了我?”


    這家夥真討厭,殺了他吧。


    右半身出現,小聲地竊竊私語。我陷入緊張狀態。


    吃下去不就可以讀取記憶了,而且你肚子也餓了吧?


    對啊,我是記憶抽取機,居然都忘了。那就沒有必要這樣追問,根本就是浪費時間,而且……我也的確需要新鮮人肉,因為我真的不想再吃藤木油膩膩的肥肉了。


    我回想自己今天的行動過程:放學後出聲叫住田澤,是在離學校幾百公尺的路口,然後兩人一起走到這座倉庫來,可能有被別人看到,這個機率很大。可是,應該沒關係吧,隻要屍體沒有被發現就沒事,而屍體並不會被發現,因為會被我的胃給消化掉……


    “田澤,”我盯著他:“你是不是想知道,這座倉庫裏麵有什麽?”


    “啥?你說我想知道什麽?”


    “倉庫——”我指著左手邊的建築物。“這間屋子,你很好奇吧?”


    “喔,還好啦。”


    “你想不想知道裏麵有什麽?”我故意引誘他:“怎麽樣,你想進去看看吧?”


    “嗯……可以的話是蠻想看看的。”


    “我有鑰匙喔。”


    “啥?”


    “鑰匙。”我從製服口袋抽出鑰匙圈,拿著其中那把倉庫的鑰匙。“你看。”


    “少騙人了啦。”田澤斜眼瞄我:“你剛才還問我倉庫的事情,怎麽可能會有倉庫的鑰匙。”


    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我想知道倉庫的事情,我是說我想知道藤木怎麽得知有這座倉庫存在的。


    走到鐵門邊,插入鑰匙,轉動,鎖打開了。我對滿臉驚訝的田澤微微一笑,叫他一起來,田澤


    隨口應了聲,把煙蒂丟掉,往倉庫這裏走來。確定田澤已經站在旁邊,我就把鐵門拉開,隨著喀啦喀啦的噪音,倉庫裏的黑暗與寒氣也流泄出來,田澤叫了聲好冷,難道他跟藤木就不會講些有意義的感想嗎?


    走進倉庫,裏麵充滿了足以瞬間凍結皮膚的冷氣,我回頭催促僵立不動的田澤,等到確定他已經完全走進倉庫裏了,就突然用力撲上去撞倒他,然後趕緊拉下鐵門。完全的黑暗,停止呼吸,豎起耳袋。


    “痛死了!”田澤的怒吼聲回響著:“喂,你這混蛋在哪!給我出來!”他生氣地大喊:“給我滾出來!喂,不要躲了!很冷耶!開燈啊!”


    我如他所願地打開電燈,燈光閃了幾下就亮起來。田澤沉默了。


    “啊——!”看到頭跟手腳都被切斷的那塊……會經叫做藤木的肉,田澤整張臉呆住。


    “啊?”


    站在他身後的我,立刻從口袋抽出倉阪醫生留下的折疊小刀,用力刺進田澤的大腿,並且向下割開,然後拔出來。


    “哇!”田澤誇張地倒下。“哇——”他按著傷口打滾。“噢,痛、好痛……痛死了!”


    “最好趕快站起來喔,田澤。”我麵向鐵櫃對他忠告:“太冷了,皮膚會黏在地板上呢。”


    “可、可……可惡——”田澤的聲音明顯地交雜著憤怒、寒冷還有痛苦。“你想幹什麽啊!”


    “你個頭這麽大,不讓你受點傷太危險了啊。”我用冰冷的手指打開鐵櫃。“而且,誰叫你一直不肯回答我。”我穿上大衣,也沒忘記載上手套,全身已經凍僵了。“如果你爽快地說出來,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囉。”我回到田澤身邊俯視他。


    “喂……這、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倒在地上的田澤,邊呻吟邊問我,麵對藤木的肉片跟排骨,他倒是意外地冷靜:“這些骨頭跟內髒,是真的吧?”


    “嗯。”


    “嗯什麽啊!這些都是你幹的好事嗎?”


    我沒有回答,把肉吃掉的確實是我,但準備人體的卻是倉阪醫生。


    “你腦筋有問題嗎……”田澤按在大腿上的手,已經整個被染紅了,血液從指縫間流下,積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很正常。”我回答得很有自信。“那句話等你開始吃素以後再來說吧。”然而,我是個惡心的女人,一旦確定情勢對自己有利,說話態度就完全不一樣了,如果這是出自本性的話,那真的很差勁。


    “哼,我本來就吃素啊——”田澤邊顫抖著邊不層地說:“香煙就是素的,你不知道嗎?


    還有,喂,我也要外套。”


    “好啊,有一件藤木穿過的泡血外套。”


    “是你殺了藤木?”


    “那我要開始發問了喔。”我蹲到田澤麵前,把沾血的小刀對著他脖子,田澤停止呼氣。


    “你、你想問什麽?”他的嘴唇在顫抖。


    “就是啊,那天……藤木說了些什麽呢?”


    “我、我鼻子凍僵了,很不舒服耶。”


    “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用刀柄敲擊田澤的頭部。


    “很痛耶!”


    “趕快回答。”我吐著冰冷的氣息:“那天放學後,藤木在教室裏跟你們說了些什麽?告訴我。”


    “預言啦,預——言——”田澤扯開嘴角瞪著我。


    “你在說什麽啊……”聽到突兀又詭異的字眼,我變得不知所措。


    “我說是預言啊,就像法國的《諸世紀》預言書那樣嘛——”


    “你在說什麽啊?”我立刻脫口而出:“你是個高中生吧?要撒謊也要編得有說服力一點啊,藤木說了預言?少唬人了!”


    “我才沒有唬人咧!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她說……她說自己可以看到最近會發生的事情,是真的。”


    “這根本讓人無法相信。”我拿刀的手開始施力。


    “喂,住手!我是說真的!”田澤口沫橫飛地辯解:“這間倉庫的地點,也是從……從預言知道的啊。喂,你那是什麽臉啊,不相信我嗎?”


    “太扯了吧?”我立刻回嘴:“麻煩你別再說些鬼話,我可是……我可是認真的喔,你想找死嗎?老實告訴我真話,就可以救你一命。”


    “很抱歉,這就是實話……”田澤詭異地笑了出來:“包括島田會死的事情,她也有預言到喔。”


    “咦?”


    我露出瞬間的破綻,而田澤沒有錯過機會,他掐住我握刀的手腕,用難以置信的速度站起身來,然後空著的另一隻手猛力揍我的鼻梁。低溫中異常敏感的肌膚,受到強烈的衝擊,我隨即倒向地麵,頭部撞上藤木冷凍的肚子。田澤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拎起來,我兩腳不停掙紮卻完全無法動彈,很痛……這家夥簡直是職業摔角手,一定常常打架。


    “喂——”混合著憤怒與寒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冶死我了,你給我想想辦法啊!”


    “唔……”鼻子很痛,溫熱的液體流到嘴裏,是鼻血嗎?


    “我跟你說真的——”他手勒的更緊,好痛苦,喉嚨快斷了。“這麽冷,你想想辦法啊!”


    說完就揍了我的肚子好幾下。


    “嗚噢——”內髒受到衝擊,湧起一股反胃的感覺,全身都沒有力氣,意識開始模糊,鼻血鹹鹹的。


    啊——真沒用耶,反而會被殺掉喔。


    右半身事不關己地笑著,這家夥沒有痛覺的嗎?明明就占了我身體的一半,為什麽隻有我會感受到痛苦……


    “你在喃喃自語什麽?”


    “那、那邊……”我努力保持清醒,用微弱的聲音開口,指著餐廳的方向:“那個房間,很暖和。”


    田澤抓著我的脖子往餐廳走去,雖然隻有短短幾公尺的距離,卻因為疼痛跟寒冷而顯得很吃力,再加上挾持著我一起移動,就更要花上幾倍的時間。


    打開餐廳的門,兩個人幾乎是跌進去的,我跟田澤就直接摔在地板上麵。之前有提過,雖然名為餐廳,其實也隻不過是用石膏板隔起來而已,因此實際的溫度並沒有什麽差別,但是也已經相當溫暖了,呼吸舒暢許多。摸摸被田澤揍過的鼻尖,感覺麻麻的,有一股刺痛。


    先爬起來的是田澤,他扶著受傷的腳站起來,摸索到開關,打開電燈,等到日光燈管發亮,就坐到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把腳抬到餐桌桌麵,開始觀察大腿的傷勢。那道傷口就像拉鏈壞掉的錢包,還在流著血,我倒在地板上看著他的表情跟動作。


    “很痛嗎?”


    “廢話——”


    “傷口很淺啊。”


    “閉嘴啦,混蛋。”田澤走到我麵前,突然扯開我胸前的外套拉鏈,抽走製服的領巾,當作繃帶使用。我還以為會被脫衣服,萬一在這麽冷的地方被強奸,一定會馬上凍死的。


    “等著吧,待會就殺了你。”田澤一邊把領巾纏在傷口上一邊放話:“隻要我身體一回溫,絕對會把你這個混蛋給殺了。”


    “那邊有暖爐。”我的視線沒有離開天花板,伸手指著流理台大慨的方向,那裏應該有倉阪醫生買給我的煤油暖爐。


    田澤拖著腳步往暖爐的方向走,順便問我是不是住在這裏。


    “怎麽可能?”我想哼笑一下,卻覺得鼻子還沒有複原,隻好作罷。“這麽冷的地方不能住人的啦,又不是愛斯基摩人。”


    “那你為什麽會有鑰匙?”田澤按下暖爐開關。“而且……裏麵都是屍體,這可不是個正常的地方。”


    看吧,他也這麽說。你已經瘋了啦。


    這家夥還是愛講些令人生氣的話。吃東西很奇怪嗎?對生物而言明明就是理所當然的行為吧?


    “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喂,回答我啊!”


    “吵死了。”


    “啥?”田澤瞪著不大的眼睛。


    “麻煩你閉嘴,明明就處於下風,喪家之犬還在對誰亂吠啊,聽懂沒有?笨狗。”我躺在地板上,故意亂罵一通。“還不快滾回自己的狗窩去!”


    麵對突如其來的言語攻擊,田澤驚訝得目瞪口呆,然後雙眸噴出怒火,大吼一聲:“閉嘴,混蛋!”用沒受傷的那隻腳跳過來,幸好他是直接跨在我身上,所以我藏在外套裏的刀子能夠輕易地刺中他的腹部。


    “呃啊——”田澤張大了嘴,像慢動作鏡頭一樣,緩緩地向後倒下,頭撞到地板,傳來咚地一聲。


    我爬起來,拔出插在他肚裏的刀子,切斷他的頸動脈,刹那間,大量驚人的血液噴出來,形成一道鮮血噴泉。我的上半身被染紅了,一邊吐出噴進嘴裏的血一邊想,早知道就應該帶條浴巾來的。


    我沒有顫抖著注視田澤奄奄一息的模樣,而是走到廚櫃拿出菜刀跟鋸子,因為肉要新鮮才好吃,就像海鮮也是要現撈現宰的。撕開田澤的襯衫露出腹部,將菜刀插在肋骨下方,田澤用驚愕的表情來回看著我跟菜刀,而我毫不在意地迅速切開身體。田澤睜大雙眼,口中流出大量唾液,彷佛在尖叫的模樣,卻因為喉嚨被切斷而發不出聲音,也沒有力氣動手反抗。


    那副模樣,完全就是個活生生的祭品。


    我卷起外套的袖子,把手伸進田澤體內,抓住腸子,慢慢地拉出來。往他臉孔一看,已經翻白眼吐出舌頭了,沒有呼吸聲,也沒有任何動作,看來是已經沒命了。等腸子完全抽出來,我就把鋸子放在肋骨上來回拉扯,發出鋸骨頭的聲音,觸感傳到手臂上。肋骨切好了,接著就開始動手拿我最愛的心髒,我用切他喉嚨的刀子把血管一一挑斷,等阻礙的血管都切完了,就靜靜地取出心髒,還是……溫熱的。


    真熟練。我不由得苦笑,當初攻擊那個小女孩的時候,光是咬下手掌的肉就費盡力氣,如今解剖人體就像切魚一樣簡單……


    “唉呀,好厲害呢。”誇獎我技巧高超的,是鏡同學。


    她就站在餐廳門口,我拿起菜刀衝過去,鏡同學把手上的書包往我臉上丟,視線破遮住,接著臉就被砸到了。好重的衝擊力,我不由得停下腳步,這個人……究竟在書包裏放了什麽?我再度往前衝,可惜已經太遲了——


    鏡同學就站在我眼前,沉靜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鏡同學拿著冷凍的頭蓋骨,朝我頭部用力敲下。


    7


    我做了這樣一個夢:純白色的空間,除了白色以外,什麽也沒有,充滿白色的空間,牆壁跟地麵全都是白色的,不……甚至沒有牆壁跟地麵的分別。在這個詭異的空間裏,我看到了倉阪醫生,醫生他在白袍外麵穿著圍裙,還戴著墨鏡,手上拿著《今日料理》。我跟醫生麵對麵站著……


    “你知道這裏為什麽會一片純白嗎?”


    我不知道。


    “是因為你啊,砂繪。”


    因為我?


    “因為你把一切都吃掉了啊。”


    什麽吃掉了……


    “砂繪是個貪吃鬼呢。”


    我沒有那麽愛吃。


    “全部都被你吞下去了喔,簡直就像大型吸塵器一樣。”


    哪有,才不是。


    “所以你看,世界變成一片空白了。”


    不對,不對!


    “然後你會因為吃太多而爆炸。”


    爆炸?


    “聽過格林童話吧?有隻青蛙吸入太多空氣,結果肚子破掉的故事……咦,應該是安徒生嗎?”


    他在講什麽東西啊?


    “我女兒……”


    千鶴怎麽了?


    “啊……不,沒事,隻是想炫耀一下而已啦。”


    聽不懂。


    “好吧,那我該回去了。”


    咦?


    “再說一次……不可以變成青蛙喔,我說真的。”


    等等,請等一下,醫生——


    醒來了。我似乎還躺在餐廳的地板上,摸摸頭部,感到一陣陣的悶痛,已經腫了個大包,真是的……下手完全不留情。室內因為暖爐努力地生熱,已經很溫暖了,於是我脫掉吸收血液而變重的大衣,擦去臉上滲出的薄汗,強忍使人暈眩的頭痛坐起身來。我看看剛才殺死田澤的位置,結果隻剩下大量的血跡,屍體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鏡同學用來攻擊我的書包……鏡同學?


    我連忙回過頭。果然,鏡同學就在眼前,她坐在暖爐前麵,把玩著那顆打昏我的頭骨,每轉動一下,眼窩的凹洞就會滴出解凍的腦漿。驚嚇與錯愕同時混合在我腦中,這個人……


    究竟是怎樣啊?


    “你是不是在想,這個人究竟是怎樣。”鏡同學冷冷地斜睨著我:“那應該是我要說的台詞啊,砂繪,你在吃人肉吧?”說完就把食指跟中指伸進眼窩裏,把頭骨當作保齡球丟出去。“鍋子裏有根粗手指,你連藤木那種肉都吃得下去啊,真是令人敬佩。”頭骨撞到牆壁,下顎歪掉了。


    “你是……怎麽進來的?”我克製內心的混亂,開口問她。


    “再會了,骷髏頭。”


    “回答我!”


    “因為鐵門沒鎖嘛。”


    “啊……”


    “沒事的,放心吧。”鏡同學抱著露在水手服外的白皙手臂,應該是覺得冷吧。“我把它鎖好了。”


    我站起來,身體受到的攻擊尚未平複,感覺下半身很沉重,卻硬是轉過去麵對鏡同學,低頭看看腳邊,可惜並沒有發現刀子或鋸子。


    “在找這個嗎?”鏡同學站起來打開廚櫃,裏麵胡亂堆放著沾了血的解剖工具。“砂繪你還真的想殺掉我呢,好感動,好久沒遇到這樣搏命的人了。”


    “你打算去跟警察說嗎?”我用模糊的雙眼捕捉到鏡同學。


    “看情況囉。”


    “什麽情況?”


    “聽著,我想要過與世無爭的生活。”鏡同學關上櫃了。“我不想惹麻煩,隻想安安靜靜平凡地過日子。”然後她把中指放在眉間,像是推著無形的眼鏡。“如果你要來擾亂的話,我就會去報警。”


    “不會……我不會去擾亂你的生活啊……”


    鏡同學表情很傷腦筋地喃喃自語,又看著鍋子裏藤木的手指,低聲地說:“不是那個意思,隻要你有行動就會影響到我。”


    “什麽意思?”我直接說:“我的行動跟你怎麽會有……”


    “因為我看得到啊。”


    “看得到?”


    “砂繪——”鏡同學踢翻了鍋子,湯水跟肉片四處飛濺,藤木粗短的手指滾到我腳邊“你以為我怎麽會知道這根手指是藤木的呢?”


    “啊。”說得沒錯,倉庫裏的肉塊是切好的,而藤木的頭已經處理掉了,鏡同學不可能會知道這根手指的主人是誰。


    “我可以看到。”


    “什麽意思?”


    “說出來請不要見笑喔,我可以看到別人的未來。”鏡同學表情很認真地說:“也就是所謂的——預言。”


    “啊——”


    “預言啊,預——言——”我想起田澤說的話,預言……又是預言嗎?太荒謬了,這種離譜又可疑的東西怎會是真的,不過是愛作夢的少女自己的幻想罷了。


    喂,等等,你忘了自己的事情嗎?


    右半身是指我能讀取記憶的事情吧,那的確是挺荒謬的,又不是在看卡通片。我承認會引起別人否定而輕視的目光,但對我而言卻是最真實的感受,隻不過我知道這種奇異的體驗就算去向別人訴說,也會被當成胡鬧,所以一直很低調。


    “哦?這樣啊。


    ”我說完就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預言……”頭越來越痛了。“那麽,你也有預言到我會殺了藤木煮來吃囉?”


    “嗯,所以才會知道這座倉庫的地點啊。”她簡單地點了下頭。“我已經忠告過你了吧?


    那個鎧傳的事情。”


    “你知道嗎?聽說藤木也有預言能力。”我擦掉額頭的汗,是紅色的。“剛才田澤說的喔。”


    “哦?”鏡同學看著藤木的手指,表情無法解讀。


    “聽說藤木也預言到有這間倉庫,還有……她好像也知道島田會死的事情。”


    “你確定那不是吹牛嗎?”


    “你說藤木?還是田澤?”


    “我怎麽知道啊。”


    “你聽好……我接下來就是要調查這些事情。”我盯著鏡同學向她宣告,偷偷計算彼此間的距離。


    “田澤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我可以求證。”目前位置到餐廳門口,大約是三公尺。


    “還有……我絕對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但鏡同學跟我卻相距不到兩公尺。


    “我不會去自首的,因為我沒做錯任何事。”頭部所受的重創蔓延到下半身,無法行動自如,雖然不至於跌倒,可是速度肯定會減慢。“對,我沒做錯什麽,吃肉並不是做壞事,我沒有錯。”


    “你在說什麽啊?”鏡同學用不可思議的表情凝視著我。“還有,砂繪,你想逃出去是嗎?很抱歉,已經露餡了。”


    “我不想被捕!”


    “所以一開始就講了啊,隻要你不打擾我的生活,我就不會說出去。反正你要吃掉誰,要怎麽吃,我根本無所謂。”


    “我不會打擾你的,絕對不會的,所以放我走吧……”我哭喪著臉懇求她,當然,之前也有想過最糟的結果,因此早已確認過逃跑路線。“拜托……好不好?”


    “那麽,請不要再追究島田的死。”鏡同學冷冷地看著我:“如果你能答應,我就不會去報警。”說完就從裙子口袋拿出一台拍立得。“裏麵還有五張底片。”


    我想知道島田死亡的真相,也明白這種心情並非出自無聊的好奇心,而是想要揪出殺死島田的凶手,質問對方下毒手的理由。這個念頭很難輕易打消,甚至可以說是與日俱增,而她居然要我罷手,我沒有忘記事有輕重的道理,但卻無法接受這個條件。


    “為什麽?”我回瞪著鏡同學,口中幹燥得很不舒服:“為什麽不行?我去追究島田的死因,跟你完全沒關係吧?難道說……是你殺了島田的?”


    “這是激將法嗎?還是單純的聯想?”鏡同學認真地反問我:“我根本不可能會去殺害島田吧,他是自作主張死掉的啦。”


    “自作主張?”我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沒錯。”鏡同學把拍立得對著我。“所以我擔心的是,島田死後你們這些人采取的行動。”她按下快門,閃光燈很刺眼,還剩下四張。


    “你是說我會做出什麽事?”


    “不知道啦,所以才說很擔心啊。好了,那你決定如何?放棄島田的事情嗎?還是成為新聞節目的話題?字幕上就寫著‘食人女子高中生的變態內幕’,哇——一定大受歡迎的,說不定這張照片可以大賣呢。”說完就把拍立得夾在指間晃了晃。“要不要把倉庫裏的畫麵散播出去呢——不對,應該賣給電視台才有錢賺。”


    “我明白了。”我認清立場:“島田的事情,我不會再追究下去。”


    “沒有騙人吧。”一股具有穿透力的視線射向我。“我知道謊言跟暴力也是一種談判的手段喔。”


    “沒有騙人。”


    “萬一,砂繪你反悔食言的話——”相機再度對著我,喀嚓一聲。“日本食人魔的封號就要誕生了。”


    “我沒有騙人。”我重複聲明,但此刻……從自己口中說出的這句話,究竟是不是真的呢?我能夠完全放棄調查島田的死因嗎?我不知道,連我都摸不清楚我自己。然而要逃過鏡同學的眼睛非常困難,憑我這種程度不可能瞞過她,畢竟,雖然真假不明……她是有預言能力的,所以也不得不順從吧,至少目前是這樣。


    “ok,我相信你。”鏡同學把相機收回口袋裏,然後表情突然變得很溫和:“你啊,很喜歡島田對不對?”


    “咦?”我措手不及,為什麽在這種狀態下,會冒出這句話來?而且還被說中了。“啊,不,那個,怎麽會……”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心裏慌到了極點。


    “掩飾也沒用啦,我連我弟弟的性癖好都看穿了。”


    “為、為什麽……”心跳快得嚇人,我按住胸口:“為什麽你……”


    “所愛之人被殺害,少女獨自追查凶手——”鏡同學的語氣帶著戲謔:“真是淒美啊。”


    “什麽跟什麽……”


    “可是呢,世界上有些事情不要知道比較好,啊,這樣講不太對,應該說,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沒有意義。”


    “你……知道什麽嗎?”


    “哪有可能啊,如果我知道,就不用這麽麻煩,直接去擊潰罪惡的源頭就好啦。”鏡同學用危險的聲音不屑地說:“周圍發生了一堆事件,卻又看不到核心,所有罪惡的源頭,一定就是躲在那個看不到的核心當中操縱一切的。”然後她放下環抱的手臂,撫摸微微帶著波浪的黑發。“不對,說不定……那個看不到的核心並非隱藏起來了,而是根本就空無一物。”


    “呃,鏡同學——”我故作鎮定地問她:“田澤的肉呢?”


    “在那邊——”她指著餐廳的門口。“都好好放進冰箱冷凍了,安心地吃吧。”


    “那我切下來的心髒呢?”


    “放回原來的位置了。”


    “謝謝你。”


    8


    把心髒切成一口的大小,肉塊很厚,有種在切牛排的感覺。從廚櫃裏拿出平底鍋加熱,確定溫度夠了就把色拉油倒進去,均勻地分布。接著把鮮紅色滴血的小塊心髒一一放入平底鍋,美妙的聲音刺激著食欲,調味料是醬油跟黑醋,也不能忘記要加少許的鹽。心髒表麵開始出現煎熟的顏色,五分熟是最好吃的,我關上爐火,用餘溫再稍微烘一下,等大功告成了就盛到盤子裏。已經把臉洗幹淨的我,將剛起鍋的美食拿到餐桌上,立刻開始享用。


    “嗯……”雙手環胸站在我背後的鏡同學開口說話:“砂繪……那個,很好吃嗎?”


    我沒有回答繼續吃,田澤的心髒比一般人還要有彈性,非常美味,果然心髒還是要吃男生的。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男性心髒,實在很好吃。


    “你也來一口?”解決掉一半左右,我停下來把盤子拿給鏡同學,她嫌惡地歪著嘴角,搖搖頭說不必了,可是臉上並沒有任何的驚訝或害怕。果然……光憑這點虛張聲勢,是不可能讓鏡同學退縮的,沒辦法讓立場對調。


    “為什麽要吃人肉?”鏡同學繞過餐桌,站在我麵前。


    “不是我要吃,是因為除了人肉什麽都吃不下。”我咀嚼著心髒,誠實地回答:“原因我不清楚,從好幾年前就開始了。”


    “那就是說,你一直這樣把人殺來吃,持續到今天囉?”


    “不,因為我有庫存……”


    “肉的庫存?誰準備的?”


    我閉上眼睛無視於她的問題,因為田澤的記憶已經浮現了。我開始進行熟練的選擇工作,這種感覺有如把大腦的皺折翻出來檢視一樣,然後畫麵就……出現了——田澤在考試時作弊,田澤翹課,田澤揍島田的臉,田澤在打架,田澤躲起來抽煙,田澤欺負千鶴……


    然後——看到了,那個場景,我全神貫注。夕陽,六月,放學後的教室,田澤坐在椅子上,旁邊是石渡,前麵是中村,而左邊……坐在窗台上


    的是藤木,講桌上有櫻江跟秋川二人組,還有坐在背後的島田,從田澤的角度沒辦法確認。


    “是真的,全部都應驗了耶。”藤木揮舞著粗手臂:“這一定是預言啦,超能力耶。”


    “噢,很無聊耶 ”櫻江發出受不了的聲音:“你特地把我們叫來就為了講這個?”


    “相信我啦!”藤木加強語氣:“那些畫麵會自動跑到腦子裏耶。”


    “哇,好厲害喔……要不要去上電視啊?”石渡揶揄地提出建議。


    “你們全都不相信啊……”藤木抬頭望著天花板,田澤也一起抬頭,眼前隻有整片天花板。


    “沒有人會信的啦。”中村低聲地說。


    “啊,意思是……中村你也不信囉?”


    “預言家再世嗎?”回話的不是中村而是田澤:“挺有趣的嘛,喂,要不要去找找看是不是真的有那座倉庫?如果找到藤木說的倉庫,就可以證明她的預言不是唬人囉,而且——”


    “太天真了,我跟你說,田澤,那沒辦法當作證據的啦。”石渡插嘴:“藤木可能已經事先準備好一個地點,所以不能證明那座倉庫是光憑預言找到的吧。”


    “你這家夥還是一樣愛強詞奪理耶。”


    “真是的,田澤說的一點也沒錯。”藤木從窗台跳下來,裙底若隱若現,田澤連忙轉移視線,以免看到不想看的東西。“喂,石渡,那如果島田死掉的話,你就會相信囉?”


    “嗯,應該吧。”石渡點頭:“如果照你所說,島田真的被人殺死在美術室的話,我應該就會相信你那些怪力亂神吧。”


    “不要講這種話啦……”後麵傳來島田微弱的聲音,令人懷念的聲音。


    “藤木——”櫻江的語氣很疑惑。“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能力的?”


    “是突然就有的耶。”藤木雙手環胸:“幾個月前腦子裏突然開始出現畫麵,而且所有的情節都一定會在現實當中應驗喔。”


    “你說真的?開玩笑的吧?”秋川邊講邊笑。


    “就跟你說我是認真的啊!”藤木大聲怒吼,秋川嚇得縮起背來。“聽起來很扯,可是千真萬確啊,撒這種謊也沒有任何好處吧?”


    “的確。”石渡把手肘靠在桌麵上:“你應該沒興趣當放羊的孩子吧。”


    “那就是真的囉?”秋川回問:“島田真的會被殺掉嗎?”


    “怎、怎麽可能,不要鬧了啦,別亂講……很觸黴頭耶。”島田不知所措。


    “就跟你說是真的嘛。”藤木依然充滿自信:“所以不好意思,相信我吧。”


    然後畫麵就結束了。我用力調整呼吸,想讓自己恢複冷靜。田澤沒有說謊?那是真的?


    不會吧。可是……就算姑且不去追究發現這座倉庫的途徑,她卻早在六月份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島田會在美術室被殺死了,這代表著什麽意思?預言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其實並非預言,而是當中有誰利用藤木說的話,或者根本就是藤木本人殺了島田,但若真相如此,就太過分了吧,這種劇情根本不會放進推理小說。


    真的是預言嗎?我看了眼站在麵前的鏡同學,她的表情連專業心理學家也解讀不出來,隻是沉默地凝視著我,據說她也有預言能力。


    “你發什麽呆呀?”隻不過預言者未免也太多了。


    像這種奇特又無敵的人物,在一篇故事裏隻要出現一人就非常足夠了,但是……為何會有兩個呢?而且地點還這麽相近。


    田澤的記憶似乎筒未結束,深藏在大腦內部的某段記憶突然開始播放,雖然短暫卻相當強烈。在黑暗的屋子裏,有個異常狹小的透明空間,嬰兒時期的田澤就被關在裏麵,隻有天花板上的微弱青燈是唯一的光源……這是——


    這段記憶曾相識,我當然不會忘記。異常狹小的透明空間,嬰兒們被放進保溫箱排成一列的畫麵,呈現在眼前,直排有七個,橫排……大約二十個,沿著牆壁排列,就像坐滿乘客的電車,田澤也是其中之一。嬰兒的哭聲響起,哇——哇——哇——哇—


    為什麽?驚愕和混亂衝擊著我,為什麽嬰兒時期的田澤會在這裏?就跟藤木的記憶一模一樣,不會錯的。可是究竟為什麽,怎麽會連田澤也……


    像這種奇怪的場景,在一篇故事裏隻要出現一次就非常足夠了,但是……為何會有兩次呢?而且地點還這麽相似。


    9


    “找到囉。”


    手電筒微弱的光線前方,有棟媲美學校體育館的建築物。這是不是藤木所預言的倉庫,目前還不清楚,但它仿佛秘密基地般,蓋在不起眼的小徑深處,實在非常詭異。


    “幸好有先問過藤木大概的地點。”陷入黑暗中的石渡,看著數十公尺前方的倉庫低聲地說。


    “真意外呢。”


    “啥?”


    “你不是最懷疑她的嗎?”中村沒有看著倉庫,而是看著地麵,這並非因為駝背的關係。


    “也沒有懷疑啦。”石渡一邊用手電筒照著倉庫一邊回答:“隻是不相信而已。”


    “還不是一樣。”


    “是嗎?我覺得完全不一樣。”


    “你看——”中村把手電筒照向地麵上掉落的物品,一塊銀色的小牌子,反射著光線。


    “那是什麽?”


    聽到中村的話,石渡也把自己的手電筒照過去,他稍微想了想,說不知道,然後又回問那東西怎麽了。中村沒有回答,朝那東西走近,石渡也隨後跟上。中村蹲下去,把東西拿起來,用手電筒照亮觀察,立刻就明白了。


    “是手機電池。”中村低聲地說,雖然看不出來是哪種手機,但應該是鋰電池,背麵還打著英文字母ba,大概是電池的縮寫。


    “藤木的吧?”石渡站在背後瞧,從中村手裏抽走電池。“啊,果然沒錯,你看,大頭貼上麵有隻可愛的豬呢。”邊說邊指著電池表麵的退色大頭貼,上麵的確有隻可愛的豬——是藤木。


    “據說打給藤木的電話,講到一半突然就斷線了。”中村想起櫻江的證詞:“而且藤木當時有說,自己正在倉庫前麵。”


    “然後斷線前還聽到了藤木的哀嚎聲。”石渡把話接完。“我們該不會賓果了吧?”


    “應該是。”中村站起身來,盯著沒有壓迫感卻感覺很陰森的倉庫,開始向前邁進。天色已經黑了一大半,星星的光芒越來越鮮明耀眼。


    中村跟石渡來到倉庫門前,幾乎同時間抬高手電簡的光線,眼前隻有一扇能容納小卡車通過的鐵門,從這個角度看不到任何窗戶。石渡提議繞到倉庫後麵看看,但四周依然隻有牆壁包圍,何止後門,連個窗口都沒有。石渡試圖打開鐵門,想不到這家夥膽子那麽大。


    “唉呀——鎖著。”然而一確定門有上鎖,他立刻就爽快地放棄了。


    “裏麵有人嗎?”中村蹲下來,再度看著地麵。


    “誰知道啊,從這裏根本看不出來。”


    “有對講機嗎?”


    “幹嘛,是要找誰啊?”石渡笑了笑,站到中村旁邊:“用什麽名目?總不能說是來發裏民大會通知單的吧。”


    “說是新搬來的鄰居登門拜訪,也很奇怪吧。”


    “那說是依法搜查違建呢?行不通吧。”


    “我們手上有這個啊——”中村晃一晃手中的電池:“名目就是——找人。”


    “真直接呀。”


    “比投不好的變化球強多了,就像二階堂(注26)一樣啊。”


    “什麽?”


    “你看,這個……”中村捏起地麵上掉落的煙蒂,交給石渡:“你覺得是誰的?”


    “萬寶路的涼煙——”石渡拿近一看,低聲念


    出品牌,然後微微歎了口氣:“我說中村,你知道全國有多少人是吸這款煙的嗎?”


    “那個煙蒂的濾嘴被咬爛了。”中村提出重點。


    “那就更正囉。”石渡語氣充滿戲謔,表情卻很認真:“你知道全國有多少人是邊咬濾嘴邊吸這款煙的嗎?”


    “在我認識的人裏麵,隻有田澤一個。”


    “喂喂喂……”石渡的視線在煙蒂跟倉庫之間來回。“這一點也不好笑喔。”


    “我沒有在說笑。”


    “我知道啦,名偵探先生。”石渡丟掉煙蒂,看向眼前的倉庫:“沒什麽好猶豫了,一秒鍾也不能耽誤。”


    “說不定已經太遲了。”中村站起身來。


    “別說那種不吉利的話,我可是非常迷信的,你知道吧?”石渡瞄了中村一眼,中村對他稀奇的舉動感到驚訝……應該說非常感動。


    “看來是沒有對講機的……”中村看看鐵門周圍。“那就敲門吧?”他對一臉凝重的石渡如此提議。


    石渡隻點了下頭,卻相當堅定。


    10


    砰砰砰砰砰的撞擊聲把我驚醒。


    “什麽?”我急忙站起來,不小心打翻裝田澤心髒的盤子,但已經沒有時間去可惜了。


    “聲音是從鐵門那邊傳來的吧。”靠在牆壁上的鏡同學動也不動:“是不是有人在敲門啊?不過敲得還真用力耶。”


    “敲門?”


    “要不要去開門啊?”


    “別亂開玩笑!”萬一被看到倉庫裏的景象,我的人生就毀了。


    “當然是開玩笑的啊,打開還得了,我也不準你打開啊!”鏡同學一口氣講完,用慢條斯理到離譜的腳步走向流理台。敲門聲、應該說是企圖破壞門的聲音,沒有要停止的跡象——


    砰砰砰砰砰。


    “怎、怎……怎麽——”我焦躁不安,清楚感覺到自己的雙腳抖得比第一次玩踩高蹺還厲害。“怎麽辦!你說啊,怎、怎麽——”突來的驚恐奪走所有的冷靜,現在的我隻會在餐廳裏踱來踱去六神無主。“怎、怎麽躲……躲門——”


    “多蒙(注27)?”鏡同學打開廚櫃,然後上半身鑽了進去。“那就要用爆熱神手指囉,啊,石破天驚拳比較厲害吧?不對不對,最強的是石破天驚愛愛拳……”


    “你、你在胡說什麽啦!”


    我衝到餐廳入口連忙把門打開,顧不得冷氣鑽到氣管裏。砰砰砰砰的聲音越來越大,仔細一看,鐵門下麵已經被打凹進來了,對方是打算破壞掉鐵門然後從下麵鑽進來嗎?那麽薄弱的鐵門,被打壞隻是遲早的事情。啊啊,真討厭,倉阪醫生你為什麽沒幫我訂做一扇堅固隱密的鐵門呢?我內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憤怒,然而想到這座倉庫當初一開始並不是用來當冷凍庫,這些設備都是後來增設的,就又無法怪罪於誰。


    要不要再殺人?就宰了吃掉嘛。


    右半身說得很簡單,但我完全不知道鐵門另一邊究竟有多少人,無法像對付藤木跟田澤的時候一樣臨機應變,就算我拿著菜刀跟鋸子,以寡敵眾仍然隻是有勇無謀的做法,隻要對方有一個人逃走我就完蛋了。果然……逃離這裏才是明智之舉吧,可是要怎麽逃呢?這座倉庫的出入口就隻有那唯一的一扇鐵門,這樣要從哪邊逃出去?


    不可能的……逃不出去,剛開始回複冷靜就領悟到這個最糟糕的事實。砰砰砰砰砰——


    鐵門真的越來越凹了,底部已經慢慢翹起來。逃不掉的,我關上餐廳的門,作為僅有的微弱抵抗。一回頭,看到鏡同學正對著牆壁——不是隔間的石膏板,而是倉庫的水泥牆——踹了好幾下,咚、咚、咚……


    “鏡同學?”我傻眼了:“你在做什麽?”


    “在發泄啦!”鏡同學一邊拚命踹牆壁一邊大叫,咚、咚、咚。“為什麽我沒有預言到這個狀況呢!這豬頭、貓頭!”


    “貓頭?”


    “聽我說,砂繪,這間倉庫裏麵印滿了你的指紋吧?不能留下指紋,這種事你平常應該也沒有在注意對不對?”


    “啊……嗯。”我有時候會戴手套,但那是為了禦寒,所以我的指紋已經到處留下了。


    “就算我們成功脫逃了,可是隻要那些家夥打開鐵門,進到這裏麵來……”鏡同學停止攻擊牆壁,用銳利的眼神鎖定我的瞳孔:“那些人一定會去報警的吧,這可是刑事案件喔,是殺人事件。”


    “殺人……”


    “然後你的指紋就會被查出來。”


    “可、可是……”


    “的確不會立刻找上你。”鏡同學抹一下額頭:“但是你能保證警察絕對不會從屍體的身分來源,或是倉庫的所有人、管理人這些線索,來追蹤到你的存在嗎?你有防備得這麽徹底嗎?……我是不知道啦。”


    倉阪醫生以前會經告訴過我,這間倉庫是他父親買下的,而現在又是歸誰所有呢?我隻知道,維持倉庫的開銷都是從醫生的戶頭轉帳扣繳。屍體的身分——其中大部分應該……


    不,是一定,都是倉阪醫生他們醫院裏的患者吧,其餘的屍體,應該也是藉由醫院相關管道取得的,因此倉阪醫生就確定有嫌疑了。


    而我落網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呢?即使沒有用指紋追查,一旦倉阪醫生的所作所為連結到我的存在,那麽立刻就毀了,雖然我不認為醫生他會到處泄漏我的事情,但他也沒有完全保密吧。就診都是在醫院裏大大方方地進行,而且是經年累月的,說不定早就被懷疑了,可能早就有人覺得這不是普通的診療。


    不確定——這就是結論。我的立場並不算安全。


    “那個在豐平公園殺害男性、割走人肉的凶手,也是你吧?”鏡同學的語氣很肯定。“那個穿鎧甲的人。”


    “嗯……”現在隱瞞也沒用了,我直接承認。


    “果然,那當時現場有處理好嗎?”


    “沒有留下指紋。”


    “有沒有被目擊到?”


    “沒……”我把話打住,其實我並不知道。在跟那個青年接觸的時候,會經有過稍微醒目的舉動,不能保證沒有剛好被誰留下印象。


    “算了,隨便啦,反正你就是準備要被抓了。”


    “不行,我不要啦,怎麽可以!”鐵門被破壞的聲音依然持續著,我的顫抖已經從雙腳傳到全身,腋下感覺很不舒服。


    “不要也沒辦法啊,誰叫你做得不夠幹淨。”鏡同學又轉回去麵對牆壁。“啊,對了對了,我的警告並沒有取消喔,請不要介入島田的事件。”說完她就輕輕拍了下放相機的口袋。


    “我知道啦——”那台相機拍下了倉庫內部的畫麵,以及我的臉孔,是完美的證物。即使能夠僥幸避過警察的搜索,隻要交出那些照片,我的罪行就曝光了……絕望。


    “砂繪,你覺得那扇鐵門會被攻破嗎?”鏡同學又開始踹牆壁,這次的力道比較小,咚、咚——


    “嗯……”我抖著雙唇點頭:“門並沒有很厚,應該會吧,怎、怎麽辦……”


    “送你一句好話如何?作出任何行動前,永遠都要先設想最糟的結果,這樣就會出現各種轉機喔。”


    “啊?什麽?”


    要說教請等一下,現在並不是時候。怎麽辦?怎麽逃呢?不……就算逃得出這裏,也逃不過警察的眼睛。怎麽辦?啊啊,不行,已經沒救了……逃也沒用、逃也沒用、逃也沒用!


    “也就是說,太過自負是不行的喔。”


    “鏡、鏡同學,你快逃吧,逃……快逃啊!”


    鏡同學回答知道啦,可是她仍然一直踹牆壁,砰砰砰砰砰——每發出一次聲音,鐵門的壽命就縮短一些。沒救了,我認真考慮是否要幹脆咬舌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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