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喝咖啡,最好不要超過四杯以上,才是明智之舉。喝到第五杯胃就會開始下垂,全身不舒服,胸口鬱悶。可是不吸煙的我,沒有其他消耗時間的方法,而且不喜歡甜食,所以除了一直喝咖啡以外,沒有其他選擇。啊,下一杯喝檸檬茶好了…咦,沒什麽差是嗎?不過或多或少還是有差別的,還是換檸檬茶好了,反正這種泥漿般的顏色也已經看膩了,應該換換口味。什麽?形容得太直接?有什麽關係。


    我正坐在豐平區的多拿滋裏麵,幸好店麵不寬,坐在最裏麵的我幾乎可以掃視全場。而我之所以會來到這種地方,當然是為了親眼看看“宏子”的模樣,為了將我對“宏子”的情感,從現在進行式割舍到過去式。提出這個主意的鏡創士,說他要去買點東西,就在劄幌站先下車了。這樣正好,反正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自己一個人完成,畢竟關係到我的自尊心,讓別人介入並不是什麽好現象,尤其這個別人又是鏡創士。那家夥一定會把今天的事情當成笑話講,然後巨細靡遺地形容我的反應,偷偷竊笑,他一定會的。信件被偷看時的憤怒在我心中蘇醒,但此刻我不能陷入憤怒的情緒中,這麽重要的時刻,不能浪費時間。我喝口涼掉的咖啡,想讓自己恢複冷靜,卻隻換來不舒服的感覺。下一杯還是換檸檬茶好了。我看一眼店裏的時鍾,已經接近中午,按照約會的行程順序,如果鈔票跟胃袋都沒有問題,差不多可以進來了。信裏寫著“星期天中午,我們會到附近的多拿滋喔~~”


    讓人火大,想要踢爛熒幕的句子。


    我對“宏子”進行誘導作戰,故作不經意地,打聽她的行程。她並不知道我的企圖,而且很愛講跟男朋友之間的事情,輕易就上鉤了。於是我問到她跟男朋友約會的部分行程,也就是這裏,多拿滋。時鍾發出聲響,已經正午十二點了,進入所謂的“午餐時間”,如果約會順利的話(很諷刺地,我希望很順利),這兩個人應該快到了。隱約的緊張感,我比剛才更認真觀察店裏的情況,以星期天而言,客人算是不多的,看來不是一間生意很好的店。這點對我有利,越少幹擾越容易發現“宏子”。突然看到店裏有兩對情侶,一對坐在靠窗的位置,另一對坐在吧台前,不過靠窗那邊的女生,怎麽看都有二十多歲,而吧台前的女生雖然側麵像十幾歲,身旁的男子卻是上班族大叔,但“宏子”的男朋友是個大學生(雖然大學生也是有中年人)。除此之外,有個體型像雪人的女子坐在靠窗那對的前麵,還有一個ol坐在吧台正中央,然後是三個在星期天穿製服的高中女生坐中間那桌(這幾個一直大呼小叫吵死了)。旁邊有個跟手機大眼瞪小眼的中年歐巴桑,而最最裏麵的角落,有個眼鏡男在吃甜甜圈配柳橙汁。連同我在內,一共有十二個客人。從我的位置看出去沒有死角,雖然靠近門那邊要稍微眯起眼睛才看得到,不過既然位子這麽空,年輕的情侶應該會選裏麵的座位吧。


    沒有新的客人進來。緊張會口渴,但是冷掉的咖啡很惡心,我開口叫服務生過來,點了一杯檸檬茶。服務生雖然麵帶微笑,但心裏一定在嘀咕,這裏是甜甜圈店不要隻點飲料就賴著不走。服務生離開了,一定是準備到廚房去跟同事講我的閑話,沒辦法,星期天中午一個男的單獨到多拿滋隻點咖啡,會被說閑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我看了眼那個眼鏡男,他正大口咬著沾滿砂糖的甜甜圈,吃相非常豪邁,真想象他那樣不去在意別人的眼光。檸檬茶很快就送上來了,我喝一口,太燙喝不出味道來,這麽燙是故意要趕我走的策略嗎?這杯檸檬茶一定加了店員的口水…嘖,我在幹什麽啊?


    不知不覺已經十二點十三分了,客人沒什麽變化,我越來越緊張,心跳沒有變快,胸口卻很沉重。做了幾下深呼吸,但症狀沒那麽容易解決,胸口還是被奇妙的壓迫感侵蝕著。十二點二十分,人群終於有變化了,女子高中生三人組滾蛋,換成一對情侶。我心跳加速,開始偷偷觀察——男方跟我年紀差不多,黑色短發,複古牛仔褲,應該是大學生沒錯吧,女方看起來也像是高中生,及肩的褐色頭發,長得很漂亮。這就是“宏子”嗎?我大口喝著檸檬茶。這兩個人坐在中間的區域,可惜女生背對著我,很難確認,但我不能就此放棄,繼續發揮若無其事的本領,偷偷觀察女方的特征。我所知道的“宏子”…淺褐色及肩頭發,雙眼皮,有酒窩,然後脖子一顆痣——就是以上五點。試著對照看看,發色夠淺了,長度也差不多,而黑痣看不到,不能確定。我豎起耳朵聽他們的對話,從中得知兩個都是打工族,所以那不是“宏子”,也就是說“宏子”還沒到。


    午餐時間快結束了,難道他們去別的地方吃中飯了嗎?撇開純情的中學生約會不談,高中生跟大學生約會,變更計劃是不稀奇的事,沒有人規定非要照行程走。十二點五十四分,一個媽媽帶著幼稚園小朋友進來。十二點五十八分,又有客入進來,可惡,又是情侶檔,而且男方跟女方都長得像明星一樣。男方依然是跟我差不多的年紀,但相貌身高跟打扮,都和我有著月球般的差距,當然,差的人是我。手長腳長,臉上一顆痘子都沒有,頭發跟女生一樣有光澤,越看心裏越不爽,這種差距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人類之間要有這麽徹底的差距?我的確沒有醜到不堪入目的地步,卻忍不住要抱怨。雖然看到鏡創士時也會產生同樣的心情,但那家夥比我小一歲,而且沒這麽招搖,不會讓我像現在這麽生氣。如果再繼續觀察男方,會對心理健康產生不良影響,所以我把目光轉移到女的身上。合身的牛仔洋裝,容貌比明星更像明星,很可愛,稚氣的眼眸跟性感的嘴唇成對比,及肩的淺褐色頭發染得很好看。女生挽著男生的手,男生在說話,然後女生微微一笑抬起臉來,脖子上有顆黑痣。


    黑痣?中長發、淺褐色、雙眼皮。


    “啊——”聲音脫口而出,幸好沒有人聽到,但此刻對我而言這些都是小事,腦中一片混亂:心跳暴增,緊急信號閃爍,呼吸困難。這樣下去不行,我至少要維持外表的鎮靜,想象自己喝醉的時候,全身神經脫離的狀態。然而內心的激動是無法擺脫的,我的心一直緊追著我,怎麽逃都逃不掉,沒有人能夠逃離自己的心。我陷入自己引起的漩渦裏,以異常的速度旋轉著,往最深的底部不斷下沉。


    下沉到詭異的黑暗中,充滿絕對的絕望,毀滅性的悔恨,將我團團包圍。


    那兩人坐到中央座位區,很不幸地,“宏子”的容貌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哈羅,讓你久等了。”我聽到鏡創士的聲音,但沒心情理他,快滾吧。“剛好有特賣會,結果我陷進去,忍不住又買了一堆,隻好先拿去寄物櫃放,才會不小心遲到啦。不過體貼的我可沒忘記耍帶東西給家人喔,我幫我弟買了cd,希望他能趕快從國內樂壇畢業,開始聽西洋歌曲,還有我姊啊,我故意買了她最討厭的…”


    “閉嘴。”


    我將全身的神經線拉回原處。


    “你翻臉翻得真快耶。”鏡創士坐在我對麵。滾開,礙事的東西,這樣我會看不到“宏子”。“幹嘛生那麽大的氣啊?”那張好看的臉孔露出好看的笑容。


    服務生來了,鏡創士點了一些東西,我則是繼續回衝檸檬茶。點完東西他叨叨絮絮說著今天的戰績,在什麽店買了什麽,又在什麽店看到什麽,對我而言卻是毫無意義的報告。


    “對了…你這邊情況如何?”他邊大口吃著甜甜圈邊問我。“看到那個“宏子”了嗎?”他靠近我壓低聲量。


    “現在…就在店裏。”


    “…哪一個?”


    “你後麵的,那個女生。”


    我一說完他就大刺刺地回頭,確認完畢又轉回來,然後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小聲地說是個超級大美女耶。一股


    陰暗的感覺突然湧起,很想拿熱茶潑到他臉上。


    “不過那真的就是‘宏子’嗎?你是憑什麽來判斷的?”


    “發色跟長度還有眼睛跟黑痣都完全一致。”


    “隻有這樣嗎?”


    “這樣就已經很足夠了吧…而且那個男的應該是大學生沒錯。”


    “長得很帥耶,那個男的。”


    我不理會這句話,繼續觀察“宏子”。她跟男朋友聊得正愉快,每笑一次左邊臉頰就會出現小酒窩(這點已經是決定性的證明)。


    這就是…這就是那個“宏子”嗎?感覺有點真實,又不太真實。我跟“宏子”到目前為止都隻有文字上的關係,沒見過麵也沒聽過聲音,隻知道彼此提供的訊息而已,因此一直都是用想象力來補充不足的部分。可是如今她本人出現在現實空間裏,而且還比我所想象的更出色…該怎麽處理呢?甚至我還會經差一點就得到她。如果當時我拋開不成熟的自閉性格,認真積極地付諸行動,或許“宏子”此刻已經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太遲了,這時候我就算出場也於事無補。那個男的…根本就是犯規,那麽無懈可擊的條件,沒有人可以匹敵的,像我這種等級連跟他比賽的資格都沒有。如果在“宏子”跟他認識以前先出手的話,說不定還有點機會,這個事實在我腦中不停盤旋。


    “所以,你打算怎樣?”一道聲音將我叫醒,鏡創士凝視著我的臉。“要就此結束乖乖回去嗎?可以徹底認清現實告別過去了嗎?”


    “怎麽可能——”我強顏歡笑。“不過,已經死心了就是…”


    “沒試過是不會知道的。”


    “不可能的啦,而且奪人所愛也不太好。”


    我還在為自己找借口。


    “哎呀,真意外,你也會說出這種話來啊。沒錯,別人的東西就是別人的東西。”鏡創士把話打住,將食指放在雙眼之間。“咦,不過要論先來後到,你才是排在前麵的那一個不是嗎?”


    “羅唆。”


    “別生氣嘛。”他喝口可樂,然後從背包裏拿出那台隨身的數位相機。這家夥又要拍我的狼狽表情嗎?試試看吧,我一定會動手殺人的。結果他卻是把鏡頭對著反方向。“你知道嗎?數位相機可以用來動態攝影喔。雖然一次最多隻能拍到三十秒,不過裏麵是64m的記憶體,多錄幾次就可以累積相當的數量…”


    我站起來,直接朝收銀台走去。鏡創士連忙將甜甜圈塞進嘴裏,用可樂吞下,從後麵追上來。收銀員問我要一起算嗎?我說分開算。回去之前又看了眼“宏子”,當然,她看都沒看我一眼,隻是專注地跟男朋友說話。我又確認一次脖子上的黑痣,然後走出多拿滋。


    “真意外呢。”一出店門,鏡創士就掩著嘴說:“我還以為你會叫我趕快拍。”


    我不理會他,自顧自地往前走。


    那麽…我能夠將“宏子”當作過去的事情,徹底了結嗎?感覺似乎變得更糟了,“宏子”是個無可挑剔的美女,而她男朋友是個無懈可擊的美形男,錯過時機的我,在這兩人麵前根本沒有出場的餘地,也沒有出場的膽量。可是看過活生生的“宏子”之後,心中的妄想別說終結了,簡直是變本加厲,不但沒辦法當作過去處理,還跟現在連接得更加緊密。到底是作戰策略太笨拙呢?還是我自己太差勁?算了,無所謂,天曉得。


    鏡創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在一旁有趣地笑著,還不時拍下我的側臉。算了,無所謂,管他的。反正我是可笑的展示品,悲慘的象征,隻能繼續可笑地生存下去,繼續悲慘地供人看笑話。說不定這樣也不錯,我是史上最強的廢物男,活在世界上十八年,什麽貢獻也沒有,什麽收獲也沒有,更沒有任何熱情。以為自己是表情憂鬱多愁善感的青年,其實隻是個笨蛋而已,一切自卑自憐的行為,都隻是一種表演。就連此刻看似客觀的分析,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我是個蠢到極點的第一人稱主角。


    “真陰沉啊。”鏡創士透過鏡頭窺視我的表情,開朗地說著。“你不知道什麽是笑容嗎?”


    “去死。”我對自己說:“拜托,去死吧。”


    車站到了,鏡創士從寄物櫃拿出可觀的購物袋,我也被硬塞了一個,雖然心裏想著管你去死,但我沒有力氣說出口。幸好電車上空位很多,我放下重得像啞鈴的袋子,茫然眺望窗外,月台上的人群,平麵的風景。電車開始前進,坐在旁邊的鏡創士翻著袋子,拿出兩罐啤酒,我接過來,打開喝下。下一站是新劄幌,新劄幌…連模糊的廣播聲聽起來都很悅耳,我已經醉了。睡意來襲,但我不肯睡,因為一旦睡著就會作夢,而天真單純的我,一定會夢見幸福的內容,所以我不睡,我要停留在沉眠跟清醒之間的狹隘地帶。頭突然被敲一下,鏡創士說到了,我站起身來,提著沉重的袋子走出車站,將東西放在他的腳踏車後座上。他一邊苦笑一邊說好像買太多了,把腳踏車牽出來。已經暍醉的我,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回應。


    “啊,對了——”他突然停下腳步。“差點就忘記,真是粗心啊。”說完停下車子,開始翻找肩上的背包。“找到了。”


    他拿出一個便當大小的包裹,小心地打開包裝紙,裏麵排著五個鯛魚燒。他拿出其中一個分成兩半,將尾巴的部分遞給我,我搖頭拒絕,但他說不要客氣,硬是塞過來,我隻好收下,咬了一口,好甜。


    終於回到公寓前,我爬上樓梯,在第三階停下腳步,回頭問鏡創士要不要上來。他明顯露出驚訝的表情,認真問我,該不會已經絕望到連男人也要吧。我有點火大,真是沒禮貌的家夥。


    “不想就算了。”我又開始往上爬。“那再見。”


    “啊…不是,等等,等一下啦。”


    “小——創!”


    後麵傳來大聲叫他名字的聲音。小創?我朝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一個高中女生將腳踏車騎得很快,往公寓飄過來,然後在鏡創士麵前緊急煞車,皮鞋啪地一聲踏在地麵上,很誇張


    的出場方式。


    “小創,嗨——”


    女高中生舉起右手,像兔子一樣跳過來,製服短裙跟金色長發搖晃著。


    “咦?你為什麽要穿製服?上學嗎?”鏡創士訝異地問。


    “補習呀——”女高中生噘起塗滿粉紅色口紅的嘴唇,整張臉都畫著大濃妝。“因為我腦筋不好嘛。”


    “我知道。”


    “哇,真狠。”


    “是補英文吧?”他笑著問。


    “撲去、遊兒、汗汁、尢、遊兒、黑的(put your hands on your head)”她把雙手放到自己頭頂上。“我隻記得這句。”


    “黑的?”


    鏡創士也把手放到頭上。


    “他是誰?”低能女高中生指著我。“小創的新男友嗎?”


    “什麽新的舊的,我交男朋友幹嘛?不好意思我可沒有那種癖好,不管是bl還是gl都一樣。”


    “bl跟gl是什麽啊?”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小姐。對了,我現在有事,你先回去好嗎?”鏡創士搭著樓梯扶手。“你別看我一副很閑的樣子,其實我是個大忙人喔。”


    騙人——小創你的謊話說得太明顯了啦——”


    她撫摸自己的金發,手指微微顫抖著。


    “廢話,如果我真的要騙人,是沒有人能看穿的,這是故意的啦。”


    “真的?”低能女高中生偏著頭,金發遮住半邊臉。“還可以故意的喔,真厲害耶。”


    “知道就好。那掰掰啦。”


    鏡創士隻留下這句話,就迅速跑上樓梯,推著我進屋裏。低能女高中生在後麵大喊些


    什麽,聽不太清楚。


    “那個,是你女朋友?”


    我在玄關邊脫鞋邊問。


    “對啊。”他幹脆地點頭。“很不賴吧。”


    “姑且不論長相,腦筋似乎有點問題。”


    “你說得真不客氣,不過實際上也沒錯。她已經十八歲了,滿嚴重的。”


    “咦——”跟我同年?“現在流行姐弟戀是嗎?”


    “小女生我已經膩了。”


    “喔。”油腔滑調的家夥。


    我們走進客廳,我叫他坐在離電腦最遠的地方,而我自己則是坐在電腦跟冰箱之間的固定席。鏡創士吵著說他口渴,於是我就打開冰箱拿罐啤酒丟過去,自己則是拿了小瓶可樂。同樣的錯誤犯第二次就是笨蛋。


    “再問你一次,覺得怎麽樣?跟‘宏子’實際見過麵以後的感想。”


    “什麽感想也沒有。”我打開瓶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想。”裝作冷漠的樣子。


    “你應該去照鏡子看看自己說謊時的表情。”


    “你懂什麽。”


    “我是很懂啊,要解讀你這種簡單的腦子,根本是易如反掌。”


    “我沒有那麽單純。”


    “不,你很單純,就跟單行道一樣單純,一定是天生腦細胞就比較少吧。”


    “閉嘴,去死啦。”


    枉費我特地請他上來坐,這家夥是想恩將仇報嗎?


    “你叫我去死?真過分耶。”他喝了口啤酒。“說話真粗魯…啊,有沒有人說過你小心眼啊?”


    “很遺憾,並沒有。”心情越來越糟了。“這句話直接還給你,怎麽看都是你嘴巴比較賤吧。你的家人全部都是這樣嗎?媽媽跟弟弟也是這樣說話的?姊姊也是?”


    “話說回來,那個叫‘宏子’的女生,真是超可愛的耶。”


    鏡創士故意轉變話題。


    “…所以呢?”我防備著。“所以怎樣?”


    “所以我很想當麵問你的感想啊。讓大魚白白溜走的笨蛋。”他握著啤酒罐。“你對‘宏子’太晚行動了,而且同時又對女朋友太過冷落,兩邊都很極端。你總是在緊要關頭原地踏步,所以才會兩頭落空。嗯,真是愉快的話題。”說完他眯起眼喝下啤酒。


    “你這混蛋——”我瞪著鏡創士,感覺到自己真的很想下手殺了他。


    “不必瞪我,說點什麽吧,難得有讓你辯解的機會。”


    “…”


    “無話可說了是嗎?因為我說的話全部都沒錯。”他冷笑著。“你知道自己這種極端的性格,造成多少人的困擾嗎?”說著突然斂起笑容。“怎麽樣?”語氣也變了,明顯感覺到對我的敵意,非常露骨地。“你有自覺了嗎?回答我啊。”


    “什麽自覺?”


    我被他的劇變嚇一跳,手中的可樂瓶不小心滑落,褐色液體從瓶口流出。


    “哼,說不出話來了是嗎?也就是說,你根本什麽都不懂。”鏡創士冰冷的眼神看著可樂在地板上蔓延。“你簡直無知得可笑,也愚蠢得可笑,才會搞不清楚自己被害妄想症背後的本質。”


    “本質?”


    “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是個空殼嗎?喂!”


    他撇著嘴,將裏麵還很滿的啤酒罐用力朝我額頭丟過來,不偏不倚正中要害。敲到額頭的啤酒罐掉在我腿上,噴出一堆泡沫跟液體,褲子都濕了。


    “嗚——”直覺伸手去摸,額頭一陣刺痛。“可惡…”


    “啊?”


    “很痛耶。”


    “很痛?喂喂喂,這可是傑作喔。”然而他的臉沒有一絲笑容。“誰都看得出來會痛,這種廢話就不必講了,浪費氧氣。”說完就緩緩站起來。“地球資源有限,你應該知道吧?這點基本常識。”


    “滾到火星去吧你。”


    “要我打爛你的狗嘴嗎…”他還沒付諸行動,手機就突然響起。鏡創士不耐煩地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表情變得更不耐煩,但還是接起電話,用不耐煩的口氣說喂。


    “幹什麽啦…你是聽不懂人話嗎?就說我有事要忙了。啊?洋蔥?洋蔥的英文怎麽講?自己去查字典啊。真是的,這種事情不要打來問,我真的很忙…嗯?喔沒問題,沒忘記。嗯…真的沒問題,思,知道了,那我要掛斷羅。”說完就將通話切斷了。


    “剛才那個女的嗎?”我摸著額頭問。


    “恩。”他不耐煩地回答我,把手機收回口袋裏。“打來問洋蔥的英文。”


    “真是個笨女人。”


    “嗯。”他簡短回答。“我隻要她的身體,反正有胸部就好。”


    “禽獸。”


    我抬頭看著他,嗤之以鼻。


    “禽獸萬歲啊,可以有效使用334萬畫素。”


    他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相框的動作。


    “這是侵犯人權。”


    “我有取得同意喔,反正笨女人是沒有人權的。”


    “這句話有問題。”


    “你不也是這麽想的嗎?”


    “你是說你女朋友沒有人權?”


    “沒錯。”他立刻回答。“反正她是個笨蛋。”


    “是嗎…因為是笨蛋嗎…”


    “那個笨女人的名字,叫做伽耶子。”


    “啊?”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的大腦出現疼痛的反應。某個未曾使用過的區域,突然開始急速運作。


    伽耶子。


    伽耶子?


    劇烈頭痛,剛才額頭受的傷變得更痛了。


    “嗬…”鏡創士用興味盎然的眼神俯視著我。“對這個名字有反應,可見得被操作的部位不是記憶,而是腦神經吧,星野廣明。”他用興味盎然的語氣叫我的名字。


    “伽耶子——”我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伴隨著疼痛,從腦內浮現出來。伽耶子…伽耶子…對了,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常常掛在嘴邊的名字。一個脆弱的女孩子的名字,一段記憶。可是應該已經銷毀了才對。銷毀?被誰銷毀?姊姊…不對,我沒有姊姊。媽媽?


    怎麽回事?我是誰?


    “我稍微調查了你家的事情,似乎是個充滿優秀人種的家庭呢,不過也有一部分例外就是了。”鏡創士用自信滿滿的聲音攻擊錯亂的我。“最讓我驚訝的是,你父親跟大姊居然在初瀨川研究所工作,世界真是小啊。”


    父親?我應該沒有父親啊,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以為的。而且為什麽素昧平生的鏡創士會…父親——鎮魂曲——啊?什麽鎮魂曲?莫名其妙。我怎麽會知道這個詞匯?


    “別露出那種表情啊,聽我說,你的腦部記憶已經被破壞了。”


    “記憶?”


    “你的大腦被動過手腳,記憶都被破壞了,不過這是你自己要求的吧?”


    “動手腳…”我完全無法掌握事情的狀態,隻能一直重複鏡創士說的話。


    “我們來還原過去吧。”他俯視著我,眼中帶著犀利的光芒。“家庭成員是…父母親、兩個哥哥、兩個姊姊、還有你。然後是管家跟女傭。哈,有管家跟女傭,真是了不起,一般家庭是不會包括這些成員的吧。如何?還想不起來嗎?能夠馬上想起伽耶子,居然想不起家人,真是個不孝子啊。那就再挖得更深一點吧。星野賴彥就像剛才說的,是初瀨川研究所的科學家,母親星野多惠是繪本翻譯者,大哥瞬介是植物學家,二哥朋郎號稱畫家,不過其實就是所謂的無業遊民。大姊星野梢也是初瀨川研究所的科學家,二姊亞以是大學生,然後老幺…就是你…是個小學生。這是你家在崩壞以前的結構,想起來了嗎?”


    “什麽崩壞…”


    “一定要從那邊


    開始說起嗎?”鏡創士的語氣很不耐煩,但他還是從頭解釋一遍。


    我的大姊星野梢,被兩個叫做初瀨川賀庸跟廣明知久的家夥設計謀害,大腦被破壞了,結果受到無法複原的創傷,陷入廢人的狀態。父親星野賴彥將小梢帶出醫院返家,然後…從此,星野一家人便再也沒有出現過,但並不是失蹤了,而是一直關在屋子裏。鏡創土說他也不知道原因。


    “究竟你們一家人都在屋子裏做些什麽呢?”


    問我有什麽用,誰知道啊。我根本無法想象,現在從他口中聽到的故事,會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我不認識什麽朋郎跟亞以,我是獨生子。從小被父親遺棄,跟母親相依為命的孤單童年,那才是我的過去。真的嗎?你有自信嗎?我的大腦連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伽耶子都給遺忘了,還能相信愚蠢的自己嗎?可是我真的不記得,什麽管家跟女傭服侍的大家庭,一點印象都沒有。有的隻是貧困的生活,用破碗吃飯的現實狀況,那就是我唯一僅有的過去。我根本沒有在大宅裏生活的經驗…咦?大宅?為什麽會想到大宅?鏡創士並沒有提到這個字眼啊,為什麽…


    “拿出證據來。”我顫抖著雙唇開口。“讓我看看那個你所說的家啊。”


    “已經不存在了。”他低聲說。


    “為什麽?”


    “全部燒光了。”


    “為什麽?”


    “原因不明,總之就是燒掉了,在八年前。從火災現場有找到六具屍體。”鏡創士隻是報告事實,並沒有告訴我從中導出什麽結論。“好,算數時間到了,九減三是多少?”


    “…六。”


    “嗯,真聰明。家裏連同傭人在內,總共應該有九個人才對,結果燒焦的屍體隻有六具,怎麽找都找不到亞以跟小梢還有廣明的屍體。好,問題來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他的語氣很爽朗,盯著我的雙眸卻帶著憎惡的神情。我無言地避開視線,頭痛越來越劇烈,就像水滲入海綿般,逐漸在體內擴散。


    “全部都是鬼扯。”我隻說了這句話。


    “如果你要這麽想也沒關係。”他冷冷地回應。“不過你已經想起伽耶子的事情,當下就已經決定你輸了。”


    “…伽耶子——”


    “沒錯,就是被你傷害的女孩子的名字。你中途就退場了,想必並不知情吧,在那之後,一切有多悲慘。”鏡創士的憎惡更加深了,嘴角在顫抖著。“被西木他爸爸撞傷雙手之後,伽耶子開始失常,現在的狀態,已經是恢複很多的了。即使是個不知道洋蔥英文的笨蛋,跟最初比起來,已經好太多了。”他輕歎口氣。“嗯,最糟的時候,真的很慘…走在路上都會突然大叫我要彈鋼琴我要彈鋼琴。”表情變得僵硬,他掩著嘴,像是要隱藏什麽。“那真的是完全瘋狂狀態,她爸媽甚至還討論過要帶去收容所。”


    “…為什麽?”頭痛沒有減緩,我的疑問也沒有。“姑且不論我的過去,為什麽你會對伽耶子的事情那麽清楚…”我站起來想揪住鏡創士,卻完全使不出力。咦?發生什麽事?身體跟靈魂明明還連在一起啊。“呃?”腰部癱軟,我當場倒下去,啤酒罐被撞開。


    “好像使不出力呢。”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路邊瀕死的青蛙。


    “為什麽…”


    我把唯一受控製的眼球轉向鏡創士。


    “那個鬆弛劑果然很有效,是我跟大哥硬要來的喔。”


    “你什麽時候下藥的?”


    “我不是有分你吃鯛魚燒嗎?”


    “可惡——”


    “你是假裝成受害者的凶手,對你下點藥是沒人會介意的。”鏡創士不客氣地說。“有徹底自覺了嗎?對於自己的真麵目。”


    “…”我想要反擊,但舌頭已經開始麻痹,不隻舌頭,全身都是,手腳已經沒有感覺,隻剩下意識還異常地清醒,感覺很不舒服。


    “話說回來,如果伽耶子原本是正常的精神狀態,就不會崩潰得這麽嚴重,追根究底,一切都是你的錯,是你一再傷害伽耶子的心靈。”


    “胡…胡說。”


    “二宮春吉,橋本美紀子,菅原和彥,村瀨研助——我知道這四個人都是你殺死的。”


    他蹲下來,視線跟我平行。


    啊啊,沒錯,這些我也想起來了,我的確先後將這四個人推向死亡,可是,可是——


    “可是那都是為了伽耶子…”


    “哈,你是說為了伽耶子去殺人嗎?”他對我的行為嗤之以鼻。“你這白癡,殺人就等於是殺害伽耶子的一部分,為什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以為殺了傷害她的人,就能讓她的世界得到安全…雖然瘋狂,但我姑且認同你的理論好了。問題是,殺人這件事情不能讓她本人知道啊。”他深深歎了口氣。“你以為自己做得很完美,其實伽耶子全都心知肚明,你知道嗎?她連你的犯罪動機都看穿了。”


    我試著想伸出手抓住他的脖子,然而不能動的東西怎麽用力就是不能動。


    “伽耶子一直都知道你的殺人行徑,也知道你的理由是為了保護她。試想看看,一個連續殺人的精神異常者,老是待在自己身邊,如果像我這種狡猾的人,可能就會趁機利用,可是伽耶子她…你應該也很清楚…她是個單純又溫柔的人。”鏡創士又站了起來。“一個溫柔又單純的人,一旦知道別人是因為自己才被殺害的,當然會耿耿於懷啊。即使不是存心故意,你卻一直把自己犯下的罪推到伽耶子身上。”


    “才沒…”


    “少否認了,不管你是怎麽想的,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說完他就突然從我眼前消失。我拚命轉動眼珠子,卻都看不到他,想要轉動脖子,卻仍是動也不動地。鏡創士所說的話在我全身發酵,如果剛才那些都是事實,傷害伽耶子的凶手,就是我自己。怎麽會,怎麽可能,我隻是為了讓她安心生活,才除掉那些障礙啊。難道那是錯的嗎?是反效果的嗎?伽耶子沒必要為那些家夥的死負責啊,我想跟她說,想要解釋這個天大的誤會。


    “讓你久等了。”


    鏡創士回來了,手上拿著菜刀。


    “…你要,幹什麽——”


    “你連伽耶子的大哥都殺死了。”他站在我身邊,眼神異常冷靜。“她還要裝作不知情地,繼續跟你相處,那種心情你想想看,簡直是無法形容。她一定是說不出口吧,對一個為自己去殺人的人,無法說出白己的痛苦。她真的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


    鏡創士將菜刀往地板用力一射。刀子把我右手拇指連根切斷,插在地板上。幸好全身已經麻痹了沒有痛覺,但是我的手指,手指斷…


    “哈哈,刀子真利呢。”他愉悅地笑著。“這就是你平常都吃外食的報應。”邊笑邊盤腿坐在我身旁,將菜刀拔出,然後撿起切開的拇指。“多虧醫學發達,伽耶子的手才能逐漸康複,一開始連鉛筆都拿不好,現在至少已經能綁鞋帶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由衷說出這句話。“隻不過…鋼琴是一輩子都沒辦法彈了。”


    他把我的拇指隨手一丟,我想罵他搞什麽鬼,但眼前不是說這種話的時機。他捉起我無力的右手,看著拇指斷麵鮮血如注的模樣,露出愉悅的笑容,又將我的手放回地板上。接著把刀刃對準小指根部,直接壓上去喀擦。我努力讓自己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這一幕,卻臨時想到一個必須問他的事情。


    “…喂。”


    “什麽事?”


    “你,是誰?”


    “真遲鈍耶。”鏡創士把我的小指隨手一丟。“你應該一開始就要問的。”接下來他瞄準無名指。“這下可好,順序都打亂了。”


    “你到底是誰…”


    “看清楚了——”他邊說邊


    把臉貼近。“沒有印象嗎?這麽出色的一張臉。”


    我凝視他的麵孔。出色的長相,足以稱之為美形的程度,無庸置疑,而且是頂級的地位。線條優美的眉毛下,是銳利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以及適合冷笑的薄唇。印象?根本沒有啊。連鏡創士這個名字我以前都沒聽過。


    “看來你已經沒有記憶了,真是過份的家夥啊。”他把臉移開。“對了,你有足球嗎?有的話,我有自信可以一球就讓你想起喔,小廣。”


    足球?要幹嘛?從未聽過有人是用足球幫助恢複記憶的。很抱歉,那種事情並沒有…


    慢著——足球。


    比我小一歲。


    還有,小廣。


    小廣是我嗎?對了,伽耶子也是這樣叫的。不隻伽耶子,大家都…啊,啊啊!這是什麽…是我的記憶,記憶蘇醒了。沒錯,在我小時候,的確是被叫做小廣。小時候,小學時期。一連串景象都爆發似地湧起。


    “是精二的…表弟嗎?”


    “答得好。”鏡創士緩緩點頭。“沒錯,我就是精二的表弟,那個弟弟被你殺死的,可憐的精二的表弟。”


    “…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這隻是推測而已。那天你從精二家撿球回來,就明顯地神色可疑。精二跟西木還有蘇珊他們三個都沒有注意到,但是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我早已埋藏的過去,真正的過去,一片一片被拚湊起來,浮出水麵。沒錯…我小時候住在島鬆,伽耶子跟精二也都是島鬆的人。可是那個破舊公寓的畫麵又是怎麽回事?那是什麽地方?劄幌,我應該住在劄幌啊。那又怎麽會有跟精二他們踢足球的記憶呢?為什麽會有跟伽耶子一同上課的記憶呢?真千子老師…真千子老師魂不守舍地,在數學課發國語考卷,在音樂課時拿出人體模型,我笑了,隔壁的伽耶子也笑了。我住在劄幌,她住在島鬆,又怎麽會一起上真千子老師的課呢?小學時代的我,在田裏玩捉迷藏,在停車場踢足球,然後在學校後麵的池子邊…學校後麵的池子邊,有伽耶子。她住在島鬆,但當時的我應該住在劄幌啊,跟母親過著相依為命的貧困生活。母親…我的母親?快,快想起那張臉,想起來了嗎?想起來了。很好,不要緊,不會有事的。我還記得母親的臉,是的,母親。媽媽她…咦?可惡,又有哪裏不太對勁。奇怪,很奇怪,是哪裏奇怪呢?媽媽她不太對勁,我的媽媽跟別人的媽媽不太一樣。哪裏不一樣?就是…我的媽媽跟別人的媽媽比起來,太年輕了,像姊姊。


    鏡創士對我的錯亂毫不關心,將刀麵沾到的血擦在我手臂上,然後切下食指。我的右手周圍已經化成一片血海,流到他腳邊。手指斷麵不停湧出鮮血,大概是因為失血過多吧,意識開始模糊。鏡創士…精二的表弟.把我中指也切斷,拎起可憐的斷指在我眼前晃兩下,就隨手丟出去。搞什麽鬼,這家夥把人體當成玩具一樣亂來。可惜我喉嚨深處隻剩下呼吸的氣音,已經無法出聲了。


    “你罪惡深重。”他陰沉的聲音響起。“知道精二後來的情形嗎?他失去弟弟,連女朋友伽耶子都精神失常,雙重打擊讓他承受不住現實,在課堂上突然離開座位跑出教室,從頂樓直接往下跳。”我聽了非常震驚。“雖然幸運地保住一條小命,可是變成植物人,到現在都還在沉睡中,沒有醒過來。”


    “伽、伽耶子…”精二變成植物人了,但更重要的是——“伽耶子跟精二,他們是、是——”


    “嗯?什麽?”


    “你剛才說女朋友…”我努力控製顫抖的舌頭。“女、女朋友?”


    “喔,對啊對啊。”他似乎已經明白我要說什麽。“沒錯,他們倆個當時正在交往,相親相愛呢,真是美好啊。”他握著菜刀站起來。“很遺憾,伽耶子對你,根本什麽想法都沒有。”說完露出殘忍的笑容,繞到我後麵,又蹲下來。“然後現在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給你的。”


    “這是複…複仇嗎?”


    我嘴角冒著白沫,問他的行為動機。


    “你說這是複仇?”他把我的手指攤開。“不好意思,我對那種偽善的事情沒興趣。”說完就用菜刀把小指剁成兩半。“複仇隻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為受騙的雙親,為被殺害的戀人…其實說到底都是為了消除自己情緒上的不安,為了讓自己恢複平靜而已。我不會去做那種事,偽善是最惡心的了。”


    菜刀對準我左手拇指,直接用力一壓,從根部切斷。拇指離我而去,這麽一來,就再也不能抓東西了。今後的人生,會產生諸多的不便吧,但是…這家夥為什麽要切我的手指?是要讓我跟伽耶子一樣嗎?如果真的是,那究竟又為了什麽?即使不這麽做,我也已經深刻了解到伽耶子內心的痛苦,這樣交換立場根本沒有意義。究竟為什麽…應該有個理由才對,我一定要知道,而且我有權知道,畢竟被切斷的是我的手指,有失也有得,算是條件交換的法則吧,就像有死就有生,有絕望就有希望,有破壞就有再生一樣。我的手指被切斷,所以…能從中得到什麽呢?什麽也沒有。我依然是個空殼,可悲的獨裁者,本質上絲毫沒有變化,沒有新希望,沒有真相,也沒有感動流淚的愛情。


    有的隻是一成不變的我。


    難道我是交換法則的例外嗎?不,我不要白白失去手指,即使像我這樣平凡的角色,也想得到些什麽。還是說現實世界原本就這樣,得與失的平衡,根本完全不存在?別開玩笑,別開玩笑了。


    鏡創士愉快地持續切手指的工作…簡直像是小朋友在學烹飪一樣。他突然停手,啟動ibook,開機聲傳入耳裏。這個混蛋,又想偷看“宏子”的來信嗎?但並非如此,他打開光盤機,放人中村一義的cd,隨便選曲,歌聲開始流瀉。這種時候也要聽音樂?我完全搞不懂。歌詞充滿了積極樂觀的字眼,當中村一義寫下這首歌的時候.心情如何?我突然很好奇,他會經被人切過手指嗎…鬆弛劑藥效大強了,才會連大腦都變遲鈍,淨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雖然感覺不到時間,不過窗外的世界正逐漸被黑暗侵蝕,應該也經過好幾個小時了吧。我左手的指頭,此刻已經被切得一根也不剩,但我並未湧起任何特殊情緒,隻覺得以後生活會很不方便,也沒有感到悲傷。想必是放棄思索其中的意義了,我的手指被切斷,整件事情根本不帶任何意義。


    “有何感想?”切手指作業完結,鏡創士問我。他的雙手和下半身都被我的血染紅,地板也很觸目驚心,讓人忍不住擔心會不會滲到樓下去。話說回來,流這麽多血居然還能活著,我對自己強韌的生命力感到意外。說不定我其實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死了…


    “什麽也沒有。”舌頭麻痹的狀況減輕不少,我說了句謊話。“身體變得很輕,真是感謝你。”


    “那我可以發問嗎?”他把沾滿血的菜刀丟掉。“嗯,應該說…為了還原你的記憶,希望你能回答一個問題。”


    “…哦?什麽問題?”


    “伽耶子的鋼琴被你弄到哪去了?回答我。”


    “鋼琴…”


    “不準說不記得,至少這個部分的記憶應該已經複原了才對。”他強而有力的視線,彷佛能直接穿透我的雙眼。“快說。”


    “知道又能怎樣?要撈起來嗎?反正都已經沉下去了。”


    “你不肯老實說是嗎——”


    “…學校操場後麵,有一座森林沒錯吧?”我沒有避開視線,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朝那座森林的最裏麵走,會看到一個池塘,非常大的池子,鋼琴就丟在那裏麵。”


    “沒騙人吧?”


    “騙人又怎樣?”


    真是猜疑心重的家夥。我想嘲笑他,但沒有付諸行動,因為輸的人是我


    。失敗者就要有失敗者的樣子。


    “原來如此,池塘是嗎…好。”


    他隻低聲說了這句話。


    然後是一片沉默。中村一義的歌曲在鏡創士跟我之間流動著,室內的昏暗隨著時間的經過漸漸增加,角落已經被黑暗填滿了。但是他動也沒動,隻是靜靜看著手指都被切斷的我,彷佛被按下停止鈕的機器人。黑暗的濃度增加,鏡創士的身體跟我的身體都變得像影子一樣。從窗口遙望夜空,可以看到一等星的光芒,在我發現的同時,鏡創士也站了起來,去將雙手仔細衝洗幹淨,然後問也沒問就打開衣櫥拿出長褲。他邊嫌太醜太皺,邊將褲子換上,接著背起背包,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離開了公寓。


    黑暗中,隻留下我獨自一人。無所謂…一切也不過是回到起點而已,我試著想。然而數秒鍾後,我發現不是起點,而是更早以前的地方。又過幾分鍾,我驚覺到自己根本還沒有擲骰子。我把位置跟步數都弄錯了,原本應該前進三步的地方,我走了七步,原本應該後退五步的地方,我卻休息一次。不遵守規則的人,是沒有資格玩大富翁的,人生也是同樣道理。當然,事到如今才覺悟,已經沒有參賽資格了,對於會經犯規的人,這個世界相當冷漠。


    孤獨的房間裏,播放著中村一義的歌曲,就像背景音樂般,結果…我終究還是沒有培養出對音樂的興趣。


    我仔細聆聽,目前正在播放的歌曲,從頭到尾隻用鋼琴伴奏。真是完美的演出,實在太出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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