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今天居然碰到這麽多奇怪的事情,明明昨天還一切正常的啊。


    (路易斯·卡羅/愛麗絲夢遊仙境)


    上午十點五十一分


    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土石流,也算是很僥幸了。然而看到走廊上遍地的屍體時,瞬間兩眼發黑,僵在原地。說來丟臉,我當場就腿軟跌坐在走廊上了。畢竟一個沒有危機處理能力的小孩子,連續遭遇地震跟屍體還有土石流的衝擊,根本就不可能沉著應對的吧。


    明知道說出來會遭到同情與嘲笑,但我還是要帶著覺悟告白——其實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國中生,沒有特殊能力,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十四歲少女。我不會發出氣功,沒有凶殘的雙重人格,身上沒有藏著幾十種暗器,沒有因為出車禍腦部受創而失去情感反應,也不是什麽無限流武術第三十三代傳人,在緊急時刻不會突然擁有超能力,不會操縱火焰,更不會讓時間停止,這些特別的事情都與我無緣。我就隻是平凡地出生,平凡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已。


    來勢洶洶的土石流持續往二年五班跟隔壁二年六班湧入,一些被泥沙吞噬的屍體,就像表演跳舞的海豚般起伏旋轉。土石流忠夾雜著玻璃碎片跟水泥塊,與屍體衝撞摩擦,屍體的頭被壓爛了,手被割斷了,叫被碾開了。從小學時代就跟我很要好的真紀子,頭飛出來滾到我腳邊,及肩長發沾滿泥土,破裂的舌頭吐得很長。她瞪大的眼珠子像是隨時都要掉出來……不,是已經突出來一半了。


    那,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下半身還是一樣動彈不得,深藍色短裙下的細瘦雙腳(這不是在炫耀,隻是描述事實而已)不停顫抖著,完全無法行動。也就是說,我整個人已經停格了。


    物理上的停格。


    精神上的停格。


    正因為一切都停格了,我才能夠伸手去碰觸真紀子的頭,才敢摸她的臉,甚至還有辦法對她說出哇好久不見了這種話。


    如果有足夠冷靜的思考能力跟判斷能力,就會清楚地知道這是完全不正常的行為,然而我體內的開關都從on轉向off,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問題。土石流不斷逼近,已經堵住走廊,慢慢在我腳下累積,而我卻還不以為意地繼續對著真紀子喃喃自語,停格在自己的世界裏。


    「小鏡!」


    背後有人大聲呼喚我,體內的開關瞬間回複到on。在陰暗的走廊另一端……有人正朝這裏跑過來,而我也逐漸清醒,終於明白隻剩下頭的真紀子再也無法和我說話,也察覺到自己的裙底已經走光,更意識到繼續站下去會被土石流吞噬。然而身體尚未完全恢複正常,下半身依舊不聽使喚。


    土石流越來越逼近。


    真紀子的臉被淹沒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動彈不得。


    「小鏡!」


    那個呼喚我的人,簡直就像是被跑車附身一樣,用難以想象的速度跑過來。高大的身軀從陰影中浮現,那張瘦長的斯文臉孔似曾相識……是兵藤,一年級時曾跟我同班過的兵藤春雄。他來到我麵前(一定看到我的內褲了),將呆坐在地上的我硬拉起來背在背上,我想他肯定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吧,寬闊的背部讓我想起爸爸。兵藤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居然在他背上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他抱住我僵硬的雙腳,立刻在走廊上狂奔,隻想盡快脫離土石流的威脅。


    被背著跑的我,沿路看到一堆散亂的屍體——麻裏、良彥、小米、喵喵、麗莎、真奈美、月岡、久澤、中本、阿拓、小茜、銀二、稻本……還有很多很多,幾乎都是我認識的臉孔,更有許多是我的好朋友,大家……全部都死了。


    我還是哭不出來。


    即使很想放聲大哭。


    上午十點五十二分


    三年六班的門被打開了。


    江崎藏身在翻倒的桌子後麵,悄悄抬起頭來觀望,雖然整間教室籠罩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還是可以分辨門口站著一名男子。從剛才聽到的聲音跟眼前的身高來判斷,應該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紀,而長相……太暗了看不清楚。不過倒是可以清楚看見,對方右手正握著一根約五十公分長的棒狀物……是警棍嗎?


    男子腳步謹慎地走進教室裏,由於到處都是屍體跟碎片,加上四周的黑暗造成不便,自己藏匿的位置尚未被察覺,而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自己掌握住了。


    處於優勢。江崎知道自己握有比較高的勝算,他花了三秒鍾思考那名男子的身份來曆以及目的是什麽。那家夥是誰?為什麽在這種非常時期來找他挑釁?


    是目擊者嗎?


    如果是,就不能留活口。


    地上掉著一支手機,江崎撿起來丟向黑板,發出砰的一聲,男子立刻轉頭朝著聲音來源看過去。江崎抓著桌子,迅速往前衝。


    可惜對方的反應太過冷靜,隨即蹲下身子輕易躲過攻擊。


    失敗。


    立場對調。


    男子伸出左腳向江崎一踢,利用身體的旋轉揮出警棍。江崎還握著桌腳,而警棍的攻擊速度極快,來不及用手上的桌子去擋,隻能夠選擇躲開。


    視線集中在一點,他緊盯著攻擊自己膝蓋的警棍……揮過的軌道。腰部移動力發揮到極限,速度快到在陰影中都能留下殘像。


    這一棍如果被擊中,他的腿骨大概會直接破裂吧,要是再嚴重一點,可能還會整隻腳斷開,就像剛才信濃的手一樣。


    剛才……信濃曾經發出淒厲的尖叫聲,瘋狂地掙紮哀嚎,想必是痛到極點了吧。那些死於地震的同學們也是一樣,流血,骨折,內髒破裂,手腳支離,身首異處,想必是非常非常痛苦的。還有被自己殺死的那些人也是一樣——眼球被熾熱的鐵棒戳穿,大腦神經被嚴重燒毀,腳筋被斧頭劈斷,臉部被滾水浸泡,腹部被數十根尖錐刺破,指甲跟皮膚被活生生剝下來,不停發出痛苦難耐的哀嚎聲,有如悲鳴的野獸。


    痛苦令人悲傷。


    痛苦令人難耐。


    痛苦令人恐懼。


    痛苦令人痛苦。


    然而,這些都是江崎無法理解的。痛苦的感覺,痛苦的定義,他都無法理解。


    他沒有浪費多餘的心思去想象痛苦的體驗,沒有任何的雜念或恐懼,以最冷靜的冷靜,避開警棍的攻擊。用鞋底踩住警棍的一端,阻止對方的攻勢。


    「啊!」男子發出一聲驚呼。


    立場對調。


    江崎抓住男子的後腦勺,朝桌麵猛力一推,但對方反應也很快,馬上就跳開了……不止如此,還趁他露出破綻,把警棍對準他的喉嚨敲下。江崎早一步揮拳打中對方的肚子……奇怪的是,對方完全沒受到任何傷害,仍然繼續攻擊。


    警棍逼到眼前,江崎後仰下腰。


    警棍從身體輕輕掠過。


    就在這一秒,身體產生某種奇異的感覺。


    ……這是什麽?


    未知的感覺勝過一切恐懼,江崎緩慢地倒退幾步,重新調整姿勢,對方也沒有繼續追擊,握著警棍備戰。


    隻有短短的一瞬間,連一秒鍾都不到,身體卻有種被侵襲的感覺,仿佛肌肉內髒與神經都被輕輕舔過……


    ……那家夥搞什麽鬼?


    「哎呀呀,真不愧是『鬥牛』,太強了,實在太強了。根本是萬夫莫敵嘛,這種以命相搏的方式,讓我想到太宰治的小說呢……咦?這時候引用太宰治好像轉得太硬了是嗎?果然不懂的事情還是別亂說比較好,哈哈。」男子的長相在黑暗中依舊看不清楚。「你聽好,剛才的話收回,我不是來殺你的,是來抓你的。呃,怎麽講得跟捕昆蟲一樣,哈哈,開玩笑的,一不小心又開始亂講了。」這家夥還真多話。「乖乖走進籠子裏,我


    就賞你幾顆糖果吃哦。如果敢反抗的話,格殺勿論。怎麽樣?孤立無援的失敗品。」


    這一刻,江崎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被燙傷的記憶。那是在快要上小學的年紀時,某天媽媽為他泡了一杯熱茶,當他拿起茶杯正要喝的時候,有種未曾體驗的感覺滲透他的手指,等他放下杯子把手鬆開,已經腫了一個大水泡。接下裏很慘,水泡破了就開始化膿,整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完全愈合。


    未曾體驗的感覺代表危險。從那次以後,江崎就對這個觀念深信不疑。


    剛才那種身體被舔過的感覺,究竟是什麽?那在「疼痛」的分類當中,屬於哪一種?不同於挨打或是燙傷,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會是什麽呢?到底是什麽?


    「……喂,失敗品,你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話吧?真過分耶,連你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是嗎?麻煩你至少理我一下吧,這樣我很受傷耶。」


    男子還在喋喋不休,而將其並沒有聽進去。既然已經停止戰鬥了,必須先確認自己沒有受傷才能放心。


    所以他決定閃人。


    推測對方應該來不及追上,他立刻朝另一扇門跑去,沿途踩過屍體和內髒也毫不在意。迅速地打開後門。


    「姐,趁現在!」男子大喊。


    門邊站著一名滿臉睡意的少女,手中握著黑色發光的物體,朝江崎逼近。


    江崎低下身子躲過,立刻跑到走廊上,男子從教室裏麵追出來,江崎邊跑邊朝對方丟玻璃片。


    上午十點五十四分


    「嗚哇——!」


    浩之迅速彎下腰,玻璃片就像低空飛過的戰鬥機一樣,從他身上驚險掠過。他瞪大眼睛,直接躺在走廊上,「鬥牛」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已經追不到人了。真是大意,居然讓獵物逃走。


    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唯香慢吞吞的走過來,用看不出表情的眼神俯視著他。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就差那麽一點點,我的『姐姐藏在門邊突襲作戰』就要成功了的說。」浩之躺在地板上苦笑。「剛才進去以前,我故意大聲說『姐姐留在這裏等我』,降低對方的警戒心,再讓你躲到後門去,等那家夥一出教室就可以攻其不備。可惜對手不在我們的控製範圍,算了,能夠把他逼到逃走也很厲害了。那家夥可是傳說中的『鬥牛』呢,憑我一個沒經驗的『鬥牛士』,根本就製不住……」


    唯香依然沒有在聽他長篇大論,默默地蹲下,伸手到他腰側輕輕搔癢。


    「……呃,姐,姐姐?」


    「嘰咕嘰咕嘰咕嘰咕」


    「我沒有那種癖好哦。」


    「會癢嗎?」


    「是不會,不過你在幹嘛?」


    「我在嘰咕嘰咕嘰咕。」


    「嗯,我知道你在搔我癢,而且搔癢得莫名其妙,我是問你為什麽會有這個舉動。」


    「你身上有裝備吧。」唯香依然麵無表情,用折斷牙簽的音量說話。


    「啊……我之前不是說過我兩手空空嗎?隻限兩隻手而已啦,這可是我最拿手的敘述詭計哦。為了以防萬一,我身上穿了防彈背心,還藏著三段式電擊棒,多虧有這兩樣才保住小命呢。如果真的什麽也沒帶,我現在早就肚破腸流,下去十八層地獄報到了。」浩之撐住上半身坐起來。「不過真是太驚人了,那家夥被電流攻擊竟然還若無其事,他的身體到底是什麽做的啊?簡直莫名其妙,比我頭一次看到超級賽亞人還要莫名其妙。」


    「你的槍呢?」


    「誰曉得事情會變成這樣啊,我把槍留在車上了,現在還停在學校的停車場裏。結果學校發生這種事。就算佐佐木發現了,也幫不上忙吧……對了,都不知道外麵情況怎麽樣,真實的,沒必要搞得這麽嚴重吧,又不是在拍災難片。」


    聽了浩之說的玩笑話,唯香輕輕低下頭去,麵無表情地說災難片很棒啊,然後又用筆平常略微清晰的聲音,說結局很精彩。


    「我隻喜歡看別人的結局,並不像看到自己的結局。尤其是我最喜歡徹底玩弄別人的人生,那種感覺真是太過癮了。所以我們來為『鬥牛』的人生劃上句點吧,我不想回收他了,太過溫柔的手法隻會害死我自己。」


    「你贏得了嗎?」


    「喂喂喂,親愛的姐姐,你該不會忘了我是鼎鼎大名人見人怕的魔王吧?我可是集狡猾與卑劣於一身,專走旁門左道的王子殿下祁達院浩之,為求勝利甚至不惜賭上自己的人生哦。」


    上午十點五十七分


    我跟兵藤茫然地站在穿堂入口,一臉錯愕。這並不是誇張,相信任何人看到門口被土石流堵得密不通風,都會跟我們有一樣的反應吧,出路整個被封死,任何人都會嚇呆的。


    「哇——不會吧,太離譜了……」


    兵藤露出傻眼的表情,像是看到一隻人頭狗從眼前走過的模樣,高大的身軀毫不掩飾絕望。再說一次,這並不誇張,就連我自己也相同,好不容易恢複正常走動的雙腳,又再度因為過度驚嚇而差點癱瘓。


    「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啊……好……」


    然而接下來的搜尋,隻是徒增我們的打擊,讓心情更沮喪而已。被土石流掩埋的校舍,被土石流掩埋的體育館……與外界聯絡的通道,全部都被封死了,被泥沙跟瓦礫堵得密不通風。


    情緒掉到最穀底,我們返回穿堂入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整個人癱在地板上。


    「……小鏡你還好嗎?表情好狼狽哦。」表情也很狼狽的兵藤問我。


    「我有點、實在、非常……快不行了。」


    我看著胸前的紅色領巾(順帶一提,一年級是深藍色,三年級是純白色),有氣無力地回答他。


    「我也有點快不行了,感覺真糟,你也看到了吧?路上都是屍體,有的皮開肉綻,嘴唇五官都不見了……」


    「等等,兵藤,你說這些是要做什麽?別告訴我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當然不是——」兵藤曼聯疲倦地說:「你說的對……這時候不應該再說那些影響心情的話,對不起。」


    「沒關係,我隻是不希望自己因為這種話題,讓表情扭曲得更嚴重。」


    「不用擔心啦,你長得那麽可愛。」


    「你老實說,我的臉現在看起來怎麽樣?除了狼狽以為,還有什麽形容詞?」


    「很抱歉,已經找不到別的字眼可以形容了。」


    兵藤的話雖然是半開玩笑,聲音卻非常認真。究竟是他沒有多餘的心力說笑,還是我的臉真的糟透了呢?如果是後者,那麽身為專出可愛女生的鏡家一份子,我實在很可恥,說不定還會被追求清純幻想的哥哥們排擠。


    在現代社會而言,我可愛的家庭算是人數有點過多,成員的個性更是複雜……鏡家一共有七個兄弟姐妹,四個女生,三個男生,而我們幾個姐妹的相貌,甚至自己稱之為美女都不為過。這是真的,一定要相信我。


    去年不知道為什麽想不開突然自殺的大姐,怎麽看都不像是個將滿三十歲的女人,而沒有人知道在想什麽的二姐,撇開個性不管,確實是個美女,還有從不談自己生活目標的小妹,更是有如一朵盛開的山茶花,美得楚楚可憐。當然包括我自己也不例外,外形就像可愛的情趣娃娃般,是個不小心誘惑哥哥的惡魔妹妹。總之,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雖然沒有哥哥們的偏執,但內心也本能地抗拒這種病態。我拍拍臉頰,叫自己振作一點,快振作起來,把開關轉到on吧。


    「小鏡——」兵藤縮著高大的身體,突然想到要問我。「你的手不要緊嗎?」


    我故作輕鬆地笑著,對他點點頭,其實根本一點也不好。四隻手


    指裂開的傷口仍然血流不止,此刻麻痹感已經逐漸取代了疼痛感,手肘以下幾乎都沒有感覺了。雖然有用手帕稍微包紮以下,卻整塊被血染紅,連原本的花色都快看不出來,鮮血還滲透手帕滴到地板上。人類的身體是失血超過多少百分比就會死亡呢?


    死亡。


    我……會死嗎?


    如果就這樣一直被關在學校裏,我們應該必死無疑吧。


    很恐怖。


    光用想象的,身體就開始顫抖,我對自己的反應感到意外。在那樣一個瘋狂的家庭裏生存了十四年,我以為自己對生死或毀滅等等世俗所謂的重大變故,絕不會受到任何影響,早已經徹底麻木了,結果現在看來,這似乎隻是自己天真的想法。不過……我必須第三次強調這句話……這並不誇張,反正我跟特立獨行的性格或超乎常人的直覺,幾乎可說是無緣,也就是說,我是個「平凡人」,而且身心都還在成長階段,麵對事故根本無法維持正常。


    更何況,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首先必須要將體內所有的開關都恢複到on,接下來還要不斷對抗心中湧起的情緒(朋友死去的哀傷、發生地震的恐懼、以及種種必然產生的反應),全部都必須自己設法處理。而此刻的我,將這些程序都拋在腦後不去麵對,會繼續陷入混亂也是理所當然。鏡佐奈要完全複活,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吧。


    「好,我再去繞一次,找找看其他出口吧。」


    兵藤壓抑心中的恐懼跟絕望,站起來宣布。我也跟著要站起來,卻被他製止了,他要我坐著休息就好。


    「我不要緊啦。」


    「臉色那麽差又加上受重傷,還敢說不要緊。」


    「別像哥哥那樣對我太好。」我勉強站起來。「待在這裏什麽也不做,對你太過意不去了,我又不是來做客的。」


    「好吧,ok。」


    「便利商店嗎?」


    「我是說一起走吧。」


    於是我們進行第二次的搜尋,屍體的描寫就此略過,直接跳到結果報告吧——一樓跟二樓的安全門以及窗口,已經全部被泥沙跟瓦礫給堵住,還是一樣無法通行。


    隻剩下……最上麵的三樓。


    我們腳步沉重地朝三樓邁進。


    然後——


    「太好了!」兵藤發出歡呼聲。「噢,太棒了!真是謝天謝地,小鏡!你看,是光線!那就表示有出口對不對?太棒了……我心髒差點沒力了耶——」


    三樓的狀況也非常慘不忍睹。


    天花板幾乎全部都塌下來,走廊填滿了瓦礫,雖然樓梯間僥幸沒有遭到破壞,但整排一年級教室都毀了。


    我體內的緊急訊號全部開始閃爍,不想開啟的電源自動亮燈,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瓦礫,不止是走廊,還蔓延到教室裏去,位於樓梯口首當其衝的一年一班教室,已經完全毀滅,原型消失殆盡,而對麵的一整排專科教室,也是同樣的狀態。


    在這片廢墟的上方,照進一束光線。


    是陽光。


    與外界的連接。


    兵藤手舞足蹈地盡情表達內心的喜悅,謝天謝地,可喜可賀。沒錯,這實在是非常可喜可賀,非常令人雀躍,我應該鬆了一口氣,應該得到很大的安全感,應該跟他手牽手興奮地跳起舞來,應該發出響亮的歡呼聲。此時此刻,我不應該全身僵直,不應該忘了手上的傷口和麻痹感,不應該緊張得腦充血。


    但是我辦不到。


    我無法容忍。


    我無法接受。


    再多失去一個人,多發生一次變故,我絕對無法接受。


    家人就是我的一部分。


    這並非謊言並非比喻並非修飾,真實的不能再真實。


    鏡家的七個兄弟姐妹雖然都是我行我素的個人主義者和放任主義者,在彼此的潛意識裏,卻存在著一般家庭所沒有的係念,千真萬確。這絕不是什麽牽絆,如果有人敢混為一談我會殺了他。從字典上的解釋來看,牽絆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牽連跟羈絆,然而我們之間的聯係,跟字典上所說的聯係,是不同的觀念。我們七個兄弟姐妹之間……是更濃烈的愛恨,更直接更原始,更粘稠綿密,更暴力的,更獸性的情感。


    所以失去任何一個人,大家都會「啊啊啊啊啊——」地尖叫崩潰。


    我衝向如山的瓦礫,衝向滿坑滿穀的瓦礫,整張臉用力撞過去,整張臉埋進瓦礫堆中,鼻子流出血來,但我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受傷的手用力揍水泥塊,拚命捶拚命捶,大腦沸騰,眼前發黑,世界毀滅,我都不在乎,還是繼續捶。啊啊啊啊啊——我放聲尖叫,啊啊啊啊啊,不停尖叫,啊啊啊啊啊——深紅的鮮血流了滿地,周圍的世界已經變色,我還是繼續捶繼續捶。全身的感覺都消失了,所有的神經係統都停擺,連手的力道都控製不住,然而唯有如此,才能掩蓋失去一個人的衝擊。


    手不停地捶,不停滴發泄,再繼續下去,全身都會報銷。兵藤過來架住我,讓我動彈不得。放開我搞什麽鬼你要強奸我嗎有本事就動手啊敢動手試試看你這個處男反正你不做哥哥也會做——我想大聲吼出來,舌頭卻不聽使喚,無法喊出正常的聲音,隻能嗚嗚嗚嗷嗷嗷的亂叫。小鏡你怎麽了冷靜一點——兵藤喊我的名字,更用力製住我,我想掙脫卻礙於體型的差距,根本抵不過他,於是我放聲尖叫,用說不出話的舌頭拚命尖叫。


    上午十一點零八分


    剛才被攻擊時,那股奇異的感覺,隨著時間已經慢慢散去。然而對不知名的食物,江崎心中的不安感並未消失。


    的確,不管發生什麽事,他都不會感到痛苦,不管是被揍被踢,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與,就這點而言,他的確是無敵的。但是身體仍會受到創傷,表皮破了也會出血,如果嚴重的話,更要花上不少時間才會痊愈。出去此一特點,江崎就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


    他藏身在二樓的教室裏,按照慣例……不,是比平常更加仔細地,檢查身體各處。沒有發現外傷,暫時可以放心。從胸前口袋拿出鏡子,照著額頭上的疤痕,一邊思考那兩個攻擊自己的人是何來曆。那家夥到底是誰?真的是「實驗」的目擊者嗎?可是還有疑點,如果那兩人真的是目擊者,隻要去警察局報案就好了,事情馬上就可以解決。結果他們反而來向他挑戰,難道是受害者的家屬嗎?可是又怎麽會知道是他下的手呢?難道當時的目擊者……就是家屬?


    報仇。


    有可能,非常有可能。


    得到這個可信度高的推論,江崎把問題暫且擱下,開始思考最重要的事情——眼前自己所處的狀況。學校究竟怎麽了?發生大地震,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老師們為何都沒出現?全部死光了,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也就是說,隻能靠自己救濟想辦法脫困了。可是從四周包圍的泥沙以及剛才發生的衝擊來判斷,整間學校應該都埋到地底下了。


    總之,先去找出口吧。


    他一遍提防剛才那兩個人再度出現,一遍快步前進,沿路上大量屍體映入眼簾,那些屍體臉上都帶著痛苦或類似痛苦的表情,江崎就像一個吃太多糖的小孩子般,皺起了眉頭。倒不是因為看到屍體產生恐懼跟衝擊,而是在他為了觀察屍體殺死十七個人之後,眼前卻出現如此大量的屍體,讓自己過去的行為變得很愚蠢很沒意義,這種感覺就像搶匪為了一萬元去殺人,結果隔天卻發現自己中了彩券頭獎一樣,是很大的挫折感。


    走下樓梯前往一樓,除了穿堂入口跟三年級教室的走廊以外,幾乎都被土石


    流所淹沒。剛才在途中已經確認過二樓的窗口跟安全門,可惜同樣也被泥沙侵入,如今隻剩下……三樓。江崎轉過身去正要離開,突然臨時起意,又回到自己的教室裏。遍地死屍的三年六班,充滿令人作嘔的強烈屍臭味,江崎被包圍在鮮血和內髒的腥臭味裏,重新凝視已經死亡的同學。眼前的屍體,絲毫看不出生前的模樣,太過詭異的差別,讓他產生一種陌生的驚奇感。正因為每天都在觀察,對於前後兩種表情的差距,更是感到驚奇。他立刻從口袋裏拿出鏡子,試著模仿屍體的表情。


    可惜依然不成功。


    真是遺憾。


    他有些失望,轉身前往三樓。


    在樓梯上麵,站著一名少女。


    陰影。這是江崎的第一印象。


    漆黑、黑暗。


    少女讓他聯想到這些圍繞著黑暗的字眼,然而這並非因為少女本身是黑色的,相反地,她肌膚白的出奇,充滿絕望的白,不正常的白,明顯地異於常人,甚至有些病態。


    這抹詭異的蒼白,就站在階梯上,彷佛漂浮在黑暗之中。


    輕輕地。


    靜靜地。


    江崎站在樓梯下方,觀察這名少女。纖細瘦小的身軀,讓人有種好像可以收進行李箱的錯覺,有點寬鬆的深藍色背心,深藍色襪子,長及膝蓋的裙子,深藍色領巾,蓋住耳朵的黑色短發,散發絕望氣息的黑色大眼睛。


    一切,都是黑暗的綜合體。


    「你很像死嗎?」像在浴室裏發出的,沒有方向的聲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可以比你先死,很羨慕吧。」


    少女靜靜地說完,轉過身去背對江崎。


    接著,往後一躺,直接朝樓梯倒下來。


    毫不猶豫,甚至是一鼓作氣地。


    江崎沒有思考,立刻衝上樓梯。


    可惜還是來不及。少女的頭部即將撞上地麵。


    江崎伸出雙手,以守門員的動作縱身一躍。


    千鈞一發。


    「……身體好痛哦。」少女的頭落在江崎手上,依然靜靜地開口。「除了頭以外,其他地方都好痛,痛得像骨頭碎掉一樣,痛得像斷手斷腳一樣。可惡,痛覺真是一種討厭的東西。」說著又翻過身來,跟江崎同樣維持俯臥的姿勢,將臉貼近江崎耳邊。


    「我叫鏡那緒美。你很想死嗎?一定很想死吧?沒問題,我有敏銳的第六感,能夠準確地感應到,你可以放心。對了……讓我附在你身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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