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在搞笑吧?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


    「是在搞笑。」


    表情嚴肅的北村佑作乾脆回答之後緊抿嘴唇,用中指推了一下銀框眼鏡。戀窪百合看著那對清澄的眼睛,不由得說不出話來。


    「我永遠是全力投球。」


    全黑的學生頭——現在要怎麽跟理發師說明才能剪出那種頭?這也成為老師之問好奇的謎題。製服鈕扣拙到脖子,一絲不苟的製服穿法光看就叫人窒息:有如青竹不斷上升的身高:令人忍不住想湊近凝視眼鏡後側的端整長相。


    他有著仿佛畫中才會出現的好學生長相,還有一對健全漂亮的眼睛。


    「全力投球,所以我想試著成為失戀大明神!」


    ——就是這樣才叫人無法拒絕。


    現在是老師忙得團團轉的十二月,在放學後的教職員辦公室角落,用屏風圍出來的麵談空間裏,班導戀窪與可愛的學生坐在沙發上麵麵相覷。戀窪隻能低聲沉吟:


    「……這……這樣啊……」


    「是的。因此希望老師務必協助。」


    北村臉上浮現爽朗的微笑,將擺在小茶幾上的「企畫書」往戀窪的方向推了幾公分。戀窪笑看他的舉動,小聲說道:「嗯……這個嘛—」同時若無其事地將企畫書推回去。但是北村又說了一句:「請您過目。」再次把企畫書推回戀窪麵前。


    如果看了,就會演變成必須允諾的情況。


    「……不、那個、該怎麽說……老師沒興趣……北村同學,對不起,老師必須拒絕。」


    戀窪的視線遊栘,伸手撥弄結束一天課程後快要塌下來的卷發,想要嚴正拒絕魄力十足的班長。但是——


    「請別說那種話,還請考慮一下。我從有這個企畫開始,就希望邀請戀窪老師擔任來賓。這不隻是我個人的想法,也是學生會全體——應該說是這閭學校所有學生的想法。因為戀窪老師在老師之中特別受到學生愛戴。」


    「咦咦咦……大家隻是想要拿我的事說笑而已吧……」


    「這是人氣,也可以說是人望。」


    「……我認為即使我上節目,也幫不上什麽忙……」


    「重點在於引起學生的興趣。如果沒人要聽廣播,節目就做不下去了。」


    北村堅持不退讓,不打算這麽乾脆放過班導。不管怎麽說,務必要請到老被學生拿單身話題開玩笑的三十歲未婚老師,參加學生會企畫的午休廣播節目——「你的戀愛啦啦隊」擔任值得紀念的第一位特別來賓。主要就是希望戀窪老師能在明天中午、在工作場所,對學生們生動述說個人的戀愛故事。


    北村佑作這名新任學生會長則是以「失戀大明神」的身分擔任節目旁白,親切服務為戀愛所苦的思春期學生。根據他本人的說法,似乎是很認真在開玩笑。


    但是那不是玩笑。


    戀窪以雙手按著滲出討厭汗水的腋下,彷佛緊緊抱住自己。在各種意義上來說,她無法答應北村的要求。而且她也不想。


    在以word製作的有模有樣企畫書裏——「學生會替學生策劃的午休廣播節目!以戀愛?話題為軸心,超越學年與班級的障壁,創造羈絆!讓新的學生會更加親近學生!」……等句子躍然紙上,以高中生的想法來說,這個內容相當具說服力。不愧是北村佑作,新的學生會早巳開始活動。然而——


    「我還是覺得很奇怪……姑且先不提我的狀況,為什麽新的學生會長必須以『失戀大明神』身分獲得學生們的信賴?不能以原本的北村同學取得信賴嗎?何必刻意這麽做……」


    「……我是認真的。」


    中間挾著企畫書的兩人互換視線。


    「我非得搞笑不可。」


    老實的家夥之所以危險,在於抓狂時的對比過於強烈——北村撥開全黑瀏海的動作,大概是無意識的。結實的肌肉在皮膚留下痕跡,視線栘到修長到不平衡的手指。


    他用脫色劑將發色褪掉,並且染成非常不適合他的金色,還有眼鏡後麵的視線瘋狂到難以接近、反抗地瞪視世人等等——這些都是幾個禮拜前的事。


    他在全校學生麵前狠狠被甩,而他的女性友人為了替他報仇,與他的告白對象爆發流血衝突,最後搞出停學事件。這也是前陣子的事,那名擁有「掌中老虎」別名的女性友人現在仍在家中反省。


    或許不應該說「奇怪」戀窪後悔自己的失言。在眼前這位十七歲的他,此刻依然是個傷痕累累的孩子。


    「……我想老師也知道,我現在正處於人生的瓶頸。」


    或許是老實,北村毫不修飾地將自己尚未愈合的傷口攤在戀窪麵前。低沉發抖的聲音、尷尬蹙起的眉毛、失去冷靜的抖腳模樣,一切都與平常的「北村佑作」相去甚遠。看來少年真的被逼到走投無路。


    「全校學生知道我那樣被甩,會長離開……連逢阪都被卷進來,我害她的人生多了停學這道傷口。」


    北村放在「喀噠喀噠!」晃動的茶幾上的原子筆,也跟著「喀噠喀噠!」跳動。戀窪以若無其事的動作壓住筆,她打算附和北村,因此試著加以回應:


    「……不、不過逢阪同學下禮拜就能複學了。」


    「沒錯!所以我認為自己必須在那之前重新站起來!我想以沒有改變的自己迎接逢阪回來!我絕對不會再讓大家擔心,給大家添麻煩。」


    北村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受傷的好學生以演講的姿勢單手握拳,又說了一次:「絕對不會。」愈來愈危險了。「老師也同意吧?」這種熱切尋求認同的話語也很恐怖。


    「北、北村同學,振作……」


    「對!我想振作!我搞砸了!老師也親眼看到了吧!?」


    「……唉,嗯,這個嘛……」


    「可是那樣跌倒之後,非得得到什麽再站起來不可!人生的收支永遠都應該是黑色!這個場合所謂的『得到什麽』,毫無疑問就是失戀角色,對吧!」


    「……唔、嗯——?」


    「因此我想當失戀大明神!」


    那道帶著莫名頑固凝視的眼神,讓戀窪感覺更危險。北村八成沒注意吧。他隻是不斷誠實地、認真地、嚴肅地、痛切地陳述自己的真心。


    「正如老師所說,我也想早一點振作!想要讓收支翻黑,快點在人生道路上重新站起來!我也很焦急!可是真的很難!光有氣勢卻沒有精神!老實說,我現在還在不停想著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晚上也幾乎睡不著……所以!正因為如此!」


    北村站起來,在戀窪麵前把手一揮,擺出揮開披風的動作:


    「我必須認真地盡全力搞笑才行!」


    戀窪終於連低吟聲都發不出來了。無論是北村高舉的手指,或是閃耀必死決心光芒的眼神全都充滿真摯。不管戀愛啦啦隊或失戀大明神,對北村來說全都不是在開玩笑……比起想要認真的人,或許應該稱呼他是很難活下去的人?無法不去看自己的失敗、傷口與恥辱,必須概括承受並且下定決心超越的家夥。


    「……唉。好了、好了、好了……總之你先坐下吧。」


    戀窪一邊對北村露出含糊的笑容,一邊思考要如何委婉拒絕再度坐在沙發上的北村。如果告訴他:隨便應付應付,不想看的東西就挪開視線,大家害羞一笑,當成什麽事也沒發生地忘了吧。這就是人生——若是真的這麽跟他說,這位認真固執的好孩子或許會覺得「老師太小看我的煩惱了」。


    「呃、該怎麽說,總而言之——」


    戀窪稍微舔了一下唇蜜脫落而感到乾澀的嘴唇,慎選用詞之後開口:


    「說是人生的瓶頸還太早了。北村同學才十七歲,成為大人之後會有更多辛苦接二


    連三降臨,我認為目前的情況算不上是瓶頸。」


    「……老師現在過得比十七歲時更辛苦嗎?」


    「是啊。唉,年輕時當然也曾經為了許多事情痛苦煩惱,不過那些都還算單純。成為大人之後要為了生活、為了人際關係、社會政治、每個月的支出、不想參加的聚會、中性脂肪,還有稅金、父母的經濟狀況、討厭的親戚、無法逃避的法會、相遇告白交往求婚訂婚結婚喜宴續攤懷孕生產養小孩!住家!婆家!有的沒的!真的非常複雜。母親是真言宗,父親是禪宗,可是祖父是養子,本家三男的姊姊是寡婦如何如何這個那個,墳墓的費用是誰支付有的沒的,祖父每年過年給寺廟多少錢,祖母、父母親不知道——還要繼續說嗎?」


    「已經夠了。」


    北村隨手推了一下眼鏡,歎口氣表示投降:


    「我已經充分了解大人世界的複雜。」


    「對吧?變成大人之後根本沒時間結婚,真的。」


    硬是打出煙霧彈,戀窪若無其事地看看牆上的時鍾:「那麽我差不多……」打算以相親媒人的動作華麗起身。不料——


    「那麽……老師的『人生瓶頸』是現在嗎?」


    「咦?」


    出其不意的問題,讓戀窪忍不住眨了眨塗著深褐色睫毛膏的卷翹睫毛。


    我的人生瓶頸——這句話瞬間喚醒她的記憶:旋轉的腳踏車車軸聲、踩著腳踏板的沉重感覺、一個沒留神,就會讓車輪陷入泥巴裏的車輪痕跡。


    在鄉下的那些日子仿佛連鎖效應接連被喚起。


    「我的人生瓶頸是……啊啊……哇啊……我都忘了……」


    「老師?」


    戀窪當著不解偏頭的學生麵前,背靠太過柔軟的沙發,不知不覺感到全身無力。才不到幾秒鍾,她已經保不住身為教師的樣子,戴著隱形眼鏡的眼睛視線在日光燈附近徘徊。


    這麽說來,自己也曾經曆丟臉至極的瓶頸期,現在才能活在這裏。靠著手指的下巴呼出一口氣。這些日子的忙碌讓她完全忘了,但是——沒錯,那段糟糕的日子就是瓶頸!當時的記憶一一蘇醒。我到底是如何從那裏爬出來的?


    至少不是隨便應付就能存活,沒有那麽簡單。因為……對了,當時的我還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社會新鮮人。


    戀窪百合也不是打出生就是三十歲單身,她也曾有過二十二歲的時光。


    ***


    看到來的是個年輕女老師,應該會很高興地出來迎接吧——


    「……啥!?」


    沒神經、沒神經、沒神經!一言一語全都沒神經到無藥可救!


    扭曲著滿足汗水的臉龐,戀窪百合(22)將憤怒轉換為力量,踏著沉重的腳踏板。每踩一次,鏈條就發出一聲慘叫。


    在當地最偏遠的這個村子,在山裏這條穿過竹林、沒有行人的路上……戀窪的腳踏車(九千八百元)搖搖晃晃。然而……


    「哪有……年輕女生、穿運動鞋、騎淑女車、上班的……呼……!啊——累死……!不行了!」


    戀窪蹣跚下車,趴在腳踏車龍頭上氣喘籲籲,衣服全是汗水,更別提妝早就花了。她任由泥土弄髒運動鞋,拉著腳踏車爬上斜坡。


    事情會這樣,絕對不是因為「年輕女老師」的關係。四月時一口氣剪短的頭發,過了兩個月早已經變長翹起,套裝都已經穿過一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po廣o衫搭配及膝裙的打扮。怎麽可能有這種年輕女生——不,降低標準來看還算是個年輕女生。不過我絕對無法饒恕剛才那番言論。


    「當了二十年老師的人居然做出那種事……太沒水準了……」


    戀窪突然受命擔任二年級某班級的副導師。班上有名男學生從來不曾上學,戀窪也知道這件事——不曉得他要不要緊?到底是什麽原因?戀窪也想了許多,不過不習慣的工作量龐大責任也不小,好不容易勉強撐過第一次期中考。正想稍微喘口氣時,她的前輩,也就是導師要她放學之後過去學生的家裏,確認本人的情況。原本以為身為導師的對方也會一同前往,沒想到對方要她自己一個人去。


    要素未謀麵的我去拜訪,沒有什麽意義吧?這麽一問,得到的卻是剛才那番年輕女老師的言論。


    不曉得那名學生因為什麽事不來上學,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有年輕女生出現,學生就會興奮現身——如果學生知道自己的班導有這種想法,一定會很難過。


    「……怎麽會有那麽沒神經的家夥,說中人心最脆弱的事……」


    啊哈哈,這樣啊,啊哈哈——姑且不論隻能含糊一笑帶過的菜鳥老師,是否有資格擺出了解的表情自以為與學生站在一起,她甚至連如何排解被當成「魚餌」的不甘心都不曉得。


    即使如此,工作歸工作。戀窪隻得拖著腳踏車拚命登上斜坡。


    她突然感到不安,從口袋拿出影印的地圖攤開。很好,沒走錯。越過這座山的水田盡頭就是他家。


    如果有車就不用這麽辛苦了。「……!」她狠狠一巴掌打死停在手臂上的蚊子,不過自己也很痛。一口吹飛打死的蚊子,心情也因為這個活祭品稍微愉快……才怪,是壞到極點。


    車子——撞壞了。


    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懊悔。上周末原本想安慰被調到與期望完全不同的單位、忙得要死的男朋友(22,交往第四年),誰知道要找他去兜風的話才剛說出口——「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工作、當個公務員的你真是好命啊。兜風?薪水來自人民稅金的人,說出來的話還真是奢侈。反正我薪水低又身心俱疲,一輩子也買不起車子。」——啐!對方態度惡劣地掛了電話,沒約成就結束對話,最後竟然演變成這種情況。「啥?這算什麽啊?我當然知道你累,可是為什麽要針對我?你明知道買車的錢,是我一直以來打工賺的啊!」……帶著想哭的心情一個人兜風結果出車禍,車子左前方撞上護欄,除了撞碎車頭燈,車身還「喀~~啦喀啦喀~~啦喀啦!」磨過……幸好路上沒人,沒給別人造成麻煩,自己也沒受傷。再過兩個禮拜車子應該就能修好。


    「真是受不了!真是……!」


    她一麵念念有詞,一麵深呼吸。


    站在悶熱的竹林斜坡頂點,戀窪瞪著頭上的藍天,眼前是直線下坡。「上吧!」帶著幾分自暴自棄的她跨上椅墊,把包包繞到背後。斜坡下方是綠色稻子搖曳的水田,水田旁邊有棟房子,應該就是那名拒絕上學的學生家。離開學校之前戀窪曾經打電話過去,但是沒有人接,很可能沒人在家。不過畢竟這是工作,還是得過去看一下。


    她輕輕握住煞車,踢了地麵一腳。腳踏車先是緩緩往下滑,接著開始加速、愈來愈快,等到迎麵而來的風變強,她便握緊煞車打算減速慢行,沒想到——


    「咦!?」


    喀鏘!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左手握住的煞車突然失去抵抗,視線角落看見細線一般的東西彈開,這才反應過來是左邊的煞車壞了,同時感到驚慌失措,並且反射動作地用力握緊右手的煞車,但不知為何——


    「不會吧啊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


    另一側的煞車線也彈開,當著她麵前脫落。手中的煞車發出「啪喀啪喀!」聲響,但是沒辦法停住輪子。


    這下子已經無能為力,隻見腳踏車一口氣滑下斜坡,「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啊啊啊啊啊!」戀窪隻能放聲尖叫。慘叫、流淚、拚死緊握龍頭,無論如何她都不想摔進水田裏。「絕對!隻有!青蛙!不行~~啦啊啊~~!」一邊全力祈禱一邊束手無策地全速前進。


    「……噫噫噫!」


    戀窪展現奇跡似地操控技術,輪子輾過水田旁邊的樹


    叢總算減速,手肘和肩膀撞向矮石牆,最後發出一聲巨響,狠狠撞上別人家的門柱。腳踏車當然就此倒下,戀窪則是摔進樹叢裏,膝蓋著地之後跌倒仰望藍色天空。過了幾秒。


    ——這是一場夢。


    「好……痛……!」


    這才不是真的,騙人騙人。總之先坐起來再說。戀窪癱坐地上,戰戰兢兢地確認自己的慘狀。倒在二芳的腳踏車、疼痛的肩膀,還有手肘、掌心、膝蓋……都流血了。絲襪破了,傷口上麵滿足塵土,給人非常不妙的感覺,鮮血慢慢滲出,手掌也在流血。


    她還是不願相信這是現實。polo衫和裙子全髒到不像個大人。戀窪百合癱在路上……搞不好會哭出來。話說回來,搞成這副德性怎麽辦?絕不能讓學生看見。可是這下子回得了家嗎?自己還有辦法再一次騎著腳踏車越過那座山嗎?


    站不起來的戀窪,茫然看著自己膝蓋上的傷。就在這時——


    「……咦?」


    什麽東西打到背後。嚇了一跳的她忍不住回頭。


    好像透明人——這是第一印象。


    雪白的臉蛋好小。明明是六月卻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體型瘦小好像小孩子。留長的瀏海垂在洋娃娃般的尖鼻子旁邊搖曳。天生栗子色的微卷發,柔軟得仿佛一碰就會融化。


    然而潤澤的嚴肅雙眼裏,好像帶著火花一般充滿敵意。


    「……啊、你、你該不會是……?」


    戀窪坐在樹叢裏仰望那名少年……不,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因為這裏是他家。他一定是聽到外麵的聲響才出來的。


    在鮮少接觸外麵空氣之人獨有的滑順肌膚上,那對無助卻又充滿防備的微閉雙眼,恐怕正在訴說害怕——或許對他來說,除了自己之外的東西全是異物。他的運動服和眼神都代替他大喊:「別靠近我!」一看就知道不可輕易觸碰。他穿著母親拖鞋的腳轉身快步走開。


    戀窪抓起他丟來的布(……抹布),坐在地上問道:


    「……這、這是要借我的嗎……?」


    不確定他是否點頭,隻見他的動作好像不習慣人類的野獸般快速,一眨眼已經進入玄關,嘎啦嘎啦喀嚓!用力鎖上門,但是可以清楚看見他躲在毛玻璃門後麵看著這裏。


    「呃、那、那個!我是副導師戀窪,呃……我是來看看你的情況!」


    來看你的情況,然後在你家門前狠狠摔車——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孩子和逢阪同學很像。」


    「……咦?」


    「也就是神經質的美少女類型……應該說美少年才對。啊,謝謝。」


    戀窪接下北村遞來的客人專用茶杯,清楚想起記憶中那名少年的模樣。這個麵談空間擺有熱水瓶和茶壺,當話題似乎要聊很久時,可以自行泡茶。北村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這個應該可以開吧?」並且擅自從罐子裏拿出煎餅。


    「老師要有海苔的……嗯,該怎麽說,臉的輪廓和整體氛圍……好像累積不少不滿,就是感覺已經在倒數計時準備爆發的孩子,那種特有的無可奈何真的很像逢阪同學。」


    「男生版的逢阪嗎?原來如此……那就暫稱逢阪同學(男)吧……」


    選了幾個煎餅坐回沙發,北村也望著遠方喝茶。


    「感覺很意外,又好像可以想像……」


    ***


    與逢阪同學(男)的邂逅並非到此為止。沒想到隔天清晨馬上又有新發展。


    「這是……什、什麽?」


    「……」


    拒絕上學的男生出現了——在其他老師的注視下,戀窪從逢阪同學(男)手中接過用手帕包住的神秘物品。


    在最靠近教職員辦公室入口的菜鳥老師座位前,逢阪同學(男)絕對不與座位主人戀窪對上視線,低頭掩飾端整的斯文臉龐。雙手抱胸的動作,仿佛是要遮擋由夏季製服短袖襯衫所露出的纖細雪白手臂,同時不高興地咬著嘴唇。即使如此,他還是站在戀窪麵前。


    手上感覺到沉甸甸的重量,戀窪戰戰兢兢地打開那個包得好像便當的東西。


    「……是腳踏車鈴……」


    並不是什麽令人吃驚的東西,而是自己昨天弄掉的腳踏車零件。


    「你為了送這個而來嗎?」


    「……」


    玻璃彈珠般透明的眼睛看看左右,小小的下巴瞬間以點頭的動作上下搖動。


    「謝謝你特地送來。」聽到這句話,逢阪同學(男)動了一下有如少女的水嫩臉頰,似乎想要張開嘴唇。然而——


    「怎麽回事!你居然來上學了!隔好久了呢!耶、喂!」


    沒神經的男性教師,親熱地用力拍打穿著夏季製服的單薄背部。少年的雙眼瞬問變得空洞,仿佛蓋上一層薄膜,坐在正前方的戀窪看得一清二楚,讓她忍不住屏息。


    「真的耶,難得這家夥會出現。」


    「對學校有愛了嗎?嗯?」


    「該不會明天開始又請假兩個月吧?哇哈哈!」


    老師一個一個開玩笑地用力拍打他的肩膀,逢阪同學(男)的身體不禁搖搖晃晃。(拜托別再拍了……)戀窪隻能害怕地看著那張低下的臉逐漸變得陰沉。他以服下劇毒的表情緊咬薄唇,隻有快要無法確定焦點的眼睛,閃爍著惡狠狠的光芒。身體周圍的結界被人輕而易舉地踏入,隻要看到微抖的眼皮,相信誰都知道他不耐煩到渾身汗毛直豎。


    「要……要不要緊?」


    等到其他教師離開之後,戀窪忍不住開口詢問。或許也是因為自己覺得他之所以會來上學,似乎有哪裏不對勁。


    不,他願意來學校當然是好事,不過卻比想像中還要快。昨天還那樣躲在玄關裏拒絕上學的學生,在隔了兩個月後的今天竟然突然出現在敦職員辦公室,一般人一定會好奇吧。該不會年輕女老師的引誘戰術真的有用?怎麽可能,絕對不可能。


    可是戀窪不知道如何巧妙詢問他「為什麽來學校?」頂多隻能做到別亂踩地雷,沉默仰望逢阪同學(男)的蒼白臉龐。可是逢阪同學(男)沒有把戀窪的體貼看在眼裏,露出後悔的表情,以非常悔恨的模樣瞪視數職員辦公室的地麵。


    纖細的手指撥了一下瀏海,用力閉上顫抖的眼皮。看了一眼戀窪滿是0k繃的膝蓋,便轉過單薄的身體。「唔哇!」「喔,你怎麽來學校了?」——快步往前直走,大力撞到老師也不在乎,直接走出教職員辦公室。


    戀窪聽見開著沒關的教職員辦公室門外走廊上傳來男學生的叫聲:「痛死了!你搞什麽啊?」連忙起身追到學生往來的走廊。不出所料——


    「撞到人應該道歉吧,紙片男!」


    被撞到的男生揚起眉毛,擋在逢阪同學(男)的麵前:


    「話說回來,你怎麽還沒休學啊。」


    「……嘖。」


    其他學生聽到莫名清晰的咂舌聲,也轉頭看向兩人。


    「關你屁事,吵死了醜男。」


    「你說什麽!?」


    「擋路的人是你,快滾開。」


    先出手的人很明顯是逢阪同學(男)。纖瘦有如少女的身體,卻擁有難以置信的運動神經,不斷使出快速的「掌底」招式——完全沒有這回事。


    隻見雪白的小手以小孩子打架的動作拍向對方的手肘,那一下攻擊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傷害,不過可以確定已經挑起對方的怒火。「幹什麽啊!你這個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爽了!」「趁現在教訓一下吧!」「一起動手!」


    轉眼間,連圍著兩人的其他男同學也開始對過度囂張的怪家夥口出惡言。戀窪和發現騷動的其他老師全都急忙介入學生之間。


    戀窪也在那天得知全校學生稱呼逢阪同學(男)為「囂張紙片男」。


    「外表和內在都很像逢阪,綽號是……囂張紙片男。」


    「對,隻有腕力完全不像。戰鬥力明明弱到可憐,攻擊性卻意外地高,當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一邊咀嚼第二片煎餅,北村推推眼鏡往前傾。或許是因為八年前那位同學的影像,在他腦裏與因為暴力事件而遭到停學的女性友人重疊在一起,北村似乎真的很關心。


    「那位被大家教訓的逢阪同學(男)還好嗎?」


    「……那樣可以算還好嗎……?」


    至少還保有一條命——這種說法或許太誇張,不過好像也不能說還好。


    「鼻血停了嗎?」


    聽到戀窪小心翼翼的聲音,白色被單下的身體仍然沒有反應。他躺在保健室床上蓋著被單一動也不動,已經過了幾十分鍾。這也是副導師的工作——戀窪對保健老師這麽說,並且請他離開,一個人靜靜等待逢阪同學(男)從被單外殼裏出來。


    「……就是因為那些爭執,你才不來上學嗎?」


    戀窪心想他八成不會回應,沒想到逢阪同學(男)——


    「我……」


    像是困在蜘蛛網上掙紮的蝴蝶,他從被單深處裏鑽出來露出眼睛:


    「我沒有被欺負。」


    你明明在哭!為了顧及他滿是傷痕的自尊,這種話當然無法直說。「知道了。」戀窪點點頭並幫他拉上被單,遮住通紅的眼睛。被單裏的逢阪同學(男)以悶住的聲音低聲開口:


    「隻是——」


    他抽抽搭搭好幾次,不敢大口喘氣。


    「無法原諒……隻是這樣。我不想那些怪家夥厚顏無恥地擅自闖進來,打亂我的世界、我的平衡……隻是這樣。」


    戀窪心想,簡單來說就是不希望和他人活在同一個空間嗎?即使自己不允許,他人依然存在於同一個地方。他不喜歡這樣嗎?他不允許自己不想要的事物存在生活裏嗎?怪不得,原來如此,所以他隻能穿著運動服躲在家裏,一個小鬼頂多隻能做到這種程度。


    「……我、我知道奇怪的是我,怪人是我……隻是……我希望大家別管我……可是一旦開始請假不來上學,老師和其他人又會開始說閑話……還有……多管閑事……」


    思春期孩子特有的自我意識膨脹。


    誤以為隻有自己最特別,世界的中心就是自己。


    超越極限的防衛本能,造就他的攻擊性。


    再加上漂亮的長相,光是他的存在,就醒目到成為他人視線的焦點。這一點也是他過於殘酷的命運嗎?


    ……經過這麽解釋之後,多少能夠理解小孩子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但是……


    「昨、昨天老師那樣子出現……我發現你掉的腳踏車鈴……心想那或、或許是個契、契機……可是、可是果然還是……唔……不行……」


    「好了好了。」


    啪。戀窪很輕,真的很輕,小心的動作仿佛是為了避免破壞少年的結界,輕拍了被單底下隆起的肩膀,想告訴意外坦率說出真心話的他,不用再說下去沒關係。明明是渾身帶刺地防備,但在發現我沒有打算攻擊之後便改變心意,自己放下護城河上的吊橋,開始導覽城堡的核心地帶嗎?


    再度恢複寧靜的空間裏,戀窪想著莫名其妙的事情。那就是課堂上經常用到的「寫感想」方式。「表現自己的感覺」「試著設身處地思考」「寫出如果是自己麵對該怎麽辦」「誠實麵對自己」「在大家麵前發表」——對於認真聽進去照做的人來說,這等於是敞開心胸顯露內在。老是叫「學生」這種人做這種事……其中特別敏感的孩子若是哪一天神經斷裂,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把自己剖開來讓大家看。老師你看這裏是心髒,這裏是肺髒,這裏是胃,還有食道、腸子、肝髒、腎髒,這是我的胰島——叫學生寫感想,就彷佛是在肉店要他們將構成自己的內髒一一暴露在他人眼前。幾分呢?這樣可以為平常分數加分嗎?如果他們有小聰明,懂得用理論保護自己還好,可是對於那些認為自己必須對老師認真陳述內在的學生來說,早有同樣程度的害怕,以及活生生的自己即將被打分數的覺悟。


    (……不隻是「學生」如此,戀愛也一樣。)


    就像認真思考戀愛的家夥同樣希望老實展示內髒。將毫無防備的真正自己,也就是敞開與內髒同等重要的部分給對方看,用來保證思念的質量。


    戀窪覺得看向躲在被單底下,神經過敏的少年是一種同情,於是改坐到梢遠的椅子上。看來他也是那種會認真思考的類型。既然他真誠地對還沒說過幾句話的我敞開心房,那麽我也想好好加以回應。戀窪百合自己即使已經不是學生,或許仍是會對別人推心置腹的人。


    「不用原諒他們也沒關係。」


    被單底下溫暖的身體抖了一下。


    「至少要學會保護自己的方法。老是對進入眼睛的異物生氣也不是辦法吧。」


    戀窪說的話或許不像是老師。二十二歲女性的聲音在寧靜的室內回響。逢阪同學(男)從被單裏悄悄探出蒼白的臉蛋,像是要更加清楚聽見她的聲音。他發紅的眼睛仰望戀窪,鼻孔插著兩根染成血色的塞子。


    「所以隻要無視他們就好。」


    「……咦……」


    「可是如果真的發生無法無視,甚至無法饒恕的事情,那就告訴我吧。無論什麽事情都可以,試著對我說看看。對了,你會用mail嗎?我告訴你我的e-mail。」


    看到逢阪同學(男)點點頭,戀窪拉過手邊的便條紙,用原子筆寫下自己的e-mail並且交給他,對他露出笑容:


    「即使沒有要事,隻要想傳mail也可以寄給我。」


    「……老師……老師……」


    收下便條紙時,他的臉上——


    「……老師……」


    由脖子開始緩緩變紅。


    (……咦?咦咦咦?這是……?)


    唉,不過我是副導師,再說年紀和現在的高中生相近,也是大學剛畢業的自己最大「賣點」,而且我認為這也是建構人際關係第一步的方法。


    戀窪望著少年麵紅耳赤的臉,以及稍微僵硬的嘴唇,還是算了吧——內心突然想把遞出的便條紙要回來,不過最後當然沒有開口。


    隻是戀窪忘了一件事,逢阪同學(男)可以為了送回第一次見麵的戀窪在他家門口掉落的腳踏車鈴,就出現在相隔兩個月的學校,並且老實哭述拒絕上學的理由。太認真的性格使他對於各種狀況過度敏感,也造成他不知道如何判斷人際關係的遠近。


    ——沒錯。就算是擁有健康肌膚之人感覺不到的微風,對於這種推心置腹的人來說,都像直接觸碰心髒一般有力,甚至等於電擊的衝擊。


    你會用mail嗎?天真詢問出這個問題的戀窪當晚就得到答案。逢阪同學(男)相當擅長使用電腦,寫mail時可是充滿幹勁。


    當天清晨三點開始每隔十分鍾一通,持續了十幾個小時,上百行的mail不斷傳來。


    ***


    得知逢阪同學(男)的作息完全日夜顛倒,就是因為他傳mail的時問總是集中在傍晚到清晨這段時間。大概是在下午三點過後起床,然後一直穿著運動服麵對家裏的電腦,直到早上八點左右才睡覺,也不來上學。


    結果從他早退之後那天過了二天,他都沒有來過學校。


    「……啊……夠了……」


    戀窪躺在鋪在套房地板上,印有愚蠢花紋的小地毯二一千八百元)上,傻傻地望著手機螢幕——電視裏的人服裝很詭異。因為


    很像巴西的森巴舞者,所以我都稱那個人是森巴。每封mail大概都是這種內容。但這種會侵蝕生活的mail數量才是最可怕的。


    穿著連帽家居服,戀窪把臉擺在打開的手機上。「嗯……?有點臭?」發現到可有可無的事實,戀窪不禁起身聞了一下按鈕。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舉動的她嚇了一跳,連忙住手。


    「……該怎麽說……啊啊。」


    她把手機拋在桌上,視線空虛地望著沒有進展的上課計畫。現在不是聞手機的時候。明天上課的內容還沒整理,但是又要回覆mail,三封至少要回一封。逢阪同學(男)的mail成了最可怕的東西。昨晚試著關閉手機電源之後,更加證實這一點。


    隻要戀窪中斷一陣子沒有回應,對方就會一直、一直、一——直毫不問斷地傳「?」「呢」「咦」「呢」「??」「咦」「呢」……這種隻有疑問的mail。看到間隔幾秒便排滿收件匣的mail,真的叫人差點昏倒。


    如果睡前告訴他「我要睡了」就可以暫時不回信,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深夜特有的情緒高亢、內容冗長的mail,早上起來必須有收件匣被塞爆的心理準備。


    『腦袋輕飄飄的啦—可能有點寂寞?吧?好想見你喔~~老師~~我好奇怪。』


    其中夾雜的表情符號莫名講究——戀窪用力抓頭皮。好癢……好癢!腦袋好癢!


    「……唔啊啊~~可惡~~!算了!來吃東西吧!」


    戀窪起身走向房間角落的小廚房,翻找櫃子拿出杯麵,連卡路裏標示都沒看就加入熱水。雖然晚餐吃過便利商店的便當,但是上課計畫非得動腦不可,所以吃這點宵夜應該沒關係。雖說搞不好會讓皮膚乾燥。


    拆開包裝,將紙蓋掀開拿出乾燥蔬菜包時,桌子上的手機發出震動。又是逢阪同學(男)吧?總之等一下再處理,戀窪繼續倒進熱水。可是她注意到那是來電不是mail,會打電話來的人,頂多就是父母和男朋友。


    「……喂?」


    『百合。』


    是男朋友。從上禮拜吵架到現在第一次聯絡。


    『你現在可以過來嗎?』


    戀窪沒有回答,先看向牆上時鍾。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不是說過車子送修嗎?沒有交通工具過去。」


    『這個時間還有電車吧。』


    「那就沒辦法回來了。」


    『搭計程車回去,或是在我家過夜,明早搭第一班電車回去。』


    「呃……這有點困難。」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百合如果不來……我……』


    他醉了,正在哭。


    而且還趁機撒嬌。


    男朋友這副丟人現眼、死纏爛打的姿態隻有自己看得到,這或許就是他敞開的內髒吧。即使不再有隨之起舞的心跳加速或喜悅,戀窪仍然相信這點。因此——


    「……我知道了。好啦,我過去。」


    她也打算同樣坦率回應。


    「等我到車站再打電話給你。你別再喝了,等我。聽見了嗎?不可以再喝了。」


    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掛上電話的模樣——沒有化妝、頭發全部用發帶綁在後麵、家居服。總之先換掉衣服,穿上手邊的襯衫、牛仔褲。臉已經來不及處理,至少把頭發鬆開,勉強用橡皮筋綁上。「啊!泡麵!」……看來隻能放棄。她決定讓廚房裏的泡麵繼續泡在熱水裏,當作忘了這回事。手機震動,她知道收到mail。雖然對逢阪同學(男)過意不去,還是晚點再處理。她連看也沒看就把手機丟進包包。上了電車再回就好吧。


    錢包裏有一萬八千元,有這些錢應該遇到什麽情況都足夠應付。把錢包丟到包包裏,她決定把上課用的筆記、字典、敦科書也帶著。到那邊等他睡著之後,距離首班電車應該還有時問可以趕進度。


    七手八腳準備好來到玄關穿鞋子時,已是接到電話十五分鍾之後。拿著自家鑰匙和腳踏車鑰匙,踏進門外悶熱的平日空氣裏,鎖好門,在大樓公共走廊快步走向電梯。包包裏頭的手機再次震動。等一下馬上回覆!戀窪在心中對逢阪同學(男)如此說道。


    如此心急是因為她最近真的有點擔心男朋友。勞動基準法?啥?哪有那麽好的事?雖說自己也算不上輕鬆,身心都在夢想的職場裏受到折磨,但還是不免同情男朋友,如果可以幫上忙,她希望盡可能趕去他的身邊。


    在四樓和蚊子一起搭乘破電梯來到一樓,打開沒有自動鎖的玄關大門走出門外,正準備往後方的腳踏車停車場走去時。


    「唔哇!?」


    「……!」


    身穿黑色運動服的少年驚叫一聲,戀窪則是發不出聲音,像漫畫人物一樣跌坐在地。


    他——逢阪同學(男)像個少女遮住臉,不明所以地繞著他的腳踏車跑了一圈,以玩躲貓貓的模樣躲到支撐垃圾場屋頂的鐵柱後麵,側身露出雪白的美少女臉龐看著戀窪……你在模仿古早愛情劇裏的情侶嗎?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在這裏做什麽——」


    戀窪壓抑聲音企圖冷靜下來,然而膝蓋抖個不停。因為這已經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居然跑到這裏來。逢阪同學(男)不是應該在水田旁邊的自家房間電腦前,以連珠炮的動作發送mail嗎?


    「……mail……」


    仔細一看,少年手中緊握沒掛吊飾的手機,掀蓋仍然開著,拇指按住按鍵。過了一會兒「噫!?」……戀窪包包裏的手機發出震動。


    「……老師沒有回信,我猜想會不會是從電腦發mail有問題而沒收到,所以改用手機傳訊息……」


    「從、從什麽時候開始!?」


    「……二十分鍾前……」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mail上的輕浮模樣仿佛是假象。戀窪打開自己的手機一看,寄件人不知從何時開始變成手機。


    「真、真的耶……!」


    哈哈哈哈。除了笑之外,她已經不曉得該做何反應。


    「……不過……你不需要自己跑一趟吧……?」


    「……反正我的速度很快……忍不住就……」


    「……不可以做這種事吧……?」


    「……反正很近……我家到這裏……騎腳踏車很快……」


    「……你、你快點回家吧……要、要我送你嗎……?」


    「……老師……都是走dailyyamazaki便利商店前麵去學校嗎……?」


    「……還是我打電話去你家……?」


    時間就在兩人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之中流逝。叫他回家也逃避,說要送他也逃避。等到目的不明,一直站著說話的逢阪同學(男)總算跨上腳踏車,戀窪目送他的背影離開直到看不見為止,才終於拉出自己的腳踏車。


    全速在深夜街道上前進,然而為時已晚,到達車站時最後一班電車早已開走。


    在車站打電話準備對男朋友說明狀況,對方以醉醺醺聲音說出的回應相當簡單。


    ——我已經不需要你了。


    我已經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


    戀窪突然再也承擔不住肩膀上包包的重量,有點歇斯底裏地想要拋開一切。她一個人在鐵卷門已經拉下的車站購票口前,愣愣望著自己的腳踏車。煞車雖然在壞掉那天修理,但是腳踏車鈴仍擺在房問某處忘了裝上。


    房間裏的泡麵已經慘不忍睹了吧。真不願回想起來。早知道應該先把熱水倒掉。


    ***


    「怎麽可以做出這種招致誤解的事。」


    「你已經是大人了,處理事情應該更有方法。」


    等等……


    腳踏車踏板發出尖銳的聲音,可是抿著嘴的戀窪連這個刺耳的聲音都聽不進去。


    學校規模小對工作反而是種阻礙。朝會開始時,那個八卦已經傳遍全校。第一節課結束時,連其他老師也聽說詳細內容——「有人看到二年級的囂張紙片男和新來的戀窪老師三更半夜密會。」……有學生看到大樓前麵那場有如惡夢的對話場麵。


    早上的課堂不斷有紙條來來回回,私底下的竊竊私語也不曾中斷。有的課遇到女學生射來充滿厭惡的冰冷視線~~有的課則是學生半開玩笑地配合時機弄掉鉛筆盒。戀窪可以忍耐快流出來的眼淚,卻無法掩飾腦袋一片空白、不曉得該說什麽的十五秒空白。


    午休時間,非導師班的學生跑到教職員辦公室看戀窪的模樣。她早已心裏有數,放學之後會被校長、教務主任、學年主任叫去。她試著對他們解釋情況,拿自己的手機給他們看,證明這絕不是「甜蜜密會」。


    即使如此,他們仍然認定責任全在戀窪身上,而且斥責她。不,這不要緊。事實上會招致這情況確實是因為自己的處理方式不夠好。可是一問起逢阪同學(男)將會如何,校長等人隻是齊聲回覆:「他是個難應付的孩子。」這算什麽解決方法?「總之今天先把手機電源關掉吧?」——你們真的認為這麽做就能解決問題嗎?


    戀窪雖然無法同意他們的看法,仍然當著上司麵前關掉手機電源。滔滔不絕的mail在早上六點的『掰~』之後暫時中斷,逢阪同學(男)大概還在睡覺。之後戀窪沒有打開手機電源。這不是在意上司的目光,而是沒有力氣。


    加班結束騎著腳踏車離開學校時,天色已經全黑。看看手表,時間已是八點。


    「……必須吃點東西……」


    吃點什麽……是便利商店,還是超市?或者回家吃……光是思考都覺得厭煩,也沒什麽食欲,戀窪的腳踏車近乎無意識地靠近家庭餐廳的閃亮看板。


    進入充滿白色明亮光線的店內,女服務生領著她來到座位。戀窪把沉重的包包擺在兩人座的對麵,看完菜單之後按下呼叫鈐,手指向莫名寫著「fair」的和風漢堡排套餐。


    「……唉……」


    整個人茫然坐進椅子裏。套餐附有飲料,她卻連去拿玻璃杯的力氣都沒有。「彈盡援絕」就是她的心情寫照。戀窪一個人望著冷水杯。可是這樣發呆下去,什麽事也不會改變。隻是這樣坐著,並不能改變什麽。喝下不想喝的水,右手戰戰兢兢拿出包包裏的手機。


    明白告訴他那些mail以及過來自家的行為讓老師很困擾吧。選擇不傷人的話語,就算困難也必須讓他明白。想要在和風漢堡排端上來之前,乾脆了斷這件事。


    光是想到收件匣裏積了多少mail就感到害怕。她花了整整五分鍾才鼓起勇氣打開電源。眼睛不看向手機螢幕,終於屏息打開電源。但是——


    「……咦?沒有mail……?」


    收件匣裏從早上的『掰~』之後,沒有收到任何mail。為什麽?在這麽心想的同時,戀窪安心地長歎一了口氣,但當她發覺另一件事之後,又把剛剛那口氣咽回去。沒有mail的意思,也代表昨晚睡前傳給男朋友的「今天真抱歉」沒有得到回應。


    「為什麽……?我明明先開口道歉了……」


    說起來自己根本沒道理要道歉。自己也想配合對方任性的要求,卻因為不可抗拒的事情失敗。我道歉了,甚至願意努力忘記那句過分的「我已經不需要你了」,對方卻沒有回應。


    無論從哪方麵看來,我都是被要的一方嗎?


    大家想要就要嗎?


    看著手機,戀窪感覺黑色的情感逐漸壓迫胸口。即使配合對方行事、即使這麽努力,對方還是不屑一顧嗎?我的存在這麽沒價值嗎?


    「五彩繽紛當季和風漢堡排和白飯套餐。」


    怎麽看都隻是義式漢堡排的東西擺在戀窪麵前。刀子叉子也位在與自己幾乎無關的平麵上。此刻的對手是手中的手機。不、不對,是男人。


    完全被看不起。


    戀窪真的這麽認為。自己幾乎從來不曾抱怨,也不曾主動挑起爭執,更不曾要求什麽。她自認是個好女友,若是被這樣踐踏還是保持沉默,連自己也覺得不應該。對自己來說太不講理。既然沉默不會得到任何人幫忙,隻好自己站起來為自己發聲。


    還是別說比較好——另一個冷靜的自己出現,想要阻擋暴怒的自己。什麽也別說,保持沉默忘掉,吃漢堡排吧。讓它過去吧,算了。這樣一來對方也會忘記,兩人就能和過去一樣相處。


    「……和過去一樣……?」


    繼續和過去一樣,單方麵受到踐踏的關係。


    情況不會有任何改變,就是繼續下去。


    「……開什麽玩笑……!」


    按下快速鍵「0」,聽到電話鈴聲響起。還是住手比較好——戀窪發出聲音打壓猶豫的念頭,不過才剛說聲「喂。」就已經變成快要哭出來的鼻音。


    『啊、等一下,我在公司……我去抽菸區,等我一下。』


    等了五秒鍾。


    「喂,我說昨天的事,我根本沒錯啊!為什麽我不能發脾氣!?為什麽必須配合你!我當然盡量做自己能做的事,問題是不是每件事我都辦得到啊!你又為我做了什麽!?為什麽總是隻有我一個人努力!?」


    戀窪拚命壓抑聲音:


    「我已經努力不下去了……!」


    語畢的她低下頭,擺出對抗衝擊的姿態,準備接受對方的回應。不曉得這個缺乏耐性的男人會說出什麽可怕的話語,戀窪害怕地發抖。可是——


    『……對不起。』


    沒等多久就得到的回應,溫柔到讓人驚訝。聽到出乎意料的聲音,戀窪忍不住疑惑偏頭。這麽說來,他曾經這樣說話嗎?感覺這聲音好懷念。接著——


    『你說得沒錯……真的是那樣。我自己也知道,我老是把負擔加在百合身上。明明想要和你好好談,卻又以每天都很忙來逃避。真的對不起,讓事情變成這樣。』


    「……咦咦……?」


    這——戀窪屏住呼吸。


    她真是嚇到了。


    『我是個沒用的家夥,對不起……謝謝你。能夠遇到百合,和你交往,我真的很幸福。真的、真的……』


    「……唔唔……?」


    這——這該不會足世人所謂的「分手」吧?不會吧?難道是真的?好像是真的。


    等戀窪理解現在真的在談分手時,分手的話題也漸入佳境,進入最終階段。


    『讓你那麽費心,真的對不起。你可以不用再努力了。』


    慌張的戀窪接下來所做的事——


    「……我、我愛你喔,聽見了嗎?我愛你,好愛好愛。我們在後年結婚吧。」


    請看,這是我的內髒!她以眼前的刀叉割開胸口,取出裏麵的東西一一呈現在對方麵前。你看,這是心髒。我愛你,我隻是想任性抱怨一下,可是我願意掏出整顆心給你——


    『謝謝。我也愛過你,曾經幸福過……因為愛你……所以,再見。』


    「……啊啊……?」


    感覺眼前好像看到匆匆忙忙把自己的內髒重新裝回腹腔,隱藏所有難看、肮髒、血色的真實,縫上傷口,穿上內褲、長褲、襯衫、西裝之後揮手離去的男人。


    隻剩下漢堡排、白飯、水、帳單和一人份的內髒。不需要——被退回之後無處可去的戀窪百合不解偏著頭。這就是結束。


    這就是……結束。


    「……咦……?騙人……」


    一手拿著掛斷的手機,此刻的她


    動彈不得。看,不是告訴你別說比較好嗎?另一個自己得意洋洋地低聲說道。


    戀窪茫然看著還沒動手的漢堡排,心想:沒想到一點也不痛,沒想到自己什麽想法也沒有,隻是驚訝居然這麽簡單。


    「……騙人……」


    看向窗外,這才注意外麵正在下大雨。直到「嗚咽……」發出聲音,她才發現自己正在公共場所抖著肩膀哭泣。明明沒有任何感覺,眼淚卻抑製不了地流出來,她無法阻止臉部難看扭曲。


    送上來的餐點完全沒動,哭著結完帳之後,她逕自騎著腳踏車在大雨磅沱的夜路上前進。哭泣的她心想:這到底算什麽?


    不是這樁戀情,而是自己。


    到底算什麽?由頭發流至臉上的雨水與淚水匯流在一起。好想死。她不曾想像過自己會有如此寫實的想法。後悔、憤怒、悲傷還不夠,她想要乾脆就此消失。


    因為眼前無法反駁的事實,就代表自己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


    「我到底在做什麽?我到底以為在這種地方能做什麽?為什麽?到底為什麽?我不是很努力嗎?不是想要有番作為嗎?」


    結果卻是變成這樣,一切都是枉然,那些努力的日子打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存在必要的存在,無論再怎麽努力也沒用。已經不需要你了——某人隻說了這麽一句,就足以結束一切。


    「……我到底在做什麽……是為了什麽……而存在……」


    可是她又無處可去,隻能回到自己的套房。


    「……我該怎麽辦才好……」


    回家,脫下濕衣服,卸妝,啟動洗衣機,泡澡,護膚,吹乾頭發,晾衣服,準備明天的課,調鬧鍾,睡覺,起床——


    「……我該怎麽辦才好……!」


    天一亮又必須裝出一副什麽事也沒發生的表情繼續努力不是嗎?沒有存在價值也沒人要,卻必須拖著這個五十公斤的身體過活嗎?明明隻是個內髒流出腹腔的強屍女。


    「我怎麽可能辦得到!」


    在雨中踩著腳踏車一個人大喊。腦袋一片混亂,「嗚嗚嗚嗚!我要買單!」從她哭著在家庭餐廳收銀台大叫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崩潰。


    「辦不到!我已經不行了!已經沒辦法努力了!」


    看到九層樓的寒酸出租套房大樓。如果這條路走到盡頭能夠通往極樂世界該有多好,毫無痛苦地就此消失是最好的結果。誰還管明天早上如何。對了,最好今天晚上地球就會毀滅。反正無所謂了,就這樣,已經與我無關,全部炸掉消失吧。


    「老師——!」


    「唔呀啊哇哇哇——啊啊啊哇哇哇哇啊啊啊……!?」


    旁邊一個黑影撲過來,嚇得戀窪打從喉嚨深處發出今晚最響亮的慘叫。


    「老師——已經結束了哇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別過來啊啊啊啊什麽東西!?」


    幸好沒摔倒——戀窪不禁感到慶幸。那個黑色運動服的濕透身影,當然是逢阪同學(男)。他的嘴巴一邊大喊聽不懂的話,從旁邊跳出來抓住戀窪的腳踏車用力搖晃。「住手!」——戀窪光是回應就用盡全力。兩個沒撐傘的人一來一往危險擺蕩。


    「老師,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啦啊啊啊!哇——!」


    「噫……!?」


    「媽媽她、媽媽她拿走我的電腦和手機!那明明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錢買的!電腦和手機,是我的我的我的呀啊啊啊!」


    「拜托你冷靜一點!唔哇!呀啊!別這樣!別再搖了!真的會跌倒!咦咦咦?什、什麽?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事了?」


    「我的、我的、我的呀啊啊啊啊啊啊!」


    端整的臉龐扭曲變形,逢阪同學(男)無法控製自己的狂亂。明明戀窪自己也很混亂,眼前卻看到比自己還要失控的人,因此除了害怕做不出其他反應。戀窪百合人生最大的精神爆炸很快地平息下來。


    「總總總、總而言之先冷靜下來!告訴我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事了?你今天沒有傳mail給我對吧?」


    抽抽搭搭的逢阪同學(男)繼續喊叫:


    「導、導師打電話到我家!說我造成戀窪老師的困擾……可是我沒有吧!?」


    「……唔、嗯……」


    「對吧!可是我卻被爸媽莫名其妙念了一頓!他們生氣了!把我的電腦和手機拿走!擺在車上載到某處!他們一定看了裏麵的東西!一定拿去哪裏丟掉了!那是我的東西卻被丟掉了呀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逢阪同學(男)雖然發狂,但是沒有觸碰戀窪的身體,隻是從旁抓著她腳踏車的龍頭不斷搖晃,不斷發出無能為力的悲痛慘叫。


    他隻能這麽做。因為他隻是個小鬼。


    「我已經完蛋了!我不懂大家為什麽能夠毫不在乎地活著!要怎麽做才能像平常人一樣上學!?要怎麽做才能和其他人相處!?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定是天生的弱者,一生下來就很虛弱,注定無法活下去!隻有老師懂我!你懂我對吧!?」


    「……唔……唔唔——嗯……」


    「對吧!」


    ——我好痛苦,我好弱小,所以沒辦法,隻能整天在家睡覺。這是他的想法吧?我也想那樣——如果真有共鳴,當然是那樣沒錯。


    「再說爸媽憑什麽拿走我用零用錢買的東西!」


    隻要把內髒全都倒出來,沉浸在痛苦裏哭泣就可以了吧——他是這麽想著。


    「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我想隻要來找老師,總會有辦法的。」


    隻要有了解自己的大人保護就好——小孩子真好,真的。可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是每天領薪水上班的地方公務員。


    (……啊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腳踏車仍然不停搖晃,戀窪在雨中睜大雙眼。


    我也露出內髒喔,我們彼此了解喔,全部給對方看喔……已經不能再這麽做了。哪管內髒是敞開或是掛著,麵對逢阪同學(男)——麵對孩子時,必須擺出不曾受傷的臉,「露出你的內髒來看看?喔,原來是長這樣,那麽老師教教你。」——必須擺出自以為了不起的表情才行。就算被罵沒神經也無所謂,如果不打算理解,就必須從不對等的立場往下看。


    「老師……!哪裏都好,帶我走吧……!」


    「……好啊,過來。」


    ——為了用更強大的力量站在前麵領導孩子,為了殘忍地提醒他明天早上要上學。


    戀窪對著逢阪同學(男)比自己還要單薄的身體伸手,然後下定決心用力大叫:


    「少給我撒嬌了——!」


    「……咦……」


    「沒錯,就是這樣,這樣。」


    在扶著眼鏡的北村麵前,戀窪的手有如夾娃娃機的夾子一樣開闔,張開的手指緊緊抓住頭頂,擺出那個動作。


    「需要那麽驚訝嗎?不過就是像這樣抓住頭把他扭倒在地。」


    「……老師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不過……如果在不同的時間可能有點問題吧?」


    「就算是現在也很有問題。」


    用門牙咬下第三片煎餅,戀窪對北村露出笑容:


    「所以這事隻告訴北村同學喔。」


    「……這個……也是給我的建議?」


    是啊。加油吧,班長——不,大家的學生會長。


    「每天的生活就像『戰爭』。如果遇到什麽而遭受打擊,隻有盡力打倒對方……你沒問題的。如果力量不足,就在原地站穩腳步等待機會。」


    北村一臉嚴肅,挺直腰杆看著班導的眼睛,再次推了一下眼鏡,


    指向攤開的企畫書:


    「……我現在正在等待機會,因此需要老師的協助。決定全力搞笑的我在等待機會,所以請老師上節目。對了,以訪問方式談談剛才的內容吧!」


    「不不不!我剛剛不是說過有問題嗎?」


    「那麽談談最近的事?有沒有什麽可以說的?」


    「有是有!對,有……!的確有……很過分的事!」


    「那麽就談那件事吧。這次就不強迫老師擔任第一集的特別來賓。等老師準備好再來聊。老師喜歡什麽歌曲也可以播放。有沒有什麽主題曲之類的?」


    「……那個不會有著作權的問題嗎?」


    逢阪同學(男)現在還是個mail狂。


    從那次事件之後,他被父母強迫到學校上課,好一陣子拖著死魚眼在校園裏晃蕩,直到某個女生對他說:「幸好你沒休學。太好了,我很擔心你喔。」因此他選擇踏上讓女生團體疼愛的道路,沒想到十分成功。


    一旦受到女生歡迎、被視為人氣男,人際關係自然順利。後來他交了女朋友,畢業時身高也長高二十公分。


    然後在今天早上——「明香打噴嚏了~~~~」戀窪百合的手機收到他剛出生的愛女(流著鼻涕)過度修飾的照片。「這是什麽?」戀窪雖然稍微皺起眉頭,最後還是——「可惡!寶寶好可愛~~!」臉上流露笑容。


    ***


    每個人過著什麽樣的夜晚,旁人無從得知。


    不給人機會窺探是一種禮貌,不去窺探也是一種禮貌。為了在早晨一到就暴露陽光下的世界工作,基於互相體諒的原則,大人始終對夜晚的事保密。在睜眼說瞎話的大人世界裏,大家都是這樣。


    自己也屬於這個機構。真不曉得這是幸還是不幸,好還是不好。


    隻想大叫:不要緊!


    在那場雨中——


    「放我下來啊啊啊!呀啊啊啊!」


    「絕對不要緊!閉嘴,抓緊老師!」


    「你上次不就摔車了叩哇啊啊媽媽——!」


    「我正要送你回到媽媽身邊!來,走了——!」


    那天的那個斜坡,那二僅的那個黑暗。


    那座山的竹林頂端。


    讓重要的學生坐在腳踏車後座,戀窪強勢地俯瞰雨中的水田,踢了一腳濕滑的泥巴地。不要緊,不要緊,絕對不會跌倒——就連她也不清楚這股自信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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