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是、天上、的光。


    掌聲、是、破裂的水泡。


    這裏是海底。


    (你的腳踝有鰓呢。)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教導我如何張開雙足的人。在我層層疊疊不斷累積的「第一次」當中,這也是深埋在最底層的話。


    因為我的腳踝,有點平坦,上麵還浮著幾根血管。


    (大概是你還是魚的時候留下來的吧。)


    我的人魚公主。他如此說道。我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躺在床上抱住枕頭,然後發間。


    那麽,我是會變成泡沫的那個?還是用歌聲迷惑水手的那個?


    你當然是——


    單薄的帷幕升起,交響樂團的音樂變得更加清晰。今天的觀眾依然爆滿。劇場裏的圓形舞台大廳,包住了我。我一邊微笑,一邊深吸一口氣。這並不是呼吸。


    因為我的、喉嚨、肺葉、還有腹部和背部。


    全部隻是、為了、唱歌、才存在的器官。


    若真是如此,他說我的腳踝上有鰓,可能是正確的。


    一邊用踩著高跟鞋的腳踝呼吸。


    我撼動著身體,開口高歌。


    人魚公主。


    海上女妖。


    這裏是海底。


    是光、與黑暗、的、甜甜的甜甜的馬戲團。


    你連睡著時說夢話都在唱歌呢。這句話傳進我的耳中。


    我還在半夢半醒之間,睜著睡眼惶鬆的眼睛,眺望著熟悉的旅館天花板。


    心裏感到非常滿足。


    結束了日間公演與夜間公演之後,我和買下特別席的客人一起吃飯,道別,然後在約好碰麵的旅館房間裏衝澡,卸妝,讓身體放鬆,溶解,隨波逐流,開心玩耍,然後入睡。如此,我所有的欲望都獲得滿足。


    「我唱歌了?」


    我開口反問。因為沒有自覺。僅有數盞間接燈光的房間裏,資深製作人坐在單人沙發上,一如往常地一邊操作平板電腦,一邊點頭回答:「嗯」。無框眼鏡反射著平板電腦的藍色光線。


    「是我從來沒聽過的曲子就是了。」


    話說到這裏便停止了。看來他對於我到底唱了什麽歌,似乎一點與趣也沒有。桌上放著銅製的煙灰缸,但是它仍然保持著清潔光亮,沒有任何髒汙。心裏突然覺得,我真的非常喜歡這個人不抽煙這一點。


    還有單薄的身體,還有低沉的聲音,以及神經質似的細長手指。


    愛情讓我的意識迅速恢複清醒,於是我撐起了自己還殘留著些許疲乏的身體。衣服現在還扔在沐浴間旁邊的衣櫃裏,所以我把床單披在肩上。


    「會冷嗎?」


    資深製作人詢問我,而我回答嗯嗯,不會。一點也不冷。房問裏的空調相當安靜,空氣也有點悶。


    可能是因為我睡著了吧,這是為了不讓旅館內的幹燥空氣影響我的喉嚷。這份貼心與其說是為了戀人,不如說是製作人為了藝子所做的顧慮吧。然而不論是何者,我受到他的溫柔對待這一點、是、不會有所變化的。


    「啊啊,對了,哈尼。」


    資深製作人從沙發上站起,換成在床舗上坐下。他應該才剛衝過澡吧,朝著我的頭伸過來的手,散發出一股帶著濃厚氯氣的水的氣味。


    哈尼、是、我的、名字。


    花庭(hana niwa)蕾。愛我的人,都會叫我哈尼,或是甜心(honey)。


    仿佛大人對待小孩一般,資深製作人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開口說道:


    「是有關聖修伯裏的事。」


    這句話,讓我的眼睛眯了起來。我沒有回答,等待對方的下文。


    「最近她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有點怪怪的,是指什麽呢?聖修伯裏,是我目前在其中擔任歌姬一職的少女馬戲團的,最引人注目的焦點。是剛繼承了空中飛人名字的藝子的稱號。


    若要說到今天也在空中飛舞的她是不是有點奇怪。


    那當然是有那麽一丁點兒奇怪呀。


    「不行嗎?」


    我歪著頭反問。聖修伯裏有點怪怪的,難道是、不好的事嗎?


    「也不是不行。」


    資深製作人回答。沒錯,當然不可能不行。因為她的演出非常美麗。


    「那麽不就好了嗎?」


    我如此說道。


    隻要美麗,一切足矣。不管是她看起來像別人,或者是總有一種難以抹去的違和感。


    就算她是鬼魂也好,是僵屍也好……或是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人也好,全都無所謂。隻要她的演出夠美麗就行了。


    我的這份心意可能總算成功傳達出去了,隻見資深製作人的嘴角不斷扭動。那種仿佛刻意壓下所有不滿似的嘴角動作,我真的不喜歡。和他狡辯著自己已經到達極限時的動作相同。一想到這個,就覺得我的胸口漸漸冷了下去。


    資深製作人起身走向桌子,按下滴爐式咖啡機的按紐,開始泡咖啡。


    咕嘟咕嘟,仿佛深海魚呼吸的聲音傳來。像是要消去這陣惱人無禮的聲音般,資深製作人的聲音覆蓋了上去。


    「這麽說來,最近我聽到了不好的謠言。」


    謠言總是不好的。


    我心裏這麽想,但是沒有說出來。


    不好的謠言無時無刻都貼附在我們的肌膚之上。就像是睡覺時的床單一樣。所以我一邊打著嗬欠,一邊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資深製作人卻說了讓人有些意外的話。


    「聽說你和那個莎士比亞吵架了。」


    聽到這句話,我鬆手讓被單從身上滑落,接著為了到浴室沐浴、泡澡而站起身來。


    盡管我一絲不掛的肌膚相當適應這個沒有冷氣的房間,但是沒有采著高跟鞋的腳,卻還是有點令人不安。


    哈尼。由於呼喚我的聲音再次響起,所以我微微側過身體。


    「謠言總是不好的。」


    這一次,我隻告訴他這句話。


    資深製作人露出了迷途小孩似的表情。


    我真的非常喜歡他容易受傷這一點,同時也非常討厭這一點。


    少女馬戲團的台柱,空中飛人聖修伯裏在練習中受傷,也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對於馬戲團有著異常執著的她,為了守住自己的名號,要求自己的雙胞胎妹妹代替她。發現這件事情的,就隻有我和訓獸師卡夫卡而已。


    諸如此類。


    (當然不可能如此啊。)


    撲通一聲,我一邊讓自己的下巴以下全部浸泡在浴缸的水中,一邊這麽想著。泡在水中,名為「我」的這份質量稍微從地心引力當中獲得解放。從蓮蓬頭流蕩出來的水聲像噪音一般摩擦著鼓膜。


    代替身為聖修伯裏的片岡淚海演出的少女,容貌和才藝都無可挑副。然而一個人想要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如果隻是在舞台上就另當別論,但畢竟就連往來時間甚短的資深製作人,都感覺到一絲違和了。


    (那個人不可能沒有發現的。)


    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張溫和的笑臉。我們的馬戲團團長,莎士比亞。


    依然在世的、少女馬戲圏的、當代之神。


    「您應該知道吧?」


    在如同這間浴室一般明亮的團長室裏,我曾經這麽問過她。這是發生在幾天以前的事。空中飛人聖修伯裏差一點就被不知名人士綁架。關於這件事,我向莎士比亞提出了建言。那時,我先確認了一件事。


    「你指的是什麽?」


    然後如此回答。我歎了一口氣,放棄了之後的對話。不會深入追究,就表示她已經認同了這件事。隻要好好磨練她,玻璃珠也會變成鑽石。意思就是如此。


    人生百態本來就是以各種不平等堆湖而成。所以就算這個代替品片岡某某並不是才藝表演學校出身,隻要莎士比亞說可以,那麽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我心想。


    所以,我也不再繼續討論這件事,而是提出了另一件事。


    「……我想聖修伯裏應該是被陷害的。」


    監視器應該有拍到才對。


    專職吸引客人、被稱為妖精的藝子,從聖修伯裏的化妝台上,偷走她的手機。


    接著再把那支手機當成誘餌。


    試圖將聖修伯裏趕出馬戲團這件事。


    可是莎士比亞僅是垂下眼睡,用冷靜的聲音說道:


    「偷竊是犯罪行為呢。」


    我們會做出適當的處置。莎士比亞這麽說。


    「偷竊?」


    我忍不住反問。不管這座城市多麽悖離純平樸的鄉野風光,綁架也絕對不是件尋常的事。她所遭受到的是暴力行為,甚至可能是強奸未遂、或者是殺人未遂也不一定。


    就算不是如此,這難道不算是對少女馬戲團的一種褻瀆嗎?我目不轉睛地瞪著莎士比亞,試圖猜出她藏在淺淺微笑的眼睛之後的真正用意。


    「……您打算放過犯人嗎?」


    我詢問的聲音有點沙啞,簡直不像是自己的聲音。「當然。」莎士比亞回答:


    「為了避免再次發生同樣的事,我會進行調查和處分。」


    你也要幫忙提醒大家小心注意。


    也就是說——


    小心一點。她的意思是如此。


    (我們自己、嗎?)


    我不小心反問出來。


    「您的意思是,這次的問題都出在我們不夠小心嗎?」


    聖修伯裏應該已經非常小心了才對。


    打從才藝表演學校的在學期間,她應該就和卡夫卡一起遭受了眾人的嫉妒與嫌惡。過去自己也是如此,所以非常感同身受。而且在她成為聖修伯裏之後,同樣的狀況不僅沒有停止,甚至還加速悪化,最後終於引發了根本不該發生的事故。


    一切都是因為注意力不足,莎士比亞的意思是這樣嗎?


    「不。」


    這一次,莎士比亞明確地搖了搖頭。


    「你們每天都致力於精進自己的技藝,這件事情是毫無疑問的。」


    希望你們能夠演出更精彩的舞台表演、希望你們能夠更加精進。莎士比亞這麽說道。


    心裏留下了非常難以釋懷的感覺。另一方麵,我也覺得自己似乎對這個人抱持太高的期待。自從上一次繼承名號、從冬季結束後就隱隱約約地出現在心中,但是我卻一直假裝視而不見的,名為失望的感情。


    她是這個少女馬戲團的降罪與統率之神。


    可是絕對不是拯救之神。


    「……就讓我盡可能地小心注意吧。」


    我已經不打算隱藏自己話中的挖苦與尖刺了。就在我準備走出團長室時,莎士比亞的聲音傳了過來。‘


    「安徒生。」


    柔軟的、溫柔的、輕巧的——


    降罪之神、的、聲音。


    「——你也要小心,夜遊可別玩過頭了。」


    我突然笑了出來。那是當然。我邊說邊屈了屈膝蓋。


    那是當然。吿辭了。


    然後我離開團長室,一邊筆直地前進,一邊想著。


    要是我的夜遊真的玩過了頭。


    欸,莎士比亞。你會、砍掉、我的頭嗎?


    像當初你對我的人偶(恰佩克)所做的一樣。


    你在高處俯視,偶爾揮動一下斷頭之斧。如果你的職責隻是如此,那麽你就永遠當我們的偶像就好了。


    我絕對不會原諒這個馬戲團的仇人。


    我不會再依靠莎士比亞。關於這件事的所有犯人,我會親手把他們揪出來。


    唰!耳邊傳來波濤般的聲音。回神後才發現,從蓮蓬頭灑下來的熱水已經滿出浴缸,流到浴室地板上了。我想我應該沒有睡著才是,我把頭發浸入熱水當中,然後一直注視著天花板。剛剛喉嚨有種震動的感覺,所以、應該是、唱了、什麽歌也說不定。


    我伸手扶住浴缸邊緣,站起身來,頓時覺得身體沉重不已。尤其是頭發,吸飽了水。是人類的重力。一走出沐浴間,我立刻仔細地弄幹頭發,走回房間。


    旅館房間內依然隻有昏暗的間接照明。身上依然穿著浴袍的資深製作人,整個人倒在床上。「製作人?」


    他睡著了——很難用這種方式形容,因為他連半點細微動作都沒有。問話也沒有回複。仍然像是想要獨占這張特大尺寸的床舗一般倒臥不動。


    床邊桌上,快要喝完的咖啡已經冷了。


    在咖啡杯的旁邊,放著好幾個藥錠的空包裝。上麵印刷的文字是英文字母沒錯,但是多半不是英文吧。黯淡的銀色鋁箔,仿佛讓人回想起已經不在的重要內容物。


    「……」


    我把那些藥館放進包包,然後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指按住了資深製作人的膀子。雖然微弱,但是我還是在該處找到了脈搏。我不知道自己是鬆了一口氣,還是為他感到難過。


    拿出最新型的平板手機,按下熟悉至極的快速撥號鍵。


    「……喂,醫生?」


    嗯,對。這麽晚打擾真是抱歉……嗯。嗯。又來了……我想應該沒錯。可以麻煩您嗎?沒關係。車子,我想應該不需要。雖然不太清楚。


    我打電話給熟識的醫院院長,請他派一個急診醫生到旅館來看看。因為他服藥過量而昏迷不醒,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其實並不稀奇了。


    等待醫生前來的同時,我坐上床舗,撫摸著他柔軟的頭發。


    在這一季的少女馬戲團公演結束後的新電影劇本,我知道他一直寫不出來。


    他應該是個幸福的人吧。削減剩餘的性命、放棄可能的未來,隻因為自己還有想做的東西。同時,他也是個非常可憐的人。


    逐漸枯竭的、才能。那份幹渴,隻能用疼痛或是藥物才能治愈。


    他的頭沉在被單當中。我一邊看著他的耳後一邊輕聲唱出歌來,相信這應該不是因為意識到什麽東西才做的吧。


    (baby,baby……)


    我的寶寶。我反複唱著。這是死去的母親唱給身後留下的孩子聽的搖藍曲。過去剛見麵時,他是如此才華洋溢,而我是以女人的身分愛著他。但是現在,我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母親。如果在醫生抵達之前,他都沒有醒過來的話。


    就跟這個人分手吧。


    我閉上眼睛。


    仿佛、春天、一樣、短暫的戀情。


    黑心歌姬。


    馬戲團的蝴蝶夫人。


    毒婦安徒生。


    這些全都是周刊雜誌裏的三流文章用來形容我的文章標題。不論哪一篇,都隻是娛樂性質的推測,從來不曾以真實新聞之名大肆報導。而我之所以深信將來也不可能發生的原因,是因為媒體業界當中有著許多賭場和少女馬戲團的信眾。而且從少女馬戲團的舞台退休的藝子,大多都課屬於大型演藝經紀公司。我是個妓女的傳言頂多隻會出現在轉瞬之間。


    現在的話題,以及未來的投資。


    一邊心想。即將麵臨開眼的空間裏,有種特殊的緊張感,不論其中的人如何更迭,感覺都是不會變的。


    所有人都盡其可能地打造出美麗的自己,為了表演,以覺悟覆蓋住身體與心靈。


    雖然大家都說馬戲團的台柱是聖修伯裏,但是其實報名人數最多的卻是歌姬安徒生。就算不會舞蹈、不會跳躍,也無妨。隻要會唱歌,就行。也因此不難想像,世代交替的競爭應該會相當激烈。這個照理來說每隔一年就會交替一次的位子,我已經在上麵持續坐了五年之久。


    這段期間內,我的歌聲普及於世。


    一而再、再而三地交到我手中的新曲,仿佛華服一般點綴著我。


    我在被褥與床舗之間受人擁抱的同時,也會要求對方製作為了我而生的、適合我的歌。能夠擁有這麽多個人單曲的安徒生,相信在少女馬戲團的曆史當中也是絕無僅有。


    其實我並沒有什麽特別執著。隻是想要歌曲而已。想要新的歌,想要為了我而作的歌。想要的東西就直說自己想要,然後弄到手。僅止如此。


    (給我歌曲吧。)


    最適合我的、最棒的歌曲。


    求求你,讓我唱。


    三流報導總是把這件事情寫成我出賣身體或從事枕邊事業等,鬧得沸沸揚揚。不過,隻要、我、自己知道,那打從出發點就是錯誤的就好。


    另外,還有那些愛我的人知道。


    確切地知道,那就夠了。


    (我隻是、戀愛而已。)


    這隻是、喜歡上對方、而已。


    就算別人無法理解,也無關緊要。


    平日的夜間公演開始前,當我正在調整接發的角度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露臉的人,是劇場的女性經紀人。她身上穿著一絲不苟的套裝,筆直地朝著我走來。


    「你有聽說今天晚上前島製作人會請假的事嗎?」


    有。我開口回答。


    他昨天晚上是以什麽模樣陷入沉睡,以及後來被運送到什麽地方。


    我很清楚。大概比你還清楚。


    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是這是不需要說出口的事。


    「是嗎?拿去吧,這是今天的特別席名冊。」


    她遞過來的,是一張薄薄的紙。「謝謝你特地拿過來。」我如此道謝。的確是特地。如果是資深製作人在場,這頂多是貼在牆璧上即可的情報而已。


    特別席,別名讚助席。可以用兩倍以上的票價金額,直接以自己喜歡的藝子名義購買的特別座位票券。


    今天晚上,似乎也有用我的名義買下座位的人。


    先瞥一眼貼在牆上的紙張再登台,是我的習慣。一杯蜂蜜袖子口味的冰紅茶,我含住了吸,管,望向紙張。


    (——王小義。)


    這是中國地區的名字,念法不太清楚。我用手指彈了紙張一下,隨後像是用手指在沙灘上寫字一般,隱約記住了這個名字。曾經愛過我的人,我都不會忘記他們的長相,但是要記住他們的名字實在非常困難。


    因為對我來說,男人的名字比他們的頭銜還要更加無意義。哥哥、伯伯、大師、製作人。隻要利用這些分類,就能把大部分的事情解決,而且他們對我的稱呼也沒有太大變化。


    哈尼、甜心(honey)。被戀人如此稱呼自己,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事。


    最後我將頭發整理好,灑上亮粉。然後再為了站上舞台,探著高跟鞋前進。


    配合著遠方的交響樂團前奏,讓我的心跳搭上節拍,讓我的聲音與之契合。


    把、身體、交給音樂。一想到今天也能開口唱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


    盡管我知道這隻是一時的安寧而已。


    隻有、在、唱歌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在呼吸。不過像是自己不唱歌就會死,或者是隻有在唱歌的時候才活著之類的事,我倒是從來沒想過。


    比做愛還更加舒服的事情,我、知道的、隻有唱歌而已。


    帷幕升起。


    掌聲變得更加清晰,聚光燈照亮了我。這時,我看見最前排的座位,內心微微疑惑。


    觀眾席的最前排中央,隻有一個位子是空的,左右兩邊的座位都是滿的。我記得那個位子,那是我今天的讚助席。以我的名義買下座位的中國地區客人,到底是怎麽了呢?會買下特別席的人幾乎都是忙碌的名人或是資產家,所以也可能是臨時有事,導致不得不放棄這張一位難求的門票。那真的是非常讓人傷心的事。不過能夠做到這種事情的人願意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前奏還在持續。這時,觀眾席後方大門突然打開,手持燈光的妖精,領著一個人影走來。


    竟然遲到?還真是個囂張的有錢人呢。我想要稍微瞪他幾眼。然而就在我朝那個方向看去的瞬間,耳邊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帶路的妖精也是一臉不安。


    特別席的客人,乍看之下是個隨處可見的成年男性。身材高姚,短發。另外一邊耳朵上別著數個閃閃發亮的耳環。是個典型的東方人,有著相當結實的身體。


    結實的身體?


    ……不知為何,那位客人的上半身並沒有穿衣服。由於他手上拿著一件看似濕透的観衫,所以應該可以猜測他把衣服給脫了。但是為什麽要這麽做?


    從右肩一直到手臂、背後,刻畫著一片美麗的幾何學圖形。不過這也是、不重要的事。我差點就錯過了開口唱歌的時機。不過這是我唱了最久的歌曲,所以反射性地發出聲音來。


    歡迎來到馬戲團。


    盡管來者不拒,但是去者若無允許,絕不輕饒。這裏是逸樂之都的馬藝團。


    那個人的名字到底叫什麽呢?


    隱約回想起來的姓氏,讓我在心中笑了起來。


    簡直就像是穿著新衣的國王呢。


    隨後,我麵向那位客人,開始唱起歌來。


    我們每晚都在此舉行馬戲表演的這座劇場,並不是不法地帶,而是相當高雅的場所。既然那位客人能以那副模樣坐在最前列,就可以推斷他已經接受了充分的身分調查了。


    「那個人是誰?」


    回到休息室後,我如此詢問經紀人。多虧了劇場人員四處奔走,他現在已經穿上了尺寸稍有不合的新襯衫。直到現在依然讓他繼續坐在座位上,表示他的來頭應該相當大。至少地位大到不會因為沒穿上衣就被趕出劇場。而這種人應該不多見才是。


    「他是……」


    劇場經紀人有點支支吾吾的,可能是因為看到那個人的樣子而起了疑心。不過根據她斷斷續續的說明,那好像是最近因為3c產品而急速成長的某中國企業最高負責人。


    我無法完全理解這項情報,繳起了眉頭。


    「也就是說,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經紀人的回答是yes。另外補充的一句話則是「而且是個腦筋好到不可思議的人」。


    我心想原來如此。意思應該是指腦筋越好的人,總是會更加異於常人吧。沒關係,我並不討厭怪人呀。


    當我笑著說完後,經紀人看似難以啟齒般,張開了她塗滿鮮紅唇彩的嘴唇。


    「……安徒生,今晚表演結束後,你有時間嗎?」


    今天是平日。於是我反問她:「為什麽問?」而經紀人又再次露出了不知如何開口的表情。


    「……想問問看你願不願意和王社長吃個飯。」


    我吃了一下眼睛。到目前為止,我從來不曾拒絕過這一類的邀請。若是平常,我說不定會開心地答應。不過——


    「……真是讓人心動的邀請,不過很抱歉。」


    今晚我已經有約了。我如此拒絕。經紀人露出了半是失望、半是鬆一口氣的表情,回答:「那就沒辦法了呢。」這肯定是因為她也知道關於我的種種不當謠言。


    隻要對方是有力人士,就可以和他上床的妓女。


    那雖然是錯的,但是真正的事實隻要我自己一個人知道就好。一起吃頓飯其實無傷大雅,出於敬愛的吻,要我親多少次都沒問題。


    隻要真的愛上了,相信也會立刻上床吧。


    不過,今天不行。


    我今晚有個非常非常重要的約會。


    所以,對於穿著新衣的國王,我就送給他一首最棒的歌吧。我如此決定。


    因為我想要一視同仁地溫柔對待所有愛我的人。


    如果、歌聲是、樂器。


    聽眾的鼓膜、就會讓、我的歌聲、增幅。


    所以,劇場的開幕歌曲和床邊的搖藍曲,必須有非常明顯的巨大差異至於在這問狹窄的店內所唱的歌,又是另一種風情。我如此認為。


    以歌聲模仿著古老的西洋專輯,由黑膠唱片伴奏,這種無機質感實在令人相當愉快,所以我想我大概不會討厭這個小小的兼差吧。即使這是為了達成眼前目的而做的、仿效妓女的行為。


    酒精與煙草的味道。我在這個昏暗的小型會員製酒吧裏,唱著歌。窺如夜色一般的晚禮服,是我在登台時絕不會穿的服裝,臉上的妝也與之搭配,不濃,但是卻化得十分妖豔。然而不管我再怎麽改變歌曲、改變服裝、改變化妝方式,我的、歌聲,是不會變的,所以酒吧裏的客人不可能搞錯我的真實身分。


    在此共識之下,秘密共享製的經營方式讓這家店的入店門檻提高不少,帶給客人充分的滿足感。不管是客人還是女侍,所有人都沉默無聲,進行著如同呼吸般細微的對話。


    盯鈴!懷舊風格的門鈴聲響起,無法由外側自由開啟的門被打開了。走進店內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性。我悄悄地將唱盤機的唱針拿起,對著服務生使了一個眼色。


    隨後在店內響起的音樂,讓所有客人都抬起了頭。


    輕快的交響樂聲,演奏著我今天已經唱過一次的音符。與舞台上相比,我將聲音壓低許多,仿佛輕聲呢喃似地唱了出來。這首歌是——


    ——歡迎來到馬戲團。


    高大的客人往我這裏看了一眼,隨後和店員交頭接耳了一陣子。等到我演唱結束,店內立刻充滿了感動的歎息以及有所節製的掌聲。


    我輕遠地走下玩具般小巧的舞台,走到每一張桌子旁邊客氣地嬌嗔獻媚,以笑臉接過隨著握手而來的籌碼。


    銀製的專用籌碼,本來應該是客人拿來送給高級女侍的東西,最便宜的也要三萬日元起跳。這是為了讓這群熱愛動用金錢的人們無需喝得爛醉,就能把女侍帶出場的專用貨幣。


    當然,我是不會跟著他們離開的。


    我的一首歌,具有這一枚籌碼的價值。我和對方都是如此解釋,所以不會有任何問題。


    「晚安。」


    等到我走遍所有的桌子,小小的手提包裏塞滿了籌碼後,我來到了那位高大客人的桌旁。


    男子停下了他不斷抖動的膝蓋,仿佛瞪著我似地上下端詳。


    「真讓人驚訝。」


    是本人嗎?他這麽說道。


    厚嘴唇、臉上帶著仿佛燒傷結痂痕跡的男人,像是為了趕我走似地拿出了籌碼。我沒有接過籌碼,反而「……嗯哼」地幹咳了好幾聲。這時男人停手,轉頭叫了服務生過來,點了一杯酒精濃度低的雞尾酒,邀請我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來他並不是不解風情的男人——盡管他在我唱歌的時候,不斷神經質地抖著腳。


    「不好意思。」


    我言不由衷地道歉之後,在沙發上淺淺地坐下。心裏有種在舞台上許久未感受到的緊張與高昂感。他今天晚上會出現在這裏,是我經過仔細調查才得知的情報。


    織多雄士。他是著名製藥公司會長的獨生子,也是個不論合法或不合法,徹頭徹尾沉溺在賭場裏的賭鬼。這是與我平素往來甚密的大型出版社撰稿人告訴我的。


    另外,最近被趕出馬戲團的那個妖精,付錢給她的人就是他。


    害怕遭人報複的她,我運用我個人的管道,讓她逃離了這座城市。相對的,我得到的是這個男人的名字,以及他會出現的店名。


    「馬戲團的歌姬竟然會外出行商嗎?」


    他用略帶責備的口氣這麽說,因此我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請幫我向莎士比亞保密。」


    我仔細觀察他的臉色,確認他對我說出的單字是否有話要說。不過他那雙因為脂肪的重量而呈現半閉狀態的眼睛,完全沒有出現任何反應。隻用他粗壯的手指撚熄了刺鼻的煙草。


    雖然一同舉起雞尾酒幹杯,但是他似乎不太歡迎我的出現。一副不高興的模樣,不時盯著放在桌上的手機,閱讀畫麵裏的博弈廣告。


    我用雞尾酒潤了潤嘴唇,兩手在膝蓋上緊緊握拳,開口說話。


    「……那個,伯伯。」


    聽到我的呼喚,織多應聲回頭。我輕觸他的手臂,仰望著他,再用極撒嬌的口吻說道:


    「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喀噠,我將自己的手提包打開一條縫。


    「隻要一枚籌碼就行了。可以給我嗎?當然,如果您有什麽想聽的曲子,隻要是我知道的,我就唱絵您聽。」


    我露出有點苦惱的模樣這麽一說,對方濃黑的眉毛挑了起來。


    「你沒有錢嗎?」


    他這麽說。我嘟起了嘴巴。


    「……說沒有,其實也不是沒有。」


    我像是難以啟齒似地左右張望了一陣。然後偷偷望了對方手中的籌碼一眼。


    「呢……因為有人跟我說,希望我能拿錢出來……最好是在近期內……是一筆金額頗大的錢……」


    「是戀人嗎?」


    男人壓低了聲音詢問。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


    「藝子是不允許談戀愛的。」


    我沒有說出如此、所以之類的話。不過我相信他應該也知道關於我的「不好的謠言」吧。


    後來「伯伯」叫服務生拿過來的籌碼,既不是銀製也不是金製,而是白金製的籌碼。那一枚隨便也要二十萬左右的東西,就像糖果一樣掉進我的手提包裏。


    我輕輕嚇下一口唾沫,裝出偷看對方臉色的樣子。


    仿佛正在思索自己應該要唱多少歌,才能報答他的懷慨大方。然而織多點燃了一根新的煙草,急促地說道:


    「這樣夠了嗎?」


    我舉起一隻握拳的手,壓在自己的胸口上,用顫抖的聲音低聲回答:


    「……要是我說、不夠的話,您會給我、更多嗎?」


    我、知道的、事情、並不多。


    唯一知道的,就隻有那個誤入歧途的妖精,是以金錢和這個男人綁在一起的。織多的視線仿佛在估價一般,從我的嘴邊移動到我的胸口。


    「你想要多少?」


    他用低沉的聲音詢問。我瞬間疑惑了一下,然後轉開視線,謹慎地回答。


    「……要是說出那種話,會被您看不起的。」


    邊讓身體猛地一霞,一邊像是仰賴著對方一般,望著在他脂肪厚重的眼臉之下的眼睛。


    「要怎麽做才好?」


    我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為了錢,你什麽都願意做嗎?」


    有某個東西在我心中蠢蠢欲動。在布滿脂肪的眼臉之下閃爍的、眼神,那仿佛、被熏黑的灰暗火焰。


    我想,我感受到的應該是美麗吧。


    疲狂的人,總是讓我心動。所謂瘋狂,有時是才能,有時則是足以偽裝成才能的欲望。然而愛著這一切、的我、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瘋狂也說不定。


    酒精可能開始發揮作用了。對方的膀子附近開始逐漸染紅。


    我吞下一口唾沫,夢想著狠狠咬住他的騰子。脂肪的冰冷,血液的躍動。還有充滿尼古丁和焦油氣息的、汗水味。


    「……隻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我感受到自己的聲音變成了帶有高溫的氣息,仿佛男歡女愛時發出的聲音一般。然而他充血的眼中所流露出來的興奮之情,相信一定不是出自色欲。


    「這件事情所需要的覺悟,可能比你決定張開雙腿來得更高。」


    隨後,他在我裝滿了籌碼的手提袋裏,塞進一張名片。


    「如果你真的需要錢,就和我連絡吧。」


    說完這句話,織多便搖晃著他龐大的身驅離開。我偷偷望了手提包裏的名片一眼,用力呼出一口氣。


    黑傑克戲院,在平日的夜裏總是客滿。我既不是未成年者,再加上隻要拿出馬戲團的團章,經驗再怎麽少的服務生也會慎重其事地接待我。馬戲團的藝子,尤其是背負著文學作家名號的擔綱演出者,正是這座城市的象征,是明星,也是公主。


    我的目標是店內的一個二十一點發牌員。今天他也是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洗著牌。


    一絲不苟的服裝,不像男性的黑色長發,端正的五官,還有隱藏住他眼睛的太陽眼鏡。


    「晚安。」


    我身上還維持著夜晚的喬裝,所以察覺到我的真實身分、以及沒有察覺到的人,應該各占一半左右吧。身為當事人的發牌員安東尼,我對他送出了「快點察覺我是誰!」的視線。不過,從他的黑色太陽眼鏡之後,可能連這個動作都看不出來吧。


    「哎呀呀呀呀?」


    這時,俗稱pit的二十一點賭桌上,突然有個客人抬起頭來如此說道。大概是因為察覺到我是誰了吧。我麵向著對方,對他微微一笑,希望他不要引起騒動。可是——


    「這不是歌姬嗎?」


    說出這句話的男子,是我見過的人。我不可能認錯。


    那是買下了今天夜間公演的特別席的……穿著新衣的、國王。


    身上穿著尺寸不合的観衫,而且隻扣了最下麵兩個扣子。本來應該是非常邋遢的裝扮,但是不知為何,看起來非常有型。


    「喂喂,安東尼。」


    裸體國王一邊轉動著身旁的雞尾酒杯一邊喊著。相當粗魯,卻也相當有魅力的聲音。令我驚訝的是,那個幾乎和日本人一模一樣的發音,讓我想起了經紀人所說的「他是個腦筋好到不可思議的人」。他將身體橫越過賭桌,質問安東尼。


    「你要說明現在是怎麽一回事嗎?」


    遭人質問的發牌員微微挑高了眉毛,歎著氣回答:


    「我能說什麽?」


    打從第一次交談起,他那完美的低音就一直令人沉醉不已。


    「我既沒有主動招攬客人,而且也沒有選擇客人啊。」


    這段對話,讓我感受到一絲異樣感,因為這兩個人帶給我的感覺不像初次見麵。


    丟下了冷漠不親切的發牌員,裸體國王朝著我揮手。「晚安。」


    我輕輕點頭致意。已經洗好牌的安東尼開始排列牌組,而我們則是先到吧台旁邊拿杯飮料。由於他的心情似乎相當好,所以我越是對他報以微笑,應該就越能滿足他的心吧。他看起來應該沒有喝醉,至少沒有製藥公司的獨生子那麽醉。


    「你今天特別關照我很多次對吧?真是謝謝你。」


    如果他指的是今天的夜間公演,我頂多隻和他有過幾次眼神接觸而已,那樣根本不能稱之為特別關照。我如此心想。


    「我才要謝謝您。」


    我聳了聳肩之後說道:


    「您明明邀請我一起共進晚餐,真的很對不起無法答應您。」


    「沒關係啦。剛剛安東尼也告訴我不要逼得太緊。」


    雖然有點猶豫,不過我還是趁著他心情大好的時候發問:


    「請問您和他是?」


    「嗯,我們是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認識的。巡回世界各大賭場是我的興趣。」


    這個答案並不算出乎意料。雖然無法想像他是大型企業的最高負責人,不過的確可以感受到充分的上流人士氣息,感受得到才氣。隻有一直吞食著才能至今的我,才能感受得到。


    這個人是「有才氣」的人。


    表現出悠然而難以捉摸的態度,我試著更深入一步。


    「今天我真的有點被嚇到了,因為您沒穿衣服呀。」


    裸體國王哼哼笑了幾聲。


    「因為我在想事情,結果不小心掉進水溝裏。」


    因為衣服弄體了,心想這樣實在很失禮,所以幹脆脫掉。他若無其事地這麽說。


    「……一般來說不是都是失足腳先踩下去的嗎?」


    雖然根本不是這方麵的問題,不過我忍不住問了出來。裸體國王用他纖長秀麗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因為我的頭比較重啊。」


    然後說出了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的理由。


    我笑了起來。不過這隻是在察言觀色之後覺得現在應該要笑,所以才笑的,實際上並沒有什麽特別好笑的地方。


    在近距離觀察他之後,我才發現他是個看不出年齡的人。氣質雖然相當年輕,可是刻劃在他的臉以及脖子上的深刻皺紋,讓人感覺到他有點過度勉強自己的身體。


    不過我也認識許多非常勉強自己的身體與心靈的人,所以對這種事情也是早已習慣了。


    「我的、歌。」


    在一片喧鬧聲之中,我歪著頭詢問:


    「有成功滿足您嗎?」


    「————」


    裸體國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是結束了賭局的安東尼回到我們這裏來。


    「你是因為有事才來的吧?」


    安東尼一邊點起手中細細的煙,一邊麵向著我發問。我拿出了將籌碼還給店家後變輕不少的手提包,從裏麵抽出一張名片,朝著對方晃了一下。


    「今天,我和織多製藥的少東見麵了。」


    我這麽說。這句話,讓安東尼的動作明顯地停了下來,整個人僵住一陣子,然後才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之前應該說好了吧?安徒生。」


    他打算捏熄才剛點燃的香煙,而站在一旁的裸體國王伸手搶了過去。安東尼完全不理會他,對著我說道:


    「說好不會深入追究的。」


    的確如此。當初聖修伯裏被某個人設計綁架時,我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來到這裏。


    安東尼。因為我認為他應該知道些什麽。這位來自拉斯維加斯的二十一點發牌員。聖修伯裏遺落的卡片就是屬於他的。再這樣下去,你應該也會蒙受其害,如果想要避開這種狀況的話——就幫我找出那個孩子。我對他這麽說。


    「……我不能說自己心裏沒有底。」


    安東尼用黑色太陽眼鏡檔住眼睛,用聽不出感情的聲音說道:


    「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絕對不要去追究這件事情的主謀是誰。」


    那不是小女孩能夠應付的對手。


    他的確是這麽說沒錯。


    「我又不是在追究你。」


    我隻是從馬戲團的間課藝子口中,得知她是從誰的手上拿到錢的。


    再者,旣然莎士比亞不打算出手,所以我決定自己動手解決。僅止如此。


    說完後,安東尼隻忿忿地說出一句:「狡辯。」


    「可能會有人因為你欠缺思慮的行動而身陷危險之中啊。」


    「你擔心那孩子?」


    你最偏愛的那個孩子,空中飛人。


    自從我讓那個和織多製藥少東往來的妖精退團後,針對聖修伯裏的小動作似乎減少許多。就算不是因為這個,全身是傷、卻還是堅持回到舞台的空中飛人身上,隱約可見某種覺悟讓她回來的,到底是恐懼呢?還是廉價的戀愛呢?


    然而不管她擁有多少覺悟……都無法讓深鎖在病房之內的本尊回來。


    麵對我的問題,安東尼報以另一個問題:


    「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都要保護馬戲團嗎?你想成為正義使者嗎?」


    聽到這句話,我的臉自然而然地扭曲起來。


    盡管心裏相當清楚,在這種相互牽製的對話當中,先拽漏出感情的人就是輸家。


    「不是的。」


    我瞪著他,然後開口。


    「我隻是想要知道事實真相。」


    「知道了又能如何?」


    隻會讓你深深體會到自己的無力而已。聽到他這麽說,我實在無法保持沉默。


    「展覽品也有展覽品應有的權利。」


    為了那個身在醫院的空中飛人,事實真相是必須的。


    這時,一直在旁默默喝酒、默默時聽我們的對話的裸體國王,笑著開口:


    「真有意思。」


    「別湊熱鬧。」安東尼出言製止的動作十分迅速:


    「隻要你一出麵,從來沒有一件事情能夠平安落幕。」


    「哎呀,真是過分呢,安東尼。」


    裸體國王一邊嘻嘻笑著,一邊伸手圈住了安東尼的肩膀。


    「你以為是誰讓你從那座城市裏脫身的?」


    他邊說邊把臉湊近安東尼,所以安東尼也使出了等同於被他拉住的力氣,把裸體國王的肩膀推開。


    「至少可以確定不是你。」


    「真無情。」


    輕聲細語地說完這段對話之後,裸體國王轉頭看向我:


    「對對對,差點忘了自我介紹。」


    纖細指頭的手掌朝著我伸過來,他隨著眼睛開口:


    「我是王小義。經營一家小小的數位產品店。」


    我垂頭望著那隻手,緩緩地握住,然後回答。心裏想著這個人的手、這個人的手指、這個人,所擁有的東西。


    「……我聽說您的公司在中國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大企業。」


    「哈哈。是誰告訴你這種話?」


    微微竄過的、麻痹感。這是我曾經感受過無數次的、仿佛打雷一般的、預感。王小義依然握著我的手,開口發言。


    「不隻是中國喔!……我的舞台是世界啊。」


    微微舉起互握的手,他對我這麽說。黑色眼睛當中浮現出來的,是如同織多一樣深沉的貪欲。不過就他而言,那同時也是才氣的深度。


    正當我差點被那份深沉吞沒,啞口無言的時候,王小義從長褲口袋裏,拿出一個大小相當於記事本的電子產品。原本我以為那是手機,或是平板電腦之類的東西。不過他把那個對折的東西啪嚓一聲打開,裏麵突然飛出了一隻美麗的小鳥。這隻翠綠色的小鳥,連振翅聲都十分鮮明。它在空中飛舞一陣,然後消失。


    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王小義就像個孩子一般,洋洋得意地挑動眉毛。


    「我現在正在開發的,就是這種新的影像技術。」


    接著,他非常靈活地對著我,拋了一個媚眼。


    「等到完成之後,應該就會變成一種全新的娛樂型態吧。」


    這當中到底運用了多少技術與程式,對於不學無術的我來說,實在是不可解之謎。然而我還是懵懂地了解到,他現在拿出來的這項電子產品,是即將誕生於世的,前所未見的薪新事物。王小義開始觀察我,同時晃動著實在不像他會有的長睫毛,說道:


    「這個新舞台,需要能夠承受住這個世界的內容。」


    這句話辣辣地掠過我的耳朵,攪動起心中的不安。


    「你的歌實在很美。可是,我覺得那個鳥籠對你來說有點太小了。」


    他露出了領導者與強者的眼神,繼續說了下去。


    「如果你有什麽困難,我可以幫忙。」


    但是相反的。王小義說道:


    「你願不願意,為了我而唱呢?」


    我就是,世界。


    他這麽說。


    仿佛是貫徹了自己的任性般、穿著新衣的國王。就算有小孩指著他的背影哈哈大笑,他應該也有陪著對方一起大笑的度量吧。


    我到底該不該避開他的目光呢?


    波濤般的掌聲殘響在我的耳中複蘇,聚光燈與劇場內幹燥的空氣包圍住我的意識。


    我從來、不曾、為了某個人、歌唱。不管收到了多少錢,不管獲得了多少愛。


    盡管曾經像是打發時間、像是副業、像是搖藍曲一般,在別的場所唱歌,但是我始終覺得,我的舞台隻有那個地方。


    世界,到底是什麽呢?


    聽著我們對話的安東尼,隨手撥了一下他的長發,歎出一口憂鬱的氣息。


    「隨你們便。」


    他以低沉的聲音這麽說。


    「我應該說過,我可不想被卷入麻煩……不管結果如何,今天我什麽也沒聽見,而且也沒說過話。」


    語畢,他轉身逐漸遠離吧台,而王小義則是對著他的背影,說了聲:「真是無情呢。」


    「……不過。」


    我輕聲低語。


    「要是出了什麽事,你要保護那個孩子喔!」


    想對你說這個而已!盡管我朝著那個寬廣的背影拋出話語——


    他依然沒有回頭。


    「走吧。」


    王小義牽著我的手,邁步向前。


    在這條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能夠進行密談的場所相當受限。雖然受限,但是其實並不少。


    王小義訂的旅館,是中央飯店的閣樓。在搭乘電梯的途中,我深刻了解到果然沒錯,他真的是個毫無疑間的上流階級人士。


    「你常常和客人一起來旅館嗎?」


    隻有我們兩個人的電梯裏,肩膀靠著牆壁的王小義問著。我不再看向電梯外,笑了起來:


    「哎呀,說得我好像賣春女一樣呢。」


    「如果聽起來像這樣的話,請見諫。」


    因為你看起來似乎不太警戒。王小義這麽說。的確沒錯,我認同他的話。我這個人,的確沒有警戒心。


    「隻是因為我沒什麽可以失去的東西而已。」


    「感覺上你應該擁有很多東西吧?」


    「嗯。因為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東西呀。」


    想丟都丟不完呢。我回答。仿佛互相斟酒對飮似的對話,讓我覺得相當舒服,忍不住想要這樣沉醉下去。


    「請進。」


    讓我走進房間內。


    已經很久沒有造訪中央飯店的閣樓了。在我望著麵海的經濟特區夜景的同時,王小義也不打算端出飲品,直接詢問我詳細經過。


    我毫不隱貓地說出了一切。對於藝子的種種惡行,其擴大惡化的趨勢,以及我們內部的人就是主謀者的爪牙等。還有事件的背後似乎有大筆的金錢流動。


    「我不懂的是——」


    我一邊用手指抵著玻璃窗一邊說:


    「雖然一個擔綱演出者失勢,可以讓其他藝子獲得利益,但是我實在不覺得外部的人能夠得到什麽好處。」


    王小義沒有說話。


    他沉吟一陣子之後,拉進放在桌上的筆記型電腦,一邊敲著鍵盤一邊說道:


    「……你剛剛說,那個製藥公司的少東可以動用大筆的資金對吧?」


    「嗯,沒錯。」


    旣然如此。他輕快地操作鍵盤,隨後將筆電的畫麵轉向我這邊。


    「他下注的對象會不會是你們呢?」


    我眨了眨眼睛。心裏想著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麽?麵向著我的筆電熒幕上,出現的是色彩誇張的英文網站。


    「這是一種叫做book的運動型彩券。」


    他對我這麽說。


    「你們的進退,可能已經被當成賭博的對象了。」


    馬戲團book。他如此說道。


    一整麵牆壁的水糟,散發著藍色的光芒


    仿佛是位於海底的秘密基地一般。


    這裏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旅館房間。我拿下了頭上的大帽緣帽子以及太陽眼鏡,再將平板電腦放在發光的桌子上。


    「歡迎你來,安徒生。」


    坐在真皮沙發上的織多製藥少東,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然後對我這麽說。因為他的煙,房間內顯得有些煙霧繚繞。


    這裏是他指定的會晤地點。放在桌上的蒸餾酒杯,漂浮著一塊已經變小的冰塊。


    「我有所覺悟了。」


    站在維持坐姿的他之前,我如此開口。


    「我應該做什麽呢?」


    為了拿到大量的錢。聽到我單刀直入的問題,男人不屑似地說出:「覺悟,是嗎?」


    「已經沒時間了。」


    這時,他用他粗壯的手指,將我的腰攬了過去。我有點站立不穩,手搭上了對方的肩膀。


    仿佛將氣息吹入我耳中一般,男人如此說道:


    「不管用什麽方法都無妨。絵我在這一季之內,把空中飛人拉下舞台。」


    這麽一來,你想要多少錢都可以給你。聽到這句預料之中的話,我垂下了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為了支撐住自己不穩定的身體,伸手抱住了男人的腰。


    接著,我在他的耳邊回話。


    「這樣做——賠率會比較高?」


    透過雙手擁抱著他的觸感,我感受到男人的肩膀霞了一下。可能是不願讓我發現這份震驚男人將我拉開,扭曲著臉說道:


    「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那個表情,我其實並不討厭。


    「知道了。」


    所以我笑了。毫無虛假,充滿愛意。


    要愛上一個人是非常簡單的,隻要愛著映照在對方眼裏的自己就好。


    「就讓您見識一下,成功在那間才藝表演學校的地獄中生存下來的女人的手段吧。」


    不要把我跟那些連藝子都當不成的妖精相提並論。我的心裏這麽想,但沒有說出口。


    我的話似乎讓他相當滿意。男人仿佛撫摸一般用手指輕輕捏住我的耳朵後,開口說道:


    「我很期待你的表現,安徒生。」


    一聽到這句話,我再次整個人軟倒在對方身上。


    「請、叫我哈尼。」


    用甜美的聲音。


    用歌唱一般的聲音。


    這個態度與動作,應該不可能會有人誤解的。一旦擁有金錢和地位,就一定會有相當詭異的性癖好。這是這座城市無可避免的真理。


    不過這個男人似乎打算稍微顧及一些道義。


    「你不是有戀人嗎?」


    我輕笑著回答:


    「嗯。他跟我約好,隻要我付錢,他就會乖乖跟我分手。」


    對方的手已經搭上了我的肩膀,拉著那條軟弱無力的蕾絲細繩。


    「我就是拿沒有對象的人沒轍呀。」


    欺騙別人的方法實在太簡單了。


    隻要不要撒謊就好。


    我坐上了男人的膝蓋,一邊將腿分開,一邊打開我肩膀上的手提包,從鋁箔外包裝當中,拿出一個、兩個膠囊。


    然後迅速吞下其中一個。


    「給你好東西。」


    我把膠囊叼在嘴上,送進了織多的嘴唇間。然後喝了一口桌上的酒,再將之注入他的口中。


    「可以飛得好高好高喔。」


    快點。我哀求著。


    男人的喉嚨動了動。他吞下的到底是膠囊?是酒精?還是唾沫呢?


    我的身體構造,能夠讓男人輕鬆抱起。所以當我像是飛越天際一般被他丟到床上時,感覺實在太過愉快,忍不住笑了起來。


    亮片、是魚麟。


    喘息、是歌。


    我、很喜歡、第一次的、緊張感。


    不管經過多少次,我的身體都會再次複蘇。每當麵對新的對象,我都可以成為處女。身體敏感地彈跳。因為男人的體溫總是比我高出許多,他可以盡情地揮取,直到我融化幹潤為止。


    就在我緊抓著床單,而他在淩亂的衣服之間、用高溫的舌頭舔著我薄薄的底褲時。


    噗的一聲,男人的身體倒落在床舗邊緣。


    我看著自己不斷起伏的胸膛,緩緩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站起身來。


    「對不起啊。」


    翻著白眼、伸著舌頭的男人,已然陷入昏睡。


    我譲他吞下的膠囊,是之前資深製作人留下的、近乎非法的強力安眠藥。穿上衣服的同時,我心想我其實是真心想要跟你做的。


    如果這樣可以填補起某些東西的話,要是可以留給他一點回億就好了。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從手提包裏拿出另一台小型的平板電腦,透過轉接線,將它和桌上的平板連結在一起。


    等到電腦如同指示般開始複製資料之後,再從男人脫下後扔在椅子上的外套當中,拿出另一台手機。我將手機也一起連上平板電腦,然後依照指示操作。


    我一邊整理儀容一邊看著畫麵,顯示複製進度的橫幅標誌瞬間就從這一端跑到另一端。


    戴好帽子,戴上眼鏡,回頭。


    「沒有辦法喜歡上你,真是對不起。」


    我對著倒地不起的男人說出道別之語:


    「因為我,沒辦法原諒對馬戲團出手的人啊。」


    即使那是——我們的神,也一樣。


    接著,我立刻離開了旅館,衝進王小義正在等候的車子裏。


    哈尼。我記得這個呼喚著我的名字的、甜美的聲音。這不是逐漸堆積起來的記億砂礫,而是擁有著非常明確的質量。


    纖細的喉嚨,單薄的嘴唇。那絕對不堅強的聲帶,仰望著我,然後重合在一起。


    她是體溫相當低的女孩。


    為了、唱歌、而存在的、聲帶,正發出尖叫。


    我從來不曾像那樣依賴著某個人。


    你雖然並沒有哭,但是卻用顫抖的聲音這麽說了吧:


    「讓你孤單一個人,真是對不起。」


    黑色頭發的——


    我的人偶。


    要把我丟下了嗎?呐!


    「因為,要是我現在離開的話……就會大爆冷門。」


    在那場賭局裏。


    開懷大笑的——到底是誰?


    「……恰佩克。」


    我伸出手如此呼喚的瞬間,突然浮上的意識讓我噴到了空氣。我似乎是在車子裏睡著了。藥量雖然隻有那個男人所吞的一半,但是我也同樣吞下了安眠藥。


    經由藥物強製引發的眩暈感,晃動著我的視野。


    「你醒啦?」


    坐在駕験座上的王小義這麽說。他一邊開車,一邊靈活操作著放在膝蓋上的電腦。行車途中撥打手機應該是有罰則的,但是電腦又如何呢?


    他用單手一邊操作一邊進行解析的,似乎是織多的檔案。一定會揪出他的狐狸尾巴!王小義仿佛是在玩遊戲般輕鬆地說著。


    在這個情況下,你就選擇你喜歡的方式吧。王小義繼續說道。


    希望馬戲團b00k就此根絕嗎?


    還是隻希望看到織多失勢?


    他的間題,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回答。


    「一切依你所願。海上女妖。」


    腦中不斷回還著他的話。


    車窗外流逝而去的夜晚風景,逐漸接近了自己看習慣的「那個」。


    映照在後車窗上的我,神情看起來有些疲態。由於藥效還沒有完全消失,看起來、就像個、老太婆。我對那張臉湧出了恨意。


    ……如果。隻是如果。如果馬戲團book真的存在的話。至今我所有的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除此之外,我也做出了近似確信的推測。


    這個賭盤,團長莎士比亞多半也牽涉其中吧。


    我不覺得那樣是錯的。我們的藝術表演需要金錢。我們賣的不是便宜貨,而是一流的東西,不管是後盾還是運作用的金錢,全都不便宜。而且就算為了這些事情販賣我們的美貌,或是把我們未來的進退當成下注對象等,應該都沒有關係。


    可是,假設說。


    至今被迫退休的少女們身後,若是也有同樣的陰謀運作,那又是如何呢?


    在、夢中,我看到了、年紀不會增加的美麗的她。


    丟下我獨自離開的,默劇演員恰佩克。


    她在離開之前所留下的,「大爆冷門」這句話。


    宛如海嘯般襲向我的胸口的,是突如其來的寂寞。


    我伸出了手,拉住身旁的王小義的衣服下擺。他回過頭來。


    「我不想回去。」


    沒有確認對方的反應,我低著頭這麽說:


    「我不想要單獨一人。」


    隻要能夠陪著我——


    不管誰都好。


    然而,我的手卻沒有被人握住。


    「你是個很有魅力的人,不過很抱歉。」


    取代而之的是,我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對女孩子沒感覺。」


    車子停了下來。王小義留下呆若木雞的我,走出車外。隨後立刻以充滿純士風度的動作打開副駕駛座的門,讓我下車。


    他就這樣握住我的手,對我說:


    「如果你不想孤單一人。那就下定決心,跟我一起走吧。」


    一起去到天涯海角。他這麽說。


    「我,想要把你,打造成這個世界的歌姬,而不僅僅是馬戲團的。」


    你會在曆史上留名。


    留下這句話後,他隻說了「明天見」旋即離去。被留在原地的我,簡直就像是被打上沙灘的貝殼一樣。


    遠離了灣岸地區,也聽不見任何波濤聲。


    逐漸遠去的車燈。


    很不可思議的,胸中仿佛點起一塞火光。


    白色的房間裏,飄散出消毒水的味道。現在,距離上午開放會客的時間還很早。我之所以能夠造訪這家醫院,是因為我與院長私交甚篤。


    我敲了敲沒有掛上名牌的病房房門。


    由於裏麵傳出了充滿困惑的聲音,所以我說了「你好」。光憑這個聲音,裏麵的人應該就會知道我是誰。


    房門終於無聲無息地自動開啟。


    病床上,撐起身體注視著我的,是身形略顯消瘦,神色黯淡,但是眼陣中卻閃耀著不知名光芒的——


    片岡淚海。


    真正的,第八代聖修伯裏。


    「……安徒生。」


    淚海用沙啞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


    「突然來訪真是不好意思。」


    這個,如果不嫌棄的話。


    我一邊說,一邊把花束放在床邊的桌上。她的枕頭旁,放著攜帶型音樂播放器、耳機,以及好幾本嚴重磨損的文庫書。


    「……為什麽,突然過來?」


    流露出困惑之情的淚海發問。


    「因為想看看你的臉。」


    可以吧?我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轉頭麵向淚海。平常總是緊緊綁好的頭發,如今披散在肩膀上,發質已經幹燥到可以看出分岔了。


    我沒有詢問她的傷勢如何,因為我已經知道她有多麽痛苦。我真正想確認的,並不是她目前的狀況。


    交換過幾句社交辭令之後,我單刀直入地詢問:


    「欸,你會覺得你受傷是被某個人陷害的嗎?」


    這個問題,讓淚海仿佛麵具般的表情消失了。青藍色的血管浮出,眼皮緩緩地降下,吃了一下眼睛。


    「不覺得。」


    她清楚地這麽回答。


    「這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任何人的責任。」


    這個回答,約有一半是在我的預料當中。如果她真的認為自己是被某個人所害的話,她就不會做出要求別人代為出麵這種事情了。


    我覺得我認同了這個孩子的玲持。不論另一個空中飛人的表演到底有多麽優秀。


    我還是覺得,現在在這裏的她才更適合登上舞台。出自於這個想法,我說:


    「就算——」


    仿佛窺視著她一般,我再次發問。「就算有人希望你失勢也一樣?」


    回望著我的淚海,眼神仿佛無風帶一般平靜。她用壓抑著感情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能成為表演的借口嗎?」


    我深深歎出一口氣,然後點頭。


    「……的確不行。」


    這個回答實在過於充分。淚海對著站起身的我,做出了關於馬戲團的要求。而我回應了「一定」之後,對她笑著說道「打擾你了」。我並沒有說「請多保重」。


    「你就快點回來吧。」


    相對的,你就相信她吧。我一口氣說完。


    「我會等著的。」


    在那個少女馬戲團裏,等待空中飛人聖修伯裏。


    等著你。


    那一天,連馬戲團休息室都出現了嚴重的騒動。


    「織多製藥負責人的兒子,已將他從客戶身上挪用的、高達數億日元的錢,全部砸在睹場裏。」這件事情在隔天中午的談話節目引爆了歇斯底裏般的話題熱潮。電視台也盡可能地聚焦在上麵,講述著他與賭場的功過。


    至於這個爆料的消息來源,並沒有明白地公諸於世。相信這就表示了王小義的本事不管在哪個領域都一樣利落。


    被記者包圍的織多製藥少東表示:「本來打算立刻歸


    還的。」


    他應該的確打算立刻歸還的吧。


    如果他睹贏了他的馬戲團book的話。


    夜間公演的開幕時間逼近。休息室裏,聖修伯裏似乎一直無法綁好頭發,反複地重綁。


    「沒事吧?」


    我一出聲,她立刻驚慌似地回過頭來。


    「啊……是……」


    麵對緊張不已的她,我隔著鏡子對她說,你很可愛的。聖修伯裏仿佛相當傷腦筋似地笑了。這是她獨有,而真正的聖修伯裏所沒有的笑容。有點怯懦,但是卻十分惹人憐愛。我打從心底如此認為。


    一邊注意著膀子後麵脫落的發絲,今夜的空中飛人悄聲說道:


    「今天,他買了站票。」


    嗯?我回過頭去,而她左右遊移著視線,補上一句。


    「剛剛他打來一通電話,突然說要過來。」


    她沒有明白說出是誰。不過我心中浮現的人影,是黑色長發的二十一點發脾員。


    是因為借此大做文章的談話節目?還是有其他的情報來源?


    真的是個濫好人呢。我心想。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別擔心。你是全世界最可愛的。」


    我邊說邊惡作劇似地笑著。


    我覺得她不適合這個舞台。然而除去這一點,她依然擁有登上舞台的才能。


    旣然有才能,既然她擁有美麗的技藝,那麽就是沒辦法的事了。我心想。


    雖然我還沒有原諒那隻騎著野獸的蟲子,不過說到才能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寬容。因為,不平等也是一種美。


    這時,休息室裏突然吵雜起來。我也跟著回頭。有個人,從敞開的大門之外走了進來。


    「……晚安,各位。」


    馬戲團團長莎士比亞,就是那個人。


    我感覺到身旁的聖修伯裏全身一霞。仿佛保護她一般站到她前麵的人有我,還有——


    ——訓獸師卡夫卡。


    那個人筆直地走了過來,但是目標卻不是聖修伯裏。


    「安徒生。」


    莎士比亞站在我的麵前,以優雅的姿態俯視著我。然後開口:


    「昨天晚上,你和織多製藥的少東一起在旅館裏。沒錯吧?」


    周圍一陣騒動。我沒有對她做出任何回應。莎士比亞露出極度冰冷的眼神,一口氣說道:


    「這是很嚴重的事。在事情鬧大之前,你先閉門思過。今天晚上的閉幕演出,會由其他藝子負責。」


    我微微歪過了頭。昨天晚上我到底在哪裏、和誰在一起呢?這種事情根本無所謂。


    「您要讓我以外的人唱歌嗎?」


    我一邊痙攣似地笑著,一邊發問。這次陷入沉默的人換成了莎士比亞。要讓我以外的人,站上那個舞台嗎?


    透過這個動作,又會有多少的錢、流向何處呢?這種事情怎麽樣無所謂,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


    「這就是你的回答嗎?莎士比亞。」


    我、既沒有、把你的,而且還是形成你雙手雙腳的那些錢、那個馬戲團book公開出來,也沒有做出任何指責。


    然而這就是你的回答嗎?


    莎士比亞沒有回答我。


    我把自己手中的、準備稍後戴到手上的蕾絲手套丟到地上。


    「我知道了。」


    我明確地回答。


    我決定、離開、這個舞台。


    清晨時分的機場,就像病房一樣明亮。


    對方告訴我什麽都不帶也無妨。然而就算他不這麽說,我也沒有攜帶任何東西。


    禮服。


    貴金屬。


    化妝品。因為我曾經擁有過,就算失去,也隻要再次入手即可。我這麽想著。


    「嗯。不過你這個樣子可能更美喔。」


    今天脫胎換骨似地穿著昂貴西裝的王小義愉快地說道。


    「走吧?」


    差不多是登機時間了。他說。


    前方到底有些什麽呢?我心想。這裏隻不過是距離灣岸地區數十分鍾車程的機場國際航線大廳。可是隻要坐上飛機,起飛,我就會去到某個不是這裏的地方。


    更加、遙遠的地方。


    王小義抓著我的肩膀。那隻手上沒有情怒,也沒有妄想,隻有對我的信賴以及期待。


    「你絕對不會後侮的。我答應你,一定會讓你見識到新世界。」


    會讓你看看世界這個舞台。他的聲音無比甜美。這股魅力絕對不隻是從聲音當中散發出來的。我的本能如此告訴我。


    他是隻要說出口就能辦到的男人。說不定我真的會在世界的曆史上留下姓名。


    仿佛為了佐證自己的話似的,他明白地說道:


    「我就給你永恒吧。」


    能夠約定這件事情的人,除了在床上的枕邊細語之外,還能對我說出這句話的人,到底有多少個呢?


    他說不定真的能夠給我永恒。我心想。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男性一直都隻有一瞬間的火花。那是接受對方擁抱的溫暖,是熊熊燃燒的愛情,同時也是總有一天會趨為冰冷的東西。


    女孩子都會這麽想;而她的對象也一樣,會認為她總有一天會被其他男人搶走。


    他和我大概不會有開始。所以,也應該不會有結束。說不定永恒真的會降臨。這雙擁有才能的手,我緊緊握住。


    我說不定可以開口歌唱。


    從瞬間,到永恒。我想要的,不就是那個嗎?


    我被他抱著肩膀,邁出步伐。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了熟悉至極的音樂。為了尋找它的源頭,我移動著視線。


    出現在巨大電子廣告看板上的,是一張美麗的側臉。


    ——第八代,聖修伯裏。


    病房當中的蒼白側臉突然閃過腦海。還有與之相反的薔薇色美麗臉孔。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應該要守護她、守護她們、守護空中飛人才對。


    必須守護她們。


    現在的她,盡管扭曲,世試圖讓自己美麗。這不就是馬戲團本身嗎?


    「王社長。」


    我開口發言。


    同時謹慎地將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移開。


    「我沒辦法去。」


    仰望著王小義,我對他說道:


    「對不起,我……」


    他露出了極度溫柔的眼神。點著晦暗火焰般的雙眼盡可能地展現出最大的溫情,等待著我的下文。


    我的眼中突然湧出了淚水。除了生理性的快樂之淚,以及謊言之淚以外,我到底有多久沒出現過這種眼淚了?


    為了、歌唱而生的、我的喉嚨、不斷顫抖。


    仿佛被打上陸地的魚類,努力做出最後的痙攣一般,嘴唇不斷顫抖。


    「我、不想在那個馬戲團以外的地方唱歌。」


    就算那隻是一座小小的井。


    我也隻能在那裏才能呼吸。我心想。


    王小義因為我的話而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緩緩搖頭。


    「你不是被迫閉門思過了嗎?」


    他這麽問。沒錯,所以我今天才來到這裏。因為無法登台唱歌的馬戲團,對我無用。我應該是要背叛那個地方,朝著世界伸展羽翼。可是——


    「我會戰鬥。」


    我如此宣告。


    「就算對象是團長莎士比亞也一樣。」


    為了在那個地方唱歌,我會不擇手段。我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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