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死不救,跟殺人是同樣的意思吧。


    (路易斯·卡羅/愛麗絲夢遊仙境)


    上午十一點二十八分


    「來吧來吧來吧。


    殺了你殺了你。


    我是祁達院財團現任總裁祁達院旗清的孫子。


    惡名昭彰令人聞風喪膽的黑魔王。


    連哭泣的孩子也不放過。


    連瀕死的孩子也不放過。


    正是祁達院浩之。


    每次總是擔任幕後的黑手或是搞笑的諧星,但這回事例外。


    沒錯,這是番外篇。


    哎呀呀……這時候遇上我,可真是不幸啊,『鬥牛』。


    我擁有絕對的力量,能夠將所有人類的生命都搗亂、破壞、毀滅。沒有一個例外,絕對沒有。所以我可以殺了你。


    大卸八塊好不好啊?


    還是要吸幹你的血?


    快點回答問題啊。


    我可是很大方的。


    而且誠實又正直。


    …………


    …………


    難道你以為我沒本事殺死你嗎?


    真意外啊,太失敗了,太失禮了,太不敬了。


    你以為自己是誰呢?


    回答我,你以為自己是誰?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而活?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而死?


    如果你連這點道理都沒想過,連這點思想都沒有,還能對付我祁達院浩之嗎?


    難道你以為自己有勝算嗎?


    喂喂喂喂喂,你真的這麽以為?


    太可笑了,不是嗎?


    無所謂,隨你怎麽說。


    總之失敗品,你贏不了我的,所以乖乖滴向至高無上的我低頭吧。你的確很強,我知道,你跟我之間的能力差距,我也非常清楚,但是我根本不放在眼裏!」


    浩之大聲說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台詞,結果才剛踏進充滿屍體的陰暗教室,頭部就受到重創。大腦劇烈震蕩,眼球痛得像要爆開,意識開始模糊,全身無力。然而浩之靠著日本男兒的精神,用意誌力拚命保持清醒,即使快要昏倒了,仍舉起手中的電擊棒。


    打中東西。


    「啊!」


    啊?是誰?


    可惜頭部受到攻擊的浩之,此刻無法思考,手腳都不聽使喚,隻能垂直倒向地板。幸好有屍體當做墊背,不至於摔傷,但意識已經越飄越遠了。虧他剛才還發表長篇大論轟轟烈烈地出場,結果現在這副德行,真是難堪啊。他沒有力氣苦笑,雖然知道在這裏睡著就等於宣布死亡,卻又無可奈何。


    這時候,眼前突然有東西出現。


    那東西正朝著浩之迅速走近。


    是「鬥牛」。


    身體的戰鬥本能跟生存本能都立刻發出攻擊指令,可惜剛才倒下的瞬間,電擊棒不小心鬆手了。


    「浩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裏。


    這一刹那——


    啪啪啪啪啪,五十萬福特的電流貫通浩之全身上下,入侵內髒,穿透神經。異常灼熱的電流,雖然隻有短短一秒種的時間,未曾體驗過的衝擊卻彷佛是永恒那麽長。


    恍惚的視線一角,看見唯香拿著電擊棒在電他,他知道姐姐的用意。


    於是他複活了。


    沒錯,他不能軟弱,不能被打倒,必須成為強者,這才是對姐姐的回報。


    上位者支配下位者,是祁達院家族每個成員都奉行的真理。


    隻有絕對的支配,確實的差別,才是真正的祁達院財團。其他的裏財團……入來院、大宮司、佐倉、小澤等,都認為這是過時的觀念,嗤之以鼻。


    但祁達院卻堅持奉行。


    充滿自信地繼續奉行。


    浩之恢複意識,躺在地上接過唯香手中的電擊棒。為了避免接下來的打鬥會波及到姐姐,他伸出腳一踢,將唯香頂到門外,然後翻身麵向「鬥牛」,使出全力揮動電擊棒。「鬥牛」停止前進,閃身避開了。


    好,接著該怎麽出招呢?


    全身的麻痹跟頭部的重創都尚未完全複原,體能難以發揮(況且對方已經有備而來了,自己卻還躺在地板上),該怎麽跟這家夥戰鬥,甚至進一步打倒對方呢?當然,「鬥牛」並不會讓他有時間思考,直接一腳將電擊棒踹飛出去,騎在他身上。


    接著伸出雙手,掐住脖子。


    「咳——」好痛苦。感覺全身快要虛脫,快要斷氣了。


    好不容易恢複的意識一下子又飄散,喉嚨深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定是錯覺吧。浩之瞪著「鬥牛」的臉,可惜室內幾乎沒有任何光線,即使雙方如此接近,仍捕捉不到清楚的輪廓。他把體內僅存的力氣都集中到右手,出拳痛擊對手的胯下。


    但是——


    「鬥牛」毫無反應。


    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怎……怎麽可能——」這句話忍不住脫口而出。剛才那一招致命的攻擊,對世界上任何男人都不可能無效的。


    這家夥究竟是什麽怪物?


    腦中浮現無敵這個字眼。


    無敵。


    被揍被踢被砍都死不了的絕對生物。


    喂喂喂,別開玩笑了,跟無敵的怪物戰鬥,根本就不可能會贏啊。軟弱的念頭再度進入浩之的想法當中,然而戰鬥本能與生存本能都在大腦裏麵激動地呐喊,眼前不是後悔的時候,也不是泄氣害怕的時候。


    反擊吧。


    浩之出拳攻擊。


    「鬥牛」立刻抓住他的手。


    就在同時,他靈機一動。


    奇怪了,這家夥既然是無敵的,為什麽還要擋住他的拳頭?這麽不具威脅性的攻擊,這麽虛弱的拳頭,為什麽還要如此在意?


    從疑問中導出解答。


    在一開始的作戰當中,「鬥牛」將電擊棒踩住,接著又閃身躲過攻擊——阻擋、閃躲、回避——明明是無敵的,卻又會自我防衛,非常矛盾。嗯,這個……也就是說……


    ……難道?


    找出真相了。


    結論——這家夥不是無敵的。


    不是殺不死的。


    浩之突然揮出左拳。對於「鬥牛」的臉部……不,是眼球。


    「嗚!」


    「鬥牛」往旁邊退開,浩之逮到空隙,猛踢對手的腹部,「鬥牛」整個人飛出去。


    浩之立刻站起來,衝出教室。


    「咳、咳……姐、姐姐……」喉嚨快要燒起來了。「快,快逃,我們要重擬作戰計劃,這……這次,一定會贏。」


    待在走廊上擔任後援的唯香,緩緩地點了下頭。動作要快,這時候萬一被「鬥牛」給追上,幾分鍾之內,不,幾秒鍾之內他們就玩完了。浩之轉身就跑,結果才剛跨出第三步就倒地不起。搞什麽鬼啊,這點小傷也不過等於吞了幾根辣椒而已,他想叫自己振作點,身體卻不聽使喚,幾乎要無法呼吸。快點快點快點快點,意識不停往前奔馳,快點快點快點快點,他放棄用雙腳移動,試著匍匐前進,卻爬不到兩公尺就停住了。浩之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


    不行,動作要快。


    否則「鬥牛」就要追上來了。


    「浩之。」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即使麵對緊急狀態,依然不受影響,永遠安靜平穩的聲音。


    「姐……咳,姐姐——」浩之辛苦地抬起頭來,光是這個動作,就用盡他全身力氣。「我、我好像不行了,對不起。」


    「浩之——」


    「你不要管我了,快逃吧。至少要讓你先離開。」


    「浩之——」


    「『鬥


    牛』要追上來了,你快……咳——」口中吐出鮮血。「去、去聯絡家裏,然後躲起來等待救援,不用管我了。」


    「浩之——」


    唯香走到他身旁蹲下,伸出手架住他的兩腋,卻怎麽也抬不起來。她試了好幾次,浩之的身體卻一動也不動。這不是因為浩之太重太胖,而是因為唯香的力氣實在太小。


    「……謝謝你,別再白費力氣了。」浩之笑著說「姐姐連保齡球都拿不動,根本不可能……抬得動……我啊。」


    唯香不肯放手,還在繼續努力。可惜少年漫畫中的奇跡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在現實世界當中,沒辦法的事就是沒辦法。


    「沒用的啦,姐,你不可能抬得動我的……這一點你自己也明白吧。」浩之的語氣不自覺變得溫柔。「聽我的,快逃吧,『鬥牛』就要追上來了。我們不可能什麽事情都一起行動吧,我不、不要緊的,拜托你……快逃吧。」


    唯香不肯逃走。她繼續拉扯浩之的身體。


    隻是拚命地拚命地,想要把弟弟抬起來。


    隻是拚命努力著。


    浩之的嘴角,不自覺地浮起微笑。


    唉,真是的。


    為什麽這個姐姐,總是如此讓人受不了呢?


    「實在是,太可愛了。」


    姐姐絕對不能死。


    他也絕對不能死。


    「哎呀,你又要讓我興奮到硬起來了……」


    浩之喃喃說著,要唯香放手。「鬥牛」還沒出現,絕對不能大意,動作要快。他重新向前爬行,前進了一公尺左右,終於到達樓梯口。


    然後就……直接滾下去。


    咚咚咚咚咚——隻有這個狀聲字能夠形容他發出的聲音。浩之的身體不停往下滾,不停地撞到頭、撞到手、撞到背、撞到腳,咚咚咚咚咚——一直滾一直滾一直滾。


    最後停在轉角處。


    「……很早以前,我就說、說過了吧,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嘛。哈哈,怎麽樣啊姐姐……看呆了嗎?」


    他一邊吐血一邊對站在樓梯上的唯香說。唯香似乎回了一句什麽,可惜太小聲了聽不到。


    浩之爬過轉角,繼續往樓梯滾下去。


    上午十一點三十三分


    「你是,無痛症吧?」


    被陰影籠罩隻剩下輪廓的那緒美,扶著牆壁輕輕站起,用泡沫般虛幻的聲音問道。


    江崎緩緩地點頭。


    無痛症。


    一切疼痛或冷熱的感覺都沒有,或是感覺極為遲鈍的病症。


    在世界上隻有極少數案例的罕見疾病,尚未發明完全根治的方法。


    江崎生下來就帶著這個先天性病症。因此他從來沒有感受過所謂的「疼痛」是什麽。


    他知道疼痛的觀念,卻不知道實際上的感覺。


    雖然江崎的痛覺神經失去作用,但並非所有對痛苦的直覺都不存在。如果身體受到一般人會劇烈疼痛的創傷,還是能夠產生模糊的感覺。然而要說這是不幸中之大幸,還不如說這是隔靴搔癢比較貼切。


    「這真是非常非常好的設定。」隻有輪廓的那緒美說「讓我心跳加速、充滿期待、焦躁不安的,一定就是這個特質吧。你的這個部分,這個缺陷,這個悲劇,就是讓我產生反應的因素。」


    對江崎而言,這一點都不重要。


    「嗬嗬,你還是一樣沒有反應。啊……可是我肚子好痛,這種疼痛,你是完全無法體會的吧。所以我就說男人很討厭嘛,老是喜歡用暴力解決事情,你不覺得過分嗎?」


    「我覺得很正常。」


    「在我家,女性是受到特別禮遇的,男生全部都崇拜大姐,懼怕二姐,渴望三姐,然後保護最小的妹妹。當然媽媽也是女的,不過她是例外……總之我家是以女人為中心,一切以女人為主,所以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家庭暴力,連想都不用想。嗬嗬,真是健康又健全的世界啊。」


    「我也沒有遭受過家庭暴力。」


    「因為揍你也等於沒揍是嗎?」


    「這是一部分原因,可能大家都覺得不應該對沒有痛感的人造成肉體的傷害吧。不過為了教育我痛苦的觀念,父親常常毆打母親。雖然母親臉上會產生『痛苦的表情』,但是不了解的東西還是不了解。」


    「真的完完全全沒有感覺嗎?你身上的痛覺神經。」那緒美摸著肚子問他。


    「萬一受重傷的時候,會稍微有點感覺……吧。」


    「怎樣才算是重傷?」


    「用牙齒咬斷舌頭的時候,會有輕微的感覺。」


    「可是咬斷舌頭不就已經流血了嗎?」


    「嗯。」


    「那有沒有感覺也沒差了吧。」


    「嗯。」


    「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裝酷角色,原來這隻是假象,其實你是天然呆的那種,這真是讓人感到愉快啊,實在太意外了。我們可以成為最佳絕配哦……啊,這句台詞好像已經有人用過了,那換一句吧,我們可以成為最佳附身組合哦。嗬嗬,不錯吧。」那緒美依然說個不停,但聲調降低,且麵無表情,感覺不太自然。「最佳附身組合……沒錯,我們一定會成為空前絕後的最棒組合哦。真高興,太好了,真是有趣,啊啊好興奮哦……」說著就靠到江崎身上。「這隻手指請你處理一下。」她輕輕搖晃著被江崎咬破出血的拇指。「來——」然後把指頭塞入江崎口中。


    很苦。


    鐵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當這種液體從人體內流出來的時候,人會感到痛苦。在江崎過去的「實驗」當中,以及在這次地震當中,所有死者的反應,基本上都是相同的。


    然而江崎是無痛的人。無法理解也無法感受。


    在自己周圍有一層堅固的薄膜,造成自己被這個世界疏遠隔離,這種感覺是不是所謂的「孤獨」,江崎並不清楚,但他相信自己是孤獨的,從生下來那一刻開始就是。因為無痛,不會有恐懼,也不會有興趣,什麽也沒有。


    從單杠摔下來大聲哭泣的小朋友,玩相撲遊戲被推倒擦破膝蓋大聲哭泣的小朋友,學溜冰時臉部朝下撞到地板流鼻血大聲哭泣的小朋友……這些小學時代的記憶突然浮現在腦海。當時江崎完全不了解他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為什麽大家都要眯著眼睛皺著臉孔大聲哀嚎流淚?是突然發生了什麽難過的事情嗎?還是……大家的反應都是正常表現,真正有問題的是他自己?從單杠摔下來的時候,玩遊戲被推倒破皮的時候,學溜冰撞到流鼻血的時候,一定要哭嗎?江崎都沒有哭,不,是哭不出來。即使手放在火爐上發出焦味,即使被倉庫裏的大石塊砸到腳尖,即使在工地玩耍一腳踩進釘子,他也不曾皺眉頭不曾哀嚎不曾流淚哭泣。


    結果,他的家人因此而稱讚他。


    了不起的孩子。


    好堅強的孩子。


    不哭是很了不起的。


    不哭是非常堅強的。


    受到稱讚,讓他從內心的疑問當中得到解放,年幼的江崎越來越大膽。


    從倉庫屋頂跳下來,自己拔掉全部的乳牙,在母親麵前拿小刀割額頭。


    於是家人才有所警覺,才發現不對勁。沒錯,這孩子從嬰兒時期就很特別,會把自己的手指頭咬爛,剛長牙的時候曾經把舌頭咬得都是傷,開始學會走路以後就常常淤青,還脫臼好幾次,甚至骨折都已經發生過不止一回了。


    於是帶他去醫院,接受檢查。


    結果是……無痛症。


    對疼痛沒有感覺的人。


    對疼痛沒有恐懼的人。


    對疼痛沒有認知的人。


    對疼痛沒有反應的人


    。


    對疼痛沒有共鳴的人。


    江崎回想著額頭上的傷痕,一邊感覺那緒美的手指和血液的味道。


    感覺,接觸,被接觸,這些他都了解。


    唯有疼痛,無法了解。


    唯有疼痛。


    然而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讓江崎被整個世界隔離。


    沒有人要跟他做朋友,沒有人要跟他玩遊戲。


    如今,卻出現一個人,注意到他這個被孤立者。


    這個人說一定會保護他。


    這個人說一定會詛咒他。


    鏡那緒美。


    「謝謝你,都舔幹淨了呢。」那緒美拔出拇指。「至於消毒那些細節就不用管了。」


    江崎沒有回應也沒有點頭。


    「對我這種說話很多的人而言,最害怕得到的反應,就是沒反應。什麽話都不肯說,會讓人很傷腦筋的耶。」那緒美攤開雙手,深藍色的背心融入黑暗中。「為了防止你忘記,一定要不停地強調,我已經附在你身上了咯。也就是說,我們等於是生命共同體了,再進一步說,現在的我們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到不能再非常,非常親近的關係哦。所以發揮互助精神也是很應該的吧?當然,因為是附身,基本上不可能隻有善意的行動,同理可證,也不會隻有惡意。所以我想盡全力幫你的忙,想幫你補足一切的缺憾。來吧,從現在開始,你所失去的,所不曾擁有的,我都會給你。所以至少也給我一點反應吧,否則我會很為難的。」


    「那就對話吧。」江崎回答。


    「哎呀,真高興,你終於了解我的意思了嗎?」


    「不,完全不了解。」


    「咦,你說什麽?完全不了解?這也難怪,剛才的講解如果有人說他聽得懂,我還真想看看是誰呢。嗬,真是太有趣了,連肚子都不痛了耶。啊,不過觸電的刺痛感還沒……」


    「觸電?」


    「剛才那個男的使用的武器,是很強力的電流呢,我一邊痛還一邊想,原來觸電時真的會全身麻痹啊。」


    ……觸電。


    之前第一次對戰時受到的奇異衝擊,就是觸電嗎?難怪感覺如此陌生。江崎觀察那緒美的模樣,推測這個程度的觸電應該是安全的。


    同時他也想起另一件事情。


    剛才的要害攻擊,他真的大吃一驚。即使大膽如江崎,也不曾對自己的性器官做出危險的舉動,他甚至有點緊張。之所以沒有追上去,也是因為對男子那招攻擊要害感到非常地錯愕。


    必須確認沒事才行。江崎摸摸胯下,卻無法確認情況如何,於是動手解開皮帶,將長褲連同內褲一起脫下。


    「哎呀哎呀哎呀——」那緒美用假動作誇張地遮著臉。「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中午十二點三十九分


    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搜索整棟校舍,卻隻看到屍體,那緒美連一根手指頭都沒出現(雖然我也不想看到她的手指頭)。啊啊真實的,到底跑去哪裏了呢?就算有二姐的預言為她的安全掛保證,我還是很擔心。


    尤其每在走廊上前進一步,每打開一扇教室的門,就百分之百會跟屍體麵對麵接觸,讓我跟兵藤越來越喪氣,越來越難過。「人如果長時間被大量屍體包圍,恐懼或悲痛的情緒就會開始麻痹,最後慢慢習慣。」——這段話我曾經在客廳那座超大書櫃裏的一本冒險小說裏看過,還對此懷著期待,結果事實根本不是這樣,每次看到屍體我都被驚嚇,都會很難過。就像一部讓你真正感到害怕的恐怖電影,不管看幾次還是會害怕,一本讓你真正感到哀傷的悲劇小說,不管讀幾次還是會哀傷。隻有三流作品,才會讓人重複接觸之後越來越沒反應。


    此刻我和兵藤又回到一樓穿堂坐著(因為這裏的屍體分布密度最低)。全身都在出汗,感覺很惡心,跟平常做完運動的痛快淋漓完全不同,沉重的疲勞感,更是和打完籃球的舒暢放鬆完全兩回事。兵藤也與我一樣疲憊,連續發出呼啊、嗚噢——等謎般的聲音,他高大的身軀倒向地板,像要與黑暗融為一體。剛才他回到三樓來接停止哭泣的我,結果自己眼睛也有點紅紅的,想必是深刻體認到同學們已經死去的事實吧。我不會取笑他,而且不許任何人取笑,為朋友甚至為陌生人的死亡而感傷,絕對不是愚蠢的事情,那些隻會標榜理性自以為是的人,我打從心底唾棄,都是無知的豬腦,沒血沒淚的廢物。哇,居然說出不符合角色設定的話來,我是甜美可愛的佐奈,不能忘記蘿莉的身份。


    「你妹妹……失蹤了耶。」兵藤躺在地板上低聲說著。


    「不必擔心,她一定還好好的,一定沒事的。我妹妹是全家個子最瘦小的女生,要眯起眼睛仔細找才找得到。」


    「是嗎……」


    兵藤似乎對於那緒美是否還活著越來越沒有信心,已經這麽努力找還找不到……他大概覺得很可能早就在三樓罹難了吧。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有關棱子姐姐的預言內容,可惜兵藤不像是個科幻小說迷,大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妹妹還活著,絕對還活著。」


    於是我隻好不斷強調這個事實。


    「小鏡你真的非常愛自己的家人耶,我從前就這樣覺得。」兵藤躺著說。


    「因為是家裏生我養我教育我的啊,雖然發生過許多事,我還是愛這個家,非愛不可。」


    「我老是覺得老人家很囉嗦,這時候卻很擔心他們,真的很擔心。」


    「沒有打電話回去嗎?」


    「打過了,可是電話打不通,你呢?」


    「我也打不通。」二姐掛斷以後,我立刻就打回家裏去,結果都沒有接通,看來大家想的都一樣。「這時候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可以用腦電波傳話。」


    「用手機電磁波比較實在。」兵藤振作精神站起來。「好,我們再去找一次吧。這次一定會找到你妹妹的。」說完就朝著陰暗的走廊前進。


    望著兵藤寬廣的背影,我內心充滿感謝,但同時也充滿了疑惑。


    為什麽他要如此盡心盡力地幫我找那緒美呢?


    也許隻是單純的善意,卻又感覺到某種奇特的積極性,難道他認識那緒美嗎?不,不對……這是不可能的事,那緒美根本不可能和家人以外的男性產生交集,況且兵藤是二年級的,兩人應該沒有接觸的機會。沒錯,如果是同年級還比較有可能……咦?


    同年級比較有可能?


    哎呀!


    「那個,兵藤——」


    「嗯?」


    「今、今天天氣很好,感覺很舒服呢。」


    「……啊?」


    「太陽很溫暖,一點都不像六月的說。」


    「你怎麽了小鏡?」


    「呃……我有件事情想確認一下。」


    「什麽事?」


    「這對一個純情女國中生而言,實在是難以啟齒。」


    「什麽純情女學生啊?到底怎麽回事?」


    「可以請你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哦,好啊。」


    「兵藤你……是不是喜歡我?」


    「咦——!」


    兵藤背對著我,僵立了一點九秒,立刻又反應很大的轉過來看我,一臉緊張。


    「咦……是什麽意思啊?」我頭一次聽到這麽激烈的反應,忍不住脫口發問。


    「還問什麽意思,喂,太、太扯了吧!」


    「哦。」看來聽不懂的人好像是笨蛋。


    「真受不了你……別突然問這種奇怪的問題好不好,嚇死人了。為什麽會這樣問我啊,而且還在這種時候!太誇張了,居然在這種時間問!


    」他像貓一樣用力抹了下臉。「什麽跟什麽嘛,小鏡,搞什麽鬼啊你!」


    說完又轉回去背對著我,用僵硬的口氣說口好渴,然後走進樓梯旁的教職員洗手間。


    「……真的假的?」


    雖然我不是明知故問,也完全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不過從他誇張的反應來推斷,應該是猜中了。連我自己都嚇一大跳——咦,什麽,兵藤喜歡我?怎麽會?這是最大的意外,因為根本看不出任何跡象,而且我們隻有一年級的時候同班,後來上了二年級就再也沒見過麵了,怎麽會呢?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怎麽辦怎麽辦,我以為這本小說是災難劇情片,結果其實是校園愛情故事嗎?傷腦筋,我還有個偏執的哥哥耶。佐奈加油,振作點,冷靜一下。可是這樣想也——


    「啊啊啊——!」


    兵藤的大叫聲打斷我的思緒。


    我跑到洗手間門口,看見他呆立在貼滿藍色瓷磚的廁所裏。感覺有點不妙,我對自己說不要胡思亂想,小心地往前踏出一步。這當然是我生平第一次走進男廁所,覺得很尷尬,心跳開始加快。啊啊,哥哥對不起,佐奈跑進男生廁所而且還心髒砰砰跳,真是個不純潔的好色妹妹。我打斷腦中所有愚蠢的聯想,站到兵藤身邊,問他怎麽了。


    「……沒有水。」


    學校沉到地底下,水管當然會斷裂,然而我們直到這一刻,才想到這個問題。


    我轉動水龍頭,沒有任何反應,轉到最大還是一樣,又試了其他的水龍頭,全部都沒有反應。就像把桶子丟進幹涸的井底一樣,徒勞無功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已經被封閉在學校裏,現在又加上沒水,真是很淒慘的狀態。求生的困難度越來越高,我們彼此相視。


    「不、不要緊的,小鏡。」


    兵藤用空洞的眼神盯著我一會兒,隨即又清醒過來,連忙安撫我。可惜我心裏很明白,這句話是毫無根據可言的。


    「嗯,對啊……不要緊啦。」


    然而我還是附和他,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讓情緒安定的方法。原本被衣服吸幹的汗水,再度浮上背脊,彷佛有人對著我脖子吹氣一樣,很惡心的感覺。


    這是純粹的恐懼,最真實的恐懼。


    「對了!」兵藤突然擊掌大叫。「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小鏡!還有哪個啊。」


    「那個是什麽?」


    「營養午餐啊。」


    「……啊——」


    沒錯,營養午餐。


    每個人都會有一瓶冰牛奶。


    牛奶就是水分。


    感謝偉大的母牛,我再也不吃牛丼了!


    我和兵藤快步衝出廁所。剛才知道沒水的瞬間,喉嚨突然變得很渴(心理作用這東西實在很會找麻煩)。廚房就在穿堂正後方,幸好沒有被土石流入侵,我們急忙趕過去,想盡快解救喉嚨的幹旱。兵藤抓住廚房的門把,一口氣把門拉開。


    隨即整個人飛了出去。


    他高達的身體飛出兩三公尺遠,摔在地板上。


    接著換成我浮在半空中。


    ……過肩摔。


    等我察覺到的時候,人已經趴在地上了。


    好重。有人壓在我身上,兩手都被控製住,無法反擊,頭也被按著,無法確認對方是誰。雙腳試著掙紮,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我就說嘛,完全跟我猜想的一樣,這些混蛋!你們幹嘛要這麽配合啊?」


    頭上傳來男子的怒吼聲。


    「簡直莫名其妙,太沒有警覺心了!不懂得臨機應變的家夥去死吧!馬上殺了你——」


    頭上的力道加強,臉頰貼住地板,骨頭被壓得嘎吱作響。我的臉快被擠扁了,不能再讓他壓下去,想要做出反擊,偏偏全身都被固定住,動也動不了。


    施壓的力道越來越強。


    感覺下顎快要碎裂。


    感覺皮膚快要破裂。


    感覺顴骨快要凹陷。


    感覺眼球快要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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