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琢沒想到,來的竟是陸驍。


    他與陸驍之間,隻有過一次交集。


    三月十五的殿試上,他被鹹寧帝欽點為今科探花,之後的瓊林宴裏,他按照慣例,在禦苑中折下一朵牡丹。


    鹹寧帝命他將花給武寧候陸驍,又當著眾臣的麵,指著陸驍道:“成天隻知道在洛京城裏打馬遊蕩,半點正事不做,從沒見你認真讀過書!你把這朵牡丹拿回去,多少沾沾探花郎的文墨氣!”


    雖是指責,但鹹寧帝的語氣親厚,不像對下臣,更像對不爭氣的子侄。


    那時的陸驍一身禦賜黑色麒麟服,英俊倜儻,接下花後,笑容散漫地朝鹹寧帝行禮:“臣回家就去讀書,爭取下次能讓陛下少罵兩句!”


    說完,朝謝琢也不倫不類地做了個揖:“謝謝探花郎的牡丹,我回去一定擺在書房裏,日日觀看,時時督促自己。”


    謝琢拱手回禮。


    見狀,鹹寧帝朝謝琢道:“延齡,武寧候的大話你聽聽就行了,千萬不要相信,別說日日觀看,這小子府裏有沒有書房都還不一定!”


    眾人大笑。


    陸驍捏著牡丹花莖坐在位置上,毫不在意周圍的哄笑聲,一副漫不經心的無賴模樣。


    這也是洛京上下對武寧候陸驍的一貫印象。


    但此時此刻,綿延不絕的雨聲與夜色下,謝琢一時無法將眼前的人和禦苑中拿著牡丹、氣質佻薄的少年郎聯係在一起。


    他餘光注意到,站在他旁邊的葛武身形緊繃,雙眼牢牢鎖在來人身上,別在腰側的刀已經悄無聲息地出鞘兩寸,像是感知到危險的本能反應。


    旁人隻當葛武是個身手普通的護衛,但謝琢清楚,這兩年來,鮮少有人單憑氣勢,就令葛武戒備至此。


    掩下心中所想,謝琢起身,長袖舒展,行了一禮,開口邀請:“外麵風雨正盛,小侯爺不介意地話,可以進來一起烤烤火。”


    陸驍初初一抬眼,還以為夜雨破廟,他這是跟話本裏一樣,遇見山野精怪了。等人開口才反應過來,什麽山野精怪,這人他見過,鹹寧二十一年的探花郎,謝琢。


    他平日裏見的人太多,常常記不住誰是誰,但謝琢是個例外——實在是因為這人生了副讓人見過就忘不了的長相。


    兩人在火堆旁重新坐下。


    葛武在聽見謝琢喊出“小侯爺”這個稱呼時,就意識到來人的身份,立刻收了刀——


    畢竟年未及弱冠便封侯的,當朝僅此一位,非常好認。


    陸驍展了展濕透的袍角,“外麵雨下得太大了,這才進來避雨,沒想到這麽巧,正好遇見謝侍讀。”


    “確實很巧,長垣的一家裏有孤本現世,我本是趕去謄抄,沒想到書已經被人借走了,半路上又遇見大雨,幸好尋到這處破廟。”謝琢輕輕咳了幾聲,眼角緋色更濃,“淋雨染了風寒,引動痼疾,小侯爺見笑了。”


    “一直聽說謝侍讀身體不好,淋了雨更是要多加注意。”陸驍換了個鬆快的坐姿,語氣頗有些懊惱,“不過我跟你遭遇差不多,我原本是從雍丘回洛京,半路上聽說長垣有一個老師傅做燈籠的手藝妙絕,在京畿極有名氣,我便繞路去長垣買燈籠。”


    謝琢聲音沙啞:“雍丘到長垣路途遙遠,陸公子這般上心,可是要送人?”


    “沒錯,我想給一個世交家的妹妹買兩個漂亮燈籠做禮物。誰曾想半路上遇見暴雨,紙糊的燈籠沾水就沒,一盞茶的功夫,我手裏隻剩了兩根木棍。”陸驍語氣無奈。


    兩人各自透了底,都知道對方沒說實話,心照不宣罷了。


    無論是沒抄到的書,還是被雨淋濕隻剩兩根木棍的燈籠,到底存不存在,都隻有他們自己清楚。


    一時無話,隻有火堆“劈啪”燃燒的聲音,謝琢接過葛武遞來的水囊,喝水潤喉,陸驍則在腦子裏仔細將“謝琢”這個人回憶了一遍。


    秋闈的解元,春闈的會元,殿試上被當今聖上稱讚“珠玉之質,風儀俱佳,行至殿前,軒軒若朝霞舉”,隨即被欽點為探花郎,入翰林院。


    據說因為寫了一篇錦繡文章,聖心大悅,不過半年,便由七品編修升至從五品侍讀,今上還時常宣他在文華殿詢谘政事。


    自入朝以來,跟朝中哪一派都不遠不近,似乎隻想做個清流純臣,跟陸家也不存在什麽利益衝突。


    就在這時,陸驍套在門外屋簷下的馬嘶鳴一聲,他側耳仔細聽了片刻,告訴謝琢:“有大隊人馬正在過來。”


    謝琢立刻想到:“先前有個北狄人闖進了破廟。”


    北狄人?陸驍眼裏沾了點鋒銳戾氣,轉瞬又沒了,他問:“人呢?”


    謝琢回答:“死了。”


    聽見這個回答,陸驍的目光轉向一旁站著的葛武,誇了句:“你這護衛身手很不錯。”


    北狄探子多狡猾,雖然在被追捕、極度驚恐和疲憊的狀態下,防備心也會下降,但能利落把人解決了,這個護衛的身手很是不俗。


    葛武聞言,拱了拱手。


    聲響更近了些,除了馬蹄聲外,還有獵犬的吠叫。走是來不及了,陸驍基本能斷定,這位謝侍讀應該跟他一樣,都不想再節外生枝。


    況且,被人知道天子近臣和陸家二公子雨夜私見,還商談許久,對兩人都不是什麽好事。


    陸驍對上謝琢看過來的視線。


    羽林衛的馬停在破廟的正堂前,為首的人翻身下馬,一腳踩進了水坑裏,忍不住在心裏唾了聲“晦氣”。他見廊下站著一個持刀的護衛,熟練地亮出腰牌:“羽林衛辦事,你是何人?”


    葛武先拿出一塊刻著“梁”字的令牌,又按照陸驍吩咐的,一字不漏地回答道:“卑下乃梁國公府上護衛,隨世子出京踏青。”


    踏青,這都快入秋了,踏哪門子青?


    心下是這麽腹誹,但涉及到國公府,羽林衛不敢貿然闖入,仔細檢查令牌後,走近了壓低聲量問:“裏麵可是梁國公世子?”


    葛武身形魁梧,牢牢擋著窗欞,不讓人看見裏麵的情形,隻答了聲“是”。


    羽林衛雙眼微眯:“沒別人了?”


    葛武頓了頓:“……沒了。”


    聽出點貓膩來,羽林衛趁葛武不注意,一個閃身便到了窗欞前,透過結著蛛網的木格子往裏一看,總算知道他們這麽大陣仗,為什麽裏麵的人沒出來,又非要讓護衛擋著不讓看了。


    正堂裏火堆正燒著,佛像的石台前,一個年輕挺拔的男人背對窗欞,懷裏摟著的人身形纖瘦、墨發如瀑,雖看不見正臉,但隻是鬆鬆扯攥著男人後背衣料的手,就如玉石琢成一般,在火光下格外惹眼。


    不敢再看,羽林衛從窗邊退開,心想這荒林野廟,還真是個廝混的好去處。


    他朝葛武抱拳:“我等奉命捉拿北狄探子,追查至此地,不想擾了世子清淨,卑職在這裏告罪了,還請世子勿怪。”


    葛武臉色不太好看,忍著慍怒,勉強回禮:“言重了,天黑雨大,辛苦。”


    羽林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我等也不過奉命辦事,告辭。”說完,又打著呼哨紛紛上馬,轉眼便帶著獵犬走了個幹淨。


    正堂內,陸驍鬆開虛摟著謝琢的手,往後退了半步:“我身上衣服還濕著,莫要讓謝侍讀染了潮氣。”


    話是這麽說,其實陸驍隻是發現,這個謝侍讀似乎不習慣與人靠得太近。兩人隻看起來是抱在一處,實際中間還隔有兩拳的距離,可即便如此,這位謝侍讀依舊格外緊繃,本能地排斥接觸。


    陸驍思緒轉過,視線不經意間在謝琢垂下的衣袖上凝了凝。


    陰影下,那裏有幾點暗紅,看不清是血漬還是繡上去的精細花紋。


    “小侯爺有心了。”謝琢咳嗽兩聲,注意到陸驍的視線,隻若不覺,又問,“不過,借梁國公世子的名頭——”


    “應該不用到明天晚上,洛京的街頭巷尾就會傳遍沈世子的豔聞了。”陸驍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反正,豔聞是他沈世子的,跟我陸小侯爺有什麽關係?”


    謝琢想起,傳聞中,梁國公世子沈愚和武寧候陸驍關係親近如兄弟,時常同進出。


    像是看出了謝琢的想法,陸驍翹起唇角,笑意懶散:“好兄弟不就該這麽用嗎?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謝侍讀?”


    他又道:“而且我不過一報還一報。你可知道洛京城裏有個聽曲的地方,叫‘雅築’?”


    謝琢點點頭,隨即記起一樁與陸驍相關的舊聞豔事:“我聽說,小侯爺曾在雅築聽曲,聽完後離開,沒想到裏麵的一個琵琶女格外執著,在你身後追了八裏路,說是要以身相許。莫非——”


    陸驍沒有半點不好意思,隻是頗有些唏噓:“沒錯,這件事我隻告訴過沈世子一個人,第二天,洛京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且所有人都隻知他被一個琵琶女看上了,緊追不舍。卻不知道那人實際是北狄派來的刺客,不依不饒地追了八裏路,勢必要取他性命。


    這令他本就不怎麽好聽的名聲雪上加霜。


    謝琢默然。


    陸驍又道:“這次多虧了謝侍讀幫忙演這出戲,報了我一箭之仇,等回了洛京,請你喝酒?”


    “謝侯爺盛情,”謝琢輕輕咳了兩聲,臉色在火光下顯得蒼白似玉,“隻是大夫叮囑萬不可飲酒,翰林院積攢的事務也很繁雜,想來接下來大半個月都脫不開身。”


    陸驍聽明白了。


    這一遭本就是碰巧遇見,戲也演完了,今夜過後,都當沒見過對方便是。


    四個字概括——“離我遠點”。


    陸驍回答:“那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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