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十五日,從周末開始下的雨一直沒有減弱,持續下到今天。雨水敲打著教室的窗戶,淋濕了外麵的世界,增加了周圍的濕氣,也讓大家的心情至少下滑了四個百分點(早自習的聲音比平常安靜就是最好的證明)。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住,光線照不下來,所以教室裏開著燈,明明才早上八點而已。


    對我而言,下雨隻會帶來憂鬱的心理作用,因此看到趴在地上找牙齒的秋川,我立刻就用力踹了她的肚子,然後才回到座位上。


    “越來越適應了呢。”坐在隔壁的綾香,把椅子轉過來麵對著我。


    “什麽事情?”


    “當然是指特權階級的立場囉。”


    “嗯。”我模仿綾香靜靜地微笑,沒錯,我終於可以站上渴望的位置了,還有比這更令人感動的事情嗎?恐怕沒有了吧。不過沒關係,我人生中最精華的部分……就是現在了。


    “真是適應力相當強的人呢。”綾香眯起眼:“好羨慕喔。”


    “羨慕什麽?”


    “香取同學,你接受訪問了嗎?”


    “怎麽可能,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的。”我想起校門口聚集的媒體記者,瞬間感到一陣頭痛。“真的是夠了耶,一大早就跑來……”


    “啊,那個,香取同學——”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回頭,發現櫻江抱著罐頭果汁站在後麵:“這是你要檸檬。”她眼神戰戰兢兢地,像是在察言觀色。


    “謝了。”我從櫻江胸前拿檸檬的黃色鐵罐,完成任務的櫻江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叫櫻江跑腿這種事,一星期前的我根本無法想象,我看了眼窗外,確認雨勢不會減弱,就拉檸檬的拉環。


    “香取同學,碳酸飲料對身體不好喔,骨骼會溶解的。”


    “我並不打算長命百歲。”我喝了口果汁,沒錯,我對往後的人生並沒有興趣,隻要……


    隻要有現在就夠了。


    “真悲觀耶。”綾香的聲音就像豪雨中乍現的晴光。“雖然這也可以說是把握當下。”


    “呃,綾香——”我把果汁罐放在桌上,低著頭說:“真的很謝謝你,我能夠有今天……


    全部,都是托了你的福。”可是這句話一講,突然變得很像要出嫁的女兒。


    “請別講出那種很像新娘的台詞喔。”看來綾香也有同樣的感覺。“而且我什麽也沒做,全部都是你自己的力量。”


    “不——”我什麽也沒做,還是一樣沒有力量,氣勢也幾乎是零,隻不過因為待住綾香的身旁,才能夠展現出這種態度。是因為有了綾香的存在,我才能夠存在的。


    “你的能力比自己所以為的還要多喔。”


    “是……是嗎?”我也可以成為新機種的超級機器人嗎?


    “我不會說謊的。”


    “啊,嗯,是的。”我點頭,然後鼓起勇氣問:“我,也可以成為你嗎?”


    “可以啊。”綾香回應我美麗的笑容。


    “啊……”好高興,真的好高興,我也可以成為綾香。“我”成為“綾香”,靈魂像是穿上華衣,飛翔、展開,失去自我,產生別人,然後重獲新生……咦?這個,不就是角色扮演嗎……


    “怎麽了?”綾香訝異地看著我:“你在發呆呢,不舒服嗎?”


    “啊,沒有。”我搖搖頭,表示自己很正常。


    “如果真的沒事就好……”


    “嗯,嗯,真的沒事。”我拉回主題:“綾香,我……該怎麽變成你……”


    “就請你自己摸索吧。”綾香的視線朝向一邊呻吟一邊想把牙齒塞回去的秋川。“來,請動手。”說完就把手掌優雅地往秋川的方向伸出去,是要我出動的意思。


    我把果汁含在嘴裏,走到秋川麵前,她的眼神混合了害怕與無奈——就跟以前的千鶴一樣——看著我。我踢她的臉,她摔出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牙齒也一起摔掉了,完全不以為意,又踹了四腳朝天的秋川好幾下,全班同學都笑著看我們,大家都注視著我的行動,真是感動……陶醉。秋川流鼻血了,我把嘴裏的果汁吐在她臉上,周圍響起踴躍的喝采。


    我回頭看綾香,她微笑著,身為她的左右手,沒有比這更光榮的事了。千鶴進教室了,我離開秋川,走到千鶴身邊,向她說早安,千鶴仍然是小聲地回應我。


    “千鶴——你也來加入吧?”我用下巴比著垃圾般的秋川,可是千鶴搖頭婉拒了,然後逃難似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為什麽?你不想報複嗎?”我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問她。千鶴到現在還沒有對秋川使用過暴力,一次也沒有。


    “我對那種事情……不太……”千鶴停下腳步,背對著我回答。


    “可是,你應該很痛恨——”


    “是很痛恨。”她難過地說:“是很痛很沒錯,可是——”


    “香取同學——”綾香開口了:“不可以強迫她喔,暴力必須要是自然產生的才叫做暴力,不能參雜勉強的成分。”


    “可是綾香……”


    “古川同學——”她重新對千鶴露出溫柔的笑容,其實千鶴背對著我們,根本可以不用笑得那麽親切。“別介意,也不要擔心,你就以你自己的方式,維持現狀吧。”


    千鶴沒有回答,低著頭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我覺得很疑惑,為什麽綾香她會對千鶴如此地溫柔呢?確實她對我也很親切,可是那就像是上司對部屬的照顧,而相較之下,她對待千鶴,甚至就像母親對孩子那樣無條件的愛。難道這是我因為嫉妒而衍生的誤解嗎?嫉妒?


    沒錯,我對千鶴感到嫉妒,她明明得到了左右手的地位,卻不肯行使權力,仍然跟之前被欺負的時候一樣,用相同的反應處世。


    我使勁踩住秋川的腹部。


    2


    一種太過清楚的,已經無法閃躲的感覺,即使老師進到教室開始開班會了,依然完全沒有收斂的跡象,甚至還在增加當中,這恐怕不是錯覺吧。貪念……我自嘲地想,自己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貪心的人,明明已經站上渴望的特權階級,成為綾香的左右手,也可以從角色扮演中跳脫出來了,卻還是有所不滿,這不就是貪心的最佳證明嗎?


    我從旁觀者的角度看著開班會的場景,全班同學都假裝是乖學生,靜靜聽老師說話(當然,這並不奇怪),有好幾個座位空著——島田、藤木、中村、石渡、鏡同學,還有山本同學。


    山本砂繪現在已經被警方列入重要嫌犯了,當然,因為還未成年,所以沒有公布姓名,可是都已經公開是鷹羽高中二年級女學生了,就算不公布姓名也沒什麽意義。


    前幾天,二年e班有個叫田澤的學生被殺害,據說從發現屍體的倉庫找到無數的人骨跟疑為藤木屍體的肉塊。山本同學被列為殺害田澤跟藤木的嫌疑犯,而且新聞還報導,她很有可能也是殺害那些已經成為白骨的人命的凶手。可是光憑一個少女要犯下所有的罪行,實在有些難以想象,因此警方似乎還懷疑有共犯的存在。除此之外,山本同學也被懷疑是殺害有川的凶手,已經查到一些目擊者的證詞。這也難怪,穿著那麽顯眼的綠色鎧甲,就算是存在感再怎麽薄弱的幽靈,也會被人注意到的。然而……為什麽山本同學要殺了有川呢?為什麽要把屍體切塊帶走呢?真的像媒體所說的,是為了吃人肉嗎?新聞中報導,山本家的冰箱有疑似人肉的物體,藉此暗示她有可能在吃人肉。


    居然會吃人肉,這麽惡心的事情……我看著雨下不停的窗外,想到攻擊警察並且殺害房東後逃亡的山本同學。啊,不對,我明明是在想我自己的貪念啊……


    3


    目睹倉阪醫生死去的人是我


    。那天我照常進入診療室,而等著我的,卻不是戴墨鏡坐在椅子上的醫生,而是胸口淌血倒臥在地板上的醫生。


    “醫生!”


    我嚇一大跳,跑到醫生身旁,想要將他扶起,卻想到電視劇的主角會經說過,隨便移動受傷的人會使其縮短性命,又把伸出去的手收回來。倉阪醫生全身都發青了,兩頰卻不協調地通紅,滿臉是汗,他急促地呼吸著,趁短暫喘息的空檔呼喚我的名字。我記得當時體內充滿了悲痛、錯愕以及混亂的情緒,還夾雜了血腥味引發的食欲。


    “這……這是什麽?”我努力發出聲音,看著地板上如火山熔岩般流動的鮮血。


    “這是什麽?是血啊。”說話的聲音很無力:“連小學生都知道吧。”醫生用力押著湧血的胸部,白袍跟手掌都已經被染紅了。


    “為什麽會這樣?”眼淚不受我的控製,突然就流下來。“為什麽?為……嗚,嗚


    ”


    我忍不住哽咽。“嗚,嗚——”眼淚成串地滑落。“嗚,嗚——”


    “別哭——”醫生努力伸出沾滿血的手,想要摸我的臉頰,手不停顫抖,在碰到我的臉頰後,輕輕抹去眼淚……溫熱的觸感,濃稠的鮮血沾在臉上。


    “醫生……”


    “不要哭,砂繪。”醫生墨鏡後的雙眸直視著我:“對不起,我要不守信用了,你讀取記憶的能力……”


    “那種事情已經不重要了!”我大喊,緊抓住醫生的手:“已經……嗚,嗚——”


    “不過真傷腦筋啊,刺得那麽用力。”他說得像事不關己:“你猜我被刺了幾刀?十九下耶,十九下,太過分了吧:心髒都變成蜂窩了,就算再厲害的名醫也束手無策……”醫生的手無力地滑落,接著開始猛咳,從口中噴出來的鮮血飛沫,濺到我臉上。


    “我、我……那個……”


    “我死了以後……把桌子抽屜,上麵數來第三個打開,裏麵有個信封——”醫生的呼吸漸漸隻剩下氣音:“別忘記啊,桌子的抽屜,第三個,要不要……用血書寫下來提醒你?”


    “醫、醫生 ”


    “砂繪,真的很對不起,我、我……咳——”他吐出一口血。“我……大概,是想要贖罪吧。”


    “咦?”贖罪?他在說什麽?是太痛苦了,腦筋失常了嗎?我邊哭邊喊著醫生,然而醫生他並沒有回應我,眼神已經渙散、已經看不到我,隻能微微地晃動,又繼續說話。


    “讓你遇到那麽不幸的事……真的很抱歉,我想要幫你治好,可、可是沒辦法了——”醫生開始咬牙,全身都在痙攣。“果然,那種事情還是不應該做的……雖、雖然不能當作借口,但我是被騙的。”


    “你在說什麽?回答找啊——”我搖晃醫生漸漸死去的身體,醫生笑著說痛死了,我卻不肯放手。


    “我不行了……差不多快死了吧。”醫生急促的呼吸突兀地安靜下來,痙攣也減緩了,我看看他的臉,雖然已經滿頭大汗,表情卻還是一如往常。“砂繪——”他抬望我的臉:“我真的很不想在臨終前講這麽老套的台詞,不過……能認識你真好。”


    的確是老套又俗氣的台詞,倉飯醫生是真的很不願意就這樣結束吧,所以他又張開已經閉上的嘴,叫我吃下他的肉,然後才像個孩子般安穩地呼吸了三下,隨即就死去了。


    我隻哭了五分鍾,就擦掉眼淚慢慢地站起來,有點頭暈地走到醫生的辦公桌前,打開右邊那排抽屜第三個。裏麵有一個信封,我抽出當中的紙張瀏覽,上頭畫著類似地圖的東西,那是用簡單的黑線描繪而成,在某個交叉點上隻寫著“倉庫”兩個字,紙片的角落則潦草地寫著“2(÷)6”這個記號,全部都是像謎一般不體貼的情報。


    我發現抽屜深處有一把折疊小刀,於是拿在手上,將已經成為屍體的倉阪醫生身上的鈕扣扯開,抽出皮帶,用單手押著他露出的腹部,把刀子插進去,一口氣割開。紅色的血混著白色的油大量地湧出,頭一次進行解剖作業的我,當時對人體內流出的油脂大驚失色,之前咬下那個小女孩的手掌並沒有流出這樣的東西……


    但我沒有時間繼續困惑,因為隨時都可能會有人進來這間診療室,我把手伸進醫生體內,抓住他的內髒緩緩抽出,幸好,腹部的器官並沒有被刀子傷害到。我抽出大腸,可是怎麽抽都抽不完,簡直就像魔術師手中變出來的萬國旗,隻能不停地抽下去。


    但是不管我怎麽抽,腸子的尾端始終都沒有出現,因為太累了,我暫時停下動作。腸子包圍著我的身體,纏繞著我的手,我的脖子,有如一條蛇。我張口咬下去,沾滿鮮血的腸子,有著溫熱的觸感,但……我沒有辦法將它咬斷、咀嚼,然後吞下去……我做不到,我害怕讀取醫生的記憶,而且也不想吃生肉。


    淚水再度泛濫,全身顫抖著。醫生他……死了,死了……今後該怎麽辦呢?我什麽也無法思考,於是就睡著了,在腸子包圍下……睡著了。


    4


    綾香提起島田的事件,我很驚訝,畢竟全班同學跟我自己,都正忙著應付權力關係的突兀變化和山本同學的食人事件,根本就完全忘了這件事情。


    “你還在思考這件事情嗎?”於是我問她。


    放學後我跟綾香還有千鶴,一起走在下雨的劄幌市區,雖然下雨天我並不想外出,隻想安靜地待在家裏,但卻無法違逆綾香的提議。


    頭頂上撐開的雨傘布,被雨滴敲出不規則的聲音,天空跟街道還有行人,全都是灰色的,路麵被淋得濕答答地,感覺很不舒服,如果這時候拍風景照,上麵會有一道道數不清的水痕,眼前的雨讓我產生這樣的聯想。


    “被你說成這樣,島田很可憐呢。”紅色雨傘下,一張美麗的笑臉看著我:“難道香取同學你——已經把島田當作過去的人物處理了嗎?”


    如果誠實地回答說:“對,沒錯。”可能會被認為是個無情的人,因此我含糊地說也不是這個意思。


    過去……事件發生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但仍然沒有掌握到殺死島田的凶手,相關話題銳減,命案現場美術室已經開放,注意島田的媒體也變少了,確實已經成為過去。事實上,我也已經開始淡忘,而默默走在我身後的千鶴,究竟又是怎麽想的呢?


    “之後你有再想到什麽嗎?”綾香問我,她應該是指解開密室之謎的想法吧。


    “不,完全沒有。”我照實回答。“有想過很多種,可是都不成立。”這是騙人的。


    我想,自己並非名偵探,根本就不可能會有辦法解開謎團。在一間沒有鑰匙卡就不能進出的教室裏,鑰匙卡就放在被殺害的死者身上,而且電動門是鎖著的,那麽犯人究竟是如何從關閉的教室裏逃脫?這種問題我是不可能會知道的。


    “說來不好意思,其實我自己也是。”綾香的聲音隨著雨聲傳進我耳中:“連一點靈感都沒有。”


    “千鶴——”我放慢步調走到落後的千鶴身旁,千鶴握著傘的手振了一下,我看不見她躲在傘下的表情,不過很容易想象得到。“你知不知道為什麽綾香要對島田的事情緊追不舍啊?”我小聲地說:“從事情發生那天開始,她一直都這麽熱中耶。”


    “我不知道……”傘下傳來微弱的聲音:“可能是對某個部分感到好奇……”話尾被雨聲淹沒了聽不到。我覺得仿佛在看以前的自己,心裏開始煩躁,為什麽綾香會賦予這種人特殊地位呢?明明有我一個就夠了。


    “好奇的部分?”帶著濕氣的風吹動我的長發。“千鶴,你有什麽頭緒嗎?”


    “啊,不,沒有。”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究竟想知道什麽呢?”


    “咦?”我發現綾香不見了。


    慌


    張地環顧四周,結果在距離幾公尺的後方看到她的身影,似乎是我們沒注意到她停下腳步,還自顧自地走了一小段。綾香轉過身去朝著反方向,是在看什麽嗎?從這個角度隻能看到一堆商店跟大樓,非常普通的世界吧。


    綾香的紅傘掉到地麵上,溫暖的風,將掉落的傘吹走,像故障的齒輪般轉動著。雨水打在她身上,但她卻絲毫不在意,目光都集中在某一個焦點,有如櫥窗裏的人偶動也不動。水手服被雨水浸濕貼在肌膚上,頭發也濕淋淋地,然而綾香還是沒有動作,感覺她似乎已經出神了。


    究竟是在看什麽呢?我快步走過去。


    “呃,綾香——”


    她無視於我的呼喚,突然開始奔跑,踏過地麵的積水。


    “怎麽同事呢?”背後傳來千鶴細小的聲音。


    “追上去吧。”我提議,已經別無選擇了。


    5


    中村剛醒過來,靜靜地坐起,腰很痛,年紀大了。透過牆壁隱約聽得到雨聲,看來今天仍然是雨天。無所謂,管他是要下雨還是下什麽,都跟自己無關,冷漠是最和平的處世之道。


    下床、換衣服、梳洗完畢,然後打開床邊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倒在咖啡杯裏,再加入速溶咖啡粉跟砂糖,用微波爐加熱兩分鍾,在咖啡調味乳完成以前,打了三個嗬欠。


    看一眼牆上的電子鍾,時間是下午三點剛過。中村今天翹課了,並非害怕進入須川綾香重整過的教室,純粹隻是因為嫌麻煩。他邊揉眼睛邊拿起手機,確認沒有未接來電。


    昨天打給石渡,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鬱悶,看來田澤的死是個很大的打擊吧。當然,中村也受到了衝擊,包括凶手是同班的山本砂繪這件事。山本砂繪並不是一個那麽出風頭的人物,事實上,中村對她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可言,甚至連長相都記不太清楚。


    真是狠角色……他這麽覺得,也說不出是厲害在哪裏,總之覺得很厲害,就隻是這樣。


    從微波爐拿出溫熱的咖啡牛奶,把杯子貼近嘴邊啜飲,打了第四個嗬欠,真想一直睡下去。


    6


    體力跟胃袋,都差不多到極限了。長達一星期不吃不喝的逃亡,就算再怎麽強壯的人,也一定會瀕臨死亡吧,而且下個不停的雨,還無情地持續剝奪我的體力。沒錯,我的確期望下雨,但是並沒有要它下成這樣。


    連傘都沒得撐的我,已經全身濕透了,目前正位於某處的小巷子裏,就躺在轉角的狹窄空地上,用別人丟棄的厚背心當作枕頭,前麵還有個廢棄的垃圾筒。貼在臉頰上的頭發讓人很不舒服,頭很痛,而且好冷,倒臥在地麵上的我,已經沒有任何移動的力氣,可能野狗還會以為是屍體,跑來聞我身上的異味。


    糟透了……真悲哀,居然在這種地方迎接人生的終點,被垃圾跟冷雨包圍著,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呢?


    啊,要死了嗎?那掰掰囉。


    一副看好戲的口氣,這家夥果然跟我有仇,可是我並不記得做過什麽得罪它的事情,而它究竟是誰,結果我還是不知道。


    還在說謊,你明明就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右半身的身分嗎?怎麽會?這種莫名其妙跑進別人身體的家夥,我才不知道……跑進身體?


    雨水繼續打在我臉上,思考停擺,昏眩,呼吸開始急促,全身又濕又重,視線依然模糊,有如身在濃霧中——雖然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但也足以妨礙行動了。會死……我會死,終於,可以死了。我並沒有期待死亡,不過既然會死,那就順其自然吧。雖然我不會說我一點也不害怕,但是漸漸失去求生意願也是事實。


    “……要加油,好好地活下去喔。”我想起牛蒡刑警說的話,到底那個人是誰呢?為什麽要放我走?我完全想不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正要辜負他的期望跟救助,因為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力氣了。


    我抬頭望著天空,雨水不停從建築物間的灰色空隙降下來,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彷佛有一股意誌力般,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我就要消失在雨中了吧,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消失會不會比較好過呢?


    “砂繪——”突然有聲音傳進我耳中,熟悉的、懷念的聲音。這一定是幻覺,因為這個聲音的主人,早就已經……


    “砂繪——”


    不對,這不是幻覺。我抬起頭,然後撐起上半身,體內或許還有僅存的一點力氣可以動作。我看往聲音的來源……巷口放置的垃圾筒前方,白袍的衣角瞬間映入眼簾,我急忙站起身子,無暇顧及劇烈的頭痛。走出巷子,撞倒垃圾筒,我跌在地上,一隻野貓被嚇跑,我整個身體跌進垃圾堆裏,但根本管不了那麽多。我就像爬出泥土的僵屍,從垃圾堆裏掙紮起來……沒有任何人,確認四周圍,沒有任何人……


    “倉阪醫生——”我大聲呼喊,卻隻聽到回音,然後擴散、消失,沒有任何答複。又試一次,結果還是一樣。我想見醫生,想跟他說話,於是我開始采取行動。


    7


    我們追在綾香後麵,可是綾香拚了命地全速奔跑,雨傘的阻力又造成妨礙,雖然不想淋雨,我還是把傘丟在半路上,然後轉頭叫千鶴也把傘丟掉。千鶴猶豫著,我大喝一聲快點,她立刻就把傘放開,恐嚇真是方便的東西。


    全身都淋濕的我們,跟綾香的距離已經縮短到十公尺左右,可是綾香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跟千鶴,隻是專注地直視前方,以驚人的速度奔跑。如果裙子沒有吸收雨水變重的話,現在應該整件內褲都曝光了吧,就連我自己可能也是一樣。


    “綾香!”我大聲喊:“等等,怎……怎麽回事?”


    然而綾香根本不理會我的呼喚,依舊專注地往前跑,我又叫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街上的行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這個畫麵,我覺得有點丟臉,就低著頭繼續追。


    綾香不顧紅燈的危險,直接跑過斑馬線,有好幾台車都緊急煞住,刺耳的聲音響起,因為天雨路滑,還發生了幾起輕微的衝撞。綾香無視於周遭的謾罵聲跟尖叫聲繼續奔炮,我猶豫一會兒,還是跟上去了。


    到底跑多久了?已經無法確認時間跟距離,呼吸急促,額頭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製服變很重,而當雨水開始奪走體溫,嘴唇開始顫抖的時候,綾香終於停止了奔跑。找追到她身後站定,想要調整痛苦的呼吸,結果反而咳得更痛苦,膝蓋發軟,臉也抬不起來。很不舒服,頭暈腦脹,心髒跳得很誇張,像在打鼓一樣,還開始耳鳴,這是嘔吐的前兆。


    千鶴晚幾步也跟上來了,被雨淋濕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上,那副很喘的模樣看了就討厭,不過我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吧,所以並沒有多說什麽。我往前看綾香,驚人的是,她居然都不會喘,雖然肩膀用力起伏著,但卻不像我們這樣缺氧地拚命呼吸,當然,我也無法想象綾香做出如此難看動作的畫麵,畢竟綾香她是天使——是神聖的存在,跟難看野蠻的行為是無緣的。


    神聖的綾香,正盯著眼前的建築物,巨大的白色建築物,被雨水噴濕的大門落地窗上,以綠色字體寫著“倉阪綜合醫院”。門前有一台腳踏車倒在地上,車輪還在轉動著,我下意識地看往玻璃門。


    “呃……”


    一開始,我以為是綾香的倒影反射在玻璃門上,但其實不是,仔細一看,那個我以為的倒影,是站在門後的真人,她穿著紫色的洋裝,而且那個人……是綾香。穿著洋裝的綾香,跟穿著水手服的綾香,就隔著玻璃門對峙。這是什麽?怎麽回事?幻覺嗎?


    然而不管我再怎麽揉眼睛,那個我以為的幻覺卻都沒有消失,甚至還越來越清晰。綾香終於回過頭看我跟千鶴,她伸手撥開垂在眼前的黑發


    。絲毫沒有平日天使般的笑容,而是用僵硬的表情,低聲說看到了吧。


    我跟千鶴麵麵相覷,綾香沒有理會我們,逕自走入了醫院,洋裝綾香撇著嘴凝視製服綾香,產生一種鏡子世界的錯覺。千鶴從無言和愕然當中恢複過來,表情很平淡,彷佛眼前的事情是很理所當然的,是恐懼感跟混亂感超越極限後就失去作用了嗎?那麽我的表情也變得跟千鶴一樣了嗎?


    茫然的我們走進了醫院,襪子淋到雨感覺很惡心,所以我在門口脫掉,然後就用濕濕的赤腳穿上拖鞋。


    “千鶴——”我把襪子丟在一旁,小聲地叫她的名字。


    “什麽事?”


    “這是怎麽回事呢?”


    “不知道耶……”千鶴隻說出這幾個字。


    “這樣啊。”


    “嗯。”


    毫無意義的對話。這也沒辦法啊,兩個同樣茫然的人是不可能交換什麽有建設性的意見的。我看看千鶴,發現她就直接把襪子一起穿進拖鞋裏,算了,無所謂。


    茫然的我們接著走到大廳裏,凍僵的身體被不冷不熱的溫度包圍著,而兩個綾香似乎很清楚自己有多引人側目,走到離候診室有段距離的地方。我們又快步追上去,不知是否聽到腳步聲,洋裝綾香回過頭來,與我四目交接,不管怎麽看,那都是須川綾香沒錯。


    “請回去。”說話的聲音也是綾香的聲音。


    “我想你最好別叫她們回去。”製服綾香開口了:“我們的臉已經被看到了,你沒搞清楚嗎?”


    “你這個——冒牌貨。”


    “正牌貨有什麽價值嗎?死了也不可惜嘛。”


    “正好相反。”


    “喔,這樣啊。”


    兩個綾香在電梯前停步,然後按下按鈕,幾秒鍾後,電梯門緩緩開啟,兩人進入裏麵,我跟千鶴也跟隨在後。洋裝綾香按下樓層鈕,電梯門關上,下降的感覺讓腳底很不安穩,我來回看著兩個綾香,果然……除了服裝以外,完全一模一樣,找不出任何差異。


    “胡說八道。”洋裝綾香麵向正前方,突然低聲地喃喃自語:“什麽自體幻覺嘛。”


    “那是誰說的啊?”


    “一個我認識的人。”


    “真是個笨蛋啊。”製服綾香撥開淋濕的頭發:“為什麽要這樣,硬去解釋一個無法解釋的現象,還提出那麽奇怪的說法。”


    “為了說服自己啊。”


    “真荒謬。”她嗤之以鼻:“超乎常識的東西還硬要用常識去思考,這叫做笨蛋,而那些把常識當作擋箭牌跟真理,斥責超自然現象的家夥,則是笨蛋中的笨蛋。”


    “重點是,你到底是什麽?”


    “啊?我是什麽,用眼睛看不就知道了嗎?”說完輕輕拍了下自己的胸部,被水浸濕的蝴蝶結微微晃動。“我就是我。”


    “請問——”我戰戰兢兢地開口。


    兩個綾香同時轉過來,真是非常賞心悅目的畫麵,不過這座電梯到底要下降到什麽時候呢?


    “呃,那個——”我喉嚨開始收縮:“你們兩位是……雙胞胎嗎?”


    “香取同學,就說這樣子不對了嘛。”製服綾香的鼻子輕哼一下:“剛剛才說過啊,不要用自己的常識去捕捉超越常識的東西。”她的語氣很粗魯,平常的千金小姐措辭全都消失無蹤了。“算了……也不是說不行啦,隻是越認真去思考反而顯得越愚蠢啊。”


    “你在說什麽呢?”但是我並沒有聽到回答,因為電梯門打開了。


    外麵距離一公尺左右的前方有另一扇門,是黑色的,看起來很厚重也很堅固,乍看之下沒有門把,完全是平滑的表麵。洋裝綾香站到門前,用熟練的手勢點了旁邊的電子鎖,液晶螢幕上出現整列數字,輸入完畢後,發出嗶的一聲電子音效。


    “進行身分比對,請報上姓名。”空中傳來流暢的女性聲音,感覺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


    “葉山裏香。”清晰的聲音報出名字,葉山裏香?那麽穿著洋裝的這個人,並不是須川綾香囉?


    “通過確認。”兩秒鍾後再度傳來聲音。


    黑色的門滑開,兩個綾香走進去,我跟千鶴也接著走進去,背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整體灰色調的空間,走廊天花板的照明設備全那是隱藏式的,排列得像斑馬線一樣,牆壁上是電了儀表板(似乎已經沒有在使用了,訊號燈都沒亮),然後是一扇扇等距排列的房門,全部都跟學校的特別教室一樣,設置了讀卡機。不像一般醫院裏的裝潢,這裏簡直就是……研究所,仿佛動畫跟電影裏麵常會出現的場景,難道我不覺間跨越了現實跟幻想的分界線嗎?


    “喂,等等——”在走廊上前進沒幾步,製服綾香就開口發言了:“你打算帶我們去哪裏?我剛才為了追你跑得很累耶。”


    “那到這裏就可以了。”洋裝綾香停下腳步:“其實哪裏都無所謂啊。”她回頭瞪著另一個綾香:“反正一樣要死。”


    “死?誰要死?”


    “當然是冒牌貨該死啊。”說完就從腰間抽出東西來。


    在燈光下閃爍的是……一把刀子。洋裝綾香朝另一個綾香揮刀攻擊,綾香移動上身驚險地閃過,隨即用力去撞洋裝綾香,兩個綾香在走廊地板上跌成一團。刀子一閃——


    “啊!”製服綾香往後退,領子已經被割破了,不過似乎沒有傷到皮肉,她用手稍微確認過後膀的狀況,立刻轉身朝我跟千鶴的方向跑過來。


    洋裝綾香從容地站起,雙眸布滿殺意,散發出憎恨的冷光,舉起刀子往我們的方向衝過來。製服綾香繞到我跟千鶴後麵,突然推了我一把,居然拿我當擋箭牌!洋裝綾香衝到我麵前,刀子向下揮落,我反射性地縮起肩膀,整個人重心往前栽下去,幸好這個動作正可以避開攻擊。


    回頭一看,洋裝綾香瞪著我,而另一邊的製服綾香已經逃之夭夭,剛轉過牆角,後麵還跟著千鶴。等一下,別丟下我,救命……救命啊——


    洋裝綾香咬牙切齒,額角抽筋,渾身都是殺氣,凝聚了所有的憤怒。讓另一個綾香逃走,似乎令她非常生氣,而憤怒的矛頭……又是指向我嗎?她認為是我協助她逃亡嗎?不對,不對啊,我隻不過是被推了一把而已……可是我並不覺得她會聽我的解釋,那個眼神充滿了百分之百的殺氣,說什麽都沒用。


    “嗚,噢——”我硬逼自己站起來,膝蓋已經跌破皮了。


    “啊——”然後我拔腿狂奔。為什麽會這樣?搞什麽鬼嘛,到底怎麽回事?我會死嗎?會被殺掉嗎?不要!我不要啦——


    8


    我腳步蹣跚地來到倉阪綜合醫院。一踏進大廳,懷念的香味就包圍過來,有股想要直奔診療室的衝動,但我還是發揮理智強迫自己回到現實。沒錯,倉阪醫生死了,他死了……死了。


    候診室裏的人用見到鬼一樣的眼神看著我,沒辦法,有個全身濕答答還沾著垃圾的女生跑進來,任誰都一定會覺得很惡心吧。而我對那些眼光並不以為意,筆直地走向電梯,按下按鈕等待電梯下來。身體的每一處關節都劇烈疼痛,視力也差到極點,隻是不斷地模糊惡化,自己都覺得能撐到這裏實在了不起。


    電梯門打開了,我走進去,按了關門鈕,然後開始搜尋記憶,卻發覺腦中全都是別人的記憶,我自己——山本砂繪的記憶,必須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挖掘出來。


    哈哈,都是別人的。你自己的跑哪去啦?


    我不理會右半身說的話,同時按下二樓跟六樓,電梯開始下降。其實我並不是很確定,不過對於倉阪醫生遺書中寫下的兩個數字,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別的含意了,而且他還曾經提過那個吃人電梯的傳聞。


    電梯停了,門打


    開……果然,我的推測是正確的。前麵有扇黑色的門,我走過去仔細地觀察,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啟,看看周圍,發現旁邊有個電子鎖跟液晶螢幕,上麵簡單地排列著從0到9的阿拉伯數字。我按下2跟6,螢幕上顯示出紅色的26兩個字,但毫無反應,於是我又重複地按下262626,結果數字一直連續到畫麵的盡頭就一口氣消失了,看來應該是輸入錯誤,接著我改成626262 ,但數字還是一樣消失。


    我一邊撥著淋濕的頭發一邊思考,隨即想到解答,真是……太簡單了吧,不過換作任何人得到那麽大的提示,應該都有辦法解開。我輸入033333試試看,立刻發出嗶的響音,看來我答對了。


    “進行身分比對,請報上姓名。”有個機械化的女性聲音傳來,但沒看到擴音器。


    “山本砂繪。”我照實說。


    “通過確認。”令人驚訝的回答,通過確認?


    黑門完全不在乎我的複雜思緒,依照設定自動開啟。整條走廊明明燈光很亮,卻又有種詭異的陰森氣息,我走進去,每踩一步,襪子就濕濕地貼在腳底板上,感覺很不舒服,於是我途中就把它脫掉。走廊上有好幾處轉角,簡直像迷宮一樣,多到讓人不知究竟哪裏該轉哪裏不該轉,對於個性優柔寡斷的我而言,這真是個大難題。


    總之就隻好邊走邊看情況應變,如果能先預料到前麵有什麽危險的話,至少還可以稍微注意一下,可是眼前的情況是完全的未知數,醫院裏建造這個秘密空間究竟有何用途我也不清楚。而且我也不能畏畏縮縮地,不,應該說這時候害怕也沒有意義,現在我所能做的,隻有努力集中模糊的視線向前探索。在途中我試著去開開看那些房間的門,卻一如所料地動也不動。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腦中思考著,這個空間究竟代表什麽意義?用來做什麽的呢?我一無所知。還有,為什麽倉阪醫生會知道這個地方,跟他是院長的兒子有關係嗎?父子兩人有什麽企圖?究竟在計劃些什麽?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啊。”背後突然傳來稚嫩的聲音。


    我嚇一跳,立刻回過頭,眼前是——


    夏天……當時的……想吃東西……當時的那個小女孩。肚子好餓……穿著紅衣服,幼稚園年紀的小女孩,戴著寬簷帽的小女孩,我咬下左手,害死的小女孩,被以為遭到野狗攻擊的小女孩,那個女孩子……站在我眼前。


    “你看——”小女孩往前走一步……麵無血色。


    “哇啊啊啊——”我大聲尖叫,整個人腿軟跌在地上。“啊?……咦?等、等等……別、別別……別過來,喂喂……”很想逃,可是完全站不起來。


    “我叫你看嘛。”小女孩毫不在乎我的懇求,越來越接近,她的手藏在袖子裏看不清楚,但這時候哪還管得了那麽多,不管她有手掌也好沒手掌也好,還不是都一樣,因為這個女孩,根本就不應該會出現啊。


    “你看——”帽子下隱約可見她傷心地癟著嘴。


    “別過來啊啊啊——”我用盡全力大喊:“不要,不、不要——”我揮動雙手,想要阻止女孩再繼續靠近。“對不起,對不起……對、對不……”


    “我叫你看啊。”


    “不要!”


    “你看。”


    “不要!你、你搞錯了……”


    “你看嘛、你看嘛。”


    “為什麽你還活著!”超越極點的恐懼,轉化成憤怒,我大概已經瘋了:“我……我吃掉你的左手,你不是……不是死了嗎?為什麽還活著!”


    這時候——有東西打中我的背,接著是脖子,好痛,我忍不住倒下,然後頭部也被攻擊了,我伸手去擋,結果肚子立刻被踢。好痛苦,攻擊還不停止,我全身被狠狠揍了一頓,好痛好痛,臉被踢中,鼻血噴出來。為什麽?怎麽回事?好痛啊……住手,痛死了……是誰?


    把我揍得體無完膚的是——千鶴。千鶴她……麵目猙獰地用力踹著我。千鶴?為什麽?


    為什……好痛!


    “千、千鶴——”


    “混蛋!”她下手毫不留情。“可惡、可惡,去死!”然後跨在我身上。“去死!去死!”


    她握緊拳頭,用盡全身的力量毆打我的臉跟胸部,根本來不及防備。“去死!混蛋!”從來沒聽過千鶴發出這種聲音,充滿了憎恨的聲音:“你這混蛋——”


    拳頭直接攻擊到肋骨,衝擊力傳到內髒,我吐出血來,模糊的雙眼朝走廊看過去,那個被我殺死的紅衣小女孩,已經不見了。


    9


    終於找到一間沒有上鎖的房間,當我從玻璃門前麵經過時,門自動打開了。如果就這樣沒頭沒腦地一直在走廊上亂跑,可能會碰到洋裝綾香,所以我逃進門裏麵。房間裏一片黑暗,除了地板跟角落幾盞微弱的綠色夜燈以外,沒有任何的光線,我伸手尋找開關,牆上卻什麽也沒有,不過光憑夜燈的光線,已經足以知道室內的麵積,大約有三間教室那麽大。天花板很高,讓人聯想到天文館……左右兩邊牆壁裏嵌著東西,太暗了看不清楚,依照光線的反射來看,似乎是玻璃材質的物品,究竟是什麽?


    “那是養殖瓶。”前方傳來這句話,同一時間燈光亮起,我驚訝地抬起頭,卻沒有太多的恐懼感,因為那是我熟悉的聲音:“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任使用了。”從眼前一扇門走出來的是——青威。燈光一亮,牆上的玻璃物品就看得很清楚,那是奶瓶形狀的玻璃筒(體積就跟成人的身體差不多大),上下都被鋁製的蓋子封住,排滿了整麵牆壁。


    “啊,青、青威?”即使再怎麽不害怕,腦中還是一片混亂。“為……為什麽?”從剛才開始就不停在發生令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我從沒想過這世界居然可以混亂到這種地步。“為什麽你會在這……”


    “好了好了,不用那麽擔心啦。”站在房裏的青威,露出跟平常一樣的笑容,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今天穿著打褶的白襯衫,搭配一樣打褶的長裙,非常普通的服裝(呃……雖然還是比普通衣服顯得裝飾過多)。對於隻看過她角色扮演的我而言,便服造型的青威反而感覺不太自然。


    “或者應該說,那是我的台詞才對。”


    “咦?”


    “我的意思是,‘為什麽你會在這裏’這句台詞,本來應該是由我來說的啊。”


    “咦?”


    “小海,你是怎麽進到這兒來的?就算知道這層樓的存在,也無法通過聲紋比對……


    啊!”話說到一半,突然變成危險的表情:“是某人帶你來的吧?”


    “某人?”


    “不過真奇怪,那家夥會跟小海認識嗎……”


    背後的自動門被一口氣撞開,發出清脆爽快的聲音,有個東西跟玻璃碎片一起摔在地板上,那是……是綾香,穿製服的綾香。


    “啊,啊……綾香!”我跑到綾香身邊。


    “可……可惡,可——”綾香痛得縮起身體,剛才的撞擊把製服割破好幾塊,膝蓋正在流血。不得了,一定是被玻璃割到的,啊,綾香美麗的肌膚受傷了……


    “要……要不要緊?”我小心地幫她拿掉身上沾到的碎玻璃,連頭發上也有,我小心地不去傷到頭皮……


    咦?……奇怪,太奇怪了,為什麽頭發一點光澤也沒有?綾香的頭發一直到剛才,都還是充滿光澤的。咦?不太對勁,我扶著倒在地上的綾香,把她的臉扳過來。


    “啊!”我摸到的瞼不是須川綾香,是個陌生的歐巴桑,這個陌生歐巴桑正穿著綾香的衣服。


    “哇——”我反射性地倒退。“天啊——”雙唇忍不住顫抖:“你……你、你是誰?”


    “你問我是誰?”水手服歐巴桑笑


    出魚尾紋來,年紀大約四五十歲左右,雙眼混濁,臉上都是斑點,還有一口黃板牙,看起來很髒。“還用說嗎,我當然是你最喜歡的須川綾香囉。”


    “胡說!”


    “真過分耶,我才沒有胡說。”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製服裙底下的兩隻腳,也布滿了斑點。“我的確是須川綾香,沒有錯啊。”


    “啊……啊,啊啊——”我靠在牆壁的玻璃瓶上。


    “真沒禮貌!看到我的臉居然嚇成這樣!”歐巴桑露出黃板牙笑著,然後粗魯地用手拍掉肩膀的玻璃碎片,這種動作當然不是綾香會做出來的,因為綾香是天使啊。


    她是誰?我的腦筋無法跟上這個異常狀態。這個歐巴桑到底是誰?為什麽會穿著綾香的製服?頭好痛,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想趕快回家。


    “沒事吧?小海,你臉色很差喔。”青威不知何時站到我旁邊:“要不要休息一下啊?你整個臉發青耶,真的。”


    “啊,青、青威……”


    “好了好了。”青威摸摸我的頭:“別哭嘛,沒事的,好了好了。”


    “好奇怪喔,青威。”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哽咽:“那個須川綾香啊,是個很美很美的女生耶,才不是那種歐巴桑……”


    “你真的很沒禮貌耶!”歐巴桑大聲怒吼:“不要叫我歐巴桑啦,我還年輕,真的很討厭耶。”


    “須川綾香?”青威抬頭注視著歐巴桑。“哦,對了——”


    “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我才不知道這種歐巴桑,我根本就完全當她不存在啊。”青威笑著說,然後住平坦的胸前比出和平的手勢。“因為我很年輕啊,年輕是無敵的,大無敵喔,如果魔動王在學校出動的話,學生都會死光光喔。”


    “喂,你是誰啊?”歐巴桑皺著眉頭,斜眼瞪著青威。


    “你覺得我是誰?”


    “不知道,重點是,幫個忙吧,我被迫殺耶。”


    歐巴桑看往破掉的自動門,啊,對了,另一個穿洋裝的綾香——或許應該說那才是真正的綾香——在哪裏呢?我下意識地想看到她,想要確認些什麽。


    “你竟然——”破裂的自動門打開了,洋裝綾香按著頭站在門口,我跑過去,有股想要緊抱住她的衝動,剛才明明還被她追殺的,真是莫名其妙。


    “哈!我竟然怎樣啊?”歐巴桑斜睨著綾香,用卑鄙陰險的聲音回嘴,完全是個惡心的人。“喂,小姐,多虧你剛才推了我一把,害我腳被割破了,你要怎麽賠償我啊?”


    “冒牌貨就該死。”綾香抓起掉在地上的刀子:“去死……”


    “呃……我說,兩位,雖然我不太清楚怎麽回事,但是不可以打架喔。”青威往前跨出一步:“沒有人想要看女人的戰爭。”


    “這不是什麽戰爭,這是奪回我自己的身分。”綾香簡短地回答。“你是誰?”


    “我是可愛的女生啊。”青威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那位歐巴桑——”說完又朝歐巴桑看過去:“你做了什麽?”


    “吵死了!你是誰啊?這是非法入侵吧。”


    “這裏是我家。”


    “你怎麽進來的?”


    “就跟你說這是我家了啊。”青威轉過身去:“走吧,小海,這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隨便她們去打好了。”


    “我……”我揉一揉濕潤的眼睛。


    “好了好了,走啦。”她催促著我:“連我都快不正常了。”


    “喔。”其實我真的很想看著綾香。


    我們走向青威出來的房間,歐巴桑叫我們等等,但青威當作耳邊風。我跟在她後麵,青威打開房間門,門一開啟,裏麵站著鏡同學,青威一臉錯愕,鏡同學揪住她的領子,拉到自己麵前,然後把水果刀架在她脖了上。


    “時間到——全員暫停。”鏡同學的聲音在室內回響:“亂動會沒命喔。”


    “啊,是鏡同學呢。”歐巴桑的眼神像是看到老朋友一樣:“我才在想你怎麽沒去上學,原來你一直待在這種地方嗎?”


    “你哪位?”


    “唉呀呀,好冷淡喔。”長滿斑點的臉孔皺成一團。


    “當然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裏吧,我昨天才開始躲在床底下的啦。”


    “躲在床下?”青威一邊留意水果刀一邊開口:“唉呀,好討厭。”


    “什麽好討厭?”


    “那我自慰的聲音都被聽到了。”


    “我錄下來了喔。”


    “哇哈——”


    “那是什麽反應啊?”


    “對了,你是怎麽進到這層樓來的?”青威笑著問,聲音卻很認真:“怎麽通過聲紋比對的呢?”


    “喂,你喘息聲很大耶。”


    “回答我嘛。”


    “囉唆,回答問題是你的責任,好了,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老實說出來。”鏡同學語氣很犀利,還用冰冷的眼神盯著我們所有人。“這樣我才饒你一命。”


    “饒她一命?”歐巴桑嗤之以鼻:“我跟你說,鏡同學,那家夥被怎樣都不關我的事,我根本不認識她。”說完就用粗燥的手指比著青威。


    “別搞錯了。”鏡同學從容地回答:“有生命危險的,是這間屋子裏的所有人。”


    這句話剛說完,從她背後突然走出一個陌生人,年紀大約是二十多歲,穿著西裝的男子。


    “你……”綾香倒吸口氣。


    “久違了。”男子微微一笑,對著綾香說:“請別再逃走了,拜托。”


    “這個人叫做王田,是我在調查醫院的時候偶然遇到的,雖然他沒什麽誠意,不過有火力就夠了。聽好,不能亂動,否則一槍把你腦袋打飛出去喔。”


    “我可是滿懷著誠意呢。”叫做王田的男人苦笑:“你忘了是誰幫你破壞聲紋比對係統的嗎?”


    “我忘了。”很簡單的回答。“好……不想被這個人殺掉的話,就照我剛才所說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供出來。聽好囉,誰敢反抗就會馬上沒命。”


    “喂……”青威邊調整呼吸邊問:“既然有那麽厲害的人在場,為什麽隻有我要這麽倒黴啊?”她鼓著臉頰:“很不公平耶。”


    “你是人質啊,所以死心吧,中村同學。”


    “中村?”我嚇一跳,立刻脫口而出,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說的中村……是那個中村嗎?


    “什麽嘛,後知後覺。”鏡同學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的反應:“你到現在都沒發現嗎?這怎麽看都是男的吧?要不要摸摸看?”說完就伸手去拉青威的頭發,結果輕易地……一拉就掉了——假發?


    “我不是存心騙你的啦。”青威……中村他邊講邊笑:“對不起囉,小海,不,香取同學。”說話的聲調變低了,雖然還是比一般人高,但確實是男性的聲音……


    “羽美——”跟中村身體緊貼的鏡同學看了我一眼:“你啊,把我的忠告都當成耳邊風了呢。”


    “啊,我……”為什麽她要對已經很錯愕的人落井下石呢?


    “算了,這也是自作自受。來吧,各位,全部集合過來,就在這間房裏把事情講清楚,至少還可以準備飲料,不過呢,剛才我看過冰箱了,裏麵隻有牛奶,啊,還有速溶咖啡……


    好,那大家就來開個咖啡茶會吧。”


    “啊,我要咖啡牛奶。”青威……不,中村開口說:“把咖啡粉跟砂糖加到牛奶裏麵。”


    “你是人質,沒你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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