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這樣的人說話根本是對牛彈琴,完全被當做耳旁風嘛。


    (路易斯·卡羅/愛麗絲夢遊仙境)


    上午十一點十四分


    「為什麽要跟在我後麵?」


    江崎回到二年一班教室,把地上那些血淋淋的屍體都搬到門口,堆起來當做掩護,接著把翻倒的講桌抬起來坐上去,對眼前這名叫做鏡那緒美的一年級學生發問,這是他從發生地震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我要附身啊,真是的,這麽簡單的問題還要問。」那緒美站在陰暗的教室微微一笑。「你說話的方式,實在非常安靜,我要多學學。」


    「彼此彼此。」


    「你應該是那種不知道可口可樂跟香草可樂有什麽差別的人吧?」


    「我更不知道你的出現有什麽意義。」


    「彼此彼此。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這是當然的,因為我們才認識不到十分鍾。諾貝爾獎得主伍德沃德曾經說過,兩個人互相了解,需要的不是配合度,而是時間——我亂講的。」


    「你有什麽目的?」


    「嗬嗬,時機還沒到,我是不會離開的。隻要你活著,不管用多大的力氣,多凶狠的暴力,我都不會離開你,知道你人生劃下句點為止。」說話的聲音像是漂浮在半空中,抓不到距離跟方向,這種聲音實在不適合一個多話的人。「你一定很高興吧?沒關係,可以把你的喜悅都表現出來。」她邊說邊靠近,像在黑暗中輕輕滑行。「我跟你,會永遠永遠在一起,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情咯。」


    「我並不覺得高興。」


    江崎隻是陳述一個事實,他既不高興也不難過,這點事情,無法讓他內心產生任何起伏。


    「你這是違心之論。」那緒美白皙的小手貼在江崎的臉頰上。「我突然稍微有點擔心,還是問一下好了——你認為我是腦筋不正常的女生嗎?哎呀……不應該用疑問句來講……應該說,你心裏一定在想,我是個腦筋不太正常的女生吧。嗯,表麵上看起來的確是很像,不能怪你,誰叫我自己要突然往樓梯倒下來,還開口閉口就說什麽附身的,這樣簡直就是……」


    「就是你腦筋有問題……」


    「別說話——」那緒美把拇指伸進江崎口中,纖細的手指按住他的舌頭。「我家七個兄弟姐妹全部都很多話。(*)嗬嗬,七個人當中居然沒有一個是沉默寡言的人,很厲害吧?我們最受不了在發表長篇大論的時候被打岔,其中最饒舌的冠軍,就是受人愛戴二哥創士,而我則是第二名,人不可貌相哦。嗬嗬,外表是會騙人的……為什麽男生總是以為表情陰沉的女孩子一定就是不愛說話的呢?有什麽不成文的規定嗎?據棱子姐姐說,這是因為h game跟動畫通常都會有這種設定,所以我覺得,取締這種東西比下令禁止暴力漫畫還重要得多了。雖然潤一郎大哥在我們之中已經算是比較安靜的,不過他腦子裏塞滿了嚇死人的資料庫,也是個異類,從這點來看,愈奈大姐同樣也好不到哪裏去吧,她雖然話沒那麽多,卻經常會出其不意地丟出炸彈,對我們這種散彈型的人而言,威力難以想象。話說回來,在鏡家這個怪人博物館裏麵,公彥哥哥算是非常非常普通的……用比較惡劣的說法,就是毫無個性的人。不過我要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他發作起來時很恐怖的,而且會讓他發作的就是佐奈姐姐。我們家族並沒有什麽亂倫俱樂部的嗜好,可是所有的兄弟姐妹就像連體嬰一樣,潛意識裏始終都有互相融合的念頭,因此實際上……喂喂,你怎麽了?是沒有表情還是在發呆啊?是沒見過這麽多話的女生,被嚇到了嗎?別想瞞過我,在我麵前裝作若無其事是沒用的。沒錯,我的確是說太多話了,這個我自己很清楚,不過你已經被附身了,覺悟吧。」


    *在此插入注釋破壞畫麵,請見諒。


    以下故事隻有七人當中排行最小的兩個會出場,但是……其餘五人會像幽靈般,不時現身在劇情敘述裏,因此為方便讀者閱讀,還是簡略補充——


    鏡家七個兄弟姐妹當中,最年長的愈奈在生日前一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二零零五年此時她已經過世滿一周年。大哥潤一郎在惡名昭彰的初瀨川研究所工作,為了防止機密泄露,住在研究所的高級宿舍裏。排行第三的是二姐棱子,高中休學後失蹤,過著戲劇性的人生,幾年前在劄幌租下公寓一個人生活,目前以製作同人誌糊口。二哥創士於二零零二年冬天銀飛機失事化為塵埃落入大海,結束短短十七年的生涯。三個公彥是個平凡的高中生,現在正為了存逃家基金而努力打工中。


    江崎靈機一動,突然用力咬住那緒美的拇指。


    「好痛——」


    他咬得更用力,溫熱的液體流進口中。


    「哎呀……好厲害,你在啃我的手指呢。」那緒美的表情沒有變化。「你有一張好看的臉孔,卡奴初瀨行為充滿野性。平靜的說話方式、冷淡的表情、毫無邏輯的衝動舉止……你的大腦是個空殼嗎?綽號叫門神是嗎?對我說的話有什麽意見?現在準許你發言,請開口吧,盡量說,說到你高興為止。」她從江崎口中抽出手指,鮮血和唾液混合在一起,垂著細絲。


    「請你說重點。」


    江崎吐掉口中殘留的鮮血。


    「你隻有這句話嗎?」


    「嗯。」


    「我實在不習慣麵對沉默的男生,真傷腦筋耶。而且我說話絕對不會隻說重點的,那種討厭的行徑,我死都辦不到。把事情一五一十巨細靡遺地說完,是我鏡那緒美的風格。所以咯,我必須把目前應該要告訴你的部分全都說出來……啊,那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當做是你咬我手指的回禮吧。我可不是對任何人都用這樣的方式跟態度說話,現在的我……沒錯,是接近傀儡的狀態。隻要找到適合附身的對象,我的思想就會暫停,隻剩下接收訊息的知覺……會不由自主地說話,不由自主地接近,創士哥哥把這種現象稱之為『惡魔上身』,真是有趣的說法呢。一個附身者自己也會被附身,這實在是太有趣了。」那緒美嗬嗬地笑兩下。「總之呢,平常的我,平常的鏡那緒美,是比較普通比較安靜,也比較懂事聽話的。我有時候會單獨行動,也會拒絕別人,是個可愛的國一學生哦。你喜歡哪一個我呢?其實你也沒有選擇權,你所見所知的鏡那緒美,就隻會是此刻站在你眼前的這個鏡那緒美而已,因為你已經被我附身了。不過這都要怪你自己,會被我附身的都是奇特的人,別說你你完全沒有自覺。」


    「我是個普通人。」江崎照實回答。


    「太讓我意外了,你真的沒有自覺嗎?」


    「我是個普通人。」


    「算了,隨你高興。你要怎麽說怎麽想,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附身了。」那緒美把自己的手指含進嘴裏,舔掉血液,再啵一聲拔出來。「你看,這是間接接吻,你很高興吧?聽清楚……從現在開始,我會絕對保護你,也會徹底妨礙你,還會真心愛你,真心毀滅你。我會賜予你最渴望的東西,也會奪走你最重要的東西,絕對說到做到。這些話彼此之間並沒有矛盾,因為這才叫做真正的附身。」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江崎依然照實說出感想。


    「你會慢慢了解的。」那緒美聳聳肩,對她瘦小的身體而言,那件深藍色背心果然還是太大。「來,再讓我把手指放到你嘴裏一次……」


    「當啷當——發現可疑地點!」門外傳來熟悉的大呼小叫聲。「姐——這裏啦,你走快一點。我發現一間非常可疑的教室哦,門市關起來的耶。咦,居然還用屍體做路障?哇,裏麵黑漆漆的,好像鬼屋,小心點哦……咦?又怎麽了?拖鞋很難走?那你把腳下那具屍體的鞋子脫下來穿好了。喂——


    失敗品,你就躲在裏麵對不對?聽得到我說話吧?這次絕對要徹底殺死你,快滾出來吧——」


    果然沒錯,就是剛才的二人組。


    江崎跳下講桌。


    「嗬嗬,」那緒美站在黑暗中,像是要跟陰影融為一體。江崎看著她,想起之前的第一印象。「發生大地震了,不去找逃生出口,不去擔心同學,反而在這裏決鬥拚命,這樣你還說自己是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這種時候應該會想自我了斷才對啊。」


    上午十一點十九分


    終於稍微恢複冷靜的我,頹然倒在三樓已成廢墟的走廊。崩壞的天花板注入一束光線,直接照射在右手上,我的手掌已經慘不忍睹。除了先前被玻璃割開的傷口以外,其他部分也都在痛,大概是傷到筋骨了吧。這並不意外,用盡全力去捶打水泥塊,當然會敲壞手。全身都在出汗,感覺很不舒服,頭發黏在臉頰上很癢。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洗到澡,真是糟透了


    兵藤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安撫我才好,一臉擔憂地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像個正在思考線索的名偵探。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再這樣無理取鬧下去,雖然全身的開關尚未完全恢複正常,但至少能夠 開口說話,所以我先說出自己有個妹妹的事情。


    「……妹妹?」


    「她叫那緒美,是個很可愛的小妹。雖然有點安靜,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卻會讓人忍不住想保護她。而且……我們七個兄弟姐妹的聯係非常密切,失去其中任何一個都不行,大家都會精神崩潰的。這種感覺別人很難了解,就像一隻手活生生被切斷一樣。」越說心情越激動,我努力克製自己。「我們七個人雖然表麵上看起來都很我行我素,各過各的生活,實際上無論何時何地都維持著最親密的聯係,一旦這種聯係被切斷了……我真的會受不了——」


    「事情還沒到最糟糕的地步啊。」兵藤走到我身旁坐下。「我們還不清楚你妹妹是不是真的已經罹難,也不清楚三樓是不是真的已經全毀,我們所知道的,隻是眼前所見的光景而已。」


    「眼前的光景……剛才發現光線的時候,的確是有點興奮,覺得有希望能逃出去,可是仔細一想,光憑我們兩個人,根本就不可能突破現狀吧。」


    我抬起頭望著堆積如山的瓦礫,脫口而出這句話,畢竟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吧。


    「不,總會有辦法的。」


    「可是我們完全沒有任何道具跟人手啊。」


    「那倒是其次,重點是你看,我們現在的地點……看看這周圍,並沒有全毀啊,雖然廢墟就在幾公尺前方,但樓梯前麵這部分卻還是完好的吧?所以不必擔心,三樓還沒有全毀,就連你頭上那塊天花板都還好好的不是嗎?這時候就輕言放棄未免太早了,不要絕望,好嗎?我們根本沒必要絕望。」


    「兵藤……」對不起,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是我更明白妹妹的生存概略很渺茫,這個衝擊太大了。「嗯,你說得對。」然而我裝作什麽都不懂,愣愣地點頭,因為不想辜負兵藤的安慰。就算把擔心渺茫的焦慮都發泄在兵藤身上,對我的情緒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好,那我們就開始來找可愛的妹妹吧!」兵藤用力拍了下手。「等找到你妹妹了,我們再來想辦法從屋頂逃出去,這樣ok吧?」


    「嗯,謝謝你,兵藤。」


    我以最萌最燦爛的笑容向他道謝,這是最大的回報,回報他讓我身體的開關恢複正常。兵藤有些靦腆地接受我的笑容,卻又在幾秒鍾後轉為困惑的表情。我帶著疑問偏頭,臉上突然有東西落下來。


    是眼淚。


    我終於,哭出來了。


    「……啊,沒事沒事。」我笑著流淚,覺得人類真是厲害的生物。「聽我說,人之所以會哭泣,是因為精神上意識到悲傷或是恐懼等等負麵的情緒對不對?對我而言,哭出來就表示內心的情緒已經得到適當的紓解,所以不要緊的。其實我從剛才就一直想要讓自己哭,可惜一直哭不出來……謝謝你,兵藤,所以讓我哭出來了。」


    「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耶。」


    「年紀輕輕就懂得如何把女孩子惹哭,真是不得了啊。」我邊吸鼻水邊故意開他玩笑。「一年級跟你同班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你是這種男人呢。」


    「胡說什麽。」兵藤臉上的困惑尚未褪去,有跟著笑出來,人類真的能夠產生好多種不同的表情。「啊……那我先去樓下確認看看班上有沒有同學還活著,你在這裏等我,到我回來之前,你就盡情地哭個夠吧,這樣ok嗎?」


    「嗯,謝謝。」真的,謝謝你。


    「你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十五分鍾……吧。」


    「了解。」


    兵藤看看手表,立刻快步跑下樓梯。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患難見真情,在危急時刻能夠提供依靠的男人,實在很優秀,讓人忍不住心跳加快(才怪)。我想起創士哥曾經說過,無論長相多出色、口才多好的男人,如果在重要時刻畏畏縮縮沒有擔當,就隻是個差勁的癟三,不值得交往。我又想起愈奈大姐曾經說過,挑男人要看腳的尺寸,而不是看臉的長相。


    可惜二哥跟大姐都已經死了。


    我眼中蓄滿淚水,視線模糊地望著疼痛的右手發冷,過一會兒又想到,再這樣哭個不停,等下身體的開關又要變成off了,於是轉移視線,抬起眼看天花板縫隙間照下的光線。


    然後我想起已經地震中死去的大家。明明前一刻還一起聊天的,如今卻全都成為肚破腸流鮮血滿地的屍體。


    大家。


    這些「大家」,再也無法跟我說話,無法一起上學,無法一起玩樂,永遠都無法再見麵了。我再也不可能跟她們一起去吃蛋糕,一起去唱ktv,一起討論喜歡的對象。


    徹底的訣別。


    即使再怎麽努力,再怎麽掙紮,都絕對無法打破的規則,好不寬容的遊戲規則。


    這就是,死亡。


    大家都被死亡吞噬,被帶往與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不止是愈奈大姐(她的世界本來就是個別獨立的),還有其他死者,我都無法接觸,就算心中不斷祈求要跟死去的人說話,也隻會在夢中實現。腦中浮現隔絕這個字眼,存在於死者與生者之間的,是確確實實的隔絕。


    ……那緒美。


    這種生死的隔絕,萬一發生在我跟那緒美之間,光用想象的就足以令我發狂。我絕對不接受,沒錯,絕不。啊啊,最可愛最可愛的那緒美,應該平安無事吧?我那喜歡吃冰不愛吃肉的小妹,應該平安無事吧?那緒美她身體虛弱又偏食,而卻運動神經很差,真令我擔心。更重要的是……眼前這整排一年級教室,毀壞的程度實在讓人擔憂,萬一她被壓在下麵——


    嗶哩啪啦嗶哩啪啦嗶嗶嗶啪啪啪——


    電子音效。


    手機在叫,我的手機正在發出來電鈴聲。我趕緊拿出來確認熒幕上的名字,既驚喜又悲傷。


    立刻按下通話鍵。


    「……喂?」


    「哎呀終於打通了,嗨——佐奈,你好啊。怎麽樣?還好好活著嗎?」說話語氣跟我的混亂情緒成反比,這個熟悉的聲音,正是我的二姐棱子。「看來你遇到大麻煩了呢,就像神戶被大金剛破壞一樣,啊,不對,應該是神戶被大地震破壞一樣。呃,反正同樣是災難嘛,沒什麽差別。」


    「姐,你沒事嗎?」


    「當然咯,死人要怎麽打手機啊,大白天的擺脫別說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話,很恐怖耶,等下要來收收驚,鏡棱子法師的靈能力是天下第一的哦!」


    「啊啊別開玩笑了!姐,其他人都沒事吧?外麵的世界現在怎麽樣?快


    告訴我……」


    「佐奈你冷靜一點,聽好哦,先告訴你一件大事,我現在不在北海道。」


    「咦……那、那你在哪裏?」


    「靜岡。」二姐回答得簡潔有力。


    靜岡!去那種隻有茶葉的地方做什麽?


    「因為同人誌比預定的時間提早完成,我突然很有空,就想說來靜岡玩玩好了。可惜呢,二十幾歲的女生一個人旅行,真是有點寂寞啊……咦,現在好像不是聊旅遊話題的時候,對了佐奈,我們家的人都還好好活著吧?」


    「這是我想要問你的話啊。我還待在學校裏耶。」


    「學校?你是說那個學校嗎?」


    「不然還有哪個學校?」


    「哇,太讓我吃驚了,你居然是這麽用功上進的孩子。問個蠢問題,日本的學校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連發生災難都還能夠繼續念書嗎?哇,這就是所謂的生活教育吧。」


    「不是啦!」我感覺到體內湧起一股灰色的情緒。「才不是這樣——」這股情緒就是強烈憤怒加上強烈哀傷的混合體。「才不是這樣……那緒美她——」


    「那緒美?」


    「那緒美好像出事了!」灰色的情緒直擊我的大腦,開始擴散。「我到三樓來看,結果……結果這裏,這、這裏的天、天花板都塌下來,教室跟走廊都亂七八糟的,全部都……都毀、毀——」


    「等一下,佐奈,佐奈——」


    「毀、毀掉了……那、那緒美她、她……嗚、嗚嗚……」


    「佐奈,喂,佐奈,你有沒有在聽啊?」


    「嗚、嗚嗚……那緒美……嗚嗚……」


    我很想停止自己莫名其妙的抽泣,卻怎麽也控製不住,滿臉都是鼻涕跟眼淚。這幅德行,絕對不能被哥哥他們看到。


    「哎喲,對不起對不起啦。」二姐發出傷腦筋的聲音,這個人雖然是天下無敵,卻最害怕茄子根大姐還有妹妹的眼淚。「我不開玩笑了,別哭了好不好。這麽大年紀還哭會長皺紋哦,哎呀,我跟你說了對不起了嘛。」


    再怎麽心胸寬大的人都聽得出這句話很沒誠意,但我知道她是真心要跟我道歉的,因為棱子姐姐如果不帶歉意的時候,反而會認真使用敬語。


    「……好,不生你的氣。」我伸手擦去眼淚。


    「謝謝啦,佐奈,你還沒找到那緒美把?」


    「……嗯。」


    「那就沒事了。」二姐隻簡單說了這麽一句。「對了,學校的狀況很糟嗎?」


    「根本是地獄。」我忍住哽咽向她說明。「所有人都死光了,到處都亂七八糟的……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整間學校,好像都陷入地下了。」


    「地下?」


    「就是地麵底下。」


    「地麵?」


    「整間學校,好像都被埋在地麵下了啊。」


    「怎麽可能嘛,你該不會要說,學校因為地層液化,咚的一聲沉下去了吧。」


    二姐的聲音就像討厭的大人故意要用科學角度去吐槽那些兒童節目一樣。


    「也沒有,可是差不多意思了吧,因為窗戶外麵都是土石流……」


    「好了啦!啊啊簡直莫名其妙真是夠了!拜托你不要一直講莫名其妙的話好不好。什麽學校埋在地底下,根本就不可能嘛。你一定是在做夢啦,我其實是你夢境裏出現的幻覺,搞清楚了嗎?胸部有沒有嚇到變成c罩杯?我跟你說,佐奈,你不是愛麗絲,沒必要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也不是愛麗絲的姐姐,不想聽你講那些廢話。」


    「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啊!嗚、嗚嗚……我、我嗚、嗚嗚……」


    「哎喲好了啦!跟你說對不起嘛。我隻是臨時想到一個笑點,想說出來給你聽嘛,你不要對我的每一句話都那麽認真好不好。大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一起吃飯一起生活那麽久,我以為你至少已經學乖了的說過。」


    「我知道啊……可是這時候開我玩笑太過分了啦。」


    「那就請你再接再厲咯。」


    我隻好說知道了,這個人,果然很過分。


    「你剛才說埋在地底下,所以現在等於是被關在學校裏咯?不得了,好刺激哦!」


    「不過三樓天花板的空隙有光線照下來,應該還沒有完全被埋住。」


    「出得去嗎?」


    「要想辦法把瓦礫移開。」


    「有辦法嗎?」


    「目前看來是沒有,不過總之我會努力去試的。」我並沒有做樂觀的評估。「該我發問了,姐你那邊有電視機嗎?」


    「你是變笨了嗎?就算是靜岡也不會沒有電視……」


    「那新聞有沒有在報道地震的消息?」


    「目前隻有直升機從空中拍攝的畫麵,詳細災情還沒有說明。啊,旁邊有寫出震度,不過好無聊哦,才個位數而已。」


    「市區裏呢?有沒有……慘不忍睹?」


    「沒有那麽慘啦,應該沒有什麽橋梁斷裂或大樓倒塌的意外,隻有道路隆起跟窗戶破碎……我隻看到這些而已。跟地層液化有關的消息一個也沒出現,當然,這隻是目前的消息啦。」


    我感到非常意外。


    原本以為光是學校裏就死了幾百個人,外麵的世界應該更淒慘更接近地獄才對。這真是個令人高興的誤差,以此推測,我的家人應該全都平安無事吧。


    「照眼前的情況來看,大概明天以前學校就會得到救援了吧。你不必等很久,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對女孩子來說。」


    「啊……」突如其來的心安讓我全身無力,直接躺在走廊上。「真的嗎?那家裏應該沒事吧。這真是太好太好太好了——我絕對沒辦法接受再失去任何一個親人了。」


    「那是我要說的台詞耶。」二姐的聲音透過手機電磁波傳送過來糾正我。「如果真的有誰會消失的話,那你跟那緒美才是幾率最高的兩個人,這一點你可別忘記。」


    「啊,嗯。」她說的沒錯。


    「回到剛才的話題,你說那緒美她們三樓的教室已經毀了嗎?」


    「嗯……」


    「不管用多樂觀的角度去想,都很難想象那緒美還活著。」


    「……嗯。」


    「很可能已經被水泥塊或土石流壓在下麵,身體變成一團爛泥了。」


    「姐!」


    「我從一年前開始就心情不好到現在,你不知道嗎?啊,那緒美有沒有帶手機?」


    「她沒有手機。身為姐姐,你臉這個都不知道嗎?」


    「現在不是互相責怪的時候,我們別再抱怨彼此了。」二姐低聲說著,語氣不像在教訓我,反而像在反省自己。「好,鏡家三女,我要交給你一個任務。」


    「咦?」


    「那緒美還活著。」


    「……真的?」


    「你認為我是會說謊的人嗎?」


    「你本來就是。」


    「也對啦。」她承認得很幹脆。「不過我這次是說真的哦,如果你不相信我,接下來的故事就沒辦法進行下去了。那緒美還活著,雖然我不清楚人有沒有怎樣。」


    「你是不是……看到『那個』了?」


    二姐與生俱來就擁有一項非常特殊的能力。


    隻要鏡棱子這個角色一出場,所有的本格派推理都會變成科幻推理,所有的暴力殺人都會變成超能力殺人,而所有的學園劇情都會變成戰鬥劇情。她的能力足以徹底破壞故事的走向。


    那就是預知能力。


    啊,不可以笑我,這時候應該要驚訝才對,不應該笑出來的。


    二姐能夠透過畫麵預知不久後的將來。


    創士哥哥曾經興奮地說過,馬奎斯的短篇小說裏麵有出現過這種女主角,但是二姐的預知能力並非小說或電影裏的設定,而是存在於現實世界當中。


    「我過一陣子好像會跟那緒美一起去京都玩,還會去吃哈密瓜口味的麻糬,所以她不會死的啦。唉,真傷腦筋,為什麽一定要吃哈密瓜口味的呢?想也知道絕對很難吃嘛。」


    「她還活著……」


    我完全跳過二姐後半句話,現在沒心情聽她閑扯。


    那緒美還活著。


    還活著。


    還活著!


    「喂,喂喂,佐奈,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喂——聽得到嗎?喂——喂——呼叫地球總部,聽到請回答。」


    「姐,這個已經過時了。」


    「你真的是國中生嗎?怎麽會知道這句話?」


    「這個不重要,你有沒有預知到其他事情?」


    「對你們有幫助的就隻有這部分而已,自從愈奈死了以後,我的狀況一直不穩定。」就像那緒美跟龔豔紅很崇拜創士一樣,棱子姐姐跟潤一郎都很崇拜愈奈大姐。「回到剛才的話題,佐奈,你唯一最大的使命,就是找到那緒美。 既然我的預知畫麵裏有出現那緒美,她絕對肯定百分之百還活著,應該可以輕易找到人。所以咯,不要太有壓力,放送心情去找吧。」


    「嗯。」


    「很好,加油吧,可愛的妹妹。」


    「嗯!」


    「千萬不能太冒險哦,我們可愛的鏡家,已經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份子了。這點你要向我保證,絕對絕對不行。」二姐在表達情感的時候,常常故意使用誇張的字眼來掩飾,今天她卻一反常態,這讓我很高興。「而且啊,萬一你死掉的話,公彥可能會哭吧,說不定還會自殺殉情呢。」


    「哇……」真的有可能,好恐怖。


    「哎呀,這種小事情對你鏡佐奈而言是輕而易舉,隻不過是把我高中時代體驗過的異常事件,提早到國中時期發生而已,絕對沒問題的,你是很優秀的女生哦。」


    「我隻是個平凡人啊,跟你或大姐不一樣。」


    「我也很普通啊,隻有愈奈是與眾不同的。」


    「是是是。」身為預言者還說什麽普通啊。


    「你不相信是嗎?那好,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自己應該已經沒有記憶了……在你剛學會說話的時候,有一天我跟愈奈帶你去森林公園玩。」二姐突然開始說起以前的事情。「我們三個人在草坪上鋪滿了野餐墊,像小貓一樣躺著曬太陽。後來你突然很開心地跑來跑去,我正想把你抓回來的時候,愈奈她放下書本摘下眼鏡……你知道嗎?愈奈學生時代是個眼鏡妹唷……她說不要拉你讓你自己去玩吧,我反駁說這樣很危險,結果她就用一貫的平穩語氣說,我們兩個姐姐的存在,就是為了在發生危險的時候去保護妹妹。於是我跟愈奈就偷偷跟在你後麵,看你到底追什麽。最後你停在一棵樹下底下,流著口水用手比著地麵……好,問題來了,小佐奈當時到底發現了什麽呢?」


    「我怎麽會知道啊。」幼兒時期的記憶幾乎都消失了。「到底是什麽?」


    「蛋糕。」


    「啊?」


    「一塊有草莓 的小蛋糕,掉在地上,被你發現了。」


    「……蛋糕?你在開玩笑嗎?」


    「才不是開玩笑,你應該覺得很驚訝才對啊,地上真的有一塊蛋糕耶。」


    「為什麽會掉在公園裏?」


    「天曉得,總之公園的草坪上有一塊蛋糕,這是事實。」


    「……然後呢?」


    聽到這裏,應該沒有人不會發出這個疑問吧。


    「然後愈奈就把你抱起來……她說,佐奈好棒哦,發現這麽棒的東西,可是這也有可能是炸彈哦,佐奈還小,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炸彈會做成蛋糕的樣子,很恐怖哦。我們有愛美的權利,一直到生命結束的瞬間都要美美的,所以要把這個炸彈銷毀,佐奈你看,蛋糕上的草莓會發光對不對?那不是真的草莓,是陷阱,草莓裏麵有刺,好恐怖哦,真的好恐怖,佐奈,這個世界是很恐怖的哦,而且是很寂寞的哦,可是你還有我們,萬一拿到炸彈也不要哭,我們會用生命去保護你,所以不要哭哦……說完她就一腳把蛋糕踩扁。雖然愈奈說的話我隻記得模糊的印象,可能有些出入,不過大致上就是這個意思。如何?這樣你明白我跟愈奈之間的差距了吧?我是不會對小孩子說出那種話來的。」


    聽完這段往事,我的臉上揚起充滿幸福的微笑(就算不看鏡子也能感覺得等到),夢一般的幸福,以及絕對的鼓舞,正包圍著我,那是愈奈大姐的世界,同時也是此刻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棱子姐姐的想法。


    強烈的幸福感,籠罩著我全身上下。


    即使處在這種地點,這種狀態下,我依然覺得很幸福,覺得很感動,感謝上天。這句話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是的,非常非常感謝上天,我真的很高興。


    這種幸福的感覺,足以將我體內的開關一口氣全部轉到on。


    啪啪啪——我感覺到身體所有機能都恢複正常了。


    「等一下,佐奈,聽得到我說話嗎?」二姐低沉地呼喚我。「你跟那緒美已經不小心拿到炸彈了。我是高中時代拿到的,創士是搭飛機時拿到的,而愈奈則是自己伸手去拿的。這個威力無窮的蛋糕型炸彈,已經在你手中,這是世界對我們的惡作劇,想要剝奪我們生存的權利。創士的炸彈已經引爆了,愈奈自己吞下炸彈尋死,他們兩個都被蛋糕打敗了。」充滿不甘心的語氣。「可是我不一樣,我成功地銷毀了那顆炸彈,所以才能夠貨到現在。佐奈,你也要想辦法銷毀它,絕對絕對要銷毀它,連同那緒美的那顆炸彈也一起銷毀。我們絕對不允許你跟那緒美也到那個世界去。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的,我跟那緒美會好好的活著回去,你放心吧。」


    「那緒美是保證會活著回來的,但是佐奈,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怎麽樣。」


    「放心啦放心啦,我會把炸彈狠狠踩扁的,交給我吧。」


    「你這麽有活力,應該難不倒你的。」二姐輕輕一笑。「雖然這樣講有點矛盾,不過佐奈,你還是要小心自己,一秒鍾都不能鬆懈,每一步都要謹慎。」


    「okok,知道啦。」


    從小到大,我為二姐的行動擔心過八千多次,這還是頭一次反過來讓她擔心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


    「那我要掛斷咯,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嗎?」


    「等見了麵再講。」


    「知道了,那拜拜——」


    「拜拜——」


    電話掛斷了。


    我回到現實當中。


    成為廢墟的學校。


    完全毀滅的教室。


    一片黑暗的世界。


    但我不會再絕望,不會再哭泣,也不會再害怕。


    因為我所有的機能都已經恢複正常。


    「好!」我盯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瓦礫。「鏡佐奈,完全複活。」


    上午十一點二十六分


    浩之站在二年一班教室緊閉的門前。


    ……該怎麽出招呢?


    點燃第三根香煙,開始思考。經過剛才的戰鬥,他僅有的王牌(武器和防護以及人手)都已經公開在「鬥牛」麵前,所以不可能再發動奇襲了。而若是展開純粹憑力氣決勝負的肉搏戰,他肯定會輸,因為對手是被刻意製造出來的戰鬥人種。光憑三段式電擊棒是沒用的,事實證明,剛才使盡招數也打不倒敵人。況且浩之並不擅長打鬥,雖然比周遭的普通人都習慣作戰,但遇上真正擁有力量的強者,根本就無法對抗,這一點


    他自己最清楚。如果讓職業摔角手和街上的小混混比賽,獲勝的當然會是職業摔角手,不過,如果是職業摔角手對上戰鬥機的話……結果不言而喻。浩之跟「鬥牛」之間的戰力差距,就等於是摔角手對上戰鬥機一樣,這句話絕對沒有誇張。雖然他身旁多了一個雙胞胎姐姐唯香,但是這位最嬌貴的千金根本沒有戰鬥力可言,她連保齡球都拿不動。


    該怎麽出招呢?


    「我們要站到什麽時候呢?」站在身旁的唯香用貓咪打嗬欠般細小的聲音問他。


    「說來慚愧,雖然是我先主動挑釁的,其實根本毫無勝算。之前就說過了,我其實是個軟弱的男人啊,所以才會每次都隻躲在幕後操作。」


    他丟掉剛點燃的香煙,唯香看著煙蒂,問他要不要幹脆跟對手談和。


    「辦不到吧,雙方已經留下最糟糕的第一印象了。我隻對第一印象不好的國中女生有興趣,國中男生就不必了。」


    「那就隻能戰鬥了。」


    「對啊,唉——」浩之歎了口氣。「真的很奇怪耶……這種要拿性命相搏的雜務,一般不都是派小嘍囉去做的嗎?為什麽非要我們來不可?我跟姐姐應該是坐在最上位發號施令才對啊。這個遊戲一開始沒有什麽史萊姆,直接就遇上大魔王了耶。」


    「最強的敵人。」


    「哇,我真是太意外了,姐姐居然會搭腔,今天肯定會發生大異變……咦,好像已經了嘛。」浩之盯著二年一班緊閉的門板。「真是煩死人了,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啊,這根本是不用打就可以知道結果了吧,越想越泄氣。」


    「那你不打了嗎?」


    「唉,其實我最討厭打鬥了,我是個非常溫和又非常善良的孩子啊。」他眯起神似姐姐的眼睛。「我最反對動物實驗,每年都有捐款給饑餓三十,見到錢包會送到警察局,還會去參加環保義賣活動……」


    「別再說了浩之。」


    「咦?」


    「沒用的家夥。」


    唯香站在陰影當中,用空洞的大眼睛直直盯著浩之看,隨即又輕輕搖曳著長發,朝二年一班門口邁進,她已經聽從浩之的話,換穿屍體腳上的不懈,所以步伐很平穩流暢。


    「呃,姐姐,你要做什麽……」


    「我們必須作戰。」


    「可、可是等一下,那個——」


    然而唯香似乎完全不把浩之的話聽進耳裏,就直接站在門前,一口氣把門打開。


    堆在門後當做屏障的屍體,發出惡心的聲音塌下來,教室的門完全敞開了。


    「來吧,請進。」唯香指著門內。「我已經幫你把門開好了。」


    「哈,哈哈……太酷了,真是太酷了,簡直酷到不行。」浩之差點就要放聲大笑,這實在太有趣。「哎呀,妹妹……你快讓我興奮到硬起來了。」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男人該做的就隻有一件事情。


    浩之拿出電擊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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