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內心的事物到底是什麽呢?


    我偶爾會思考這種事情。學校的課程曾經教過,從雙親身上繼承而來的基因就是我們身體的設計圖。就算不是如此,光是以雙胞胎的樣貌出生這件事本身,也讓人感到十分特別。


    擁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細胞,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另一個自己。不是兩個,而是成對誕生於世的我們,世因為母親的教育,而一直為能成為相似之物而努力。盡可能地吃相同的東西、作相同的運動、睡相同的時間、穿相同的衣服、讀相同的書本。對此感到綁手綁腳的次數其實絕不在少數,而且我們的自我認同可能也因此出現了巨大的扭曲。不過硬要說的話,這些還算是愉快的行為,至少比自己獨自一人長大成人要好。雖然討厭的事情多出了兩倍,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仍然覺得過去那段日子同樣也有兩倍的快樂。


    我不知道其他的雙胞胎,一般來說是如何生活的。因為我一直到了十九歲,都沒有遇過我們以外的雙胞胎。不過我不知道這是日益嚴重的少子化結果,還是純粹的偶然。


    我覺得,用盡一切努力、讓我們盡可能地相同的我們,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內心就已經完全不同了。


    醫院走廊吹進來的風,蘊含著一絲夏天的氣息。


    這裏是相當潔淨的空間。為了換掉花瓶裏的水,我來到院內的洗手台前,因為單人房裏的洗的洗臉台太小,而且有點故障。


    就算是走廊的角落,也仍然是一塵不染的潔淨空間。白色的花瓶,扭曲地映照出自己的臉孔。今天不必去劇場,所以我沒有化妝。完全沒有覆蓋著任何層次的五官,果然每一處都和雙胞胎姐姐有著些微差異。


    我裝了大約半瓶左右的水,然後抱著花瓶回到病房。單人房的房門隻要稍微碰觸,感應器就會啟動,自動開敢。隔簾使我無法看見病床上的狀況,但是我卻聽到那裏出現了小小的動靜。「痛!」


    「淚海……!」


    我把花瓶放在附近的桌上,慌慌張張地衝了過去。想要下床的淚海,正因為失去平衡而坐倒在地板上。


    白天由我代替外出工作的母親,留在病房內負責看護。才剛入學不久的大學,我也已經決定提出休學申請。雖然大學讓我有點在意,但是對我來說,照顧自己的雙胞胎姐姐,還有她托付給我的角色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不是跟你說過不行嗎!」


    我抱著她的手臂,把她扶起來的時候,赫然覺得輕得很不自然。


    她稍微瘦了一點,這個念頭讓我冒出一身冷汗。她的肌肉可能開始衰退了也說不定。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她不止撐過了困難的手術,而且在這種光是呼吸就會伴隨痛楚與苦溫的日子裏,她依然毫不示弱,持續忍耐。


    我的雙胞胎姐姐淚海在練習中發生意外,至今已過了一星期。她的右腳仍然殘留著麻痹感,還是無法自由活動。「隻要複健就一定會康複!」母親雖然這麽說,但是複健課程卻始終無法開始。等不及的淚海於是背著醫生和護士活動身體,每次都讓我和母親嚇得膽戰心驚。


    「醫生也說過現在還不能亂動吧——」


    「要是不亂動,就沒有辦法把身體重新鍛練起來。」


    淚海像是打了我一耳光似地回答。她的臉上依然因疼痛而扭曲著。


    她想把自己早已失去兒時柔軟度的身體重新鍛練起來,這樣的決心讓我啞口無言,隻能不知所措地讓她緩緩坐回病床上。


    床上散落著好幾本已翻爛的文庫本。有《小王子》,《風沙星辰》,以及《夜間飛行》。


    音樂播放器的耳機裏,也隱約傳出交響樂團演奏的馬戲團背景音樂。


    我覺得她的靈魂並不在這裏。雖然身體近在眼前,但是內心已經飄蕩到遠方。


    飄蕩到那座遙遠的舞台之上,聚光燈照亮的那個地方。


    仿佛空殼一般的淚海,她的側臉流露著絕望。同時,她的眼中仿佛也搖蕩著堅毅不屈的火焰,黑色的瞳孔反射出黯淡的光芒。那道光芒,令我這個凡人感到恐懼,可是同時也像是黑暗當中的火光一樣讓人安心。她並沒有放棄,而且還擁有比任何人都更堅定的決心。讓我能夠打從心底相信,淚海一定能成功。


    在我所知的範圍之內,淚海比任何一個成年人、甚至比任何一個男人都來得堅強。


    所以,雖然我們是雙胞胎,我還是可以非常明確地認知到她是「姐姐」,而我,是不成材的「妹妹」。盡管我們年齡相同、身高也隻差了幾公厘。


    淚海是我的姐姐。


    同時也是我的驕傲。至今依然。


    「舞台怎麽樣了?」


    像是為了擺脫掉痛楚、憤怒以及不安,淚海迅速地開口問道。沒有辦法立刻回答的我,一邊用手緊握著自己的手指,一邊用舌頭添著牙齒內側,尋找可用的字句。


    「……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好——」


    我沒有自信,我用沙啞的聲音這麽回答。節目表是早已決定的東西,所以我也已經站上馬戲團的舞台許多次了。那段時間,對我來說除了痛苦之外什麽也不是。就算能夠毫無失誤地完成表演,傳進耳中的掌聲也十分空虛。因為我是虛假的。因為我根本配不上這些掌聲。


    「別擔心,你一定可以做好的。」


    淚海安慰似地對我這麽說。


    「愛淚比你自己想像的還要更有實力。」


    因為你至今一直陪著我練習呀。淚海露出淺淺的微笑。


    可是!我實在無法不這麽想。可是!觀眾想看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淚海啊。


    我永遠也趕不到,而旦也永遠不可能追上。


    隻要在淚海回來之前就好。至少在這一季,我要守住淚海的位置。我心裏如是想。


    (至少,在這一季。)


    思忖及此,一句相當危險的話突然閃過自己的腦海。那是自己每次和淚海見麵時,每次都想說出口、但是卻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呐,淚海。」


    關於那個絕對不可原諒的、名叫安東尼的發牌員,我隻有把自己向他挑戰之前的對話告訴淚海。聽完那些話,淚海隻嗤之以鼻地回了一句:「真看不起人!」我有預感,若是歌姬安徒生聽完我的話,應該也會出現同樣的反應。


    我說出來的部分,僅止於自己向他挑戰為止。在那之後的對話,就像他交給我的兩張撲克牌一樣,依然藏在我的胸中。


    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才好。


    『……這一季,空中飛人說不定連命都會被人盯上喔。』


    邪魅美麗的男性發牌員所說的話,聽起來就像是不吉利的預言。我至今仍不懂他話中之意。雖然不懂,但是我現在回想起來的,是那張眼睛被人塗黑的聖修伯裏宣傳單。


    假設,如果有人想要加害聖修伯裏的話?


    我盡可能地裝出冷靜的聲音,開口說道:


    「……淚海在馬戲團裏,是不是……碰過什麽討厭的——」


    討厭的事情?在我還沒問完之前——


    「那些人對你做了什麽?」


    淚海立刻回答。拉住我的手的動作也非常迅速,黑色的瞳孔微微向上,筆直地注視著我。


    她反問的並不是「做了什麽嗎?」而是「做了什麽?」這個反應,已經等於是對我的問題的某種確實回答,所以我皺起了眉頭。


    我回想起環繞在馬戲團以及學校周圍的跪異傳言,還有偶爾回家時,動作粗暴、臉上充滿不快神情的淚海。因為我無從置喙,所以一直假裝沒看見的那個神情。


    「我隻是假設而已。」


    我低著頭回答。淚海的眼神太堅定


    了,實在很難逃開。


    「假設,我因為某件事,而被某個人做了討厭的事情的話……」


    該怎麽做才好?我如此詢問。我該怎麽做?而淚海一直以來又是怎麽做的?


    此時,淚海第一次垂下了眼睛,望著下方。淚海渾圓的眼窩上,浮著幾條青色的血管。嘴唇也同樣微微泛青。


    「對不起……我隻能告訴你,要忍耐。」


    淚海用刻意壓抑住情感的聲音,仿佛呼吸一般輕聲說道。然後,把她拉住我手腕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抬起頭來說道:


    「如果覺得不舒服的時候,你就這麽想。受到惡意攻擊的人是我,不是愛淚。」


    受到惡意攻擊。淚海所采用的文字表現,讓我覺得那是接受了這件事、並且以理性加以詮釋之後才挑選出來的字眼。所以我隨起眼睛,再次發問:


    「淚海有辦法繼續忍耐下去嗎?」


    即使被那種看不見的惡意徹底重擊,也還是覺得沒關係嗎?


    聽到我的問題,淚海突然笑了。那是非常動人的笑容。美麗的笑容。


    「因為我覺得,遭到別人毫無道理可言的厭惡,是勝利者才有的特權。」


    這句話並不是在逞強。我突然覺得,她就像是女神一般。雖然容貌相同,但是卻神聖而不可侵犯。那是絕對在我之上的人才有的表情,是擁有著讓我感到驕傲、也讓我感受不到任何懊惱的實力差距的「姐姐」。


    「嗯。」


    我點顕回應。盡管臉是的表情變得有如慘笑。


    既然淚海說了那是勝利者才有的特權,那麽就沒有必要刻意排除這個狀況,也不需要為此感到煩惱。我果然還是要在這種狀況下,努力地守住一切。我心裏這麽想。


    當你躺在這張病床上的期間,我要守住站在這個位置的你,讓你遠離這蠻橫的暴力。為了讓想要盡快回到舞台上的你,能夠盡快地回到你應當所在的地方。代你承受那些朝你張牙舞爪的惡意,可能就是我唯一辦得到的事情也說不定。


    隻要抱著這個想法,不管任何事我應該都可以忍耐。就在我這麽心想的時候——


    「愛淚。」


    坐在病床上的淚海,探過頭來張望似地說道:


    「舞台還是一樣,隻讓你覺得痛苦嗎?」


    聽到這句話,我左右遊移著視線搜尋答案,但最後還是隻能沉默不語。因為代替淚海站上的舞台,對於身為贗品的我,負擔實在太過沉重、艱辛。這是無可動搖的事實。


    我雖然無法回答,但是我的心思似乎已經完整傳達到淚海那裏了。雙胞胎雖然不見得能夠知道彼此所有事情,但是比起他人,我們還是更能輕易地互通心意。


    淚海把手從我身上移開,仿佛垂下肩膀似地歎了一口氣。


    「要是你可以稍微樂在其中一點就好了。」


    沒錯,她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聲說著。


    我沒有準備任何詞匯來回答這句話。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到底何謂樂在其中,而且我也不覺得那是一件我可以樂在其中的事。


    於是我悄悄地將視線偏了過去,偷偷瞟了淚海無法動彈的腳一眼。心裏想著要是能讓我代替她受傷就好了之類毫無意義的事情。


    如果受傷的人是我,那會是多麽輕鬆的事啊!思及此,我的心情自然而然地變得越來越灰暗。我心裏當然清楚,這種事情不可能實現。盡管如此,或許是因為我看到躺在病床上、讓身上好不容易鍛練出來的肌肉逐漸退化的她,心中第一個出現的念頭仍然是「要是自己可以代替她就好」,所以我才有辦法繼續撒著這個謊。


    「淚海果然好厲害。」


    像是為了揮去心中灰暗的情緒,我硬是濟出笑容說道:


    「因為你有辦法說那個舞台有趣呀。」


    我就沒辦法了。剛說完,淚海就用手抵著膝蓋,撐住自己的臉,露出了眺望遠方的神情。


    「在我眼中——」


    白色的病房裏,隻有淚海的聲音再三回蕩。


    「從舞台上看見的觀眾席,看起來就像是金黃色的丘陵。」


    雖然不了解她的話中之意。


    但是望著她的側臉,我心中再次覺得她真是美麗。這份美麗,肯定不是有形的。因為那是我所沒有的東西。


    明明是從同一個母親腹中,帶著同樣的細胞、同樣的基因誕生於世;明明是吃著相同的食物、用相同的動作相視,微笑。


    為什麽內心卻在不知不覺當中,變成如此遙不可及、如此大相徑庭了呢?


    星期六的日問公演,雖然不到全場爆滿的程度,但是大部分的席次還是被填滿了。結束了空中飛人節目的我,仿佛被掌聲趕跑似地進入舞台邊,躇坐在牆角調整呼吸。不知道今天的表演技巧如何?我想應該沒有什麽太顯眼的失誤才對。


    由於公演日程的關係,今天是我闊別數日的舞台。和淚海商量過之後,表演流程已經更改成比較適合我的內容,也從製作人口中聽到還不錯的評價,而旦練習時沒有問題。所以我應該做得不錯,應該做得還不錯。


    重新開始呼吸時,我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汗水大量噴發出來。緊張感始終沒有消失,身體十分 僵硬,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這不是因為過度使用半規管的關係,而是更偏近於精神方麵的理由。


    「沒事吧?」


    聽到有人搭話,我的肩膀猛地一霞。心裏立刻想著在這個名字、在這個模樣時,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這麽丟臉的樣子。我打算站起來,一股惡心感也隨之而起。


    「等等。」


    對方壓住我的肩膀,讓我再次於昏暗的舞台邊坐了下來。輕聲說著「這種臉色是沒辦法再回舞台去的吧!」的人,是訓獸師卡夫卡。她的臉上依舊化著舞台妝,用她那仍然殘留著野獸與油脂氣息的冰冷雙手,覆蓋住我的眼睛。


    那雙手,感覺十分熟悉該如何應付失去自我的野獸。


    「我覺得你今天的表現很不錯喔。」


    傳進耳中的女低音仿佛鎮靜劑。就算無法傳達給對方,自己也會付出所有心意,她所擁有的誠意就是如此真擎。我在恍惚不清的意識當中,想著真不愧是馴獸師。急促的呼吸不斷反複,吸氣、然後吐氣。


    「和淚海很像。」


    鎮靜劑和麻藥大概隻有一線之隔吧。心情稍微平複後,我用沙啞的聲音說出「謝謝你」。如果真是如此就好。我心裏這麽想。就算隻是單純的安慰也好,就算我無法照單全收也罷。隻要有人開口安慰自己,感覺就會舒服許多。


    我努力想要站起身來,最後抓著卡夫卡的手腕才重新站好,就在這個時候——


    「檔到路了。」


    與至今一直回糧在耳邊的低音完全不同,出現一陣仿佛鞭子一般柔軟的高音。蒼白模糊地浮現在燈光刻意調暗的昏黃舞台邊的,是擁有海洋生物般的美貌歌姬——安徒生。


    「走開。」


    過去曾說淚海像是女王的安徒生,如今用著公主般地嚴厲聲音這麽說道。她那仿佛看著某種下等生物般的視線,並不是望著我,而是緊緊盯著我身旁的卡夫卡。


    卡夫卡什麽也沒說,隻是順從地,像是消失在黑暗當中的夜行生物一般悄然離開,我也跟在她的身後,采著仿佛置身雲端的搖晃步伐,準備遠離。


    「聖修伯裏。」


    沒錯,她指名叫住了我。當我回頭,原本如同剃刀一般的鋭利感已經雲消霧散,眼前隻有纖細而豔麗、自由又奔放的,公主般的微笑。


    塗著亮彩唇蜜的嘴唇,露出了宛若弦月的笑容。


    「那個男人怎麽樣?」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開口詢問。高雅的


    花朵芬芳撲鼻而來。我心想原來她登台時和私底下的時候,身上的香氣是不一樣的啊。


    然而我也立刻反應過來,她間題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誰。因為,我就像是在她的帶領之下,才有辦法見到「那個男人」的。


    「……那個——」


    我的視線飄忽不定。腦海中浮現的,是和夜色融為一體的黑發與太陽眼鏡,以及那個璀璨生輝的世界。還有他那雖然甜美,但是說出的內容卻令人無比屈辱的聲音。


    我不願意想起,也不想把它說出口。但是,我現在非得向她說明不可。為了從安徒生她那水潤的眼珠中逃開,我轉開了視線,抱著自己的雙手手肘回答:


    「……他說不管是誰都好,就算不是我,他大概也會中途離席。這樣……」


    我的說話聲嘶啞得顯得難堪。沒辦法,因為喉嚷實在太幹渴了。劇場裏的空氣無時無刻都非常幹燥。


    我看著安徒生,覺得自己就像隻被曬幹的水母。


    安徒生相當愉快似地「嗬嗬」笑了一聲,作為回答。表情看似相當愉快,但是眼神卻是徹頭徹尾的冰冷。


    然後她用非常平靜的口吻對我這麽說:


    「……要是他可以再來一次就好了。」


    這次要等到那孩子回來的時候。


    聽到她這句低語,我一語不發。安徒生雖然問了我,但是我懷疑她說不定早就知道答案,而旦也知道我和他的那場賭局,甚至知道結果是由紅心4輿梅花5分出勝負。因為歌姬安徒生的情報網絡有如千裏眼一般。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實際情況究竟如何。


    最後,交響樂團的樂聲開始喚她登台。節目已結束的我,隻能肅穆地目送她。可是——


    「那個……」


    我尉著她的背影丟出一句話,而她也回頭了。既然回頭,就表示我還有發問的時間吧。因為她總是在最適合自己登場的時機,仿佛在某人的牽引之下,躍上舞台。所以,我緊緊掌握住這段我獲準擁有的時間,開口問出我的問題:


    「那個人對我這麽說:所謂勝負,就是要在獲勝的時候放手。」


    我自己世覺得這句話來得十分突兀。可是這是那個名叫安東尼的發牌員原原本本的發言。然後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消失在交響樂團的樂聲中,開口問道:


    「我們現在贏了嗎?」


    這個疑問,是在他說了這句話之後一直讓我在意的問題。盡管淚海說過勝利者擁有特權。


    但是我們真的贏了嗎?


    不管如何勉強,如何重新鍛練身體、如何扭曲自己的心,甚至不惜說謊,也要拚死努力。可是永恒明明是不存在的啊。


    明明不管在何處都不存在。


    那麽,現在我們能夠站在這個地方,真的算是勝利嗎?


    聽見我愚蠢的問題,安徒生宛若慈母般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不得不開口責罵實在不聽話的女兒一般,雖然十分厭倦不耐,但是仍然無比溫柔。


    「那個孩子的勝敗,應該是由她自己決定的吧。」


    安徒生果然說出了有如母親會說的答案,稍微偏離了我想聽見的答案的真正論點。這個答案雖然像是某種狡辯,但是她自己應該也隻能這麽說吧。接著,安徒生反問了回來:


    「我覺得你也可以自己決定勝敗喔。怎麽樣?你覺得自己贏了嗎?」


    才剛覺得她說出了像母親般的回答,現在卻立刻像孩子一般地天真發問,我遊移著視線,低聲說出「我覺得」之後,接著說出「……像我這種人」


    像我這種人,怎麽可能在這種地方感受到勝利之情。


    我的回答,讓安徒生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似乎沒有發現呢。」


    隨後,她配合著交響樂團的演奏,如歌般地說道:


    「沒有去過學校,沒有受過訓練,沒有投入龐大的進去,也沒有獲得有力人士的協助,但是卻能站上舞台,接受眾人的掌聲。你啊,看來是真的沒有發現,這到底是多麽價值連城的事情呢!」


    她的笑容就像人魚公主,同時也像是魔女。隨後,安徒生說出了我難以理解的話。


    「我想你應該擁有特技表演的天分吧。對,可能是天才也說不定。」


    麵對不知所措地佇立不動的我,安徒生丟下了這句話:


    「不過,比較適合馬戲團的應該還是那個孩子。」


    聖修伯裏並不是你。


    溫柔卻又嚴厲的話語,讓我忍不住想哭。我好想回說那種事情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為什麽現在非得被她這麽說呢?就算不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扭曲的表情肯定醜陋無比。


    另一方麵,歌姬卻是光輝耀眼,美麗動人。


    如果真有魔鏡,它應該會這麽說吧——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是你;世界上最醜陋的人,


    則是我。


    雖然<魔鏡>這個故事不是出自安徒生,而是出自格林。


    「要是你能找到屬於你的勝利就好了。」


    丟下這一句話,歌姬走上舞台。


    宣告公演結眾的歌曲,旋律即開始。


    從小,我就不覺得自己能夠勝過淚海。不管有多少人稱讚我的體操或舞蹈動作,我的眼睛與心思都隻看著淚海。我幼小的心靈一直覺得,淚海做得比較漂亮。


    才藝表演學校的入學考試也是如此。我在戰鬥之前就已經敗北。但是淚海正好相反,她在戰鬥之前就已經獲勝了。


    「我覺得我會考上。」


    在考試之前,淚海就已經用她堅定不移的雙眼這麽說了。考上之後的事情更重要,她的眼睛早已注視著未來。


    母親並沒有要求我一定要進才藝表演學校。


    十五歲那一年,我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我們的家境應該沒有足夠的錢,讓兩個女兒都進入特殊的私立學校。


    念小學時,幾乎已是分居狀態的雙親離婚了。雖然和父親與母親身處同一個家中,但我卻無法像麵對淚海一樣明確地了解他們。可能是某一方的熱情冷卻了,也有可能是產生了某種誤解,抑或是,父親實在無法理解母親要讓我們成為藝子的執著。


    可能是因為其他理由,也有可能是多種理由複合而成。總而言之,小學念到一半,家裏的經濟狀況就變了。我們每天到體操教室學習芭蕾、聲樂所需的費用絕對不是小數目,於是母親不隻是白天,連晚上也開始外出打工。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淚海從才藝表演學校第一名畢業,並且登上出道舞台為止。


    所以,我始終認為放棄成為藝子的選擇是正確的。淚海沒有阻止我,母親也沒有強迫我。


    隻有一個人,我們的體操老師,露出了相當遺憾的表情。


    「真的好嗎?」


    太浪費了、太可惜了,她不斷說著同樣的話,但是隻讓我覺得心裏不舒服。那種感覺,與其說是受人稱讚,不如說是遭人斥責。其中又以她背著母親和姐姐把我叫過去,試圖說服我的這件事,最讓我覺得自己真的非常糟糕。


    「老師覺得,愛淚也有足夠的能力進入馬戲團呀。」


    是您太看得起我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出包含這個意思的回答。心中感到前所未見的困惑,雖然同時也覺得老師是個好人,但是這樣會不會有點粗線條呢?藝子並不是人人都能當上的職業。所以才更應該要把注意力放在比較有希望的淚海身上呀?


    我喜歡跳舞,喜歡體操,也很喜歡模仿空中飛人的動作。不過最讓人開心的,還是跟淚海一起嚐試各種新的技巧。


    我並不覺得隻要這樣就好。因為實際上並不隻是如此。我認為淚海是連同我的份一起,攀上更閃亮的高峰,所以


    我長久以來一直持續的行動並非白費。


    如今,事實不是就擺在眼前嗎?我一直持續至今的行動,其實就是為了這一天。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節目雖然進行得相當順利,但是我實在沒有意願上台謝幕。我坐在化妝台前,準備卸掉舞台妝。就在此時——


    (咦?)


    仿佛被人從背後敲入了直達心臓的木樁般,衝擊猛地襲來。雖然隻是比喻,但是真正困擾我的,是我未能立刻了解這衝擊的真正來源。我努力翻找著放有化妝用具的小化妝包。


    (不見了。)


    我又想了第二次。不見了。我按住嘴邊,慌亂地轉動著眼球。手機應該放在化妝包裏麵。自從發生過特別席那件事之後,為了能夠立刻連絡上淚海,我把手機帶進休息室,而非留在置物値裏。那被我放進化妝包然後拉上拉練的,和淚海相同款式的老舊手機。


    「有誰……!」


    可能是因為我的聲音太過驚慌,所有待在休息室裏的人同時轉頭看向我。藝子們都已經為了謝幕而離開房間。現在留在這裏的,都是無法成為藝子的馬戲團少女團員們。


    當她們一同對我投來強而有力的視線,反而讓我退縮了。隻要詢問,應該就會有人回答?那是不可能的,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肯定是這樣沒錯。


    我的手機被人偷走了。


    這不得不說我真的太不小心了。打從第一天起,淚海就告訴過我一定要把私人貴重物品鎖在置物櫃裏。我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她為什麽會這麽要求,不過要是她早就已經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了呢?可能會被人找麻煩,會被人惡意詆毀,會被人盯上,所以絕對不能讓人有機可趁。


    而我如傻子般犯下大錯。我根本沒想到會這樣。還以為不過短短幾十分鍾,應該不會有事。


    我雖然責備了自己好一陣子,但是心裏還是擔心著被偷走的手機的行縱,如果隻是遭人破壞,那還算好;如果是為了故意找我麻煩而丟進海裏,那我也能幹脆地放棄。


    可是,沒錯,那是我的電話啊。


    雖然電話本身有密碼鎖,可是要是裏麵的資料被人讀取出來呢?很有可能會被人發現,這支手機的持有者並不是片岡淚海,而是片岡愛淚。一想到對淚海心懷惡意的人可能會發現這件事,我的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


    快步離開休息室之後,我詢問自己到底該去哪裏才好,去找製作人嗎?還是找警察?


    (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我再三對自己說。總之現在要先連絡淚海。我心裏這麽想,但隨即發現能讓我這麽做的手機已經不見了。感到十分絕望的我立刻就想當場蹲下,但是最後還是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從置物櫃裏拿出錢包,跑到劇場的公用電話旁。


    我平常都是從通訊錄當中叫出淚海的手機號碼直接撥號,所以沒辦法默背出來。現在的我隻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


    雖然猶豫,但是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打了過去。


    如果電源仍然開著,那麽應該就能透過電信公司,以gps情報找出所在位置。雖然我真正的希望是與其被人拿走,還不如被人弄壞丟掉比較好就是了。


    我整個人壓在白色的公用電話上,仿佛祈禱似地把話筒貼在耳邊,然後經過了一段仿佛永恒的短暫靜默。


    撥號音開始響起。


    (還開著!)


    手機還開著,而且還在收得到信號的地方!確定這件事之後,我正準備掛斷公用電話,這時突然傳來嘟的一聲,撥號音中斷了。


    『……喂?』


    電話另一頭傳來說話聲,讓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那一瞬間,我本來想立刻放回話筒,但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我用的是公用電話,所以應該不會顯示號碼才對。而且,就算手機鎖沒有解除,還是有辦法接電話。


    『喂?』


    對方第二次出聲。直到現在我才首次注意到,那是男性的聲音。


    『嗯——』


    我把手中所有的零錢全部投進公用電話,對著話筒喊了起來。


    『是。』


    對方回答。


    「嗯,我是,那支手機的……」


    『您是這支手機的主人嗎?』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相當平靜。當我帶著哭音回答「是的」之後——


    『太好了。』


    耳中聽見了對方如釋重負般的聲音。


    『我才正在猶豫要不要把東西拿去派出所呢。這支手機被丟在自動販賣機的垃圾桶附近。』


    這句話,差點讓我整個人跪了下去。總之現在可以稍微安心了。我用力挺直了雙腿,把話筒緊緊壓在耳邊,說道:


    「不好意思,請問您現在在什麽地方?」


    對方說出的地點,是距離這裏相當近的一家飯店停車場,隻要走十五分鍾就到。想必應該是在公演途中被人偷走的吧。幸處如此,才沒有辦法丟到太遠的地方。


    『該怎麽處理呢?』


    聽到這個問題,我立刻反射性地回答:


    「我現在馬上過去拿!」


    因為是在立刻就能抵達的範圍內。我並沒有多想什麽,而且對方也沒有拒絕的意思。


    『那麽,就請你到停車場來,找一台黑色的車子吧。車子滿大台的。為了方便辨認,我會把後車廂打開,相信你應該可以立刻找到。』


    我知道了。說完這句話,我連道別的時間都覺得浪費,立刻掛上電話。身後傳來了藝子們和樂團回到休息室的嗜雜聲響。應該是因為謝幕結束了吧。


    我隻回過頭一次。隨後就在沒有跟任何人說明的狀況下跑了出去。


    新川中央飯店(new river hotel)位於博奕特區的正中央位置,沒有兼設遊樂設施,是長期住宿用的飯店。停車場位於飯店的半地下層,可以直接從入口進入。此外,現在雖然是麗陽高照的白天,但是地下停車場仍然十分昏暗。在水泥牆的包圍之下,陰冷空氣與汽車廢氣都沉澱於此。


    現在似乎正好是結賬退房和登記入住之間的空檔,僅有幾台汽車零星停放著,不過這裏畢竟是代表整個博奕特區的巨大飯店,停車場的腹地十分廣大。


    我焦急地四處走動,隨即看到了目標車輛。如同電話當中所描述的,敞開的後車廂蓋成了最好的辨識標記。黑色的烤漆,看似是最高級不過的高級車,不過在這條街上並不稀奇。


    我放心地走近過去,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會在駕験座嗎?我繞到車子前方。在昏暗的燈光下實在看不清楚,不管我再怎麽凝神細看,都沒有看到人。


    會不會是因為有事,所以暫時離開了呢?我考慮著該不該等他回來。心裏有點後悔剛剛沒有詢問對方的聯絡方式,不過等拿回電話後,一定要問清楚才行,因為要向對方好好道謝啊。


    我從皮包裏拿出手表,戴在手上。今晚的夜間公演我也必須登場。拿到電話之後就到醫院一趟,然後……就在我想到這裏的時候——


    「咦……?」


    後車廂的深處,有個東西閃出一道光芒。


    「那是,我的……」


    那是理當係在我的手機上的,黃銅製的星形手機吊飾,以前去畢業旅行的時候,為了當成送淚海的禮物,我買下了一對。


    帶著驚訝之情,我探頭張望著空蕩蕩的後車廂。車廂深處的確有個看似我的手機的物體。


    我立刻伸手想要把它拿回來。但是後車廂比想像中更深,所以我踮起腳尖,探身進去。


    「……」


    我的手碰到堅硬的手機了。就在我這麽想的那一瞬間。


    「呀啊!」


    身體突然


    浮了起來。等到我發現是有人硬生生地舉起我的膝蓋時,已經慢了一拍。黑色的人影、煙草的氣息。我的臉頗直接撞在隻鋪著一層薄地後、遍布沙塵的後車廂裏。


    好痛!我無意識之間喊出這句話。就算想撐起身體,上方卻有更強大的力量把我壓回去。那股力量不是來自於人的手。


    更加堅硬的車廂蓋,蓋了下來。


    喀擦!這沉重的響聲,仿佛世界末日的信號,在我耳中反複回蕩。眼前變得一片漆黑,披著短袖罩衫的肩膀直接接觸到車廂蓋。


    「討厭、不要!這是怎麽回事!」


    我拚命地想把車廂蓋頂起來,但是它卻不動如山。這和我認知到自己被人關起來之間出現的時間落差,完全是因為我不想承認這項事實而產生。


    「放我出去!」


    當我一用沙啞的聲音大喊,在狹窄空間裏的聲音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耳朵裏。其距離之近,喚起了更驚人的恐懼,我頓時陷入恐慌。


    救命啊!我放聲尖叫。可是,在這近乎密閉的空間裏、在這人跡罕至的飯店停車場裏,到底還能傳進誰的耳中呢?


    這時我猛然發現一件事,立刻慌亂地摸索著後車廂角落。仿佛最後一線生機般抓在手裏的,是我的手機,隻要用這個對外呼救就行了。


    我在中央飯店的停車場,被人關在後車廂裏麵,快救救我。


    隻要這麽說就行了。我邊想邊打開了折疊式手機。可是熒幕卻沒有發亮。我焦急地反複壓著按鍵,壓到手指都痛了。可是熒幕就是不亮。在我心裏感到奇怪的同時,手中也感覺到不太自然的輕盈。


    當我察覺電池已經被人拔掉時,我嚷下差點進發出來的慘叫,握在手中的手機應聲落地。


    「怎麽會?」


    至此我終於、真的是終於,發現到一件事。


    這從頭到尾都是陰謀。


    「怎麽會這樣……」


    偷走我手機的人、電話裏出現的男人,還有,把我推進後車廂裏的人。如果他們全都是同夥的話?


    (騙人。)


    我不敢相信,同時也不願相信,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碰上這種事情。同時我也不願相信,人類竟然會做到這種程度。


    成功者的周遭一定充滿忌妒;勝利者肯定會招人怨恨。


    可是,真的會做到這種程度嗎?我忍不住想著。


    站在那座光輝燥爛的舞台背後的淚海,還有——


    (還有我。)


    牙齒無法咬合,喀噠喀噠地響著。膝蓋仿佛痙攣似地發抖。


    (這一季,空中飛人說不定——)


    說出這句話的男人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他不是說過了嗎?如同預言,如同忠告。是的。我的動作像是趴在地上一樣。地麵開始晃動。排氣管的聲音。車子開始前進。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我思考著。


    ——我可能會被殺掉。


    像是放在紙盒裏的杏仁巧克力一樣,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滾來滾去。我完全無法得知車子開到什麽地方,隻能緊抱著頭,努力振過這段時間。手、腳、肩膀,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無一不痛。我想像著自己的身體到處都是恐怖的淤青。不過,那也必須是我活著才能看到的狀態。對,如果我能活下來的話。


    我拚命地護著自己的臉。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想要保護自己的臉?實在相當滑稽可笑。


    然而這是出於無奈,因為我無法保護其他任何一樣東西。


    至於呼救,我也已經放棄了。剛開始還會發狂似地放聲大叫,但是周遭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了,讓我害怕得閉上嘴巴。


    (我到底會被帶到什麽地方去?)


    黑暗之中,腦海中浮現的盡是恐怖的想像。是就這樣連人帶車一起被丟進海裏?還是被人放火燒車?就算不是如此,若是被丟棄在沒有人煙的地方呢?在某個地方遭人虐殺,也是不無可能的事。我從不覺得在這個和平的國家裏不會發生這種事。因為這裏是這個和平的國家當中,隻有外觀妝點得極其美麗的、欲望與享樂的城市。


    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話語。甚至連「我到底做了什麽?」之類的咒罵也沒有出現。為了不讓自己因為恐懼而迷失自我,我隻能拚命地咬緊牙關。


    唯有手上的手表,才讓我好不容易與外界有所聯繁。


    (淚海。)


    都到了這步田地,我心裏擔憂的還是今晚的公演。我猜,做出這種惡劣行徑的人,肯定是看聖修伯裏不順眼,所以試圖不讓她站上舞台。而且再這樣下去,那個人的願望應該會成真。如果真的變成那樣,淚海就真的太可憐了。


    她所擁有的明明就隻有舞台而已。至於我——


    我也隻是僮懷淚海而已。


    在這個不斷左右搖晃的不安定箱子裏,我摸索著羊毛衫的口袋。放有錢包的包包雖然就在手邊,但是裏麵頂多隻有手帕。我想要可以書寫文字的東西。就算隻能寫下「救命」也行。


    我把指尖碰觸到的堅硬物體抽了出來,把它貼近到幾乎碰到睛毛的位置細看,發現那是紅心4。另一張應該放在一起的梅花5,不知道掉落在什麽地方。


    腦中忽然想起了如夜色般的長發,還有黑色的太陽眼鏡。


    當初我說我在賭命的時候,那個人笑了。我的確沒有在賭命。可是,我其實——


    (我其實真的很拚命啊。)


    真希望,真希望能讓那個人了解這一點。手中的紅心4被我揉成一團。因為我手邊沒有可以用來寫字的筆。


    「救救我。」


    我哽咽似的說著。


    拜托,救救我。把我、把我們。從這裏救出去。


    就在我祈禱似地緊緊閉上眼睛的時候,重心移動了,讓我知道車子的速度減緩,最後停止。雖然覺得應該隻是紅綠燈,但是周圍實在太安靜了。說不定是抵達了他們想去的目的地?我微微抬起頭來。


    當然這樣也不能讓我放心。雖然感受到車門開啟又關上,以及人走動的聲音,但是幾乎快從嘴巴裏翻出來的心臓跳動聲,遠比這些聲響要大得多。


    外麵隱約傳來男性說話的聲音。我把耳朵貼在後車廂壁上偷聽,但是這舊凸不平的內裝,實在沒辦法傳送太多聲音。


    最後,出現了另一台車子的車門開合聲,以及逐漸遠去的引擎聲。然後,有一段時間都寂靜無聲。


    喀擦。一聲比當初關上時略微輕巧的聲響,後車廂蓋被打開了。我屏住呼吸,連忙隱藏住自己的臉。理由是恐懼。因為我太膽小,無法直接正眼看向試圖加害自己的人。


    風中蘊含著濃濃的海洋氣息。光憑這一點,就讓人強烈意識到這裏是「外界」。不過即便如此,我依然認為之後即將開始的事情定是恐怖無疑。


    「你還活著嗎?空中飛人。」


    從上方落下的聲音,乍聽之下分辨不出來屬於何人。但是,那個聲音卻像是緊緊貼在耳邊不放似的,帶著熟悉的深沉與甜美,以及苦澀。


    我仿佛被它吸引過去一般,無意識地抬起頭來。由於對方背著光,所以我什麽也看不見。但就算看不見我也知道,那頭過肩的長發,以及反射光線的太陽眼鏡。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他那低況的、幾乎讓人不舒服的甜膩嗓音。


    「太好了。」


    他笑了起來。那個來自美國拉斯維加斯的二十一點發牌員,名叫安東尼的人,他打開了後車痛蓋,低頭看著橫躺在裏麵的我,悠然地開口:


    「坐在tury(注:豐田汽車最昂貴的車型之一,日本皇室禦用車款。)最高級車款的後車廂兜風,感覺如何?」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中頓時爆發


    出熊熊怒火,但是一時之間卻說不出半個字。我的臉扭曲到近乎醜陋的程度,舉起手來,準備朝他的臉狠狠揮過去。要是不這麽做,我就無法消氣,可是他連這個動作都不容許。


    隨著一陣響聲,我的手腕被他一把攫住,隨後立刻被緊握到有點痛起來。他隻需要用到姆指和食指,就能圏住我的手腕並緊緊固定。


    「既然能夠這樣舉手,就表示精神很不錯吧。」


    說完,安東尼又再次瞧不起人似的削了,在我開口追究他這番話之前,我的手腕突然被他提起來,整個人被硬生生地拖出車外。原本就已經撞傷的手時、肩膀、還有腳,全部都被狠狠拉扯。我連因為疼痛而發出哀歎的時間都沒有——


    就已經被安東尼江在肩膀上了。


    「放開我!把我放下來!」


    不穩定的平衡,以及刺鼻的古龍水香氣,讓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可是不論我多麽用力掙紮,安東尼都毫不在意。


    「如果你想要繼續坐在後車廂裏回去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不過日本的道路交通法規應該不會承認少女是一種行李吧。」


    他邊說邊打開了後座車門,仿佛扔東西似地把我丟進豪華禮車的寬大座椅上。等到他自己也坐進車子裏,立刻像是目的達成了一般拿出煙灰缸,點起一根煙。


    「你要好好感謝馬戲團的歌姬啊。」


    我好不容易撐起了全身疼痛的身體,頂著一頭亂發,脾睨似地看向安東尼,為了猜測他話中的真正涵義。


    他看似厭煩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之後靜靜地開口:


    「光明正大地闖進劇院威脅我,實在是手段驚人的毒婦啊。就連拉斯維加斯也很難看到這麽厲害的人。真想讓那些憧憬大和撫子的人見識一下。」


    他可能以為這樣就算解釋清楚了,但是我還是什麽也不知道。所以,我用沙粗嗓音發問:


    「……是你、把我抓來的嗎?」


    「為什麽?」


    他用問題來回答我的問題。安東尼露出了打從心底覺得麻煩的模樣,扭曲著臉微笑著。


    「麵對我這個經過層層交涉才把你救出來的恩人,不止連句道謝也沒有,這種請話態度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話說回來。他用細長的手指握住我的下巴,在我無法逃跑的極近距離之下,開口說道:


    「我應該已經忠告過你了。」


    如果你還珍惜自己的命,就放下勝負。


    這一次,安東尼用更直接的方式說出這句話:


    「如同字麵所說,你的確是賭上性命了。」


    怎麽樣,滿意了嗎?他如此詢問我。我像是抱住自己一般輕撫著自己的手時,同時心想怎麽會有這麽惡劣的人。雖然我早就知道了。知道自己從來不覺得他是個好人。


    「為什麽?」


    無意識之間說出口的低語,明顯地顫抖著。這並不是對安東尼提出的問題。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隨著這句低語一同流蕩出來的,是眼中的淚水。一旦開始滴落,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因為它們的束縛已經消失了。安東尼似乎相當厭悪不斷降下的雨點,鬆開了我的下巴。隨後他單手拿著資,完全不理會我的回應,開始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首先是他和歌姬定了一個契約。


    他會把聖修伯裏平安無事地帶回馬戲團。但是條件是,不要去深究這台車的主人,以及事件主謀者是誰。


    當我紅著眼睛逼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時,他隻回答了一句話,當成所有行動的理由:


    「這表示對方是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的證詞就受到動搖的對象。」


    無法完全承受住這句話的我,像個小孩一樣哭泣。可能是因為陷入混亂的關係。不管是多麽條理分明的說明,我都不想聽。我隻希望有人安慰我。我隻希望有人對我說一定很痛吧?一定很恐怖吧?不過之後可以不必再擔心了。如此而已。


    眼前這個人絕對不會這麽對我說,所以任何一個人都好。任何人都好,不過如果可能的話,對,我希望是淚海。


    我希望能聽到她的安慰。


    念及至此,我抬起了頭。


    「我得回去才行!」


    我望向天空,然後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經沒有時間了。


    「求求你,帶我回劇場!今天也有夜間公演啊。」


    非去不可!當我像是發高燒似地不停歎語的時候——


    「用這副模樣?」


    用這副模樣站上秋千嗎?安東尼邊嘲笑邊說。我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回答:「對。」


    「我非去不可。隻要還有一口氣,我就非去那座舞台不可!這種小事,跟人在醫院的淚海比起來……」


    根本不算什麽!這番話不是議言也不是逗強,是自己最誠實的心情。不過,這可能有點太過誠實了。當我明明白白地說出口之後,才發現到自己的失言。就算按住嘴巴,也已經太遲了。在這不自然的沉默之中,安東尼邊說著「哎呀哎呀」邊聳了聳肩膀。


    「這話還真是奇怪啊,片岡淚海。聖修伯裏難道不是你嗎?」


    秘密雖然拽漏出去了,但是我卻對他正確記住聖修伯裏的本名這一點,感到十分驚訝。


    「……現在。」


    不知為何,我的內心深處突然變得一片冰冷。感覺慢慢恢複冷靜。我想,這應該是因為我想起了淚海的靈魂。想起剛剛被恐懼蓋過而差點忘記的,她的熱情。不管碰上任何事情,我體內的淚海都無所畏懼,他的心永遠不會屈服,永遠都會筆直地望著前方。


    「在我姐姐的傷勢疫愈,在她回來之前,我就是聖修伯裏。」


    這一次,安東尼沒有發笑。


    「是姐妹嗎?」


    他以低沉的聲音發問。


    「是雙胞胎。」


    所以我如此回答。另外悄聲補上一句:「不過我並不像姐姐那樣了不起。」


    安東尼緩緩地拿出另一根煙,用沉重的煤油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兩口之後,又粗魯地撚熄。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應該去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迅速地,仿佛脫口而出似地說道:


    「連性命都賭上去,最後讓你這樣遍體麟傷,你姐姐肯定會傷心的。」


    聽起來就像是印章一樣刻板的句型,這次差點換成我笑出來,不過最後隻有臉頰稍微抽動,沒有變成笑容。


    「不。」


    我垂下眼睛,緩緩說道:


    「因為,舞台就是淚海的全部。」


    而且也是現在的我的全部。


    我在後座座椅上跪坐著,低下頭去。


    「拜托你。我知道自己接受你的幫忙卻還說出這種話,實在非常厚臉皮。不過,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請帶我到劇場去。在姐姐回來之前,我非得守住那個地方,還有那個名字才行!」


    隻要他叫我做,就算是下跪還是其他任何事,我都會照辦。即便是要我出賣身體,我也可能會答應。不過,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應該不會說出那種話。盡管他絕對不是好人,也絕對不是個溫柔的人。


    「原來如此。」


    安東尼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諷刺微笑,將手伸入口袋。


    「現在我總算知道你的舞台為什麽會讓人無聊了。」


    這句出乎意料的話,讓我靜大了眼睛。就在此刻,安東尼從胸前口袋拿出的,並不是香煙盒,而是紅色的撲克牌盒子。他悄然無聲地打開它,然後下一秒,撲克牌就在空中飛舞。


    薄薄的卡片,仿佛成群的蝴蝶一般,在安東尼細長的手指間穿梭來回。合成一束,再次飛起


    ,這段期間,安東尼的表情完全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是在進行賭場內的工作一樣,平靜冷漠地讓撲克牌從重力當中獲得解放,賜予它們宛若空中飛人般的翅膀。


    生動鮮明足以讓人睜大雙眼,足以讓人忘記這裏是狹窄的車內。


    撲克牌就像是他的手臂延長一般遠遠伸出去,然後又突然一個轉彎高高彈起,輕巧地滑落。旋即又像眨眼一般翻麵,其中一張牌正麵朝上地飛了出來。


    「還給你把。」


    那是我以為被自己弄丟的梅花5。當初他所抽出來的牌,最後還是回到他的手中。


    而現在,它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借由他的手。我仿佛變成了傀儡一般,順從地接過那張牌。


    「丟掉它也沒關係,不過可別做出故意丟在犯罪現場給人看的事情喔。」


    我也不希望自己剛到日本就被解雇啊。說出這番話的他,臉上刻意壓抑住不懷好意的苦笑。盡管被太陽眼鏡檔住,但是我還是有點意外他有辦法做出這種表情。


    「剛剛那是……魔術?」


    「不。」


    回答來得相當迅速。他像是宣告表演結束一般,把撲克牌收回口袋。


    「這隻是非常初級的花式切牌。」


    這是發牌員和魔術師為了學習撲克牌的操縱技巧而練習的才藝。說完,他又接著說:


    「我能做的表演,就隻有這個花式切牌,還有二十一點而已。看見美夢了嗎?停止流淚了嗎?忘記現實了嗎?」


    他接二連三地快速發問,但是我卻一個也答不上來,也說不出話。這個模樣,可能比任何滔滔不絕的回答都要更加明白吧。


    「就算隻是一瞬,也要讓對方忘記現實生活的痛苦,令他著迷。」


    隨後安東尼不再看著我的臉,轉頭望向車外。這時,我才發現車門一直都是保持敞開的。於是我導出了這個人可能比我想像中還要更加紳士也說不定的可能性。


    「表演能夠做到的事,不就隻是這樣嗎?」


    他低沉的聲音,比任何藥物都更加滲入我的心。雖然淚水沒有再流了,雖然身體的疼痛沒有消失。但是,卻有那麽一瞬間,可以不去注意自己內心所感受到的痛楚。


    這就是所謂的表演。他這麽說。而這就是我的節目當中所沒有的東西。


    「你有美貌,也很拚命。可是觀眾的心情並沒有傳達到你心裏,而你的心情,也同樣沒有傳達出去。」


    你知道為什麽嗎?安東尼詢問我。那並非嘲弄,而是緩慢的、帶著指導說服之意的語氣。


    「因為你的眼中隻有你的姐姐。」


    就算站在那個舞台上,沐浴在聚光燈之下,我的眼中還是隻有淚海。安東尼如此宣言。


    「盡管觀眾們的眼睛都在看著你。」


    他的話,可能是正確的。我可以理解。可是,然後再一個可是。


    「騙人。」


    我如是說。用顫抖地聲音,緊咬著牙關。騙人,我重複說道。


    「他們看得才不是我。他們看的是淚海啊。不管是觀眾,還是我,全都一樣。」


    站在那個地方的,是聖修伯裏。是第八代的馬戲團空中飛人。我隻是個贗品。觀眾們真正想看的,應該是淚海的表演技巧才對。


    可是這個回答,卻讓安東尼嗤之以鼻地笑了。這次是一如往常的、對我這個小孩表示輕蔑的笑容。


    「至少,當時坐在特別座上的我,之所以會覺得不過如此而徹底失望的原因,的的確確就是因為你的表演技巧。」


    隨後,安東尼緩緩地脫下外套,丟給了我。


    「把頭蓋住。我可不能讓外麵開始流傳著,聖修伯裏曾經坐在這個車牌的車子上到處兜風的傳言啊。」


    反正是順便,就送你一程吧。因為這句狂妄的話,害我不小心錯失了道謝的時機。


    離開汽車後座,重新站直身子的安東尼靜靜發問:


    「你是從哪裏知道,我以前是個魔術師的?」


    看著那個身穿黑色背心的寬闊背影,我千辛萬苦才回答出一個詞語「安徒生」。聽到我的回答,他笑了。就算我隻看得到背影,也能知道。


    「就算是消息靈通的歌姬,有時也會得到假情報呢。」


    嗅?我反問。安東尼並沒有回頭。隻用他的背影微微低下頭。


    「以前是魔術師的人,是我的弟弟。」


    「弟弟。」


    我像隻鸚鵡般複誦了一次。


    「啊啊。」


    安東尼坐進了駕驗座,一邊發動引擎,一邊輕聲補上一句:


    「是我雙胞胎的弟弟。」


    我沒有時間追問這句話。由於巨大的車輛開始移動,我連忙用西裝外套蓋住了頭。像個遭人逮捕的罪犯一樣。


    手中緊緊握著撲克牌的我,盡管身體被男性的甘甜香氣團團包圍——


    但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不安。


    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停在劇場旁邊。他邊說邊讓我在離劇場約一百公尺的小巷裏下車。


    我把外套還給安東尼的同時——


    「謝謝你。」


    道謝之語自然脫口而出。安東尼沒有下車,直接在駕駛座上接過外套。


    「幫我向歌姬問好。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下一次,還請繼續關照。」


    他們兩人之間到底做了什麽樣的交易,並不是我該知道的事。我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夜間公演開始的時間了。不過如果是我的節目,應該還趕得上。確認這一點之後,我伸手壓住車窗,在它關上之前開口:


    「你不來看夜間公演嗎?」


    星期六的夜間公演,肯定是全場爆滿吧。不過如果是站票席……不對,隻要拜托製作人,說不定可以幫忙安排備用的座位。


    可是安東尼彎起了嘴唇,露出他獨特的,充滿諷刺的微笑。


    「我嗎?」


    他先是刻意這麽說,然後再說出「今天必須工作」這種冷漠的回答。


    不過我並沒有退縮。


    「那麽,隨時都可以。」


    我微微彎下腰,深深望進駕驗座內部。仿佛直接貫穿他深色太陽眼鏡一般,開口說道:


    「來看看我。」


    在淚海回來之前。我希望他來看看我的、而不是淚海的舞台。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可以持續到什麽時候。淚海可能馬上就會回來,沒用的我也有可能失去聖修伯裏的寶座。可是,我覺得這跟剩餘多少日子毫無關聯。


    我們並不擁有永恒。


    所以才有辦法一直詠唱著,請給我永恒。


    我要在這段有限的時間裏,努力接近淚海,必須為了守住她的寶座而繼續說読下去。我對此毫無疑問。


    可是,如果你能來的話。


    「作為今天的謝禮,我會為了你而飛。」


    我可以做到這個。我想這麽做。仿佛祈願,仿佛希望。


    安東尼聽完我的話之後,像是放棄似地歎了一口氣。


    「賭局應該是我贏才對?」


    他如此低聲說道。不過在我鍥而不舍地繼續要求之前,安東尼的話語先插了進來。


    「記得你會把特別席退給我對吧?」


    他輕聲笑了起來。諷刺地、聲起了嘴唇。不過,看似有那麽一點點的愉快。


    「那就請你直接以實物(門票)支付吧。」


    安東尼揮著他的細長的手指,像是說著快走快走似的,把我趕開。


    「到時候,用你盡全力做出的夢也好,讓我著迷吧。」


    我微微顏首,開始跑了起來。


    朝著少女馬戲團的劇場。不斷活動著疼痛不堪的腳,


    使盡全力。


    朝著我的舞台前進。


    我一打開休息室的門,少女們便不約而同地朝我看來。其中甚至有人輕輕發出了慘叫似的聲音。雖然從出入口開始就全力避開他人目光,全速奔跑過來,但是我的模樣真的非常嚇人。看著休息室裏的鏡牆,我心想原來如此,實在不能怪她們發出慘叫。我的衣服上到處都是破洞汗漬,兩個膝蓋嚴重淤青。手臂上也有多數擦傷,頭發更是像個幽靈般亂七八糟。


    然而我默默地在人群中前進,在化妝台前坐下。說不定,偷走我手機的那個人,就在眼前這群少女當中——不過我現在沒有空閑時間理會這檔事。


    「哎呀哎呀。」


    透過鏡子,我的身後,站著與我完全相反、擁有完美無瑕美貌的歌姬。然後她輕輕地,把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模樣真是淒慘呢。」


    雖然是句挖苦的話,但是聲音當中透露的卻是安撫,也是安心。讓我覺得,這仿佛是她為了我費盡多少心思,對我有多麽關心的證明。


    「對不起,我遲到了。」


    我塗著粉底液的同時,迅速回答。


    「我馬上準備好。」


    嗯嗯,安徒生點頭。她一邊用梳子梳過我的頭發,一邊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句:「可以不必擔心了。」


    「經過這次事件,已經大致掌握內賊是誰了。相信馬上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那個人不會被交給警察,而是由莎士比亞親自製裁。她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褻瀆馬戲團的。」


    安徒生口中的那個名號,是這個馬戲團的團長,同時也是少女馬戲團的創始人之一,至今仍是馬戲團的最高象征,擁有絕對權力榮冠的女性。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擁有莎士比亞這個名字的人,就隻有她而已。


    不過我的視線並沒有從鏡子當中移開,手上繼續化妝,就這麽開口:


    「這樣就好。」


    我發出的聲音,比我自己想像中更加清晰有力。


    「聖修伯裏並沒有輸,所以這樣就好。」


    那句話,是淚海並沒有輸,同時也是片岡愛淚並沒有輸的意思。到底是誰想要陷害空中飛人?到底是誰想要把我拉下舞台?雖然有點與趣,但是現在,追究這種事情根本毫無意義。


    「我會登台的。」


    我的話,讓安徒生難麗地笑了起來。


    「那是當然。」


    隨後,她將嘴唇貼在我的耳邊,如歌般地說道:


    「蟲子(卡夫卡)的節目意外出現延遲了。想必一定會挨罵吧。」


    我真的很不喜歡這種坐在野獸身上的表演。她憐愛似地輕聲呢喃。


    「所有觀眾都在等待喔。等待著你。」


    去吧。歌姬拉起我的手,領著我前往舞台。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隻要站上舞台就是勝利,內心對此充滿信心。就算有人想要阻撓這件事。隻要將之擊破,站上舞台,就是我的完全勝利。


    交響樂團的演奏,以及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傳進我的耳中。


    黑暗的舞台邊盡頭。那裏,就是我應該去的地方。


    掌聲如雨點。


    我刻意放慢速度,從十三公尺的高空緩緩掃視全員爆滿的觀眾席。然後高高地舉起手臂,行了一個深深的禮。光是如此,觀眾席內便引爆了騒動。龐大的鼓掌聲浪打入了我的腹部深處,隨處都可聽見煽情的口哨聲。


    這所有的一切,終於傳到我身邊來了。我心想。


    連指尖都微微發燙。這股熱度不隻是來自聚光燈和內心的興奮,也因為自己全身上下都出現了物理性疼痛的關係。不過,多虧有這份疼痛,我的身體仿佛完全化為心臓,不斷鼓動。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我想要好好感謝他。


    這份疼痛,仿佛讓我覺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是屬於我的。這個身體是我的東西,是受我的意誌掌控的東西,是我可以自由操作的東西。


    我沒有必要飛得像淚海一樣。對,我突然發現了。


    我沒有必要把淚海當成範本、追索她的動作。因為,我就是無庸置疑的聖修伯裏。


    我的飛翔軌跡,就會成為聖修伯裏的表演技巧。這代表了不會有人把責任交付在自己身上,同時也是無比自由的一件事。與我和淚海人一起乘坐秋千時的快樂,非常相似。


    從天而降的秋千,我把手放在握把之上。吸入一口氣,然後吐出。防腐置身於空氣稀薄之處。但是,唯有呼吸,才能讓自己的大腦和肌肉逐漸活化,這個胸口就是幫浦,而臥鍛鏈至今的肌肉反射和半規管,會變成我的羽翼


    在這之後,我緩緩閉上眼睛,等待踏出的的我的耳裏,突然注入了美妙的歌聲。


    觀眾席上也是一片喧嘩,凝神注視。


    從舞台深處悄悄走出來,然後唱出動人歌聲的人,是歌姬安徒生。不喜歡在人後演唱;不在舞台中央絕不善罷甘休;打從出生以來就是閃亮之星的她,配合著交響樂團的背景音樂,開始演唱無意義的歌詞。


    就像是在催促我前進一般。又像是從腳下吹來的上升氣流。


    為了即將迎向夜間飛行的飛行者。那不是為了淚海,而是為了現在,必須以這個遍體麟傷的身體飛翔的我。


    掌聲是雨點;聚光燈是雷光。


    就算如此我還是要前進。


    跳躍、反轉。這是隻屬於我的表演技巧。不論如何失去方向,不論身體受到何種傷害,隻要為了現在這一瞬間,一切都無所謂。仿佛是要回應我一般,觀眾們的熱氣與聲援,都傳到了正在跳躍的我的胸口。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托付在這一瞬間了。我心想。


    不是我自己獨自飛翔,也不隻是代替我美麗的姐姐飛翔。現在,我必須把所有觀眾的心,全部帶到那片天空之中才行。


    這是我第一次,想讓別人看看我的表演技巧,看看我沒有安全繩的跳躍。就算隻有一瞬之間也無妨。隻為了忘卻現實。


    在我還活著的這段期間。隻要一次就好,希望那個人能為我著迷。我打從心底這麽想。


    表演結束的掌聲,仿佛毛巾一樣披落在我的肩膀上。一轉眼就結束了。雖然感受到倦怠感和疲愈,但是我的腳步並不虛浮。此外,我也知道自己的心臓正強而有力地輸送著血液。


    「辛苦了。」


    隨著眼睛,站在舞台邊守候的人,是卡夫卡。因為她的節目拖得太久,所以我的登場也跟著延後。由於不能讓公演的結束時間拖雍太久,所以這一次謝幕,安徒生隻會唱一首歌。


    為了這場演出,為了我,這些擔綱表演者們都費盡了苦心。


    「對不起。謝謝你。」


    「不會。隻要……就好。」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卡夫卡露出了全部了然於心的表情,隱約透露出即使如此、也不是什麽稀奇之事的意念,微微點頭。


    她們在戰鬥。隨時隨地,無時無刻。


    而且一直獲勝至今,所以才能站在這裏。


    「啊~啊。嗓子都快輕了。表演途中時的觀眾席實在沒品,真是討厭。」


    正在補妝的安徒生,一邊把頭發撥到耳後,一邊厭煩地開口。那是刻意要讓這裏清楚聽見的聲音。


    比起其他任何人,我最應該向她道謝,同時道歉。於是我轉身麵向她。但是,她卻什麽也不讓我說。


    她隻是把她的食指,放在我的嘴唇上。戲謔似地笑了一下。


    「舞台在等著我們喔。」


    留下這句話,她便走上舞台謝幕。卡夫卡也點了點頭。


    站在化妝台前,我重新注視著鏡中的自己。我知道這麽想實在是膚淺至極,


    但是那淡淡染上一層紅量的臉類——實在很美。


    我隻補上口紅,旋即回到舞台。回到掌聲從不間斷的,歌姬的謝幕。所有人都以自由自在的動作回到舞台,一邊微笑,一邊揮手。


    當我站上舞台,歡呼聲仿佛又變得更大了一點。


    我站在舞台前方,高高地舉起雙手,行禮。


    抬頭一看,座無虛席的觀眾席上,所有觀眾都為我起立鼓掌。


    宛如一望無涯的,金黃色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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