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從以前就很擅長跟蹤,在全盛時期甚至連野貓都能跟得上……騙人的。王田正站在葉山家前麵,當然,並不是突兀地呆站著,而是從天還沒亮就隱身在對門住戶的柵欄後方,目前已經解決掉四罐啤酒跟一條香煙。隻有在執行工作任務的時候,他才會完全禁煙、禁酒,因此他自己也很清楚,這次為了葉山裏香的事情來站崗,純粹是出於個人自願的行為。


    淩晨三點左右,一隻少見的虎斑貓出現在王田麵前喵喵地叫,張開的胡須很可愛,眼睛是綠色的,尾巴漂亮得像從天而降一般。這隻貓的前世,大概是俄羅斯貴族之類的吧,既溫和又出色,王田立刻與之結為好友,還相約有機會要一起去喝一杯。然而這位好友,卻在幾分鍾前迎接了人生的終點——被汽車輾過。王田在柵欄後方目睹了死亡的瞬間,看到貓尾巴不停地顫抖,胡須也無力地垂下,於是他破了自己的禁忌,走到好友身邊。虎斑貓還沒來得及抬起頭看他,隻輕輕叫了一聲下就斷氣了。


    現在……時間是早上七點十八分,好友的遺體正在王田身旁安息,其實他最討厭用“安息”這種字眼去形容死亡,但這回是特例,因為死者是他的好友。王田從柵欄的空隙觀察道路,晨跑的上班族跟經過的學生似乎都沒有去注意地麵上,那有如西紅柿醬般不太明顯的血跡,這樣反而讓他很慶幸。念小學的時候,王田曾經在學校後麵森林的大樹上,偷偷蓋了個鳥巢,當時心中的喜悅跟現在很相似,也不知道為什麽。


    透過這種工作所認識的人,大部份都是些不能深交的家夥,這些人在自己周遭散發強勢的磁場,總是事先探聽好最隱密的底細,對話中一定要參雜開玩笑跟適度的緊張感,淨是一些可愛又可恨的幸福的強者。想當然耳,跟這些對象是不會建立起友誼的,這種情況對害怕孤單(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王田而言很棘手。


    又在想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王田忍不住苦笑,輕輕撫摸冰冷的屍體。最近常有脫軌行動,實在很傷腦筋,就連今天這個行動,不也是一種脫軌嗎?自己應該要去尋找浦野宏美的,葉山裏香本來就不重要。當然,他也可以辯解說,因為浦野宏美下落不明,調查最後目擊者葉山裏香或許能夠找到線索……


    七點二十四分,葉山家開始有動靜,“葉山裏香”從玄關出來了。暗紅色的格子裙,搭配黃色的製服——是千年國學園的製服,正穿在她身上。還是一模一樣……現在應該正睡在飯店裏的葉山裏香,跟十幾公尺前方站在門口的“葉山裏香”,完全看不出任何差異,至少外表上沒有。


    究竟,那是什麽呢?那才是真正的葉山裏香吧?自己是不是被冒牌貨給騙了呢?哪個才是真的?是誰搶走葉山裏香的身分?


    算了……有必要去追究真偽嗎?就算眼前的“葉山裏香”是冒牌的,隻要周圍的人都沒何發現(應該沒有吧,能夠大大方方住在葉山家,就是最好的證據),那麽是假的也無所謂吧。就像鍍金的戒指,對相信它是純金的人而言,價值都一樣,隻要表麵的漆沒有脫落……


    沒有任何脫落的跡象。王田看著“葉山裏香”出門右轉,然後他把裝滿煙蒂的空罐放進塑膠袋,向好友告別過就開始行動,從柵欄穿出來,走到對麵,幸好沒有任何人,他把袋子丟進垃圾場,快步跟上去。確定追到“葉山裏香”的背影,距離大約二十公尺,王田保持固定的距離走在“葉山裏香”後麵,煙癮犯了也硬是忍住。對方看來並沒有察覺自己的跟蹤,這是當然的,他可是職業水準,並非可以被小女生輕易識破的三腳貓,而且路上行人也不多,不用擔心會跟丟,幸運之神是站在他這邊的。


    “葉山裏香”在路口停下腳步等紅燈,周圍有幾個學生和溜小狗的老人,是很好的掩護,王田站在她右邊,偷看她的側麵,那張臉——仍然怎麽看都是葉山裏香沒錯,簡直像是把葉山裏香的全身都仿製成一件精巧的皮衣貼在身上。綠燈了,王田隔著一群學生走在她後麵,距離應該不到十公尺吧,前方出現岔路,“葉山裏香”往右轉消失在眼前,但學生們是直走的,王田失去掩護,仍不以為意地跟著右轉。


    “啊?”他不由得發出聲音。一瞬間……不了解怎麽回事,應該說……現在也還不了解,“葉山裏香”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不可能是陷入人群裏,因為右轉後,前方隻有一個穿同校製服但不是她的女高中生,以及倒垃圾的家庭主婦,還有正在吸煙的中年男子,除此之外別無他人,路上甚至連車子都沒有。附近確實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但王田的視線隻離開短短數秒鍾而已,她又不是忍者,絕不可能會有這麽敏捷的身手。


    王田立刻繞到前麵偷看女高中生的長相,對方防備地瞪他一眼,而那張臉自然也不是“葉山裏香”,首先頭發長度就不一樣,葉山裏香是直長發,沒有這麽短。


    王田僵立在原地。


    2


    一天之中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實屬難得。即使是共產國家解體,也並非突然發生,會有些前兆讓人事先預測到結果,但是,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完全欠缺了這些程序。當然,這或許是我的自己觀察力不足,不過既然是自己的感覺,對我而言也就成為事實了。


    一到學校,就看見秋川倒在教室後麵,表情痛苦地抱著肚子,她身後有張椅子被摔在地上,為什麽椅子會在這種地方呢?而且全班同學彷佛都當作秋川不存在似地,照常各做各的事情,有的講電話、有的聊天、有的趴著睡……


    “啊,還在睡啊?”坐在位子上的櫻江,突然回過頭來對秋川笑著:“趕快起床,老師要來了喔。”


    “嗚,咳……”秋川咳得像臨死前的病人,用虛弱的視線望著櫻江:“櫻、櫻江……”


    “幹嘛?”櫻江站起來走到秋川旁邊:“你演得太誇張了啦,有那麽痛嗎?”


    “很痛耶……”


    “隻不過用椅子打而已嘛。”櫻江站在秋川麵前,冷冷地笑著,一副要朝她吐口水的表情,班上其他同學也都明顯地露出冷淡和嘲笑的態度。


    櫻江抓起地上的椅子往秋川腹部打下去,秋川的喉嚨發出難聽的聲音,但櫻江仍不以為意地繼續攻擊她,然後真的朝她吐了一口口水,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對這個突兀又詭異的情況無法反應,一直站在教室門口動彈不得。這、這個……究竟是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事情嗎?我摸不著頭緒。確實這種場麵已經看到不想看,早就已經受夠了,可是被害者照理說一直都是千鶴,為何會變成原本是加害者的秋川?


    視線下意識地搜尋千鶴,教室裏沒有千鶴被欺負的場景反而感覺不太自然。千鶴就坐在靠近窗邊的位子上,今天並沒有在用橡皮擦清理桌麵,眼睛也沒有哭過的浮腫,腳上穿的也不是客用拖鞋,她每隔一陣子就用抱歉的眼神回頭看著後麵。


    “嗨,香取同學。”聽到自己的名字,往身旁一看,是綾香來了。“早安,感冒好一點了嗎?”


    “咦?啊,嗯,好多了。”突然想起自己裝病請假的事情,我連忙點頭。


    “這樣啊,太好了,怎麽不進教室呢?”綾香優雅地偏著頭問我。


    “啊,不……那、那個——”我忍不住指著哀嚎的秋川:“這個,請問……到底……”


    “喔,秋川現在是新的弱者了。”綾香說出我聽不太懂的話,溫柔的眼眸望向秋川。“古川同學已經被認定是強者,所以現在沒事了,請你放心吧。”


    “咦?”


    “稍後我再跟你詳細說明。”綾香微微一笑,腳步輕盈地走向痛苦呻吟的秋川,低頭俯視著她。


    “須……須、須川……”秋川抬起頭來,臉上帶著眼淚跟櫻江的口水。“須、須川——”


    “怎麽樣,秋川同學,當弱者的感覺如何?”


    “我、我……”


    “嗯?”


    “我不要……”沉重的聲音傳進耳裏。


    接著是尖叫——綾香用力踩住秋川的頭。


    “請閉嘴。”綾香悅耳的聲音,跟她的行為完全成對比。“你沒有拒絕現狀的權利。”


    “嗚,噢——”秋川發出斷斷續續的哀嚎,身體也一陣陣地顫抖。“我、我不要!””盡快認清自己的立場,對彼此都好喔——”櫻江大聲地說,整間教室的人都表示讚同,不知道在高興什麽,對於狀況外的我而言完全無法理解。


    “哈囉,麻煩讓一讓好嗎?”背後有人開口,我反射性地回頭,發現說話的是鏡同學,她正拎著書包站在我身後。我連忙走進教室,班上同學看到是鏡棱子來了,也都收斂不少。


    “早安。”綾香停止攻擊秋川,用優雅的動作轉身麵對鏡同學:“身體好點了嗎?”


    “當然是糟透啦,千歲川。”


    “我叫須川。”


    “很快就開始掌權了嘛。”鏡同學來回看著須川跟秋川,似笑非笑地:“你也企圖破壞我平淡幸福的生活嗎?”


    “什麽意思?”


    “希望你別做得太過火喔,不然就玩完了,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吧?”


    “不知道。”綾香微笑著回答。


    “很痛苦吧。”鏡同學盯著倒在地板上的秋川:“不過,誰叫你平常素行不良,我不會同情你的。”


    “噫,嗚……”秋川抱著頭呻吟。


    “鏡同學,你也來加入吧。”櫻江顧作輕鬆地說,但聲調卻明顯地透著緊張:“很有……


    趣喔。”


    “不必了,我沒那個閑情逸致,可以的話我還希望你們停手咧。算了,隻要你們不太過分,我就睜雙眼閉隻眼吧。”


    “鏡同學——”綾香微微地挺胸,又微微地眯起眼睛:“這麽簡單的事情我不想掛在嘴上一一明講,但是你的存在早就已經沒有任何效力了,所以你是不可能限製我的行動的。”


    “無所謂啊,反正我本來就是一匹孤獨的狼。”這個說法並沒有騙人,鏡同學盡管被大家公認有著獨特的性格,也表現出令人欣賞的特質,卻總是一個人行動,在我這種人眼中看來,那簡直是暴殄天物。


    “所以,你認為要限製別人的行動或對別人洗腦是不可能的?”


    “我沒興趣。”鏡同學的確一直都對大家欺負千鶴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


    “那你有興趣被人限製嗎?”


    “怎麽可能。”


    “但你也是二年b班的一份子,避不掉的。”


    “你住說什麽啊?”鏡同學走向自己的座位。“就跟你說我不關心了啊。”說完用冷淡的眼神掃視全班:“你們要執行什麽樣的法律我都無所謂,要製造弱者也隨便。”


    “那又為什麽要叫我停手?”綾香對著她的背影說。


    “說了你也不會懂吧?還是你存心跟我作對?”


    “什麽?”


    “看吧,就說你聽不懂的嘛。”鏡同學頭也不回地坐下,然後一如往常地開始眺望窗外的景色。“我說不要太過分,是為了大家好喔,你們如果一下子做得太過火,隻會沒有好下場,知道嗎?我很清楚喔,千鶴也很清楚吧,對不對?”鏡同學轉頭看了千鶴一眼,千鶴就像平常那樣眼神閃爍地把頭低下去。


    “拖不是說有自覺的,就叫做強者。”鏡同學語氣沉穩地說,可是一回頭看後麵,突然冒出一句:“哎呀,砂繪沒來耶”,瞬間恢複平常的調調。我很驚訝她居然知道山本同學的名字,原本以為山本比我更沒有存在感,沒想到真正不被注意的是我自己。


    “鏡同學,走著瞧吧。”綾香從容地宣告,朝鏡同學背後微微一笑,然而下一瞬間那笑容就消失了。“好——”她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時鍾,轉過身去俯視還躺在地上的秋川:“你好像休息蠻久了喔。”隨即抓住秋川的頭發,毫不留情地用力拉扯,秋川哀嚎著硬被拉了起來,簡直就像被捕獲的動物。“那麽請回座吧,今天也會是很長的一天呢。”


    不知不覺間,全班同學都陷入沉默,那也是當然的吧,一直到鍾聲響起,都沒有人發出聲音,隻有偶爾傳來鏡同學的嗬欠聲而已。老師來了,我才發現自己還站在教室後麵,趕緊回到座位上,隔壁的綾香看到我的動作微微一笑。


    老師一站上講台,就用似曾相識的開場白,說要告訴我們一件大家應該都知道的事情,就是藤木跟別班一個叫做田澤的男生被殺害了,還說這跟豐平區的割肉命案——也就是有川成為被害者的事件,極有可能是同一名凶手所為。


    我錯愕得快要頭暈目眩,的確,藤木的位子空著,今天早上我沒看新聞,而且教室裏也起了大變化,所以我才一直都沒有得知這件消息。為什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沒錯,島田才死不到一個星期),二年b班的學生就接連著被殺害呢?這麽密集的頻率,有特殊的含意嗎?


    不,應該說已經有事情在悄悄發生了吧,在我視線末及的地方,應該有某個強大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了。


    “好恐怖喔……”綾香對著我小聲地說,而我覺得她也不遑多讓。


    3


    為什麽所有人都從自己麵前消失了?王田站在空無一人的飯店客房裏,邊拿出香煙放進嘴裏邊想。另一個葉山裏香也消失了,餐桌上很老套地放著一張信紙,上麵簡單寫著謝謝蛋糕的招待。這算什麽?心裏莫名地惱火,王田將信紙揉成一團扔向垃圾桶,紙團碰到垃圾桶邊緣掉在地上。然後他把兩人份的午餐——雖然隻是便利商店的便當——整袋放在床上,打開筆記型電腦,在等待開機畫麵的空檔,把煙撚熄,重新點燃一根,然後用力吸一口,粗魯地吐出來,默默地想著那位朋友不知現況如何。


    看過電子郵件,卻沒有他所期待的委托人的來信,隻好把浦野宏美的照片檔打開,然後把口袋裏的浦野宏美照片放在桌上——兩張平凡的臉孔。沒錯,自己必須要找出這個女的,這是工作,他提醒自己。可是葉山裏香的謎團卻不肯輕易地離開腦海,難道那真的是自體幻覺嗎?不,怎麽可能,自體幻覺隻是一種病症而已,不可能連周圍的人也同樣看得到,難道是一種類似集體催眠的東西?


    那家夥變成葉山裏香,以葉山裏香的身分住進她家,周遭的人……家人或是朋友,都沒有發現這件事情嗎?難道所謂的自體幻覺,連思想都能模擬嗎?不,剛才就說過不對了,那個人不是幻覺,是真實存在的,可是,她又是怎麽從眼前消失的?在跟蹤過程裏,離開王田視線範圍隻不過是轉進岔路的瞬間,頂多四、五秒而已,那麽短的時間是絕對不可能躲起來的,又不是海市蜃樓。那……會不會是複製饑器人呢?不,太扯了,現在是一九九六年,如果是二〇一五年就另當別論,在如此平凡的現代,怎麽會有那種技術。


    咦?有一道靈光乍現,那是什麽,是哪個部分?在雜亂無章的思考裏,確實有個東西足以破壞盲點,剛才自己發現到了,究竟……可惜要抓住一閃而逝的靈感,就像大海撈針般困難,所以王田選擇放棄,走過去撿起葉山裏香留下的信紙團。


    4


    在小說、電視劇跟漫畫裏,或是大眾媒體跟社會認知中,警察都被貼上苯蛋的標簽,但事實上警察似乎相當聰明,竟然在一天之內就揪出我的身分。我的確曾經想象過這個情況,卻沒有預期真的會發生。


    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一分,今天我翹課了,一整天都裏在家躺著。這是當然的,因為中村跟石渡沒有立刻離開,直接就在現場用手機連絡警察,結果今天電視上不停


    播放以前從空中拍下的倉庫影像,我看得渾身不自在。稍微打開大門觀察外麵,就看到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下車走過來,帶著這棟公寓的房東,腳步很大聲地爬上樓梯……警察。


    雖然穿著不起眼的衣服,那兩個人卻散發出寒冷的魄力,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如果平常有在吃人肉,對於每個人的能力,即使不到透視的地步,也能大致看穿。會爬上樓梯,就不是要找一樓的住戶,所以隻剩下二樓跟三樓,而我所居住的房間,就在三樓的最裏麵。


    疑似警察的二人組經過二樓,踏上往三樓的階梯,因此我確定他們是要找三樓的人,馬上就關起大門,上了鎖跟鏈子,將電視機關上。我的心跳加快,耳後的血管像是要爆開一樣,這不是鬧著玩的……如果是的話該有多好。


    不過,警方是怎麽輾轉追蹤到我身上的呢?果然還是從倉阪醫生那邊嗎?算了,現在已經無計可施,後悔也沒用了。我快步走向陽台的落地窗,然而一想到這是三樓,又停下腳步,我並不是什麽怪盜或奇人,不可能從陽台跳下去逃走,當然平常也沒有準備繩索之類的東西,如果把窗簾綁起來往下垂……還是下不去,況且現在哪來的美國時間。


    叮咚——門鈴響了。我全身僵直,冷汗如泉湧,一瞬間整個背後都濕透了。叮咚——第二次,叮咚——又一次,叮咚——再一次。怎麽辦?一定要有所行動,我知道不可能死守在裏麵,因為沒打造備用鑰匙的房東,在這個地球上是不存在的。


    怎麽樣?逃得了嗎?


    右半身的口氣很愉悅,簡直像是小朋友在討論去遊樂園的感想,這家夥覺得我被警察逮捕也沒關係嗎?明明跟我是一體的,卻不跟我站在同一邊嗎?


    不可能站住同一邊的吧?我們是敵人喔,從一開始就是了。


    “可惡!”我不由得大叫,討厭,我不要、不要、不要被捕,我不要,絕對不能被警察抓走。我曾經做過一次被警察逮捕的夢,罪名是強盜殺人——殺了旅館的女老板把現金搶走,逃亡到最後,我藏匿在某處的民宅,可是警察出現了,我想從窗戶逃走,結果前麵停著好幾台警車,然後警察堵住我的去路……這輩子應該沒有比醒來後發現那是一場夢更令人打從心底歡喜的吧,當時我甚至忍不住掐自己的臉頰確定會痛。


    現在全身布滿了比當時更勝數十倍的恐懼,膝蓋跟下巴都開始顫抖,視線模糊,汗水流進眼裏,房間變得一片茫然,全身發熱,可是脖子跟背後卻出奇地寒冷,很不舒服的感覺。


    夢中的我被逼入死角,坦然向警方伸出雙手就擒,然而現實世界中的我不會那麽輕易地放棄。這是當然的,即使再怎麽未成年,我都已經殺害四條人命,還吃下不計其數的人肉,免不了要遭到側目。而且那些道貌岸然的聖人,一定會以善意跟正義為名,行使所謂知的權力,把我連名帶姓地報導出來吧,絕對不會錯的。


    為什麽……為什麽我必須要遇到這種事?我也想要吃普通的食物啊,想要吃巧克力跟生魚片,或是焗通心麵跟牛丼,還有蜂蜜蛋糕、披薩跟生菜色拉……想要以這些東西維生,我已經受夠吃人肉了,討厭!


    門鈴響了第五下。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去開門。


    “山本砂繪小姐?有人在嗎?”大門外麵傳來男性粗魯的嗓音:“山本小姐?”


    當然,我沒有回應。


    “山本小姐——”又叫了一次,這回還加上敲門聲。“山本小姐——”咚、咚——“山本小姐!”砰、砰——


    我拉起衣擺擦拭臉上浮起的汗水,從廚房抽出一把菜刀,然後進入備戰狀態,打算跟接下來即將闖入屋子裏的警察搏鬥。


    怎麽樣啊?還是殺掉嗎?


    右半身把眼前的情況當作電影動作片在觀賞。吵死了,閉嘴,我可是很認真的。


    “我們要進去囉——”


    男人叫喚房東的名字,開始采取行動,接著傳來鑰匙插入的聲音,房東終於發揮了他的功能本領。可惡,沒有逮捕令就進到別人家裏,簡直跟非法入侵是一樣的。然而根本沒有人會聽我講的道理,於是門被打開了。


    5


    “要不要成為我的左右手?”


    學校操場上,足球隊的人正在拚命練習踢球,而一旁的挾窄空間,有田徑校隊正在練習跳越障礙。我跟綾香還有千鶴,就坐在鐵絲網後麵的長椅上,戶外的氣溫非常高,然而有陣陣涼風將熱氣吹散,使得今天特別舒適,如果每天放學時間都能這樣就太好了。我被左邊的綾香跟右邊的千鶴夾在中間,聽到突然的問話嚇一大跳,就回間她說了什麽。


    “要不要成為我的左右手?”綾香重複一次,帶著溫和的笑容。


    “呃,所謂的左右手是?”


    “請放心,我並不是什麽邪惡組織的首領。”


    “可是這種事情,呃,應該去找櫻江她們……”


    “那個人是不行的。”綾香抬頭望著晴空:“櫻江是個牆頭草。”


    “牆頭草?”什麽意思呢?


    “可是香取同學,你不一樣。”說完她的視線突然從天空轉向我。


    “啊……”我低頭看自己的腳邊,手指交握。“可是我怎麽能當綾香的——”


    “不可以貶低自己。”綾香搶接我的話:“你的人格非常優秀喔。”


    “我……”


    “沒錯。”


    用力踢球的聲音,在空氣中散開,然後是男生們的叫聲,旋風將操場的沙塵卷起。


    “古川同學覺得如何呢?”綾香上半身前傾看著千鶴:“要不要成為我的左右手?”


    “為什麽……要替我解圍呢?”聲音小得快要聽不到,很容易推想出千鶴心裏充滿了脆弱的情緒。


    “幫助被欺負的同學,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綾香用溫柔的語氣回答:“況且你本來就不應該站在受害者的立場,定位錯誤是很奇怪的。”


    “可是,我並非像須川同學所說的——”


    “叫我綾香就好了。”


    “我並非綾、綾香所說的那種……優秀的人啊。”


    “不對——”綾香靜靜地搖頭,香味從風中鑽進我的鼻腔。“我的眼睛沒有問題,我發誓,所以你是很優秀的。”


    如此說來,受到綾香邀約的我,也是優秀的人囉?若真是這樣,停止角色扮演後我也不必煩惱自己的存在意義了。坐在身旁的千鶴,用難以理解的眼神望向操場,讓長發隨著涼風飄揚,是在重新適應自己的立場嗎?


    “香取同學——”綾香把自己的手放到我的手上麵,又柔軟又冰涼,我心跳如鼓。


    “什、什麽事?”聲音不自主地提高。


    “請告訴我你的決定。”綾香把臉貼近,幾乎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決定?”


    “可以請你當我的左右手嗎?”


    “當、當然可以。”我立刻回答。


    “謝謝你。那麽,古川同學呢?”然而千鶴並沒有回答,嘴角微微地顫抖,眼眸灰暗,像是對未知感到困惑的孩童。


    “沒關係,不需要立刻回答我,不過,我是你的同伴,絕對不會做出背叛你的事情。”


    “……”千鶴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隻是低著頭。


    “我知道你的正直跟清白,同時也了解你有狡猾跟貪婪的一麵,我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請求你的加入。”綾香維持著誠懇的表情,說出衝擊的台詞:“就算你拒絕我的邀請,我也不會對你生氣或記恨,隻希望你能了解這一點。你的母親殺死了你的父親……”


    “綾香——”我驚訝地看著她,她卻彷佛沒有將我放在眼裏,雙眼筆直地看著幹鶴,那股熱情……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管你的母


    親殺了誰,都跟你沒有關係,你和你母親之間的牽絆,全是幻覺,這句話你能理解嗎?古川同學。”


    “嗯,我知道。”千鶴聲音哽咽:“我知道啊。”她雙手放在裙子上,握得死緊,微微地顫抖著。


    “千鶴……”笨拙的我,隻能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什麽也無能為力,田徑隊的聲音穿過我們的沉默。


    千鶴低著頭站起身來,又低著頭離去,一句話也沒說。


    “啊……綾香——”笨拙的我,仍然說不出別的話來。


    “請放心。”綾香搭著我的肩膀:“沒問題的,古川同學一定會認同我們,然後會加入我們的,絕對。”她的語氣很肯定。


    “啊,呃,我、我也是。”我急忙接著說,有種不想輸給千鶴的愚忠精神。


    “謝謝,我很信賴你,香取同學。”


    從出生以來,頭一次體會到被別人信賴的感動。我凝視著綾香,綾香也回望我,一瞬間……優雅而強力的磁波包圍過來,而我終於……正麵迎向那道視線,沒有退縮。


    6


    “山本砂繪小姐?”聲音粗魯的男人有著像瑪利歐的臉孔和胡子,他身旁有個年輕又高瘦,像牛蒡一樣的青年,兩人就像漫畫裏一高一矮的組合,而房東就恭敬地站在一旁。


    “不在啊——”牛蒡刑警邊關門邊講:“真的不在家嘛。”


    “有鞋子。”瑪利歐刑警簡短地回答。“你看——”說完就用下巴比著玄關的幾雙鞋。


    “那當然會有啊,女孩子嘛,而且世界上應該沒人隻有一雙鞋子的。”


    “囉唆什麽,我就隻穿這一雙。”瑪利歐穿著褪色的皮鞋踩上房間地板。“山本小姐,你在家吧?請出來。”說完就走到浴室去查看。


    “怎麽樣?有躲在裏麵嗎?”


    “不,沒有。”瑪利歐一回答完,接著又快步走向起居室,真是個毛躁的家夥。


    “果然還是不在嘛。”


    “不對。”瑪利歐搖頭。“你也來摸摸看,電視是溫的。”


    “我跟你說,”牛蒡歎著氣回答:“如果是熱的咖啡也就算了,電視有溫度這實在……”


    “少囉唆!”瑪利歐大吼一聲,用力打開和室的門,接著傳來打開壁櫥拉出棉被的聲音。


    “怎麽樣?有人嗎?”站在起居室的牛蒡開口問。


    “沒有。”瑪利歐大聲喊:“可惡!在哪?快滾出來!”


    “說話好粗魯喔。”


    “喂,你聽得到吧!”


    牛蒡喃喃說著真恐怖,然後悄悄地走開,接著又故意大聲地快步走回來。瑪利歐回到起居室問他幹什麽慌慌張張地,他突然用很精明幹練的聲音回答廁所門鎖著,於是聽完報告的瑪利歐就像山豬奔跑一樣地衝向廁所。


    “來……那把菜刀借我——”牛蒡慢慢接近,向躲在餐桌下的我小聲地說,然後戴著手套的手伸到我麵前。“快點。”


    啊?我對無法理解的發展感到錯愕。這個警察,到底在說什麽啊?全身充滿了超越緊張的戰栗,牙根開始沒辦法咬合。


    “放心,我是你的幫手。”牛蒡繼續小聲地說,然後跟我四目交接,眼神非常強而有力。


    “快點。”


    我就像被施了魔法般,把菜刀交給牛蒡,他接過去立刻站起,用迅疾如風的速度消失在前往廁所的方向。


    “呃——”我聽到來不及發出的聲音,還聽到有人倒地的聲音。


    “可以出來了喔,砂繪,妨礙者已經消滅一個了。”牛蒡走過來,腳邊不停滴落紅色的液體。“然後是,第二個——”咻地一聲,刀劃過空氣的聲音。


    “啊——”再次聽到來不及發出的聲音,當然,還有人倒地的聲音。


    “你看,第二個妨凝者也消滅了喔,刑警跟房東都敵不過菜刀的。”牛蒡刑警的雙腳站在我眼前。“怎麽樣,很快吧?”


    我滿瞼是汗,戰戰兢兢地探出頭去。


    “請多指教——”他打聲招呼,單腳跪下。“不要記住我的長相比較好喔。”說完向我伸出手。


    我用汗濕的手握住他,他輕輕地把我從桌子底下牽出來。我試著要站起身子,卻一直使不上力,隻是不停地顫抖、虛脫,還有冒汗。


    “真的很緊張呢。”牛蒡低頭俯視著我:“也難怪啦,任何人都不想被逮捕嘛,很恐怖吧?已經沒問題了,嗯,雖然隻是暫時性的。”然後他摸摸我滿是汗水的頭。


    “……誰?”我隻說了這麽一個字,除此之外說不出別的。


    “你覺得呢?”


    我沒有回答,也沒辦法回答。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就算知道了也沒有意義喔。”牛蒡打趣地說:“俗話不也這麽說嗎:‘知道相對論不如知道超市特價品’。”


    “你是誰?”很抱歉,我不知道有那句俗話。


    “重要的是,你應該先洗個澡比較好喔,而且你啊,上衣都被汗濕透了耶,自己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還是提醒一下好了。”


    “告訴我——你是誰?”我轉動脖子,試著觀察牛蒡刑警,可惜視線太模糊了,看不清楚。


    “我是誰,這種芝麻小事可以不用在意。”牛蒡脫掉手套,把手覆在我的臉上,視線被遮住了。“好囉,該站起來啦。”


    “為什麽——”我撥開他的手,努力站直身子,剛才坐的地毯已經被汗水浸濕了。“為什麽要幫我?”


    “要加油,好好地活下去喔。”


    “為什麽要幫我?”


    “抱歉囉,我不能回答任何問題。”牛蒡輕輕地垂下眼,又摸摸我的頭。“我所能做的,就是讓你有時間洗個澡、換好衣服,然後逃離這裏,就隻有這樣子而已。這是……我這次被賦予的任務,不對,應該還有兩個。”


    7


    夜晚對小公園而言,是孤獨的時間。中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吃著吉士漢堡,不是麥當勞也不是儂特俐,而是摩斯漢堡。除了摩斯以外,中村絕對不吃任何別家的漢堡,重點在於口味跟價格。


    在警局做完筆錄後,石渡毫不掩飾心事重重的表情,立刻就回家了,應該有很多事情想要好好思考吧。當然,就連中村的大腦思緒也是像最新型的洗衣機一樣——快速地轉動著,可是從小就很不會寫數學填充題的他,距離解答還早得很,甚至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根本解不開。


    吃完吉士漢堡,把包裝紙丟進旁邊的大垃圾桶,心裏幻想著,如果能夠就這樣把一切都給拋開該有多好呢。可惜這個願望如果會實現的話,還必須要顧慮到自己往後的人生,可能不算是值得高興的結果,因此中村麵對現實,無奈地哼了口氣,抬頭眺望星光耀眼的夜空。


    掙脫束縛——中村放棄正在困擾著他的問題,這麽一來就可以自由了,然而自由並不代表一定會帶來幸福。小學的時候,中村曾經把學校養的八隻兔子從小屋裏放生出來,可是隔天一到學校,卻從老師口中聽到逃走的兔子全部被車撞死的意外消息。


    自從這個意想不到的事件發生之後,中村開始堅信完全的自由就等於危險,甚至覺得動物隻要在籠子裏吃得飽就好了。所以,正因如此,中村對自己也設下了柵欄,讓自己受到局限,沒錯,這麽做是好的,他深信不疑。


    深信不疑?然而現在,卻又被猜疑的心理折磨著。猜疑,是猜疑嗎?沒錯,是猜疑。中村突然想笑,猜疑這回事,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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