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喔……!?」


    「一大清早在做什麽!?」


    「嚇死人了……!」


    星期一早上八點,正是上學時間。


    假日隔天的早晨,照理說聽到的應該是「早安!」、「早!」之類爽朗輕快或是懶散無力的小鬼互相打招呼的聲音。


    可是這天早晨的校園門口,卻和平常有些不同,聽不見輕鬆的招呼聲,取而代之的是驚叫聲與害怕的戰悚。不知情來上學的學生發現其他人停下腳步形成的人牆之後,也好奇到底發生什麽事而窺視人牆前方,接著便喘不過、無法說話,跟著形成一圈新的人牆,最後終於讓原本就很狹窄的鞋櫃附近走廊完全堵塞。暫時停下腳步的學生,陷入想逃走卻又過於混亂而無法脫離的窘境。


    人牆相互推擠圍繞的空間,有個直徑五公尺的空曠處,仿佛擠滿人的最後一班電車上麵有人嘔吐。不過這裏不是客滿的末班電車,也沒有需要閃避的嘔吐物。


    「你真的可以嗎?沒問題吧?」


    「沒、沒問題。」


    「別太勉強,我原本打算親自出馬的。」


    「不用……我要做。這是我自願的,說到做到。我已經發過誓,隻要是為了北村同學,所有能做的事我都要做。」


    龍兒與大河站在包圍群眾的正中央,以隻有彼此聽得見的聲量小聲對話。


    兩人並肩站在體育倉庫搬來的台座上。雙眼睜得老大的大河拿著麥克風,龍兒確認過大河的堅定意誌後,將手工背帶掛在肩膀上。下一秒──


    「不會吧啊啊啊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


    還沒開始說明,包圍兩人的人牆已經從中央向外一層一層發出慘叫。「快來人阻止他們!」「太困難了辦不到!」「饒了我們吧!」──叫聲特別大的,是若無其事混在慘叫人牆裏的二年c班同學。


    好了。龍兒以眼神對大河示意。大河用力點頭之後深呼吸──


    「通通給我安靜下來!」


    她對著麥克風吼叫,可是聲音卻沒從麥克風傳出去。


    「咦?忘了打開電源……」


    包括龍兒在內的在場所有人一齊摔倒,緩和了現場的緊張氣氛。大河不禁臉紅,不過馬上用力站穩腳步:


    「這、這不是麥克風!是帶來對付看不順眼家夥的武器!」


    嘿!大河突然用麥克風對著麵前的男生全力揮棒,給他狠狠一擊。慘遭擊中的家夥順勢倒地昏迷。「唔喔、春田!振作一點!別死啊!你做什麽啊,掌中老虎!」──扶著春田,誇張大叫的人是能登。其實大河沒有很用力,而且還反手減弱麥克風的衝擊。春田算準時間倒下,成功地假裝昏倒,以雙眼翻白、全身癱軟的姿勢倒地。對於如此精彩的即興演出,龍兒感激地豎起大拇指小聲稱讚,能登與春田也偷偷豎起拇指回應。


    「誰、誰去叫老師過來啊!」


    「有人動手了!」


    吵鬧聲浪愈來愈擴大,好奇的學生更加聚集過來。其中也有總之先拿手機拍照再說的莫名其妙家夥。


    龍兒對現場反應的熱烈,以及二年c班夥伴的鼎力相助感到很滿意,來回舔過薄嘴唇。可怕的眼神仿佛在想著:「對對對,就是這樣,再感到恐懼一點、可憐一點吧。你們這些祭品……」事實上他的想法的確有點類似,他要讓全校學生感到害怕、厭惡。


    「給我安靜下來!今天早上就讓我來教教你們,什麽叫做恐怖!」


    打開電源的麥克風,大河充滿怨氣的聲音回蕩四周。抬頭看向他們的學生紛紛張開嘴巴,隻能傻傻站在原地。


    「我恨你們……」


    大河來回看著眾人,一一確認他們的長相。她的長頭發蓬亂下垂,眼睛閃閃發光,肩膀上的背帶隻寫著淺顯易懂的「學生會長候選人」:


    「對於用些下三濫的流言侮辱我,享受卑劣樂趣的你們……對於到處造謠我和誰在交往的你們,我一直在思考報複手段……現在終於讓我想到了!」


    吼!齜牙咧嘴的大河稍微舉起左手,在半空中作勢要把所有學生捏碎:


    「我,逢阪大河要當上學生會長,讓你們的高中生活一片黑暗,讓你們與滿是鮮血的記憶一起埋到m、mue啦──!」


    咿…………!二年c班之外的學生發出慘叫。龍兒皺著眉頭往前一步,補上臨門一腳:


    「後援會長就是我……誰叫你們要亂說話……說我可憐,是被甩男、鬥敗犬……饒不了你們,絕對不可能放過你們!」


    沒有麥克風,緊張讓他很難大聲說話,但是發抖、口齒不清的低沉聲音,配民散發可怕光芒的天然瘋狂眼神,反而更有說服力。


    「誰誰誰誰說高須其實不恐怖的……!?」


    「明明就很恐怖!」


    「會、會被殺掉……!」


    「那個眼睛,根本不是普通人!」


    噗!大河偷笑的聲音,讓龍兒的目光多了一層銳利殺氣。抬頭看著兩人的學生真的開始害怕驚叫──那個掌中老虎要和不良少年高須聯手,帶著對學生們的詛咒,報各參選學生會長──這一點讓所有人打從心底感到害怕。


    兩人心中雖然感到抱歉,也不是故意要嚇同學,但是隻有今天,龍兒不打算軟化。他對著快哭出來,說著「我的高中生活啊!」的女生發出殺人詛咒光束。自己並非有意,不過還是造成傷害,龍兒和大河不禁感覺自己是罪人。


    是的,他們選擇的手段正是讓自身墮落入魔界。他們的目的是──


    「啊、那個金毛是副會長北村同學!」


    「他好像已經說過不參選,也要離開學生會!」


    「所以掌中老虎才會出來占領學校嗎!?」


    二年c班同學當中,隻有一人昨天沒有收到暗樁聯絡網的通知,那個人就是北村。頂著一頭金發大方上學的北村,看見龍兒與大河的樣子,表情瞬間變得僵硬,但是馬上察覺這是怎麽回事,立刻無視走開,狡猾到令人憎恨。幾名學生立刻追上去:


    「等等!北村!你沒看到他們在做什麽嗎!?」


    「拜托你出來參選吧!參選學生會長!」


    「再這樣下去,高中生活會被他們給毀了!」


    沒錯沒錯,就是那樣,就是那樣。龍兒與大河若無其事地交換視線,確認作戰順利。這招叫做「自入魔道引誘北村中計大作戰」。愈被大家討厭,外界就會施加愈多壓力,希望北村出來參選──這就是他們要的結果。他們要把唯有北村參選,才能擊敗大河與龍兒的氣氛散布到整間學校,把北村逼入非選不可的情況,讓他吃下包子。至於實乃梨與大河是死黨這點校內眾人皆知,因此她沒參與騷動,早就偷偷溜進教室。她是唯一不適合當暗樁,假裝害怕大河的人。


    這裏還有一個絕對不能少的重點。


    「呀啊!好可怕!到底會變成怎樣啊!?」


    太好了,時間抓得剛剛好──龍兒輕輕頷首。大聲慘叫的人是關鍵人物亞美。她在麻耶和奈奈子的跟隨下堂堂登場,而且也是麻耶說服原本不願意的她參與這次作戰。


    「啊、川嶋同學!這裏很危險!快點躲在我背後!」


    「不、躲我的背後!」


    「不不不,亞美要由我護送回教室!」


    男同學從四麵八方包圍亞美,不是暗樁的雞婆家夥甚至開始對三人說明情況。


    麻耶與奈奈子很自然地喊出:「咦──!?」「那不是慘了!?」


    「掌中老虎要選學生會長?超糟糕的!」


    「對了,不如亞美出來選吧?亞美也很有人望啊!」


    兩人演的短劇,讓周圍開始發出新的低語──「


    說得也是。」「如果北村不選,不如讓亞美出來……」「川嶋同學應該會全票通過吧!」亞美轉頭看向麻耶和奈奈子:


    「我出來參選!?也對,再這樣下去,我們的高中生活會被掌中老虎破壞!我雖然不是當會長的料,不過要是為了大家,我願意!」


    鏗!這次的麥克風攻擊完全沒有手下留情──大河抓著麥克風線,以媲美gogo夕張鐵球的招式甩動麥克風,以精準的控球正中亞美腦門。亞美立刻抱著頭,單膝跪地。「哇啊!亞美!」「亞美,振作一點!」暗樁與不是暗樁的同學合而為一,讓騷動更加擴大。


    「哇哈哈哈哈哈!隻要是想阻礙計劃的家夥,不管你是蠢蛋吉或任何人,我都會毫不留情暗中殺掉!」


    說什麽暗中殺掉,根本就是正大光明的攻擊。不過大河轉動的麥克風,已經十二萬分傳達她的意圖。


    「怎麽可以讓亞美遭遇危險!」


    「可惡!這麽危險,誰還敢參選!」


    「都怪北村搖擺不定,才會有那種流言!能夠當學生會長的人,除了北村還有誰!」


    「這根本就是北村的責任嘛!」


    裏麵的暗樁也趁勢順水推舟,將除了北村之外的任何人出馬參選的可能連根拔除。果然不出所料,學生傾向團結一致擁立北村。我的腦袋居然能夠想出如此絕妙的戰術,真是太恐怖了……忘我顫抖的龍兒背後──


    「噫……」


    獨!那個聲音聽來莫名沉重。不曉得什麽時候站到大河身後的單身班導(30),被大河得意忘形旋轉的麥克風──


    「逢阪同學、高須同學,看樣子你們稍微冷靜下來了……」


    ──漂亮命中額頭。


    「嗯嗯……原來如此,一開始原本是高須同學打算出來參選?」


    「是的……」


    龍兒與大河被壓到麵談室,當著生輔組老師與單身兩人麵前,把作戰計劃從實招來。


    「總之我們扮演討人厭的候選人,讓大家覺得『隻有北村出馬競選才能抗衡!』。我想北村就會逼不得已出來參選……不過──」


    「隻有龍兒出來選,很意外地似乎不會讓大家感到危險……所以幹脆由我登場……」


    呼──單身揉揉疲憊至極的眼角,以有如呻吟一般的聲音說道:


    「你們的意思是說,隻要讓北村當上學生會長,他就會恢複原狀嗎?你們不希望他這樣叛逆下去,是這個意思嗎?」


    龍兒重重點頭:


    「沒錯……而且有這個想法的人不隻我們,我們打電話給北村之外的二年c班全體同學,告訴他們計劃並且請求協助,他們也讚成了。北村突然改變的原因應該與學生會有關,我認為在讓他返回學生會的過程,我們可以從中知道原因。隻要知道原因,就能夠幫助他解決問題。」


    「可是如果北村同學最後還是不願意參選怎麽辦?參選人隻有一名時,投票隻是形式,逢阪同學真的會當上學生會長喔?」


    「……北村同學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龍兒也點頭同意大河的說法。一開始就是因為二年c班全體都相信這一點,他們兩人才會選擇墜入魔界,尋求讓北村重生的方法。


    「我覺得有可能因為大家一直叫他選,他反而更是不選喔?」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相信他最後會出來。」


    聽到大河說得斬釘截鐵,單身與生輔組老師互看一眼──


    「我懂了。既然你們這麽說,那就盡力去做吧。不過逢阪同學,如果你真的被選為學生會長,我們可是不接受『我隻是選好玩的』這種理由喔?」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到時候我真的會讓這間學校成為一場夢魘──」


    「……當然到時候我也會盡我所能在一旁協助,盡量不給學校同學找麻煩。」


    龍兒以強而有力,像是要壓過大河的聲音說道,然後看向單身不斷歎息的臉。


    「老師,不要緊的,我們會平安脫離魔界回來。」


    大河也試著以自己的方式,替額頭上留有麥克風印子的單身打氣。


    「嗯,你們要平安回來。對了,還必須做海報和傳單……等一下過來教職員室,我教你們怎麽用影印機,你們要想好恐怖的選舉政見。會用電腦吧?我也會幫助你們。」


    ──就這樣,單身(30)也墜入魔界,成為召喚北村回來的成員之一。


    就在當天,濁黃色與灰黑色兩種樣式的海報各自一百張,貼滿學校各個角落。接著還把用紅色文字寫著「惡魔契約書」的傳單發到各班,成功將全校學生推入「玩真的嗎……」的恐慌漩渦。這些當然也發到二年c班,全班都佯裝不知情地騷動──「不得了!」「你再考慮一下啊,高須!」唯獨北村對整件事沒有發表意見。


    競選的造勢時間到禮拜五為止,一共五天。禮拜五是提出參選申請的最後一天,隔天的禮拜六是每個月兩次的上學日,屆時將利用比較長的班會時間,舉行學生會長選舉投票。


    ***


    「唉……真是固執的家夥……」


    「之後他都不和我說話了……」


    「他也一直無視我啊……應該說北村對全部的班上同學都視而不見……」


    龍兒與大河兩人連電視都沒開,隻是茫然並肩抱膝坐著,彼此交換空虛的對話,抬頭望著天花板。


    晚餐的配菜隻有盒裝生魚片。泰子早就出門工作去了。剩下的兩人茫然想著──時間流逝的速度真快啊。


    兩人在這間房裏打電話給班上同學說明計劃,到今天已經過了五天。禮拜一,他們在校舍入口生動宣布投身魔界。禮拜二,他們在校門口埋伏放學回家的同學,和他們一一握手。禮拜三,在午休時間的校內廣播朗誦學生自治構想報告,造成幾名一年級女生感到暈眩和受到精神衝擊。禮拜四,利用下課時間巡回各班,校內一片哀鴻遍野,結果被老師罵:「你們這樣太超過了!」


    經過四天,他們發現其實不用特地這麽做,「掌中老虎」的名聲也夠讓學生害怕發抖。可是等到他們回過神,轉眼之間──


    「還剩一天……如果明天結束之前北村都沒有提出參選申請……」


    「我就是學生會長……」


    兩人同時緘口不語,沉重的沉默籠罩高須家。


    北村繼續頂著一頭金發上學。老師每次要他染回來,他總是頑固反駁:「這已經傷到頭皮,染不回來了!」而且完全無視龍兒與二年c班的同學。對於每天來求他「拜托你出來參選!」的其他一、二、三年級學生的懇切拜托也充耳不聞,幹脆地拒絕:「看這顆頭就知道我的生活不檢點,實在不適合擔任學生會長。」


    事情並沒有相像中簡單。事到如今,龍兒才重新體認北村並非如同他的外表,隻是單純簡單的好學生。頑固、難以取悅、會記仇、有時候很冷漠,還有──陰沉的龍兒用下巴頂著膝蓋。從看到北村哭的那一天開始,一直想著同樣的事。


    一直以為,我到底看到北村的什麽?


    我懂他,而且為此得意洋洋。


    我要懂你,我要幫你──這種不成熟的得意忘形,現在得到報應。龍兒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絲毫成長,隻是不斷反覆同樣的愚蠢行為,不斷失敗。龍兒偷看大河的側臉,原本以為了解大河,隻要和大河有關,就全部和自己有關。幫忙她、插手幹預、照顧她──這些全部都是為了滿足自己。


    因此對於大河父親那件事,自己也想以同樣的方式操控,但是失敗了。差點因此失去大河,自己的下場很淒慘,也讓大河有了痛苦遭遇。明明發誓再也不幹這種蠢事,明明已經付出如此昂貴的代價,這次又搞到快要


    失去北村這個好友。到底是什麽時候做出蠢事?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嗎?


    明明沒注意北村的異常,卻自以為是地認為一定有什麽關鍵因素,並且一心想要讓他恢複。從那個時候就錯了吧?可是,難道要用自己也是不成熟的小鬼、不理解別人當成藉口,直接拋下北村不管嗎?難道正如亞美所說,隻要北村一哭,就會有人來幫他,而且北村自己最清楚?難道無能為力的我不應該出手,應該等待實乃梨所說,像亞美那樣的「最後的救贖」出現,取代沒用的我去幫助北村,我隻要等待就好了嗎?


    要我坐視不管,我真的辦不到──不,辦不到是因為獨善其身的自我滿足。但是……


    「不知道……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龍兒閉上眼睛低聲呻吟。


    「龍兒……手機在響。」


    大河把震動中的手機滑過榻榻米,送到龍兒腳尖。看到沒見過的電話號碼,龍兒一時有些猶豫,但還是按下通話鍵。隻要能離開走投無路的窘境就好,哪怕和不認識的陌生人講電話還是什麽。


    「喂,你好?」


    『喂?呃、我是二年a班的村瀨。請問是高須……嗎?』


    「啊,我是。村瀨……?」


    沒有印象的名字,並不是一年級時候的同學。大河也疑惑地偏著頭,望著龍兒的臉。


    『不好意思,第一次和你聯絡,我是從班上同學那裏要到你的手機號碼。有件事想和你談談,就是北村的事……啊、我是學生會的總務,一年級就和北村一起在學生會工作。』


    「你是學生會的人……?」


    龍兒按下音量鍵把聲音調大,村瀨的話讓他心跳加速。


    『是的。你擁立掌中老虎進行會長選舉活動,我們學生會都知道那是為了煽動北村參選,沒錯吧?』


    「喔……被識破了嗎……」


    『是啊。而且在同學之中真正害怕你們的人,我想也是極少數。特別是二年級,大部分都知道高須不是流氓,也知道你是北村最好的朋友……總之,我想告訴你們不用擔心會長選舉,明天如果北村不登記參選,我會出來選。這樣一來,你們就能夠放心取消參選。』


    「是、是嗎……謝謝你通知我。事實上我現在正在煩惱,大河如果真的當上學生會長該怎麽辦。」


    『不要緊,交給我吧。我打算等北村出來參選等到最後一秒。表麵的理由是副會長繼任會長最好,真心話則是這兩年來一起在學生會活動,實在無法想像那家夥離開。這樣子就完全沒樂趣了。』


    「你說得對,我能了解。」


    『會長也是嘴巴說:「別理那個王八蛋!隨他去!」可是心裏絕對不希望最後離開時是這樣結束。』


    正準備回答「我也懂。」的龍兒突然反問:


    「最後離開時?」


    『啊、對了,你不知道。雖然也不是什麽秘密……嗯,總之有很多原因……』


    「什麽意思?說來聽聽吧?告訴我。」


    『唉……啊──呃……』


    村瀨顯然是發覺自己說溜嘴,因此含糊其詞。說不是秘密卻如此動搖,看來北村變成這樣的原因果然來自學生會。龍兒相信如果不在這個時候問出來,他們的參選就沒有意義。


    「拜托你告訴我,我們也很擔心北村,不曉得究竟發生什麽事……能夠拜托的隻有學生會了!如果你有線索,不管什麽都好,無論是想像或推測,都請你告訴我。拜托你!」


    對方明明看不到,龍兒還是拚命在電話這頭鞠躬。欲言又止的村瀨終於被龍兒說動:


    『這件事發生在北村說要離開學生會之前不久……前陣子不是校慶嗎?隔天學生會與校慶執行委員會一起收拾善後,然後那天……』


    龍兒在榻榻米上聽村瀨說話,甚至忘了回應,隻是沉默地將手機貼著耳朵。


    對方說完之後,龍兒說了一句:「……謝謝你告訴我。」


    結束通話之後蓋上手機,龍兒站了起來。


    「龍兒?誰打來的電話?你們剛才談了北村同學的事吧?」


    龍兒沒有回答大河的問題,身上穿著簡便的長袖t恤和運動褲,什麽也沒帶就大步往玄關走去。「龍兒!?怎麽了!?」大河追上去,但是龍兒沒有回頭──因為他無法回頭。


    腦袋一片空白。


    混亂,還有該怎麽說?憤怒嗎?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氣從腹部點燃,湧上來的情感將龍兒的理性燃燒殆盡。


    「我在叫你啊!你要去哪裏!?」


    「去痛揍……北村一頓!」


    「咦咦!?等一下……龍兒!」


    連外套都沒穿,套上運動鞋便甩開大叫的大河衝出玄關。門也沒鎖,一口氣衝下樓梯。


    天色已黑,空氣冷到刺人,每吸入一口都讓喉嚨凍結,不過龍兒仍然繼續奔馳。柏油路麵堅硬的感覺撞擊腳底,震動五髒六腑,讓背部感到疼痛。停不下來的腳一來到國道更加快速度,目的地是位在橋另一頭的北村家。就算被無視、被討厭,龍兒還是要把北村拖出來問個清楚。不夠成熟也好,愚蠢導致失敗也罷,我無所謂,怎麽樣都無所謂。自己確實認真煩惱、思考北村的事。不隻是自己,實乃梨、亞美、泰子、能登、春田、班上的大家,還有包括村瀨在內的學生會成員、北村的家人、單身,以及大河。大河還為北村哭了。


    一切都是為了──那種事。


    為了那種沒有人可以解決的事。


    根本隻是小鬼在耍任性啊!


    「那個、那個、那個……王、八、蛋……!」


    咒罵聲從緊咬的牙齒縫隙迸出。從國道上可以看見河堤,龍兒跑上水泥階梯、撥開枯草,來到冬天仍隱約發出臭味的河濱步道。


    他隻想早一步揪住北村的衣襟把他拖出來,把臉貼近到快撞上他的額頭,看清楚那張幹淨的臉──他想看看到底是什麽臉,能夠為了「那種事」引起這麽大的騷動。


    朝著燈光跑向大橋,龍兒在心底描繪可恨金發男的臉。就在這時候,有個人影突然從枯褐色的草叢現身。


    「咿──────────!?」


    「呀啊──────────!!」


    慘叫聲響起,頭撞到頭的兩人同時摔倒。


    痛……兩人一邊呻吟,一邊睜開眯起的眼睛確認對方,接著兩人同時僵住。


    街燈底下,麵對麵坐在地上的兩人幾乎同樣姿勢──用手指著對方發不出聲音。不,比較驚訝的人是龍兒。他的嘴唇一張一闔不停發抖,愕然望著麵前和記憶有點不同的臉。


    「北……北村!?你的臉是怎麽回事!?」


    「高須……」


    龍兒扶起自己原本打算痛毆一頓的家夥,從口袋裏拿出麵紙。


    「啊、謝謝……」


    「誰幹的!要不要緊!?」


    「不,是我在家裏和老爸……」


    突然出現的北村,鼻子和下巴正滴滴答答流血。仔細一看,嘴裏也滲出血來,腫起的瘀青眼皮下麵,藏不住的淚水沾濕臉頰。


    「站得起來嗎?來,抓住我!」


    「唔……」


    龍兒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北村抓著他站起來,同時從雙眼溢出更多淚水,叫人想裝做沒看見都沒辦法。龍兒拚命摩擦他的背。


    眼淚的原因,或許也和村瀨說的事有關吧──學生會長狩野堇原本要在高中畢業之後出國留學,不過時間突然提前,下禮拜就要休學前往美國。這就是北村耍幼稚鬧別扭的原因。


    ***


    河水滔滔──用這個詞來形容好像太好聽,其實也隻不過就是流過灰色街道邊緣的寬廣一級河川


    。


    在河濱步道盡頭,除了偶爾會有卡車或計程車經過,完全不見人跡的角落,兩人從欄杆縫伸出腳並肩坐著,一起看向下方濁黑的河流。


    龍兒尷尬地吸過鼻子,偷看北村的側臉。他被打得很慘,unqlo風的針織衫衣領四周皺巴巴拉扯變形,裏麵的襯衫胸口也沾上血汙,眼鏡的鏡框扭曲傾斜,像是粘在鼻梁上。家裏的爭論愈來愈厲害,最後老爸終於發飆,打不贏的北村於是逃出家中。


    「抱歉,真的……我一直說不出口……」


    「嗯。」


    「真的……很多事、對不起……」


    「我說算了。」


    北村難為情地抓頭,下定決心似地再度重重吐出一口氣。他抹過雖然天色昏暗,還是能夠清楚看到瘀青的眼窩,舔舔裂開的嘴唇:


    「我知道自己讓大家擔心了,也知道逢阪出來參選是為了我。我全部都知道,卻……害大家那麽擔心,愈來愈無法說出原因……很無聊、很蠢、很丟臉的原因。聽到村瀨說過之後,你也覺得我很蠢吧?所以才準備去我家問我。」


    北村望著河麵,緩緩說著難以開口的話。


    他喜歡學生會長──


    暑假的社團宿營時,就已經聽說狩野堇畢業後要出國留學,知道她與自己相去太大的遠大夢想,同時也領悟自己配不上她。


    「她說要成為太空人。」


    「太……太!?太!?太──!?」


    「很不真實對吧?但是美國宇宙工程的教授邀請她過去念大學,並不是夢想而已,而是真的要去學習開發太空船。她說要成為一個工程師,見證人類目前尚未抵達的世界。」


    狩野堇……我們的大哥要……龍兒嘴巴張成「太」字之後就一動也不動。


    早就知道大哥的優秀,可是沒想到她居然……人類、宇宙……她準備親自用自己的手去觸摸遙遠又偉大的夢想。光是留學美國就非現實到讓龍兒頭暈……不,不僅如此。


    他說喜歡會長,這件事龍兒還是第一次聽說。北村佑作,多說一點!龍兒自己一個人混亂不已,北村卻像在自言自語:


    「所以……結果必然是失戀。我已經下定決心放棄,準備在畢業典禮來臨那天之前,想辦法整理心情,然後比任何人都更大聲為她加油,揮手笑著送她走。本來已經決定好到時候一定要無怨無悔、由衷為會長加油……」


    他的聲音突然像小孩子一樣抽噎。龍兒咽下口水、調整呼吸、讓橫隔膜恢複平靜,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繼續等待。


    「明明已經決定好了,卻突然、突然……」


    「嗯……」


    「校慶結束整理善後時,她突然說馬上要走、說下個月就要走……決定不參加畢業典禮,配合對方的時間。說要休學,靠通訊方式取得高中學曆。我慌了,原本以為還有四個月,可是突然變得沒有時間。太詐了,怎麽辦?我還沒辦法調整好心情……又沒辦法告訴她:『這麽突然我怎麽笑得出來?』什麽都不能說,會長也什麽都沒對我說……不對,可能是我希望她對我說些什麽,我也搞不清楚。」


    北村的手緊抓石頭欄杆,龍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隻是、該怎麽說……當時我的心想:『唉,原來我的存在對她來說不算什麽。』持續兩年的暗戀,什麽……一點也……連一顆灰塵都沒留在她的心中。我再次明白會長隻看著自己的夢想,在她的眼中完全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這個人真的沒救了,完全沒長進,我和我過去的人生一點價值和意義都沒有,無藥可救。唉,總之就是這樣……」


    他已經想要舍棄一切、停止一切、毀掉一切,然後自暴自棄地耍叛逆──北村撥弄金發,難為情地笑了。


    這位優等生想要大喊:我要拋棄一直以來重視的所有東西還有自己!這些全部都是垃圾!我清楚得很!


    「我心想……或許這麽做會長就會對我說:『沒那回事。』……這麽一來,啊……我真的是個笨蛋。」


    「你不是笨蛋,隻是受傷而已。」


    同樣姿勢的龍兒也試著握住欄杆,沒戴手套的手被欄杆的冰冷與粗糙嚇了一跳。怎麽能認輸!龍兒握得更緊。現在的他對於自己認為北村的苦惱原因很無聊,深深感到後悔。


    正因為認真,正因為真心喜歡,北村才會這麽煩惱。坐在他身旁聽他訴苦的龍兒,此刻終於深切明白這一點。或許這又是自己自作主張的誤會,但是龍兒依然這麽認為。


    「可是……沒必要一開始就決定放棄吧?你們各自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呃、如果能夠實現……如果能夠回到同一個家,這樣不是很好嗎?把這個當成期望試著告白,有那麽不堪嗎?雖然大哥優秀到讓人退縮,而且夢想遠大到嚇人,可是……職業沒有貴賤之分吧?上班族也不比太空人差啊。不論是酒店小姐、業務、漫畫家、小說家、漁夫、建築師、便利商店店員、學校老師,隻要認真工作都很偉大、都很值得敬佩。為什麽會想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認為自己配不上對方呢?」


    「我……沒辦法那樣想。」


    北村的聲音窒塞低沉:


    「我不認為自己配得上有能力實現困難夢想的會長。我認為自己無法擁有同樣等級的目標,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丟臉。我想追上遠行的會長,但是不可以……不想成為她的包袱,不想被她當成是障礙、是個扯後腿的家夥。可是我怎麽樣也到不了與會長相同的等級,沒有外國人會找我,現在的我也不可能休學飛往海外,什麽都做不到……我終究隻能當個愛慕會長的『學弟』……」


    「別哭了。」


    「……我沒哭。」


    龍兒的胸口正在隱隱做痛。


    北村放棄對狩野堇的愛──他的心情龍兒不是不懂。「職業無貴賤」沒有錯,說起來也很簡單,所以才能堂堂正正說出口,但是終究隻是場麵話。太空人必須經過特別挑選,隻有極少數的人才能擔任,工作困難而且肩負人類的夢想。其他工作再怎麽事業有成、再怎麽有錢,兩者的水準依然不同。其實龍兒也很清楚這點,隻是基於心中的倫理觀念所以不能說出口,但是他真的明白。


    就算能夠從地麵揮手為她加油,也絕對不是對等。距離之外還有太多差異過大的部分。


    這種事我很清楚。


    「唉,這就是我的頭變成這樣的原因。我也試過離家出走,事情剛發生時爸媽的確很生氣,可是依然護著我。終於在今天……他們問我:『你有沒有認真在為將來打算?』、『聽說你不參選學生會長?』我立刻頂撞回去:『我不要去上學了!』」


    「你還真是……該怎麽說,真是豪邁……」


    「然後就變成你看到的模樣,被打得很淒慘。這還是第一次──很多體驗都讓我驚訝,被打果然很痛。也難怪老爸會生氣,我很害怕老爸生氣,最後也親身體驗,所以我逃了。叫我說明想休學的理由,我怎麽說得出口?難道要告訴他們我是因為失戀所以自暴自棄?」


    「我還是先問一句,你不是真的想休學吧?」


    「當然不是,我從來沒有那種打算。我的希望其實是──如果全部能夠依照我的想法,我希望會長的留學計劃,恢複原訂時間出國,然後我帥氣當上學生會長,對她說:『一切交給我吧!』最後……希望會長認為我已經變成可靠的男人。」


    「沒辦法稱心如意讓會長喜歡上你,就讓她感受你的人品啊。」


    「喔喔、也有這種方法啊。那實在太遠大了,我連想都不曾想過。」


    龍兒忍不住笑了,試著在耳朵深處重覆北村剛才說的願望。這時的龍兒終於察覺:


    「原來是這樣……你其實很想當學生會長嘛。」


    「被識破了嗎?」


    北村也笑了,以近似哭聲的低沉嗓音吐出心中的秘密:


    「對,我想當,想當個了不起的學生會長。副會長是由學生會長任命,因此我被選為副會長時真的很高興,心想會長總算稍微認同我。可是會長已經要離開……我如果當上學生會長,正代表一切真的要了斷,讓它結束……不,雖然實際上已經注定告一段落……不管我當不當學生會長,都確定要與會長分開……可是我不想違背『想當』的心情,也不想否定被任命副會長時的心情。能夠被認同是事實,我想成為會長認同的男人,成為受到會長認同的新任學生會長、那樣的男人。但是另一方麵,我又不想當。因為當了代表一切結束。不,其實早就結束……總之我一直被這股反覆的心情束縛。」


    「無法盡如人意,這就是人生嗎……」


    龍兒突然有股熟悉感,想起原因之後不禁有點想笑。輕呼白色氣息,嘴角露出微笑。


    「怎麽突然笑了?」


    「沒什麽,隻是想到了一件事……春天時的大河也說過同樣的話。她也遭遇許多不順遂……我們兩人在家庭餐廳裏聊著人生的困難,最後火大的大河還踢倒電線杆。」


    「喔、真不愧是逢阪……水準和我完全不同。」


    龍兒仰望天空,尋找靜靜掛在天空的獵戶座。


    那一天大河止住淚水,兩人再度前進時,群星就一直在頭上閃耀光輝。


    它們……很難說是否已經隕落,但是遙遠又微弱的星光,在被汙染的大氣層以及自行發亮的城市阻攔下,即使隔著數萬年的時間,今日依然閃耀。那一天的星星,今天也同樣繼續發出光芒。


    那天、今天、明天、後天,都會繼續發光。


    「我問你……美國也看得到獵戶座嗎……?」


    同樣抬頭仰望夜空的北村問道。


    「看得到嗎……不會在同一個季節看到吧?而且美國那麽大。」


    「這樣啊……看到的不會和這裏一樣。說得也是,畢竟美國那麽遙遠。」


    「但是遠比星星與星星之間的距離來得近了……即使星星隕落、星座形狀改變,抬頭看到的仍是同一個星座。即使不在身邊,無法一起仰望,但是每當夜晚來臨,季節轉換就能夠看到同樣的星星──同樣的東西。」


    沒錯。確定的東西不會改變。


    佇足抬頭尋找星星,思念在某處仰望同一顆星星的某人,這份心意不會消失。


    隻要明白這一點,即使距離再遠──


    「怪了?高須,剛才……」


    「嗯?」


    北村突然東張西望,接著手一指,聲音同時傳到龍兒耳邊。


    龍──兒──


    大──笨──狗──


    搖曳的長發剪影穿過枯草叢。圍著男人的圍巾,身穿波浪滾邊連身洋裝搭配針織連帽t恤,整個人感覺很蓬鬆的大河,一邊叫著龍兒的名字,一邊往完全錯誤的方向走去。


    「糟糕,我可不想被女孩子看到我被揍得這麽淒慘的丟臉模樣。」


    嘿咻。北村起身拍拍穿著俗氣棉褲的屁股,沒有回頭,隻是對龍兒揮手:


    「我先回家了。明天學校見。」


    「北村……沒問題嗎?」


    「嗯,沒問題。我會向老爸道歉……我已經決定要好好道歉。」


    龍兒起身想要目送小聲說完、跑著離去的背影,就在這時候──


    「啊──!找到了!可惡的龍兒!」


    她應該沒發現早一步穿過枯草叢離開的北村。一找到龍兒,她立刻擺出恐怖的表情衝向龍兒。大概準備狠狠罵他一頓,搞不好還會被打──龍兒已經做好身體和心理的準備,放鬆膝蓋關節,準備避開來自四麵八方的拳頭。


    「你這家夥!叫你等一下也不聽,一個人跑出來!你在這裏幹嘛!?」


    「喔……!」


    瞬間移動過來的大河,把冰冷的雙手迅速塞進龍兒衣領。


    這一招遠比打人有效率。意想不到的冰冷,讓龍兒瞬間失去意識。


    「我追在你後麵出來,可是一下子就不見人影,真是傷腦筋。問路人有沒有看到恐怖有如惡鬼的家夥經過?於是路人一麵發抖一麵說看到你跑向河濱步道找尋獵物。可惡,你這隻野狗真是罪過……連路邊小鬼都因為你而留下心靈創傷……」


    兩人並肩走在等人高的枯草叢所包圍的步道,大河哼了一聲。能夠看到白色的鼻息,讓人意識到今晚的寒冷。身體發抖應該是天氣冷的關係。


    「我說……你真的揍了北村同學嗎……?」


    「沒有。」


    「不然這種時間在這裏做什麽?剛才的電話又是怎麽回事?」


    「不告訴你。」


    龍兒打算把剛才和北村聊的事當成永遠的秘密。因為對象是我,北村才會開口,所以就算大河揍我踹我、按壓我的死穴、把我綁上十字架、流放到佐渡島,甚至斬首示眾……我都不會說。龍兒不自覺地盯著腳尖,卻突然遭到絞殺──


    「唔唔唔咕唔唔……!」


    沒想到自己真的會被勒斃。旁邊的河川看來就像地獄的血池河一樣,真心感到害怕的龍兒不禁想要掐脫。


    「停一下啦。」


    「唔……?」


    他注意到有個柔軟的東西繞住自己的脖子。


    大河學著龍兒的手法幫他圍上圍巾。她在龍兒背後拚命伸長身子,笨手笨腳又粗魯,再加上身高差距的關係,所以才搞出像是絞殺的結果。圍巾總算勉強以套繩的方式,在龍兒脖子上卷成兩圈。


    「咕噎噎噎!」


    「吵死人了……」


    啾!從脖子後方勒住……不是,是打個結就算大功告成,大河拍拍打結處表示完成。龍兒連忙自行弄鬆脖子上的喀什米爾圍巾,總算脫離痛苦,恢複呼吸──輕柔的暖意頓時環繞龍兒。


    鼻子聞到的香氣不是自己的味道,而是大河頭發常有的味道──甜美有如花蜜的透明味道。幾次借用下來,味道已經沾上圍巾了。


    女孩子的味道──洗發精的味道?慕絲或是發蠟的味道?還是脖子根部、耳朵後麵的味道?總之就是很溫暖。龍兒學習大河把染上三十六度體溫的喀什米爾圍巾拉到鼻子,冰冷的雙手壓在嘴邊呼氣,用自己的氣息加溫。在寒冷的初冬晚風之中,龍兒總算能夠抬起頭。


    枯草零星生長,幹砂鋪成的步道前後沒有任何人,隻有遠處隱約傳來汽車的聲音,剩下的就是風聲、自己和大河的腳步聲混雜河水流動的聲音。在無邊無際的黑色夜空裏,星群與那天一樣繼續閃耀。


    即使看不見、相隔很遠、是過去的幻影,群星還是不分昨天今天,持續在龍兒頭上閃爍,明天應該也在。無論是哭是笑,依然繼續存在──這是龍兒的想法。冷雨降下的夜晚、身體不住顫抖的夜晚、不想睜開眼睛的那天──就算是那樣的日子,星星的光芒仍舊存在雲層那頭。


    它們就在那邊。


    與星星一樣不變的東西一定也是如此。


    「你不會冷嗎?」


    「很熱。」


    大河的聲音和平常一樣,不愉快加上淡淡的冷漠,就像在冷風中閃爍的星星。龍兒幫她那頭隨風搖曳的亂發,戴上連帽上衣的針織帽。大河什麽也沒說,隻是任由他這麽做,然後把頭發拉出帽子,讓帽子可以拉到眼睛下麵。


    「……你剛才在這裏做什麽?」


    小聲說話的她用頭發和帽子遮住臉,不讓龍兒看見。


    「都說不告訴你了。」


    看不看得見都無所謂。


    「喔,是嗎……」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


    ,呼氣暖和自己。原本冷到不行的身體一點一滴恢複溫度。


    一起把手插在口袋裏,以三十分公的距離並肩行走。即使不牽手,大河也絕對不會遠離龍兒身邊。帽子底下的眼睛偶爾悄悄發光,雙腳配合龍兒的腳步前進。


    大河──龍兒無聲呼喚。


    大河──


    北村不是星星。


    他不是距離你幾萬光年的幻影。


    他和你一樣,都是會在頭上的那顆星星底下,有時苦惱、有時停下腳步,還是不斷跨出腳步前進的人。


    星星總有一天會隕落吧?大河、北村、我,還有其他人都會看著同一顆星星消失。人們總是這樣抬頭看著星星,想著在某處同樣看著星星的某人,然後繼續前進。


    所以大河,你絕不是孤單一個人。即使你的嘴巴說:「我一個人也能活下去,沒問題。」但一定有個人,至少現在是我,會和你一起抬頭看著同一顆星星,不管哪天星空的形狀改變,星空永遠會有星星。


    「龍兒,我的肚子有點餓。」


    「喔……去便利商店買關東煮?」


    過了一會兒。


    「嗯!」


    大河的聲音響徹寂靜的夜晚。


    ***


    隔天是禮拜五。


    來上學的北村,頭發已經染回隻有「丸尾」兩字足以形容的俗氣黑色,在校舍入口換穿室內鞋。「咦?那是北村吧?」「重新做人了。」「也就是說……難道!?」在各方竊竊私語中,北村緩步前進,他的目標正是──


    「明天就是投票日!」


    「不投票的人,我會追殺你到地獄盡頭……啊?」


    大河與龍兒單手拿著麥克風在進行最後的催票。他們一看到北村,突然說不出話來。


    「北村……」


    「北村同學……」


    北村笑了:


    「抱歉了,兩位,已經夠了……不,是不準你們繼續亂來!我北村佑作,要把這間學校導往正途!」


    就在這一秒。


    「等你很久了!」走進學校的學生呼應這些日子來的擔心,為北村熱烈鼓掌。暗樁部隊也和大家一起鼓掌。剛走進學校的亞美從別人口中聽到發生的事情,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也以可愛做作女的模樣與大家一起鼓掌。


    終於下定決心了──龍兒與摯友交換視線,臉上忍不住流露笑容。「不好,高須同學發飆了!」即使有人這麽大叫,龍兒的表情還是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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