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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和“她”的關係漸行漸遠,即使工作百般無聊,我與“宏子”的往來依然持續著。現在…與其說是持續的作用力,應該說是累積的情感念力效果驚人。也許這隻不過是腦中一廂情願的幻想,是我對自己的洗腦,但戀愛這回事,本來就是建立在本能跟自我催眠的基礎上,沒有人能否認。戀愛本身就是一種以謊言構築而成的堅固幻想。


    《嗨————(笑)


    剛才回到房間,還在想說都沒人寄信給我呢…


    哈,怎麽這麽巧?


    我們兩個果然是雙胞胎,有心電感應。


    我房間現在好熱喔,可是關掉暖爐又會變很冷。


    每天都在為同一件事情傷腦筋(笑),手腳冰冷真的很麻煩。


    還是喝喝養命酒好了,調養生命的酒…名字取得真好呢(笑)。


    >最近真的沒在看電視…,.


    >我以前是個電視兒童喔。


    >連早上七點的卡通都不會錯過(笑)


    哇,好懷念。


    我以前是更嚴重的電視兒童喔(笑)。


    那時候沒有自己的房間,電視就放在書桌旁,我每次都假裝用功,其實在偷看電視(就算沒看電視也不會念書)。


    我家電視都是開一整天的(笑)。


    現在跟那時候完全不能比…現在變成比較迷電腦了,雖然我也不是電腦高手。


    真想當個電腦高手啊…可是看工具書好累喔…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工具書啊?周遭又沒有那種電腦魔人。


    大哥哥,幫幫我吧~~可是大哥哥好像也是個電腦白癡耶?你會用預錄係統了嗎?


    …咦,我幹嘛叫你大哥哥啊(笑)。


    不過滿好玩的,就繼續這樣叫好了。


    嗯,就這麽決定了。


    >啊,我可不是變態喔~


    >我是帥氣的大哥哥(這句話六成是謊言)


    厚,反應很慢耶。而且什麽叫六成是謊言啊…


    咦,那是說有四成是真的羅?


    好吧,那再連絡喔——》


    我想見“宏子”。既然已經跟“她”分手了,就沒理由阻止這股衝動。可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我沒辦法打出“碰個麵吧”這句簡單的話,對自己毫無自信。雖然覺得自己長相不差,但是在服裝穿著方麵,如果以滿分十分來看,頂多就隻有五到六分的程度而已吧。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沒有任何興趣或嗜好,連聊天的題材都沒有。即使在信裏聊得這麽起勁,終究隻是文字而已,談話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定會結結巴巴,一定沒辦法說出讓“宏子”開心的話來,萬一陷入那種情況,場麵就冷掉了,她對我的印象也會大打折扣。現在的我不能失去“宏子”,必須避免這個結果發生,所以還不能去見“宏子”,絕對不行。


    “哎呀,你好像還是一樣都不出門呢,會悶到發黴的喔。”


    無奈老天爺就像小孩子般任性,在我為見不見麵費盡心思的時候,安排一個陌生人從天而降。


    沒錯,就是鏡創士。


    “咦…今天又要把我趕回去嗎?傷腦筋耶。”


    明明小我一歲,卻把我當笨蛋耍,老是語帶諷刺,差勁透頂的家夥。偏偏長相又無懈可擊,說起話來更是頭頭是道,讓人更加生氣。這家夥不停嚐試跟我接觸,積極到莫名其妙的地步,從認識的那一天起,幾乎每天都拎著啤酒跑到我住的公寓來。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目的…對,他一定是有所企圖的。如果不是,有誰會想跟我這種缺乏社交性又過度神經質的膽小鬼來往?


    我一邊防備著鏡創士,一邊照常過自己的生活。不去想換貼紙的工作有什麽意義,卻過度在意周圍的眼光,雖然手頭上沒什麽錢,但維持生活也不算困難,周末哪裏也不去,整天躲在自己的堡壘,享受跟“宏子”通信的樂趣(但“宏子”是個普通的高中女生,周末常會跑出去玩)。我對這樣的生活感到滿足,甚至感到享受,雖然失去了女朋友,卻並不特別難過(才怪)。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這種狀態想必隻是讓人唾棄的逃避跟精神上的自慰而已吧,但對我而書,這就像在夏威夷度假一樣,是真正的娛樂,沒有說謊也沒有逞強。隻有那些獨立製作拍攝電影的導演,才能理解我的想法。對於我們這種用孤僻來封閉自我的生物,同情是多餘的,隻要願意體諒就好了。如果不能諒解,就請當作我們不存在吧。


    “嗨,晚安啊——”鏡創士照慣例從電線杆旁出現。這家夥埋伏在公寓前等我回來,是不是應該報警處理?“真是有精神的表情呢,看來像你這種人也是可以找到生存意義的,實在讓我很意外啊。”說完就拿起隨身攜帶的數位相機,拍下我的表情。世界在一瞬間變成白天,閃光燈很刺眼。“這是比較舊的機種,體積跟重量不夠輕巧,可是畫質好得沒話說喔,完全把你陰暗的外型跟充滿希望的表情都拍下來了。”


    “喔。”


    我揉著刺痛的眼睛,從他身旁走過。


    “不要回答得那麽敷衍嘛。”鏡創士像月球漫步一樣倒著走,從後麵跟上來,又開始打擾我。“真是不成熟。”他在黑暗中輕笑,眼神犀利,嘴角帶著酒窩的陰影。這個混蛋,隻是碰巧長得好看,沒必要刻意耍帥吧。


    “我才沒有不成熱。”


    “真的?”他把相機鏡頭對著我。“那我拍給你看吧,讓你看看自己不成熟的一麵。”


    “不必了。”


    “我問你喔,你的人生快樂嗎?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嗎?”他調整焦距,對著我的臉特寫。“工作的內容…嗯,算是沒得選擇,但是下班後的自由時間,都被你浪費到哪裏去了呢?既沒有上街,也沒跟朋友去玩,而且也看不出有什麽休閑興趣。”


    “羅唆,閉嘴。”


    “你已經跟女朋友分手了吧?那不就沒事做了嗎?因為你根本沒有朋友不是嗎?我可是很清楚的喔。”


    “閉嘴。”


    我瞪他一眼,可是鏡創士充滿自信和傲慢的眼眸被鏡頭擋住,完全產生不了效果。


    “那我再問你一次,這樣作繭自縛的人生,到底有什麽樂趣?”


    作繭自縛隻是你主觀的說法吧。對我的人生根本就不了解,隨便用一句話就推翻,你才是無知的小孩子。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對於自己的生活,對於自己的人生,我感到很滿足。交一堆朋友,每天留連在ktv跟居酒屋,和女朋友去高級餐廳吃飯,一夥人到湖邊露營烤肉…這樣的人生,我的確很羨慕、很憧憬,也很渴望,這種心情我並不否認。可是那是我夠不到的夢想,又高,又遠,又模糊…總而言之,確實是我得不到的東西。如果非要強求,就隻能去拜托算命師,或是參加什麽奇怪的心靈啟發課程吧。但是透過這些東西所得到的,有九成都是謊言,所以我不靠任何人,隻走自己要走的路,尋求屬於自己的幸福,那就是我心目中最大的幸福。這樣的努力和決心居然被人用“作繭自縛”來形容,實在很不服氣。不過無所謂,反正我也不需要別人的了解,從一開始就有覺悟了,因此對於鏡創士所說的話,我不願做任何回應,就當作耳邊風吧。我再度從他身旁走過去,這次他沒有追上來,而是問我回到公寓裏都在做些什麽,可惜我並沒有義務要回答他。


    回到房間裏,打開橘色ibook,我的秘密武器。懶得開電燈,隻有液晶螢幕發出微弱的光芒,周圍一片黑暗。具像躲在山洞裏啊,我不由得苦笑。自己挖一個洞躲進去,不肯走出來,也沒人來拯救…咦?拯救?我在期待些什麽?有什麽好拯救的?我又不是不小心掉進洞裏,是自己挖出洞來,自己決定要留在裏麵的,還說什麽拯救不拯救。這種字眼背後隱藏著對別人的


    依賴,以及對外界的渴望,不行,不行,我不能否定自己的行為,如果否定自己就一無所有了,就像站在懸崖上的邊緣人。真糟糕,我急忙尋求內心的快樂,打開信箱確認郵件…有信了,趕快看——


    《晚安安,今天好嗎?


    最近啊,覺得越來越適應這個班級了(還真慢啊)。


    雖然未來會怎麽樣也不知道,總之…覺得安心不少吧。


    看吧,我才不是那種會被欺負的類型(笑)。


    不過啊,考試結果糟透了~~這是怎麽回事?我居然放任自己到這種地步?


    今天看到我同學在用功,就潑冷水說“幹嘛那麽用功啊?”,結果我同學還回答說“嗯,我想報名推薦甄試”。


    哎呀呀…我已經不可能通過推甄了,化學一直不及格。


    素行不良,又是翹課又是遲到的,而且今天檢查服裝又被叫出去了。


    太過分了(笑)


    我同學有跟以前的導師說過我是天生發色比較黃,拜托老師放水,結果檢查到我的時候,那個老師竟然不見了;


    唉,算了,反正我同學也一起被叫出去了。


    我號召同類一起來染黑,已經組成一個染發團體了(笑)。


    不過大家真的都會乖乖染黑嗎…


    其實我們一家人的頭發本來就是褐色的喔,不過當然還是比現在的顏色深一點啦。


    還有啊,服裝(應該說頭發)檢查是在大太陽下進行耶。


    很奸詐吧?就算沒有染過,站在陽光下也會看起來比較黃啊!


    真是的…連老師自己都是褐色的啊(笑)


    唉,反正我也沒有要報名推甄,而且已經被抓過好幾次了,就隨便他啦~


    應該說,一開始我就跟推甄無緣了吧(笑)


    …因為我成績不夠好,而且是那種喜歡用考試一次定勝負的人(笑)


    啊,我又在自言自語了,不好意思啦;


    啊,對了!大哥~上次你在信裏麵說“有交到男朋友記得介紹給我認識”,那我也同樣要求你喔!


    交到女朋友的話,請介紹給我認識吧(笑)


    …不準你說“交不到”!如果你交不到的話,那我也一樣(笑)


    未來的事誰也不知道喔!


    大哥你一定會遇到好對象的,嗯,一定(我是預言家嗎)。


    就算沒遇到,呃,那個,還有我啊(笑),所以放心吧!


    那就這樣羅,不好意思我話這麽多。


    晚安~~掰掰~~》


    據說田鼠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長期在地底下生活,失去作用的眼珠逐漸退化所致。如此說來,我也有某一部分正在退化當中吧,好比說藉著文章來自我安慰,那也算是一種退化吧?我花了一個小時來打回信,從頭到尾看過一次以後就寄出去。從洞穴裏發出的郵件,聽起來有點好笑,也有點想哭,但我將這些情緒的衝動都忍下來了,因為笑出來太殘酷,而哭出來又太滑稽。我的人生是一出失敗的笑劇,寧願待在洞穴裏不出去,完全是個憤世嫉俗的年輕人,這就是我。深夜一點,再收信一次,“宏子”又來信了,我回信之後,鑽進被窩裏。


    隔天,下了班回到家,立刻打開信箱——


    《晚安~~


    我好早就想睡了(笑),該去鋪棉被羅。


    不過,今天天氣真好呢~


    最適合出遊的天氣!可是,卻有兩個人悶在屋子裏(就是我們兩個)。


    >隻有老人家才會在一大清早起床啦。


    我最近真的好會睡喔,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


    真危險,一定有問題。


    啊,對了~~


    其實…昨天我去跟大學生聯誼耶(爆)。


    大哥不要哭喔(笑)。


    結果覺得那幾個大學生都不怎麽樣,應該不會發展成戀愛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嗯——今天長話短說,因為我想睡了(笑)


    掰掰!》


    果然…我又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是嗎?“宏子”是個活生生的人,即使隻用文字作為通信方式,但發件人跟收件者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早應該想到這一點的。


    三天後,我收到“宏子”的回信。內容非常簡單——


    《晚安~


    呃,跟你報告一件事。


    就是啊,我跟那天聯誼的其中一個大學生,已經開始交往了。》


    ※※


    不自由的我,待在自己房裏享受僅有的自由,坐在布滿皺折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時節已經進入七月了,卻跟出不了監獄的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一家人是跟世界脫軌的,不管我們發生什麽事,這個世界都不會伸出援手。當然,我們的心態也是一樣,即使世界滅亡,也跟這間屋子裏的我們沒有關係。脫軌的程度如此深,是道已經深到極限的鴻溝,隻要任何人稍加施力,其中一方就會崩塌。這幾天我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破滅的預感,在我腦中浮現好幾次。


    我離開床麵,走到書桌前,將抽屜裏的素描本全部拿出來,仔細地將自己描繪的作品一張一張翻閱,就像把雙眼當成顯微鏡一樣。隻要稍微有一點點覺得不好的地方,或是不成熟的技法、不必要的修飾,就把那一頁撕下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我默默地進行著這個工作,感覺這彷佛是一種“自我賦予的使命”,然而我其實也從不把使命這種東西當一回事,我隻是為自己除去不滿意的部分,不需要所謂使命的名目,隻有自我滿足的心理。原本有一點五公分厚的素描本,最後隻剩下兩公厘左右。減肥成功,瘦了不少,而且減掉的都是多餘的贅肉。將素描本放回原處,把散落的紙屑丟進垃圾筒,接下來就是油畫——掛在牆壁上的十四幅悲劇。我拿著小刀仔細觀察,這些棲息在畫布裏的傲慢生命,隻分成好的跟不好的兩種,毫無妥協的餘地,稍有瑕疵就立刻淘汰。然後從牆上拆下十一幅宣判死刑的瑕疵品,用小刀刺進畫布中央,一口氣割開。畫布產生裂痕,山丘、花朵、天空,都一分為二。屍體丟進垃圾筒,卻沒有帶來任何埋葬的感覺,我拿起畫架用力一摔,垃圾筒被撞倒,裏頭的東西散落出來,畫架的木框也歪了。嗯,得到滿足。


    房裏隻剩下滿意的藝術作品,我走出房門,收起手中的小刀,放進口袋裏。不用看鏡子也知道,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但我此刻卻不明白,到底自己想做什麽,想得到什麽,我到底在尋求什麽。是破壞嗎?修複嗎?還是某種完全不一樣的念頭?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己想讓故事進行下去。


    在我的衝動底層,存在著最大的潛意識,就是“進展”。


    然而這裏終歸是個監獄,如前所違,跟外麵的世界仍舊脫節,在這個特殊的狀態下,我所期望的進展是否能夠實現呢…算了,無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本來就是不變的道理。


    瞬介的房間到了。


    “大哥——”我敲敲門。“大哥——”


    門過了一會兒才開。偉大的酗酒國王從門縫間露出臉來,用不耐煩的聲音,問我什麽事。


    “可以進去嗎?”我的語氣一如往常。“我有話跟你說。”


    瞬介的眼神有幾分懷疑,又帶著幾分心安,叫我進去裏麵。他的房間有我房間的三倍大,但是融合了植物園跟圖書館兩種主題,放滿了植物跟相關書籍還有研究工具,等於沒有移動的空間。最裏麵的空地被綠色盆栽占據,而書籍跟文件到處分散,等於沒有可以稱之為地板的區域。瞬介從淹沒在植物堆裏的書桌後麵拉出椅子給我坐。


    “你的房間還是一樣。”我開口說話,順便吸收氧氣。“真是驚人啊。”


    瞬介沒有回答我,沒有像平常那樣說出三流肥皂劇的台詞。桌上照慣例放著白蘭地的瓶子,他拿起酒瓶走到我背後。


    “大哥…”我的手指在膝蓋上交握,感覺到嘴唇微微顫抖著,準備開口:“你…”


    青色與白色的火花。


    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蒙朧的強烈的閃耀的光芒,有如貼上金箔的馬賽克壁畫,周圍帶著棉花糖般的濃霧。


    眼球的深處有股銳利的熱度,後腦勺像著火一樣發熱。


    以及,疼痛。


    濃霧漸漸散開了,眼前的景象好奇怪。幾秒鍾前我低頭俯視的地麵,如今在我右側像牆壁一樣豎立著,上麵緊貼著失去地心引力的書籍。


    不…不對——不是那麽回事。


    是我摔倒了。從椅子上摔下來,倒在地麵上。


    眼前的火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換成濃豔的紅色占據了我的視線。後腦勺很痛,就像被電鑽直接刺進頭蓋骨那麽痛,我痛得受不了,想伸手去按住,卻全身無力。是受到衝擊導致神經線路故障了嗎?衝擊?我努力轉動眼球,抬望那個讓我受到攻擊的凶手。


    瞬介盯著我瞧,手上拿著沾滿血跡的酒瓶。


    瞬介將酒瓶往後一丟,大概是沒有蓋起來吧,裏麵的液體飛濺。被血染紅的酒瓶落在植物區,琥珀色的液體呈放射狀朝周圍擴散。瞬介仍然看著我,我想爬起來罵他,但身體還是不聽使喚。混帳東西,快給我起來啊。我痛罵總是無能的自己,並不期望憤怒跟悔恨能轉化為原動力,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情緒,可惜身體還是不肯動,我注意到喉嚨可以發出聲音,聲帶還會振動,那就不要緊了。隻要,隻要還能說話,就可以跟這個世界聯係,此刻的我至少比人魚公主有利。於是我對瞬介開口,嚐試與世界產生連線。


    “爸…爸爸是你殺的吧?”瞬介的眼眸沒有產生任何變化。“為什麽要殺、殺死他?”我繼續讒話,積極表達情緒。“為什麽…為——”


    “名偵探先生——”瞬介選擇慣用的戲謔語調,我對他感到微薄的善意跟強大的悲哀,這個男人直到這種時候,仍是個演員,說不出屬於自己的話來。“你的意思是,殺死老爸的凶手是我?喂喂,這個玩笑開得太過火了吧。”


    “你到底…到底要演到什麽時候?你…還演得下去嗎?”此時此刻,我已經丟開長久以來扮演的那個“我”,何必一直使用敬語說話,真惡心。“適可而止吧,用你自己的話來講,用自己的話。怎麽樣?老、老哥。”


    “很抱歉,我可沒承認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證據才行喔。”


    我很震驚,他沒聽到剛才的話嗎?瞬介並未回應我的要求,難道…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該不會要把這出荒謬的短劇演到最後一刻吧,甚至無視於觀眾席傳來的噓聲。


    “別、別鬧了。”


    被打破的頭劇烈疼痛,不用去摸我也知道頭蓋骨肯定受傷了。一度散開的濃霧,重新企圖占據我的視線,呼吸開始急促。


    “很抱歉,我可沒承認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證據才行喔。”


    瞬介又說了一次,然後點燃香煙,很用力地吸了一口。這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全身湧起攻擊的衝動,感覺到頭部噴了很多血,腦中有一座憤怒的活火山。


    “證據?”然而現在的我什麽也做不到,沒辦法揍他,也沒辦法殺了他,所以隻能說話。


    “證據是嗎?很…很好,隻要照遊戲規則來,你就會聽清楚了是嗎?那就來吧。”我覺得聲音像卡著痰,結果真的有血塊從嘴裏吐出來。“咳,呸…隻要先找出大聲播放《鎮魂曲》的理由,接下來就簡單了。”


    “很棒的起頭呢,真的。”


    “啊?”


    “請繼續,名偵探先生。”瞬介邊帶著笑邊抽煙。


    “播放《鎮魂曲》,是為了不著痕跡地接近爸爸…沒錯吧?”瞬介沒有任何反應,但我依然邊咳著血邊繼續講。“《鎮魂曲》突然傳來,我們就會跑進爸爸的書房,這樣你也可以裝出驚訝的表情,跟著一起進去,那就是你的詭計沒錯吧?”紅黑色的血流進眼睛裏,連眨眼也很困難。“不過這跟實際上發生的情形有點差別,原因是出在小柳身上嗎?”


    “沒想到管家是這麽礙事的東西呢。”瞬介把煙蒂丟在地上。我模糊的雙眼看到他身後的植物彷佛正在蠢動,是象征主人的情緒嗎?“老爸實在太粗心了,忘記吃藥結果引起小柳爺爺的注意。”


    “忘了吃藥,不是正好幫助計劃進行嗎…”


    因為瞬介的反駁,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句台詞,想讓他知道我已經洞悉一切,盡早結束他的表演。說話真辛苦,體力上跟精神上都是。


    “說起話來還員像個偵探呢。”


    結果瞬介隻是嘲諷地笑著,似乎完全沒受到打擊。


    小柳的出現雖然跟當初預定的計劃多少有些出入,不過大致上事情都有照計劃進行吧。反正…反正你還是可以跟著我們一起進去書房。”我沒空理會他的嘲諷。“但是這時候發生意料之外的狀況了,對不對?”我刻意停頓一下,等待瞬介的反應。他叼著煙動也不動,這是不是也可以當成是一種反應呢?“那就是在《鎮魂曲》開始播放之前,書房傳出亞以的聲音。在你跟父親的計劃中,不包含亞以在內吧?”


    “至少在我的計劃中沒有啊。”瞬介點燃第二根煙,才吸一口就丟到背後。“那是老爸跟亞以擅自決定的,不幹我的事。”


    “…果然,我也不覺得你那個驚訝的表情是裝出來的。”


    “哈,觀察力真敏銳呢。”


    “應該被揭發出來的…不是亞以,而是你才對。”手可以動了,我擦掉臉上的血。“先聲明,你跟爸爸的所作所為,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所以……不要扯沒意義的謊。我邊說明詳情邊跟你對證,如果有哪裏說錯,請你提出來。”


    向凶手尋求協助的偵探,真是前所未聞啊。”


    “是嗎?”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什麽史無前例的事情。“那麽首先我想要確認的是,我們打開門鎖衝進書房的時候,爸爸是不是還活著?”


    “沒錯,他還活著,那是偽裝的。”瞬介老實回答。


    “那個血漿…咳——”血不受控製地吐出來。“…是怎麽弄到手的?應該不是叫廣明去買的吧?”


    “當然,萬一他去跟小梢講,我們就倒黴了。”瞬介回頭看了一眼。“那不是血漿。”


    “不是…血漿?”


    “是真的血啊。”


    瞬介走到書桌前,我調整脖子的角度看過去,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支針筒,我懂了。


    “你抽了自己的血,灑在棉被上嗎?”


    “因為西紅柿醬行不通啊,我跟老爸可是被這東西整死了,刺那麽多下,手臂都變得像吸毒者一樣,癢得我受不了。”他邊說邊卷起袖子,手臂上布滿像被蟲子叮咬的痕跡。“這麽說來,刀子的詭計也被看穿了嗎?”


    “刀刃的部分已經拔掉了吧?”我沒有等他回答,不想浪費體力。“隻是把刀柄的部分放在肚子上而已,真幼稚。”


    “答得好。”他響亮地鼓掌。“你說得沒錯,我服氣了。不過那把刀做得很成功吧,要處理成那樣很不容易的,必須先用尖銳的東西把刀刃的根部…”


    “作業程序就不用講了,殺人的程序比較重要。最先碰觸到裝死的父親的…就是你,大哥。記得嗎?”


    “當然。”瞬介點點頭,歪著嘴角。


    “小柳本來要跑過去,你製止他,然後以觀察脈搏為借口,抓起爸爸的手腕。對,就是這個時候…你把有毒的細針紮進爸爸的手裏,那是從植物當中抽


    出的毒素吧?”這是沒有根據的猜測,但我非常確信。“我不知道毒素的名稱還有對人體的影響,那跟亞以會經讓爸爸喝下的,是同一種毒嗎?”


    “沒錯。”瞬介像在表演般點點頭。“喝進肚子裏沒什麽大問題,可是注射到血管中就下一樣了,尤其對心髒不好的人更是厲害。”


    “在你真正殺了父親之後,又叫我去摸他的脈搏,確認已經死亡,然後在大家離開去找亞以時,回到書房插進真正的刀子。這樣…在處理屍體的時候就不會被懷疑了。”我的聲音也許正在顫抖。“那把隻有刀柄的道具已經丟了嗎?那可是唯一的證物啊。”


    “在這裏。”瞬介用力敲著抽屜,有如積壓了多年的怨恨般。“我什麽東西都要收進這裏,連三年前女友分手時送我的餅幹都放在裏麵,要不要吃?”


    “大哥——”該進入主題了。“為什麽要計劃這出戲呢?”


    “發起人是老爸。”


    “爸爸?”


    “老爸想要治療小梢的腦袋。”瞬介沉靜地說:“可是那必須要離開這棟屋子才行,所以老爸才打算把自己偽裝成屍體,瞞過小梢的耳目。”他無趣地苦笑著。“我跟你們不一樣,我不能接受現在的小梢,所以決定幫忙。”


    “我也不能接受啊。”


    “不用那麽急著反駁。”


    瞬介沒有看我,視線在書櫃跟盆栽之間徘徊。


    “我怎麽能接受…我——”


    話還沒說完,血又流得滿臉都是。我邊擦邊喃喃自語,手指不停顫抖。


    “你已經接受了。”瞬介背對著我聳聳肩。“在星野家這個舞台,接受星野朋郎這個角色。”


    “什麽意思…”


    舞台?角色?那是我要說的話才對,究竟誰才是一直忠於角色的演出。


    “在這裏你可以成為主角,所謂維護世界的勇者,跟破壞世界的小梢對抗,沉浸在自我滿足當中。”


    “不對!”


    “你很討厭我吧?”瞬介眯起眼睛。“不管事情如何演變,我都能在舞台上演得徹底,你很受不了吧?這就是同性相斥。”


    “我沒有!”


    絕對沒有,我對這個世界跟舞台都是否定的,不可能陶醉在其中。這是我跟瞬介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差別,這點非常確定。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一口氣下降了,頭部流出來的血滴在地板上,視線越來越模糊。


    “但是我不能坐視這個舞台崩壞。”瞬介眼神銳利地盯著我。“我不能像你一樣,把自己的死也當成表演的一部分,更不能像亞以或廣明那樣,沉浸在贖罪的妄想裏,所以就利用了老爸的計劃。你知道嗎?其實連老爸也都不想死。”瞬介搔著布滿胡渣的臉頰。“將計劃付諸實行真是有意思呢,要抽血,做假刀,就像學校的表演活動一樣。而且為了不被發現…尤其是不能被小梢發現…還要偷偷進行。”


    “這個費盡苦心的計劃,是被你自己破壞的,怨不得人。”


    我一回嘴,又吐出血來。


    “你也聽到亞以的聲音了吧?一切都是從那開始的。”瞬介像個孩子般低著頭。“原本是要讓老爸離開這棟屋子,救回小梢也救出我自己,讓舞台回複到原狀的,可是當我一聽到亞以的聲音從書房傳出來,突然就像開關被切換了一樣,所有使命感都消失了…就這樣啪地一聲。”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鼻孔也開始流血了,感覺身體隨時會倒下。“那又怎樣了?”


    “舞台已經毀掉了,亞以跟老爸各有盤算,亞以想被殺,但是老爸不想,一切都毀了。這個舞台已經完全不可能回複了,都沒得救了,演員根本不按照劇本來演!”瞬介突然激動起來,隨即又恢複沉靜。“舞台的功能停止了。”


    “所、所以——”


    有股異味…燒焦的味道。


    “所以我就把它毀掉,不落幕也不行。”


    瞬介背後有一個書櫃在冒煙,轉眼間就被火焰包圍了。


    到底怎麽回事?我想起來了——瞬介丟掉的煙蒂,打破的酒瓶——可惡、可惡可惡可惡。火勢冒到天花板,逐漸擴大範圍,旁邊的盆栽被燒到,葉子詭異地扭曲著。熱風從我們身旁吹過,傷口很痛,感覺快失去意識了。


    “怎樣,朋郎!”瞬介大聲叫喊,雙眼通紅。“我把舞台毀掉了,你辦得到嗎?不能沒有舞台的人,是你!”他完全不在意背後猛烈的火勢。“我已經毀掉舞台了,你還站在毀棹的舞台上,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你明白了嗎?”


    “閉嘴!”


    “連閉嘴都說出口了,別用那麽戲劇化的說法,你還站在舞台上嗎?”火焰穿過空氣,發出怒吼聲。“枉費我都把舞台給燒掉了呢。”


    “我才沒有…”


    我否認瞬介的說法,即使他說得再有理再正確,我都絕對要否認。虛假的世界,布景般的家庭,一群飾演和樂家庭的演員,破壞,跳脫,那就是我的舞台嗎?我才不承認。伸手擦去流滿整張臉的鮮血,我一步步接近瞬介,不顧雙腳的顫抖,執意朝他走近。瞬介隻是緊盯著我,動也不動,一到達他麵前,我就將小刀架在他脖子上。


    “嘖——”瞬介撇撇嘴。“殺了我又能怎樣?”


    “天曉得。”我真的不知道。


    “我來告訴你吧。”他的聲音意外地平穩。“什麽也不會改變。”


    “不試試看怎麽會知道…”


    火勢越燒越旺,已經將對麵的牆壁完全覆蓋。熱風溫度上升,無法動彈的植物們都已經被吞噬,火苗批哩啪啦地炸開。


    “那你就殺殺看吧,實際動手殺殺看,就能證明我剛才說的話了。快啊!”


    我握刀的手微微施力,嚐試從客觀的角度看待情勢,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結果嗎?是我所尋求的解決嗎?我不知道。有一道聲音在旁邊問,這樣真的是最完美的收場嗎?殺掉害死父親的凶手,的確是解決方式之一,沒有錯,但究竟是不是最正確的做法…瞬介叫我快動手,可惡,手中的刀子應該怎麽動作才對?應該刺進大哥的喉嚨,切斷他的頸動脈,讓他血流如注嗎?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開始為什麽要帶著刀子來到他房間呢?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嗎?真的不明白嗎?你還在猶豫什麽啊,不是很想殺了我嗎?瞬介繼續煽動著。我忍住想大叫的衝動,我想…我究竟想做什麽?究竟在期待什麽?目的是什麽?啊啊可惡,為什麽我要這麽煩惱呢?


    …先冷靜下來吧,我對自己說,然後喘了幾口氣。在炎熱的空氣中呼吸,好不容易逐漸恢複冷靜,新的混亂與羞恥感又浮上心頭。你太失敗了,我對自己說,不管再怎麽回避,事實勝於雄辯。我是個失敗者,被情緒和衝動所左右,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誌和主見,是個徹底的愚蠢的失敗者。如今就算醒悟到這一點,所有發生的過程也已經無法挽回,走過的時間是不會回頭的,留下的痕跡也不能重來。因此我必須有所行動,手中的刀子必須有所行動,不是割開瞬介的喉嚨,就是收回口袋裏。


    我無法說清楚自己原本預料的發展究竟是怎樣,但是…接下來的這種情況,肯定不在任何意料當中。


    我聽到槍聲,然後是東西破裂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


    雖然中間有暫停幾下,但確實是往這裏前進著。


    我跟瞬介你看我我看你。


    怎麽回事?


    腳步聲越來越接近。我放下刀子,反射性地藏在背後。


    門沒有敲就被打開了。


    是小柳。滿是皺紋的臉上冒出大量的汗水,而右邊肩膀流的血更多更誇張。他踉跆著走進房裏,呼吸非常急促破碎,然後慌慌張張地把門鎖上,隨即倒地不起。地


    板上散落的文件四處飄舞,在落地以前就被火焰包圍,燃燒殆盡。


    “喂,小柳——”瞬介大略推測出情況了,他抱起小柳。“小柳——喂,喂!”


    “看來這裏也差不多要毀了吧。”小柳渙散的眼神來回看著火勢跟我。“是朋郎少爺嗎?真可怕…”


    “這並不是我自願的。”我滿是血跡的瞼轉向小柳。“咳——”血塊又從喉嚨深處流出來。“小柳你自己還不是好…好不到哪裏去。”


    “可是,失火…”


    “我知道,全部都是大哥幹的好事。”


    “是小梢吧?”瞬介完全不理會我說的話,直接問小柳,然後伸手去摸萬能管家的肩膀,結果整隻手立刻被血染紅。“是小梢幹的吧?”


    小柳才張開顫抖的嘴唇,子彈突然穿過門板擊中他的頭,我們再也聽不到他要說的話了。小柳的頭就像被剖開的西瓜一樣,眉間的破洞流出部分的腦漿,大量的血液湧出來,招牌的白發正以驚人的速度染成暗紅色。


    第三聲槍響。門把被打飛了,失去抵抗力的門板自動打開。


    右手拿著來福槍,左手拿著兔寶寶。


    白襯衫搭配過大的牛仔褲。


    是小梢。


    “找、到、羅——”愉快的語調。“等我一下喔,圭一。”說完朝又舊又髒的玩偶露出笑容,兔寶寶的長耳朵晃了晃,像是也很高興的樣子。


    “哎呀…真是令人又喜又怒的奇襲呢。”


    瞬介站起來,臉部跟襯衫都沾滿小柳的血。


    “哇,糟糕,房間燒起來了。”小梢的語氣並不帶著驚訝。“房子會被燒掉耶。”


    沒錯,火勢非但沒有減弱,還變本加厲,這樣下去遲早整間屋子都會被火吞噬。


    “你說得沒錯,因為我就是要把房子毀掉。”瞬介平靜地回答。“隻有你一個人被毀掉,太不公平了。”


    “你有看到爸爸嗎?”


    小梢圓圓的眼睛盯著瞬介。


    “爸爸已經死了,是我殺的。”


    “咦?”小梢將來福槍扛在肩上。“為什麽?”


    “你問得可真簡單。”


    “咦——”小梢瞧著我的臉。“朋郎,你的樣子真好玩耶。”


    “一點也不好玩。”


    小梢就像聽到本世紀最有趣的笑話般,突然哈哈大笑,還跟兔寶寶說好好玩。


    “別鬧了。”瞬介突然開口。“不要跟玩偶說話。”


    “咦?這是圭一耶。”


    “哦?圭一全身都長滿了毛嗎?”


    “嗯。”


    火勢已經完全籠罩天花板,很熱,整間房裏都是熱氣。我感覺到危險,不快點離開這裏,在失血而死之前就會先被燒死。雖說死在舞台上是許多演員的心願,但從客觀角度來看實在不能接受。


    “為什麽要放過亞以?”瞬介無視於周圍的情況,繼續發問。“你一直都有在監視我們吧?那為什麽要讓亞以逃出去?”


    “亞以很愛惜自己的生命啊。”小梢邊拉著襯衫的下擺邊說:“而且隻有她能代替我。”


    “不要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瞬介在熱氣中大聲吼叫。“用聽得懂的方式說。你該不會腦子已經壞到連話都說不好了吧?所以才會那麽輕易地把人殺死是嗎?所以才會那麽輕易地破壞廣明的大腦是嗎?”


    “那是他自己拜托我的啊,他說發生太難過的事情,想要把一切都忘掉的啊。我不幫他也不行吧,既然是自己的親人。”


    “是自己的親人就不要害他!”


    不管瞬介吼得多大聲,小梢依然微笑著。已經永遠沒辦法溝通了吧。


    “那我也幫瞬介弄得跟廣明一樣吧?”


    “我不要。”


    “為什麽?”


    “就算破壞我的記憶,欠你的罪也不會消除吧。”


    “什麽罪啊?”小梢偏著頭,將槍口對準瞬介。


    然後突然發射。


    瞬介的頭部中彈。


    他整個大腦炸開,頹然倒下。我對這個太過突兀的情節、太過戲劇性的畫麵,完全來不及反應,愣愣地看著沒有頭的瞬介。他已經不會說話也不會行動,扮演星野瞬介這個角色的時間已經結束了。我想提醒小梢,重要人物的死亡場景,應該要更像樣一點…就算過程稍微瑣碎一點也沒關係。瞬介的存在是很偉大的(當然,是指在這間屋子裏),而他人生落幕的場麵卻如此草率帶過,未免太可笑。應該要更誇張、更轟轟烈烈…好比說讓瞬介拿毒針去刺殺小梢,再被槍射中,或是不想要槍殺的話,也可以讓他跳進熊熊火焰裏,就算稍嫌做作也無所謂。像這樣平凡無奇地被射殺,而且還是頭部中彈立即死亡,連臨終的台詞都來不及說,員是可憐的瞬介,可憐的故事,居然連一句遺言都不讓他講。


    “夠不夠快?”


    小梢對她的圭一微笑,想必已經忘了瞬介的存在,果然她是不需要我們補償的。瞬介真可悲,他已經無法再說出那些台詞了,就這樣突然地落幕。小柳也是,偉大的萬能管家,居然這麽輕易地中途退場。他們不是路人a或臨時演員b,是有名字有角色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是出色的演員。然而小梢卻如此輕易地將他們殺死,瞬介跟小柳實在太可憐了,死得一點價值也沒有。難道小梢不想聽聽他們臨死前的遺言嗎?


    …那麽——就由我來將劇情推向高峰吧。


    火勢猛烈。


    握刀的手掌滿是汗水。


    ※※※


    沒有生命危險、沒有生命危險、沒有生命危險…伽耶子逃過一命的代價,就是雙手的十隻指頭完全碎裂。撞倒她的混蛋貨車司機向警方供稱,他沒看到過斑馬線的伽耶子,當我聽到這句話時,打從心底想去殺了那個王八蛋。因為這個低能司機的疏忽,伽耶子的一部分(對,原本好好的一部分)被輾碎了,就連夢想也一同被輾碎。據主治醫師說,碎成那麽嚴重的骨頭,是無法完全複原的。沒有人想聽到這種診斷結果…啊,對了,這種時候隻要流眼淚不就一切都解決了嗎?哭泣流淚,讓淚水滴在伽耶子粉碎的手指上,發出萬丈光芒,骨頭就會立即愈合…這是卡通跟漫畫裏麵的情節,就算沒人提醒我也很清楚。眼淚跟祈求不是萬能的,生存在現實世界裏的我再清楚不過。在真實世界裏的眼淚,就隻是純粹的鹽水而已,所以我不哭。如果有時間哭泣,有時間流下鹽水的話,我會拿去做該做的事。這是我跟“那家夥”的對決,“那家夥”把伽耶子傷害到這種地步,我要殺了它,這跟我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完全不同。


    直接殺了“那家夥”。


    粉碎伽耶子的手指跟人生,必須要讓它以死謝罪。沒有任何恐懼,因為這是我的使命,是不能否定的使命,不能舍棄的使命。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能辦到,所以由自己賦予自己這


    項使命。


    沒有人能代替,隻有我能辦到。


    因此我毫不猶豫地決定要殺了“那家夥”。可是…到底“那家夥”在哪裏?“那家夥”隻是一種抽象的概念,要如何殺死一個概念呢?如果隻是打破某種象征就很容易,但我非要真正將它殺死才能安心,實體的攻擊對它有效嗎?我覺得應該沒用,就像拿刀子去刺鬼魂一樣,是沒有意義的事情。那到底該怎麽辦呢?我不能選擇放棄。心裏感到焦躁,“那家夥”對伽耶子的攻擊原本隻停留在精神麵上,如今已經開始朝肉體方麵進行了。這樣下去伽耶子會死掉,所以我隻能殺了它。我不能失去伽耶子,如果她不在這個世界上,那我也等於死了。我不要死,絕對絕對不想死,我想活下去,跟她一起活下去,為此我可以殺掉所有攻擊伽耶子的家夥。


    其實在伽耶子出車禍的同時,還有另


    一件悲劇發生,就是精二的弟弟失蹤了。據說那天我離開後,精二他們繼續留在停車場裏踢足球.結果精二的媽媽突然從家裏跑出來,說他弟弟從嬰兒車上消失了。這件事情已經向警方報案,被列為失蹤案件,而當天為了撿足球去過精二家的我,也接受偵訊了,我回答說什麽也不知道。由於不排除綁票的可能性,還在電話裝設錄音係統,等待歹徒主動連絡,可惜徒勞無功。精二在島鬆各處張貼尋人啟事,我們也去幫忙,貼在電線杆或牆壁上,整個島鬆貼滿了幼兒的臉孔,可惜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精二目前正在休學中,我坐在沒有伽耶子跟精二的教室裏,心不在焉地聽著代課導師的課。這個代課導師是男的,經常莫名其妙地對我們大吼大叫,真千子老師不知道何時才會回來。


    許多事情都變了。


    這難道也是“那家夥”做的好事嗎?


    果然我還是應該付諸行動…


    七月的某個星期天,我又跑到學校後麵的樹林裏。原本讓人感到溫暖舒服的陽光,隻帶來憂鬱,我走近自己挖的洞穴,廣明就睡在裏麵,一成不變的黑衣看起來很熱。我踢他背後想把他叫醒,但他隻是稍微動了一下,並沒有醒來。我用力再踢一次,似乎有效果了,他伸著懶腰坐起來,然後不耐煩地回過頭,跟我四目相接,這才發現他的眼珠子很像烏鴉。一定是因為每天都穿黑衣服,才會整個人都被黑暗占據。


    “怎樣?”廣明邊抓背邊問我。


    “你才怎樣,居然睡在別人挖的洞裏。”


    “怎樣?”


    “…你幹嘛睡在這裏。”


    “怎樣?”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一直重複相同的話,看來是不想理會我。不,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在聽我說話,因為他一直在揉眼睛,好像很困的樣子。


    “不要裝傻。”我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最近發生一連串不幸的事情…我沒空陪你裝瘋賣傻,滾開。”


    “你又要躲進洞裏逃避了嗎?”


    “我…”


    “誰叫你沒有好好保護她。”


    我嚇了一跳,這應該隻是湊巧而已,這家夥不可能知道我跟伽耶子發生的事情。而且我已經盡力了,請不要責怪我。咦?過去式?不對,還沒有結束,還要去殺了“那家夥”。


    “我已經盡力了!”這次沒有忍下來,直接對著洞裏大叫,樹上的小鳥似乎都受到驚嚇,同時飛起來。“可是沒辦法保護到底啊,對手太強了,根本就沒辦法。”


    “得不到效果的話,努力也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


    “因為自己太沒用,讓重要的人受到傷害。”廣明緩緩伸手攀住洞口。 “悲劇還會重演的。”說完就爬上來。“還會一直重演的。”他站在我麵前,烏鴉般的瞳孔將我穿透。“都要怪自己,隻能怪自己…”


    “閉嘴!”我痛苦地大叫。


    都要怪我嗎?是我的錯嗎?


    “所以受害者,到死都隻能是受害者。”


    廣明還在講。我握緊拳頭,揍他肚子,可惜一點用都沒有(這不表示廣明很強,是因為我還小,力氣不夠大),我揍了好幾下,結果都相同。我根本沒有力量,別說外麵的世界了,連這個小鎮上的惡意攻擊都沒辦法替伽耶子擋住。


    “全部都是你的錯。”廣明的巴掌直接擊上臉頰,這家夥的暴力總是說來就來。我飛出去,倒在地麵上,泥土跑進嘴裏,陽光很刺眼。“錯就錯在你太弱了,錯在你搞不清楚狀況。”


    “你說什麽…”


    廣明又繼續攻擊,踢了我肚子好幾下,好痛,痛死了,內髒都在抽筋。然後他發出致命的一擊,直接踹我的臉,我就像瀉了氣的足球一樣滾動著,嘴裏鹹鹹的,鼻子熱熱的。肚子很痛,全身無力,動也不想動。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鼻頭,觸電般的刺痛讓我連忙鬆手。模糊的視線搜尋到廣明,這隻單腳站立的烏鴉,正沉默地俯視著我。


    “還有——”廣明問我。“你是哪一邊?”


    “什麽哪一邊…”


    “你是受害者嗎?”


    他在說什麽啊?我發生這種悲劇,不是受害者還能是什麽?受到傷害的人,當然是受害者啊。莫名其妙…這家夥一定是腦子有問題,才會連加害者跟受害者都搞不清楚。腦子有問題的廣明盯著我瞧,雖然全身發痛,我還是回瞪他。他的瞳孔沒有焦點…我的眼皮越來越重,視線越來越昏暗,已經完全感覺不到陽光。


    廣明無神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轉身離去,腳步聲走遠。我動彈不得,全身都在痛,痛覺穿過皮膚跟肌肉直接拉扯神經,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可惡…那個混帳東西真的用力踹我揍我,完全不顧慮年齡的差距…我勉強抬起手摸臉頰,有黏黏的感覺,手指拿起來還有惡心的剝落感,似乎是脫皮了。襯衫跟褲子一定也弄髒了,可惡,才剛買沒多久啊。肚子真的好痛。


    可是…好想睡。


    身體痛成這樣,怎麽還會想睡呢?這是怎麽回事?安全機製嗎?無所謂,什麽都好,懶得去想了,總之先睡再說吧。說不定我隻是在作夢,現在睡下去才是真實世界的覺醒…啊,不行,不能睡在這裏,沒有時間睡覺了。快想起自己的使命吧,我必須要保護伽耶子才行。保護?說得真好聽,伽耶子的手已經不能動了啊!雖然不甘心,但廣明說的沒錯,不管多努力,得不到效果就是沒有意義的,隻是白費力氣而已。都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了,我卻困得睜不開眼睛,還是先睡再說吧,睡著的話就可以忘記痛苦,不用去煩惱那些事情了。而且夢裏的伽耶子手指都還好好的,會彈鋼琴給我聽,幸福的景象,幸福的牢籠,能夠留在裏麵的話,就不再需要這個現實世界了,連現實中的伽耶子都不需要…


    “小廣?”


    有人在說話,聽聲音是女的。伽耶子?不對,她還在住院,而且這個聲音是大人的聲音,是個女人。


    小廣!又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我名字。小廣你怎麽了!怎麽了…被廣明揍了啊,我想這麽回答,但有一半的意識已經沉入夢境裏,跟伽耶子有說有笑地,而現實中隻能從喉嚨發出呻吟聲,連話都說不出來。女人彎下腰來抱起我,甜甜的香水味,是小孩子身上不會有的味道,伽耶子沒有的味道。誰?我想開口問,卻隻發出老鼠般微弱的聲音,想睜開眼看清楚,卻累得沒力氣。小廣,小廣你還好嗎?女人大聲地問我,我很想回答她不用擔心,但又想看著夢中健康的伽耶子,所以沒有睜開眼,嘴巴也緊閉著。女人搭著我的肩膀用力搖晃,有點痛…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繼續沉睡在安全的世界裏。我跟伽耶子在池邊玩,天空萬裏無雲,周圍的草木都像電影場景般茂密翠綠,我動作流利地踢著足球,池邊有一部黑色的平台鋼琴,伽耶子美麗的手指正演奏著華麗的音符,泡泡般的旋律在周圍緩緩流動。一陣暖風從我身旁吹過,突然聽見可愛的貓叫聲,那隻黑白花紋的小貓正抬頭看著我,我高興地抱起它,走到鋼琴旁邊讓伽耶子看,伽耶子微笑著。鋼琴聲變大了,池麵出現波紋,小貓跳到琴鍵上亂彈一通,我跟伽耶子都笑了。鋼琴聲變得更大,池麵的波紋也更大,小貓還繼續把琴鍵當作斑馬線般跳著踩著,發出好玩的聲音。鋼琴聲又變大了,開始有點刺耳,池麵的波紋很劇烈,但伽耶子背對著池塘,並沒有察覺到。


    “你把樂園毀了。”


    大哥出現在池塘中央,伽耶子一樣沒有察覺到,也不知道他對我說了可怕的話。


    “裝做一副受害者的模樣,行為卻跟惡魔沒什麽兩樣。”大哥全身濕透,衣服貼在皮膚上,頭發滴著水…鬼魂——“而且對自己的惡魔本質毫無自覺,根本是沒救了。真可笑,還說什麽沒有力量…”鋼琴


    聲越來越大,我很想塞住耳朵,但又不想引起伽耶子的懷疑,更不想讓她以為我覺得不好聽,所以強忍下來。“你傷害了伽耶子,自己卻沒有察覺到這個事實,真是了不起,沒有人比你更會說謊了。”


    大哥說完一堆莫名其妙的台詞就消失了。突然砰地一聲,鋼琴的旋律瞬間停止,我反射性地轉頭去看,原來那是琴蓋的聲音。小貓的頭被蓋子夾住,脖子以下搖搖欲墜,尾巴微微顫抖著。而伽耶子的手也被夾在裏麵,鍵盤問滴下深紅色的血,流過她纖細的腳,蔓延到地上,但她仍在微笑。小貓的脖子斷了,身體掉落地麵,我終於忍不住尖叫。


    一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背後熱熱的,好像流了很多汗,啊,沒錯,因為我做了那麽恐怖的惡夢。如果一直沒有醒來,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夢?那這裏又是哪裏?我原本在森林裏麵,被廣明痛揍一頓,然後有個女人…女人?


    “啊,小廣你醒了嗎?”


    紙門開著,有人走進來。是真千子老師。


    “老師?”我發出聲音,終於可以說話了,不過肺還是很痛。“咦,為什麽老師會…會在這裏?”


    “真是的,到底怎麽回事呢?”真千子老師坐到床邊,甜甜的香水味鑽進鼻子裏。“我好擔心,你到底怎麽了?為何會在那種地方,還受那麽重的傷…”老師一瞼要哭出來的表情低頭看著我,距離太近了,長頭發搔著我的脖子。“啊,還會痛嗎?要不要去看醫生?”


    “不用了,我沒事。”我輕輕搖頭。“請問,是老師救了我嗎?”


    “我真的嚇一大跳呢,還以為出人命了。”


    心中的疑惑勝過感謝之意,為什麽真千子老師會到學校後麵的森林裏?從森林外麵…是不可能看到我躺在當中的。我不知道老師有沒有察覺我的疑惑,她隻是帶著不安的表情,問我身體會不會痛。


    “嗯…有點痛,不過還好。”我表現出堅強的樣子。“現在幾點了?”窗戶上掛著百葉窗,而且天花板的日光燈開著,似乎已經晚上的樣子。


    “我看看…八點剛過。”


    到森林裏的時候差不多是四點,所以我睡了快四個小時羅?


    “小廣,發生什麽事情了嗎?”真千子老師終於拉開距離,認真地問我。“是誰對你下手的?男人還是女人?記得對方的長相嗎?我們去報警吧。”


    “呃…”該不該照實說呢?我稍微猶豫了下,又覺得沒必要袒護廣明,便坦誠回答。


    “是黑衣男。”


    “咦?”


    “老師你也知道吧?那個黑衣男啊。就是他突然來攻擊我的。”


    雖然是我先動用暴力的,但是那家夥如果不多嘴就沒事了。


    “是他…他做的嗎?”真千子老師的反應很奇特,幾秒鍾前的積極態度瞬間消失,變成人偶般的表情,眼中的激動也不見了。“原來是他…”


    “怎麽了嗎?”我忍不住問。


    “嗯…啊,沒什麽,沒事。”


    “老師?”


    “咦?啊,沒事,真的沒事。”真千子老師笑容像在掩飾些什麽。


    當然,我心中產生了懷疑,雖然沒有根據,但我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為了避開老師的眼神,我轉頭透過敞開的紙門看著客廳,看到一張嬰兒床,上麵鋪著柔軟的薄毯跟毛巾,感覺很舒服的樣子,可惜太小了我不能睡。想起嬰兒的事,我直覺盯著老師的腹部。


    “我聽說精二他弟的事情了。”老師突然低聲說:“還有,伽耶子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伽耶子的事?”


    “她手指的情況怎麽樣了?”


    我無法回答,而老師從我的表情去解讀,喃喃說著這樣啊。


    “老師——”我想說些什麽。“我——”可是腦中找不到適當的字眼,隻覺得有話想對老師說,想表達出來。“我——”這種時候應該有話直說才對。“我真的受夠了。”胸口很痛,跟被廣明攻擊是不一樣的痛。“為什麽,為什麽是我們…”


    “唉,老師還是覺得小寶寶別生下來比較好。”真千子老師摸著自己的小腹。


    這種時候應該要互相安慰,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吧。可是我跟真千子老師相差了十歲以上,彼此的人生也沒有辦法產生共鳴,抱在一起哭更是尷尬,隻能互相傾吐自己的壓力跟情緒。這跟安慰還是差很遠的,隻不過是滑稽地交流煩惱而已,但是聊勝於無。我說出對“那家夥”的深惡痛絕,真千子老師強調命運的無奈,我控訴這個世界對伽耶子的殘酷,真千子老師透露自己對小寶寶的保護欲。我們幾乎沒有在聽對方說的話,都在斷斷續續發表自己的想法,不過這樣夠了,隻要能夠發瀉就好。盡情發瀉完之後,我向老師道謝,離開她家,心中覺得舒坦許多。從老師家走到我家,慢慢走要花三十分鍾(島鬆雖然很鄉下,麵積卻並不小),我一走出大門就想到這件事,但又覺得回頭請她幫我叫計程車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決定用走的。每踏出一步,腳筋跟肌肉就發痛,我忍耐著,想象這是在修行,就不覺得痛苦,而當作是對自己的懲罰,就會覺得痛苦也是有意義的。


    隔天,終於獲準跟伽耶子麵會了。我手上捧著放滿草莓香蕉哈密瓜葡萄奇異果的大水果籃,忍著緊張跟殘留的疼痛,吞了口口水,輕敲病房的門。裏麵傳來虛弱的回應,我打開門,百葉窗是放下的,室內充滿沉重的陰暗。


    伽耶子趴在病床上,身體跟雙手都被薄毯蓋著,看起來比平常更嬌小,彷佛有部分體積隨著失去的靈魂一同消散了似地。


    我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勉強移動腳步走到床邊的椅子,伽耶子沒有看我,連看都沒看一眼,像是被鬼魂用看不見的手壓住脖子般。我開始呼吸困難,感覺到一堆說不出口的話梗在喉嚨裏.背後有股寒意,全身像失去平衡般搖搖欲墜。我坐到長椅上,將手中的水果籃交給伽耶子,但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心中頓時充滿了絕望,廣明說的話在腦海中響起——得不到效果,努力也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受害者到死都隻能是受害者。


    “手指沒有了。”伽耶子發出機械般的聲音,沒有重音起伏,完全平坦的聲音。


    “一點觸覺也沒有。”她喃喃說著,雙手從毯子裏伸出來,我的視線順著看過去,層層包紮的繃帶,捆得像手套一樣厚。“骨頭碎掉了,肌肉壞死了,連筋都被輾斷,整個傷得一塌糊塗,觸覺也消失了,所以連痛的感覺也沒有,你看——”她突然拿手去敲床邊的護欄,沉重的回音在病房牆壁上反射,咚——咚——咚——


    “伽耶子——”我清醒過來,連忙抓住她的手。“別、別這樣,伽耶子,住手啊…”


    “不要碰我!”


    伽耶子用力揮開我的手,我嚇得縮起手來,這一瞬間,突然對自己感到強烈的失望。她抬起頭來,用絕望的眼神看著我,而沒用的我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逃避。伽耶子繼續敲手的動作,咚、咚、咚、咚!眼前發生這種情況,被她拒絕的我,卻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隻能像個木偶般呆站著。我想不出任何溫柔安慰的句子,想不出任何讓她開心的話來。


    “那天被貨車撞倒,在地上翻滾的時候,我心裏想……不能讓臉受傷,所以反射性地用手去擋。”伽耶子停下動作。“結果…手整個變形了,指頭也歪掉,我嚇一大跳…就昏過去了。”怨靈般的眼神射穿我的身體。“你覺得呢?”


    “覺——”喉嚨梗住了。“覺——”心跳加速。“覺得什麽?”


    “因為我臨時伸出手去擋,所以其他地方都隻有擦傷而已。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我問你。”


    伽耶子對自己全身上下最重視的部分…不用說,當然是手指。彈奏鋼琴的手指


    ,就等於伽耶子的全部。如果臉部潰爛腳掌撕裂肚破腸流,可以換來複原手指的特效藥的話,她應該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吧。對伽耶子而言,完整的手指就是幸福的象征,可惜我的幸福跟她的幸福並未完全劃上等號,我對她臉部沒受傷的事情感到很慶幸,甚至覺得幸好傷到的是手指。其實這樣想是不行的,我應該要跟她一樣,認為臉就算毀容也不要緊,隻要手指沒事就好。可是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我終究還是以自己的想法為優先,所以我沒有回答。結果黑暗中的伽耶子發出冷笑,一瞬間,我明白她對我的評價了。寒意越來越重,背後很刺痛,開始出汗,感覺快要窒息。


    “已經不能彈鋼琴了。”伽耶子凝視自己裹著繃帶的手,上麵滲出薄薄的鮮血。“不隻彈琴,根本什麽都不能做,連畫畫都辦不到,筷子也沒辦法拿。”


    “沒、沒關係的。”


    我拚命想挽回自己的地位。


    “我…我來代替你的手。”


    “代替我的手?”


    伽耶子抬起臉看著我,雙眼依然像怨靈一般。我忍住尖叫的衝動,勉強點頭,然後又說一次,我要代替她的手。


    “小廣,你要當我的手指頭嗎?”


    伽耶子的眼眸開始稍微恢複原狀。


    “對啊。”我露出笑容,頭點了好幾下。


    “我會成為你的十隻手指…”


    “騙人!”


    伽耶子用怨靈般的聲音大叫。我害怕得捂起耳朵。


    即使如此,聲音還是聽得非常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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