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琢的臥房中生著暖爐, 沒過多久,白玉碗中的雪就]?成?水,梅花的花瓣舒展, 靜靜地漂浮?雪水上。


    裹著素色外衫,謝琢的?發盡數披散,黑如鴉羽,襯得膚色極白, 眉間縈著的病氣讓他顯出幾分脆弱。他問陸驍:“今天??天章閣嗎?”


    陸驍隻??一?, 就下意識地挪?挪視線——燈燭下, 謝琢眸中的微光仿佛能蠱惑人心, 他甚至想抬手幫謝琢??垂下的頭發別到耳後。


    喉結動?動,陸驍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正常一點, “?都不??,我自己??也沒什麽意思。不過該???陛下問安?, 到時候順路??天章閣點個卯。”


    “?就這麽???”


    謝琢嗓音?混?清淺的笑意, 聽?耳朵?癢癢的, 而且不知道是白玉碗中的那朵梅花,還是謝琢身上, 陸驍隱約聞到一股冷香,攪得他心神不寧。


    “我、我什麽怎麽???”


    謝琢沒解釋, 隻讓陸驍背對著自己坐下,?陸驍想回頭來?他時,不輕不重地說?句:“別動。”


    陸驍不動?, 盡量將背撐直, 專注地聽著身後的動靜。


    然後,他感覺有微冷的指尖觸到?他的頭皮。


    刹那間,頭皮以從未有過的敏-感, 將這絲癢意立即傳遍周身,陸驍不止是搭?大腿上的手指蜷緊?,連呼吸都停???息。


    等思維再次清明,陸驍才反應過來,阿瓷是將他出門時草草綁上的頭發拆?,?重新?他束發。


    喉口??幹?,心口的震動??是一聲重過一聲,陸驍一動不敢動,隻悄悄感覺著發間的細微動作。


    小時候,其實他也?阿瓷梳過頭發。


    那次是午後,他悄悄帶著阿瓷?庭院?探險,一不小心,阿瓷的雙髻被枝條勾扯到,係著的鈴鐺也掉?。


    ?此之前,他從來沒幫小姑娘梳過頭發,但格外自信地覺得自己絕對沒問題,於是就動?手。


    等他牽著阿瓷回屋?時,阿瓷的母親崔螢回和他的母親宋語歸正?喝茶聊天,一見阿瓷,先是驚愣,接著齊齊笑出??淚,連侍女們都笑作?一團。


    這時他才發現,他梳的發髻似乎……不太p??。


    不過?照過鏡子後,阿瓷卻不準侍女將他的發髻解開?重新梳,說這是哥哥幫他梳的,他覺得很p??,很喜歡,連晚上睡覺時都舍不得解開。


    現?,他也?想,如果不解開頭發的話,不知道睡一晚上的覺,明天起來時會不會亂。


    男子的發髻很簡單,因為手邊沒有陸驍的革冠,謝琢便用錦帶?陸驍綁?個?馬尾。


    確定梳得齊整後,謝琢不禁?心?想,十幾年過???,陸驍束發的水平竟然還跟小時候差不多,幾乎沒什麽?進。


    休養???日,謝琢的熱退?下來,宋大夫才批準他可以出門。


    剛進天章閣,就碰見?掌院學士,雖然謝琢時不時地會告病?家,但他並未耽擱《實錄》的編纂,相反,進度還比同僚快上許多。掌院也知道他身體不p?,見人來?,並未責難,隻提醒?句“今日??文華殿輪值,須謹言慎行。”


    到文華殿門口時,謝琢碰見?讓的徒弟,低聲問?句:“陛下可是聖心不悅?”


    小太監很有分寸,願意賣謝琢一個p?,但嘴巴也嚴,隻提?一句不是秘密的話:“昨日盛待詔被陛下訓斥?。”


    進?文華殿,謝琢就?見,鹹寧帝穿著龍紋常服,閉著?,正由?讓按摩著??額角和頭部的穴位。?讓朝他使?個?色,謝琢便沒有出聲,隻恭恭敬敬地朝鹹寧帝行?一個禮。


    不過他腳步動作都放得輕,鹹寧帝還是注意到?,仍閉著?睛,問:“可是延齡來??”


    謝琢止住步子,這才開口回答:“回陛下,是臣。”


    鹹寧帝的語氣慢慢悠悠地提起:“前天,朕偶感不適,老??消息靈通,?朕送?一幅鬆鶴延年的畫來,說是前朝大家蔣省的真跡,剛找到,就趕緊?朕送?過來。”


    謝琢一聽就明白?。


    前朝畫家蔣省,善畫山水,一生隻畫過一幅鬆鶴延年圖,獻??當時的皇帝。但收到畫沒過多久,皇帝就薨?。


    有人說,是因為那幅畫?的鬆枝猶如利刃,而鶴的?睛發紅似泣血,翅膀上的羽毛也像羽箭,都是斷人命數的。


    皇帝自然不會為此?明麵上責罵??皇子,但昨日斥?輪值的盛浩元,也算是變相敲打?。


    且最重要的是,??皇子對外塑造的形象,一直是禮賢下士、精通書畫、興趣?雅。這樣一個對書畫頗有研究的人,怎麽可能不清楚這幅鬆鶴延年圖的背景?


    替??皇子尋來這幅畫,又讓他送出的人,應當很清楚??謂的“精通書畫”都是假象。


    “正p?,就?老??送來鬆鶴延年圖後,老大也送?一個青玉鬆鶴擺件?朕賞玩,說是玉雕大師崇柏的得意之作。”


    一前一後,不確定是不是湊?巧。


    再往深?想,那麽多鬆鶴延年圖,??皇子卻偏偏送出這幅畫,背後有大皇子的手筆也不一定。


    反正,無論如何,那幅鬆鶴延年圖擺到鹹寧帝的禦案上,就是觸?逆鱗。


    鹹寧帝抬?抬手,讓?讓停下退到一邊,緩緩坐直身,“這次朕不過微恙,卻讓不少人都緊張?。”


    謝琢像是沒聽出鹹寧帝話中隱晦的意思,隻道:“陛下龍體是否安泰,牽動社稷乾坤。”


    “嗯,此次病重,朕思慮良多啊。楊首輔和徐閣老很久之前都提過,說儲位未明,朝中不平。”鹹寧帝手搭?禦座的扶手上,用翡翠扳指敲?敲,問得極突然,“朕知道,延齡向來最是不偏不倚,由??來,朕這??個兒子,哪個??適合坐上儲位?”


    話音未落,殿中便一陣寂靜,??有人都暗暗望向謝琢,聽他怎麽答。


    謝琢似乎也有點驚訝,隨即跪??地上。


    鹹寧帝麵上沒有明顯的喜怒:“延齡為何突然跪下?”


    “因為臣的想法與楊首輔、徐閣老都不同。臣接下來說的話,有得罪??位殿下的可能,還有可能會冒犯陛下,??以先行請罪。”


    鹹寧帝有?點興趣:“?盡管說,朕先赦?無罪。”


    “是。”謝琢這才開口道,“臣以為,??位殿下皆是龍章鳳姿。大殿下心性溫和懷憫,但容易偏聽偏信,如上次的校場演練,以及之後的文遠侯府一案,都暴露出?大殿下的這一弱點。而??殿下禮賢下士,心胸廣博,但做事不夠嚴謹,思慮也不夠周全,多有心急衝動。


    因此,??位殿下都還需要陛下的鞭策和教導,尚缺乏儲君的賢能。”


    站?禦座旁的?讓小心???鹹寧帝,??深地躬下背,心道,這謝延齡真是膽大敢說,富貴險中求啊。


    一陣令人怵然的安靜後,鹹寧帝開?口,斥道:“p??個謝延齡,誰??的膽子,連朕的兒子都敢罵!就不怕老大和老??知道?今日說的話,記?一筆?”


    殿中的內侍宮女立刻跪?一地,大氣不敢出。


    謝琢卻無畏地抬起頭,直麵鹹寧帝的視線:“臣隻是實話實說,臣也不怕被??位殿下記上一筆。”


    鹹寧帝凝視謝琢半晌,突然笑道:“起來吧。今日殿中之事,??有人不得外傳。”


    又歎道,“朕這??個兒子,明明都已經加冠娶親,卻還是讓朕不省心。”


    謝琢站起身:“陛下為人君父,該注意龍體,??位殿下都還需要陛下的教導。”


    鹹寧帝朝?讓笑說:“???,這個謝延齡,年紀不大,性子輕狂,先說朕沒????個兒子教p?,現?又明?暗?地說朕不注意身體!”


    ?讓笑得?尾都是褶皺:“謝侍讀是直臣,陛下前些日子不是還?感慨,說現?越來越少聽見真話?嗎?”


    鹹寧帝故作不悅:“?竟也向著他說話?”


    ?讓還是笑眯眯地:“陛下冤枉奴婢?,誰為陛下p?,奴婢自然就向著誰。”


    鹹寧帝手指點?點:“?們一個??個的,朕可說不過?們!”


    從文華殿出來,謝琢將鹹寧帝的神情語氣一一回憶?一遍,這時,徐伯明也到?殿前的台階下,謝琢停下腳步,恭敬站到一側。


    他常?文華殿行走,遇到徐伯明不止一次??次,但通常都是他?側旁作揖,徐伯明冷淡地頷首,算是全?禮節,連寒暄都幾乎沒有。


    但這次,徐伯明停?下來:“聽說那治療腿上寒疾的藥膏,是謝侍讀??薦?效果極佳。”


    謝琢語氣恭敬:“謝某不敢居功,隻是經常?千秋館?診,恰p?知道這種膏藥效果很p?,又常聽盛待詔提起閣老腿寒成疾,言語間很是掛念,才推薦??盛待詔。”


    “嗯,他向來都很有孝心。”


    不過短短一次碰麵,四天後,葛武找到謝琢:“公子,清源那邊來?消息,說有人?查公子的戶帖和生平,但沒找到疑點,鄰?也能作證,就罷手?。”


    鹹寧七年那場疫病,有些村鎮十室九空,謝琢頂的那家戶帖,親友都已經病死?,而這之後,鄰?認識的謝琢,都是謝琢本人,自然找不出任何疑點。


    “應該是徐伯明。”謝琢不太意外,徐伯明如果不是格外謹慎,也坐不上這個位置、活不到現?。


    “閣老是擔心這個謝琢與謝賊有關?”書房?,盛浩元聽完徐伯明的話,道,“小婿以前也曾懷疑過,?編纂《實錄》的過程中,特別注意?一番,發現??到涉及謝賊的記錄時,謝延齡並沒有什麽情緒波動。閑聊時提起,他也對清源的氣候風俗很是熟悉。而且當年謝家的男丁通通都被處死?,謝賊唯一的女兒也死??流放路上,整個謝家都沒人?。”


    “嗯,無論何時,謹慎為上。”徐伯明眉心的褶皺很深,不笑時,?起來端重嚴肅,“那個溫鳴如何??”


    盛浩元回答:“?城外的寺廟專心準備製科,現??起來比以前聽話?不少,不過還要再磋磨訓導??次才行。閣老幾年前?他的文章,就說他有真才實學,我?著,他終日苦讀,才學應該又有精進,明年治河有功,應該不?話下。”


    “嗯,既然已經聽話,那就不用再放太多心思?他身上,等製科結束後,他的??柄被我們握?手?,隻要不想死,就不會再掙紮?。”徐伯明吩咐道,“太學中又進?新人,不少京畿的舉子明年春天也會入京,?都上心些,p?p?挑挑人選。”


    盛浩元連忙應下:“小婿省得。”


    “?心?清楚該怎麽做就p?。已經是年末,明年年初的考評,??翰林院幾年?,也該動上一動。吏部會空出一個位置來,到時候???。”


    吏部主管官員之事,掌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評、調動,油水最重、?六部中權力也是最大,盛浩元壓著喜悅,拱手施禮:“謝閣老栽培!”


    散衙後,謝琢掀開馬車簾,又撞進?陸驍的一雙笑??。


    陸驍穿黑色常服,腕上戴著蜥皮護腕,問:“謝侍讀今晚有安排嗎?”


    謝琢遲疑片刻,還是說?實話:“沒有安排。”


    陸驍??是明明白白的期待:“阿蠢?雅築發現?一個做菜滋味很是不錯的廚娘,謝侍讀可以一起??嗎?”


    “……p?。”


    雅築內都是單獨的院子,院中以花樹和曲水做裝飾,很是清幽,也不會和旁人撞上。進入內?,沈愚已經到?。


    一見陸驍??謝琢帶來?,沈愚便吩咐:“快上菜上菜,為?這頓飯,我連午飯都沒吃,嚇得我娘以為我心情鬱鬱,要鬧絕食,使喚我爹趕緊開庫房讓我挑點什麽,開心開心!”


    陸驍幫謝琢倒?一杯溫茶,一邊問:“那?有沒有解釋?”


    沈愚眉飛色舞:“那必須沒有解釋!我??我爹庫?挑?三塊玉,其中??塊正p?可以嵌?我的新腰帶上,剩下那塊送?!我是不是很聰明?”


    陸驍擺擺手:“是挺聰明,不過送我就算?,我拿著沒什麽用,全都嵌??腰帶上吧,我??就行。”


    “怎麽就沒用?,?可以攢著,送??那個小——”


    “青梅”??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沈愚就被陸驍殺過來的?風?嚇到?,硬生生??話憋?回??,改口,“那個小侄女當見麵禮。不過?真不要?那我還是自己留著吧。”


    陸驍的哥哥有個女兒,才??歲大,叫陸催雪,這麽說倒也沒什麽問題。


    正p?,菜上來?,沈愚立刻忘?剛剛差點說漏嘴的事情,拿起筷子,陶醉道:“p?香,我不跟?們客氣?,先吃為敬!”


    菜肴的味道確實很不錯,不過謝琢胃口不p?,吃的也少,沒多久就停?筷。


    陸驍擔心謝琢坐?席上,?他們吃飯會很無聊,就建議:“謝侍讀可以??院中走走,梅樹應該開花?,正p?可以賞賞花消消食。”


    沈愚也接話:“對對對,這?栽種的梅花品種都比較少見,還算值得一?!”


    見謝琢起身,陸驍叮囑:“鬥篷記得要披上,還有手爐也要拿p?,不要冷著?。”想?想,又補充,“才下過雪,院子?路滑,走路一定小心,不要摔著?。”


    謝琢沒有不耐煩,一一應下:“p?,我會注意的。”


    等謝琢???院子?,見陸驍吃??口菜就要往外麵?一?,“擔心”??個字都快??臉上?,沈愚不明白:“陸??,謝侍讀鬥篷披著,手爐也拿p??,走路很小心,?還擔心什麽?”


    陸驍專注地?著院子?的人,分心回答:“不知道外麵風大不大,阿——謝侍讀吹久?會冷的。”


    “……”沈愚覺得,幾日不見,他???不懂陸驍?,“陸??,?怎麽跟養女兒養妹妹似的,操不完的心。”


    陸驍不準備解釋,深沉道:“?不懂。”


    他現??著謝琢,總覺得他和小時候沒什麽不一樣。他很想照顧他,想對他p?,想??中間缺的這十一年全都補回來,還想問他這些年?,誰欺負??,毒又是怎麽回事,為?考科舉,讀書是不是很辛苦……


    但同樣也是因為中間缺失的這十一年,讓他不知道應該從什麽地方著手,又怕他心急?,露?痕跡,阿瓷會?出端倪。


    他隻p?盡全力壓製著,從小處著手,讓謝琢慢慢接受、習慣他的照顧。


    說起妹妹,沈愚轉念想起自己的姐姐,思索?一會兒:“說起來,聽我姐姐說,她們未出嫁的女子中間流傳著一個什麽榜,p?像是按照男子的儀容才學來排的,如今的榜首,就是‘洛京琢玉郎’。


    我姐還感慨,不知道多少女子欣羨謝侍讀的姿儀。要我說,以謝侍讀的風儀和容貌,無論哪個女子站?他身邊,都會被比下??,單就容貌,謝侍讀就比大多數女子都要p??!”


    “那當然。”


    阿瓷是最p??的!


    剛這麽一想,陸驍突然心中警覺,放下筷子:“不能這麽說。”


    沈愚疑惑:“什麽不能這麽說?”


    陸驍嚴肅道:“??謝侍讀,他是個男子,怎麽能和女子作比??外人麵前,?千萬不能這麽說!”


    “哦,我不說就是?。”沈愚又覺得奇怪,他p?像也沒說什麽啊,陸??的反應怎麽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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