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圖形的,沒有星光。掌聲如雨點,敲打著鼓膜。用我的眼睛,還有耳朵,仿佛窗戶玻璃一般捕捉著外界。


    在黑暗之中,世界一片渾濁。


    隻有聚光燈映出了我行進的方向。當眼睛習慣之後,我看見觀眾席上燦然生輝的微小光芒。那每一個都是人類的生命,是人類的活動,是期待與好奇本身。仿佛細針般的視線,刺著我的指尖、甚至刺進指甲縫隙。幾乎讓人感到疼痛的視線化為上升氣流,讓我飛向暴風雨中。


    宛如金黃色的丘陵。


    平原上的夕陽。金色的光。


    那是我的聖經。


    深吸一口氣,耳朵便靈敏起來。傳入耳中的交響樂聲,轉化成引擎動力的聲音。仿佛完全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讓呼吸與脈動同步。


    從空中垂吊下來的秋千。我緊握住秋千的手,就是我的安全繩。然而真正的自由,隻存在於我鬆手之後的前方。


    我用力一瞪,向前跳躍。猶豫就代表了失速,而失速則與死亡相連。


    那麽死亡是什麽?


    我心中如此自問,而答案不問自明。


    是墜落。


    我停止呼吸,飛越天空。朝著雷雲的彼端。每當我成功穿越危險,就覺得自己仿佛被觀眾席上密密麻麻的客人的驚歎聲與尖叫聲給吞噬殆盡。


    我必須把脫離恐懼後的解放感,轉變成快樂才行。


    隻有美麗,才能獲得價值。


    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美,比任何人都危險的特技表演。我並不害怕。因為數百萬次的練習,以及一直犧牲至今的光陰與時間,應該都已經化為我的勇氣。


    為此而塑造的身體。


    為此而誕生的生命。


    將刹那轉變成永恒。


    隻為了,獲得掌聲。


    隻為了,翱翔天際。


    我扭轉身體,在空中回旋,然後再次被秋千拖曳回去。我可以飛翔無數次,無論飛到何處。鬆手放開恐懼,伸手掌握喜悅。仿佛不斷來回蕩漾的波浪一般,數以萬計的飛行,數以萬計的起飛,幾乎令人厭煩的反複運動。明明應該隻有如此而已。從天上灑落的聚光燈,那道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肌肉因而萎縮。


    (不要!)


    我連自己在抗拒什麽都不知道。


    隻是,就差那麽幾公分,我的手指沒有構著。交響樂聲從耳邊消失,聚光燈也從眼前消失。我變成了鐵塊,地心引力變成了漆黑的雙手,將我的身體向下拉扯。


    墜落。死亡。抬頭,看見了理應失去主人的,狹小的秋千。


    在那個比大地還要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和我擁有相同麵孔的藝子,正在笑著。


    突然,我因為呼吸困難而醒了過來。


    我作了夢。是有關夜晚的夢,是特技表演的夢,是夜間飛行的夢。


    先用力吐出堵住喉嚨的氣體團塊,然後再趁勢吸入氧氣。


    要是不呼吸的話,可是會死人的喔。


    告訴我這件單純而且理所當然的事情的人,是護士小姐。吸氣,呼出。因為辦不到這件理所當然的事,所以剛進醫院的時候,我曾經為此按下多次的緊急救護鈴。連這種理所當然之事都辦不到的我,果然是個真正的病人吧,我心想。


    生病?受傷?都無所謂。


    拉下了百葉窗的窗外一片漆黑,歡樂城的嬌喘也傳不進病房當中。


    透過中央空調管理的房間,雖值初夏,但是仍有涼意,可是我知道自己的背後早已因為汗水而濕透。


    我轉過頭去,看向床邊的時鍾,時針隻指到晚上八點。我似乎是在不知不覺當中睡著了。當我準備直接翻身的時候,腳的重量讓我皺起了臉。


    這雙理當於屬於我的腿。其中一隻逃離我的意識控製,已經有一個半月之久了。


    我的,右腳。從大腿以下沒有任何感覺,盡管血液依然流通,但卻總是蒼白而低溫,所以一直蓋著電毯。因為腿沒有感覺,所以隻開著最低的、淡淡的微溫。相信就算低溫灼傷,我也不會發現吧。至於偶爾會感受到的疼痛,別人吿訴我,那應該隻是大腦將右腳的痊愈解讀成「疼痛」而已。


    如果腳是雜物的話,那麽大腦應該就是壞掉的器材吧。


    腳枷說不定還可愛一點。自股關節以下,仿佛像是長著鉛塊一般。


    練習時,從秋千上墜落,那一天的事依然鮮明在目。隻要閉上眼睛,隨時都會像惡夢一般瞬間複聽。


    在真正的夢中,我也同樣一次又一次地從秋千上墜落。


    連同這些夢境,全部都是意外的後遺症喔。院長兼主治醫生這麽告訴我。而我一直覺得「意外」這個詞用得相當奇怪。


    對於自己在路邊跌倒的小孩,父母會說出「這是意外所以沒辦法」這種話嗎?


    我犯了錯,所以現在才會像這樣躺在病床上。不過我覺得這是因果循環,是犯了錯的我應得的懲罰。


    (「至少保住了性命就好。」)


    剛醒來的時候,母親曾經對我這麽說。而我當時也隻能點頭同意。


    命,隻保住了這條命,根本就不是什麽好事。


    我看著白色的天花板。靜大眼睛,全心全意望著天空。仿佛虛幻的疼痛一般,我在那裏看見了前後擺還的虛幻秋千。


    夜晚的醫院裏,躺在病床之上。


    每晚每晚,我都在想著自己為什麽沒有直接死掉。


    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強烈憧憬著馬戲團。


    當初牽著母親的手前往觀賞的,是現在已成為傳說的初代少女馬戲團公演。當時,我看見了身穿金色衣裳、於空中飛舞的聖修伯裏。沒有安全繩,下方的安全網也單薄得令人害怕。


    可是聖修伯裏卻以一副不知恐懼為何物的表情,飛越天際,反轉身體,倒掛著向觀眾揮手。我緊緊抓著二樓座位的柵欄,屏氣凝神地看著她的下一個動作。那是仿佛看著自己不該看的東西一般,充滿背德感的狂喜。


    就像是偷看大人飲酒或性愛行為。


    或者像是緊盯著屍體慘狀而無法移開視線。


    如今回想起來,我隻留下了似乎是如此的印象。而當時的我也隻是不明就裏的半張著口,注視著聖修伯裏的特技表演。


    當時的秋千繩索比現在長,距離地麵比較抵。這也同樣模模糊糊地留在我的記億裏。


    正好約二樓高度的特技表演,單腳勾住秋千、頭朝下、倒掛著的聖修伯裏,和我四目相交。(啊。)


    她在看我。我心想。那是我幼小心靈的自作多情。就算被恥笑也是理所當然,不過那個時候我真的認為,她在看我。


    她畫著濃重眼妝的眼睛,像狐狸一般微微謎起,對我微笑。


    是我這麽認為。在表演途中,和乘坐在秋千上的人四目相交,而且對方甚至還對自己微笑。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


    她,對我,微笑了。我不知為何對此深信不疑。而就在那一刻,我感覺仿佛遭到雷擊一般。我決定自己也要坐上那個秋千。


    不知道擔綱演出者是名號繼承製,也不知道那是多狹窄的窄門、是多激烈的戰場,但是我就這麽決定了。我下定了決心。


    「雙胞胎的空中飛人,真是太棒了。」


    兩個人,成為一個人。


    我要成為藝子,而且我深信雙胞胎妹妹應該也是。在懂事前,我一直都如此深信不疑。


    雙胞胎妹妹愛淚,和我有著相似的臉孔,相似的體型,以及相似的聲音。然而我們的內心卻天差地遠。仿佛看著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另一個自己,感覺相當不可思議。


    曾經有一次,在前往體操教室的路上,我忘了把當天必備的體操服帶出來,因此不得不回家拿。不巧的是,那一天是選出下次發表會主角的重要日子。我說我要立刻回去,而愛淚也跟在我的身後,說道:


    「我跟你一起去。」


    會遲到喔。我這麽回答。但是愛淚點了點頭說:


    「沒關係。我要跟淚海一起遲到。」


    愛淚平常並不是有著強烈自我主張的小孩,所以我不懂她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既然這樣。我忍不住開口這麽說。


    愛淚,那你的體操服借我。


    然後讓愛淚遲到就好了……這是多傲慢的提議啊!可是聽到這句話的愛淚沉吟了一會。


    隨後就把裝著體操服的布包包,推到我的麵前。


    上麵大大纏著愛淚兩字的包包。


    「去吧。」


    愛淚這麽說。可以嗎?我反問。雖然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開始我卻難以理解她的行動,因為我抱定了主意,要在這次甄選中搶到主角位置。


    既然自己這麽想,那麽愛淚應該也是如此。


    還是個孩子的我,壓根沒想到最後我們兩人當中的某一個可能必須把另外一個給踢下去。


    愛淚用力點頭。


    「淚海是不可以遲到的。」


    我不可以遲到。旣然如此——


    那愛淚怎麽辦?


    我這麽一問,愛淚便笑了。那是毫無虛假、深信自己是正確的燦爛微笑。


    「要連我的份一起,跳得漂亮一點喔!」


    她這麽對我說。


    淚海一定沒問題的。如此說著。


    揮著手的愛淚滿臉笑容。她的笑容,讓我至今依然無法忘懷。


    ————幕間 1


    片岡愛淚在自己的表演節目結束後,立刻從馬戲團休息室衝了出來。今晚的表演雖然還持續著,但是她身上隻披了一件長長的麻製罩衫,就跑向了劇場的計程車乘車處。一如她所預料的,有一位客人正好走出了劇場。


    安東尼·畢夏普。買下了當日發售的側邊席,前來觀賞愛淚的空中飛人表演的,賭場的二十一點發牌員。


    見到愛淚的身影,他一點也不驚認,隻低聲說道:「又偷跑出來了嗎?」


    「因為你又打算提前離席,不是嗎?」愛淚回答。


    對方是有前科的。


    今天我的節目內容怎麽樣?愛淚並沒有問出這個問題。雖然是自己十分滿意的演出,但是當日發售的側邊席實在不值得問出這個問題。


    她的願望是,讓他為了自己而坐在最前列,欣賞自己的演出。


    少女馬戲團的入場券非常搶手,而且也不便宜。因此幾乎沒有人中途離席。可是安東尼似乎還是打算回到自己的工作尚位去。


    「今天會鬧脾氣的歌姬並不在,不是嗎?」


    「你認識安徒生嗎?」


    愛淚向前踏出一步。今天的公演,安徒生在開幕之前遭受了閉門思過的處分。已然成為現今的少女馬戲團象征的她無法登台,多少也讓其他擔綱演出者受到打擊。


    「她沒事吧?」


    「我沒說過嗎?她可是在拉斯維加斯也能橫行無阻的毒婦啊。」


    怎麽可能會有事。他回答。這句話,讓一無所知的愛淚也安心不少。


    「隻不過……」


    安東尼微微地費起嘴唇,輕聲說著:


    「問題應該是在她真的沒事的時候。」


    愛淚艱起了自己畫有美麗舞台妝的眉毛。


    「什麽意思?」


    安東尼輕輕一笑,營了變肩。他不是那種會明確回答所有問題的男人。


    他對計程車招了招手,一邊坐進去一邊說:


    「快點回去。現在應該還趕得上謝幕吧。」


    觀眾在等你。為了對美麗的空中飛人的動人表演,獻上掌聲。


    愛淚知道,以前他來看表演的時候,並沒有說出這樣的話。


    表示他認同愛淚的表演技巧足以登台謝幕。光是這樣,對愛淚來說就已經十二萬分足夠了。「安東尼——」


    之所以會忍不住叫住他,是因為他沒有回答關於歌姬的間題,而不是為了留住他。不過,他還是搖下了後座的車窗。


    眼睛看著前方,短短地說出一句話:


    「今晚還不錯。」


    計程車向前開動,前往夜晚的歡樂街市。留下愛淚獨自一人。


    愛淚從計程車乘車處回到劇場內,蹲坐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


    在昏暗的走廊角落,她抱住自己的身體。用盡全力,隻為了壓下自己體內這股無法確定、難以捉摸的高溫。


    ————


    下午的談話性節目,談的全部都是馬戲團的相關話題。


    大型製藥公司的少東盜領公司的資金,然後全部砸進賭場。這種話題似乎比任何政治醜聞和經濟消息更能抓住人心。


    因為當中飄散著人性的淺薄、強者的損落,以及不幸的氣息。


    在這三天,同樣的話題不斷地反複討論。盡管每一個情報我都已經聽膩了,可是還是斷絕不了和那座睹場緊緊相連的氣氛。


    「馬戲團那邊也一樣不平靜嗎?」


    我一邊看著電視節目,一邊對著身旁正在削頻果的愛淚發問。


    「嗯——還好耶。」


    愛淚低頭看著水果刀,直接回答。


    藥果不削皮也沒有關係的。我像是試圖打斷自己發起的話題一般地說道。要是害愛淚的手受傷就不好了。這句話我刻意不說出口。


    為了與白天外出工作的母親輪班照顧我,愛淚提出了休學申請。不過多出來的時間與其說是用來照顧我,其實更多是用於練習馬戲團節目。


    代替無法下床的我,接下空中飛人工作的愛淚。隻有剛開始,她還會哭著說自己辦不到。如今她每天晚上都為了守護我的名號,站上馬戲團的舞台。


    我認為她不可能辦不到。我早就知道了、也說不定。


    「比起那個,替換製作人這件事似乎引發更大的騒動喔。」


    身體失調了好一陣子的製作人,似乎開始了正式的療養。這一季還是會依照目前的節目表繼續進行下去,但是下一季的演出則是尚未決定。


    這時,愛淚露出了有口難言的表情。


    我馬上猜出她想說的是什麽。並不是因為我們是雙胞胎,而是因為我也想著同樣的事情。在下一季的節目表完成之前,我想回到舞台。我希望能回到舞台。可是我不敢從自己的口中說出這句話,就算聽到她問,大概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才好吧。


    無法動彈的右腳、遲遲沒有進展的複健。


    下一季若是依然如此,果然得把聖修伯裏的位子交給愛淚。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我自問。


    我到底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


    愛淚到底要在舞台上待到什麽時候?


    硬是提出這個要求的人,是我。可是那並不是為了讓我能夠離開舞台而做的要求,那應該是為了在我能夠回去的時候,保留住我在舞台上的容身之處才做的,不是嗎?


    為了擺脫憂鬱的思緒,我詢問了另外一件事:


    「安徒生怎麽樣了


    ?」


    這條新聞播報出來的那一天,少女馬戲團的歌姬安徒生曾以事件關係人的身分,和少東秘密見麵。而她也因為這個理由而閉門思過……這個消息,我是從愛淚口中聽來的。


    談話節目裏,還沒有提過這件事。


    「她馬上就回來了。」


    她果然好厲害呀。愛淚感歎地說道。


    僅止一次的閉門思過。團長莎士比亞下達這個指令給安徒生的那一天早上,她曾經來過這間病房。這件事情,我沒有告訴愛淚。


    現在的少女馬戲團當中,毫無疑問地長期端坐王位上的歌姬,問了我幾個問題。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不過關於我自己的想法,我相信自己是毫不遲疑地回答了她。


    聽到我的話之後,她說她會等。


    在那個舞台上——


    等我。


    「對了!」


    聽到安徒生的名字,愛淚連忙用濕布仔細擦了擦手指,然後從包包裏拿出一個光碟盒。


    「這是安徒生交代給我的。」


    她把光碟放在我的床邊桌上。之後似乎是為了表示體貼,指著電視問我:「要不要放?」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說這片光碟的內容,不過我是清楚的。因此我搖頭拒絕,說:


    「安徒生有說些什麽嗎?」


    由於我比較在意她,因此提出疑問。然而愛淚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特別說什麽。她隻說了把這個拿去醫院,然後交給我這片光碟……而且她的閉門思過隻發生了一次,隔天開始又照常登台演唱了。」


    雖然也有人說她的壞話,但是沒有半個人敢直接對安徒生說。愛淚如此說道。的確,在現在的馬戲團裏,安徒生是僅次於莎士比亞的絕對權力者。


    盡管的確是那樣沒錯。


    明明沒有人拜托她,但是愛淚還是把藥果皮削成了小兔子的形狀。我一邊望著愛淚靈巧的手,一邊問道:


    「你碰上了什麽好事嗎?」


    「咦?」


    停下手,抬起頭來的愛淚反間。隻化了一層淡妝,可能隻塗了防曬乳的愛淚,臉頰上浮現出淡淡的珊瑚紅色。


    她最近變美了。不過那究竟是因為受人關注、得到掌聲與喝采的關係呢?還是因為其他毫無關聯的事情?


    「好事……」


    愛淚的眼神搖擺不定。和我相似的臉孔,和我相似的身影,和我相似的聲音。


    可是卻和我完全不同。


    我有時候在想。當初年幼時,在少女馬戲團裏。


    要是空中飛人露出微笑的對象,其實並不是我呢?


    因為我們兩個是如此的相似。就算神明搞錯了對象,感覺也一點都不奇怪啊。


    我想去念公立高中。


    沒錯,我的雙胞胎妹妹愛淚在國二時說出這句話。小學畢業時,我已經決定將來要念才藝表演學校。幼小的心靈深信,隻要自己朝著目標拚命努力,就一定可以得到想要的成果。


    其他什麽都不需要,我隻要能成為空中飛人就好。


    可是雖然前往同樣的體操教室、進行同樣的私人練習,愛淚的心思似乎跟我不一樣。所以當她說出這句話時,我並不感到特別意外。


    「連入學考也不參加嗎?」


    「不參加。」


    這樣陪考隻會讓我緊張而已。她笑著這麽說。那個笑容當中沒有半絲勉強,而且也不像是撒読。也因為如此,才更讓我無法理解。


    我麵無表情地在心中進行計算。若是以才藝表演學校的錄取率來看,當愛淚接受考試時,我的合格機率到底是會上升,還是下降呢?我計算著雙胞胎空中飛人的未來性,以及風臉。


    我一直都在腦中不斷盤算著。應該要學會什麽樣的東西、成長成什麽樣的人、相信什麽樣的事物、采取什麽樣的生活方式——


    才有辦法站上那個燦爛的舞台呢?


    我是個一點都不可愛的小孩。隻懂得卯足全力。我大概相信,隻要獻上自己的心,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至少比什麽都不付出來得好。


    可是,說出她不想去才藝表演學校的愛淚,給了我一個相當意外的理由。


    「因為我們家沒有那麽多錢呀。」


    我連續眨了眨眼睛,非常吃驚。錢,我在心中反複念著這個字。我知道在私立學校之中,才藝表演學校需要的學費特別多這件事。另外光是芭蕾、體操、舞蹈等學習課程,也讓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花費非常龐大。


    我一直覺得理所當然。能夠獲得這些東西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也不斷地付出了足以回報這些事物的努力?


    而且我早就已經下定決心,自己一定會成為擔綱演出者。


    可是愛淚她——那個甄選會當天,把體操服借給我的溫柔妹妹這麽說。因為沒有錢,所以沒辦法去。


    在這個狀況下,我沒有辦法叫她不要這麽做。


    「欸,淚海。」


    愛淚在練習室的單杠上轉著圈子。她美麗地打直了腳尖,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下身體,說道:「你會連我的份一起加油對吧?」


    她的旋轉、還有她那筆直而纖細的腿,有著不可思議的魅力。就我所知,擁有與我匹敵、甚至超越我的美貌的人,就隻有愛淚。她比任何人都美。這句話,我直到最後都沒有說出口。


    可能是說不出來也不一定。為了讓我自己站上那個舞台,我第一個要踢下去的對象就是愛淚,而且她也是我心中最棒的競爭對手。正因為如此,我下定決心絕對不會輸給將來碰上的任何一個人。


    我什麽都不奢求,也不需要其他的幸福。所以,我要得到那個舞台,得到那個名字,得到燈光聚焦那一瞬間的,光輝。


    盡管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隻是為了自己的膚淺而編造的借口而已。


    我隻希冀著自己的事。祈求著,拚命地想要實現夢想。


    如果這就是罪,那麽這個單人病房,大概就是給予我的懲罰吧


    日光燈散發著慘白餘陣的單人病房裏,唯獨液晶電視的熒幕,發出了鮮明的光芒。


    時刻為深夜。不管是會客時間還是關燈時間,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實在睡不著的我,雖然內心十分猶豫,但是最後還是決定播放這片光碟。


    我重新在輪椅上坐好,用遙控器打開了dvd播放器的電源。這間灣岸地區唯一的醫院,將所有可能入院的患者設定為造訪博弈特區的富裕階級,所以病房裏備妥了人類生活所需的全套設施,甚至有點過度奢侈。


    這是之前安徒生來采病時,我拜托她製作的東西。音響開始以不會傳到房間外的音量響了起來。首先聽到的是人們的騒動聲,光是聽到這個如同波浪般的喧鬧聲,我立刻一陣鼻酸。


    這是每次公演都會拍攝下來的紀錄影片。


    除了製作成光碟片販售的特別公演以外,這份資料從來沒有外流。我一說我想看看舞台上的聖修伯裏的演出,歌姬安徒生立刻答應幫我準備這個。


    我應該身在其中,但是卻又不在的少女馬戲團。


    交響樂團終於開始奏起熟悉的伴奏。宣告即將開演的開幕曲,我已經聽了不下數十次了。然而帷幕升起時,站在舞台上的人卻不是我所熟悉的歌姬。


    演。」可能就是這樣拜托攝影組才拿到影片的吧,因為她是特別了解該如何向別人討東西的生物。


    聽著音響當中流漠出來的齊唱,我心想唱得真爛。


    這是年輕而有張力的歌聲。當然,她們都是才藝表演學校的畢業生,所以不會出現走音這種狀況。但是和歌姬安徒生相比,果然還是遠遠不及。


    擅長哀求的她,唯一一個要不到的東西。


    「請給我永恒」的祈求之歌。


    聽到她們這樣唱著那首歌,我心想她果然還是沒辦法退休啊。感覺有點安心、有點羨慕,心情十分複雜。


    如果這是歌姬安徒生所唱的開幕曲,我的胸口應該會被更加強烈的鄉愁緊緊揪住吧。


    稀稀落落的掌聲。被人趕鴨子上架的不完全藝子。


    這樣的日子同樣無傷大雅。因為我們並不是完美的,必須保持不自由才行。


    馴獸師卡夫卡、丟擲飛刀的克莉絲蒂。這一天,每個人都試圖展現自己最美好的特技表演。盡管她們的身影勾起我強烈的鄉愁,但是還是讓我暫時忘卻了這個房間裏的孤獨。


    可是當下一個節目的音樂一開始響起,我立即感受到自己的心臓發出了悲鳴。之所以用雙手緊緊蓋住嘴巴,是為了不讓自己喊叫出來。


    輕薄的帷幕。站在舞台上方的剪影隱約可見。


    聽得到拍手的聲音嗎?


    交響樂團的聲音——


    是如何在那個身體、那個鼓膜、那個指尖之上響起的呢?


    司儀應該會以流暢的聲音介紹下一個節目吧。先用日語,然後再用英語。


    《空中飛人?聖修伯裏!》


    受到呼喚,然後現身,全身以亮片細細點線的纖巧外型。我明明非常清楚那並不是我的身體,可是還是湧起一股衝擊與厭惡感。


    好想吐。快要吐出來了。為什麽?我自己明明知道理由啊!


    站上舞台的愛淚非常地美。我希望她會是這個樣子,也深信她一定會是如此。可是那份美麗果然還是讓我感到挪心裂肺的酸楚。


    因為就算基因再怎麽相同,站在那裏的人畢竟不是我。


    鏡頭對準了舞台上方的全景。這原本就是為了觀看舞台表演進度而裝設在休息室後方的攝影機。不過現在的電視畫麵比休息室後方的熒幕大上許多,所以勉強可以看到她的側臉,以及環繞在她身邊的氛圍與表情。


    化妝方式是我教她的。


    不論是灑上亮粉的假睫毛,還是腮紅的位置。


    動作是她一直以來觀察所得的。因為很喜歡。愛淚是這麽解釋的。因為很喜歡、因為一直都在看著。這份天真無邪是她獨有的東西,而我沒有。絕不可能有。


    我用力握著遙控器,握到指節發白,同時咬緊牙關。好想痛哭一場,好想把電視的電源給關了,當作我什麽也沒有看到。可是——


    可是我的目光卻被吸引住了。我的心,就在畫麵裏頭。


    身體向後寶,用力一瞪,跳躍。畫麵當中的聖修伯裏朝著空中飛躍的時候,我也不由得跟著仰起身子。


    遙控器從我的手中滑落,摔在亞麻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音。我並不是非常在意這件事,隻是持續彎著腰,讓背部肌肉的神經全部緊線起來。


    黑暗的病房。


    交響樂團的、音樂。


    相互重疊的鼓動與神經、仿佛中邪一般的夜間飛行、隨心所欲地飛向遠方。身體不斷旋轉,在空中交錯移動,然後飛翔。


    「!」


    當畫麵中愛淚的手鬆開秋千的那一瞬間,我的身體猛烈地痙攣。要掉下去了!我心裏隻有這個念頭。


    黑暗的病房。這裏明明沒有任何可能讓我掉下去的地方。


    我狠狠地噎住,眼淚湧了出來,我忘了呼吸的方法。眼前雖然不斷閃燥著光芒,但是那並不是聚光燈,而且也不是觀眾在大地之上閃閃發光的視線。


    病房當中的孤獨卻一點一滴地掐住我的脖子。明明就算停止呼吸,我也無法自己殺死自己。愛淚的表演非常完美。相信她應該比我更美、比我更穩定,做出了我所沒有的演出,著地動作也非常鮮明例落。


    臉頼上浮現了薔薇色的興奮之情。她對著如雷的掌聲高高舉手,然後深深地躬身行禮。隨後立刻得來此起彼落的口哨,以及更大的歡呼。


    她現在正是少女馬戲團最閃亮的一顆星。當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深。之後,又行了一次類似點頭致意的禮。


    我倏地皺起眉頭,仿佛趴下去一般檢起遙控器,稍微倒了一點回去,重看她的笑容。


    ——她笑了?


    的確沒錯。那並不是充當成防禦機製的微笑,而且也不是攻擊用的微笑,更不是身為擔綱演出者的親切服務。她的的確確是對著某個人笑了。


    在那個廣闊的大廳當中,她凝視的位置不是特別席,而是毫無關聯的其他座位。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相當幸福的微笑。


    那個為了某個人而露出來的笑容,我自己也不曾在鏡子裏麵看見過。我心想。


    才藝表演學校一次就考上了。


    我深信自己一定會考上,所以根本不可能會落榜。我的目標是空中飛人,沒有其他選項。看到我穿上那件領口寬大、十分顯眼的水手服,愛淚拍著手稱讚道:「真適合你!」至於愛淚的高中西裝製服,也同樣非常適合她。


    我們在玄關門前拍了照片。


    來交換衣服穿吧!我們已經不會再這麽說了。


    穿著如此截然不同的衣服出門,在我們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當中,還是頭一次發生。


    才藝表演學校的指導絕對不是輕鬆的,但是越是辛苦,就越能感受到熬過這些事情的喜悅。那是能夠重新打造身體的歡喜,能夠逐漸變成某個和他人不一樣的人。透過這些動作,讓我得以確認現在自身的存在以及未來。


    早一年入學的學姐們,指導非常嚴格。我曾經被罰跪坐在濕漉漉的走廊上五個小時。記得理由是因為我打招呼的方式太猖狂了。其實理由這種東西根本無所謂。因為這些不請理的虐待,以及忍耐這些虐待的時間,都是必須的。


    她們的嚴格,其實是溫柔的另一種麵相。因為這些事情而放棄、離開的同學們,打從一開始就是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人。


    用大孔徑的篩子加以餘選,讓組織變得越來越精練。


    我早有覺悟,不管篩子的孔徑有多大,我都一定會留到最後。同時我也相信,隻要眼中隻看著前方,專注於表演技巧之上,最後一定能讓嚴厲的學姐們啞口無言。


    然而同輩之間的忌妒,比上級生的「照顧」還要更加惡劣。「片岡同學真的好厲害呢!」


    曾經有人一邊這樣笑著接近我,把我的衣服全部剪爛,然後掉頭就走也曾經有人把開口轉開,但是卻看不出來沒蓋好的指甲油罐子丟進我的書包裏。我在這個時期養成的重要習慣,就是隨時都要攜帶備用的衣服和鞋子。


    其中最讓我厭煩的一次,發生在我繞去學校附近的書店的時候。當我走出書店,防盜裝置突然響了起來。趕來現場了解狀況的保全人員一打開我的書包,就找到了並設於書店內的cd賣場中的未結帳cd。


    我歎了一口氣,思索一陣子之後,誠心誠意地懇求店員。


    「您想要連絡學校也無妨。不過若要這麽做,希望能請警察過來。」


    ,可能也意會到某些事情了吧。


    我的指紋並沒有出現在cd上。相對的,倒是找到了幾個不屬於我的指紋,而我也拜托他們將這件事情告知學校。


    後來,我把這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說給當天和我一起出現在cd賣場的同學們聽。同學們團結一致地高高吊起了眼睛,大吼大叫著:「你以為是我們之中的人做的嗎!」


    我根本沒有與趣找出犯人,所以不管是誰做的都無所謂。我隻說了一句話:


    「要扯後腿是無妨,但是拜托你們練到跟我差不多程度好嗎?」


    我的願望其實僅隻於此而已。


    這群毫無緊張感的同學們實在令我厭煩。雖然有很會唱歌的人,也有比我擅長跳舞的人,還有身體柔軟的人。


    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我的雙胞胎妹妹身上發出的光輝。


    愛淚進入和我不同的高中之後,也加入了體操社,隻要一回到家,就會和我一起持續練習。我也像是進行複習一般,半玩耍似地把當天在學校學到的練習動作傳授給她,而愛淚也與致勃勃地跟著照做。


    其實有不少次,我都是透過她的動作而發現了自己的缺點。身體狀態與自己最為相似的人,願意陪我討論、練習,實在是件幸福的事。我甚至還覺得除了她以外,任何人事物我都不需要。我並不是為了交朋友才進入才藝表演學校的。


    就算要踢落同學,我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然而這樣的我,也有唯一一個意氣相投、能夠輕鬆對談的對象。和目中無人的我相比,名叫莊戶茉鈴的她是以完全不同的意義遭到同學們的排斥。


    首先,她非常成熟。不過這種說法可能有點語病,因為她實際上的確比較年長。是個在高中畢業後,也就是快要超過報考年齡限製的時候才進入才藝表演學校的怪人。而且報名項目還是訓獸師卡夫卡。


    卡夫卡,是個長期無人擔任、簡單來說就是順便加進來的擔綱表演者。在運用身體,或是頂多利用小型道具的馬戲團表演當中,使用「動物」這種大型道具的表演,說是異類也不為過。在馬戲團曆史當中雖然相當受到歡迎,但是卻不適合以美麗與令人憐愛為賣點的少女馬戲團。


    當她和我同時入學的時候,我突然莫名地覺得,她可能可以突破這一點也說不定。


    在這個孔徑粗大的歸子上,她說不定可以一直留到最後。


    她的學業成績似乎高過一般人,但是學業這種東西,是無法在馬戲團裏混到一口飯吃的。然而長相平凡,身體能力也完全不突出的她,最大的優勢就在於她是獸醫之女這個強大的後盾。


    如果是我,一定會拔擢她成為擔綱演出者。我如此冷靜地判斷。


    將來,卡夫卡這個節目不見得會出現優秀的演出者。而至於動物,特別是順從的動物,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準備完成的。


    讓她成為卡夫卡,對這個馬戲團來說是有益的。


    我心想著她應該能夠突破的同時,也不覺得自己會被她踢下來。萊玲對於他人近乎病態的不關心與不執著,在這間充滿激情的才藝表演學校裏算是相當異類,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卻相當自在。然後在不知不覺當中,我覺得她可能變成了能夠稱之為朋友的存在。雖然還不至於到對她有所執著的程度就是了。


    即將成為聖修伯裏的我。


    即將成為卡夫卡的你。


    就算隻是說笑,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就是件令人心安的事。不管同一時間讓兩個人繼承名號是多麽異常,我仍然認真地想要實現它。


    不如說,我甚至可能覺得事情隻會如此發展。


    關於為什麽要讀完高中,茉鈴的回答是用來當成自己無法成為藝子時的保險。那是我從來不曾有過的想法。


    要是無法成為藝子的話?不對,要是我無法成為聖修伯裏的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樣的人生,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想。


    你們就算隻有一瞬問也無妨。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團長莎士比亞。


    「保持美麗吧。就算隻有一瞬也無妨。」


    在練習場現身的她,當時所說的話至今仍然貫穿我的心,從未消失。


    「就像花朵,每天呈現出來的樣貌都會有所不同。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這正是我們站上舞台的理由,同時也是獲得掌聲、歡呼,以及聚光燈的理由。她這麽說著這一番話,讓我覺得自己的一切仿佛都獲得寬恕。


    不管錯得多麽離譜,不管多麽扭曲、多麽不自由。


    我隻有現在。我心想。結果也不過隻是現在的延續而已,隻要有那一瞬的美麗,就足夠。光是活著就會日複一日地失去的,名為年輕的財產。將逐漸失去的東西盡可能地用高價賣出的我們,等到將來某一天全數售罄的時候,最後留下的,大概隻是一具空殼吧。


    等到身旁安排了專業訓練師之後,我仿佛中邪似地被特技表演所吞沒。我的青春期就是這樣結束的。隻要能在秋千之上,其他任何一切我都不想要,因為我把所有的時間、所有的身體,以及所有的心都奉獻出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


    我一點也不想吃病房早餐。護士小姐什麽也沒說,隻告訴我至少要補充水分,隨即離開。她大概知道,若是話說得太重,隻會讓我覺得不高與而已。這件事情愛淚並不知道,不過我針對那群告訴我「在徒具形式的複健開始之前,還要再療養一段時間」的醫生和護士們,進行著「如果不讓我複健,我就不吃東西」的絕食抗議。相信他們一定覺得我是個相當麻煩的患者吧。


    可是隻要我待在這裏,就可以維持最低限度的個人隱私。隻要持續支付高額的住院費用就可以,還有,隻要院長仍是少女馬戲團的忠實粉絲就可以。


    看到了打開房門,肩上掛著巨大包包走入病房的母親,我才終於發現今天已經是星期六了。


    生下我們之後,母親便深深沉溺於少女馬戲團。雖然不知道真正的契機為何,但是那段過程正好是她和父親逐漸失和的時候。雖然我後來發現了這件事,但是從來沒有說出來。


    仿佛是為了尋找某種替代品般,被少女馬戲團的魅力所擄獲的母親,決定讓自己的女兒進入馬戲團。於是我之後再也沒有對母親做出任何近似叛逆的行為。


    因為我的眼中隻有馬戲團,而且隻要開口,不管是什麽課程母親都會讓我去。我們家絕對不是什麽富裕的家庭,所以本來我和愛淚兩人應該是無法同時做出這些要求的。可是會顧慮到這一點的人隻有愛淚。至於我,我心裏隻想著等我長大成人、進入馬戲團之後一定會還而已。


    「感覺怎樣?」


    母親問了一聲,而我「嗯」了一聲,感覺當然不可能好。被綁在這種單人房裏,綁在這種病床上,感覺怎麽可能會好呢。


    讓我跳舞!


    給我秋千!


    類似的話,我隻哭喊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現在的心情雖然依舊沒有改變,隻是我發現了,就算發液在母親身上,也隻會讓她走投無路而已。


    發現母親隻是名為母親的一個人類。


    發現她不是為了讓我進入馬戲團的機器人這一件事。


    為什麽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我真是個不孝的女兒。但是話雖如此,我也不打算改變自己。愛淚和我是如此不同,我們以雙胞胎的樣貌誕生於世,真的是件好事嗎?


    開口說話。原本美麗的母親,在這一個月當中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地驟然老去。


    「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聞言,我的臉孔扭曲了起來。


    「媽媽也說了跟愛淚一樣的話昵。」


    就讓我勉強自己吧!我回答。我明明一直勉強著自己直到十九歲了,現在要我放棄,根本就是種拷問啊。


    求求你們,讓我勉強自己吧!


    否則在我回去馬戲團之後,我會沒辦法繼續留在聚光燈與掌聲之下的。


    可是母親隻露出了疲憊不堪的表情,再次開口喚了我的名字:


    「淚海,媽媽最近在想——」


    這慎重其事的口氣,仿佛帶來一種刀子架在膀子上的寒氣,讓我差點尖叫出聲。如果我可以不要聽見她接下來的發言的話。


    要是母親的話說得再慢一點,我大概已經直接尖叫出來了吧。


    「你們,應該也可以考慮看看,馬戲圏以外的出路吧?」


    那把刀鋒利得足以劃開我的喉嚨,讓我斷氣。心臓如警鍾般快速敲打,連眨眼也忘了。下一秒,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是如同痙攣似的笑容。不是眼淚也不是憤怒,一旦超過了所有感情的界線,最後剩下的就隻有笑而已。


    馬戲團以外的出路這句話本身也非常好笑。


    而且還用了「你們」這個詞。隨隨便便就把我和愛淚練在一起這件事,也同樣無法原諒。不知道母親是如何解讀我痙攣似的笑容,她向前采出身子,連珠炮似地快速說道:


    「淚海已經是個很棒的藝子了,媽媽也認同這一點,你是我最驕傲的女兒喔。但我隻是覺得,你大可不必做到這種程度啊。」


    「這種程度?」


    我的聲音不隻沙啞,而且還不斷顫抖。


    這種程度,是指哪種程度?


    我實際上到底做了什麽、做到什麽程度,媽媽她到底有多麽不了解啊?


    「是你盡全力把我栽培成空中飛人的。」


    這時,母親露出了仿佛強忍痛楚般的表情。我覺得那是虛假的。看起來就像是察覺到敵人存在的野獸,開始拖著腳前進那般膚淺的表情。


    真正想要拖著腳前進的人,應該是我。


    可是母親完全不管我的心已經凍結成冰,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那是為了成為馬戲團的藝子所必須的。可是——」


    看,又是那種表情。把自己裝成被害者,仿佛忍耐著痛苦似的。這個表情就是我覺得唯一無法原諒的、醜惡不堪的表情。


    「……就算沒有做到這種程度,愛淚不也是那樣站上舞台了嗎?」


    哈哈哈!我忍不住瘋狂似的大笑。腦中思緒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大概徹底錯亂了吧。我抓住了枕邊的手機,狠狠丟了出去。這樣當然無法控製力道,於是小小的手機撞上了亞麻地板,陪擦一聲,發出了塑膠殼碎裂的聲音。


    「淚海!」


    母親帶著責備、威嚇,以及試圖安撫的聲音響了起來。要是昨天的水果刀還在,我應該也會把它丟出去吧。


    不然也可能拿來自殘。往這個早就已經變成了缺陷品的身體?就算切斷區區幾條血管,又有什麽意義呢?


    「都是她害的!」


    我發出了仿佛聲頓力竭般沙啞不堪的聲音。我遺忘了如何發出聲音的方法。我用力縮緊小腹,放聲大喊。


    一說出口,眼前便開始搖晃。


    「我的腳變成這樣,明明全都是愛淚害的!」


    滾出去!我大吼大叫著。快點滾出這個房間!讓我一個人獨處!


    既然已經無法乘上秋千了,至少讓我一個人獨處吧。


    那個夢見過無數次的,惡夢。掉落地麵的我,以及在空中飛翔的愛淚。


    那個孩子取代了我,直到永遠。一切都是神明的誤會。她才是應該出現在那裏的、真正的、無可取代的、空中飛人。


    是的,沒錯。愛淚其比較有才能這件事——


    我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我的願望終於實現,成功獲選為擔綱演出者。繼承的名號是第八代聖修伯裏。和卡夫卡一同背負起馬戲團的招牌,一舉躍上舞台。


    聚光燈與歡呼聲。


    那一天發生的事,我相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恭喜你,淚海!」


    邊哭邊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愛淚。


    真是太棒了、你是我最驕傲的姐姐。她用盡了所有讚美辭桑,不斷地誇獎我。雖然母親也是如此,雖然觀眾的掌聲也非常熱烈。


    但是隻有愛淚的話,最能滿足我的心。


    因為我已經抵達終點。我終於可以原諒愛淚。原諒?沒錯。我發現自己一直沒有原諒她。


    「……謝謝。」


    成為空中飛人的我。


    以及成為大學生的愛淚。


    這樣就好。我心想。我明明是這麽想的。


    結果,我覺得我的終點應該就在少女馬戲團、就是成為聖修伯裏。如果是馬拉鬆跑者或遊泳選手,一旦抵達終點,就會停止跑步與遊泳吧。


    可是我必須一直繼續停留在那個位置,這就是第一個歪斜之處。


    第二個歪斜,就是觀眾們的盛讚。眾多媒體開始報導我,我被他人爭相討論、被人所愛。


    因為我隻想成為空中飛人,所以我非常不習慣這種把我當成稀世珍寶般的對待方式;而且他們這麽對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報才好。不管是絡釋不絕的簽名與握手要求,還是被刊登在電子看板之上,甚至連特別席這種製度,都讓我覺得難以招架。曾經出現在電視上的人,還有我從來不曾聽過名字的人紛紛讚美著我,誇獎我非常了不起。而我一點也不想習慣這種廉價的東西。


    這是一條我不斷抗櫃眾人排斥而走到現在的道路,就像是親手拓荒一般。然而我一點也不想因為這點承認便安心下來。


    獲得接納、獲得承認。要是覺得這些事情都是理所當然,我想我應該會逐漸枯朽而去吧。砸了大錢買下特別席的男人實在令人害怕,要對他們露出笑容也令人十分痛苦。


    隻要登上秋千,就無法不去考慮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回到地麵。這些施加在我身上的愛情,肯定會讓我頹廢的。


    受人肯定的意思,就是他們總有一天會幻想破減。


    想獲得承認的慈望在我心中不斷滋長,感覺非常可怕。


    我無法變成像安徒生一樣的娼婦。


    也沒辦法變得像卡夫卡一樣麵無表情。


    然而另一方麵,他人幼稚的惡劣行徑變得越來越嚴重。我甚至曾經因為不小心吃下肚的食物而嘔吐。盡管還稱不上是毒藥,但後來我決定再也不吃別人送給我的慰勞品。


    我感覺到有人正在排擠我,而且比學生時期更加露骨。


    不過諷刺的是,這種排擠行為反而讓差點灰心喪誌的我再次振作起來。隻要仍然有人對我存有敵意,我就覺得自己仍然可以戰鬥。抵抗,就是我唯一可以仰賴的事。


    「聽我說,淚海。」


    回到家,愛淚相當開心似地對我說。


    「今天的選修課程的教授,據說也是馬戲團的忠實粉絲喔。他還刻意在課堂上說,今年的聖修伯裏真的表現得非常好昵!」


    聽到這句話,我到底有沒有順利露出笑容呢?


    孩子的完美表演技巧迷住,所以沒有把手完全伸出去。


    墜落。在雲海之下——


    ——隻有死亡的永劫輪回。


    「如果要死,最好能死在舞台上。」


    我想起了馴獸師曾經說過的話。我也想要死在這個秋千上,盡管這可能是一種緩慢的自殺。而且——


    我不想握住那孩子的手。


    「欸,你會覺得你受傷是被某個人陷害的嗎?」


    來到我的病房的安徒生,問了我這個問題。而我回答:


    「這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任何人的責任。」


    要是必須歸咎責任的話。


    那是我的錯。


    同時也是愛淚的錯吧。


    所以我才會對愛淚做出如此殘忍的要求。代替我站上舞台,反正你本來就有足夠的能力。我覺得我應該有要求她答應這麽做的理由。


    真是傲慢。


    而今,在那個馬戲團當中,美麗的空中飛人今天也展露著笑容。


    ————幕間 2


    中央飯店最上層的酒吧,若是較為深處的坐位,就是個適合密談的好地點。歌姬安徒生——花庭蕾正坐在沙發上,撐著自己的臉頻。就平常總是閃亮動人的她來說,今天的服裝相對較為低調保守。原本蓬鬆的豊潤卷發也罕見地編成了一條辮子。


    「您的朋友來了。」


    她沒有對服務生帶來的客人做出太大的反應。隻默默地等待對方坐下、點好飲品。明明早就已經成年,但是對方似乎還是沒有點酒精類飲料。


    等到服務生不見縱影之後,蕾才重新調整好自己的坐姿,輕輕啜飲一下眼前的短飲型雞尾酒,然後才開口說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來。」


    不似平常,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笑意。而是冷漠、疲値,以她來說算是相當罕見的表情。


    「……不會。」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在旁邊沙發上淺淺坐下的莊戶茉鈴。訓獸師卡夫卡的妝容早已卸除幹淨,臉上隻拍打了一些化妝水。


    雙方都結束了今天的夜間公演,夜色也已趨深沉。


    由於茉鈴從不認為歌姬安徒生對自己有任何好感,所以當她透過經紀人口中得知這個邀約的時候,確實感到一絲驚訝。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她才無法拒絕。


    這一陣子,歌姬安徒生周遭的氣氛一直相當尖毅刺人,而這股氣氛也已經散播到整個少女馬戲團之中。沒有注意到的擔綱演出者,可能隻有每天都為了表演節目而拚命的聖修伯裏而已。


    「我有件事想要間你。」蕾的話中流露出一如往常的傲慢。


    「你應該還要趕末班電車對吧?我就直接問了。」


    直到這時,她才總算看向茉鈴的側臉。


    「你知不知道恰佩克的聯絡方式?」


    茉鈴無法立刻回答。她還是望著窗外的海灣,視線也沒有移動分毫。默劇演員,恰佩克。過去也有許多人擁有過這個名字……但是會讓蕾開口詢問的人,就隻有一個而已。


    「為什麽問我?」


    垂下眼皮的茉鈴反問。就某種意義來說,這間題也很殘忍,但是蕾並沒有因此而受傷。


    「我以為你可能會知道。」


    蕾仿佛把自己埋進了沙發椅背一般,像是呼吸似地回答。這時服務生送來了一杯漂浮著薄荷的彬橘味飲料。她凝視著飲料說:


    「假設,我將來變成了可以幹涉馬戲團營運的人。」


    接著說出了相當奇妙的假設。


    「然後我說我要強製卡夫卡退休,讓恰佩克再次回到馬戲團。到時候你會怎麽辦?」


    茉鈴用眼角督了蕾一眼。她立刻從周遭的氣氛了解到這番話不是在開玩笑,而且也不是單純惹人不快的話。


    可是為什麽要問這個呢?茉鈴心中默默想著。真想這麽做的話,直接做就好了。如果真的可以辦到的話,就算自己出言阻止,她也不像是個會改變自己想法的女性。


    「……姑旦先不論我的進退。」


    所以茉鈴淡淡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恰佩克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兩人的腦海裏,都浮現出一個留著美麗黑發、宛如人偶一般的少女。然而茉鈴非常清楚,這個少女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蕾也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她已經不是恰佩克了。請找新的恰佩克過來吧。」


    才藝表演學校裏一定還會誕生出新的恰佩克吧。念及此,茉鈴有種極為理所當然的感覺。


    這個回答,讓蕾不快似地敲起了臉。


    「意思是說,就算被開除,你也無所謂嗎?」


    「……反正總有一天,一定會離開舞台的。」


    自己的表演並不是永恒。茉鈴早已了解到這一點。盡管她為了這些可能會留下的動物,心裏默默期待著將來能有繼承名號的馴默師出現,可是這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掌控的事情。


    茉鈴望著蕾放在桌上的小手。沒有半點皺紋的美麗雙手,指甲仿佛海麵晨曦般閃閃發光。那隻手,正在微微發抖。


    身為安徒生的她,似乎打算做出某項決定,某項重大的決定。不對,她可能早就已經決定好了。茉鈴心想。然而不管她的決定到底是如何——


    「不過——」


    茉鈴把手疊放在那微微發抖的手上。把充滿傷痕的手,放在那因為冷氣而冰冷的手上。


    「隻要我還待在馬戲團,我就站在你這邊。」


    她筆直地注視著蕾因為驚訝而瞎大雙眼的臉。雖然無法露出笑容,但是為了將自己的話語傳達給對方,茉鈴真摯地說道:


    「因為她要我對你好一點。」


    恰佩克是這麽拜托我的。


    說完這句話,茉鈴手下的蕾的小手,立刻顫抖得更加厲害。把對方的手揮開也好,抽走自己的手也好,但是她並沒有這麽做。


    蕾就這麽持續顫抖著,垂下了長長的睛毛,輕輕動著嘴唇,以沙啞的聲音,像是說給自己聽似地低聲呢喃:


    「我要推翻所有的一切,我要守住所有的技藝,守住馬戲團。」


    除了身為展示品的痛苦之外,我要把所有的暴力摒除在外。蕾這麽說道。她的願望,絕對不是簡單就能完成的東西。相信一定會因此扭曲,備受痛苦,可是她還是決定要貫徹到底。


    奪取,以及被奪取。對少女們來說,這樣才是正確的。


    蕾,也就是安徒生,她要以全新的方式守護馬戲團。


    那麽,我就守護你。茉鈴終於能夠對蕾立下譬言了。


    ————


    「撲克牌有四種花色,對吧?」


    愛淚毫無任何招呼,直接丟來這麽一個話題,讓躺在床上的我從書本當中抬起頭來。現在是平日的中午,像平常一樣來訪的愛淚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和母親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愛心、方塊。」


    因為她暫停在有點奇怪的地方,所以我接著正在更換花瓶水的愛淚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黑桃和梅花?」


    「沒錯!」


    愛淚一個轉身,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的雙胞胎妹妹,今天的心情似乎好得有點不可思議。她讓陽光擴落在臉頼上,露出健康的笑容,然後開口:


    club——也就是棍棒的意思喔!」


    根本沒聽過這種事情呢,對吧?愛淚如此征求我的同意,但是我也隻能含糊地微笑以對。我當然不知道撲克牌花色這種無意義的事,但是話說回來,愛淚到底是從誰的口中聽說這件事、到底是被誰取笑……而且還把這些事情,用這種訴說著淡淡的幸福回億一般的口吻說出來。


    「告訴愛淚這些話的人是誰呢?」


    我這麽一問,明明是自己提起話題的愛淚立刻吞吞吐吐起來。當然,隻要聽過她至今告訴過我的話,馬上就能猜到到底是誰灌輸她這樣的知識。


    是當愛淚代替我站上舞台時,第一個買下她的特別席的人。來自美國的二十一點發牌員。


    他曾經出手救了陷入絕境的愛淚,而且現在也依然秘密地有所交流。隻要聽過愛淚說的話,就能輕鬆猜到這件事情。


    由於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病房,所以完全不知道那個男人長什麽樣子、是怎麽樣的人。而我也不知道愛淚現在到底是在猶豫些什麽。


    「……對不起。有件事,我一定要向淚海道歉才行。」


    她最後好不容易說出口的話,讓我有點意外。所以我繼續保持沉默,無言地催促她說下去。


    「我不是片岡淚海本人這件事情,被安東尼知道了。不過他一直都有幫忙保密,而且現在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從她眼中流露出來的感情可以看出來,愛淚是真的打從心底為此感到抱歉。她原本就是不擅長說謊的孩子,更不是做得出各種偽裝演技的人。隻要下了舞台便是如此,相信應該也有其他人發現她是另一個人吧。


    不過,由於我至今一直沒有和周遭的人交流,所以大家都沒有證據,而且也沒有可以證明的方法。因為就算想要證明,在現在的藝子以及針子當中,根本就沒有人能夠表演得如此精堪。


    「沒關係的。」


    我低下視線,仿佛呼吸般輕聲說道:


    「那種事情,沒關係的。」


    視線前方,是我握在手中的文庫本。那是我的聖經,世是我的教科書,是我已經讀過無數次的,聖修伯裏的《夜間飛行》。


    我的視線追著這一段文字。


    ——盧魯,你這一生當中,曾經把精力放在戀愛上嗎?


    ——戀愛嗎,老爺。到底該怎麽說呢……


    我並不討厭出現在這本書裏的,年老醜陋的職工長。雖然隻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配角,但是比起駕験員、比起雇主,卻讓我有著更多的共鳴。


    盧魯這個名字,不也是種強烈的暗示嗎。(注:日文發音ルルゥ(ruruu)近似淚海?ルゥ(ruu)。)


    「欸,愛淚。」


    我閨上書本,將互握的雙手用力抵住眼睛,低下頭,像是強忍住淚水一般詢問。


    「……喜歡上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感覺?」


    那是我無法理解的事情。我心想。在那個舞台上線放光芒的愛淚、美麗動人的表演、站上該處的喜悅,另外再加上理解者和戀情……如果這些東西她都已經得到了的話——


    那麽就算我這個人不存在也沒有關係了,不是嗎?


    「淚海,你怎麽了?」


    會痛嗎?很難過嗎?她一邊問一邊輕輕摩擦著我的背。那雙柔軟而又溫柔的手,反而助長了我的眼淚。我覺得自己仿佛快要崩潰了。


    如果現在必須感受到如此淒慘的感覺,我還不如不要存在就好了,還不如那個時候直接死掉就好了。我到底是覺得可以殺掉愛淚就好了?還是自己死掉就好了?


    或者是,當初發現自己的腳癱瘓了的時候,如果能夠直接放棄一切、離開舞台就好了。要是沒有依賴別人就好了。若當時放棄了話,現在就不會這樣哭泣了。


    可是。我還是想著可是。可是,若說我想要回哪裏去的話。我的歸處,當然隻有一個。


    被她溫柔得令我流淚的手臂環抱,我不斷地祈求。拜托,帶我回去那個馬戲團吧。


    喝采聲與聚光燈。


    不管我被人從那裏踢落多少次。


    我還是想要,回到那個秋千上。


    這一天夜裏,我在半夢半醒之間。


    忽然,飄來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和花朵的香味不同,而且也不是女用香水。


    隱含一絲苦味,類似水果的腐臭氣息,還有完全不適合醫院的香煙毒素混合其中的味道,衝進了我的鼻子。


    那是屬於夜晚的,屬於那條街的,快樂的氣息。一想到這裏,沉睡中的意識頓時清醒。


    我用手手肘撐起身體,全身僵硬。


    「是誰?」


    我對著出現在單薄隔簾前端的黑影發問。時間已經很晚了,而對方發出了我不認識的男人的氣息。這一瞬間,我已覺悟到最壞的狀況即將發生。


    可是,那個剪影卻連隔簾都沒有動手掀起。


    「初次見麵,聖修伯裏。」


    低沉而甜美的聲音這麽說道。啪嚓一聲,傳來了塑膠包裝的聲響。香水味當中有著非常清淡的,綠意的氣息,他可能拿著花束吧?我心想。「深夜叨擾真是非常抱歉。」


    對方仿佛是異國的神士般說道。從剪影來看,他應該有著一頭長發。以一個男人來說,似乎有點太長了。於是我直接把我從這項特征當中導出的答案說了出來。


    「……安東尼?畢夏普。」


    「哎呀。」


    隔簾之後的男人似乎笑了起來。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啊,真是光榮。」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麻煩你把隔簾拉開吧。他這麽說。然後又接著說當然,如果你介意的話,維持這個樣子也無妨。看來他似乎知道自己做的是相當不恰當的深夜訪問。


    我有點猶豫,不過還是把枕頭旁邊的手機拿了過來。這支外殼裂開的手機仍然可以正常使用。為了隨時都能呼救,我把緊急救護鈴的按紐和手機全放在手邊,小心翼翼地緩緩揭開隔簾。


    出現在眼前的,是個長相一如我所想像,卻也大大超出我的想像的青年。可能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吧,他身上穿著燕尾服,鼻子上戴著太陽眼鏡。


    被病房裏的藍白色燈光照亮的側臉,就像希臘雕像一般立體。雖然是亞洲人的麵孔,但是那高挺的鼻梁,仿佛飄散出南歐的氣息。


    這是一張冷漠的臉,實在不像是個親切溫柔的人。一開始當著愛淚的麵說出馬戲團都是在出賣身體的人,應該就是這個男人沒錯。


    「初次見麵,片岡淚海。」


    他的手中抱著花束。那充滿綠意的花束,是以大型的綠葉包圍住雪白的纖球花,相當獨特。接過來之後,總覺得比起花本身的香氣,上麵似乎附著著更加濃厚的男性香水味。把花束交給我之後,安東尼簿起嘴唇笑了。


    「……確實非常像呢。」


    我不打算問到底像誰,而且也不打算說出「現在那個孩子比我美得多」這類孩子氣的話。


    「你來做什麽?」


    現在這個時候,來到這種地方……看起來也不像是搞錯了幽會的對象。我依然保持著警戒,而安東尼似乎覺得這樣也相當有趣,繼續接著說道:


    「隻是想在離開這裏之前,先打個招呼。」


    我感覺到自己的眉頭皺了起來。我知道自己正被他取笑著,但是話雖如此,我也沒辦法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動。


    「我決定要立刻動身前往歐洲。」


    說到這裏,我昏昏沉沉的腦袋終於清醒運作起來。


    像他當初突然來到這個國家一樣,現在也要突然離開這個國家。他的口氣帶給我這種感覺。


    我心裏想著什麽,為什麽要離開?還有為什麽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我?盡管這些問題我都不知道,但是實際上問出來的卻是其他的問題。


    「你要帶她走嗎?」


    告訴她梅花和棍棒不同之處的那個男人。


    既然他要離開這個國家,就表示他可能會把那個和我有著相同麵孔的孩子,一起帶走。


    可是我這個問題,讓安東尼笑著搖頭:


    「真是奇怪的問題。」


    這一瞬間,他修長的手指正準備從內袋裏拿出香煙,然而他多半發現了這個地點實在不恰當,於是又把東西放回胸前口袋裏。


    隨後,那幾根一時無事可做的修長手指之間,突然出現了一張撲克牌的鬼牌。他把那張鬼牌插進了我放在床上的花束裏。


    「她是屬於你的啊,任性的聖修伯裏。」


    安東尼仿佛窺探著我一般,如此說道。我的喉嚨幹渴異常。感覺自己似乎被迫進行選擇。此時此刻,能夠把這個男人挽留在這裏、挽留在這個國家、這座城市裏的,除了我以外,不就再也沒有別人了嗎?


    然而安東尼卻對著全身僵硬的我,說出了好幾件充滿迷團的事。往後,馬戲團的勢力分配將會改變,那應該也會改變賭場的資金流向。至於當初把自己叫來日本的雇主,必須在他的處境變糟之前,依照前幾天來訪的知己的建議,前往歐洲——我雖然不懂這番話的意義所在,不過這可能和之前談話性節目裏吵得沸沸揚揚的盜領事件有關也說不定。


    你最好小心一點。他仿佛訴說愛意一般甜膩地低語。


    「那個馬戲團的掌權者,很快就要換人了。」


    到時候,不管站在舞台上的人是你還是你的妹妹,都需要有比現在更堅定的覺悟。他的話就像咒文一般,雖然不懂其意,但是卻深入我心。


    可是在此之前,我心中的疑惑還是沒有消失。


    「你隻是來……告訴我這些事情的嗎?」


    特地來到這種地方?在你即將離開日本的時候,為什麽,會來找我?


    不。男人輕輕變了發肩。我想說的話隻有一句而已。他先說出這句話,然後在一次呼吸的沉默無聲之後:


    「不要放開你的另一半。」


    我無法從他的側臉讀取到任何感情,但是他以截然不同的聲音,冷淡而認真地這麽說:


    「迷失在金錢與賭博、欲望與快樂當中的東西,是再也拿不回來的。」


    那個人以前好像也有個雙胞胎弟弟。


    告訴我這件事情的人,是愛淚。


    從前。過去。而現在已經,不在了。


    所以他是在這層意義之下,才會一時興起地在意我的存在。


    那才不是戀愛昵。


    盡管愛淚是如此辯解的。我很清楚,愛淚並不像我一樣薄情。她比我擁有更多的才能,比我更加情深意重,而且是個比我溫柔百倍的人。


    所以,我當然可以輕易地想像出來,溫柔的愛淚會選擇的對象,也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他叫我不要放手。可是——


    「如果那個孩子……」


    我的聲音在顫抖。雖然這種事情,就算隻是假設,我也不想說出口。


    「想要跟你一起去呢?」


    比起我,她決定選擇你呢?


    我這麽一問,安東尼果然還是用低沉的聲音掩飾似地笑了起來。笑完之後,他再次先說了一句:「真是光榮。」然後又說:


    「但是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他十分篤定地對我這麽說。最後,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因為對現在的她來說,你仍然是最重要的。星之王女聖修伯裏。」


    說完,他無聲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留下了刺鼻的甜香,還有花束,以及上麵的鬼牌。


    我閉起眼睛,咬緊牙關。這股在我心中漸漸擴散的感覺,可能是我從來不知道、而且將來也多半不可能知道的——戀愛的滋味也說不定。


    隔天來到病房的愛淚和平常一樣,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把視線停留在桌子旁,看著那束還沒有插進花瓶裏的花。


    「哎呀,有新的花呢。」


    怎麽了?她一派輕鬆地詢問。


    「……有人給的。」


    是誰呀?我沒有回答她接著問出的問題,轉頭望向窗外。現在的時問還早,而且天氣也很好,想必今天的飛行旅程一定很舒適宜人吧。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國家,但是我記得愛淚在高中畢業旅行時,去了台灣。


    除了那個狹窄的舞台,我對於其他事物真的一無所知呢。我心想。說不定我連舞台上是如何都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就隻有那個狹小的秋千而已。


    可能隻有那個地方,才是我生存之處。


    在我恍神思考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愛淚正呆立在病床旁邊。相信白色的纖球花上,應該遺留著香水的殘香吧。


    圖樣一直延伸到卡片邊緣的撲克牌,說不定就是他所發出來的訊息。


    「你知道是誰給我的嗎?」


    我如此發間。我本打算如果愛淚沒有發現,就不說出這件事。盡管坦白可能對她比較好。


    回過頭來的愛淚一臉蒼白,眼睛瞪得鬥大,嘴唇也在顫抖。模樣相當美,而且也很可愛。


    同時也非常非常地可憐。


    「趁著最後,他過來打招呼了。」


    愛淚已經不再詢問對方是誰。


    「最後……?」


    她用顫抖的聲音反問。表示那個問題是相當重要的事吧?然而那也已經是無可奈何的事了?「他會搭今天的飛機,前往歐洲。」


    所以最後來打聲招呼,要我好好照顧你。


    雖然是有點委婉的說法,但是應該沒有太大的分別吧。除此之外,我也把他那個仿佛狡辯般的出國理由,毫不保留地全說了出來。


    「騙人。」


    可是這些話,似乎沒有傳進愛淚的耳中。她發出顫抖的聲音,仿佛要讓花朵發出悲鳴一般,用力緊握住花束。


    「騙人。因為……」


    她的大眼睛裏湧出淚水,仿佛硬攜出聲音似地說道:


    「因為、他還沒有過來看我啊!坐在特別席上,看我的、我的表演……!」


    她將自己的臉埋進花束裏。和我相比,白色的繍球花更加適合愛淚。


    「他明明說過會來看我的……!」


    我沒辦法把抖動著肩膀哭泣的妹妹抱在懷裏。沒有辦法像她曾經做過的一樣,緊緊抱住她,輕撫她的背,陪她一起哭泣。


    我曾經一度想要殺死她。同時也想過既然不能殺她,那麽我就應該死掉。可是——


    「愛淚。」


    我向她發問。眼睛盯著自己那隻無法動彈、已經變了色的腳。


    「愛淚為什麽會答應代替我呢?」


    就算隻有一次,她是否曾經出現過想要完全取代我的念頭呢?因為溫柔,所以把所有一切都讓給了我的善良的妹妹。實際上會不會其實想要把我一把推開,自己乘上軟縫,然後沐浴在那片聚光燈之下呢?


    能夠做出如此美麗跳躍的你。


    會不會是我壓抑了你,然後隱藏起來呢?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我該怎麽做才好呢?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況下詢問愛淚。


    「為什麽……?」


    愛淚似乎連我問的問題本身都無法理解。兩眼早已通紅,但是她還是開口回答:


    「因為——」


    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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