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神奇,居然掉到這麽深的洞裏,比起來摔到樓梯下已經不算什麽了呢。


    (路易斯·卡羅/愛麗絲夢遊仙境)


    早上十點三十四分


    六月六日,對任何人而言,都隻不過是三百六十五田其中的一天而已。市立蒼葉國中二年五班的四十一名學生剛上完第二節課,大家在下課時間裏熱熱鬧鬧地聊著各種話題,討論唱ktv或是去約會以及電視節目還有成績單等等……突然,教室開始劇烈搖晃,窗戶玻璃破了、牆壁產生龜裂,連地板上的瓷磚都碎開來。


    而正在跟同學爭辯附近哪一家蛋糕店最好吃的我……鏡佐奈,立刻反射性地躲到桌子底下。由於震動太過強烈,整張桌子都在搖晃,結果我的課本、筆記薄、還有最喜歡的粉紅色美樂蒂筆袋,全部都掉到地上。


    當然,災情還不隻是這樣,教室前方的老舊黑板整塊剝落,櫃子上的電視機也摔得零件四散,而講桌上的花瓶更是直接砸向地板,化為一塊塊的玻璃碎片。現場徹底遭到破壞,毫無妥協餘地,毫不留情、壓到性的破壞。這麽誇張的震動,根本不叫地震,簡直像是地球毀滅的前奏曲。而無法抵抗的我們,就隻能乖乖躲起來,縮著身體耐心等候震動結束。


    平常即使對防災演習的效果抱持懷疑的態度,我仍然會確實參加,當然,也有人並非如此。我看到一個女同學,對突如其來的天搖地動根本不知所措,隻能抱著頭趴在地板上拚命尖叫……那是幾秒鍾前還在跟我們一起討論蛋糕店話題的小遙,此刻正趴在地板上哭泣。她用雙手抱住綁著馬尾的後腦,但其實等於沒有任何掩護。而在小遙的正上方,一支日光燈管隻靠兩條虛弱的電線吊著,搖搖欲墜。


    「快過來!」


    我立刻從桌子底下伸出手,但小遙就像撥浪鼓一樣,滿臉鼻涕眼淚地對著我猛搖頭。燈管越晃越嚴重了,我繼續朝她大喊,叫她快過來。小遙似乎終於聽懂了,邊哭便朝我伸出手。還差一點,就快碰到了,十公分、五公分、三公分……就在這時候,一種跟剛才截然不同的衝擊瞬間來襲。


    全身充滿不舒服的異樣感覺,下一秒鍾,二年五班的教室裏的所有物體都漂浮起來了。


    震倒的桌子、摔翻的椅子、散落的玻璃碎片、掉在地上的書包、以及班上所有的人全部都浮在半空中,仿佛陷入無重力狀態一般。


    就連我也浮在空中,及肩的黑發輕輕飄起,最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穿的超短製服裙也飛起來,但我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擔心曝光的事情,因為再繼續往上飄……就要撞到天花板了。我立刻伸出右手抓住窗框,經過先前的震動,窗戶的玻璃已經破裂,尖銳的碎片刺進我的手指,似乎還聽到了手被割開的聲音……應該是錯覺吧,一定是的。


    破壞聲。


    結束聲。


    像是一切都遭到破壞,一切都畫上休止符,又像是有什麽即將要開始,某種充滿壓迫感的聲音在周圍響起,然而這麽細微的聲音應該根本聽不見才對。


    右手承擔著全身的重量,使得玻璃碎片越刺越深,割開皮膚肌肉甚至是神經,直接刺到骨頭上。一種尖銳的感覺傳來,引發體內一股灼熱的猛烈痛覺,但我並沒有鬆開手,因為直覺告訴我,一旦鬆手,後果會非常慘不忍睹。我的個性就是,隻要關係到「生死存亡」就完全相信直覺。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求生的,都是靠這樣活下來的。


    意外發生得突然,結束得也很突然。


    我撞到桌子,就像被小孩子丟棄的玩具般,背部重重摔到地麵上,痛得我頭昏眼花,開始耳鳴。每呼吸一次,空氣就刮過喉嚨,引起作嘔的反應。好痛,痛死了,我常聽人家說,女人對痛苦的的忍受力特別強,結果根本是鬼扯嘛。


    但我還是硬撐起身體,檢查全身上下最痛的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跟小指的第一節下麵都裂開了,肉完全被割破,露出裏麵的骨頭。不斷湧出的鮮血染紅了我整隻手掌,還蔓延到地板上,雖然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留這麽多血,但我並沒有被嚇得暈過去,反而很謹慎地拉好裙子蓋住大腿,在一陣陣灼熱的劇痛中,沉靜地站起身來。


    然後我發現到,教室變暗了。


    既然是剛上完第二節課,照理說應該才早上十點多而已,再加上今天又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教室不可能會一片陰暗啊。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發生日全食了嗎?可是沒有聽說二零零五年六月六日會出現日全食吧?昨天電視新聞也沒有提過啊。該不會是世界末日來臨?我聚精會神觀察周遭,發現所有的窗戶都被某種詭異的黑色給遮蓋住了。


    ……這是怎麽回事?


    真的像世界末日一樣。


    這一切的態勢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完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也失去了理解的心力。此刻我的大腦距離崩潰就在咫尺之間,而求生的本能正拚命要將瀕臨崩潰的大腦喚醒,不停地不停地對自己呼喊,希望恢複正常的邏輯。


    去觀察,去思考,去理解,就算做不到也要想辦法讓自己活動,不能一直呆站在這裏,否則永遠也回不到正常的。


    正常。


    沒錯……今天早上是個極為普通的開始——被媽媽叫醒,吃土司配培根蛋,邊刷牙邊看天氣預報,把哥哥的叨念當耳邊風,在佛桌前合掌,然後出門,到達教室,上課,聊天,繼續上課,繼續聊天,然後……然後就莫名其妙變成這樣。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會這樣問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人總是以為平穩的生活會永遠持續下去,這是人類共同的天性。即使電視上跟報紙上充滿了各種意外事件跟命案,每個人都還是認為隻有自己不會遇上災難,隻有自己不會遇上墜機事件,隻有自己不會遇上恐怖攻擊,隻有自己不會隻有自己不會,沒來由地相信隻有自己不會。


    說來可恥……我也不例外,也是這種天真的人種之一。不過精神狀態已經在求生本能的呼喊下恢複到一定程度,我環顧教室,設法麵對現實。


    眼前是……非常非常嚴重的慘況。


    損壞的損壞,崩塌的崩塌,倒下的倒下,混亂的混亂——桌麵已經裂開,椅子的四支腳都彎曲,地板上瓷磚脫落粉碎,原本貼在牆上的課表跟名單四處飛散,日光燈更是掉得一根都不剩。


    毀壞。


    這是所有物體的最終歸屬。


    當然……人類也不例外。


    班上同學都倒在血泊忠。很明顯地,已經死了。


    我用空洞的眼神凝視地上的屍體,事實上,心理完全沒有浮現任何情緒。因為我怎麽也無法想象,眼前這個頭顱破裂腦漿流出的屍體,會是常常在一百公尺賽跑拿冠軍的那個愛笑的中野同學;我怎麽也無法想象,眼前這具四肢都朝詭異方向扭曲的屍體,會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將來夢想要成為模特的澤田同學;我更是無法想象,眼前被玻璃碎片刺得遍體鱗傷,還在噴出鮮血的屍體,會是那個喜歡甜點烹飪,常常瞞著老師帶餅幹來分給大家吃的宮下同學。


    那些可愛的同學,怎麽能夠……輕易跟眼前的屍體畫上等號?


    陷入混亂的精神狀態,根本無法接受這麽突兀的死亡跟訣別。我沒有悲傷,也沒有痛苦,因此毫不猶豫地朝著屍體之一走近。


    突然間,有東西掉下來,砸到我的背上。


    「哇!」我被撞倒在地,以為是天花板崩落,可是又覺得似乎沒那麽痛,壓在我背上的物體,雖然頗具重量,確實柔軟的。「……是軟的?」


    不好的預感。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摸摸看背上的東西,果真是柔軟的觸感。手繼續往下摸,接著摸到布料,我全身冒出冷汗,翻過身來,讓背上的東西滑落到地板上。


    答案正是一具女學生的屍體。眉間有一道裂縫,看得見裏麵的骨頭,左眼被木片戳進深處,此刻還在流著血,鼻梁已經粉碎,整個鼻子都不見了。我以為她嘴巴特別大,結果是右臉頰的裂縫直接連到了嘴角。如果頭上沒有綁著那束馬尾,根本不會想到這具屍體就是小遙。


    「嗚、嗚哇,啊——啊……」


    我終於有了情緒反應,最先感應到的,就是恐懼。


    全身不停顫抖,心跳異常劇烈,耳朵後的血管拚命跳動著,牙齒無法咬合,甚至還把嘴唇咬破,唾液跟鮮血混為一體,從嘴角緩緩流下。


    砰——


    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我反射性地抬起頭看,終於察覺到不對勁。毀壞的課桌椅,崩落的天花板,渾身是血的屍體……這些畫麵都是經過劇烈衝擊後應有的狀態,卻又有著某種不對勁的感覺。


    似乎有點怪怪的。


    似乎少了些什麽。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教室裏響起一連串沉重的聲音,猶如鐵塊墜落的聲音。然而掉下來的並非鐵塊,而是肉塊。


    是肉塊。


    也就是,屍體。班上有許多同學,在剛才急速墜落的過程忠,身體被卡在天花板上,而此時砰砰砰砰砰的聲響,就是她們一一掉到地板上的聲音。二年五班的同學們,就像是樹上熟透的水果一樣,一個接一個掉了下來。肉塊如雨下,屍體如雨下,砰砰砰砰砰砰砰……好惡心的聲音!


    掉在椅子上,頭被鐵架戳穿的屍體;掉在燈管碎片上,血肉橫飛的屍體;掉在水泥塊上,肚破腸流的屍體;頭部垂直落地,顱骨碎裂的屍體,兩顆眼球還掉出來滾到我腳邊。這些墜落的屍體發出惡心的聲音,仔細一看,內髒都從口中吐了出來。然後還有屍體陸續往下掉,重疊在其他的屍體上,摔爛的內髒四處飛濺,有的黏到我臉頰上,溫溫熱熱的,用手指一抹,散發出濃重的腥臭味。


    連尖叫聲都發不出來。


    此刻的我全身痙攣,拒絕去思考,隻是一個抗拒理解的消極生命體。那些同學在不久之前,還活生生地存在著,健康地走動著、吃東西、開玩笑、聊天、爭吵,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如今卻成為一堆又一堆的肉塊。不但是堆積如山的肉塊,同時也是一場展覽會——肉片標本、內髒標本、血液標本、屍體標本、惡臭標本——一場前所未有的展覽會,展示著各種死亡人體的標本。


    於是我才認知到一個事實——二年五班的全體學生,除了我以外,全部都死光了。


    經過那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激烈開場,無關乎個人意願,所有的人都死光了。


    啊啊真是可惡……心中湧起一陣憤怒加疑惑……為什麽大家都要這麽輕易地死去,說走就走啊?就連三年前的冬天死於飛機失事的二哥也是一樣,還有去年自殺死亡的大姐也是一樣。這個世界上的確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但那不表示我們自己也要急著加入吧?每個人都死得這麽簡單,像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倒下去,根本就是不正常嘛。每隔幾個月動不動就要參加喪禮也很莫名其妙,連製服都沾上香灰的味道,洗也洗不掉,真的很誇張。


    這些日子以來……我周圍的世界已經完全瘋了!


    我按著還在出血的手掌,強忍悲痛,沒有眼淚也沒有哭泣。陰暗的教室裏彌漫著令人無法忍受的屍臭味(這是在難以言喻,隻有親身體驗過才會知道),腦中的本能在呼喊,一直待在原地是不會有進展的,我拖著顫抖的雙腳,打開門走出教室。


    就在此時,走廊的牆壁突然發生土石流,大量的你殺像驚濤駭浪般朝我襲來,已經近在眼前。


    果然……我周圍的世界已經瘋了。


    早上十點四十四分


    「雖然是很老套的橋段,不過沒有其他可以替代的句子,還是將就著用吧……這時候如果換成村上春樹筆下的角色,應該要說『唉,真要命』,對不對?」


    一樓的校長室同樣是滿目瘡痍,天花板的水晶燈掉到地上,精雕細琢的華麗裝飾,此刻都變成散落的玻璃碎片,曆代校長的肖像也全部都掉下來。室內唯一還保持正常的東西,就隻剩下那張超級氣派又超級堅固的大辦公桌,正炫耀著屹立不倒的威嚴感。這根本不是辦公桌,是買來當防空洞的吧,坐在桌麵上的祁答院浩之想著。


    「姐姐,可以出來了,地震已經停了啦。」


    聽到他的呼喚,桌子底下緩緩爬出一名少女,穿著粉紅色burberry藍標洋裝,外加一件高雅的純白背心,搭配名牌小包包。少女有著娃娃般的美貌,她是浩之的雙胞胎姐姐唯香。唯香輕輕撫平帶著深藍色光澤的長發,將椅子拉起來,十分優雅地坐下。


    「呃,為什麽不來坐我旁邊?」


    浩之這麽問,唯香便用小貓打嗬欠般的細微聲音回答說,不可以坐在桌子上。千金大小姐果然跟平常人不一樣,浩之苦笑著,點頭表示同意。他這句「千金大小姐」說得絲毫沒有誇張或諷刺的含義,唯香的確是百分之百貨真價實的千金大小姐。


    祁答院財團——由祁答院砂井門一世奠定事業基礎,再由砂井門二世拓展版圖,完成現在的規模。有別於三井、三菱、住友、或是安田,這些所謂的「八大財團」,二世與入來院、大宮司、佐倉、小澤等並稱為「裏財團」,用比較白話的說法,就是五個被公認為背後有黑幕的財團。而浩之跟唯香便是祁答院家族現任總裁祁答院旗清的孫子,兩人都是十六歲。


    「剛才真的晃得很厲害耶,在北海道居然也會有這種大地震。」浩之環顧校長室,觀察災後的慘狀。「不過地震還沒什麽,其實我比較在意的是外麵。」


    他看了眼窗口,校長室的外麵也同樣被黑色包圍著。


    「姐,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


    唯香邊拍背心上的灰塵邊回答。她的表情毫無變化,仿佛戴著平板的能麵具。


    「……跟你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當然沒有忘記,姐姐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沒表情高手。可是呢,像這個時候,至少也稍微有點被驚嚇的感覺吧?」浩之誇張地聳聳肩。「雖然很丟臉,不過老實告訴你,我剛才可是被地震晃得心驚膽跳呢。」


    「我也是,很緊張。」唯香依然麵無表情。


    浩之眯起和姐姐神似的眼睛,套著拖鞋的腳蕩來蕩去,拿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他低頭望著t恤上的搖滾歌手圖案,稍微思考幾秒鍾,隨即走向倒塌的書櫃。櫃子裏塞滿了資料夾,而校長正壓在下麵變成肉墊,從地毯上大量的血跡看來,應該是必死無疑了吧。浩之確認過校長已經死亡,接著就來回觀看校長室的兩扇門,一扇是通往走廊,另一扇則是通往教職員辦公室。他邊吐出煙霧邊打開辦公室這扇門,結果黑色的泥沙立刻流進校長室,他又迅速把門關上。


    「照這樣看來,辦公室裏那些老師應該全軍覆沒了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看見水族箱裏的蝌蚪死掉一樣。


    「是活埋嗎?」唯香這麽問。


    「哇,這麽恐怖的事,你居然說得這麽輕鬆。」


    「你沒資格講我。」


    「不一樣啊。反正我本來就是這樣的角色,根本無所謂,可是姐姐的形象是千金大小姐耶,應該更端莊含蓄一點吧。話說回來,這種沒表情沒反應的冰山大小姐已經過時了,你不覺的嗎?」


    唯香對浩之所說的話毫無反應,隻是雙眼無神地望著窗戶。並非她不把人放在眼裏,而是這已經成為她的習慣動作。浩之很明白,因此既不生氣也不歎氣,隻說了句我們走吧,便朝走廊那扇門前進。唯香就像小鴨一樣跟在後麵,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腳步很笨拙。連拖鞋都穿不習慣,


    真不愧是千金大小姐,浩之想起之前她看到招待客人的拖鞋,還好奇地偏著頭問這是什麽道具。


    「噢——」一走到穿堂,浩之忍不住發出驚呼聲。眼前是籠罩在黑暗中不見天日的校舍,牆壁上布滿裂痕,左邊走廊填滿了泥沙,地板掀起,天花板東一個洞西一個洞,沿路更是到處散落著屍體。就在幾分鍾前還一切如常的景物,全部都消失無蹤了,讓人充分體會到,正常跟不正常真的就隻是一線之隔。這個事實浩之早已經體驗過,所以並未陷入恐慌,然而對於自己被卷入怪異的事件當中,仍會有些焦躁。


    「啊啊真是夠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受夠了,明明又不是什麽推理係列的名偵探,為什麽每次都要讓我遇到這種事情?」浩之把煙蒂丟在腳邊的女學生屍體上作為發泄。「更奇怪的是,為什麽我們一定要去抓那個什麽『鬥牛』?爺爺那個老家夥,每次都亂利用自己的孫子,我說得沒錯吧,姐?竟然利用可愛的孫子去抓一隻怪物,搞什麽鬼啊。哼,越想越生氣,為什麽我沒有當場拒絕呢……啊,差點忘記是我自己說好的——『嗬嗬嗬,說不定可以跟國中女生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耶!太好了~~』——結果就這樣答應了。哎呀,我好像變成說話不算話的人,真是糟糕呢,姐姐……咦?」


    姐姐失蹤了。


    看來她根本沒有在聽剛才的長篇大論,浩之苦笑著四處張望,終於在一片陰影當中發現白色的背心。唯香站在堆滿泥沙的入口處,用小動物的眼神看著他,浩之問她站在那裏做什麽,她指著泥土堆,用螞蟻搬的微弱聲音說,這樣就回不了家了。


    「如果有火藥就可以想辦法炸開了吧。」浩之是說真的,對他而言……不,對祁答院財團而言,隻要願意,別說是me262a—2a戰鬥機了,就連pm—003(注1)也做得出來。「可是我根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所以平常那個大背包也沒帶來。如果有那個媲美小叮當口袋的包包在,就可以拿出各種道具,問題馬上就解決了,可惜我現在兩手空空……唉,大家都以為我是個特別的人,其實一切都是錯覺,我隻不過是個脆弱加虛弱加軟弱的綜合體,這完全是誤會一場。」


    這一次唯香雖然有聽完他說的話,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若是她酷酷地表示「這麽謙卑真不像你呢」或是誇張地說句「唉喲唉喲,浩之弟弟不要難過嘛~~~」,至少還表示有所回應,不過浩之比誰都了解唯香的性格,所以對此完全不抱任何期望。從他懂事那一天起,就知道對姐姐說話等同於是自言自語。


    「我要更正,就算有火藥可能也沒辦法。」


    浩之說出內心的疑惑。


    「這隻是我自己的推測,整座學校好像已經埋在地底下了。姐,你仔細看看,那些泥沙是不是都帶著水分?這麽潮濕,我覺得應該是發生地層液化了。」


    「濕濕的……」


    「這句話用姐姐的聲音說出來,真是讓人莫名地興奮啊。所謂的地層液化,簡單講就是發生地震時,地麵受到震動,水分流進砂石跟土壤的空隙間,使得地層變成液體,一種非常奇妙的現象。這座學校應該就是被剛才的地震引起了該死的液化現象,才會埋到地底下吧,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會出現大量的泥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東西都會突然浮在半空中了,那些包圍窗口的黑色物體應該就是土壤吧。可惡,到底被埋得多深也不知道,如果這裏是地麵下四萬公尺的話,說不定會遇見地底人呢,蛤蛤,那就一起操縱怪獸兵團好了。」


    雖然他說得很輕鬆,其實心裏也明白眼前的情況並不樂觀。就算還不清楚確切的深度,至少已經確定整棟大樓被埋在地底下了。不管是要拉上去或是挖出去,都是極為困難的救援行動,他在短短四秒鍾之內,有了死亡的覺悟。


    「……——……」


    聽完浩之的推測,唯香放棄出不去的門口,轉身朝他的方向走來。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但浩之非常明白沒有那個必要,反正唯香永遠都是麵無表情。


    「……——……」


    「這個三點加三條線的組合是什麽?」


    「摩斯密碼。」


    「是sos嗎?哇,太神奇了,為什麽姐姐會知道這種東西呢?」


    「前陣子剛好在聽『sos』這首歌,前奏裏麵有。」


    「太讓我意外了。」浩之由衷地說。「姐姐居然也會聽這種歌,我還以為千金小姐應該都是聽德彪西的鋼琴作品呢。」


    「……——……」


    「別擔心——」浩之從牛仔褲口袋拿出手機。「好像還收的到訊號的樣子,等一下就叫人派雷鳥神機隊過來吧。」


    「……——……」


    「好了啦姐,我已經知道意思了,別再用你的腦電波傳送摩斯密碼了好嗎?」


    「………………」


    「嗯,這樣才乖。」浩之溫柔地摸摸唯香的頭。「好,不能一直待在這裏,趕快想個辦法離開吧。啊,還要先把『鬥牛』抓回來,說不定已經死了……不對,應該還沒有,那個可愛又可憐的失敗品,是不會這麽簡單就掛掉的。」


    上午十點五十分


    一樓的整排三年級教室。


    其中一間,是三年六班。


    江崎彰一被壓翻在翻到的課桌椅下,右手在地震中受到重創,但對江崎而言,所謂的「疼痛」,就像史前猿人被拿槍指著太陽穴一樣,是毫無感覺的存在。他從桌椅的縫隙間觀察室內的狀態,光線被泥沙遮掩,眼前一片陰暗,到處都是毀壞的摸樣。天花板塌了一部分,日光燈的碎片四處散落,已經無法稱之為一間「教室」。


    這根本就是……廢墟。


    完全的、純粹的,廢墟。


    江崎知道這裏遍布著大量的肉塊,一堆穿著學校製服的肉塊——那是他的同學們。


    自認為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總是瞧不起其他同學的女生;嘴裏經常叼著煙,向學弟勒索金錢的男生;每次考試都在全年級前五名,以炫耀成績為人生意義的資優生;毫不起眼卻能迅速躲過各種麻煩事的膽小鬼;喜歡請同學去速食店聚餐的有錢人家千金;四處宣傳自己在情人節受到幾十盒巧克力的帥哥——這些人全都失去既有的形象,死得非常難看。


    江崎踢開桌椅站起身來,開始檢查身體各處的狀況。襯衫掉了一顆扣子,但並沒有看到任何外傷,手腳試著活動幾下,也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最後他拿出胸前口袋裏的小鏡子確認臉部,線條分明的尖下巴跟高鼻子特別顯眼,不過白皙的膚色跟沉穩的眼神讓自己看起來比較沒有攻擊性。江崎在青春期少年當中屬於另類的少數族群……長相偏中性的人種,就連長及衣領的頭發,也成為強調中性特徽的項目。然而他之所以會留長發,並非為了凸顯自己的外貌,而是為了遮住額頭上那道延伸到右邊眉尾的疤痕。


    ……一切正常。


    江崎確認自己身上沒有需要立刻處理的傷口,無論周在環境受到多大的破壞,至少自己完好無缺,就等於一切都正常。


    這就是江崎彰一的世界觀。


    隻不過教室裏彌漫著猶如癩皮狗般強烈的異味,讓人無法忽視,那是班上同學的屍體所散發出來的惡臭。他朝其中一具屍體走進,那名男同學的肚子被椅腳貫穿,流出深紅色的鮮血,製服被浸濕,腸子從傷口流出來。這是跟他同一組的福本。


    江崎的視線並未停留在鮮血跟腸子這些惡心的地方,而是注視著那張睜大眼睛一臉痛苦,已經快看不出是福本的臉孔。


    ……真難理解。


    江崎無法理解這種「表情」,怎麽看都無法理解。


    隱約聽到一種細微的呻吟聲,他轉過頭去,看見一個女同


    學,淺褐色的頭發綁在腦後……是信濃。她滿頭大汗,按著出血的肩膀努力試著爬起來,似乎沒有注意到背後的江崎。江崎原本想要走過去幫她,卻突然發現腳邊有一塊麵紙盒大小的水泥,他把水泥塊抓起來,瞄準信濃用力一丟,信濃的手臂被砸中脫臼,整個人撞到牆壁上。她滿臉錯愕,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然後才察覺到現狀,放聲尖叫。


    吵死了。江崎為了阻止她尖叫,便雙手伸進她嘴裏,使勁一掰,瞬間將上顎跟下顎扯開,發出喀拉的聲音。信濃大聲哀嚎,江崎覺得她還是很吵,更用力扯斷她的下顎,她立刻兩眼翻白。江崎將扯斷的下顎骨隨手一丟,開始將信濃的舌頭塞進喉嚨裏,無視於她唾液四濺眼球充血的慘狀,不停把舌頭往裏塞,好髒的臉孔,真肮髒,江崎覺得很受不了,又抓起血跡斑斑的水泥塊,朝她臉部砸下去。


    第一下,她全身痙攣;第二下,她全身虛脫;第三下,她全身動也不動了。江崎判定已經不需要再砸第四下,就把水泥塊扔開。


    他用信濃的裙子擦掉手上的鮮血,再度拿出鏡子照自己的臉孔,回想剛才福本跟信濃死亡的表情,試著去模仿。


    好奇怪的模樣。


    江崎覺得很可惜。


    「這裏這裏啦!快點,姐你快過來……哎喲,走很慢耶,把拖鞋脫掉啦……喂你在幹什麽啊!我是叫你脫鞋子!其他地方不用脫!啊啊抱歉,請原諒你壓力過大又缺乏鈣質的弟弟,那我一個人去就好,姐留在這邊等我把。不可以自己亂跑,要乖乖等我哦。」


    遠處傳來男子大呼小叫的聲音,對方正快步朝這裏走過來,想必是剛才信濃的尖叫聲引起了注意,江崎不希望自己的殺人行為被揭發,於是從地上拿起一塊比較大的玻璃碎片,一塊角度尖銳的玻璃碎片,可以肯定殺傷力絕對不小。


    「你該不會以為我連意外事件的尖叫聲跟殺人事件的尖叫聲都分辨不出來吧?躲在教室裏不出來,是表示和平解決的希望很渺茫嗎?」


    男子的聲音就在教室外麵,隻隔著一扇門。


    「難道你打算埋伏在裏麵,等我進去再動手把我殺掉?哎呀呀……那你就太沒用了,『鬥牛』是這麽懦弱的人嗎?看來我可以輕鬆抓到人了,雖然沒有帶紅旗子跟長劍,身上穿的還是t恤牛仔褲,不過我就來暫時充當『鬥牛士』,好好消滅你吧。讓你一根頭發一片肉都不剩,徹徹底底被消滅。哈哈,好爛的台詞哦。」


    江崎仔細聽著男子模糊的聲音,準備應戰。他低頭看手中的玻璃碎片,突然想到剛才信濃被打爛的臉孔,覺得還是換個方式殺人比較好。


    因為他想看看扭曲的表情。


    所以要先找個人來做試驗。


    ————————————————————————————————————————


    注1:這台是z鋼彈中的魔王機體the·o,駕駛員為帕普迪馬斯·西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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