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東方雲起@棒槌學堂(bct.uueasy.)


    和我心中的你比起來,在你心中的我,是多麽的微渺的存在。然而,當我想要逃離這痛苦,時間已悄悄熔逝。


    (安部公房/箱男)


    ※


    “時間”這個源遠流長的概念,即使到了二oo二年,也不改其平穩的速度,彷佛不知道什麽叫做著急似地緩慢流動,相較之下,地殼變動的起伏還稍微劇烈一點。噴射機的發明,簡直說是奇跡也不為過:看看烏龜的腳步,可是每一步都能媲美為登陸月球的足跡那樣重要呢——時間行進的緩慢,會讓人產生以上種種揶揄的想法,然而要論動勉,卻也無人能出其右。時間按部就班地,以最精確的準度,對所有的物質,所有的現象,全都一視同仁,發出同等的攻擊。


    地板上的電子鍾發出聲響,宣告十一點四十五分到了(我的住處並沒有桌子)。起身坐直,將空氣吸入肺裏——有點痛,伸了一下懶腰,肩膀發出清脆的聲響。衣服被汗浸濕了貼在背上很不舒服,於是我脫掉上衣起身下床。狹小的房同全景映入眼廉——簡單的小廚房、浴室、客廳兼餐廳,以最低限度的零件組合而成的可憐空間。房裏的電子鍾、畫麵失真的電視、紙箱拚裝成的衣櫃、小冰箱、破垃圾筒,以及老舊的筆記型電腦,這就是我全部的財產。用這些來西來做自我評價未免有些偏頗,不過也足以作為表麵粗淺的認識了。事實上,我常被這些束西整得暈頭轉向,尤其是電子鍾跟褪色的橘紅ibook ,真的很讓人傷腦筋。


    浴室裏的設備包會了勉強可硬擠進去的浴缸跟馬桶過有洗臉台,我連看都沒看鏡子就直接開始在洗臉槽裏放水。溫暖的液體慢慢蓄積著,看著水麵不安地蠢動,讓我產生某種詭異的親近感。等水放滿後,我就用手掬起潑到臉上,然後將臉擦幹,這才開始麵對鏡子。一張平凡到極點的十八歲男子臉孔,沒有任何個性輿特征,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臉。雙眼皮的眼眸總是維持冷靜,微厚的嘴唇總是禁閉著,如果忽略整張臉散發出的憂鬱氣息,以及稍微淩亂的頭發,或許可以說長的還不差(隻不過有七成是自己打的分數)。


    回到客廳,從跟三歲小孩差不多高的冰箱裏拿出便利商店買來的飯團,熟練地打開包裝,放進口中。裏麵包的應該是鮪魚,卻吃不出鮪魚的味道,一定是冰太久了,要不然就是我的味覺太遲鈍了吧。


    地板上的時鍾已經顯示十一點五十分,我把飯團的包裝袋丟進垃圾筒,不去管什麽垃圾分類,反正我也不認為光憑這麽點努力就會讓地球變好。十一點五十一分,我不容許任何時間的浪費(這個決心隻在中午以前有效),就把出門前最後的九分鍾用來確認信箱。打開ibook,這種筆記型電腦,就像是被愛塗鴉的小孩漆上顏色的巨大貝殼 ——開機完畢,將遊標移到outlook上,啟動程序——沒有新信件…說不失望是騙人的,不過心理上的重重防衛,再加上已經習以為常的無所謂,足以減輕情感上受到的衝擊。


    我關上電腦,想著該怎麽消磨剩下的七分鍾,卻想不出什麽了不起的方案,隻好一口氣拉開百葉窗,茫然眺望窗外的景色(鄭重聲明,這並不是浪費時間)。窗口對著巷子,看不到什麽酒吧的招牌,或是霓虹燈裝飾的大樓,隻有對麵那棟外牆粗糙的公寓,以及一間間毫無特色的住宅屋頂,反正這裏就隻是五樓的一個小房同,再怎麽看也隻會有鄉下的景色,不該抱著什麽期望。


    於是十二點到了。我穿上t恤,衣服上印著不想被會英文的女生看到的字樣,接著將皮夾跟車票塞進牛仔褲口袋,離開公寓。無論做什麽裝扮,我都不合覺得尷尬,不過這同時也代表著,即使穿上再怎麽時髦的衣服,我還是會覺得別扭。


    仰望著五月的天空,風還很冷,突然很想到京都等地去旅行…算了,別胡思亂想,好好工作吧。我朝車站走去,一直到上上個月為止,我都是開車上下班的,但是引擎卻突然開始罷工,所以隻好把它開除…也就是報廢了。我不想花大錢修理,也無法維持大量的保養開銷,因此很快地就下了決定,然而新的問題浮上台麵,我的交通工具隻剩下雙腳徒步,因為我沒有腳踏車,就算有,要騎著腳踏車往返十幾公裏的路程…又不是神經病。經過短暫的考慮,最後做出一個非常普通也非常無聊的結論,就是搭電車,幸好從我住的公寓走到車站隻要六分鍾。


    運動鞋的膠底摩擦著路麵,步行到達島鬆站——1個小得很誇張的鄉下車站,連快速列車都不停靠。都已經邁入二十一世紀了,出入閘門還有票務員站著驗票,我出示月票通過閘門,正好電車剛進站。乘客不多,我挑了個空位坐下,列車發動。看著景物流過車窗,其中當然不會有什麽特別的建築物,或是宗教宣傳的廣告牌,有的隻是蓊鬱的森林及田野。我已經說過了,這裏是鄉下地方,不該抱著什麽期望。


    電車行駛大約三十分鍾左右到達目的地千歲,我工作的地方還要再步行幾分鍾才到。


    工作。


    我那值得誇耀的工作,就是把手機電池背後的貼紙換上新的,跟充電器還有說明書一起放進塑料袋中,再裝入紙盒包好。多麽神聖的工作啊,我忍不住想自嘲,但長久以來已經失去說話意願的我,心中有個不讚同的聲音,因此我從未真正說出口。


    到達工作地點,打完卡,換上作業服,就定位,開始作業。一張大桌子有四名作業員分坐在四個角落,現場共有七桌同樣的小組,我開始專心換貼紙,用鑷子挑起貼紙的邊角,輕輕撕開,然後換上新的。


    不停重複這個動作。


    社會上不時有小孩子被殺害,地球正以驚人的速度自轉,宇宙間不停誕生新的星球,即使如此,我還是為了日幣九百元的時薪,專心地換著貼紙,專心地把充電器跟說明書裝進紙盒裏。在這段過程當中,我茫然思考無法捉摸的將來(如果我有勸利使用“將來”這個充滿希望的詞匯的話),以及看似複雜實則混沌的未來。很天真嗎?那才是我的本色。


    休息時間共有二次,分別是三點跟六點,我通常是閉目養神度過,然後重新投入工作裏,繼續一連串不值一提的動作。我明白自己正漸漸陷入憂鬱中,這種失望與不愉快的綜合體,有如雪崩般令人精神不濟,而且…沒有人能理解我特立獨行的想法,都隻會當成無可救藥看待…話說回來,在這麽鄉下的小地方,還期待什麽戲劇性的變化或是奇特的人物,本來就是有點奢望了。


    我到去年為止都住在劄幌,跟母親一起生活,那是間破舊不堪的老公寓,但我並沒有特別感到厭惡,反正現在的情況也差不了多少,而且島鬆比劄幌還要偏僻千百倍。如果問我為什麽要跑來這裏一個人住,實在有點回答不出來,隻能說是鬼迷心竅,那是最這當也最接近真實的答案了吧。


    晚上十點,工作結束了,暫時從沉默中被釋放出來,但我明白接下來等待著我的,是更大的沉默,因此覺得有點寂寥。孤獨的我走在通往車站的黑暗道路上,鞋底依然摩擦著路麵,再怎麽鄉下的地方,星期五還是會有些活力的————路邊的高級轎車裏坐著一群女性,想必六年前應該是清純的學生,如今卻怎麽看都是半失業狀態的飛特族:還有一群頭發過長的高中生,跨坐在重型機車上,聚集在街燈下大聲地嘻鬧喧嘩。如果能允許我用抽象的字眼來形容的話,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正在我體內蔓延,具體來說…就是恐懼、羞恥、侮辱、後悔,這一切的集大成。我駝著背,快步走向車站,通過閘門,搭上依然是來得正好的電車。可惜座位已經滿了,對麵有人把行李放在空位上,但我並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那種自我中心的人,隻好裝做沒看見,站在博愛座的旁邊,抓住手把。


    一個把長發染成淺色的女高中生,正坐在博愛座上,年紀輕輕卻一副理所當然的姿太,我無言地看著。在她後麵坐著一名戴厚重眼鏡的上班族,還有一名很像從時代劇走出來的老人,上班族看著窗外的黑夜,而老人把鼻子湊近前麵女高中生的頭發,斷斷續續地聞著發味。我決定什麽都不去想,已經開始出現前兆了,不能讓症狀再惡化下去,如果再繼續逼迫自己,就成了心理異常的自虐狂。我想當個健全的正常人,能夠當個平凡的普通人就是最大的福氣。


    一個不小心,突然跟博愛座上的女高中生四目交接,我急忙移開視線,極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老人斜睨著我,旁邊的上班族不知何時也朝我看過來。


    別看了。


    別看了。


    如果我有使用槍械的執照,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拿出烏茲衝鋒槍掃射吧。用力瞄準這些人的臉部,把女高中生、老人、上班族、以及其他乘客…把車上所有的人類都射殺。當然,這隻是幻想,所以沒必要擔心會被逮捕,也不必煩惱將來的現實問題。我隻不過是尋求逃避的出口,就像被惡夢驚醒的孩子會緊抱著母親一樣。


    島鬆站到了,我下車快步走出車站。處在千歲外圍的鄉下,能夠讓我很快冷靜下來。


    我爬上公寓樓梯,每踩一步就會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讓人感覺自己像在演奏什麽打擊樂器。終於回到我可愛的獨一無二的堡壘,簡直可說是僥幸生還,脫下鞋子開了燈,在慰勞我辛苦久站的雙腳肌肉之前,先按下電腦開機鈕,然後洗個熱水澡,按摩腳底,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到地上放置的ibook麵前。雖然中午出門時忘了要拉下百葉窗,不過現在我已經沒力氣再站起來了。


    一邊擦幹頭發一邊確認信箱,有新的郵件,才稍微安下心來不到一秒鍾,腦中立刻產生另一個自我來吐槽——喂喂喂,用不著為那種沒有生命的文字搞得七上八下的吧。我坦率地回答另一個自己——嗯,說得一點也沒錯。然後打開拉環,把啤酒灌進嘴裏,吞下喉嚨,帶來一陣微微的剌痛感,這種感覺比啤酒的濃度或醇度要來得更重要。


    一對新郵件,由“宏子”寄來的,我移動遊標,打開來閱讀。


    《你回來啦,晚安!


    上次有提過說今天要考試,果然,臨時抱佛腳是行不通的(笑),我大概、一定、繩對又考得一塌糊塗了吧。算了,隻求能及格就好(笑)…


    對了,我跟你說喔,今天換位子,我居然抽到最後一排耶,太讚了~萬歲~不過,我有種不太妙的預感,好像把今年的好運全都用光了說…這樣就交不到男朋友了啦(笑),不過沒關係,座位比男朋友重要多了(笑)。


    中村一義的專輯你聽了沒?(注1)保證好聽喔!真的!日幣四千五喔~~(笑)。啊,糟糕,考前聽這個真是危險,差點又露出我暴走的真麵目了(笑),好險好險。


    明還有別的考試要準備,不好意思,那就先這樣羅。掰掰~~》


    我放下啤酒罐,重讀一遍“宏子”的來信,然後把手指放上鍵盤準備回信,可是又覺得不能在喝醉的狀態下打出不知所雲的文字,便關機蓋上電腦。今天就到此為止,我的大腦已經在飄浮了。


    關燈以後,沒有拉下百葉窗,也沒有刷牙,就這樣鑽進被窩裏。我對酒精的抵抗力異常微弱,就像這樣,一罐啤酒都還沒喝完就不行了。我不相信什麽酒精會帶來幸福的感覺,至少對我而言,這隻不過是逃避副作用的說法而已。意識朦朧地抬望天花板,窗口映入了微弱的月光,可以看清楚木頭的紋路,我莫名地高興起來,不過…此刻腦中盤旋的思路,跟木紋或月光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什麽都沒有隻有聲音特別大的冰箱,已經被我當作背景音效了,對於沒有聽音樂習慣的我而言,這是輕而易舉的事。


    對了…雖然突然講這個轉得有點硬…“她”很喜歡聽音樂。搖滾、爵士、電子、甚至我所不知道的類型,都在她的興趣範圍內,那排滿一整麵牆的c d架,到現在還記憶猶新。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聲音。我很清楚自己並沒有評斷音樂的耳力,西洋音樂可以聽成東洋音樂,東洋音樂可以聽成誦經,這是習以為常的事。我覺得自己的耳朵缺乏捕捉連續音階的餓機能,所以對我而言,小貓打噴嚏跟歌劇演員的換氣,全部都是一樣的(反正歌劇演員在句子轉換瞬間的換氣,其實也沒有任何情感表現可言)。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我,卻認為她的歌聲有如天籟。若要問什麽是天籟,我也無法回答出那種充滿靈性的文藝詞句,畢竟我跟詩人相差甚遠,總之我隻能強調,除了天籟以外,沒有任何詞句足以形容,這就是唯一能替她下的評語。我想起那十六歲的,未發育完全的聲帶振動的模樣。別人會怎麽評論她的聲音我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真的很喜歡她和她的歌聲,就隻是這樣而已。


    幸好我喝醉了,如果喚起有關她的記憶,當中有高達百分之八十五點二,都是欲望和欲求不滿交織而成的日子,會陷入苦悶的思考中不可自拔。此刻的她,正在做什麽呢?唱k tv,或是當個好學生乖乖用功讀書?想著想著,就這麽睡著了。


    跳脫出隨之而來的絕望感,翌日再度睜開眼睛,就變得神清氣爽,在明朗的心情下醒來。關於她的回憶和自己優柔寡斷的劣根性已經完全遺忘,多麽簡單。我起床確認時鍾,剛好八點三十分整,看了眼窗外的朝陽,當然景色是不變的,這是日常生活無奈的一部分。就算再怎麽努力掙紮,也改受不了、逃避不了,令人歎息的現實、令人想哭的結論。這往日子一直過下去,真的沒問題嗎?我默默想著,早已失去方才睡醒時的清爽愉快。這麽鄉下的地方,那麽無趣的工作,始終抹不去對將來產生的不安,但又實在不想回到劄幌那同破舊的老公寓。結果我大費周章地洗好澡,又大費周章地刮胡子,然後還大費周章地吃了早餐(一片沒烤的土司加一杯速溶咖啡)。其實我是個很怕麻煩的人,就算隻是去買個東西,也會像登山隊一樣,必須擬定計劃才付諸行動,上個街跟登陸月球一樣慎重其事。不過,今天我是非出門不可,所以十點鍾一到就離開公寓了。


    隻要除去時間行進的速度不管,其實我是比較喜歡早上出門的,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青少年族群,這個時段不是在上學就是在工作,因此我可以在大太陽底下昂首闊步,從容地走在這個平常隻能遮遮掩掩不敢抬頭挺胸的世界。


    自在的我,走到島鬆唯一的大型百貨公司,這是附近居民僅有的娛樂休閑場所,所以樓層平麵圖就像是多餘的,根本不需要看。我搭手扶梯上二樓,毫不猶豫地走到唱片區,隻有我一個客人,真是幸福。迅速瀏覽一下本周銷售排行榜,接著朝陳列的貨架走去,依照五十音的順序,找到na行…有了,中村一義。總共有四張專輯跟五六張單曲,我拿起一張叫《e r a》的專輯,因為封麵設計看起來很酷就決定買下來,接著又挑了一張曲目上有首歌名叫“圓形?三角形?四角形”而感到有趣也一起買的《金字塔》,這麽隨意的選擇方式究竟是好是壞實在有點擔心,可是我並不想去調查各張專輯的評價好壞,而且就如同之前所說的,我對音樂…這種自古以來的麻藥文化…並沒有評論的資格。如今我隻能信任“宏子”的品味了,隻能信任在精神上給予我撫慰的親愛對象。


    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我朝目光的來源看過去,原來是收銀台的店員正盯著我瞧,這家夥…該會以為我是小偷吧?如果真的是運樣,那實在太失禮了,不管叫誰來看,應該都是把頭發染成淺褐色的店員比較像慣偷吧?話說回來,或許要怪我自己不應該這樣一直拿著cd呆站不動,於是我急忙走過去結賬,接著又到電器部門選購隨身聽。其實用電腦聽cd也可以,不過


    讓音樂經由那樣簡陋的喇叭播放出來,未免太殘忍。我沒有音響之類的設備,從住在劄幌的破公寓時到現在一直都沒有,雖然已經講過好幾次了,但我真的是個對音樂毫不關心的人。對我而言,音樂這個東西,既非宗教也非娛樂,什麽都不是,就隻是一個名詞而已。至今我仍記得很清楚,當我這麽回答時,“她”臉上流露出驚訝和不可思議的表情。後來她好像連自己滿坑滿穀的cd裏挖出許多音樂給我聽,還要我說感想,那段日子,要說懷舊其實也不算遙遠,但確實是值得懷念的片段。我停止回憶,買了特價的sony隨身聽,離開百貨公司。雖然目光有掃過數位相機,但我非常清楚,那是通往墳墓的不歸路,所以根本不考慮購買。


    鴕著背的我回到公寓,時間是十點四十二分,唉真是的,再過一下子就要去上班了。然而已經過去的過去,是不會再回來的,所以我切換思考頻道,開始每天的例行公事,啟動電腦,確認信箱,沒有新郵件。無所謂,這個我早就心裏有數了,沒必要失望,純粹是期待一點例外,就隻是這樣而已。從盒子裏拿出剛買的隨身聽,圓形設計,藍色外殼,冰冷的觸感很舒服,我插上變壓器,然後拿出自己選的那張名為《金字塔》的專輯,將cd放進隨身聽播放。


    《金字塔》開始了。


    簡短的倒數,接著是意義不明的鳥叫聲,我有不好的預感,該不會整張專輯就是這種東西一直延續下去吧?我趕緊打開歌詞本,幸好,剛才的擔心隻是杞人憂天,前麵這段應該隻是《金字塔》的序曲而已。仔細想想,其實感覺還滿有創意的,於是我繼續聽下去。我對中村一義的印象有二個,一個是他聲音高得很誇張,另一個是歌詞寫得很誇張。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正麵意義的歌詞,跟那時她要我聽的搖滾樂感覺不太一樣,也許…此刻在我心中的感覺,就是某種對音樂的享受吧,不過我並沒有特別愉悅,也知道自己並沒有對音樂產生感動。《金字塔》聽完了,沒有任何感想或感觸,隻是完成了一個工作而已。但我想起她曾經說過的名言——隻聽一二次,是無法完全了解的——所以不想言之過早。不,應該說我是沒有時間細述感想才對。已往快十二點了,胸口浮現出逃避與放棄的影子,我用力呼出一口氣,重新啟動三不五時就喜歡當機的ibook,開始回信給“宏子”。


    《你好,待會兒我就要去上班了,所以隻能先長話短說。


    嗯…我買了中村一義的專輯喔,是《金字塔》跟《era》這二張,《金字塔》剛聽完,下次再跟你說感想。有幾首懷念的舊歌,聽了滿感動的,啊,我好像歐吉桑(笑)。


    那就這樣羅,不好意思隻有幾句話。》


    信寄出去以後,我吞下二個冰箱裏的飯團,然後離開公寓,帶著隨身聽出門。搭上電車,到站,步行一小段,進公司,開始工作,沒有任何意義。我對這份工作從未投注過熱忱,也不可能有什麽熱忱,像這樣一個換貼紙的單調作業,究竟有什度價值可言?我想,在這裏工作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抱著什麽熱忱,大家都是同樣地…在這八個小時裏,完全拋開自我,扮演工廠裏的一個小齒輪而已。當然,我並沒有任何輕蔑的意思,甚至是對此表達出直接的讚歎。


    六點的休息時間到了,在簡單的休息室裏,隻有我跟幾個打工的職員。我上班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到晚上十點,這個時段是所謂的晚班,因此當我休息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已經回到自己可愛的小窩。我想閉上眼睛打個盹,又想到自己有把隨身聽帶來,於是到置物櫃去拿,再度挑戟《金字塔》。寫給“宏子”看的感想必須要言之有物,絕不能半調子,雖然沒辦法懂得很徹底,但至少要盡力去最到做好,誠意是一定會有回報的。我戴上耳機,播放歌曲,中村一義的聲音飄進半規管。


    十點鍾,從日複一日的地獄裏解放出來,我在中村一義的歌聲陪伴下走到電站。途中有二名裝扮入時的女子經過駝著背的我,擦身而過之際,其中一人不經意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是覺得我很礙眼或看了不舒服,嘴角微微牽動著,不知道那表示什麽意思?她說了些什麽,是罵我看起來很惡心嗎?但我的聽覺完全被中村一義所占據,真相如何無從得知。啊啊,真是可惡,為什麽我要駝背呢?為什麽我的腳步要拖拖拉拉地,鞋底一直摩擦地麵?鞋道我真的…那麽讓人討厭?不,不會的,這純粹隻是我的過度自覺而已,看看周圍,看看比自己更糟糕的人吧,沒有人是完美的。


    我萎靡不振地上了電車,所有人都用嫌齊的眼神看著這裏,大家都避開我半徑二公尺的範圍。別在意,沒有什麽好在意的,這隻是過度敏感而已,我對自己這麽說。我還沒那麽糟,隻不過服裝跟發型有點不修邊幅而已,長相其實並不差。然而腦中的另一個我開罵了——有什麽用,男人靠的又不是長相,同題出在你身上,全部都是你的錯——充滿了壓抑與惡意還有輕蔑,我感覺到電車在晃動,身體支撐不住了。有誰看到了我的失態嗎?那群竊笑的高中女生…鞋道是在嘲笑我嗎?


    …你在搞什麽啊。


    我想向“她”求救,想向“宏子”求救,可是我跟她已徑結束了,而跟“宏子”連開始都還沒有。看吧,你又要依賴女人了,隻會在情況最糟的時候來這套。


    終於回到公寓了,這樣就可以擺脫掉所有人了吧。我打開電燈,馬上把百頁窗放下來,從冰箱拿出啤酒,然而映入眼角的電腦,隨即斷絕了啤酒的誘惑。不行,我還不能睡,我把啤酒放回冰箱,啟動電腦,在等待開機的空檔,將cd片換成另外一張。


    接下來聽《era》。


    一開始又是倒數(而且這次從十開始數),倒數完之後才真正進入第一首歌,很搖滾的風格,流暢的旋律和誇張的歌詞,跟《金字塔》相同,但可以感覺到不安定的跳躍。我並不知道二張專輯之間的創作期還有哪些歌曲誕生,所以才會明顯地感覺到跳躍的距離吧,而曲目的編排更是露骨地突顯出衝擊跟落差,前一首很輕快明朗,下一首卻充滿絕望的字眼,完全不像流行歌曲,剛才…好像還聽到一句“去死吧”?接著又以和諧的曲調結尾,像是不安與心安二者的偶遇,讓人倍受折磨的無期徒刑。


    《era》聽完,我收到“宏子”的來信。


    《聽我說。今天考完數學,已經沒救了(笑)。我有預感,終於得到人生當中第一個不及格的分數了(笑),而且明天還有幾科都是我最弱的,這二天不用睡啦——


    而且最火大的是,大家都有男朋友伴讀(怒),哼,反正我就是沒人要的悲哀女高中生嘛——啊,真是強烈的怨念(笑)。你呢?有遇到什麽好對象嗎?我過是一樣沒行情(笑)。


    你聽過中村一義了,很棒吧?我很喜歡《era》,一定要聽這張喔,對了,你說《金字塔》的懷舊歌曲是指哪一首啊?


    我要去用功了,那就這樣羅。掰掰~》


    看完“宏子”的來信,我沉浸在猥瑣的幸福中,邊聽第二遍《era》邊回信。


    《晚安。


    唉呀,考試結果好像很慘呢(笑),誰叫你臨時抱佛腳,念書一定要腳踏實地才行啦…不過話說我自己高中的時候也沒在念書,好像沒有資格說別人(笑)。


    《era》我聽完了,還蠻喜歡的,不過我從來沒認真聽過音樂,實在沒什麽說服力(笑)。中村一義很合我的胃口,謝謝你介紹他的歌,我開始考慮要好好聽音樂了,如果有其他推蔫的歌曲記得跟我就喔。


    我也還是一樣,交不到女朋友。應該說,沒有遇到好對象。上班的地方都是一堆歐巴桑,可惜我不是師奶殺手。


    那就先這樣羅,掰。》


    這樣你就滿足了嗎?另一個我發出疑問。我回答他,怎


    麽可能,才剛要開始而已。然後把信寄出去,接著關機。沒錯,才剛要開始而已,離滿足還差得很遠呢,不管有多愚蠢多空虛,我還是會孤注一擲地投入這個妄想,愛到體無完膚為止吧。這是不存在的夢想藍圖,對架空天堂的眷念。


    我攤在髒亂的地板上,微涼的感覺很舒服,可惜不到一分鍾就被我自己的體溫傳熱,變成有點惡心的溫度,所以我又站起來,關燈,然後早早鑽進被窩。今天就不要喝啤酒好了,難得心情很好,不想破壞氣氛。就跟那些沉溺在過往的夜晚:永遠地道別吧,不再用她留下的回憶安慰自己。現在的我已經有中村一義的歌了,雖然對音樂還是一樣沒有興趣。


    ※※


    就像島鳥兒銜著鳥籠在空中飛翔,或是黑熊到動物園買票入場一樣,我和我家人的故事,是一連串荒謬可笑的片段。如果把我們一家人落魄淒慘的模樣拍成記錄片,在外人眼中看來,必定是一出品質粗糙的三流肥皂鬧劇,或是缺乏幽默的怪異剪輯。這個評語完全正確,沒有反駁的餘地,但同時也帶著相當嚴重的誤解,這一點我必須先聲明,不理會我這番話的人,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同題人物。


    首先,這篇充滿疑惑和消極口吻的手記,是我的遺書。


    也就是說,當這篇手記越接近完成,我也就更加接近死亡。其實我很想親眼看看發明遺書這種好方法的人是誰,不過發明者恐怕早已經結束掉自己的生命了吧,所以隻好放棄。放棄,真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點。


    我想趁還來得及的時候,簡單地說明關於我家所遭遇的事情。遺書除了自我滿足之外,同時也是相當了不起的寫作,我並不想陶醉在自言自語的方式,必須像流水帳般隻有最基本的解說跟最少的描寫,因此必須屏除掉一般寫作的陋習。


    我的家人原本在北海道郊區過著平靜的生活,父親任職於某研究機構(這部分先省略不說明),母親是歐美繪本的翻譯者,大哥是植物研究員(啊,多麽美好的工作),我是不賺錢的風景畫家(這也是一份美好的工作),妹妹在父親工作的研究機構上班,而弟弟跟小妹在家裏坐吃山空當米蟲混日子。此外還有二名幫傭,其中一名是老當益壯的管家,隻有眼睛稍微不好了點,另一名是年輕卻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女傭。家中成員總共就是這九個人,一直以為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這樣深信不疑的狀態,卻在去年夏天突然被摧毀。


    最先被殺害的,是母親。


    書桌上攤著正要開始翻譯的新書…繪本上畫著一個小女孩身體變小,正大口大口地享用比自己體積大了八倍的藍莓蛋糕…母親就趴在書上(這是後來聽說的,因為屍體被發現時,我正在山上寫生),據說嘴角流著血,而蒼白的臉孔上,充滿了慈悲的表情。至於是誰告訴的,如今已經記不起來了。所有的家人,包括我在內,都沒有向警察報案,而是將遺體用毛毯包裹,放置在倉庫的最深處。


    這麽做的理由隻有一個,因為殺害母親的凶手就是妹妹。


    我們都沒有當場揭發,除了二個人以外…全都默默接受了母親的死亡,並且努力克製對妹妹產生的種種情緒,不能對她生氣,也不能恐懼,因為我們該受到的懲罰終於被執行了,就隻是這樣而已。


    沒錯…這是,贖罪。


    傷害了妹妹的我們,默默接受她的懲罰,還有什麽比這更好的補償方式呢?我們想不出更痛苦的贖罪方式。就這方麵而言,這個家庭的成員,可說都是奮不顧身的殉道者。


    失去母親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重大的事實,該來的贖罪之日終於還是到來了,絕對不容逃避,這是我們要承受的淩遲酷刑。當然也有人拒絕接受,例如那名年輕的女傭就是,在母親死亡二個月後的某一天,她突然發瘋了,把喝到一半的紅茶打翻在地板上,哭喊著不關她的事,並且發揮做家事鍛竦出來的腳力奔出玄關。真是的,事到如今,才在說什麽不關她的事,簡直胡鬧。


    女傭剛跑到中庭,就被妹妹射殺了。


    頭部響起奇妙的聲音,腦漿跟血液向四麵八方噴散,將綠色的庭院染紅,就像太陽底下現場演出的詭異街頭秀。我從敞開的門邊望著這一幕,果然,當眾逃跑是不智之舉。


    在我們居住的房子裏,沒有任何一處是死角,全都在妹妹的掌控之下。應該是裝了監視器吧,像是窗口或後門以及其他所有的出入口,總是有她的視線盯著,隻要被發現企圖走出大門,子彈就會從耳邊掠過。


    我們一家人被監禁了。


    而監視我們的妹妹,也同樣沒有出過家門。


    食物方麵沒有同題,地下室的倉庫儲藏了很多糧食(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失去了母親跟女傭之後,隻剩下管家會做菜),除此之外,大腦被動過手腳的弟弟已經被植入回家本能的機製,所以隻有他是被允許外出的,需要任何物品就托他幫忙。而瓦斯跟水電都可以使用,生活上沒有任何障礙,我們隻要待在裏麵過著等死的日子。


    以上就是我家現況的粗略簡介。將我所精力的現實轉換成文章形式,看起來變得非常荒誕不經,像是虛構的情節,真悲哀。對於自己正在體驗的詭異狀況,我完全沒有任何真實感…連一粒米或一滴水都比較真實,也就是說,我的故事不會有人相信。況且我文筆也沒有好到可以將自己感覺到的恐怖描述得逼真,這也是造成現實跟虛構之間有著明顯隔閡的關鍵。但願能夠…將我家的事情表達得更鮮明,更有臨場感,像一份曆史悲劇的文獻記載,可惜眼前看來就隻是一出普通的鬧劇,什麽也表現不出來,什麽也感覺不到。


    在這出肥皂劇中生活的我們,極其荒謬地,就在屋子裏過著相當平凡無趣的日子——起床,吃管家做的早餐,各自打發時間,吃午餐,邊打發時間邊感激妹妹的威脅,吃晚餐,邊打發時間邊思考短促的人生,睡覺。日複一日不斷地循環,再循環,直到被妹妹殺死為止。


    當然,一開始也有找過逃生的路線,看看排水溝是不是能跟外麵相通,或是牆壁能不能敲破,全都逐一調查,研究,可惜徒勞無功。這棟屋子的結構設計太過完美了,連一隻小螞蟻都爬不出去,而我們也不會知道什麽時候可以趁妹妹不注意躲過她的耳目,或是找出破綻。妹妹二十四個小時都在自己房同裏度過,我們沒辦法掌握機會。


    時間就在這樣分不清正常與異常的灰色地帶中走過。某一日下午,大哥瞬介握著白蘭地酒瓶來到我房間,他雙眼通紅,腳步搖晃,每天沉溺在酒精中的生活,讓一個三十六歲的大男人變得很糟。而從前滴酒不沾的他,之所以會開始酗酒,當然也是因為妹妹。


    “唉呀呀,你還是一樣認真呢。”瞬介沒敲門就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然後用失去焦點的瞳孔看著我。“喂,別對自己哥哥不理不睬啊。”


    我停下正在整理素描的手,將對齊好的紙張放在桌上,眺望著窗外的田野,歎了口氣,同他有何貴幹。


    “有何貴幹?這事你也有一份不是嘛?”瞬介眯起眼睛,“這時晴候就別管那麽多了,反正我們是命運共同體,沒錯吧,朋郎。”他口齒不清地說,然後拿起酒瓶猛往嘴裏灌,琥珀色的液體波濤洶湧。


    “酒精對身體有害。”


    我走近瞬介,搶走白蘭地的玻璃瓶,他幾度伸手試圖奪回,卻因為喝醉而使不上力。


    “還我。”


    “逃避現實很快樂嗎?”


    “你也想喝是嗎?嗯?”瞬介用充血的雙眼看著我,想從床上站起來,但下半身似乎不聽使喚。“嗯…我知道了,你也想喝是吧,那就給你好了。”


    “我不是要喝,我隻是想告訴你酒精對身體…”


    “喂,朋郎,我很早以前就想通了,你是不是認為藉酒


    逃避問題是一種懦弱的行為?”


    他說得又含糊又快,實在很難聽清楚。


    “這是當然的啊。”我把酒瓶放在自己的素描旁邊。“靠這種東西來逃避,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吧,收斂一點,別再喝了好嗎?”


    “哈,別再喝了”瞬介揪住床罩。“你剛才…叫我別喝了?我聽得很清楚,你的確是這麽說的,別想否認。”


    “你在說什麽?”


    “你也無法接受小梢的行為吧?不是嗎?”他微微顫抖的手伸進胸前的口袋,小梢是妹妹的名字。“喂,我要抽煙羅。”


    “我房裏沒有煙灰缸。”


    “隨便拿個調色盤來用嘛。”


    “開什麽玩笑。”我拿起牆上裝飾用的小瓷盤,當作替代品。


    “我很怕啊。”瞬介把盤子接過去,點燃香煙。“可惡,我還不想死,我跟爸爸或廣明不一樣,沒那麽輕易就想死啊,可惡。”


    “我也一樣啊。”我又看向窗外。“根本不想被殺,就算這是唯一的贖罪方式,我也絕對不想被殺死。”


    “終於肯說真話了嗎?”瞬介邊搖頭邊笑,然後啊地一聲,想是突然想起什麽,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小瓶還沒開封的白蘭地,打開蓋子一口氣喝掉一大半,又眯著眼瞧,順手把煙撚熄。我開窗讓空氣對流,風吹進屋裏,將五六張素描紙吹散到地板上。


    “我實在搞不懂。”大哥繼續口齒不清地說:“為什麽他們會想被殺?以為這樣罪孽就能消除了嗎?”


    “一定是希望受到製裁吧。”


    “那根本不是什麽製裁。”


    “那是大哥自己的主觀想法。”


    “你也跟我意見相同吧?”瞬介似笑非笑地。“我們都想從這個失控的狀態中設法逃出去,不是嗎?”


    “我不否認。”我拿起素描旁的玻璃瓶。


    “可是沒有辨法。”瞬介將濾嘴放進顫抖的嘴唇,點燃第二根煙。“我們很快就會被小梢殺死了,就像落入蜘蛛網的蝴蝶一樣,這個比喻很好吧?”


    “那你是放棄了嗎?”


    “別說蠢話了,這世上哪有不想存活的生物,就連你也還沒放棄吧?誰會想被自己的妹妹殺死?”


    我沒有回答,默默將酒瓶放到嘴邊,白蘭地毫不留情地入侵體內,燃燒著食道跟胃袋,我不小心被嗆到。


    “太亂來了啦。”瞬介哼笑一聲。“平常滴酒不沾的人一下子灌進白蘭地,簡直是亂來。”說完又大口灌酒,果然酗酒的人程度就是不一樣。


    “所以…大哥是來跟我訴苦抱怨的嗎?”我硬壓製住咳嗽,把酒瓶放回原位。


    “喂喂喂,這個家連抱怨都不行嗎?”


    聽起來很像三流演員的台詞。


    “至少請別在我麵前說吧,隻會徒增煩惱而已。”


    瞬介似乎接受了我的勸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小醜般縮起肩膀直視著我,然後就腳步蹣跚地離開了我房間,留下滿間煙味跟一瓶白蘭地。等到他離開之後,我又挑戰一次白蘭地,結果一樣被嗆到。


    隨後我走下螺旋梯,來到沒有人的餐廳。這動作一點意義也沒有,每一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就算想去外麵散步也辦不到,現在的我,就連感受五月的微風都不被允許。喉嚨被酒精燒得很痛,我走進廚房,倒了杯冷水一口氣喝幹,覺得全身就像被衝洗過一般。我的身體不接受酒精跟香煙,不知道興奮劑行不行…


    “朋郎。”


    背後突然有人出聲,我嚇得差點跳起來,但隨即察覺到這是誰的聲音,於是刻意調整呼吸,掩飾自己的狼狽,回頭問亞以怎麽了,亞以是小妹的名字。


    “你才是怎麽了。”站在我身後的亞以,好奇地偏著頭。“臉色好可怕喔。”


    “怎麽可怕?”


    “像死人一樣耶。”


    死人嗎…我聽了這句話稍微感到心安,反正被幽禁在屋子裏的我們,或多或少都帶著死人般的表情,我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被瞬介灌了酒,所以臉色才會那麽糟。”


    “你是自己要喝的吧。”


    “真敏銳。”


    亞以眯起眼睛,但不是表達輕蔑的意思,而是帶著某種溫和敦厚的感覺。原本正在念大學的亞以,應該是要專心上課的,但是…小梢頑強的監禁,連一隻螞蟻也不會放行。


    “酗酒的人都是瘋子。”我走出廚房,坐在餐椅上,將上半身的重量靠在椅背。“我不會逃的,隻會在時候來臨之前,倒數剩下的日子而已。”


    “朋郎,你還在反抗嗎?”


    “我剛才說的話你沒在聽嗎?我不…”


    “可是你剛才說了不會逃,把逃不逃掛在嘴上,跟反抗是同樣意思的喔。”


    她說的沒錯,我感覺到自己的愚昧,同時也感覺到小妹的聰明。


    “沒有人會盼望自己的死期。”於是我幹脆明講。


    “我不一樣喔。”


    “是嗎…”


    “不想死的,隻有朋郎跟瞬介而已,我們大家都在等著被小梢殺死。”


    “死跟贖罪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可是,沒有其他贖罪方法了啊。”亞以兩肘撐在長方形餐桌上,托著小小的頭。


    “為什麽要那麽輕易就接受?我真的搞不懂。”


    “小梢會變成這樣,都是我們害的吧?”


    “話雖如此——”對於亞以話語中的懇切,我至少該表示否定…不,是必須要否定,我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放完暑假不想開學的小學生。“何必要把自己逼進死路嘛…”


    “別找借口。”


    “拜托,我可沒這個意思。”


    “那更正好了。”亞以搖搖頭。“逃避責任。”


    “是嗎…”


    所謂責任,不過是神明想出來以便於規範人類的理念,而最方便的做法,就是像我這樣直接把責任推給神。


    “讓小梢變成那樣的是我們,所以我們必須要負起責任。”


    “以死謝罪?”


    亞以從劉海的縫隙間盯著我,回答一句“沒錯”,我找不出話來反駁她直截了當的態度,隻好靜靜地離開餐廳。


    和亞以分開後,我帶著失敗者般沮喪的心情爬上螺旋梯。算了,反正我也不常扮演勝利者,而且眼前這種情況,還談什麽輸贏,根本就是多餘的。話雖如此,我卻希望去相信自己是個失敗者…不隻是相信,更想要證明,即使我對自己的心理轉折其實毫無頭緒。剛才的兩段對話,對我內心世界應該是沒有產生任何巨大影響,然而脈搏卻劇烈地跳動著,彷佛不小心觸摸到死神的鐮刀般,甚至引發莫名的頭痛…


    …啊——在具體的混亂中,我找出自己身體不適的原因了,隻不過是喝醉酒而已嘛,我不由得苦笑。就在剛才,我不是還罵瞬介喝醉隻是在逃避現實嗎?如果今天立場對調,相信他是會反過來體諒我的,想到這裏,我反射性地抿起了嘴。


    爬到樓梯轉角時,我不經意地抬頭看向二樓。弟弟廣明正站在挑高的樓中樓邊緣。


    他雙手放在雕花欄杆上,眼神漂浮不定,找不到焦點,而修長的手指就像在彈奏無形的鋼琴般輕輕擺動。廣明似乎發現到我的存在,漂浮的視線轉向這裏,接著用低沉陰鬱的聲音說,下一個就輪到亞以了。


    “是小梢告訴你的嗎?”我驚訝地問他,隨即快步跑上樓梯,朝廣明走近。然而他像是把我當空氣一般,視線還停留在我剛才站的地方。我正打算開口叫他的名字,他突然轉過頭來,用陰暗的眼眸凝視若我半開的嘴,彷佛很排斥自己的名字被喊出來。


    “你說亞以要被殺死了?是小梢告訴你的嗎?”


    廣明維


    持靠在欄杆上的姿勢不動,點了點頭,隔著黑襯衫搔了搔肩膀。


    “看看你這副樣子。”我糾正他。“站沒有站相。”


    “啊?”


    “不要裝傻,我說得夠清楚了,站好。”


    廣明不太服氣地站正,再緩緩地把背挺直,然後轉回正麵,故意做出讓人生氣的慢動作。


    “來根煙。”廣明伸出右手。“我想抽。”


    “我沒有那種東西,現在重點是,你說亞以要被殺了,是真的嗎?”


    “亞以大概也會被一槍解決掉吧。”


    “小梢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廣明伸手比著右邊的一扇門,是叫我自己去問的意思吧。然而我卻動彈小得,廣明看著我,絕望地歎了口氣,逕自走下樓梯離去。


    我像個石膏像直直站在原地,過一會兒輕輕吐了口氣,擦掉額頭上浮出的汗,再用力吸入氧氣,讓自己複活。沒什麽好生氣的,也沒什麽好歎息的,反正廣明也是小梢手下的犧牲品,他的腦子已經被動了手腳(雖然據說是他自願的)。


    我轉身麵對廣明所指的那扇門,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木製的門,而門裏麵…是小梢。


    我往回走。


    反正我們所有的人,再過不久都會被殺光,就算知道時間表跟詳細內容又有什麽意義?


    不,還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令人感覺到不安。


    為什麽不安?


    事到如今…還會有什麽?


    ※※※


    將座位排成馬蹄形,似乎是隻有國民義務教育時期才會做的事,據說上了高中以後,男生跟女生的座位就會被隔開。我不清楚這樣有什麽意義,但我對這件事情卻非常煩惱,這大概是因為伽耶子的關係吧。沒錯,我很擔心伽耶子,如果座位不排成馬蹄形的話,我就無法在課堂上觀察她的表情,而且萬一位子離得太遠,連說話都會很困難。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嚴重的了,卻還有更過分的事情發生,實在是故意找碴。


    是故意的。


    那個老是找我跟伽耶子麻煩的家夥,究竟是誰?是神明、是命運或是偶然?就姑且稱之為“那家夥”吧。我絕對不原諒“那家夥”,隻可惜我沒有力量,無法阻擋惡勢力,畢竟我隻是個小孩,既沒錢也沒力氣,腦筋又不夠聰明,還因此常被大人們欺負…真是無能到了極點。我很清楚自己的沒用,每次一想到這些無能為力的事情,我就會很想哭,就像大人在失意的時候都會想喝酒一樣,隻要心情不好就大醉一場,藉此將難過的事情都給忘記…不,應該說是逃避,而我是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就用眼淚來充當替代品。


    但是我不會哭出來,絕不會哭出來。


    如果哭泣能帶來力量的話,我會拚命哭個夠,如果哭就可以拯救伽耶子的話,那我一定哭個夠,可惜現實世界並沒有那麽簡單,眼淚肯定是無法改變什麽的。卡通影片裏常常會有屍體滴到眼淚就發光複活的場景,但我實在不懂那代表什麽意思?為什麽用眼淚就可以起死回生?我不知道這是誰發明的劇情,隻覺得很矯情很討厭。


    我拿著掃把清理教室地板上的灰塵,一邊思考著仍然無解的問題。即使我還隻是個小孩子…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至少也會判斷什麽問題能解決什麽問題不能。然而就算明知道不能解決,也無法像電腦檔案一樣輕易地刪除,說不想就不想,於是我腦中整天都被這個無解的問題所占據,直到上床睡覺為止。


    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成為預言者,事先排除掉所有會發生在伽耶子身上的災難跟痛苦,但是這種事情隻會出現在漫畫跟卡通還有三流小說的情節裏,不會出現在我所生存的現實世界中,所以我能做的就隻有安慰她,鼓勵她。伽耶子非常敏感,一點點刺激也會對她產生強大的作用,因此也比別人更容易受傷,而且傷得更深,就像一張純白的宣紙,沾到墨水吸收得特別快。我看著畚箕裏的垃圾——麵包屑、橡皮擦屑、紙團、釘書針…這些東西,說得誇張一點,也不能讓伽耶子看到,但我不可能注意到那麽多細節,而且我已經累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妥協嗎?沒錯,就是這樣。


    精二叫我趕快把垃圾拿過去,我突然清醒。這樣下去不行,隻要一想到伽耶子,我就會失神,前不久還在午餐時間忘了吃飯,被導師真千子提醒。其實我很想反駁,說她沒有資格糾正別人,因為最近真千子老師怪怪的,會在國語課的時候把數學公式寫在黑板上,或是在社會課的時候拿出自然課實驗器材,甚至在我們看課程錄影帶的時候,一個人默默地望著地板,表情很悲傷。這個狀況從很早以前就出現了,但最近越來越嚴重,究竟為什麽會露出那樣悲傷的表情呢…啊啊,看吧,又來了,又在想這些。我將畚箕交給負責倒垃圾的同學,然後開始把課桌椅搬回原位。我們班每次打掃都做得很快,不管平常多認真的人,一到掃除時間也會變成得過且過,而且本班聚集了一群不認真的人,隨便擦擦黑板,抹抹桌子,把垃圾交給猜拳猜輸的人拿去倒,這樣就結束了,最快紀錄隻花了十一分鍾。


    我抓起書包就衝出學校,其實回家並沒有什麽特別高興的,可是放學的解脫感勝過一切,雖然這種感覺走到牛路上就差不多消失了,但我還是個小學生,還是會在放學時間忍不住蹦蹦跳跳地衝出校門。經過市中心(其實隻是不到一百公尺的小地方)到達住宅區,我的心情開始變沉重,胸口像壓著鉛塊一樣,呼吸有如歎息。這是意料中的事,我並不想回家,上學很開心,回家卻很落寞…這聽起來很奇怪,因為跟大家都相反,但是我搞不懂為什麽大家都不喜歡上學。雖然念書並不有趣,但是有好玩的體育課,還可以跟同學們聊天,我從來沒有不想上學的念頭,甚至覺得周末假日是多餘的。我這麽喜歡上學,一定是因為不想待在家裏吧,這就是所謂的逃避嗎?


    突然,有股奇特的預感…我在十字路口右轉,迎麵一陣冷風吹來,前方有個人影背對著我,蹲在電線杆旁。越走近越覺得那個身影很熟悉,那是一個女孩子的背影,穿長袖襯衫,深藍色裙子,個子嬌小,手腳都很纖細,頭發及肩。


    是伽耶子。


    我喊她的名字,她似乎嚇了一跳,縮著肩轉過頭來,發現我是誰之後又露出笑容。


    “小廣(kou )。”


    圓圓的大眼睛看著我。


    “你在做什麽?”我忍不住問。


    “你看你看——”伽耶子的語氣像是發現寶物一樣,她稍微移開身體讓我看,是一隻小貓,有著乳牛般的黑白花色,尖尖的耳朵,彈珠般的雙眼正亮晶晶地望著我。一隻可愛到不可思議的,也小到不可思議的貓。


    “很可愛對不對?”伽耶子肯定地強調。“我一回頭就看到它,不知道跟在我後麵走多久了。”說完就用纖細的小手輕輕將貓抱起,小貓眯起眼睛,喵地叫了一聲。“小廣,這隻貓是不是跟媽媽走散了呢?”


    我來回看著小貓跟伽耶子,什麽也說不出口,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此刻在腦中和胸中起伏的奇特感覺,但我知道這不是一種舒服的感覺,而是…不安?為什麽我要感到不安?不懂,也許我隻是想假裝不懂。


    “你要怎麽解決啊?”我看著幼貓,它搖搖尾巴,又喵喵叫了兩聲。伽耶子也很傷腦筋,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很後悔竟然對脆弱敏感的伽耶了說出那麽無情的話。


    “那回家吧,要不要一起走?”


    她笑著接受了我的提議。伽耶子很瘦小,我從一年級開始就跟她同班,所以很確定她真的沒什麽長高,站起來隻到我的肩膀而已。聽說女生會比男生早發育,說不定再過沒多久,她就會比我高了,但我實在無法想象比我高大的伽耶子。


    伽耶子把貓放回地上,揮手


    說拜拜,結果小貓跟在我們後麵,雖然她又說了一次拜拜,但是貓也聽不懂人話。我們開始快跑,踢走一個空罐想轉移它的注意力,還故意拐了幾個彎,然而那隻黑白斑紋的小家夥依舊緊緊跟隨在後,連我們過馬路跑到對麵的公園,它都能追上。


    “一定是把我當成它媽媽了吧。”伽耶子氣喘籲籲地坐在公園長椅上這麽說。


    把伽耶子當媽媽?這比長高的伽耶子更難想象。不管是長大的伽耶子,還是當媽媽的伽耶子,我都無法想象,在我心目中,她永遠都跟現在一樣,水遠都是個小女生。當然,我知道人是不可能停留在小孩子階段的,但我真的希望她可以是唯一的例外。這種話如果說出來一定會遭到側目,所以我沉默不語,畢竟我自己也還是個小孩子。


    “怎麽辦呢?小廣。”溫柔的伽耶子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得幫它找到真正的媽媽才行。”


    “可是…”我也不知所措。“我又不知道它媽媽是誰。”我坐在伽耶子身旁,看著小貓在她腳邊磨蹭。“我們又不懂貓話。”


    “貓不會說話啦。”伽耶子把貓抱到膝蓋上,小貓乖乖地坐著。“對不對?”她自言自語,輕輕撫摸著貓背,小貓舒服地眯起眼。“貓媽媽會很著急吧。”


    伽耶子摸摸小貓的頭,大眼睛水汪汪地。


    又來了,每次都這樣,為什麽她要這麽多愁善感呢?這隻貓跟親人走散了,根本不關她的事吧?根本就沒必要煩惱,沒必要難過…明明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是嗎?世界上發生的種種悲劇,不可能全都往自己身上攬,但她就是想不通這個道理,總是為一些細微的事情傷心(甚至包括報紙跟電視上的車禍意外或死亡事件),同情心實在太泛濫了。


    “今天好冷喔,明明天氣很好呢。”伽耶子靠在椅背上,抬頭仰望著天空。


    “今年特別冷。”我看著已經睡著的小貓。“而且下了很多雨。”


    “很潮濕吧?”


    “對啊。”


    “我不喜歡潮濕。”


    “沒有人喜歡吧,除了蝸牛以外。”


    “可是其實我也不喜歡晴天,因為會想到哥哥,雖然我每天也都想到他。”


    我偷偷瞧著伽耶子,不敢直視她。雖然對身為外人的我而言,那已經是過去的記憶了,但對她而言卻不是,我想…她到死都會一直懷念她哥哥吧。


    “伽耶子——”為了避免氣氛越來越沉重,我扯開話題,反正既然有小貓在場。“我們一起去玩吧,順便幫它找媽媽。”


    “…嗯,好,一起去!”伽耶子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高興得把小貓抱起來親臉頰。“太好了,喵喵。”小貓疑惑地打了個嗬欠。


    不可能找到的,我心裏很清楚,這跟人類的小孩子走失不一樣,沒辦法帶去警察局報案,而且…這隻小貓也有可能是孤兒。我提議之後又開始擔心,如此一來,會不會讓伽耶子更傷心難過。


    “啊——”小貓突然從她手中溜出去,快速跑出公園,不愧是野貓,完全不顧慮在場的人類,但我真是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找母貓,也不用看到伽耶子傷心了…然而我終究還是太大意。


    竟然忘了“那家夥”的存在,那個總是故意傷害伽耶子的家夥。


    小貓衝出公園的欄杆,立刻被人行道上經過的腳踏車撞到,腳踏車失去平衡,騎在上麵的高中生(他穿著附近一所高中的製服)往路旁倒去,發出很大的聲音。車輪喀啦喀啦地轉動著,小貓前腳被撞歪了,躺在地上沒有動靜,高中生摸著頭站起來,眼神很凶惡,我有不好的預感,卻來不及遮住伽耶子的眼睛。那名高中生把小貓當足球一樣用力踢出去,小貓又飛回公園裏,掉在草坪上,什麽反應也沒有,而伽耶子的大眼睛,就這麽直接地目擊了一切。高中生滿意地牽起腳踏車離去,我死瞪著他的背影,卻沒有破口大罵的勇氣。身為一個小孩子,我既沒有力氣,手腳也不夠長,根本打不過比自己大的人。


    伽耶子回過神後立刻跑向小貓,我追在後麵。她蹲在草坪上,輕輕將它抱起,白皙的手變得更加蒼白,連血管看得清楚,我想把目光移開,又覺得這是懦弱的行徑,於是重新觀察小貓的情況。外傷並沒有想象中嚴重,可是尾巴垂著,前腳歪得很厲害,右眼緊閉,口中流出鮮血,身體的毛也染上醒目的紅色。它抬眼望著伽耶子,像是不了解自己究竟遭到什麽變故,微弱地喵了一聲。


    “啊——”伽耶子尖叫。


    “伽、伽耶子——”


    “為什麽…”


    她抱著貓動也不動,肩膀在顫抖,眼中流出淚水,我覺得應該說些什麽,或是做些什麽,卻終究隻能默默看著臨死的小貓。不甘心,好不甘心,為什麽我總是如此沒用呢?


    “小廣…”伽耶子哽咽著。“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冷靜一點——l我聲音低得像在說給自己聽。“不要緊的,它還…還在呼吸對吧?”


    伽耶子把耳朵貼近小貓的嘴旁,然後點了點頭,卻沒有露出高興的表情。的確,光是這樣抱著,小貓最後還是會死。


    如果…如果小貓死掉的話——


    伽耶子腦中會留下新的記憶,悲傷的記憶,這很糟糕,一想到她會逐漸崩潰,我就不寒而栗。伽耶子比一般人還要更敏感,為什麽“那家夥”要這樣對待脆弱的伽耶子,不停地不停地傷害她…我一個人無法保護伽耶子,可是會關心她的隻有我,隻有我一個,我一定要加油,一定要。


    “伽耶子——”我隨即開口。“我們去找獸醫吧。”


    “…獸醫?”她雙眼含淚地看著我。


    “讓獸醫看看,說不定有救。”我將視線移到小貓身上。 “既然它還有呼吸的話。”


    “真的有救嗎?”


    “這我不能保證啊…”如果給她太多希望,隻怕到時候會更慘。“快走吧。”


    我們穿過馬路,跑過坡道,衝進住宅區,冷風和天空和太陽,此刻全都不關我們的事,小學四年級的我們,沒有足夠的腦力去想那麽多現實的事情,我跟伽耶子,光是擔心小貓的死活,就快要筋疲力竭了。路上行人對她懷裏的小貓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回頭告訴她別擔心,一定沒問題的,究竟是什麽沒問題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就是覺得必須要這麽說。這句話就像咒語一樣,感覺說出來就會讓事情變好,伽耶子雖然還在哭,但眼神已經安定下來,懷中的小貓還在虛弱地叫著。


    從錄影帶店後麵穿過一條狹窄的林間小徑,在盡頭有一家“北澤獸醫”,綠色的小屋,有如童話中的場景。我們跑到門口,發現上麵掛著一塊“本日公休”的牌子,為什麽童話般的醫院門口,會出現這種東西呢?而且為什麽會在不是周末假日的時候公休?今天明明是星期二啊,可惡,又是“那家夥”在搞鬼,真是夠了,為什麽要這樣…


    “今天公休?”伽耶子茫然地說道,她一臉錯愕,就像放學回家突然看到自己家的房子變成空屋一樣。


    我繞到後門去看,按了好幾下電鈴都沒有回應,於是又用力敲門,還是一樣沒有回應,我再敲一次,還邊大聲喊著有人在嗎,伽耶子聽見聲音也跑到後門來。我敲門敲到手都痛了,結果…突然傳來門鎖被打開的聲響,一個大胡子男人探出頭來,想必就是醫生了吧。


    “什麽事?”醫生的表情有些不耐煩。


    “呃,不好意思。”我指著伽耶子懷中的小貓。“這隻貓…”


    “被腳踏車撞傷了。”伽耶子往前踏出一步。“結果腳就變成這樣,所以,那個…”


    “今天公休你們沒看到嗎?”


    那名醫生摸著胡子,回答得很不客氣。


    “啊,”我嚇了一跳。“可是,這個…”


    “請改天再來。”


    醫生正要把門關上,我立刻用手腳擋住。


    “拖到明天不就死定了嗎?!”


    “你那是什麽口氣啊?”


    “拜托——”伽耶子站到我身旁,將動也不動的小貓捧在手上給醫生看。“求求你…”淚水不停滴落。“求你救救它!”


    “你們身上應該沒錢吧?”醫生看著我跟伽耶子。“我不做免費的義診,知道了嗎?”


    醫生粗魯地拉開我,迅速關上門。


    我一時之間無法思考,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胸口湧起一陣顫栗。


    居然這麽可惡,簡直難以置信。


    “那家夥”究竟要將伽耶子傷害到什麽地步才甘心?為什麽要做得這麽絕?伽耶子做錯了什麽?她明明是受害者啊。太奇怪了,這絕對有問題,不管是攻擊者還是受害者,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有問題。我用盡全身力氣踹了門一腳,隨即帶著伽耶子離開。路上行人都在注視哭泣的伽耶子和她懷中的小貓,但我們不以為意,沿著原路往回走,進入剛才經過的樹林。其實到樹林裏也沒有任何意義,隻是我們無處可去,什麽也做不了,為何身為小孩子是這麽地無能為力呢?我好想趕快長大,想要變得更高大,更聰明,更強壯,好好保護伽耶子,然而這些希望,都被伽耶子的哭聲淹沒了。


    雖然麵積很小,但這裏畢竟還是樹林,日光都被遮掩,地麵也被樹枝跟雜草覆蓋。我想,自己大概是想逃避吧,才會走到樹林裏,完全是鴕鳥心態。而伽耶子尚未停止哭泣,我回頭叫她別哭,又說小貓還活著…但是她懷中的軀體已經僵硬了,隻有小小的鼻子偶爾才動一下吸入氧氣而已,誰都看得出來,它已經差不多快死了。我蹲下身子,將自己隱藏在草叢間,旁邊有小蟲爬過,蝴蝶像風中的紙片般飛揚,讓人有種逃離醜惡世界的感覺。可惜這隻是錯覺,透過樹木間的空隙,還是看得到車子跟行人的流動。但我就是不想走出去,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永遠待在這樹林裏,不跟任何人接觸,就我們兩個生活在一起…那麽伽耶子就不會再被任何人傷害了。我在腦海中設法克服各種障礙,努力讓這個幸福的隱居計劃更有實踐的可能——在下雪前挖出洞穴,過著不被打擾的生活,洞口蓋上掩護的雜草,還能擋風遮雨,記得要買好十年份的雜誌,用來打發時間,不過漫畫可能很快就會看完,所以隻好買幾本小說放著,還有一定要記得帶毛毯跟棉被,否則冬天會太冷,可是沒有電視很無聊,如果把電視拿來,沒有電也不能看,對了,就自己準備發電機吧,可是那要怎麽充電呢?還有糧食要怎麽辦?洗澡又怎麽辦?


    …行不通的。


    從一開始我就很明白,這隻是一種鴕鳥心態的逃避而已,當自己無路可逃,被逼到絕路時,必然會出現的妄想。太陽光從枝葉間灑下來,照射在我跟伽耶子身上,卻再也照不到小貓身上了,我覺得好悲哀。


    “小貓…”伽耶子將貓兒放在地麵上。“對不起,”她用沾了血的手擦掉淚水。“對不起,對不起——”拚命忍住哽咽,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歉意。“對不起。”


    “伽耶子,這不是你的錯。”我說出沒有安慰作用的話。“所以不要耿耿於懷。”


    “是我害它變成這樣的。”


    “不對,”我指著小貓。“是它…是它自己要跟在你後麵的吧?”


    “可是它死掉了…”伽耶子雙手撐在地上俯視著小貓的屍體,隨即又哭了起來。


    這時候,我發現樹林的另一端有人站著,那個人正直直地盯著我們看。雖然被枝葉擋住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應該是個男的,旁邊好像還停了一台腳踏車。腳踏車?啊啊,可惡的腳踏車,我忍不住皺起臉孔。伽耶子沒有發現男子的存在,還在流眼淚,即使她的淚水滴在小貓身上,小貓也沒有突然奇跡般地複活。看吧,這就是現實,隻有在電視上,眼淚才是萬靈藥。


    那名男子抬著腳踏車走進樹林裏,不顧車輪在樹木間擦撞,筆直地朝我們接近。


    …他是誰?


    看起來差不多是讀高中的年紀,但不是那個撞傷小貓的高中生,衣服不一樣,他穿著紅色的上衣跟深色牛仔褲。走到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把腳踏車放下,開始推著走。


    “你們是在幽會嗎?”那名男子邊走邊問,聲音比同齡者要來得高。“現在的小朋友員是前衛呢,居然在性方麵這麽開放啊。”


    這股開朗的聲音,在看到僵硬的小貓後突然中斷,他把車停好,蹲在小貓旁邊,然後看了伽耶子一眼,問我怎麽回事,表情很認真。我隻猶豫了四秒鍾,就跟他說明事情經過,從遇到小貓,到腳踏車肇事,還有高中生殘酷的一踢,加上獸醫的無情對待,全都一口氣說完。當然我知道就算說了這麽多,小貓也不會複活,我也知道自己的責任跟伽耶子的悲傷並不會減輕,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說。大概是想得到幫助吧,因為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逃開“那家夥”的威脅。男子聽完我的話,靜靜地放下雙手,說這真是太不幸了,然後他摸著小貓的頭,低聲地說要幫它做墳墓。伽耶子用沾滿泥土跟血液的手擦掉眼淚,濕潤的眼眸望著男子,男子點了點頭。我不懂那是什麽意思,是一種暗號嗎?伽耶子站起來,顫抖著說要蓋個漂亮的墳墓。


    “就為它蓋個豪華的墳墓吧。”男子也站了起來。“越豪華越好。”


    他從腳踏車的籃子裏拿出鏟子(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開始挖土,而伽耶子就去收集小樹枝跟樹葉還有果實,我也想幫忙,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隻好默默地看著他們行動。伽耶子抱著滿滿的枝葉跟果實回來,已經停止哭泣,男子看了她一眼,接著把小貓的屍體輕輕放進挖好的洞裏,再把鏟子交給伽耶子,她接過來,沒有立刻動手,安靜地看著鏟子,彷佛那上麵刻了什麽重要文字一樣,過一會兒,才開始將士填進洞裏。然後鏟子輪到我手上,我也跟著把土填進洞裏,安眠在洞中的小貓被蓋住了,男子負責完工。接下來我們又用樹枝跟樹葉做裝飾,等大功告成,伽耶子就站起來,低頭看著這個墳墓,就像小孩子蓋的秘密基地。


    “別忘了供品喔。”男子回到腳踏車旁,從後麵的正方形箱子拿出一瓶養樂多。“可惜沒有牛奶,不過同樣是乳製品,將就一下吧。”說完就打開蓋子,放在墳前。


    “那裏麵全部都是養樂多嗎?l伽耶子看著腳踏車後座的箱子。


    “嗯,我正在送貨啊。”


    “那這瓶怎麽辦?”


    “沒關係啦,小事一樁。”男子笑了笑。“如果這個世界連少了一瓶養樂多都要計較的話,那我早就去自殺了。”


    “呃——”我對他低頭致意,這不是客套,是由衷的感謝。“謝謝你。”


    “我什麽忙也沒幫上啦,又沒有把貓救活。”


    “不對——”伽耶子抬頭看著他。“你對小貓這麽好,光是這份心意就…”


    “光是這份心意?聽起來好悲哀啊。”男子的聲音像參加葬禮般悲觀。“這不是小朋友該講的台詞喔。”說完伸手拭去伽耶子臉上的泥土。“知道嗎?”


    “嗯…”伽耶子聽不懂他的意思,表情很茫然。


    “發生這種事情…你們一定覺得很痛苦吧。”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誰都不想死的,畢竟天無絕人之路啊。”


    “你在說什麽?”


    我抬頭看著他,感覺彼此身高明顯的差距,這就是大人跟小孩,令人絕望的差距。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太懂,真傷腦筋。”男子困惑地皺著眉頭。 “那我要繼續去途貨羅。”說完他就抬著腳踏車離開了,後麵裝滿養樂多的箱子搖搖晃晃地,看起來好危險。


    “…那個人,你認識嗎?”


    男子消失後過了一會兒,伽耶子才突然望著樹林盡頭問我。


    “不認識啊。”我搖搖頭。“根本沒見過。”


    “那他是誰呢?”


    “這個嘛…”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也無從回答。“嗯,總之不是壞人。”


    伽耶子點點頭,沾著血液跟泥土的臉朝我微笑,我放心了,托那名神秘男子的福,伽耶子受到的傷害稍微得以平撫。可是這一次…不,是每一次,光憑我一個人根本無能為力。我什麽都沒做,如果不是那名男子幫忙蓋了墳墓,又拿來養樂多,那麽伽耶子大概還在為小貓的死哭泣吧,而且受到的創傷會難以想象。我打從心底感謝他,默默地眺望被樹木遮蔽的天空,然後將視線轉向小貓的墳墓,在那泥土下麵,傷重不治的小貓正安息著。養樂多已經開始變溫了,我悄悄觀察伽耶子,雖然兩眼還很紅很腫,大致上應該沒事了吧,沒有任何危險的跡象。這種惡意的捉弄,就到今天為止。


    我不會再讓伽耶子受到任何傷害了。


    每一次伽耶子遇到悲傷的事情,我總是一再地這麽發誓,然而我的“到此為止”,卻從未實現過,所有的不幸跟悲劇,還是一再一再一再一再地找上伽耶子。身為無能為力的小孩子,我根本沒辦法與之對抗,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堅決要守護伽耶子,絕對不再讓“那家夥”為所欲為。


    “回家吧。”


    伽耶子輕輕點頭.但我其實…不想走出這片樹林。我不想離開小貓的墳墓,不想回到外麵的世界,甚至願意代替小貓躺在墳墓裏。可是如果真的這麽做,那誰來保護伽耶子?除了我以外根本沒有別人,所以我不能讓伽耶子獨自一個留在世界上,她太容易受傷了。看看她的表情吧,彷佛被全世界強奸一樣,必須要有人好好守在身邊,這個責任隻有我能擔當,所以振作吧,不要退縮。


    我們離開了小貓的墳墓。


    這片樹林,應該不會再來第二次了吧。


    注1:甲村一義,日本新生代搖滾創作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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