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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口頭禪是“這個世界病了”。


    對我有好感的女人,全都長得很抱歉(這個小鎮上不是隨處可見漂亮可愛的女孩子嗎?為什麽接近我的都是不好看的?)即使努力工作,得到的報酬依然很少(時薪九百日幣是要怎麽過日子?這點生活費根本不夠用),到最後,連女朋友都不要我(雖然事到如今辯解也是多餘的,但我真的很喜歡她…真的嗎?如果有更漂亮的女生出現,我還是會移情別戀的吧?)。


    隻要想到這些,就一定會說出“這個世界病了”這種話。當然,我知道有病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我自己。故事的主角如果沒有出問題,那這個世界就變成通往幸福的道路,隻要往前直走就好了。如果在每個重要的十字路口,都沒有做錯選擇的話,那就可以直接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說句人生沒有遺憾,然後咽下最後一口氣。可是當主角換成像我這種在起點就已經走錯方向的人,那麽這個世界就會自動在前方準備好充滿荊棘的道路,如此排斥異端的法則,從史前時代就一直存在著。世界是以優秀者的生命為優先,所以必須要排除弱者,而弱者因為不夠強,連抵抗的意願也沒有,根本就不堪一擊,就算偶爾出現試圖反抗的特例,終究還是會屈服在世界的法則之下(也就是惡化兼消極又無聊的人生)。


    不過世界也並非徹底無情的,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要下地獄,因此弱者還會被賦予參加敗部複活賽的權利。規則很簡單,隻要找出隱藏在荊棘裏的“鑰匙”,打開出現在道路某處的“門扉”,就能夠安全脫身。沒有時間限製,也沒有人數限製…聽起來挺吸引人的,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雖然我們可以無條件獲得參賽權,卻無從得知比賽的存在,於是往往會錯過。等到一切都結束時,已經錯過的人才被告知這件事情,當場被推入絕望的深淵。


    我也是犧牲者之一。毫不知情的我,得到“她”…以及“宏子”這兩把鑰匙,也打開了“門”,結果就像前麵所說的,沒被告知這是我唯一能飛翔的機會,於是才沒有認真去尋求脫身的管道,所以才會跟她疏遠,沉迷在“宏子”的來信中,所以才會跟她分手,連“宏子”也…然後立刻收到落選通知單。


    我並沒有特別受到打擊,因為一開始就不抱著期待…別辯解了,欲蓋彌彰,其實我真的相當沮喪,感覺像是全世界的失望都集中到身上來。讓我情緒更加低落的就是“宏子”,她在每一封信裏都一再地訴說跟男朋友熱戀的甜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這個——


    《晚安。


    跟你說喔~~最近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


    雖然學校還是一樣很無聊,雖然還是被逼著去上學,可是心情不一樣,快樂的事情也變多了耶。


    這些全部都是托了男朋友的福(笑)。


    說起來,跟他認識才剛滿十五天而已呢(笑)。


    超快的!


    可是啊,就像偶像劇裏的台詞一樣,覺得自己的心情起伏不定好恐怖喔。會擔心如果太喜歡他,萬一失去他怎麽辦,老是想這些杞人憂天的事情。


    啊,聽我講這些話題很無聊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大哥說嘛(笑)


    從來都隻會暗戀別人,一直都很冷靜的我,頭一次體會到真正的戀愛啊。


    嗯,我要去吃飯了,那就在我的傻笑當中說掰掰吧(笑)


    就算交了男朋友,大哥對我而言依然是很特別的人喔~~》


    這句話現在的我怎麽可能聽得進去呢?“宏子”背叛了我的期待。如果這隻是我單方麵的期待,那就隻能對自己無奈地笑笑作罷,但是“宏子”肯定也或多或少對我有過期待,否則不會寄來那種充滿暗示的信,如今她卻突然跑去聯誼,突然交了男朋友,還一副熱戀中的模樣…這種脫序的事情究竟是怎麽發生的呢?莫名其妙也要有個限度吧。誰該負起責任?“宏子”回信的速度跟篇幅都與日俱減,原因再明白不過,我也不想講了,但我真的希望她別表現得那麽明顯。也許“宏子”本人並不覺得自己是背叛吧,她大概覺得我們隻是關係很淺的普通朋友而已,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宏子”這邊已經無望了,那就回到“她”身邊吧。這個念頭每天都在腦中浮現好幾次,但隨即又覺得不可能而放棄。事到如今我要拿什麽臉去見她呢?不聞不問數個月,才又突然想到要碰麵,別開玩笑了,這種事我怎麽做得出來?即使我去見她,她也不可能會接受我的,一定早就把我給忘了,跟新戀人交往得很順利。在這種情況下還若無其事地出現,根本隻是一種愚蠢的行為,非常愚蠢的行為。


    中村一義的cd…也已經失去價值了…我拿出來播放,懊悔自己得不到的幸福,雖然終究沒有開啟對音樂的興趣,但也養成用音樂來打發時間的習慣。我邊聽邊思考著,覺得現在的心情用中村一義的歌其實並不貼切,原來光用一種形式是不能概括全部的。可是我並沒有其他的專輯,而且也沒有想要聽的音樂。


    做什麽都沒用。


    這個世界病了。


    即便如此,世界的法則仍然一絲不苟,連些微的過錯都不容許。我還是早上起床去工作換貼紙,然後下班回家明知不可能還是一直確認信箱,然後上床睡覺隔天又起床。平淡地重複這一切,日複一日。而我的內心是否也隨著日常生活一起平淡了呢?當然不可能。雖然沒有特別憤怒激動,卻是超乎尋常地幹枯,超乎尋常地空洞,因此比平常更加不安,對別人的眼光更加敏感更加恐懼,甚至有那麽兩秒鍾的瞬間,很想拿錐子將路人的眼球一個一個挖出來。在電車上看到不知人間疾苦的高中女生們大聲喧嘩時,也很想跟博愛座上的慈祥老婆婆借拐杖來,將她們全部揍得滿地找牙。為什麽聯合國要禁止核武呢?哪裏可以買得到手槍?木製球棒跟金屬球棒哪一種比較適合用來打破人頭?(木劍就不必了,太容易斷)電擊棒真的有效嗎?


    …糟糕,我發現自己越想越認真了,不能繼續認真想下去,在我腦中正潛伏著一股衝動。然而這些都隻是腦中的想法,外在的我依然害怕別人的眼光跟批評,依然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戰戰兢兢地走在路上。


    “宏子”的來信越來越冷淡,以前是每天都一定至少會有一封的,如今隻剩下一星期一封的頻率。真悲哀,實在很無情。我想藉著其他興趣嗜好來逃避空虛,卻沒有任何興趣可書,連電腦都隻用來收信跟逛幾個網站而已…收信?對了,我可以去認識另一個新的“宏子”啊。哎呀,這麽簡單的解決方法,居然一直沒想到。擇期不如撞日,我立刻付諸行動,在網站上瀏覽交友條件,然後寄出自我介紹信。一整個晚上,我都在重複這個動作,隔天一早確認信箱,卻沒收到任何回信。沒關係,說放棄還太早了,我去上班,貼貼紙,然後回家。時間是晚上十點四十分,最好的時段,我啟動電腦確認信箱,有三封來信,二十分之三的比例…比想象中還少。我回信給這三個人,卻都沒有持續多久,不是失去聯絡,就是內容簡短,根本無法成為“宏子”的替代品。最重要的是對話很無趣(這個問題我也應該要負責),果然,“宏子”是無法任意被取代的。我為了逃避現實,開始聽中村一義的歌,突然很想破壞眼前的電腦,用力踹爛液晶熒幕,敲碎鍵盤,如果不是我自製力超乎常人,ibook早就化為廢鐵了。


    《早安~


    昨天你睡著了嗎?今天要加倍努力喔(笑)。


    聽我說!我男朋友的手機突然打不通,我連絡不上他了!


    那個笨蛋(笑),真是的,隻能等他主動連絡我羅。


    我可不是一個隻會等待的女生喔(笑),不過應該很快就會複活的吧。


    今天有體育課耶,好麻煩喔,不過上完


    課就可以馬上回家了。


    加油喔~》


    我很想回信跟她說已經沒什麽好加油的了,但還是繼續沿著廢人專用的道路走下去。在七月牛的某個夜晚,鏡創士來到我的公寓。一陣子沒出現,我還以為他終於死心了,真麻煩。


    “哎呀,不好意思。”鏡創士聳聳肩。“最近發生一些事情,所以我隻好暫時回自己家去住羅。”他的笑容裏帶著一點憔悴,是我的錯覺嗎?“我不在你很寂寞吧?”


    “給我滾回去。”


    “嘖嘖嘖,我來那麽多次,你還是一樣不給麵子,潑冷水的本事真不是蓋的耶。”


    鏡創士將手中的便利商店塑膠袋舉到胸前,裏麵透出啤酒罐跟零食的包裝。


    “幹什麽啊。”我眯起眼。


    “來喝個痛快吧。”


    “你自己喝。”我毫不留情地將潑冷水的本事發揮到極點。“別把我算進去。”現在根本沒有喝酒玩樂的心情…更沒有精神跟這種難纏的家夥相處。


    “孤獨是挺好的,不過偶爾也該跟別人接觸一下吧?讓我上去嘛,外麵熱到爆了。”鏡創士並不了解我的心情,露出笑容想攻破防備。“我買了啤酒還有零嘴,就好好喝個痛快吧,你看,距離聖誕節還有五個月耶。”


    “啊…五個月是嗎?”可惜我跟熱鬧的場麵無緣。“那就快到羅。”


    “快到了?”鏡創士用誇張的聲音說:“你說還有五個月叫做快到了?”


    “少用那種三流演員的口氣說話。”


    “喂喂喂,真是沒教養耶。”


    “閉嘴。”


    “你今天情緒特別差喔。”鏡創士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事。”


    “也對,一個除了工作以外所有時間都悶在家裏的人,是不可能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


    “滾回去。”


    我伸出手準備把門關上,他連忙用腳卡住,然後說隻是開個玩笑而已,何必那麽生氣。


    “而且,就算我有家可回,回去也是會馬上被吃掉。”他的腳還不肯縮回去。“我家是食人族,專吃人的靈魂,根本沒辦法安心睡覺,搞不好一回去就被吞掉了。你聽過這句話嗎?‘食人是愛的極致表現’。”


    “你家吃什麽都不幹我的事。”


    “說得對。”


    “如果不想回自己家,就到伯父家或別人家去。”


    “我沒說不想回家。”鏡創士難得語氣這麽正經。“你以為我會說出這種話嗎?你覺得我在逃避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啊,我隻不過是…”


    對方的氣勢逼人,我不由自主地開始解釋起來,而鏡創士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態度,喃喃自語說算了沒什麽好生氣的。看來他不打算從門口離開,卡在門縫的腳也沒有移動,這次


    恐怕是來真的。我的個性是對手越認真我就越軟弱,而且隻要對手情緒沒有緩和下來,我也無法恢複正常,因此麵對這種頑強的對手,根本無法思考對策。於是我讓他進屋了。鏡創士像是忘記剛才的衝突,開朗地說打擾了就走進屋裏。我沒有多餘的客套,直接帶他到客廳,他環視一眼,說真是家徒四壁啊,我默不作聲,懶得回答他的廢話。鏡創士繼續觀察室內,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電腦…我的ibook,他走到電腦前麵蹲下,大驚小怪地說著是麥金塔耶,然後輕輕撫摸白色配橘色的外殼,接著咳了幾下,問我是不是蘋果電腦愛用者。為什麽他要這樣明知故問呢?是故意要找我麻煩嗎?


    “你不想換最新那種長得像年糕一樣的超薄型嗎?”


    “我沒那個錢。”


    “我想也是。”


    鏡創士打開塑膠袋,拿出一些喝酒必備的東西——啤酒、水果酒、綜合果仁、魷魚絲、洋芋片、牛肉幹——以及他隨身攜帶的數位相機(這並不需要放在便利商店的袋子裏吧),隨手擺放一地,叫我也坐下。事到如今抵抗也來不及了,我依言坐在他對麵,屁股有點痛,但我的住處沒有坐墊,而鏡創士對此也毫無抱怨,直接宣布同樂會開始。他拉開啤酒罐,說快喝吧不用給錢,把啤酒拿給我,我沒有喝酒的心情,這時候酒精已經發揮不了原有的功效了…然而我還是懷著期待,將罐子接下。


    “幹杯——”


    罐子跟罐子相碰,鏡創士大口喝著,一點也沒有十七歲的樣子,我想起他在劄幌那間居酒屋裏的酒量,同時也想起自己出糗的模樣。這回小心點吧,酒量很差的我隻喝下一小口。這時候如果再醉一次,恐怕不隻是前女友的事情,就連“宏子”的事也會說出來。我知道光喝酒會必死無疑,於是打開零嘴,拿洋芋片起來啃,可惜不是原味的,我又拿出牛肉幹開始咬,結果有點辣。


    “真是陰沉的房間啊。”鏡創士又環顧室內一次。“一直待在這種地方,會被吞沒的喔。”


    “才不會,這裏是我家,被自己家吞沒,聽起來太奇怪了吧。”


    “是嗎?”他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喝得真快。“有時候正因為是自己家…才會將自己吞沒啊。喔,對了,這間公寓不是你的老家吧。”他突然抬起臉來。“原來如此,所以才不會被吞沒是嗎…因為是真正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地方,沒有其他人存在,恩,我明白了。”不知道在白言自語些什麽。


    “你在說什麽啊?”


    “為什麽會一個人住呢?”他突然問我。“又沒有在上學,住家裏就可以了不是嗎?又不用花錢。”


    “因為…我不是學生,已經出社會了,所以不能永遠靠父母吧。我要獨立自主。”


    我冠冕堂皇地說出讓人聽不下去的話,鏡創士對我的說辭既不否定也不肯定,隻是曖昧地點點頭,似乎對這個話題並沒有太多興趣,隨即又像是覺得太沒反應也不好,就說嗯應該要早點獨立才行。的確,眼前這個一直喝啤酒的家夥…跟一般的十七歲少年比起來,是相當獨立的。他說自己離開父母住到大伯家,還有支付生活費,姑且不論這算不算偉大,為什麽他情願付房租都要住到大伯家呢?難道暗戀自己的堂妹…不,不對,這個男的應該沒有那麽純情,而且也沒有那個必要吧,隻要善加利用他那張好看的臉孔(我死也不會說出“美貌”這個詞),一定能輕而易舉得到想要的東西。


    “你才是,為什麽不住在自己家裏?”內心對鏡創士的妒意莫名加重,我忍不住轉移話題。“還是高中生,沒必要非獨立不可吧?”


    “嗯,大概吧。”他邊搖晃啤酒罐邊點頭。


    “為什麽不肯住家裏?”


    “因為不想互相依存。”鏡創士立刻回答。“就算是家人,也不想彼此粘得太緊。”


    “喔。”我打開果仁的袋子。“我覺得既然是家人就不需要在意那麽多。”


    “可是,我的家人並不是普通人啊。”他無力地微笑著,拿起第二罐啤酒,真的喝很快。“那個家充滿了幽靈,不隻是死去的鬼魂,還有半死不活的生靈。我隻差一步,就會成為那樣的狀態了。”


    “聽不懂。”


    “放心吧,我對你的內涵並不抱著任何期望。”鏡創士不改他沒禮貌的習性。“我說話的方式從中學時代就這樣了,已經改不過來,真傷腦筋啊。”說完就把啤酒當作橘子汁一樣灌,這家夥真的隻有十七歲嗎?不但說起話來像個大人,喝起酒來也是…


    “你以前就是這樣子的人嗎?”


    我邊咬果仁邊問他。


    “這樣子是怎樣子?”


    “怎樣子,就是這樣子啊。”


    “恩…”他放下啤酒罐,終於開始吃零食,拿起一片洋芋片。“差不多,一直都是這樣的個性吧。”


    “你父母親想必很辛苦吧。”我毫不掩


    飾地諷刺他。


    “應該吧。”鏡創士坦率地點頭。“不過,我在全家人當中,算是比較輕微的了。”


    “輕微?”


    “其他人可以說是集古怪之大成吧。”


    “咦?”能讓這家夥說出古怪這個字眼,我對鏡創士的家人產生了一點興趣。“有那麽厲害嗎?”


    “一點都不厲害。喂,你怎麽都不喝啊?連一罐都還沒喝完耶。”他突然這麽說,大概是想改變話題吧。“不要跟我客氣喔,快喝快喝。”


    “我現在沒心情喝啦。”


    腦子開始有點恍惚了,可惡…明明沒喝多少啊,我對自己差勁的酒量完全沒輒。


    “哈,心情是什麽東西,有的人就算沒有食欲,把食物放進嘴裏,還是會自動吃起來啊。”


    鏡創士嘴角帶笑地看著我,大概又是講了什麽充滿幽默感的笑話傑作吧,可惜我就像他所說的,是個沒有內涵的笨蛋,不知道笑點在哪裏。反正我不喜歡引用的東西,雖然確實可以精準地傳達自己的想法,但是反過來講,隻不過是空虛的台詞,完全沒有屬於自己的語言。如果能夠使用屬於自己的句子,即使再怎麽幼稚,說出來也有力得多。我隻想說屬於我自己的話,就算再偏激再孤僻再惹人厭,我也隻要說屬於自己的語言。


    “你怎麽不喝?”他又催促我。


    “羅唆…我有在喝啊。”我咕嚕咕嚕地灌下啤酒,一下子就醉了,真沒麵子。“喂…你今天很多愁善感喔。”為什麽我酒量會差到這種地步?“為什麽要跑到我家喝酒?”


    “沒想到你還有在用腦子啊,那就好。”鏡創士故意做出驚訝的表情。“我家的混亂局麵,大概快要進入完結篇了吧。”


    “所以你才會回去是嗎?”


    我邊吃零嘴邊喝酒,不妙的預感,這樣沒有節製地亂來,等下就慘了。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是典型的酒醉特征“豁出去”已經開始占據腦海,無力抵抗。


    “其實我真的不想回去,可是又不能說出口。”


    “是父母親要離婚了嗎?”


    “離婚?如果隻是這種小事就輕鬆多了…”


    一瞬間,他的聲音透出靈魂深處的疲倦。我將模糊的視線努力撐到最極限,想要捕捉他的神情。原本總是過度自信的表情已經消失,變成孩子般弱小的麵容。鏡創士拿起身旁的數位相機,拍了好幾張自己的表情,是在捕捉自己脫下麵具的真實麵貌嗎?隨即我又反過來想,說不定他是在演戲,打算先博取我的同情,再一句話推翻所有,重創我的精神。這個想法很荒謬,但對他而言並不是不可能的事,隻不過…他的表情再怎麽看,都找不出偽裝的影子。


    “你知道史坦貝克這個作家嗎?(注5)”他突然問我。


    “你說什麽?”我一喝醉就開始重聽。


    “


    史坦貝克。”鏡創士邊把玩相機邊重複。“像你這麽無知的人,至少也應該知道《伊甸園東》吧?”


    “那是什麽?”


    “我認輸了。”鏡創士嘲諷地笑著,仍感覺不到平日的氣勢。“這個作家有一篇叫做《逃跑》的短篇小說,裏麵有個母親的角色,正是我家所缺少的。不管長大成人還是殺人放火,都不能離開家庭,也不讓我們獨立求生。”


    “什麽意思啊?聽不懂。”


    “你當然不懂,這是我的抱怨啊。”他維持狼狽的表情,看著相機熒幕上自己的臉孔。“哇——這個鏡頭抓得真好。”


    我沒有回應,隻是催促他多說一些關於他家人的事。他盯著我瞧,喝光第三罐啤酒,似乎對我的意圖感到困惑。當然,因為我根本沒有意圖,我隻是個空殼而已,喝醉的時候尤其是。


    “一言難盡啊。”鏡創士把花生從果仁裏挑出來。“嗯…簡單講就是,我家已經徹底沒救了,我媽一定也很無奈吧。其實鏡家一共有七個兄弟姊妹…全部都是怪胎,沒有半個例外——高高在上的大神、精神暴力男、預言者兼同人女、戀妹狂、小蘿莉、還有惡魔附身的邊緣人,這些就是我的兄弟姊妹,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包括我…算了,我不想講自己的壞話,總之是一個詭異的家庭。但是並沒有因此而分崩離析,甚至還互相牽絆著,一群人格異常的同類互相依存,你不覺得恐怖嗎?不覺得思心嗎?不覺得有問題嗎?”他的語氣有點急躁。


    “我害怕牽絆,所以離開家裏,在我之前大哥已經先出走了,用上大學跟工作為借口,徹底逃走了。接下來弟弟也一定會逃的吧,男生們全部都會逃出那個家…喂,別笑喔,還不到該笑的時候,應該說根本沒有值得一笑的地方。”


    “我沒有笑。”我反駁他。“也許隻是因為喝醉了表情比較放鬆的關係…”


    “我覺得,那個家是由女人所支配的。”他沒有聽我說話,自顧自地說下去。“女人的角色太強勢了,不管是在精神上或肉體上…啊,別誤會,我家可不是什麽蜘蛛精的巢穴。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有像山田照子那樣的角色吧。”


    “誰?”


    “我的天,你連筒井康隆的書都沒看過?”


    “我隻看過<不準笑》,是高中時期看的。”


    我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


    “哦…”鏡創士開始喝粉紅色的水果酒。“是什麽促使你去看的?”


    “抱歉,我忘了。”拉起拉環,啵地一聲。“等等,那你不就是也從家裏逃出來了嗎?”


    “逃出來?你說我?”


    他的表情與其說不服氣更像是驚訝。


    “說什麽害怕牽絆,其實就是逃避嘛。”我吐槽他,喝醉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天真地以為逃出來就沒事了是嗎?”腦子已經恍神了,連自己在說什麽都搞不清楚。


    “你自己不也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嗎?”


    “啥?”聽不懂。“什麽意思?”


    “啊,對了,現在的你是不會聽懂的…總而言之,我不想聽一個被女人甩掉的不成熟男人說教。”鏡創士忍不住失笑。


    “我的失敗不關你的事。”平時緊閉的安全門,似乎已經被酒精攻破了,我一口氣喝光剩下的啤酒,抓起他挑出來的花生丟過去,一旦喝醉我就會變成暴君。


    “去死吧——”我大聲吼叫。鏡創士伸手拍掉衣服上的花生。“任何事情都要扯到女人你才甘心是不是?”


    “請不要突然發脾氣啊…而且我的意思是,我們彼此都是在逃避。”


    “哪有?”


    “我承認我有啊,你呢?”他拿起相機看著畫麵,開始調焦距。“你也能夠承認自己在逃避嗎?”說完按下快門,這次沒有閃光燈。“拍到好表情了。”鏡創士帶著憂鬱微微笑著。


    “把這張印出來貼在牆上,應該可以避邪吧,你看——”


    說完就把相機拿到我麵前,讓我看自己的表情。液晶熒幕上的我,真是…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是一個明天就會跑去自殺的男人的臉孔,頭發幹枯加上眼眶暗沉,都隻不過是附帶的條件,重點是這個男的(其實就是我)…眼神中帶著瘋狂的自殺意願。我看著那雙眼睛想,這個人是活在過去裏的,這雙眼睛並沒有往前看,隻是不停地回顧而已。認為三天前的事情比一年後重要,注意一個星期以前的事情勝過九個小時以後的事情,就是這樣一雙眼睛。老實說,看了很不舒服。我對自己產生厭惡感,那是一張讓人想去破壞的臉,想把花生丟過去的瞼。然而那張瞼就是我,我連自己都沒辦法愛自己嗎?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像高中女生一樣傷春悲秋,必須盡快想辦法跟這張糟糕的臉說再見。可是,該怎麽做?


    “給你一個正常運轉的時鍾就好了。”鏡創士拿回相機,邊喝水果酒邊操作。“那樣你就可以自然而


    然地看向未來了吧。”他彷佛已經看穿我的內心世界。


    “說個具體的做法。”


    “很簡單,你要對未來抱著期望啊,隻要往前走就會得到更多幸福,穿越這條道路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你是要我催眠自己嗎?”我喝口啤酒濕潤嘴唇。


    “是純粹的催眠,還是真正邁向幸福,端看你自己的努力。”鏡創士把水果酒喝完。“反正都一樣要做,就把過去的一切都清算幹淨如何?”


    “清算…”


    “像你這種人,不能把未來建立在自己的過去上,否則會連未來都被過去所占據。你了解意思嗎?”


    “不了解。”


    “喔。”


    他抓了一把花生丟到我臉上,很痛。


    “好痛!”


    “一點都不痛。”鏡創士又拿起相機對著我拍。“看看你,表情這麽憤怒,而且還喝得爛醉,根本不會有痛感。”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喝醉跟痛覺之間有什麽關係?但愚笨的我還以為當中有什麽神秘的解決之道,還忍住嘔吐的衝動,喝光第三罐啤酒。鏡創士透過鏡頭觀察我暴走的行徑,說我很像他弟弟,尤其脫序的模樣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回答說真不幸,雖然否定沒見過麵的人不太好,但已經知道是個不正常的人,至少會跟我相像,就不會是個正常人。鼓膜跟大腦之間發出尖銳的耳鳴,同時耳後的血管也以異常的頻率劇烈跳動,眼前的濃霧就像泡在溫泉裏…身體的感覺很奇妙,每一根神經的機能都在退化當中,對刺激的反應漸漸下降(所以才會被花生攻擊得那麽狼狽)。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都像在五十公尺外說話般遙遠,而鏡創士的聲音更像是在一百公尺前方,根本聽不見,如果聽得到肯定是幻覺…


    …醒來已經是早晨了。我躺在地板上,睜開眼看到天花板,是我公寓的天花板,大概醉得不省人事直接睡著了吧,這種事常發生也不稀奇。想爬起來,身體卻像是灌了鉛一樣重,完全動彈不得。我試著用力,肌肉微微地酸痛,所有的神經彷佛都脫離身體,真糟糕,隻要醉過頭,就會陷入這種狀態。靈魂明明還在身體裏卻起不了作用,就像出竅了一樣。算了,還是靜靜躺著,過一會兒靈魂就會乖乖歸位了,反正此刻我除了等待也別無他法。


    轉動唯一受控製的眼球,觀察房間裏——窗簾是拉開的,耀眼的陽光照進室內,前麵是堆積成山的空啤酒罐,周圍是吃剩的洋芋片跟魷魚絲散落一地,而花生更是像軍隊一樣包圍整個區域。傷腦筋,等靈魂歸位後,得要好好清掃一番……清掃?


    啊,對了,鏡創士人呢?跟我一樣醉倒了嗎?喀答喀答。不對,那麽會喝的人應該不會醉倒,應該是回去了吧?喀答喀答。那他身為同樂會的主辦人至少也幫忙收拾一下嘛。


    喀答喀笞…這是什麽聲音?從剛才就一直喀答喀答地吵死了,該不會是靈異現象吧?不對,不是這樣的,這個聲音我很熟悉,到底是什麽呢……對了,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會聽到這個聲音。每天?每天都會喀答喀答?啊,這是敲鍵盤的聲音…是電腦鍵盤!我抬起頭——喀答喀答——看到一個背影。啊啊,馬的,果然是鏡創士。喀答喀答。雖然從這個角度隻能看到背影,但我知道鏡創士正在玩我的電腦是不用懷疑的事實。喀答喀答。喂你這家夥馬上給我離開這可是侵犯隱私權喔喂混帳東西。我很想大聲吼叫,可惜靈魂還在出竅狀態,聲帶無法振動。不過鏡創士似乎察覺我已經醒來了,敲鍵盤的手停住,背影在移動,隱約看到他轉過來麵對著我。


    “早安啊。”昨天的陰霾已經消失,恢複平常帶著嘲諷的聲音。“麥金塔很難操作耶,鼠標鍵隻有一個是怎麽回事啊?沒有右鍵要怎麽用?”


    麥金塔有trol鍵啊笨蛋。我想罵人,但聲音還是出不來。


    “我沒做什麽,你放心吧,隻是對麥金塔有興趣而已,可沒什麽惡意喔,真的。”說完就打開光盤機,放入中村一義的cd,聲音從簡陋的喇叭播出來變得很單薄。“這個人的歌不錯喔,我雖然是西洋音樂的信徒,不過如果能有這種程度的就ok。我弟好像有在聽,他專聽一些沒人知道的音樂,什麽inu的,你知道嗎?沒聽過吧?連我都沒聽過。”說完又轉回去,繼續喀答喀答。


    “住…住手——”我勉強隻擠得出這幾個字。


    “不過無所謂,那並不重要。”鏡創士用冷淡的語氣說:“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什麽叫欲速則不達嗎?”他又開始攻擊了。“能夠享齊人之福的,隻有像我這種稀有人類,普通男人擁有一個女入就很夠了…你甚至還低於普通的水準,怎麽可以不珍惜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


    “閉、閉嘴…”


    “居然還冷落對方?真是笑死人了。連約會都覺得麻煩是嗎?不過事出必有因,該不會你的備胎就是這個叫‘宏子’的女生吧?”


    果然偷看我的東西。我想不出回嘴的話來,隻好沉默不語,反正就算想得出來我也發不出聲音,根本沒有意義。


    “哎呀,被我說中了吧?躲在自己房間裏,也沒有任何娛樂,電視上積滿灰塵,那就隻剩下電腦羅。不過沒想到你會對通信的網友這麽認真,真是個惡心的男人啊。”他嗤之以鼻。“是電影看太多了嗎?竟然對隻用文字交談的對象投入那麽多感情,實在讓人不寒而栗耶。不過從信裏麵看起來,一開始好像還滿順利的,簡直跟男女朋友差不多嘛,真受不了。”喀答喀答。羞恥感在沸騰,快給我住手。“雖然不關我的事,為什麽這個‘宏子’要一直叫你大哥啊?該不會是奇怪的癖好吧?哈…你真的跟我弟超像的。”


    可惡,嘴怎麽還不能張開,耳朵怎麽不能塞起來。


    “一開始真的很順利呢,有了這樣好的女孩子,難怪不想跟現實中的女朋友約會。”不要隨便揣測別人的心理。“可是幻想跟現實之間的區別,一定要分清楚才行喔。電子郵件不能算是真正的聯係,就算寄照片或給電話,也不能稱之為‘有關係’,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定義。”吵死了,一直講個不停。


    “所以真正應該要重視的不是‘宏子’o而是女朋友啊,你完全弄錯了。”這種事情我知道,現在講也來不及了,說什麽都來不及了,時間又不能倒轉。“搞不清楚狀況的你,失去重要的女朋友,如此一來,就非得到‘宏子’不可,你是這麽想的,不許否認喔。”他說得沒錯,突然被逼上懸崖的我,拚命想將“宏子”占為己有。


    “你應該也有感覺,隻差一步,‘宏子’就是自己的了,你大概深信不疑吧?”的確,他說出了我的心理。“有了…你看,‘宏子,你覺得呢?’,還有‘年紀比你大可以嗎?’,寫出這種東西,未免太直接了吧?高中一年級的女生可不是笨蛋,啊,難道你是故意的?”我的臉像是要噴出火來,全身都出汗了。“不過不能否定你的戰術,事實上‘宏子’已經動搖了,她有寫‘那就約出來碰個麵吧,(笑)’,雖然加上笑臉,感覺不太認真,但也不是完全拒絕的樣子。”我想打斷他的分析,身體卻依然動彈不得,這實在是一種酷刑。“你以為自己肯定會得到‘宏子’是吧?可惜這時候發生了意料之外的插曲。”我想把耳朵塞起來。“沒想到‘宏子’居然開始跟大學生交往,太好笑了,這麽突然,你一定嚇了一大跳吧。”


    等我身體一可以動,就要殺了這家夥。


    “你懂了嗎?”鏡創士的語氣突然變嚴肅,聲音變得低沉。“這就是文字的界線,不管再怎麽要好,花再多時間,還是敵不過活生生的人,愛情方麵更是如此。不論寫再多文字,都無法突破界線,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宏子’,與其花心思去編出優美的句子,還不如跟她碰一次麵就好了。”說完又回到惡劣


    的語氣。“如果‘宏子’在見到那個大學生之前先跟你碰麵的話,說不定你現在已經在跟她交往了呢,真可惜啊。”去死去死去死,我一定要殺了這家夥。但他說得並沒有錯,回顧過去,我跟“宏子”…真的曾經像男女朋友之間的感覺。


    “在她交到男朋友之後,回信的次數似乎就開始銳減,不過這都還算好的了,比起收到回信時對內容的失望,根本不算什麽。”多嘴的家夥,誰來製止他。“終於等到‘宏子’的來信,結果裏麵全部都是熱戀中的傻笑,嗯,真是讓人失望啊。”說完他停頓了一會兒,是在重看嗎?


    “不過這個小女生…居然能夠大刺剌地寫出這種文字耶,感覺好像沒多久就會連跟男朋友做愛的事情都寫出來。”我的殺意又複活了。“沒錯吧,比方說…”喀答喀答喀答喀答。這家夥在別人的電腦裏麵亂輸入什麽?“找到了找到了,我念給你聽吧?聽好羅——‘晚安——今天放學後我到他住的公寓去了,結果他突然抱住我,從製服上麵摸我的胸部耶(笑)。我剛好生理期不能發生關係,他好像欲求不滿的樣子(笑)。其實他已經淋過浴準備好了,所以我很難開口拒絕,因為我已經把全部都交給他了嘛。而且啊,我男朋友對這個很


    熱衷耶(笑),常常連衣服都不脫就做了(爆)。雖然胸罩跟內褲有幫我脫掉,可是製服都不肯讓我脫,結果上次還把裙子弄髒了,好難洗喔…’哈哈哈——”鏡創士忍不住爆笑出來,我一肚子火…“怎麽樣?很厲害吧?喂喂喂,別露出那種表情,隻是開個玩笑而已嘛,沒有惡意的。而且我不喜歡沒脫衣服,不過我是個戀手癖喔,你不覺得手是很美的部位嗎?”有沒有惡意喜不喜歡脫衣服,都不幹我的事,總之我已經決定要殺了這家夥,所以身體快點恢複吧。


    “不是我故意要這樣攻擊你啊。”歌曲播到第二首了。“你記得嗎?我昨天跟你說過,要對未來抱著希望。”我回想一下,好像有提過又好像沒有。“如果不割舍掉過去,就要永遠戴著那張死亡的麵具活下去。我昨天好像也有說過,你一直沉浸在過去裏,已經快要滅頂了,而且都把不愉快的部分給徹底忘記,把幸福的過去帶到現在,藉此逃避未來,真是個狡猾的家夥。”鏡創士的背影緩緩移動,似乎是站起身來。“唉——”他輕輕歎了口氣。


    “把過去都割舍掉吧,然後把錯亂的環節通通歸回原位,直到腦中的最深處。”異常熱切的口吻。割舍,說得簡單,實際上究竟該怎麽做,我根本不知道。


    “方法很簡單,隻要把過去切回到現實麵就好。對了,那你要不要去見‘宏子’?”


    ※※


    首先我要說,這是最後一幕了。


    燃燒的房間裏,小梢正站在瞬介跟小柳的屍體前方,手持來福槍對著我,髒兮兮的兔寶寶玩偶在她身邊旁觀。嗬,這就是圭一嗎?那麽看到我此刻的處境,應該要露出殘酷的微笑吧。我曾經不分青紅皂白地對圭一施加暴力,必須要承受報應才行,現在時候到了…這是個懦弱的說辭,但眼前的生死關頭,相信沒有人能坦然以對。


    “朋郎——”微笑的小梢偏著頭。“你手裏藏著什麽?”


    “你覺得呢?”


    “是刀子吧。”


    小梢立刻回答。被發瘋的妹妹一眼看穿,真是難為情,早知道就不要拿刀子,拿糖果好了。可惜這棟屋子裏並沒有糖果那類可愛的東西,唉,連糖果都沒有的生活,實在很糟。尚未取得和平協定的我,視線從小梢身上移開,看著火光中的瞬介跟小柳。不,不對,這不是瞬介也不是小柳,而是瞬介的屍體跟小柳的屍體。沒錯,那是屍體,不是活人,是沒有價值的惡心空殼,什麽也沒有,空無一物。我垂下雙眼。


    “啊,你在哭嗎?”


    “才沒有。”我搖頭。“隻是有點累而已。”


    “累了嗎?”她一副事關重大的語氣。“圭一,朋郎說他累了耶。”她對著玩偶說話,當然,玩偶是不會回答她的。


    我稍微抬起眼,觀察周圍的情況,整個空間都逐漸被火占據,逃生路線隻剩下小梢背後那扇已經打破的門,或是牆上正要陷入火海的窗戶。就現實層麵考慮,兩邊都不可能逃得出去,而要作戰的話,雙方戰力差距也太懸殊。況且對手就算是殺死自家人的混蛋,但仍是我的妹妹小梢。我無法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的妹妹,那麽…究竟該如何是好?該為自己…為這個家庭的故事,寫下怎樣的結局?視線回到小梢身上——白襯衫配不合身的牛仔褲,手上拿來福槍跟絨毛玩偶,成人的身體有著孩子般的稚氣臉孔——全部都互相矛盾地對比著,充滿拒絕和諧的意念。沒錯,小梢不想合群,在研究所的實驗裏被破壞腦部的小梢,戀人被自己家族所殺害的小梢,拒絕合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並不代表這個世界就會被原諒。


    我瞪著來福槍的槍口。


    小梢輕易地扣下扳機。


    左手受到衝擊。關節被打中了,我強忍著痛苦,小梢意外地看著我,似乎很驚訝我沒有發出慘叫聲往後倒下去。我回瞪她的眼睛,在手部中彈的情況下,光是這樣就已經耗盡力氣,更別想進一步從小梢的眼眸裏找出一絲情感。


    她偏著頭又開一槍。


    左手受到衝擊。同一個位置被打中,緊接著第三發、第四發,都是同一個位置,連咬牙的時間跟掩護的時間都沒有,左手就被轟爛了,咚地一聲掉到地板上,人體瞬間破損,不留餘地。小梢又繼續扣扳機,槍聲跟衝擊,我往後彈出去,撞到瞬介的書桌,文件跟實驗用具四處散落。哪裏?哪裏被擊中了?我看到腰側在出血,襯衫轉眼間染紅。運氣真不好。想要用左手撐起上半身,才想到手已經斷了,我忍不住苦笑。


    “小梢——”我的聲音像擠出來的殘渣。“聽我說…小梢——”我用右手撐起身體,腦中一片空白,失血過多。“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我?”小梢邊瞄準我邊問。


    “有件事情在死前一定要完成。”


    “說說看啊。”


    “…我想回自己房間。”呼吸困難。“應該可以吧?”


    小梢笑著點頭。我拚了命站起來,踉跆著走出瞬介的房間,腦中仍是一片空白。雙腳像是坐了三十分鍾的禪一樣又酸又麻,肺部隨著呼吸抽痛,但我還是沒有停止前進,左手斷麵跟腰側傷口不斷流出暗紅色的鮮血,我也視而不見。背後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小梢這家夥,隻有她一個人在商興。身負重傷的我跟腳步輕快的小梢,一同爬上螺旋梯,小梢健步如飛,我卻走得很吃力。樓梯爬完,走進長廊,這是最後一次了,卻沒有特別的感觸,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回想兒時的記憶,必須設法完成自己應該做的事,之後才有空閑沉溺在過去跟感慨中,如果還能有之後的話。在我身後站著槍決執行者小梢,我想她大概不會好心到保留什麽多餘的時間給我吧,小梢並不是那麽寬宏大量的女子,隻是個殘酷的生物而已。一股沉重又溫熱的感覺傳來,下半身已經染滿了血,長褲跟襪子都變色了。視線依然昏暗,腦子也很暈,意識斷斷續續的,全身籠罩在疼痛跟寒冷之中。這樣下去肯定會失血過多而死,到時候小梢的角色也成為多餘的了。


    終於到達房門口,我下意識地想要伸出左手,可惜沒有了就是沒有,隻好認命地用右手去開門,走進處理過的精致房間。咦好像變漂亮了耶,小梢這麽說。原來如此,變漂亮了是嗎?果然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失敗的,身為一個畫家真是可笑,我知道自己選錯路了。可惜已經長到這麽大歲數,而且再過幾十分鍾就要死去,不應該思考這個問題。我必須爭取所剩無幾的時間,必須善加運用。


    人一死就什麽都做不了,隻有活著的時候有價值。我像電影


    裏的僵屍般緩慢地走向自己的書桌,拿出遺書,然後叫小梢坐在椅子上等一下。小梢抱著玩偶微笑點頭,回答說隻有九十分鍾喔。


    於是此刻…我正在寫這篇內容,沒錯,遺書即將發揮功能了。原本隻是日記…或單純的告白書而已,完全舍棄作為遺書的存在意義,因此才會寫出一堆關於我家人的介紹,以及毀滅的過程,還有我內心的想法。在此要做個修正,遺書終究是遺書,不是其他任何東西,我應該要早點察覺到的。握筆的手在顫抖,無法好好寫字,加上不確定腦子是否正常運作,文章內容很可能會七零八落言不及義…這一點隻能說請多多包容,但願沒有人會對死者計較。


    進入主題吧。該寫些什麽呢?怎樣的遺書才能得到救贖?什麽是救贖?我並不希望得救,況且肉體上的得救也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死者們更是如此,他們不像我還半生不死地,他們已經完全失去肉體,誰也不需要身體上的救助。所以還是精神上的救贖才有意義嗎?物質跟觀念,哪一種獲得會比較幸福呢?必須先找出幸福的定義才行,隻可惜我剩下的時間太少,真的太少,絕不允許浪費。浪費…剛才寫的那些東西才叫做浪費吧。


    遺書不需要講究格式,而且在緊急狀態中什麽禮節規範根本都不重要,我必須先寫下事實,管不了什麽文章結構。


    剛才我不經意看了眼窗口,發現廣明正站在田野中央,我考慮是否要向弟弟發出求救訊號,但這麽做小梢一定會開槍把我的頭轟爛,所以我放棄了。好不容易才拖延時間,不能做出那麽愚蠢的行為。我假裝繼續寫遺書,一邊用模糊的視線偷看廣明,因為臉一定要對著桌麵,隻好將眼球往上瞪到極限,眼珠撐得很痛,無所謂,反正我連左手都斷了。廣明麵對著屋子這裏的方向,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發覺我的存在,如果有的話,我想設法告訴他小梢發作的事情,讓他躲遠一點…不,不對,廣明是想死的,他是等待被小梢殺死的笨蛋,如果告訴他現況,他一定會高高興興地跑進房間裏。算了,既然他想死,既然他認為死亡跟贖罪是相連的,那就讓他如願以償吧。況且就算不叫他,廣明也會自動回到屋子裏來,腦中被植入的歸巢機製不會出錯,所以他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廣明會有怎樣的表情呢?對計劃的急速發展感到驚訝嗎?還是對自己不在家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感到哀傷呢?或者是維持他一貫的麵無表情?不實際去看是不會知道的。隻可惜我應該無法親眼看到他的反應,因為已經成為鬼魂了吧。


    怎麽了朋郎,小稍問我。我立刻恢複眼球的角度,真是敏銳的家夥,絲毫不能大意。我還不能死,不能現在就死,該做的事情還沒做完怎麽能死。我悄悄瞥了眼窗口,廣明已經不見人影了。再見。


    好,自言自語就到此為止吧,我的體力也差不多到極限了。大腦像是被勒住般發痛,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像狗一樣合不起來,口中很幹燥,腰部周圍早已經沒有感覺了,遲早會用盡力氣。真想將痛苦的感覺一一刻在文字上…更重要的是,必須用速記的方式克服書寫速度的問題。然而我對那樣簡略的東西產生抗拒,認為速記的文字不叫做文字,隻不過是一種記號——


    不行。


    不行,快振作。


    已經離題了,不能讓文字被混亂與痛苦所影響,這些個人的感覺無關緊要,快點回到主題…主題是什麽?有所謂的主題嗎?


    於是我決定寫下自己的心情。


    我愛著這個家中所有的成員——被子女擊垮的父親、被殺害得太突然的母親、在舞台上中途死去的瞬介、原本要贖罪結果卻選擇逃亡的亞以、破壞大腦逃避現實的廣明、還有小柳跟女傭,我都愛著他們。就連背後手持來福槍的小梢也是一樣,沒錯,全部都是我最愛的家人。無論如何…這的確是個失敗的家庭,沒有角色演出就無法構成的家庭,稍有差錯就會崩壞的殘缺家庭。即使如此,我仍然愛著這個家…瞬介聽到一定會嗤之以鼻吧,但我就是我,這樣就夠了。總而言之,我很喜歡自己的家人,愛得很危險,不論麵對怎樣的拒絕都無所謂。我對此感到滿足,在死前能因此得到即時的救贖,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至少我的靈魂已經得到解脫,我的世界也被修複了。也許看起來隻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但沒有關係,這是我內心的想法,不需要任何書語說明。


    之前我說不需要救贖,其實我錯了,此時此刻,在救贖的包圍下,我很確定自己錯了。得到救贖的我是堅強的,比任何人都堅強,不會輸給小梢,她再怎麽開槍都殺不死我。當然這隻是種比喻,肉體還是會毀滅的,然而脫離肉體後真正的我會繼續生存下去,怎麽都殺不死,也就是無敵的狀態。但溫柔的我不會將這個事實告訴小梢…即使她本人沒有知覺…畢竟太殘酷了。我會坦然受死,不會反抗,啊,越來越覺得自己寫得好像聖經裏的章節,幸福、強熱的幸福、完全的解放。在別人眼中看來也許可笑,但都與我無關,誰都不能否定我的心理,誰都沒有權力。我對自己的世界沒有怨言,我喜歡自己,對自己獲得的救贖毫不懷疑,對這樣的落幕方式也毫不抗拒,甚至是帶著喜悅的。如果能在那個世界遇到死去的家人,我一定要將這種心情毫不保留地告訴他們,然後以史無前例的遺書作家身分活躍下去。祝福小梢,還有活著的廣明跟失蹤的亞以也都一起祝福,讓我們走下舞台,在平凡的世界裏重新再做一次家人吧。丟掉布景跟腳本,隻用屬於自己的語言,成為真正的一家人吧。


    ※※※


    伽耶子還不能出院,精二的弟弟還沒找到,精二也沒來上學,不變的隻有時間的流逝。我站在池子前,溫暖的風吹動周圍的樹木,在水麵上激起漣漪。我坐在茂密的草地上眺望著水池,獨自一個人。這個池塘的價值是因為伽耶子才存在的,否則隻是一塊普通的空地而已;學校也是因為有大家在才有意思,否則隻是無聊的地方而已。兩者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我現在很怕這個地方,怕池麵上會有伽耶子的大哥浮起來,也怕鋼琴聲隨時都會響起。我在自己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僵硬以前,逃命似地離開了樹林,有種誤闖墓地的感覺。


    之後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可是漫無目的也覺得很痛苦,便到公園的長椅上稍作休息。歎了口氣,有點想吐。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全身充滿了困惑。回想過去的事情跟已經結束的事情,又幻想著這些事情的後續發展,都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行為,至少沒有任何建設性可言,我心裏很明白,卻還是無法克製地跟過去糾纏著。我知道眼前還有一大堆必須思考的事情,過去的應該就讓它成為過去,不要再想,但愚蠢的我還是把目光焦點放在過去上。我想著伽耶子的鋼琴,想著精二的足球,想著真千子老師的課堂.忍不住把自己轉換到當時的情境當中。即使還是個小孩子,我也知道這樣很蠢,現在的我根本沒空回想過去,必須要麵對現實,突破現況才行,要放下過去,隻看現在。不管過去曾經有多幸福,現在如果不幸,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幼稚園保母帶著一群小朋友到公園裏玩,我不想惹麻煩,於是走出公園。在離開之前看了眼秋千旁的時鍾,十一點,肚子應該要餓了。我走進國道旁的7——11,買了一個飯團,他們的飯團海苔很脆很好吃,而且袋子很好撕。說到這,我記得伽耶子好像老是撕不開,那雙手能夠流暢地彈奏鋼琴,居然會撕不開飯團的袋子,真是奇怪。我每次笑她,她都會反駁說,因為手指動作的方式不一樣…啊啊,夠了,別再想過去的事情,你不是才剛下定決心的嗎?現實中的伽耶子何止袋子撕不開,連鋼琴都沒辦法再彈了。


    我的雙腳朝醫院走去,從上次帶著水果籃去探病以來,就再也沒到過那裏。因為我很害怕,我還在逃避現實。腦中開始重現伽耶子手包著繃帶的畫


    麵,我加快腳步,想在恐懼退縮之前走進醫院。終於到了,本來想走樓梯,結果還是選擇搭電梯,反正已經進入醫院,不管再怎麽抗拒,總是要見到她,所以沒必要催自己。


    穿過自得刺眼的走廊,伸出手正要敲門,裏麵突然傳出奇怪的聲音。我停下動作,那似乎是敲打東西的聲音——咚、咚、咚、咚、咚…聲音一直持續著,哆、哆、咚!哆!咚!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逃出醫院了。頭很痛,內髒很不舒服,反胃。我在醫院停車場跌倒,馬上吐了出來,尚未消化的飯粒混著膽汁流出身體。


    我的日子就在這種狀態下持續著。


    還沒想到對付“那家夥”的方法,雖然有想過兩三種計劃,可是一考慮到成功率的問題,都忍不住搖頭。如果就這麽沉默下去,伽耶子會被摧毀,無論如何都要避免這件事情發生,所以必須盡快殺死“那家夥”,讓伽耶子能夠平安,能夠不再傷心。為此…我已經忘了發過幾次誓…我什麽都做得出來。這是總金額麽心的真心的真心,永遠不會反悔,是腦中堅定不移的頑固意誌。


    某一天放學後,我在田野中看到應該正在住院的伽耶子。


    穿著水藍色睡衣的她,蹲在雜草叢生的田野裏,距離太遠看不到表情,不過感覺好像是在發呆,脖子微微抬起。我盡全力跑到她身邊,不停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但她毫無反應,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伽耶子的瞳孔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背後升起一陣寒意,但我沒空去理會,隻是踏著雜草,縮短和她之間的距離。她仍然沒有看我,我大聲叫她的名字,結果還是一樣,沒有任何反應。我已經站在她麵前了,和她四目相接,她卻依然像是沒感覺到我的存在。伽耶子的視線穿過我的身體,看著前方遼闊的天空,嘴角微微抖動著,像是在吃什麽糖果,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她到底怎麽回事呢?嘴唇發青臉色蒼白的伽耶子,手上包著醒目的繃帶,我將內心湧起的種種情緒都推開,再叫一次她的名字,伽耶子的瞳孔出現光澤了,雖然還是灰色的,但已經比剛才的無神要好得多。


    “…伽耶子——”就在短短的數十秒之間,我到底叫了幾次這個名字?“你怎麽了呢?怎麽會在這裏?從醫院跑出來的嗎?伽耶子…”


    “小廣…”她的語氣跟神情彷佛是這一刻才發現我的存在,我想實際上也是吧。“鋼琴——”


    “咦?”


    “讓我彈鋼琴。”


    “啊…”


    “我要彈——”


    伽耶子的眼神迷茫,那是絕望的眼神,我知道。現實已經走到這種地步了,讓一切回到幸福的位置,是我的使命。我必須達成自己的使命,為自己,也為伽耶子。我蹲在她身旁,


    繃帶映入眼簾。


    別移開視線,不準移開視線。


    你不是要去殺了“那家夥”嗎?


    所以…不可以逃避。


    臉頰突然覺得很癢。


    伸手去摸,是冰冷的觸感,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喉嚨莫名地抽痛,發出輕微的哽咽聲,幾乎是無意識的動作。我拚命克製,卻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太誇張了,有點想笑,但幾秒鍾後,強烈的悲傷突然來襲,我招架不住,哭得莫名其妙。又哭又笑,又笑又哭,混亂的情緒同時發瀉出來,腦中的喜怒哀樂裝置產生錯亂,我不知該如何操作,隻好隨便按鈕,就像新買的遊戲機沒看說明書就直接玩一樣。我轉移注意力,看看周圍的景色,被雜草覆蓋的田野,一望無際的青綠,田間的小徑,有一個人影。


    是精二。他跟我們同樣都是小孩子,卻有如八十歲的老公公一樣駝背彎腰,帶著重病患者的表情,彷佛隨時都會倒下,整個人散發著悲痛的氣氛。他沒有發現我跟伽耶子的存在,走過田埂,然後消失在眼前。精二已經沒救了,跟伽耶子一樣,已經絕望了。


    這個時候,我才領悟到,一切都毀了。


    “啊啊——”伽耶子發青的雙唇隱約可見潔白的牙齒。“鋼琴——”她雙手抱著頭。“鋼琴——”嗚咽聲從她喉嚨冒出來。“我要彈鋼琴——”


    接著她又開始用雙手敲打地麵。


    雜草飛散,繃帶裂開了。


    我想要製止她的動作,結果兩個人一起跌進田裏。我抓住她的手,伽耶子不停掙紮,大聲喊叫,那是悲痛凝聚的象征,像是在責備我沒有好好保護她——為什麽讓我受傷,為什麽讓我崩潰,為什麽讓我絕望,為什麽讓我——好想塞住耳朵,但我不能放開伽耶子,隻能默默接受詛咒,承認自己的罪過。伽耶子繼續抵抗,我們不停滾動,互相拉扯著。


    她放聲大叫。


    “放開我!”


    “不要!”


    “滾開…”


    “不要——”


    “救命,救命啊——”


    “…哥哥——”


    我停住不動。哥哥?她、她還在叫哥哥?


    “哥、哥哥——”伽耶子繼續叫。“啊!救我,哥哥…”


    一股黑暗的衝動,我朝伽耶子的臉揍了一拳。


    她停止尖叫跟動作,錯愕地看著我,我也錯愕地看著她。為什麽我會出手揍伽耶子?我在做什麽?為什麽會對她…然而另一方麵,又有種確信的感覺,認為自己正在做正確的事情,毫無根據地肯定。我接著踹伽耶子的腹部,她痛苦地倒下,我又揪著她的領子把她拉起來,她眼眸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我又揍一拳,伽耶子整個人飛出去。


    “伽耶子——”我的聲音裏不是混亂與困惑,而是自信與肯定。“把一切都忘了吧,把所有的過去,全部都丟掉。”


    我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拭她的鼻子,她痛得眯起眼睛。然後我拉著她的手讓她站起來,問她家裏現在有沒有人,她搖頭,我立刻做出決定,抓著她的手開始跑。路上有人注意到她穿著睡衣,但我視而不見,跑到她家,確認過車庫沒有車子,她爸爸出門上班了,我打開大門,直接衝上樓梯。二樓起居室隔壁就是她的房間,門後有書桌,旁邊是一隻大貓玩偶。我很久沒來了,從去年夏天來玩之後,已經事隔一年。但我的目的不是這裏,左手邊有一扇門,我將它打開,裏麵用來堆放東西,塞滿了家具跟紙箱等雜物,而角落就擺著伽耶子最重要的寶物鋼琴…正確來講是電子琴…伽耶於擁有的實力(曾經)是不可限量的未來,應該要花更多錢買好一點的琴才對,每次看到我都會這麽想。


    我盯著鋼琴,跟背後的伽耶子說,穿睡衣很奇怪,要她去換個像樣的衣服。她沉默了幾秒,接著傳來關門的聲音。我跨過雜誌堆,走近鋼琴,拔掉電線,然後看看周圍,沒找到合適的箱子。伽耶子換好衣服走進來,穿著短袖上衣跟牛仔褲,看起來比穿睡衣時健康得多,但兩手的繃帶跟麵無表情的臉孔,依然折磨著我。我扛起鋼琴,直接走出房門,下樓梯,重心不穩差點跌倒,呼吸急促,很後悔平常沒有多鍛煉身體。我把琴放下來休息一陣子,問她腳踏車鑰匙在哪裏。她比著鞋櫃,我打開看,裏麵分成四格,各種高跟鞋與運動鞋雜亂無章地擺放著,最上麵那層有兩把鑰匙,旁邊還有一卷膠帶,我一起拿走。腳踏車就停在車庫裏,有紅色跟黃色兩台,我記得黃色那台是伽耶子的,便將車鎖打開,要她小心跟上,我想她的手至少還在,應該沒問題吧,然後用膠帶把琴固定在紅色腳踏車的後座,準備就緒。


    我騎上車子,盡全力去踩,急遠穿過街道,風聲在耳邊呼嘯,途中與幾輛消防車擦身而過,我沒有回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到達學校,在大門前暫停一下,邊調整呼吸邊等伽耶子,她終於跟上來了,用兩隻手肘架著龍頭,臉上冒著汗,我看了很難過,覺得自己做出過份的事情。


    我們經過校舍進入操場,到達鐵絲


    網前麵。我撕下膠帶,扛起鋼琴,很重,但我必須將它背進樹林裏,不能叫苦。穿過鐵絲網的破洞,小心謹慣地走過泥地,腰很痛,手已經麻痹,啊啊,真是夠了…夠了!這個還沒長大的身體,直到最後的最後,都還要來妨礙我。我冷冷一笑,隨它高興吧,別以為這點程度就能讓我投降。我咬著牙,忍著痛苦,一步一步往前邁進,雙腳像是隨時要報廢似地,專心往前走。


    池塘到了。


    放下鋼琴,全身頓時變輕鬆,有種快要飛起來的解脫感。我轉身麵對背後的伽耶子,那張充滿絕望的臉孔,重新對她說一次,把全部都忘了吧,但她沒有反應。


    我卷起褲管,扛著鋼琴,赤腳走進池子裏,池水沒有想象中那麽冷,甚至有點微溫。我一步一步小心前進,走了一公尺左右就停住。這座池子我曾經進過幾次,所以知道從哪裏開始會變深,周圍雖然很淺,但到了一定的距離就會突然往下陷。


    左腳踏出一步,上半身側彎,然後靠反作用力把琴拋出去,我不敢看它落入水中的樣子,直接向後轉。


    突然看到伽耶子朝我衝過來。


    相撞,衝擊。


    水沬橫飛。


    失去平衡的我腳底一滑,整個跌進水裏。


    聲音消失了,接著是感覺。耳朵很痛。嘴巴進水了,我趕緊閉上,但已經喝下不少。好痛苦,腦中一片混亂,我閉著眼睛,像魚餌般沉入水底。


    為什麽?


    為什麽?


    沒有人被推進水中還可以立刻保持平衡的,我連哪裏是上哪裏是下都分不清楚,半規管完全失去作用。太陽穴很痛,無法呼吸,我會死嗎?不,不要,不行,我還不能死。腦中昏昏沉沉,要花上好幾倍時間才能思考,身體不聽使喚,我拚命掙紮,知道停止動作必死無疑。手腳感覺到水壓的恐怖,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池裏並不如想象中黑暗,水麵的光線微微折射進來…那邊是往上嗎?我拚命向水麵遊動。


    突然有東西碰到我的右腳,我嚇得張開嘴巴,冒出幾個氣泡。那是什麽?反射性地往下看——


    伽耶子的大哥,正抓著我的腳。


    我在水中尖叫,當然,隻有氣泡沒有聲音,但無法克製不叫。我用力踢走大哥的手,結果大哥就像電視裏的航天員一樣,輕飄飄地旋轉。這時候,我看到大哥的模樣——沒有眼球的眼窩,蒼白的皮膚,緊閉的嘴唇,以及那天的服裝。失去眼球的兩個凹洞冒出氣泡來,我繼續尖叫,咕嚕,咕嚕,咕嚕嚕,咕嚕嚕,大哥的表情像是在笑,我死命往水麵掙紮,可是怎麽打水都浮不起來。焦慮暴增,冷靜冷靜冷靜,快給我冷靜下來。大哥開始旋轉,像在嘲笑我的慌亂,我看到剛才丟的鋼琴緩緩下降,大哥突然開始往上漂,來到我旁邊,我四肢胡亂揮舞,但身體不上不下地,動也沒動。不知是否因為我的掙紮,大哥停止上升,在原處打轉,頭腳顛倒,屍體緩慢漂動的模樣讓人惡心。鋼琴已經不見了,大概沉到池底去了吧。眼睛越來越痛,呼吸也超越極限,連氣泡都沒有了。大哥維持倒立的姿態重新往上漂,他的腳從我身邊經過,然後是肚子,胸部,脖子——最後是臉。


    我全身僵硬。沒有眼珠的倒立臉孔停在我麵前,距離不到十公分。


    已經多處腐爛的臉孔,透明的惡心皮膚。


    額頭上長出白色細長的東西,輕輕搖晃著,兩個凹洞比池底更黑更暗,什麽都看不到。


    突然…大哥的嘴巴張開,大量的氣泡直擊我的臉部。


    失去意識。


    一醒過來,發現我已經不在水裏,已經浮到水麵上了。用力呼吸好幾下,不停從嘴巴跟鼻子咳出水來。意識還不太清楚,視線也有點模糊,而且耳鳴很嚴重。


    “伽、伽耶子…”我看著伽耶子俯視我的冰冷麵容。她的褲子濕了,膝蓋以下泡著水,上衣也緊貼著身體,透出跟大哥同樣白皙的肌膚…別想了,好不容易生還的…


    難道,還沒有結束嗎?還是,現在才要開始?


    “伽耶子——”我邊吐水邊問她。“為什麽,要把我…”


    “為什麽?”她靜靜地問。“為什麽你會浮起來呢?”


    “


    咦?”


    “這樣…好奇怪。”


    “…什麽好奇怪?”


    “因為,你把我哥哥推下去的時候,哥哥沒有浮上來啊!”


    “你,看到了?”


    “我全部都看到了。”


    異常冰冷的聲音。


    “那、那是、那是因為我要救你啊,是為了救你——”我慌張地開口。“伽耶子,那天野餐後,你被大哥欺負…”


    “我沒有被欺負,大哥每天都會跟我做一樣的事。”


    這句話是最猛烈的炸彈。我受到衝擊,感覺全身像被掏空般,如果靈魂也是內髒的一部分,那我的靈魂肯定裂開了吧,深刻的明確的裂痕。我以為殺了大哥,就是除掉傷害伽耶子的障礙,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是嗎?


    “不止這樣——”她繼續用可怕的聲音說著。“雖然我一直沒說…但是,我全部都知道。”


    “全部?”


    “殺了那個叫二宮的人,殺了橋本的媽媽,殺了上野幌的小學生,這些全部都是你做的,我知道。”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啞口無言。


    “連那個叫村瀨的高中生都是你殺的吧?我在電視上看到被害人的臉就想到了,那個人,就是騎腳踏車撞到小貓的人對不對?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做那種事呢?為什麽…要去殺人…”


    “那、那是因為——”我拚命控製顫抖的舌頭。“…因為你——”泡在水裏的後腦勺又冷又痛。“因為小貓死了你很傷心啊,我不能原諒那個家夥——”伽耶子眼中的恐懼加深了,但我還是繼續講下去。“還有,那個二宮會經對你丟石頭吧?橋本他媽媽誣賴你是打破她家窗戶的凶手對不對?然後那個叫菅原的家夥偷你的錢包…”


    沒錯,這些人都傷害了伽耶子。


    他們傷害了伽耶子脆弱的心靈。如果這些人還活在世界上,說不定哪天又會來傷害她,所以我就把他們都給殺了,讓他們不能再來侵犯伽耶子的世界。二宮朝她丟石頭,破口大罵還敢逃走,我不原諒他;橋本的媽媽也是一樣,說什麽你打破我家窗戶要賠反正你會彈鋼琴那麽有名家裏應該很有錢吧,邊吐著酒臭味邊罵人,我不原諒她;菅原則是我們去上野幌找朋友玩時遇到的,那家夥故意撞到伽耶子趁機偷走她的錢包,不能原諒;至於村瀨已經說過好幾次,撞到小貓還把它踢出去,不能原諒。


    所以我全都殺了。


    為了守護伽耶子纖細的心,為了不讓伽耶子受傷。


    一切都是為了伽耶子。


    “…為什麽?”伽耶子的表情像是覺得可笑。“這些事情,隻要活著一定都會遇到的吧?為了這種事情就殺人,根本沒完沒了啊…”


    “我不想看到你被任何人傷害。”


    “…你在說什麽?受傷不是必然的事情嗎?這個世界上又不是隻有好人,討厭的人跟討厭的事到處都有啊。”


    “可是我不想要看到你受傷…”我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傷心的事痛苦的事殘酷的事,我都不想讓你去麵對。”


    “夠了!”她大叫,聲音在樹林間回響,連池中的大哥都聽到了吧。“夠了小廣…”


    “為什麽要哭?”我真的不明白。


    “不要再殺人了,別管我的事,不要…”


    “來不及了。”


    “啊?”


    “我今天已經去把那家動物醫院給燒了。”


    “啊?”


    “剛才不是有消防車經過嗎?大概就是要去那裏吧。”


    “怎麽會…”


    她一臉錯愕。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情呢?這麽做都是為了她啊。


    “而且我已經去殺了西木的爸爸。”我繼續強調自己的正當性。“放心吧,不會被抓的,我沒有留下指紋,而且用的是他廚房裏的菜刀。”


    “可是——”伽耶子雙唇劇烈地顫抖。“那是意外啊。”


    “意外?!意外就是因為不小心才發生的,如果他爸爸有好好看路,就不會撞到你了!”我忍不住吼出來。“那家夥毀了你的人生,不值得同情。”


    “…小廣——”悵然若失的聲音。“為什麽是我?”


    “咦?”


    “我根本不是你的誰吧?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戀人,隻是普通朋友啊。為什麽要特別在意我呢?”


    普通?朋友?


    不對。


    不對啊伽耶子。不是那麽回事,不能用那樣的想法來定義我們的關係啊。


    “伽耶子,你說錯了。”我對雙手施力,但手指動也不動。 “你說錯了——”我不死心地繼續用力,隻有些微的反應。“不是那樣子的——”我試著要站,但腳泡在水裏很難站起。“你一直都是我…”用雙手撐住上牛身,濕淋淋地爬起來。


    “不要過來——”


    她往後退,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我。為什麽要說那麽無情的話呢?為什麽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別拒絕我,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永遠都是你的同伴啊。可惜伽耶子感受不到我的心情,隻是一直重複說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別這樣,拜托不要拒絕我。


    “…伽耶子——”我伸手抹臉。“我們一起住在這裏吧。”為了留住她,我決定說出這個世外桃源的理想。“在旁邊蓋一間小屋,然後種田,過自給自足的生活。啊,我可以把家裏的幹糧都搬過來,食物不會有問題的,而且這種地方沒有人要來,我們絕對不會被發現。除了我跟你以外,沒有其他人,再也不用擔心被傷害,隻要不離開這裏就不會有人對你怎麽樣。啊,點心可以到百貨公司跟商店街去偷,漫畫也是一樣,不會讓你覺得無聊的。雖然沒有暖爐冬天比較辛苦,不過可以生火…”


    “我不要。”她的聲音在顫抖。


    “為什麽?因為沒有大哥在嗎?”


    她隻是搖著頭,沒有回答我。我移動又濕又重的身體,往前跨出一步,她立刻向後跳。


    “拜托你…不要過來——”她揮舞著包裹繃帶的手,阻止我前進。“拜托,別再靠近我了,拜托你——”


    我停下腳步,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所有的事情發展都與自己的行動背道而馳,完全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做。感覺大哥彷佛正從背後的池塘露出頭來盯著我瞧,嘲笑我的慌亂,甚至可以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這下好了,看你怎麽辦,你不是要保護伽耶子嗎?可是她顯然已經受傷了啊。


    “你走。”


    她終於說出這句話來。


    “伽、伽耶子——”我露出乞求的表情,朝她走近。


    “不要靠近我!”依然是強烈的拒絕。她伸出雙手,轉過頭去不看我的臉。“拜托你。”


    “伽…伽耶子——”


    “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池子裏的大哥,一定正在笑吧,然後他會爬上來將我推開,緊緊抱住伽耶子的身體,然後又…對她做那種事。


    我輸了。


    全身濕淋淋的我,遵照伽耶子的要求,消失在她麵前。泡水的鞋子邊走邊發出惡心的聲音,褲子貼在大腿上很難行動,身體又冷又累,腦子也昏昏沉沉地,視線一片模糊。最重要的是心在痛,情緒掉到最穀底,甚至覺得現在馬上死掉也無所謂。反正我付出一切去保護的人已經拒絕了我,所以什麽都無所謂了,就算我的時間立刻停止也不會反抗,甚至積極地期盼人生就此落幕。我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結束這個一敗塗地無可救藥的“我”。


    失敗了嗎?我一直以來都在做什麽呢?殺死欺負伽耶子的家夥們,讓他們再也不能傷害她,這個邏輯有什麽不對?不然要怎麽辦呢?如果放任這些人活在世界上,誰知道他們哪天又會再來傷害伽耶子,所以我才要殺了他們啊。


    為了殺死這些家夥,我必須戰勝人生當中最強烈的緊張感,而我做到了。據說演員要把台下的觀眾都當成馬鈴薯才能消除緊張感,我原本不相信,後來證明這個方法真的有效。殺死二宮的時候,對象是個人,所以當刀子刺進他背後的瞬間,我害怕得想吐。但是從第二次殺人…橋本的媽媽開始…我就采用這個馬鈴薯錯覺法,隻不過我喜歡馬鈴薯,所以換成了討厭的茄子。不把橋本的媽媽當作橋本的媽媽,而是刻意將她想象成茄子,一個超大的茄子,紫色的物體。這麽一來,要殺她就簡單得多了,隻要把磚塊對準茄子的蒂頭敲下去就好,我看著茄子噴出紅色的水分倒下去。比較麻煩的是菅原,我殺他的時候沒有帶刀子,手邊也找不到武器,隻能把他推進河裏溺斃。可是茄子丟到河裏也不會破不會壞,我無法將菅原跟茄子聯想在一起,隻好硬著頭皮下手。至於村瀨就非常簡單,我在放學途中對著他…對著茄子背後丟石頭,生氣的茄子將腳踏車調過頭來追我,我逃進樹林裏,然後用最原始的武器石頭砸爛茄子。而北澤森平…“北澤獸醫”的醫生…是烤茄子。他來開門的時候,我拿出郵購買來的催淚瓦斯猛噴,接著用一樣是郵購買來的伸縮棍將他打倒在地,再用膠帶捆住沒有抵抗能力的茄子,點起煤油燈,向他說再見。


    但是我並沒有把西木的爸爸想成茄子,那家夥絕對不是什麽茄子,他是“開車撞到伽耶子還輾碎她指頭的混蛋”。當他結束偵訊一回到公寓裏,我就假裝要拿講義給西木,“開車撞到伽耶子還輾碎她指頭的混蛋”沒有懷疑地開了門,催淚瓦斯再度登場。我從“開車撞到伽耶子還輾碎她指頭的混蛋”身旁走進去,抓起砧板上的菜刀,上麵粘著蔥末,我毫不在意,狠狠將“開車撞到伽耶子還輾碎她指頭的混蛋”捅成蜂窩。他大聲慘叫,但我下手毫不留情,因為根本沒有必要留情,對這種撞傷伽耶子回到家居然立刻開始切蔥的家夥,怎麽能同情他。


    然而這一切保護伽耶子的行動最終都失去了意義,甚至還帶給她更多痛苦,我真該死。


    一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快到家了。我有點吃驚,因為一直低著頭,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沒想到竟然還能走回這裏)。太陽已經將皮膚給曬幹,頭發也幹得差不多了,體溫大致恢複,隻剩下衣服是濕的,粘答答穿在身上很癢很惡心,走起路來很不舒服。


    “小廣?”


    右邊突然傳出聲音。右邊…田裏?我轉過頭去看,確實有個人影。是真千子老師。她身後…有個穿黑衣服的男子…廣明?咦?真千子老師跟廣明?這個詭異的組合是怎麽回事?而且為什麽他們會站在田裏?感覺就像鹹蛋超人跑進百貨公司櫥窗跟人體模特兒混在一起,完全不協調。他們兩個像是沒察覺到自己的不協調感,一同看著我,真千子老師甚至對我的存在露出驚訝的眼神。喂喂喂,你們兩位比我還要更奇怪個五億倍吧。


    “小廣…啊,你怎麽了,全身都濕答答的!”真千子老師發現我不太對勁,立刻跑過來,抓著我的肩膀問。“怎麽回事?”她摸摸我的頭。“啊…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是掉進河裏了嗎?要不要緊?”


    “嗯…我沒事。”我馬上點頭。“老師,你為什麽會跟這個人…”


    “真的嗎?你不會覺得冷嗎?”老師忙著關心我的情況,完全沒有聽我在說什麽。“有沒有哪裏痛?摔下去有沒有撞到哪裏?”


    “等等,老師你聽我說。”


    身體的情況無關緊要,我隔著老師,朝站在田裏的廣明看過去。他依然穿著全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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