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綠色無農藥純天然青椒㊣


    錄入:種羅門的噩夢


    掌聲如雨點。


    當薄如蟬翼的帷幕分開,聚光燈的光芒便落在自己的身體上。包裹在伸縮性極佳的單薄布料之下的肌膚,感受到的是如針刺般的炎熱。然而另一方麵,我的身體內部卻猶如冰塊一樣寒冷。如果炎熱是源於燈光,那麽寒冷便是源於恐懼。現在這一刻,我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凍結。


    低下頭即可一眼望盡的觀眾席,今天同樣座無虛席。今天是據說抽選競爭率最高的周六夜間公演,所有人都像是即將站起身來一樣探出身子、抬頭仰望。驚人的是,這些觀眾們的臉竟然每一張都清晰可辨。他們的年齡層廣泛,絕大多數都是亞洲人,不過偶爾也會出現幾個異國觀眾的身影,所有人都穿著正式的禮服。感覺男性觀眾較多,當中偶爾會混雜著一些像是學生的年輕人。他們無不瞎大了閃閃發光的眼睛,像是等待餌食的雛鳥一般抬起頭來望著我。


    為了讓我凍結的身體內部能稍微融化,我深深唆入舞台的氣息與燈光的熱氣,然後吐出。我感覺到自己單薄的胸膛上下起伏,相信就連這微小的隆起,也都是他們的好奇目光注視的焦點吧。我刻意地不再往下看,雙眼凝視前方,這位於聚光燈所在地的舞台高空,就是空中秋千的出發點。


    我從不覺得自己害怕高處。


    但是,從高處墜落就是一件恐怖的事了。我已經不再是被父母高高扔起時,還有辦法天真大笑的孩子了。


    十三公尺處的高空。我已經深刻了解,這換算成數字也不過爾爾的高度,是多麽輕易就能變成殺人凶器。


    伸手抓住從天花板的機關上垂掛下來的秋千。沒有安全繩,我的依靠就隻有衣服上的小圓亮片和化學纖維,還有我自己的肌肉。然後我將身體投擲到空中,在管弦樂聲的催促之下,朝著人類不可能飛往的地方前進。


    掌聲是雨點,聚光燈是雷光。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我大概就是在雷雲之間受命進行夜間飛行的飛行員吧。就算前方等待著我的是死亡,聚光燈與掌聲仍會在我的身後,將我推向黑夜。而我的終點並沒有星星。


    因為我是乘著敏鍵的聖修伯裏。


    是這個少女馬戲團的閃亮之星。


    跳躍、滯空。反轉身體。因牽引而還開。抗拒地心引力。仿佛因風起舞的樹葉一般。


    我一邊乘著秋千,一邊檢視自己在空中飛舞的身影。


    浮現在腦海當中的,是那堪稱完美的空中飛人的表演技巧。那身影有著和我相同的外貌,和我相同的服裝,這並不是理想也不是妄想,隻是單純的記憶罷了。我在空中飛舞,掙紮地想要更忠實地展現自己的記憶,努力伸出手指,身體向後彎曲。仿佛即將碰觸到天花板一般,向上飛得更高。


    繩索因緊繃而吱呀作響,但是我知道手臂的肌肉更加緊編,神經仿佛每隔一秒就會被削去一層。然而在心臓仿佛高高吊起、糾結成團的緊張感中,我的的確確看到了一抹金黃色的陰影。


    就在靜止的時間、以及瞬間的靜謐之後。


    聚光燈的燈光、人們的歡呼、閃亮的眼陣、鼓躁不停的掌聲。就在我想抓住那個身影、抓住那個實體的下一秒鍾。


    (啊。)


    距指尖隻差了幾公分,白色的握把就從我手中溜走。而那是唯一一條能夠讓我停留在空中的蜘蛛絲。


    隨後我的耳中隻剩下大地的悲鳴。


    被重力之手抓住的我,頭下腳上地墜落。如果我失手沒抓住的東西是蜘蛛絲,那麽在下方綿延開展的,就是如同蜘蛛網一般的薄薄安全網,它輕巧單薄得讓人不安,但卻是我唯一的保命降落傘。


    正如同使用降落傘逃生時所伴隨的緊張感,在墜落時也同樣不容許有任何一秒的判斷失誤。


    就算是這個時候,飛行者依然必須保持美麗、優雅。


    要是醜陋地跌落,我的生命應該會就此消失吧。正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所以我的大腦開始因恐懼而萎縮,眼前變得一片模糊。墜落的景象,與記憶中的影像相互重疊,墜落、敗北、悲鳴、絕望、暴風雨、一片漆黑。要是能夠直接這樣失去意識,那會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我覺得很好。這樣很好。這樣才好。可是——


    (不行。)


    即使掉落地麵,也必須是美麗的花朵。即使根已腐爛、莖已枯萎,唯有花朵本身,直到凋謝為止仍要堅持美麗!


    掉落在安全網上的我,反彈似地坐起上半身,像隻孔雀般張開雙手。撲滿止滑粉的雙手一片雪白,上麵已經沒有指紋了。


    (這是空中飛人的手呢。)


    我想起了邊說邊傲然微笑的「她」的笑容,於是我也試圖勾扯布滿紅色唇彩裝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露出毫無歪斜的微笑。雖然可能有點難看、有點僵硬抽痛也說不定。


    隻要聚光燈還照在我身上。


    隻要我還站在這個舞台上。


    若不露出笑容,多半就意味著死亡。


    (笑吧。)


    隻有這個,是我唯一可以掌握的勝利。


    一片死寂的觀眾席,爆出了如暴風雨般的掌聲。就像是雷雲散去的夜晚一樣,世界就在傍佗雨點之下,陷入黑暗。


    當我強忍著膝蓋的顫抖,回到舞台邊的時候,暗處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她身上穿著有如蝶翼般的長裙,那純白閃爍的光芒,是由我不知道的布料散發出來的。從黑暗中朦朧浮現的身影,感覺上比螢火蟲的光還要更加冰冷。雖然這種形容方式對於她本人的美貌來說相當不恰當……但是看起來的確就像深海生物一般。


    她是歌姬,名為安徒生。豐潤的嘴唇,是為了讓語言乘上音階而設的天之蓮台;那壓倒性的存在感,正是這個馬戲團以及當代的象征。


    她接下來應該是為了今晚的公演演唱謝幕曲而登台吧?最受囑目的空中飛人節目,總是排在節目表的最後一項,隻要表演結束之後,謝幕時就會流瀉出她的歌聲。而她從不回應任何安可的要求。


    歌姬安徒生朝著我的方向微微一瞥,為了歌唱而生的嘴唇勾出了無以倫比的笑容。


    「你在發抖呢。」


    她用受眾神眷顧的女高音這麽說道:


    「像隻小鹿一樣。」


    我被戰中了痛處,在焦急當中正準備開口時,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放上了我的嘴唇。


    「拜托你,千萬別做出狡辯這種難看的事情來啊。」


    這句話,即讓我全身凍結起來。仿佛隻有音量逐漸變大的交響樂團樂音,能讓我的心臓持續跳動。


    「這樣就好。」


    語畢,她笑了,對著失去語言和表情的我露出笑容。歌姬安徒生看起來比站在舞台上時還要嬌小,同時也極度魅惑人心。她用能讓男女老幼一律沉醉其中的蜜糖色嗓音,如歌唱一般對我開口。這是真正從輸本當中走出來的公主,同時也是邪惡的魔女。


    「因為,淚海在舞台上犯錯的日子是絕對不會笑的。」


    畢竟她這個人就像個女王一樣呀。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接了我的嘴唇一下,然後移開手指。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我以為我知道。然而我心想,她說不定也知道。


    (被她發現了。)


    我直覺地這麽想。


    淚海雖然是我的名字——


    然而我卻不是淚海。


    盡管如此,她卻沒有做出任何指責,也沒有試圖張揚,隻是把我和我的秘密留在原地,筆直地朝著舞台走去。


    「晚安了,聖修伯裏。」


    最後傳


    入耳中的是仿佛在暗示著謝幕時我絕對不會出現的未來一般,斷然拒絕的言詞。


    馬戲團的休息室裏還殘留著緊張的氣氛。


    「沒事吧?」


    「有受傷嗎?」


    匆匆忙忙地跑來關心的,是一群還是學生的少女、尚未從學校畢業的「針子」們,以及在演出當中擔任舞者、沒有得到名號的「藝子」們。


    我什麽也沒有回答。打從一開始,我就被吩咐不需要跟她們說話,隻要當她們不存在就好。當我質疑為什麽要這樣做時,隻得到了「因為不一樣」的回答。因為,我和那些女孩們,已經不一樣了。


    這不是傲慢也不是虛張聲勢。在舞台上,擁有名字的人和沒有名字的人之間,有著壓倒性的隔閡。


    擔綱表演節目的人也沒有人過來和我攀談。她們全都神經兮兮地補著自己脫落的舞台妝,在一整麵的鏡牆前檢查自己的模樣,然後為了舞台謝幕而離開休息室。我換下表演服、鬆開頭發、卸下濃妝,最後把我的波士頓包夾在腋下。我沒有回到舞台,直接離開了馬戲團。


    今天的演出,對「我」來說是相當丟臉的醜事,所以在這種日子是不會登台謝幕的。


    我從劇場相關人員專用的後門走出去,馬上就被夜晚的光輝爆爛刺得陣不開眼。led的霓虹燈飾遮蓋了視線,把星星埋沒在無邊天際的暗黑之中。可能是今晚的風比較強,鼻子隱約嗅到一絲海潮氣息。所到之處無不聽見大人們的喧嘩笑鬧聲;隨處都能聞到煙草與酒精的味道。晚上十點之後,吸煙區就會擴大,空調風扇也會開始轉動。


    照理說,才剛滿十九歲的我,晚上九點之後不可以在沒有監護人同行的狀況下在街上亂走。當然,如果我把馬戲團的團章拿出來,基本上可以期待對方瞎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這是伴隨著巨大愧疚感的行為。我像是逃亡一般,在身著黑服的人潮當中快步行走。


    穿越主要幹道,轉進燈光稍微黯淡一點的小路,就能看到一棟白色的醫院,那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在二十四小時開放的醫院櫃台前,報出探望家人的來意,然後走了進去。


    住院大樓深處,當單人病房的門一打開,就看到裏麵亮著藍白色的讀書燈。


    坐在牆邊椅子上的母親抬起了頭。可能是因為燈光昏暗的關係,感覺母親似乎在這一天又消瘦了許多。當她一看到我的臉,馬上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但隨後又立刻露出對於自己安心下來感到後侮的神情。


    「她醒著嗎?」


    我用稍微壓低的聲音詢問。母親還來不及開口回答前——


    「我醒著喔。」


    聲音從隔簾後方的病床上傳來。若是仔細傾聽,就知道這個聲音和我的聲音很相似。母親像是把座位讓出來似地站了起來。她雖然十分在意病床那邊的動靜,但還是默默地走出房間。


    我取代她的位置,緩緩地走近病床,拉開隔簾。


    那裏躺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孔。未施脂粉的小臉還有些許蒼白,緊閉的眼皮上浮著幾條藍色的血管。她的身體平躺在全自動病床上,我刻意不去注意這個狀態,伸手扶著床邊護欄,探過身去。


    「淚海。」


    我噙著淚水,呼喚這個名字。


    呼喚這個到剛才為止,一直用來呼喚我的名字。


    「淚海,我辦到了喔。」


    淚海的纖長睫毛,像是全身顫抖似地震動起來,然後緩緩地睜開一線。黑色的瞳孔反射著藍白色的讀書燈。


    我覺得好美,她非常美。雖然和我長相相同,但是她很美。因為她是必須永遠美麗的人。因為她的生命是為了受人讚賞才誕生的。


    我和她不一樣。可是我卻借了她的服裝,借了她的名字,把原本應該是獻給她的掌聲和聚光燈占為己有。所以,這個報告我非做不可。


    「我可以一直當個空中飛人,直到最後一秒了喔。」


    「是嗎。」


    淚海的喉嚨微微顫動。她並沒有看向我的臉,而是望著這間單人病房的半空之中。接著,她用和我一樣微微壓低的聲音,對我說道:


    「謝謝你,愛淚。」


    這句話,總算讓我覺得如釋重負,像是不小心從秋千上鬆手的飛行者一般,趴在散發著消毒藥水味的、醫院的白色病床上放聲大哭。


    我從來沒想過,從她口中聽到一句謝謝,竟然會如此痛苦。


    腦中回想起自己在聚光燈下所感受到的激昂,那片景色,那些歡呼。以及,應該站在那個地方的你。


    現在隻能躺在床上無法起身,我唯一的雙胞胎姐姐。


    全世界最令我驕傲的——


    真正的,空中飛人聖修伯裏。


    灣岸地區,是在二十年前規劃成經濟特區的。


    當時天災接二連三來襲,即使準備萬全的都市地區也留下了巨大的傷痕。盡管死傷人數已經降到最低,但是經濟方麵的打擊絕非一朝一夕就能複元。特別是不斷反複填海造地的灣岸地區,土壤液化已然成為嚴重的問題。政府擔心再這樣下去,不但無法避免景氣持續低迷,灣岸地區也將成為一片死亡之地,因此強製執行了多年以前就開始協議的方案。


    他們再次填起了液化的土地,在上麵打造出大規模的公營賭場。


    接著,他們又在這唯一一個在政府管轄之下,可以合法賭博的娛樂城之中,創設了招攬客人用的小小馬戲團。


    有如展覽品般被聚集於此的,全都是不滿二十歲的少女。懷抱著總有一天能置身光輝耀眼的世界願望的她們,剛開始不僅沒有獲得充足的設備,而且如果不是生長於特別的家庭,甚至也無法接受專門的教育。不過即便如此,她們笨拙卻新鮮的表演仍然變成了博奕特區的象征。


    其後,隨著博奕特區急劇發展,馬戲團也沾了不少光。


    身為藝子的少女們,其舞台生命絕對稱不上長久。但是隻要站上馬戲團舞台一次,就等於保障了將來的安穩生活。不論是進入演藝世界當中,或者是自行創立公司,抑或是找到能使自己衣食無虞的結婚對象。


    同時也創設了培養特技人才的才藝表演學校。雖然想要入學的人多不勝數,但是入學門檻卻相當高。就算順利畢業,能夠一肩紅起演出節目的人,也唯有才藝表演學校第一名畢業的菁英。


    無數的少女曆經了僮憶與挫折,最後隻有擁有出眾的容貌、在競爭中獲勝的人,才能冠上古代文學作家的名字,躍上舞台。


    這是少女馬戲團。


    這是一個沒有小醜的馬戲團。


    第八代聖修伯裏。


    我在灣岸地區的街角,巨大的電子廣吿看板前停下腳步,仰望著畫麵中的側臉。比實物還要巨大許多的影像,映射在人工的冰冷表麵上。


    長長的睫毛、單薄的嘴唇、紥得又高又緊的頭發,讓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眼角變得更加上揚。


    片岡淚海這個名字並不存在。上麵隻有少女馬戲團的標題,以及劇場介紹。接著緊貼在她的側臉旁邊出現的,是「第八代聖修伯裏」這串文字。唯有這個,才是她在舞台上的名字。曆代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少女想要繼承這個名號。不隻是聖修伯裏,歌姬安徒生、馴獸師卡夫卡,或者丟擲飛刀的克莉絲蒂,全都一樣。


    得到名號,就等於背負起整個演出節目。這是由第一代藝子們決定的,那些一邊揮舞著複與的旗幡,一邊打造出少女馬戲團的少女們,早已成為傳說。


    至今仍然隸屬在少女馬戲團中的人,隻剩下一個——團長莎士比亞。她是現今少女馬戲團的絕封支配者,是為馬戲團獻上一生的女神。


    我像是為了躲避電子廣告的視線一般,倉促地


    朝向劇場前進。幾個清潔人員正在路上穿梭,應該是在為即將到來的燦爛夜晚做好準備吧。


    我一邊輕輕喘氣一邊抵達劇場後門,拿出團員章掃過感應器,嗶的一聲輕響,自動門開啟。非相關人員無法輕易踏入這裏。


    「早安。」


    我一邊對著擦身而過的人點頭致意,一邊走向置物値室。我站定在以灰色為基調的置物櫃室裏標著「片岡淚海」的置物櫃前,以便更換衣服。當我正準備用內含ic晶片的團員章打開置物櫃時,發現上麵用磁鐵貼著一張不知名的廣告傳單,這是咋天晚上還沒有的東西。我疑惑地歪著頭,拉下來一看。


    「!」


    呼吸瞬間停止,衝擊讓我失手弄掉了廣告傳單。櫃門上麵貼的,是和電子廣告相同的淚海的側臉,大概是用來發送的宣傳廣告吧。而眼睛的部分,則被黑色簽字筆塗得亂七八糟。


    【爛死了!】


    上麵隻寫了這幾個充滿惡意的文字。我覺得自己的血液仿佛降到了比腳趾還低的最低點去,手指冰冷、嘴唇顫抖。爛死了。如果這是針對我星期六夜間公演當中的表現的話,那麽被說成這樣也無可奈何。


    可是,心裏同時也覺得她們怎麽可以說出這樣中傷、這樣過分的話。現在在這裏的並不是我,而是她。不管我是多麽笨手笨腳、多麽難看。


    淚海一點也不爛!


    我在腦中如此放聲大喊,耳朵立刻嗡的耳鳴起來。


    淚海一點也不爛!


    爛的人其實是我。發覺這一點之後,眼淚自然而然地湧了出來。我擔心自己會不會玷汙了淚海的舞台?感覺自己似乎做出再也無法挽回的事,雙腳失去力氣,整個人跌坐在地,眼前隨即變得一片漆黑。


    「身體不舒服嗎?」


    突然被人問話時,我還以為自己的心臓會從嘴巴裏跳出來。抬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名短發、脖頸纖細的少女。雖然有印象,但是乍看之下實在不知道是誰。經過幾秒鍾之後,我的腦中才突然閃過她定妝後的容貌。現在隻能從她靈活轉動的眼睛看出一絲端悅,她也是這個馬戲團的擔綱表演者,第三代的馴獸師——卡夫卡。


    一看到我手中的傳單,她的兩條柳眉立刻皺了起來。


    「又來了?」


    她相當不屑似地說完,隨即抬頭望著自己的置物櫃。打開了上麵寫著莊戶茉鈴的櫃子後,她再次開口:


    「你的那些仰慕者也真是不嫌煩啊。」


    「我……」


    依然蹲坐在地上,聲音不斷發抖的我,實在非常難看。我自己也相當清楚卡夫卡是什麽人,因為她是少數和淚海同期的擔綱表演者。由於有不少人都是以重考生身分進入才藝表演學校,所以大家的年齡各不相同,但是在淚海這一期繼承名號的,就隻有聖修伯裏和卡夫卡。


    在舞台下見到的她,身上並沒有散發出仿佛不小心接觸就會被割傷似的霸氣。


    「我……」


    我又說了一次。這時,卡夫卡像是刻意要把她單薄的背部暴露出來似地脫去襯衫。


    「你怎麽了?是從昨天開始就不舒服嗎?」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這麽說。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不可以讓針子還有其他演出者知道這件事,但如果是擔綱演出的人應該就沒關係了。」)


    淚海曾經這麽跟我說,這個秘密可以讓她們知道。她們一定可以理解,而且也不可能一直滿著這些擔綱表演者。


    這個少女馬戲團是非常特殊的組織。站在同一個舞台上的少女們,彼此既是競爭對手,也是在工作上的好夥伴,是少數能夠相互理解的人,同時也像是絕對不可能出現交集、朝不同方向而發射的子彈。那裏根本沒有我進入的餘地,而且我也沒有資格,因為我其實是……


    「不是的。」


    沒錯,我開口說了:


    「我並不是淚海。」


    訓獸師卡夫卡,用她未上脂粉的臉凝視著我的臉,然後說道:


    「…………跟我來。」


    她伸過來的,是一隻傷痕滿布的手。


    金屬、油脂,以及野獸的氣息。她帶我前往的地方是一個昏暗的房間。透過低沉的咆哮聲與喘息聲,以及仿佛采過枯葉般的聲音,我立刻知道這個房間的用途。這是她演出夥伴們的房間。


    馴獸師卡夫卡,是和許多大型動物,例如鯽子、老虎與猛禽類;以及其他小型動物,例如毒蛇、跡蛛等一起站上舞台的奇特藝子。相對於聖修伯裏名號已經傳承到了第八代,她卻還是第三代,就可以充分表現出此種表演者的數量有多稀少。


    第二代卡夫卡,據說從發狂的大象背上跌落而死。在那之後,一直沒有人敢報名訓獸師,而睽違十年後的名號繼承者就是她。


    「早啊。」


    她沿路對著每一個籠子逐一打招呼,伸手進去撫摸它們的頭。雖然這些猛獸都已被敲碎牙齒、磨平指甲,昆蟲們也都被去除毒液,但還是讓我出現一股生理性的恐懼。然而另一方麵,隻要反轉這份恐懼,就能在舞台之上呈現出完美的感官效果。


    的確,這裏絕對不會有人偷聽。可說是最適宜的密談地點。


    卡夫卡取出一條大蛇纏在膀子上,同時用平淡的聲音開口:


    「我知道淚海有個妹妹,但是我沒想到你們的臉竟然會這麽相像。」


    她的聲音就和她的側臉同樣冷淡,並不十分驚訝。


    「名字叫什麽來著?記得我之前曾經聽過啊。」


    我眼睛慌張地轉動著,一邊畏懼前後左右的野獸氣息,一邊說道:


    「我叫愛淚。」


    「愛淚。」


    她輕聲複述了一次。沒錯,我是愛淚,不是淚海,所以我並不是聖修伯裏。卡夫卡依然持續撫摸著大蛇,詢問道:


    「淚海怎麽了?她應該不是那種因為小病小痛就休演的像夥吧?」


    「她現在在醫院。」


    我老實回答,毫無隱瞞地說出了事實。我一直希望能有人詢問,同時也希望能有人開口安慰。希望有人能安慰現在正躺在白色病床上、在消毒水氣味當中沉睡的可憐淚海;也希望有人能夠安慰為了代替她而站上舞台的愚蠢的我。可是卡夫卡的臉色分毫未變:


    「生病了嗎?」


    她隻短短地詢問了一聲。我搖了搖頭,然後像是喧到一般胸臆不斷起伏著,開口回答:


    「……她在練習的時候,掉下來了。」


    淚海習慣每天進行私人練習,而我則習慣每天陪她練習。所以當那件意外發生的時候,隻有我一個人在場。在空中翻轉著身體的她,要是我能抓住那雙手就好了,明明隻要這樣就好了。


    她就這麽掉下去了。


    從我的手中滑落,頭下腳上地掉落地麵,然後就一動也不動了。


    這是個一點也不像她會犯下的失誤、是樁意外。又或許,說不定,淚海其實有某個地方不太對勁也說不定。


    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且也沒能夠及時阻止。這一切,難道不是和她在一起的自己應該要負起責任嗎?


    每次一回想起來,當時的恐懼就會隨之複趨。仿佛人偶一般掉落在地的空中飛人,微微睜開一道翻白的眼睛,毫無意識。不管我怎麽哭叫呼喊都沒有任何回應,等待救護車抵達的這段時間,漫長得永無止境。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幾乎讓她的指尖變黑、幾乎讓她的血液停止流動,我就是如此全心全意地依靠著那虛弱的脈搏。


    這時我向神祈禱了。不要讓她死、不要讓她死、拜托千萬不要讓她死!隻要能實現這個願望,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所以


    ,當陣開眼睛的淚海,向我提出一個要求的時候,我仿佛是在回應著肺一般,隻能上下點頭。因為她活下來了;因為她的命、隻有那條命殘存下來了。


    「請告訴我。」


    我環抱住自己的手臂,用顏抖的聲音說道:


    「淚海她,是不是在煩惱什麽事呢?」


    此時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那張眼睛被塗黑的宣傳單。看到那個東西,卡夫卡的反應是「又來了」,可見這並不是第一次。是不是有人把淚海逼入絕境了呢?


    然而卡夫卡卻微微歎了一口氣,用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的聲音回答:


    「就算是如此,會受傷還是淚海自己的責任啊。」


    這句話實在太冷漠了。我屏住呼吸,仰起了臉。可能是想對她提出抗議也說不定,可是卡夫卡的側臉,的的確確帶著悲痛的神色。我知道她是打從心底為了我的姐姐感到悲痛,所以我什麽也說不出口。


    現在在病床上沉睡的藝子,到底有多麽悔恨自責?她似乎比我還要清楚百倍。


    的確,剛醒過來的淚海不但難以開口說話,連側耳傾聽都十分辛苦。


    『媽媽,怎麽回事?』


    在混濁不清的意識當中,瞎開眼睛的淚海,這麽說道:


    『我的腳,不會動了。』


    這份絕望到底有多麽深刻呢?如同女王一般的淚海;如同花朵一般的聖修伯裏。


    可是她卻不恨任何人,甚至連我也不恨。


    她隻對我提出了一個請求。用盡全力,依賴著、哀求著我。


    「……所以。」


    卡夫卡鋭利低沉的語聲,打斷了我一再反複重演的記憶。


    「你就站上舞台了嗎?」


    被卡夫卡這麽一間,我抬起頭。她的脖頸依然纏繞著一條手臂粗細的大蛇,鱗片閃閃發光。


    她的側臉毫無表情。雖然沒有責備,但是也沒有同情。她隻淡淡地開口:


    「你沒有去過學校對吧?」


    「是的。」


    我用嘶啞的聲音點頭回答。我並沒有接受才藝表演學校的入學考試,當初修完義務教育時,母親原本打算讓我也走上表演之路。不過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把燦爛的舞台讓給淚海了。


    在交戰之前,我就已經輸給了她,隻有放棄,才是我唯一的勝利。我放棄這條路,然後為她加油,隻有這麽做,才有辦法在不恨她的狀況下結束這一切。我隻要為了那個距離自己最近的、沐浴在聚光燈下的她,感到驕傲就好。


    有著同樣長相的她,有著相似身形的她。


    隻要把自己的夢想,重疊在那道身影上就好。


    「所以……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站上舞台的。」


    可是,正因為如此,當淚海封我說出「拜托你」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把自己重疊在她身上。


    『愛淚,代替我站上舞台吧。』


    所以我無法拒絕這句話。


    「嗯——」


    卡夫卡一邊輕咬著大蛇的身體,讓自己的夥伴感到不舒服,一邊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我不認為你沒有資格。不過……」


    在野默喘息聲的空檔之間,傳出她的聲音。


    「舞台可是魔物啊。」


    再也回不去了喔。語畢,身為訓獸師的她笑了。接觸著常人厭惡畏懼的事物的第三代卡夫卡,脖頸上纏著一條大蛇地笑了。雖然肌膚上未施半點脂粉,但是她此刻的笑容卻無比美麗。


    再也回不去了喔。


    這到底是在說我,還是在說淚海呢?


    我曾經看過初代少女馬戲團的公演。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在我的回億之箱裏,那也是埋藏在最底層的回億。我牽著母親的右手,所以母親的左手應該是淚海吧。


    站在最便宜的二樓站票區,混雜在大人當中的我一邊緊抓著柵欄,一邊看著光輝耀眼的舞台。現在觀賞表演已經設有年齡限製,但是當時,隻要是日間公演,不論幾歲都可以入內觀賞。雖說是初代,但是當時的少女馬戲團已開始受到矚目,記得當時的會場應該擠滿了觀眾。


    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唯有感覺卻依然鮮明。打擊樂器的聲響陣陣撼動著我的心臓,仿佛連脈動都將受其操縱一般,讓我相當害怕。


    沒錯。馬戲團之於我,是相當恐怖的東西。


    另外,恐懼足以支配人心這件事,也同樣令我害怕。


    第一次觀賞的馬戲團表演,印象最深刻的表演項目果然還是空中飛人。身上穿著金光閃閃的服飾,雖為人身、卻能在空中飛舞的她。


    在我幼小的眼中,隻把這個表演當成與死亡比鄰的恐怖行為。映入淚海眼中的光景又是如何呢?相信一定和我截然不同吧?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就夢想讓我們其中之一——不,應該是讓我們兩個都加入少女馬戲團。容貌和同的雙生藝子,光想像就讓人覺得耳目一新、華麗萬分,而且也比較有價值。


    不費什麽工夫就產下了五官清秀的孩子,而且還是兩張相同的臉,母親決定從中獲取最大的好處。因此,我們每天都必須前往芭蕾和體操教室;而且早在懂事之前,身體就被迫記住了如何演奏鋼琴。


    同樣緊緊紥在後腦勺上的頭發,同樣款式的服裝。我想,我們應該正是母親的希望與夢想的具象化吧。


    如今,我以淚海的樣貌,透過位於舞台邊的熒幕畫麵看著觀眾席,周日的夜間公演依然是全場爆滿。


    休息室裏,在不斷戳刺皮膚的緊張感,以及剛睡醒般的倦怠感籠罩下的我,就像是一隻半睡半醒的龍。


    今天的最後一項節目,也依舊是空中飛人。這次一定要讓大家看到我完美地在空中飛舞的身影才行!我心裏這麽想著。


    昨天晚上,我在病房裏哭著說自己果然辦不到。


    我還是無法成為淚海。我沒辦法在觀眾麵前演出。


    可是,淚海卻不允許我這麽說。口中說著「拜托你」的她,指尖用力到快要留下爪痕,微微滲血。


    『不要說你做不到。』


    她的話不斷地來回蕩漾。在我的耳中深處,在我的心臓內側。


    『那是我好不容易才贏來的名字。我不想讓給其他任何人。』


    這句話,讓我感受到一股近似於過去自己對於馬戲團第一印象的恐懼。


    幹渴到極點的喉嚨,就連吞口水也費盡千辛萬苦。


    雖然隻是待在舞台邊,但不斷上湧的緊張與壓力,早就讓心臓如警鍾激懷不已,甚至有點想吐。要是能把這個綁手綁腳、麻煩至極的東西吐出來,不知道會多麽輕鬆。我心裏暗自這麽想。這個地方既恐怖又孤單,比那座舞台還要更加孤獨。


    然而當我想到淚海一直在這個地方,一直拚命地孤軍奮戰時,就讓我忍不住想要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我不行的,淚海。)


    我沒有辦法變得像淚海一樣。雖然從她進入才藝表演學校開始,我就一直陪著她練習,可是,和春季開始便幾乎每天登台的她相比,我還是相差太多了。


    什麽東西相差太多?是覺悟。


    就在我想到這裏的時候——


    「欸。」


    另一個聲音讓我驚慌地抬頭,發現眼前站著的人,是歌姬安徒生。管弦樂團的演奏正逐漸變得激昂,馬戲團開演的開幕表演,照理說應該由她的歌聲揭開序幕才對。


    可是,宛若人魚公主的安徒生,今天也用她美麗的身影、動人的笑容,對著我微笑。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在哭呢。」


    要是哭了,妝可是會花掉


    喔。仿佛愉快閑聊般的安徒生說完之後,伸出她做得完美無缺的美麗水晶指甲,指著最深處的那扇門。


    「與其要哭,不如笑吧。如果連這個也辦不到,回去的門就在那裏,請自便吧。」


    如果不知道路的話,我也可以幫你呼喚引路的妖精喔。歌姬安徒生,如同公主一般美麗且傲慢地這麽對我說。


    「能夠取代你的人多的是。」


    雖然不知道你是出自什麽理由。她邊說邊像隻小鳥一樣偏著頭。


    「但是在舞台上笑不出來的藝子,就隻是個垃圾。」


    丟下這句話,她旋即踏著她輕巧的步伐走出舞台。她的指尖早已搭在五線譜之上,而且也不需要配合呼吸。歌聲就在最巧妙的時機開始流寫。


    依然呆若木雞的我,口中一起念出了那首曲子的歌詞。


    (「歡迎來到馬戲團。」)


    請給我永恒。這首不斷反複同樣歌詞的歌曲,是每一代歌姬持續不斷地詠唱的、少女馬戲團的代表主題曲。


    接受了各式各樣的樂曲,錄製並販售了無數歌曲的第五代安徒生·花庭蕾、通稱「哈尼」的她,唯有這首歌會不斷演唱。不過話說回來,隻要是從她的口中唱出來的音階,每一首曲子聽起來都像是為了她才會誕生於世。


    請給我永恒。


    請給我永恒。


    唯有你的心,才是我所在之處。


    ——歡迎來到馬戲團。


    會場內響起熱烈的掌聲。


    就算我逃走、就算我撒謊、就算我根本是贗品,帷幕依舊掀開,今晚的表演即將開始。


    今天的開場節目是丟擲飛刀的克莉絲蒂,接下來由呼拉圈的赫塞接手。我站在舞台邊,看著其他藝子的表演技巧看到入神。不是作為一名觀眾,而是以同樣站在舞台的表演者立場。


    她們到底是如何露出美麗的笑容、如何跳出美麗的舞步呢?若是問我是否了解她們的心情,我還是會回答我不知道,我隻希望自己至少不要表現得太難看而已。而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


    「事情不妙啊,聖修伯裏。」


    走近我身邊、附耳對我說話的人,是馴獸師卡夫卡。她像平常一樣,臉上畫著如同咒術師一般的特別妝容,已經散發出些許的野獸氣息了。


    「有人買下了特別席。」


    「特別席?」


    我艱著眉頭反問。花了幾秒鍾的時間,我的思緒才好不容易回想起持別席的意義。在這個馬戲團專用的劇場當中,從高價的ss席到便宜的站票席,全部一應俱全。當中更有能夠指名某位藝子而購買的特別席,就在最前排的正中央,是最好的位子,同時也最搶手。


    我曾經坐在那個位子上一次。那是第八代聖修伯裏初次登台的那一天,淚海為了我和母親所準備的位子。


    卡夫卡她那如同琺琅般的假睫毛晃動了一下,低沉的呢喃聲傳進我的耳中。


    「而且是用你的名義。」


    我啞口無言。


    一般人很難買下特別席。至於指名某個藝子而買下座位的動作,更等於是對該表演者最直接的支持,這也是特別席之所以又被稱為讚助席的原因。當然,當初淚海是以家屬名義為我和母親準備座位,但是即使如此價格仍是站票價格的十倍。


    「看得到嗎?」


    她梢微揭開舞台邊帷幕的一角,偷看著觀眾席。接著又用她滿是傷痕的手指向舞台中央。


    「看,就在那裏。戴著墨鏡、留著長發的那個。」


    舞台邊這裏雖然看不見觀眾席後方,但是卻能馬上看到特別席。


    坐在那裏的,是一位奇妙的客人。


    那是一位二十歲後半、或是三十歲前半的男子。雖然是男性,卻留著一頭筆直的長發,然而那樣反而相當適合他,因此更增添了一抹神秘,看來應該是位容貌俊美的男性。美貌,卻又奇妙。其中最奇妙的,就是他明明在觀賞燈光不甚充足的馬戲團表演,太陽眼鏡應該是不需要的吧?我心裏這麽想,他可能是這座城市當中特有的奇妙人種也說不定。


    我想起淚海曾經說過,會買下特別席的人,對於金錢的感覺全都已經瘋狂了。


    『雖然瘋狂,但是在這座城市裏,可能瘋狂才是最正確的吧。』


    就像我們一樣。她半開玩笑似地這麽說,但是我覺得我肯定無法了解她話中真正的涵義。


    「該怎麽辦?」


    我輕聲回應,而卡夫卡也把臉湊了過來,悄聲說道:


    「一般來說,我們必須對於自己的名義買下座位的客人有所表示。可以在節目進行途中,也可以在節目結束之後。」


    這一部分我也看過許多次。例如安徒生會唱出對方要求的曲子;卡夫卡則會靠近對方,讓他撫摸野獸。


    既然可以對成為自己讚助者的人提供服務,當然也會有藝子趁機搶走別人的讚助者。


    可是——卡夫卡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淚海是怎麽做的,你可能要問問她比較好。」


    聯絡得上嗎?聽到她這麽問,我立刻慌張地點頭。


    隨後我迅速回到置物櫃旁,從包包裏拿出手機,透過通話紀錄打電話給淚海。這是一台骨重級的簡單手機。這台像是給小孩子使用的手機,是才藝表演學校規定的機種,黃銅製的手機吊飾是和淚海一樣的款式。撥號音隻響了一聲半,在我還來不及開口之前,淚海沙啞的聲音就已先傳了過來。


    『喂,發生什麽事了嗎?』


    現在還在公演中吧?淚海的語氣迅速又嚴厲。我像要躲進置物櫃裏似地蹲下,開始報告。


    「特別席上……」


    我還沒有全部說完,淚海就已經意會過來。


    『是誰?』


    她仿佛針刺一般嚴厲地反間,我則是語帶哭音地回答:「我不知道。」然而電話另一頭的淚海並沒有就此罷休。


    『如果是以前來過的人,我會記得。你知道名字或是特征嗎?』


    總之我先說了自己第一個回想起來的特征。


    「戴著太陽眼鏡,頭發很長……」


    『啊啊。』


    淚海的反應,快到足以打斷我的話。


    『那應該是宇崎老師吧。那是名牌服飾的首席設計師。那個人從以前就一直很照顧我,別擔心,其他藝子是搶不走的。表演期間也不必特別做什麽事,不過結束之後還是要去打一聲招呼。』


    雖然覺得名牌服飾這個詞跟那個人有點不太相配,但是自己隻能一邊聽淚海說,一邊點頭。


    「打招呼的時候要說些什麽?」


    『隻要說好久不見、或是每次都很感謝您之類的話就好了。沒事的,宇崎老師很溫柔,每次都會開口誇獎我,就算失敗也一定會出言鼓勵。』


    「我知道了……」


    我顫抖地點頭回應。這時有一瞬間,真的隻有一瞬間,出現了一點也不像是淚海的沉默。


    『愛淚。』


    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了過來。和昨晚令人毛骨懷然的聲音完全不同,這是強忍著眼淚開口哀求的聲音。


    『對不起啊。』


    這句話像是一根細細的針,刺進我的胸口,卻牽動起猶如打入木樁似的劇痛,讓我差點流下眼淚。


    「不會。」


    我搖搖頭。


    「隻到你痊愈為止嘛。很快就會結束了。」


    我覺得自己非得這麽說不可。說淚海的病況絕對不會有問題的人,是母親。她說隻要進行複健,淚海的身體,還有現在無法動彈的右腳,都會痊愈。但是至於我相不相信,則是相當難講。


    『……說得也是呢。』


    淚海


    也如此低聲回應。母親的溫柔,讓她說出了沒問題這句話。而我們兩個女兒能做的,就是仿佛相信她的話一般努力點頭。


    我聽見至今仍然躺在單人房病床上的淚海的聲音。那個從與我相似的體格當中發出來的,與我相似的聲音。


    『聽我說,愛淚。雖然我覺得說出這種話實在有點過分。』


    她的聲音輕得像是呼吸。


    『不過你好好享受一下吧,舞台就是我的一切啊。』


    這句話就像是刺在我的心頭上,隨著疼痛逐漸沁入全身。


    第二次的夜問飛行,我全副心力都投注在不要犯錯這一點上。透過盡可能小巧內欽的表演技巧、運用我最拿手的動作編排。每天早上的私人練習似乎發揮了一點功效,我的身體變得比昨晚靈活許多。


    但是我的焦慮還是遠大其他感情。就在節目即將結束的時候,我的表演又失誤了——像是失足滑下來似的比預定時間更早著地。我忍不住咬緊牙關,深感懷惱。


    是的,我所感受到的懊惱之深刻,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明明就隻差那麽一點而已。


    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扼殺所有情緒,轉身麵向觀眾席。最前排席位突然映入眼簾,讓我立刻瞪大眼睛。


    (咦……)


    特別席是空的。本來應該有個男性坐於其上的座位,現在空無一人。我忍不住張望搜尋,隨即看到一道修長的背影。觀眾席雖然相當昏暗,但是那頭長發肯定不會錯。坐在特別席上的人,正朝著劇場外麵走去。


    我隨著燈光轉暗時迅速退入舞台邊。


    「不好意思。」


    然後再用焦急的聲音驅散人群,從相關人士出入口跑到劇場外。這裏可以隱約聽見安徒生的歌聲。站在外麵的觀眾並不多,但是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因為我一身的舞台裝扮而感到吃驚。然而我的焦躁之情卻比他們更甚。


    (為什麽?)


    一走出來,我馬上就看到了那個高姚的背影。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即使無知如我,也能看出是高級品。他的手上掛著另一件灰色外套。我在他開口招呼計程車之前搶先叫住了他。


    「那個,不好意思!」


    對方回頭。瘦削的臉頻,高挺的鼻梁,端正的容貌魄力十足。太陽眼鏡仿佛融入夜色。


    「請問,我有什麽失禮的地方嗎?」


    在馬戲團表演結束之前,而且是在我的表演結束之前就離席的這個人,應該是一直支持著淚海的人才對。盡管我的表演技巧的確不成熟,但是我不希望他是因為這個理由離席。


    我的內心或許正在期待著他可能是臨時有事、或是身體突然不舒服之類的,這些可以充分解釋他為什麽中途離席的理由。可是——


    「沒有啊。」


    對方微微側著頭回答。他單薄的嘴唇嘴角淺淺揚起,仿佛一切都無足掛齒,低沉的聲音裏,隱含著一絲甜膩。


    「隻是因為很無聊而已。」


    我整個人愕住,因為實在太震驚了。


    「太過分了。」


    沒錯,我下意識地脫口說出這句話。周圍的煙草與酒精氣息輕撫過我的睫毛。安徒生的歌曲可能已經結束了,觀眾們開始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他們一看到我,便遠遠地停下腳步,開始議論紛紛。


    我在這片嘈雜當中依然啞口無言。


    「那麽,我換個說法好了。」


    對方的臉陡然逼近我的耳邊。他身上的味道不是煙草,不是酒精,甚至也不是海潮的味道。而是一種水果熟透時會散發出來的苦澀味。出現在我耳邊的、那低沉而甜膩的聲音,讓我直覺地向後退,畏縮起來。


    「小孩子出賣自己的身體,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快點上床睡覺去吧。語畢,男子便坐進了計程車。被留在原地的我,不知該做何反應。


    周圍的交頭接耳以及熙壤人潮擠壓著我。


    我就像是被隨機施暴狂狠狠毆打了一頓似的,一直佇立不動。


    像具空殼的我一回到病房,淚海立刻追問過來。


    「宇崎老師怎麽樣?」


    我本來想要滿著她,但是這樣就犯規了。而且看到我的這副臉色,淚海更不可能不詢問。


    「就是……」


    聽著前因後果的淚海說出一句「等一下」,中途打斷我的話。


    「你剛剛說什麽?」


    「就是那個男人他……」


    「你說的是誰?」


    「咦?」


    坐在病床上的淚海,身上披著一件羊毛衫,表情訝異地說道:


    「宇崎老師,是女的呀?」


    頭發很長,戴著橘色的太陽眼鏡。不是嗎?聽她這麽一問,我連忙左右搖頭。這麽說來,當時實在太緊張了,根本忘了再次確認。


    「坐在特別席上的人是男的啊。」


    「可是你不是說頭發很長……大概多長?」


    聽到我說是直達背後的長直發,淚海身邊的氛圍頓時難以理解地混獨起來。她下意識地想要朝我靠過來,卻馬上露出了苦悶的表情。


    「沒事吧?」


    我抓住淚海的肩膀。隨後立刻發現,那是因為她的腳無法隨心所欲地移動的關係。因為淚海的右腳正在反抗她的想法。淚海並沒有回答沒事,她隻是仿佛不願承認自己的右腳無法動彈似地繼續剛剛的話題。


    「我不知道這樣的人,至今從來沒有來過。」


    「那麽,他肯定是第一次來的人吧。」


    這句話的原本用意是想要安慰她,但是說出口之後,我自己也發現這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第一次坐在特別席上觀賞,但是眼中所見的聖修伯裏的表演卻是出於我,這應該是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吧。


    「……淚海,對不起。」


    「沒關係。」


    淚海的回答非常迅速。正因為迅速,所以可以知道她正確地理解了我為什麽開口道歉。可是淚海並沒有更進一步地責怪我。


    「那是無可奈何的事。隻不過……」


    那個人很令人在意。淚海如此說道。


    「製作人手上應該有特別席購買者的名冊。拜托,去看看那本名冊上登記的名字。如果是知名人士的話,我應該馬上就會知道。」


    知道名字之後,你要做什麽?我詢問淚海。而淚海不屑地哼了一聲,將羊毛衫的前襟開口拉在一起,然後——


    「我要讓他死得很難看。」


    她這麽說的同時,黑色睦孔中也燃著憤怒的火焰。直到這一刻,我才像是望著鏡子一般,了解到自己當時在腹部深處所感受到的炎熱究竟是什麽。


    那是憤怒——自己的榮耀遭人侮辱的憤怒。


    那個男人不屑一顧的,是我的表演。但是那卻是淚海所在的歸屬,是她所有的一切。


    盡管是在蒼白灰暗的病床上,也不能原諒他!淚海這麽說道。她再次從喉嚨深處擠出「我要讓他死得很難看」,然後低下頭來,像是嘔出血塊一般補上一句:


    「……總有一天。」


    那令人毛骨驚然的扭曲側臉,讓我的胸口揪成一團,忍不住隨下一口唾沫。


    總有一天。也就是等到淚海的腳痊愈的時候。「沒問題的。」如此吿訴我們的人是母親。連醫生都不曾這麽說過。雖然無法相信,但是也隻能相信。相信她會再次完好無缺地回來。


    所以至少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要好好幫她守住。在她重回舞台之前,守住淚海的舞台、淚海的名字、淚海身上的聚光燈。


    至少要守住她人生的一切。要是我能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她守住這一切就好了。


    (可是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為此我到底該怎麽做。


    少女馬戲團的公演內容會依照各個季節而變動。現在正值春季公演,除了藝子之外,管弦樂團的演奏者、照明還有音效,都有專屬人員負責。


    其中負責舞台整體演出的製作人,其影響力甚至遍及角色以及節目表安排。當我去找他索取特別席名冊的時候,我看到資深製作人前島先生一麵喝著咖啡,一麵忙碌地觸碰著平板電腦。他沒有把咖啡放下,直接尖著嗓子對我說:


    「最近這幾天,你是不是身體狀況不好?」


    正準備離開房間的我,因為這句話停下了腳步。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對不起。」


    「不必對我道歉。」


    麵對著用神經質的聲音開口說話的製作人,我低下了頭。這位製作人的本業是電影導演,至今已經負責過多次少女馬戲團的舞台演出。如果淚海不是今年春天剛繼承名號的新人藝子的話,我的身分可能也早就被揭穿了也說不定。製作人連頭也不抬——


    「你們並不是完美的,這一點我很清楚。」


    然後用他含糊的聲音這麽說。


    「不過,要是你忘了還有許多人想要取代你的話,那可是很讓人傷腦筋啊。」


    好的。我回答的聲音十分沙啞。


    之後他再也沒有說話。而我像是逃跑似地離開了房問。


    刺下的釘子,留下了完全無法忽略的傷痕。


    想成為聖修伯裏的人,雖然稱不上是多如繁星,但是雙手依然數不完。如果隻論單純的憧憬,那更高達數百人之多,當不上的人也同樣不在少數。雖然如此,但是現在卻是由我這個早已放棄這條道路的人,代替她站上舞台。


    雖然上了公立學校,卻沒有放棄芭蕾和體操的原因,純粹隻是因為養成習慣了。我並不討厭默默地運動身體。此外,當淚海逐漸站上頂峰,我也很自豪自己能夠成為她的最佳商量對象。


    我到底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呢?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什麽也辦不到,所以才會如此喜愛她在舞台上綻放的光芒。


    眾多的喝采。


    歡呼。


    那個和我相似,但卻截然不同的美麗身影。


    展現在眾人的目光之下,而且受到所有人喜愛。


    那種感覺仿佛是某種歡愉。


    我歎了一口氣,望向我手中的名單。在這當中,用聖修伯裏的名字,買下昨天的夜間公演入場券的人是……


    (咦?)


    antoine bishop——這是那一天用聖修伯裏的名義買下特別席的人名。因為怎麽看都不是日本人的名字,讓我感到加倍混亂。


    「安托萬……」


    我看著名單,下意識地低聲穩出這個詞。


    「不對喔。那念作安東尼。」


    突然有人出聲搭話,我迅速轉頭看去。星期一是馬戲團的休演日,佇立在杳無人煙的劇場裏的人,是身上穿著淡粉紅色春裝的歌姬。


    「因為製作人說你跑來了。」


    在舞台上總是將頭發完美紥起的安徒生,今天放下了頭發。看起來似乎更為年幼。


    「安東尼·畢夏普。據說是這個月剛進入黑傑克劇院的新人發牌員。國籍是美國籍,但是雙親都是日本人。在進入賭場之前好像是在美國當魔術師吧。」


    安徒生一邊用她戴著水晶指甲的手指操作手機,一邊用她閃耀著唇彩光芒的嘴唇,說出這段介紹。她平常總是戴著金色假睫毛,不過今天的睫毛是黑色的。


    「你認識他?」


    我驚課地詢問。安徒生抬起了臉,隨起眼睛。


    「怎麽可能。」


    她作出可愛的模樣,靈活地閉起一隻眼睛。


    「隻是稍微調查了一下而已。」


    我感到加倍疑惑,繳起眉頭。


    「為什麽……」


    「吸呀,理由很簡單呀。」


    安徒生依舊不改臉上那宛如春季照日般的笑容。


    「因為那個人,明明坐在最前排,卻在我唱歌之前就回去了哊?」


    當然會對他感到與趣呀。歌姬雖然是笑著說出這番話,但是她的眼睛卻毫無一絲笑意。我感受到背脊出現陣陣涼意。


    在馬戲團表演結束前中途離席。這個行為不隻是傷了我和淚海,似乎也傷了演唱謝幕曲的安徒生的自尊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調查出那個人的美國國籍和賭場發牌員身分,但我很猶豫是否要追問這件事。


    歌姬安徒生,長達五年來一直都是這個馬戲團的帶刺攻瑰,同時也是擁有劇毒的海洋生物。美豔無比的她,身邊經常圍繞著一些黑暗的謠言,用比較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男人的身影。


    這個少女馬戲團裏,有好幾個不成文規定,嚴禁醜聞就是其中之一。身為藝子的她們不但不允許自由戀愛,結婚更是絕無可能。甚至連針子,也會因為引發醜聞而被學校退學。然而歌姬安徒生卻經常被網路與周刊雜誌報導為情史豐富的女人,多次引起騒動。至於她還是能夠繼續擔任馬戲團歌姬的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些報導全都是因為嫉妒而握造出來的……還是因為她後台之硬,區區醜聞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至少,特別席販賣數量最多的就是她啊。』


    我唯一知道的事實就隻有這個。淚海過去曾經對我這麽說。


    近在眼前的安徒生,看起來雖然有著一點也不像二十五歲左右的少女特質,然而內心的激烈情緒似乎比淚海還要更加猛烈。


    「我本來打算今天晚上混進去看看的。」


    安徒生拿出她的名牌錢包,伸出手指,以獨特的動作拿出一張名片,然後遞到我的胸前。


    「因為我遇上你了,所以這個權利就讓給你吧。如果想和那個人聊聊,不妨去一趟吧。」


    我低頭一看,那張散發著高級感的厚實名片,上麵印著黑傑克劇院的店名,以及antoine bishop等文字。


    「畢竟那個男人是用你的名字買了特別席呀。」


    察覺她的話中涵義後,我慌慌張張地搖頭。


    「我不能去劇院這種地方。」


    實際上進行著賭博行為的各大劇院,未滿二十歲的人若是想要進出,必須要有監護人陪同。然而就算有人陪同,除了無法換成金錢的代幣遊戲機之外,亦明文禁止不準上睹桌遊玩。所以我對安徒生說,就算拿到這張名片,我也沒辦法進入劇院。


    「真是傻子。」


    但是安徒生卻露出了仿佛看見愚蠢小孩一樣,以無可奈何、卻又流露出慈愛之情的眼神這麽說道:


    「你呀,以為自己是誰呢?」


    在這個灣岸地區——


    還有哪個少女能夠比我們更任性?


    這句傲慢得驚人的話,讓我感到有點眩暈。這是身為特權階級的她所說出的話,正是這份特權,提高了她自身的價值。我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可是——


    我看著那張高級的名片,看著上麵的英文字母,想起一件事。想起那個人所說的話,仿佛融入了逸樂之城的黑暗當中一般的話語。


    「……那個人,他說我們是在出賣自己的身體。」


    而且自己無法反駁這句話。看著沐浴在歡呼聲之下的淚海,難道自己真的一次也不曾想過,她是在出賣自己的年輕、美貌,以及她的身體嗎?而且對方還說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安徒生因為我所說的話,挑起了她那修飾得極度完美的眉毛。


    「吸呀,真是失禮。」


    這句話當中並不包含以往的冷酷。她鼓起了她小小的臉頻,將她精密計算到極致的可愛小臉蛋微微歪


    向一邊。


    「如果真的有人蠢到說出這種話,請你一定要這樣告訴他。」


    下一秒鍾,歌姬的聲音就像鞭子一般打在我的身上。


    「我們出賣的,是生命啊。」


    第五代歌姬安徒生露出了少女般的微笑。這句話當中沒有任何虛假成分,也沒有半絲半毫的誇飾。所以我才覺得自己仿佛要被這句話給吞沒掉。接著,安徒生把錢包收回皮包裏,換了一個態度悄聲說道:


    「那麽,就麻煩你順便幫我向淚海問好吧。」


    這句話,讓我察覺到某種可能性。於是我垂下視線,以顫抖的聲音輕聲回應:


    「……你也調查了我的事情嗎?」


    聽到我的話,歌姬露出了幾乎令人意外的柔和笑容,仿佛是為了讓我安心一般。


    「那家醫院的院長是會保密的人,不必擔心。」


    作為回答,這句話已經相當充分了。我雖然沒有因為這件事情感到驚訝,但是聽到院長二字,讓我抬起頭來。


    「淚海她……」


    會好嗎?我本來打算這麽問的,但是隨即閉上了嘴巴。安徒生充滿水潤感的眼睛如箭一般盯著我看。那個動作讓我的胸口感受到如針刺一般的感覺,所以我說不出口。


    現在,要是我真的問了她淚海會不會好——


    如果得到的答案是不會好了呢?如果她說淚海的身體再也不會恢複原樣了呢?


    我腳下的基石應該會輕易地崩壞吧。不然的話……


    「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突然,安徒生把手放在背後,像是探頭過來似地仰望著我。


    「這是我們在才藝表演學校學到的事。因為我想你應該沒有入學,所以就讓我說給你聽吧。我們總是在同一個節目裏賭上性命。也正因為如此,我們被要求的並不是完美。就像花朵每一天的風貌都不一樣,我們學到的是要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從她永遠都在歌唱的嘴唇中清晰了亮地說出來的這番話,是她們的理念。


    「我們並沒有長久的生命。」


    雖然像是在海中遊泳的魚一樣自由,但是她們早就發現,這裏其實隻是個圓柱型的大水槽。「所以才有辦法一直詠唱著,請給我永恒。」


    請給我永恒。


    唯有你的心,才是我生存之處。


    我想起了她歡迎客人前來馬戲團的歌曲。當歌姬即將離開休息室的時候,她在我耳邊輕聲呢喃,聲調依然像是母親一般溫柔。


    「好好振作起來吧。能夠取代那個孩子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是隻有你,才能守住她的名字。」


    隨後她便離我而去。


    安徒生身上,有種宛若大海一般的清爽氣息。


    簡直就像人魚公主一樣。我征征地這麽想。


    化妝是一種麵具,同時也是魔法。


    就如同其他眾多少女一般,我從小、我們從小就很喜歡化妝。母親從來不責備我們的化妝遊戲,相反的,甚至還會指導我們。至於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我們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假人可以畫。我們會互相撫平對方的毛孔,塗上唇彩,描槍眼線,然後享受著完成兩張同樣臉孔的過程。


    當完成度高的時候,我們會故意捉弄母親,讓她傷傷腦筋。聽到她問「你是淚海?還是愛淚?」的時候,真的讓人覺得非常有趣。不僅淚海曾在我的臉試過許多次妝,我也自認自己相當了解淚海化妝的習慣。


    我定好妝,穿上宴會裙,踏上了即將漂浮在夜色之中的灣岸地區。腳上的粉紅珍珠高跟涼鞋,每走一步就發出一次響聲。


    擦身而過的人們再三地回頭看我。我知道自己一旦停下腳步,他們就會過來搭訕。所以我緊閉著嘴巴,在大人們之間穿梭前進。


    灣岸地區有著無數家餐廳、旅館,以及通稱為劇院而並設有旅館的賭場。由於每一間店都有提供酒精飲料,沒有成年人士陪同的未成年人通常無法進入。


    黑傑克劇院位在灣岸地區最靠近海邊的地點。入口處負責接待的年輕男性一看到我,便挑起了眉毛。不過看起來並不是「有小孩子跑進來會讓我們很困擾」的表情。如果他是被我的模樣迷住了的話,那就有勝算!我心中暗想。


    原本我就決定不惜戰鬥也要前進,就算途中遭人阻檔,也早已有所覺悟。


    「我想要找人。」


    我把名片遞給接待處的服務生。


    「找這個人。」


    服務生看了看名片,隨後恭恭敬敬地低頭回答:「請稍等一下。」當他準備離開櫃台時,可能是發現其他客人似乎打算找我搭話,於是他又說:


    「請跟我來。」


    她沒有把我獨自留下,而是領著我一起離開。


    和我們劇場相同,劇院的員工也同樣必須擁有一流的接待技巧。因為這外國觀光客眾多的灣岸地區,已然逐漸成為這個國家的對外門麵。


    我腦海中出現的是淚海,還有那個能夠魅惑人心的美貌歌姬。心裏滿是走鋼索一般的緊張感,所有人都盯著我看,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我是空中飛人聖修伯裏。


    劇院裏就像是舉辦著舞會一般熱鬧嘈雜。男性們穿著或黑或灰的西裝,女性們則是身著晚禮服。每個人手中都拿著飮品或香煙,各自看著賭桌,或是玩著遊戲。


    其中有個濟滿了人的賭桌。正麵位置有個像是要擭住所有人潮似地洗著牌的人,就是我要找的對象。黑色長發,臉上依舊戴著太陽眼鏡。身上的燕尾服外套已經脫去,隻留下背心,為我帶路的服務生走進了俗稱為pit(注:此為賭場用語,pit指的是數張賭桌圍繞起來的一方空間,發牌員站在此區。)之站台區內,對他說了幾句話,隨後他便注意到我的存在。


    「稀客稀客啊。」


    安東尼伸手一揮,人潮自然分開。可以感覺到所有的人都應聲回頭,然後目瞪口呆,我走進了這些人所分開來的道路之中。努力望著前方,小心不讓雙腳顫抖,不讓自己咬住嘴唇。


    安東尼還是像之前一樣,用他端正的五官露出麵具般的微笑,開口說道:


    「看來這個國家的馬戲團似乎是來到賭桌前表演了呢。」


    這句話讓周圍的人們騒動起來,應該是確定了我的身分的關係。安東尼繼續說了下去:


    「請問需要秋千嗎?還是說你其實是偷偷溜出來的呢?星之王女。(注:出自《小王子》一書的日文譯名《星の王子さま》。)」


    我下定決心,開口回答。


    「我是來見你的。」


    聽到這句話,安東尼的盾毛揚了起來,嘴角諷刺地扭曲微笑。


    「哎呀哎呀,可是我現在正在工作中昵。」


    他的口氣就像是麵對著不講道理的小孩子。但聞言喊出「別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人,是周圍的客人們。


    「你怎麽可以拒絕聖修伯裏難得的邀請!」


    這些話像是漣漪一樣蔓延。我在自己辦得到的範圍當中望向四周,努力露出生硬的微笑。


    「真是沒辦法。」


    安東尼誇張地聳了聳肩,從pit之中走出來。身上沒有穿外套的他,雙腿顯得更修長。他走在前麵,帶我來到劇院的角落。在吧台前方停下腳步後,他問我「要喝些什麽嗎?」而我搖頭。感覺就像是被迫配合三流戲劇的演出,十分令人惡心。


    「……那一天,你為什麽要買下特別席的票?」


    我單刀直入地問。我隻想問這個問題。因為被人用那個名字買下的席次,應該是屬於淚海的才對。


    安東尼一邊用煤油式打火機點起了纖細的外國煙,一邊回答:


    「沒什麽特別理由。有個賭光身上所有錢的客人,說他要是繼續領錢出來的話,就會被他太太發現。」


    我盯著他的側臉,隻看到了黑色的障孔。他的臉並沒有對著我。


    「而他拿得出的有價票券就是那個。」


    安東尼的說明十分單純。「那麽——」他從喉喃深處發出悶笑,搶先答覆如果你想問為什麽要選擇空中飛人的話:


    「我的名字法文念安托萬,英文念成安東尼。安托萬·德·聖修伯裏。(注:即《小王子》、《夜間飛行》作者聖修伯裏的部分名字。全名為安托萬·瑪麗·羅傑·德·聖修伯裏(antoine marie roger de saint-eupry,1900年6月29日~1944年7月31日)。)」


    因為名字一樣。安東尼這麽解釋。他歪過頭似地轉頭看向我,發絲滑落在肩膀上。


    「隻是因為這樣而已。所以你大可安心。」


    果然又是令人不快的說話方式。


    「就算買了其他人的名字,我也還是會離開的。」


    他這麽說。我把顫抖不停的拳頭壓在胸前,努力試著吸入空氣,然後說道: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沒能留住你,是我的責任。」


    不管其他的事物是否拙劣、是否不成熟,隻要我的表演技巧夠美麗,就能讓他留下。如果是淚海,相信就不會讓他決定中途離席。我是這麽認定的。可是安東尼還是在墨鏡後方微微笑了一下,把嘴唇湊到我的耳邊。


    「如果是脫衣舞的話,最好是更性感一點比較好。」


    除了甘甜的古龍水香氣之外,還溺漫著另一股異國煙草的苦味。


    「還是說,應該要從脫衣服的方法開始教起呢?我雖然對女童沒有與趣,但是還是可以提供一點建議,教你如何引誘客人喔。」


    因為這一句話、以及他臉上明顯的嘲諷,我伸手按住安東尼胸前,把他推開。


    「你真惡心!」


    我忿忿地吐出這句話,狠狠地瞪著他。


    「歌姬安徒生說了,我們出賣的並不是身體,而是在出賣生命。」


    迅速說完後,簡短回答了「是嗎?」的安東尼一麵撚熄香煙,一麵毫無笑意地宣告:


    「能夠讓自己擅長於出賣生命的,是小孩子的特權。」


    那種東西比年輕少女的身體還要更加廉價,他不帶任何笑容地吐出這句話,隨後伸手拿起吧台上的矮杯,像是為了懦濕嘴唇似地淺嚐一口,回到二十一點的賭桌去。


    我還是站在原地,如同上一次一樣呆愣不動,不過到了第二次,我認為我已經十分清楚自己腹內深處的炎熱究竟為何物了。


    我咬住嘴唇,大跨步地走了出去。分開人群,走到二十一點的賭桌旁,我對著坐在有著高聳椅背的小椅子上的紳士開口:「不好意思。」而對方似乎也對我的臉有印象,揚起眉毛。


    「可以讓我坐在這裏嗎?一次就好。」


    客氣地開口詢問之後。對方滿臉笑容地回答當然可以,然後把位子讓給我,發牌員並沒有出言幹涉,周圍的客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我要賭。」


    我刻意用高冗的聲音說著。仿佛要一吐腹中的炎熱一般。我緊盯著安東尼,然後開口:


    「要是我贏了,就請你再來看一次馬戲團表演。隨時都可以。」


    正在切牌的安東尼,嘴邊露出一抹微笑。不過我覺得那隻是他掛在臉上的冰冷麵具而已。


    「如果輸了呢?」


    他用低沉的聲音反問,讓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但是我依然毫不畏懼地回答:


    「我就把上次特別席的費用退還給你。」


    因為沒能讓他充分享受表演,所以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安東尼卻微微聳了聳肩。


    「真是沒什麽好處的賭局呢。」


    他果然又用了這種令人厭惡的說話方式。這次喊著「不要說這麽無情的話啊!」出聲擁護我的人,也依然是周圍的客人們。


    「能讓馬戲團的聖修伯裏動手切牌,這不是很光榮的事情嗎?」


    我確實期待著客人們如此說。畢竟不論是多麽無禮的人,隻要眼前的男人對自己的工作誠實,他就無法隨意拒絕。我的預感準確命中。安東尼輕歎一口氣之後——


    「那麽就從麵朝上的牌開始。」


    戴著戒指的細長手指,丟出了一張牌。


    二十一點,在我所知道的賭場桌上遊戲當中,算是比較容易的遊戲。規則相當單純,手上拿到的牌麵總和越接近21的人,就是贏家。雖然單純,但是當然不表示它很簡單。


    我記得我們曾在學校的休息時間和校外教學的時候,把發夾和零食當成壽碼,玩起撲克牌遊戲。這可能是許多學生的家人都在賭場工作的學校才會有的特色吧。


    「今天就用double decker來進行吧,希望各位也一起同樂。」


    安東尼這麽說道。double decker的意思是使用兩幅撲克牌。照例說使用的牌越少,越容易預測牌麵,對客人較有利。身為莊家的他發給我一張正麵朝上的牌。接著他也發給自己一張。


    我看到自己拿到的第一張牌是黑桃a,不由得屏住呼吸。被花朵包圍的巨大黑桃圖案當中,細細描續著看似驚驚的蜂巢。這張牌,幾乎就象征著賭場、象征著二十一點。


    他拿到的是梅花6。


    我的另一張牌是方塊5。他的另一張牌依然是正麵朝下。此時,雙方手上的牌正好能湊成21的「二十一點(ck jack)」的可能性已經消失了。我的牌麵數字,若是把a當成11的話就是16點;若是當成1的話就是6點。


    「要再來一張吧。」


    周圍的客人異口同聲地這麽說。我也無意識地點了頭。


    「請再給我一張。」


    他丟來的下一張牌是方塊5。唔嗯!周圍發出了陣陣蠻悶的聲音,我也咬著嘴唇陷入沉思。


    因為出現了2點以上的牌,所以現在不能再把a當成11了。也就是說,我現在手中的牌是1、5、10,總共……16點。


    雖然想要再來一張,但若是出現6點以上的牌就會爆點,自動落敗。和其他任何遊戲一樣,過度貪心就會導致在瞬間敗北。


    「這還真讓人猶豫。」


    「不不不,可是這樣……」


    周圍的人開始討論著無解的問題。我暗自預測著還沒掀開的牌,還有安東尼手中的牌。他亮出的牌是6,二十一點遊戲當中,出現率最高的數字是人像牌象征的10。如果他的底牌是a的話,就是自己輸了。不過不管怎麽樣,隻要是a以外的卡片,他就一定會再抽一張牌。


    「莊家也是6。現在隻能等他自己爆點了。」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再來一張。」


    竊竊私語聲不斷交錯。我吞了一口唾沫,望著安東尼的臉。我看著他臉上紋風不動的假笑,心裏想著若是淚海在此,她會采取什麽行動。如果是我,就會直接等待莊家自己爆點,而不會賭在機率較低的可能性上。


    可是,如果是她的話,她一定會目視前方,毫不猶豫地如此說出口吧。


    「再來一張。」


    觀眾們騒動起來。但是安東尼的臉上仍然掛著淺淺的微笑,沒有反應出任何感情。他細長的手指抽出牌組最上方的那張牌,丟給了我。


    哇!周圍爆出歡呼聲。


    我拿到的牌是——紅心4。


    1、5、10,然後是4。總和是……20,我在距離爆點隻有一線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忍不住把剛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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