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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蓮蓬頭的熱水從頭上淋下,全身凍僵的肌肉才得以恢複正常。龍兒以帶進浴室的浴巾仔細擦幹身體,歎了一口氣。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眼前姑且隻是解除性命危機。


    「洗完澡了嗎?」更衣間傳來北村的聲音。「嗯。」如此回答的龍兒將浴巾圍在腰間,把頭露出浴室門外。


    「雖然隻是半幹,總之我先弄幹內褲與襪子。衣服……嗯……還……嗯~~嗯……」


    北村以手心摸過龍兒攤在別人家中洗衣機上的牛仔褲,然後雙手抱胸低吟,偏著頭似乎無法接受。「這件好了。」他先把內褲遞給龍兒,拿起吹風機說道:


    「還是再多弄一下好了。」


    「夠了夠了,這樣就行,可以穿就好。」


    謝了,感謝你幫我大忙。由衷感謝的龍兒低著頭,擺出相撲選手出場的姿勢,右手以手刀的形狀上下揮動。北村趁著龍兒借用浴室時,用吹風機幫龍兒把濕淋淋的衣服吹幹。明明他自己也是連件外套也沒穿地便走在雪中,同樣也是全身冷透,但是一直沒有休息。龍兒始終聽見吹風機的聲音。


    浸過快要結冰的河水,衣服想必沒有那麽容易幹,不過接過的內褲確實如同北村所說,熱烘烘的已經幹了。


    「唉……感覺總算鬆了一口氣。濕內褲一直貼在冰冷的屁股上,感覺真的很不舒服。」


    在浴巾底下穿上內褲的龍兒點點頭。北村看著他的動作開口:


    「你的穿法真像準備上遊泳課的女生。」


    說出這句奇妙的話,北村露出笑容打算一笑置之。


    「什麽……咦……?」


    稍微想了一下,龍兒忍不住張大眼睛。準備上遊泳課的女生?我很喜歡喔,一粒一粒的口感真是叫人忍不住──才不是在想這種事,他隻是瞬間覺得自己的好朋友很可怕。


    「……你偷看過女生換衣服……?」


    「你──在胡──嗯亂想什──麽!?」


    北村拿下因為濕氣而起霧的眼鏡擦拭,同時以詭異的音調回答:


    「小學沒有更衣室,所以男女生一起在教室裏換衣服。」


    「什、什麽嘛……害、害我瞬間真的被你嚇到。話說回來,你別一直盯著我看。我可不像你,被人看見裸體我會害羞。」


    「我沒看我沒看。」


    你看──我可沒在看。北村直挺挺站在龍兒眼前,故意扶著重新戴上的眼鏡,用力睜大眼鏡後頭的眼睛。「笨蛋!跟春田同等級!」龍兒也如此吐嘈。兩人開了一會兒玩笑之後。


    「……逢阪不曉得換好衣服了嗎?」


    「她……的頭發又長又卷,應該沒那麽快。」


    他們仿佛都在找尋適當時機,小心翼翼逼近核心。


    雖然不可能看穿天花板,不過兩人一起沉默看向樓上。和龍兒同樣全身濕透的大河,此刻正在二樓借用亞美房間的浴室。


    在下個不停的雪中,一行人逃進川嶋家裏。


    這棟占地寬廣的兩層樓建築,貼著很有氣氛的磁磚。一樓住著亞美父親的哥哥與他的妻子,二樓則是改建成四間套房並排的公寓形式。亞美就是借用其中一間。公寓部分雖然獨立,但是大家會在一樓一起吃飯。根據亞美的說法,自己的房間就好像距離遠一點的小孩房。


    一樓目前沒有其它人。亞美用鑰匙幫男生開門之後,就領著女生上二樓。龍兒向亞美表示借用浴室會被發現,但亞美隻是簡單響應:「跟他們說是我用的就行了。毛巾之類的東西你可以自由取用。」


    北村和龍兒兩人小心翼翼待在川嶋家客廳。他們希望自己不是這樣偷偷摸摸造訪,而是以亞美朋友的身分進來悠哉參觀。暖色係的燈光照射中間往上凹的天花板,花樣沙發上隨意放著抱枕、羊毛衣、雜誌等等,標示每個家人的固定位子,看起來相當舒適。四麵八方都感覺得到帶著家中居民溫度的生活痕跡,超越美觀建築或優雅品味。


    對於受到跟蹤狂騷擾而逃離老家的亞美來說,姑且不論本人是否留意,龍兒認為這個家


    不但為她提供容身之處,對她更是莫大的救贖。可是──


    「……川嶋的伯伯一家回來看見我們在這裏,一定會認為我們是強盜雙人組,而且還光明正大地洗澡……」


    踩在舒適的厚浴墊上,龍兒不安地左右張望,整齊擺放的幹淨毛巾、化妝品、刮胡刀、牙刷和牙膏──這裏盡管舒服,但是自己畢竟正在逃亡,不宜在此久留。


    仿佛是受到催促,龍兒也不管牛仔褲依然冰冷潮濕,直接拿起快速套上,然後穿上t恤和連帽上衣。現在的他還無法預測未來。


    「總而言之今天晚上不用擔心。亞美說屋主剛出門值夜班。」


    「夜班?他們是醫生嗎?」


    龍兒的腦海裏一瞬間浮現母親晚上工作的臉。像是要揮去那個影像,他粗魯撥弄濕發,必須快點吹幹。


    「先生在大學附設醫院工作,太太則是看護,在另一個地方工作。亞美說他們在早上之前都不會回來,可以暫時放心。雖然姑且可以安心,不過……問題在我家。『那個人』到我家裏來了。」


    北村再度拿下蒙上一層霧的眼鏡,粗魯地用衣角擦拭鏡片。龍兒的指甲不停撥弄吹風機開關:


    「……那個人,這種叫法聽起來好像有什麽內幕。」


    「是有內幕啊。算是大魔王嗎?」


    「出場方式也很嚇人。是搭保時捷?」


    「沒錯,保時捷。而且該怎麽說,又是個孕婦。」


    大河的母親來到北村家,北村對她說道:「我大概知道她會在什麽地方。我去帶她回來,您在這裏等我。」離開家門便聯絡亞美和實乃梨,三個人一起到處尋找龍兒與大河。


    也就是說,大河的母親目前待在北村家。北村的手機接到數通家裏打來的電話。


    「媽媽如果提到亞美,他們或許會找到這裏。不過……算了,到時候假裝不在家就好。」


    北村眯起沒戴眼鏡看起來更大的眼睛,對龍兒笑了。


    「……真的很抱歉。」


    直到現在龍兒才真正感覺到,自己雖然像個男人用力大喊:「我要戰鬥!我要逃跑!我喜歡大河!我、我、我!」結果卻是牽連周圍其它人,給朋友添麻煩,讓他們擔心之餘還要出力幫忙。


    龍兒摩擦眼皮低下頭,深刻地體認現狀。自己終於和大河心意相通,但是這種沉醉在兩人世界裏的決心,如果少了他人的犧牲與協助就無法成立。在河邊看到亞美時,我喊了什麽?被拉上岸邊後,借用朋友的外套,最後還和大河一起躲到亞美家。


    不對,如果沒有掉進河裏的意外──沒跌進河裏,情況就會不同嗎?我身上隻有連搭公車都不夠的零錢。如果大河沒把錢弄丟──二四〇〇〇元,我們能夠逃到哪裏、逃到幾時?頂多隻能躲在寒酸的小旅館裏一個禮拜吧?我也不曉得哪裏有寒酸小旅館。可以確定會驚動警察。還有另一件不容動搖的事實──是朋友剛才到處尋找我們、擔心我們,為了我們在雪中來回奔走。


    如果隻有我們兩個人,就算繼續下去也是一樣沒用,必須接受幫助,所以現在才會被溫暖的熱水澡所救。


    這樣好嗎?


    真的隻有這種方法嗎?


    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不應該是這樣。」


    那麽你想怎麽樣?我給你機會,說吧。就算命運之神如此問我,我仍然答不出來。


    「可是、可是、該怎麽說?真的……我和大河真的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有什麽關係。」


    北村用力搖頭:


    「我也是有過染成金發的時


    候……這並不是因為你曾經為我做過什麽,所以我回報你。當然我沒忘記你為我做的,但是我要說的不是那個。高須,我也有充分的『參戰』理由。」


    朋友的話在飄著淡淡香草香氣的明亮更衣間裏響起。龍兒認為朋友說的是真心話。然而即使這是北村的真心想法,也不代表我和大河可以順理成章接受他們幫助,或是牽連他們。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喉嚨深處哽著一種不舒服,仿佛漫長延續的算式,從一開始就有錯誤卻沒發現,還在繼續計算下去。想將手指仲進喉嚨催吐,但是龍兒辦不到。


    「從剛才稍微聽到的內容判斷,逢阪要被她母親帶走了吧?逢阪曾說過自己百般不願意卻被迫離開這裏、從我們麵前消失。既然如此,這已經不隻是你們的問題。逢阪也是我的朋友,這種時候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北村說得毫不猶豫:


    「而且你也是我的朋友。不能看到彼此相愛的兩個朋友被拆散,所以我會伸出援手。」


    沒有躊躇、毫不猶豫,也不誇張。


    「你和逢阪總算、終於好好把話說明白了,對吧?」


    龍兒誠實點頭回應。不管是否真的完全理解,他都想把此刻看見的全部心意,化為言語傳遞出去。


    「……我不想和大河分開。」


    龍兒撥開沾在濕冷臉頰的頭發,拚命動著笨拙的嘴:


    「因為我喜歡她。」


    龍兒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溫暖的指尖再度變冷,彎腰準備穿襪子。身體僵硬讓他站不穩,沒辦法一下子穿上。


    北村也能理解吧。


    大河喜歡北村的心意絕無虛假。而自己也希望大河和北村能夠順利──「不順利比較好」的想法,搞不好曾經在心中夠不到的地方強烈震蕩,這一點也是毫無虛假。我對櫛枝實乃梨的心意當然同樣不假。這些不是錯誤,隻是曾經全力活過、過往的瞬間。


    這樣活下來,現在才能在這裏。不過到達這裏並非易事,往往會弄得腳步蹣跚、傷痕累累,仿佛一塊滿身瘡痍的破布。即使如此,仍然走過已逝的過去活下來。不光是自己,龍兒認為現在活著的每個人,都曾經為了「現在」殘破不堪,還是努力走了過來。


    到了現在,自己在這裏喜歡大河。


    「既然如此就別離開她。」


    北村重新戴上眼鏡,以宏亮的聲音簡短有力地說道:


    「我會全力支持你們。」


    我們活在當下,擁有同樣的現在。北村的確是我的戰友,可是黑暗的不安此刻仍然席卷我的心。把朋友拉進自己的戰場真的好嗎?龍兒目前還是找不到答案。


    「……不過我有點覺得……自己的作戰方式似乎錯了。」


    「好好思考吧。我絕對站在你這邊。」


    龍兒用吹風機吹幹頭發這段期間,北村一直沉默等待。頭發雖然幹了,映在鏡子裏的自己看來莫名緊繃,簡直就像怯生生的流氓──不對,是怯生生的小動物。


    龍兒穿上濕透的運動鞋,用借來的鑰匙將一樓鎖上,兩人一起往二樓亞美的房間走去。他們敲過門,聽到亞美的聲音:「門沒鎖,進來吧,」便進入房間。


    「唉呀,這是岩石吧。根本不是食物的硬度。」


    「妳放了什麽東西進去?什麽目的?目標是誰?」


    「怪了……我明明隻是把巧克力融化之後重新凝固而已……」


    「真是奇跡的化學變化。連可可粉都感到驚訝吧。」


    「這已經算是武器了。拿這個應該可以暗殺兩、三個人。」


    「奇怪,為什麽會變這樣……」


    一進門就看見三個女生窩在暖桌的旁邊,將巧克力擺在桌上發出感慨。那是大河親手做給亞美的巧克力。龍兒也看到上麵印著三個齒痕。


    實乃梨轉頭看向龍兒和北村,皺起眉頭說道:


    「這個真的很厲害。剛剛想說吃點甜的東西,一咬下去才發現沒人咬得動。令人發狂的強度,可謂狂度(注:日文的「強度」與「狂度」發音相同)。」


    亞美接著說道:


    「唔!高須同學都是河水臭味!那條河果然很髒~~!」


    「很髒啊,白天看來就很渾濁。啊啊,我的二四〇〇〇元沉下去了……」


    大河穿著向亞美借來的成套可愛運動服,望著龍兒一臉正經:


    「剛才要是再拚一點,搞不好可以撿到。」


    「妳……說那是什麽話……再說為什麽隻有妳借到漂亮衣服……!」


    「唉呀,因為我想龍兒應該穿不下。」


    「不用了!妳穿來的衣服呢!?」


    在那邊。大河連肩膀也縮進暖桌裏,用下巴指向房間角落。外套姑且用衣架晾起,但其他衣服則是濕淋淋塞在塑料袋裏。


    「喔喔喔……」


    龍兒差點被怒濤一般的現實感受淹沒,思考像是被掃平、遭大力衝走,這股壓倒性的真實感是怎麽回事?無論自己如何煩惱、如何思考、隨波逐流,脫下的衣服正在一點一點腐爛,連這個瞬間也是。


    「總之不要站著,進來暖桌吧。佑作也是。你們兩個應該可以擠一擠吧?」


    亞美將暖桌空下來那邊的被子稍微拉起。


    窗簾長度有些不夠,距離地麵還有幾公分的縫隙。家具的大部分都是金屬鐵架。小電視、成堆雜誌、ipod專用喇叭、名牌包包等東西全部亂七八糟堆在鐵架上。因此亞美的房間充滿暫時居住的感覺。


    「……沒有床鋪,妳睡哪裏?」


    「打地鋪。暖桌拿出來時,睡鋪就收進櫥櫃裏。」


    「也沒有書桌。」


    「有啊,這個。」


    亞美整個人縮在暖桌裏,用手心拍拍暖桌的桌麵。


    沒床、沒書桌,想不到這麽普通……龍兒環顧四坪大的套房,以奇妙的語調說著。亞美對他點頭說道:


    「別擔心,我的老家可是時尚……話說回來,這家夥睡著了。」


    身旁的大河連腦袋都縮進暖桌裏,用頭頂著實乃梨的腰,縮成一團發出打呼聲。


    「應該很累吧。就讓她睡一下。」


    聽到北村的話,原本準備搖醒大河的亞美縮回手。所有人沉默了一會兒,聽著大河的聲音仿佛是在確認。接著實乃梨率先開口:


    「那個,剛剛大河和我們聊天時,我沒有問她。」


    她稍微壓低音量,一邊玩弄連帽上衣的繩子,一邊盯著暖桌上某人吃剩的橘子皮:


    「就是,呃……大河和母親的情況很不妙吧?她討厭母親再婚的對象,也討厭母親……是這樣嗎?」


    「那當然。」亞美斜眼看著實乃梨的側臉,代替大河回答:


    「從父母離婚時她是跟著父親,就可以推知一二吧?一般說來,雖說雙方都有責任,不過女孩子通常跟著母親。既然她不是跟著母親──我說妳一直自稱她的好朋友,怎麽好像不是很了解老虎的情況?」


    「我曾經和大河因為老頭……大河父親的事大吵一架。後來雖然重修舊好,不過家裏的事似乎成了不可觸碰的禁忌。」


    龍兒突然想起一件詭異的事。大河在聖誕節發表好孩子宣言之後,曾經送給爸爸和再婚對象耶誕禮物,記得當時沒看到送給母親的禮物。至少大河所準備的東西裏,沒出現寫有類似母親名字的禮物。大河甚至不知道母親懷孕。還有──對了,在校慶遭到父親狠狠背叛時、和狩野堇打架而停學時,大河都未曾向母親求助。校外教學受傷時母親會現身,也不是她主動找來的。


    龍兒不知道大河是不想向她求助,或者基於某些原因不願向她求助。總而言之,她們母女之間的裂縫,或許


    比想象中來得嚴重。


    「不管怎麽說,老虎個人是因為不想離開高須同學而逃亡的,對吧?因為跟著母親,就必須和高須同學分開了……趁著這家夥睡著我才說──」


    亞美稍微看了一眼沒有動靜的大河後腦勺,刻意壓低聲音。她似乎有些猶豫,視線略過坐在正前方的龍兒下巴:


    「高須同學想必已經有所覺悟,才會搞成現在這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認為你們兩人準備要做的事太過不切實際。」


    我要繼續和龍兒一起逃亡,然後和龍兒結婚。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任何人反對我們在一起。就算我們還是小孩子,也無法將我們拆散──亞美似乎在回想大河說的話,大眼睛裏帶有情緒波動。龍兒看著亞美的表情,沒有開口的他心想:我就是最好的證明。


    龍兒之所以存在這裏,正是因為泰子過去做出不切實際的事。泰子懷孕之後離家出走、生下小孩,十八年來與父母親切斷一切聯係,獨自將龍兒撫養長大。因此龍兒能以自身的存在來證明即使是高中生,隻要真心想逃,還是能夠成功。所以龍兒知道自己辦得到。


    亞美當然不知道這些事,繼續說道:


    「說起來就算真的私奔成功、結了婚,一定就是幸福快樂的結局嗎?高須同學和老虎決定兩個人一起生活固然好,不過該怎麽說,因為家長要拆散你們,因此你們打算逃到十八歲生日那天,取得結婚的正當性?得到權威人士的保證?認為這樣做家長就會放棄離開?鏘鏘!這樣?啊──啊──真是夠了,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總之你們抱怨大人、無視大人並且決定舍棄他們,這樣真的好嗎?話說回來,誇下海口說等我成為大人之後怎樣怎樣,然後再向大人、老虎的父母反擊,認為這樣就能解決事情……根本就是小鬼的做法吧?隻要合自己的意就好?」


    龍兒沒有回嘴,視線看向自己的指尖。亞美說得沒錯。


    問題是龍兒不斷想起自己親眼所見的泰子生活方式。那就是範本,而且龍兒準備照著做。另一方麵,他又同時覺得自己是泰子自私生活方式下的受害者。


    泰子後悔自己做過的事,於是利用龍兒的人生打算挽回。龍兒心想,既然這樣,我要逃跑又有什麽不對?


    我體貼配合每個人,壓抑自己的希望,認為隻要按照周遭人們的期待行動就行了。可是周圍的大人隻想隨著自己高興操縱我。發現這一點之後,我無法響應期待,當然也不想將一切一刀兩斷。但是既然我討厭周圍每個人為了自己而控製我,難道我不能堅持離開他們嗎?如果我不能帶著大河遠離周遭,過著隻屬於我們的人生,我就沒有辦法擁有自己的人生,也無法成為大人。


    接下來或許將演變成兩人休學,然後一邊工作一邊生活的狀況,也許再也不會和泰子見麵。這雖然不是自己的希望,但是龍兒也不打算讓泰子撫養大河和自己。


    「……高須和逢阪如果已經下定決心,並且決定貫徹到底,我會盡我的全力加以支授。隻要是幫得上的忙我都幫。」


    北村離開擠到有些悶熱的暖桌,伸展背部坐在亞美的韻律球上。他和轉頭仰望的龍兒四目相接,不由得聳肩掩飾自己的害羞:


    「聽到你說你們打算突破萬難結婚時,我真的好高興。這個做法的確不合規矩,世人來看也認為太早,但那又有什麽關係!」


    不愧是北村,即使高舉雙手坐在韻律球上,仍然能夠保持平衡,毫不動搖。


    「櫛枝不是說過自己的幸福要由自己決定?我也是同樣想法,我的幸福由我自己決定。高須和逢阪也要靠自己決定自己的幸福,然後緊緊抓住!我也一樣笨拙,但是再笨拙的家夥總有一天必定能夠抓住幸福!不管過程有多麽手忙腳亂或是搞得亂七八糟都無所謂。有什麽關係!隻要最後幸福就好!」


    「雖然不是多數表決,不過──」亞美邊說邊豎起雙手食指:


    「反對一票,讚成一票,我和佑作各一票,最後關鍵是妳。妳有什麽看法?」


    實乃梨瞬間停下玩弄橘子皮的動作,低著頭對亞美的臉伸出手,仿佛在說等一下。另一隻手遮住自己低下的臉。


    「櫛枝……」


    龍兒忍不住湊近看著她,內心思考:在這種走投無路的狀況下,就連實乃梨也受到影響,說不出話來嗎?亞美也稍微噘起嘴巴,和龍兒一起彎腰望著實乃梨的臉。結果──


    「……噗哈!」


    「噗呼呼!」


    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對、對不起……有點太大……」


    橘子塞在實乃梨的嘴巴裏,正好牢牢卡住張到最大的口腔,不留縫隙的緊密程度甚至讓她無法咀嚼。實乃梨一副很難受的樣子,橙色果汁流到下巴。「等一下、等一下。」她邊說邊拚命地想把橘子吞下去,仿佛咽下整隻老鼠的蛇一樣硬是塞進喉嚨,然後終於──


    「哇啊啊,嚇死我了……沒想到我的嘴巴比想象中來得小……」


    喝了口茶、調整一下呼吸之後,實乃梨說出似乎早就決定好要說的話:


    「我呢──」


    看了睡著的大河一眼之後繼續說道:


    「我認為大河的母親就這樣把她帶走非常不講理,我不認同也不想和大河分開,更不希望大河傷心,也不希望高須同學傷心。不希望,或者也可以說是我不認為這是正確的。這個世上沒有所謂『正確』的事,人類沒有資格決定自己做的事絕對正確或不正確。我隻是選擇讓我最喜歡、最重要的大河和高須同學不會難過的方法。我讚成現在暫時逃走。」


    [插圖037]


    「話是這麽說的嗎!?」


    亞美焦急地放大音量:


    「如果老虎不在,我也會傷心啊!也希望想辦法啊!可是!你們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我明白亞美想要表達什麽,不過亞美可能不知道,大河家的父母基本上是──」


    垃圾。


    ──她八成想這麽說。龍兒看著實乃梨突然結巴的嘴巴,心裏冒出這個想法。不過在緊要關頭踩煞車,沒稱呼好朋友的父母親是「垃圾」或許是正確選擇。


    大河不曉得在何時已經醒來,嬌小的肩膀從暖桌裏鑽出來,用手指梳了一下沾在臉上和肩膀的柔軟長發:


    「……小實,後麵的話還是不要說比較好。」


    大河和平常玩鬧時一樣,用頭磨蹭實乃梨的肩膀。實乃梨也以量體溫的動作,將自己的額頭貼近大河,一時之間雖然不甘願地咬住嘴唇,最後還是輕輕點頭說聲:「真的對不起。」聲音雖小,但是龍兒也聽見了。


    「我知道蠢蛋吉擔心我們。」


    暖桌的熱度讓大河的臉變得通紅,眼眶也被染紅:


    「再說,媽……臭老太婆……那個女人……媽媽是來幫我的,我也明白。我想她是打算盡她身為人母的責任。可是媽媽離婚時把我留下,自己跑去男人那裏,我實在忘不掉這件事。現在她肚子裏又有小孩,那是她自己選擇、所愛之人的小孩,而我是媽媽拋棄之人的小孩……無論如何,我無法奢望媽媽能夠如同期待一般愛我。雖然她是來幫我,可是隻要我一有期待就會落空、就會事與願違,太常遇到這種情形,我都已經習慣了。我知道隻要是自己想要的東西絕對無法得到。在某個角度上來說,我是一路接受這種教育長大。可是──」


    與沉痛的發言相反,大河臉上帶有淺淺的笑容。然後她看看亞美、看看北村、看看實乃梨,最後與龍兒對上視線:


    「……我喜歡上一個男生。他很溫柔,了解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我像中毒一樣不想離開他。他是有點怪的家夥,但是我喜歡他的聲音、他的說話方式、他吃東西時


    張開嘴巴的樣子。喜歡他的手、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不過事實上這些事一點也不重要──」


    龍兒撐著臉頰的手肘依照慣例滑開。「一點也不重要啊?」實乃梨小聲吐嘈。「不重要。」大河點頭回應。北村隻是沉默不語,亞美則是皺著眉頭。


    「我隻想一直看著他,永遠記得他,永遠。事實上光是看到他就會怦然心動、心跳不已,但是我還是想看。光是靠近,腦袋就會變成一片空白……不知不覺變成這樣,自己也阻止不了,即使心裏告訴自己要停止、要停止、不能這樣,但是完全沒用……必須停止的原因,主要是因為那個男孩另有喜歡的女孩,而那個女孩也喜歡男孩。這一切雖然是事實,卻基於友情與信義等原因遭到遮蔽。而真正讓我挪開視線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不能抱持期望,一旦期望一切就會全部毀壞。已經與龍兒不喜歡我,或是我不想嫉妒小實這些『現實』無關,隻要我一有所期待、真心想要伸手抓住什麽的瞬間,就像魔法真的存在,全部都會破滅──這種想法雖然很蠢,但是我真的這麽認為。」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大河輕聲換氣:


    「我現在仍然隱約有這種想法,不過已經停不下來。我是真心想抓住龍兒,或許逢阪家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毀滅吧。這一切都要怪我。」


    「沒那種事!」


    「怎麽可能有那種事!」


    「哪有那種事!」


    「妳是笨蛋嗎!?」


    四個人一起吐嘈,最後是由實乃梨的戳眼攻擊收尾。「啊……不小心戳太深了……對不起……怎麽辦……」大河按著雙眼趴在暖桌上:


    「……這種小事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保持趴倒的姿勢,大河以含糊的聲音開口:


    「我也要戰鬥。如果想要和龍兒在一起的想法會讓這個世界毀滅,無論到哪裏,就算離開這個世界,我也要生存下去,絕不認輸,不放棄龍兒。還有,我也不放棄小實、北村同學……以及蠢蛋吉,因為我喜歡你們,無論是多麽嚴重的毀滅、無論我在什麽地方,也不會忘記自己喜歡的人。」


    龍兒凝視自己麵前的發旋,心裏想著該說些什麽。什麽樣的話能夠更有力量、更確實地傳達我的覺悟與想法給大河還有大家呢?


    想了一下,龍兒半開玩笑地開口:


    「……那麽妳……準備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嗎……?」


    高須……


    高須同學……


    高須同學……


    你這家夥……


    感覺冷是因為下雪的關係?跌進河裏的關係?或是因為充滿這個房間的空氣溫度?叫人忍不住環顧四周的冰冷沉默整整經過五秒──


    「唔唔唔唔唔哇啊啊啊啊~~~~~~~~惡心死啦啊啊~~~~」


    「……有到哭出來的地步嗎……」


    亞美刻意以吟詩般的語氣發出精彩長音之後掉下眼淚。斜眼看著她的龍兒認為隻是平常那種厭惡又刻意的百分之百假哭,卻遭到亞美泛紅的眼睛瞪視:


    「慘了,停不下來啦~~~~~~~~呼啊~~媽~~~~~~媽……」


    「……有這麽誇張嗎……」


    這下子知道比起之前說過的壞話、毒舌言語,到頭來還是簡單的冷笑話攻擊最有效。亞美起身說道:


    「這個給你,快走吧~~~~~~~~」


    「喔……!」


    亞美從鐵架上的lv鑰匙包上拆下一把鑰匙拋給龍兒,龍兒勉強接過一看,那把老舊泛黃的鑰匙似曾相識。


    「……這該不會是、別墅的?」


    「對。」


    亞美擤過鼻子,歎了口氣,輕輕擦去臉頰的淚水,像是在避免摩擦肌膚:


    「有電,不過沒瓦斯。打開水表箱的開關就有水。不過用了之後多少會留下證據。」


    龍兒看著大河的臉,大河也猶豫地看著龍兒,兩人舉棋不定──


    「……我們不能這樣。麻煩妳到這種地步,實在是說不過去──」


    龍兒打算把鑰匙還給亞美,但是亞美卻把手伸到背後,不肯收下:


    「不然你們打算怎麽辦?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


    「你們兩個不是決定私奔了?既然如此,哪管難看、給人添麻煩,都應該不顧一切逃走啊!我又沒叫你們住一輩子!打工也需要住的地方吧!如果你們不打算去也沒關係,總之為了保險起見,先把鑰匙帶著吧!」


    ──這件事如果曝光,亞美會遭到怎樣的責罵?


    思考所有可能性之後,龍兒無法將那把鑰匙收進口袋,隻能像個電池用盡的機器人停止動作。警察找上門之後,一且知道是亞美提供躲藏的地方,她八成會受到與離家出走的我們相同……搞不好會受到比我們更嚴厲的懲罰,甚至被當成教唆者。


    亞美已經有所覺悟了嗎?亞美這家夥,熱烈憾動心靈的「情感」力量總是這麽驚人。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有什麽關係!」


    真的好嗎?


    「呃……『至少傳個簡訊回家吧。我很擔心。』我媽媽傳來的。今晚差不多該就此告一段落了。他們說不定會到這裏。你們要直接離開嗎?」


    「……即使要去亞美家的別墅,恐怕已經趕不上電車。暑假去的時候我就查過時刻表,如果沒記錯,晚上很早就沒車了。若是直接從這裏出發……」


    「我和龍兒都沒錢。」


    「我借你們。啊、不過恐怕真的沒車了。等我一下,我記得可以用手機查時刻表。」


    「……不,沒關係,不用查了。」


    龍兒對拿出手機的亞美如此說道,然後看向大河:


    「大河,我們先各自回家一趟。我回家拿錢。妳明天想辦法來學校。拜托母親至少讓妳在最後能到班上露個臉,可以嗎?」


    「……我不確定。媽媽本來還說退學申請書隻要用郵寄的就可以,不過……如果我跟她說想直接交給班導,或許可行……你打算怎麽對泰泰說?」


    大河麵前的龍兒頓時語塞。回家之後泰子在家吧?聽說隻有大河的母親待在北村家裏,所以泰子應該和龍兒吵架之後便一個人回家。可能去上班了。


    「……我想她應該去上班了。不過──」


    如果她在家──怎麽辦?該說什麽?總不能什麽都不交待,明天直接從學校消失吧。


    「你一定要為剛剛說的話好好道歉,一筆勾銷才行。然後向泰泰說明我們的事,取得她的諒解。泰泰一定能夠理解,她會站在我們這邊。」


    她不會懂,也不可能站在我們這邊。龍兒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是沒有告訴大河,隻是偏著頭含糊帶過。泰子的自私便是要對抗的敵人,甚至已經到了隻有逃走的地步。龍兒必須為此一戰,隻有盡可能試著讓一切順利。


    有時會麵臨催促,但也隻有掙紮前進。


    眾人一起走出門外,發現雪已經停了。


    柏油路麵上的透明積雪頂多一、兩公分,隻要氣溫稍微上升,或是用鞋子一踩,馬上就


    會融化。


    所有人立刻注意到距離亞美家幾步,十字路口的黑色保時捷。低底盤的獨特造型跑車滑過眾人身邊停在路邊,大河的母親沒把引擎熄火,便下車走近大河:


    「juicycouture.」


    她抓住亞美借給大河的連帽上衣後領,看了看標簽。她的眼神總是讓人覺得冷漠,或許是因為那雙眼睛在夜裏看來也是淺灰色的關係。


    「川嶋同學是哪位?是妳嗎?」


    她的視線看過龍兒、北村、實乃梨之後,停在亞美臉上:


    「這件衣服不便宜。我付錢


    給妳。」


    「咦?呃,沒關係!請不用放在心上~~!」


    亞美以平常的做作女風格揮揮手,但是大河母親從小型手拿包裏掏出錢包的手勢毫不遲疑,讓人聯想到跑車的流線外型與強硬作風。


    「這樣夠不夠?」


    「呃,其實那不是我……應該說是父母買給我的──」


    「那麽請把錢交給妳的父母親。」


    亞美手上拿著五〇〇〇〇元。龍兒也不曉得那個金額適不適當,但是看樣子她打算用這筆錢買下這件衣服。她打算將大河的痕跡全部抹去。


    龍兒忍不住想到清除廢棄巢穴四周幼狐痕跡的母狐狸,牠以尖銳的爪子消除痕跡,又拍又踢避免留下氣味。


    「走吧。」


    大河不安地再次回頭。


    看看北村──他的身分支持大河的每一天,是大河懂憬的對象。大河看著他的臉。


    看看亞美──互相對抗、互相爭辯、互相動口又動手,但是一回神才發現她們已經變成好朋友。大河看著她的臉。


    看看實乃梨──她最喜歡的朋友。


    接著人河看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戀人。


    「保──保重了。」


    龍兒聽見大河的話,忍不住輕輕發抖。


    知道這是演戲、是一時的別離,但是反而讓他感到害怕。如果這次真是永別,那該怎麽辦?「喔。」龍兒一邊揮手回答,同時克製自己飛奔過去的衝動。


    追上去比較好嗎?如果現在讓她走,會不會真的變成最後一麵?既然如此,是不是現在立刻抓住她的手逃走比較好?


    可是車子仿佛切斷他此刻的猶豫,發出高亢的關門聲。透過充滿霧氣的車窗無法窺見車內情況,大河就這樣與母親搭著車子離開,就算想追也追不上。


    實乃梨也差點飛奔出去,但是她和身旁同樣蓄勢待發的龍兒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互相牽製,兩個人拚命忍住。


    「應該……不要緊吧……」


    北村喃喃說出這幾個字。


    「一定不要緊的。因為老虎看起來雖然走了,其實她還在這裏。」


    聽到亞美的話,實乃梨也點頭同意。


    ﹡﹡﹡


    少了雙鞋的玄關、無人在家的寒冷與黑暗、關起的窗簾、竄上腳底的冰冷安靜──這些都是泰子外出工作時,家裏理所當然的景象。踏入寒意刺骨,因為外頭下雪而感覺潮濕的黑暗,龍兒緩緩轉頭看向四周。


    一開始發現不對勁,是他注意到鳥籠不在原本應該的位置。


    他看過自己房間,也看了泰子房間,確定鳥籠的確消失。龍兒甚至忘了換下濕答答的衣服,在2dk的家裏來回走動。心中決定與其繼續煩惱,不如直接詢問,於是打電話到店裏。當他表明自己是泰子的兒子時,聽到對方反問:「媽媽身體要不要緊?她會休息到什麽時候?」龍兒才知道泰子沒去上班。直到放下電話打算去問房東,才注意到放置在矮飯桌正中央的東西。有著鬆鼠標誌的通訊行便條紙上寫著一個住址。


    上麵寫著最近的車站,也寫有電話。旁邊是耶誕舞會時戴過的手表。


    「……」


    龍兒喉嚨發出奇異的聲音。


    還來不及想這是什麽,他便已經明白。原本還在思考自己離家出走,拋棄泰子獨立生活,這樣真的好嗎?真的是大人的做法嗎?可是要對抗大人,唯有這個辦法,所以還是必須舍棄家人,和大河……可是……沒有什麽可是,根本不需要煩惱。


    因為被舍棄的人是我。


    這次泰子回到自己舍棄的娘家,舍棄了龍兒。


    「啊。」


    沒有感想,隻有一片空白的腦袋。怎麽會有這麽蠢的母子?


    我們母子還真像,一旦被追得窮途末路就想要丟下對方逃走,這點實在很像。該不會是看誰先拋棄誰、誰先逃跑誰贏、誰被拋棄誰輸吧?真沒想到她會立刻變臉,趁著今晚帶著家中寵物小鸚一起走。原來我才是輸家。


    龍兒跪了下來──應該說沒有必要繼續站著。等龍兒注意到時,自己已經跌坐在榻榻米上。他逐漸弄不清楚自己在看、在聽、在做、在想什麽,試著呼吸幾次。長長呼出的氣息細微顫抖,變得斷斷續續。


    又要從這裏開始嗎?


    他也不曉得自己從哪裏想到這句話。「又要從這裏開始嗎?」隻是不斷重複。「又要從這裏開始嗎?」他甚至忘了眨眼,或許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已經累到極點、渾身無力。明明如此,又要從這裏──脊髓仿佛一節一節遭到擊碎,「喀嚓、喀嚓!」逐漸崩塌,就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又要將一切打碎,從屈膝開始嗎?


    要重複幾次才夠?


    滴答、滴答──龍兒這才注意到手表發出的微弱聲音。秒針每動一下,就會發出輕巧的聲音──「……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驚人的氣勢因為他撞到紙拉門而停止。


    「又要從這裏開始了嗎!?」


    龍兒趁勢翻倒矮飯桌,轉身抓著腳跪在地上,以全身的力量碰撞牆壁、雙手敲打榻榻米、抱著頭、揪著臉,附近沒有其它東西可打,隻好毆打自己的大腿:


    「為什麽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鬧、了!又要、從、這種事、做起了嗎……還要……繼續下去嗎……!?」


    龍兒扭動身體發出尖銳的叫聲,抓住自己的身體。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夜晚、這樣仿佛遭到撕碎的痛哭夜晚,才能抵達終點?這樣傷痕累累的局麵,到底能不能夠結束?


    「大河……大河!大河────────!」


    龍兒放開喉嚨像個嬰兒一樣哭喊。過來!拜托妳過來我身邊!龍兒不斷重複傳達不了的吶喊,倒在榻榻米上。


    ──這就是大河所說的「大毀滅」嗎?


    隻要想得到什麽,就會失去什麽;隻要奢望,就會摧毀一切。是這樣嗎?我雖然被母親拋棄,但是我原本就沒資格受傷,因為本來是我打算拋棄母親逃走。


    沒錯,結果隻是自己希望的事實現了。這不正是我原本希望的?


    龍兒拚命抬起扭曲的臉,環視寂靜無聲的客廳慘狀。他要親眼看看願望實現之後的結果。矮飯桌的桌腳撞到紙拉門,把門弄歪了。除此之外──


    「……啊……啊啊……!」


    看到門上有一個被手表打穿的洞。


    「……大河……!」


    龍兒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把臉埋進雙腿的膝蓋之間。這是自己造成的。龍兒放聲大哭。手表打穿的地方,正是大河在春天第一次襲擊這個家時弄出來的洞。洞上用給北村的情書信封剪出的花瓣形狀貼上,原本寒酸的紙拉門因為那抹櫻色變得莫名優雅,和這間老舊租屋十分搭調,龍兒非常喜歡,所以即使後來有無數次換紙的機會,龍兒總是會找借口維持現狀。沒想到現在會被手表打穿一個洞。


    這樣一來,大河存在的痕跡又少了一個。


    會不會愈喊她的名字,她就離我愈遠?


    我不要。龍兒拚命在腦海中描繪、想象自己牽著大河的小手,兩個人一起跑向某處。跑著跑著,身後的地麵不斷碎裂坍塌,逼得他們不得不繼續逃跑──結果就連想象的世界也逐漸崩塌嗎?


    喊到喉嚨沙啞,龍兒咳個不停。


    如果這就是因果報應,真是報應得夠徹底啊,真的……在龍兒疲倦到關閉電源的大腦角落有了這個想法。


    舍棄父母的泰子在此舍棄龍兒。因為若是不這麽做,龍兒便會舍棄泰子。龍兒的小孩一定也會舍棄龍兒吧。若非如此,就是龍兒舍棄小孩。而那個孩子也會舍棄父母、舍棄孩子,或是


    被孩子舍棄。


    既然我是這樣活下來,或許就該麵對這樣的命運。大河也被父母親舍棄,於是她舍棄父母、舍棄孩子,或是被孩子舍棄。羈絆總是這樣切斷,與情愛無關,隻是連鎖效應不斷持續,舍棄人的一方被舍棄,被舍棄的一方舍棄人──就是這種模式。


    因為我們不知道世代羈絆連係的方法。


    於是龍兒慢慢發現。自己原本打算拋棄泰子,卻早先一步遭到拋棄,原來被留下來沒有想象中的悲傷。看得見的,是悲傷。不隻是此刻現在的悲傷,還有過去與未來,能夠看到這股悲傷即將連綿不絕持續下去,這一點才叫人悲傷。


    龍兒也看見與大河一起逃走的結局,那裏也有悲傷存在。


    與自己一起私奔的未來,大河會悲傷。然後她一定會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於是在她強力主張自已沒有放棄,但卻放棄與父母的羈絆之後,大河的雙眼最後看到的是悲傷。


    原來如此。龍兒一個人獨自落淚。沒有任何人看見,隻是任由淚水繼續沾濕雙頰,已經到了無力拭淚的地步。


    大河因為害怕一切崩解、為了守住對我的愛,而選擇割舍對父母的愛,將之當成祭品奉獻出去,選擇對高須龍兒的愛。我不清楚大河是否有意這麽做,不過……原來如此。


    我要把大河帶到哪裏去?想讓她看見什麽?對於拋開一切之後得到的人生,我們究竟想要什麽樣的終點?


    根本沒有毀滅這回事!期望不是壞事!龍兒很想這麽說,但是龍兒自己就像揮舞鐮刀破壞世界的死神。而且說不定就連為了我們粉身碎骨的朋友,也會成為毀滅的一部分。


    被卷入這場騷動,出力協助龍兒與大河私奔,這些朋友說出「隻要你們能夠幸福,我什麽都願意做」的同時,也不知不覺把自己擺進悲傷的連鎖之中。


    不能害他們受到牽連,所以我不能這麽做。我是愚蠢到不知道自己能耐的小鬼,我是隻有外表長大的半吊子,我真的有能力就這樣帶著大河離開、消失嗎?我也害怕自身的愚昧。


    「……我果然……做錯了嗎……」


    龍兒詢問的對象是大河。


    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有如沉在水底──原來我一直待在這種地方。一直長眠於這個比凍結的冰河更深、光線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下嗎?不過這裏很安全。用身體保護著頭縮成一團,龍兒一直沉在這裏。感覺總算、總算在剛才吐出一口氣。


    大河。


    呼喚那個人的聲音與氣泡一同浮起。眼皮仿佛堅硬的鱗片,為了追逐氣泡而睜開,沉重的腦袋終於能夠抬起。伸手扶著榻榻米起身,龍兒從長眠之中醒來,以四肢的爪子抓住水底,扭動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巨軀。


    睜開射出強光的雙眼,龍之子小心翼翼往上浮。


    撥動沉重的水、搖擺尾巴,追逐自己吐出的氣泡,一點一滴提升速度。


    (上升、上升、再快一點。)


    在2dk的客廳裏、自己發狂打翻的矮飯桌前,龍兒拭去淚水,單膝跪地緩緩起身。他移動雙腿走向盥洗室,用足以讓人凍僵的冰水洗臉,然後拿起毛巾擦拭,脫去發出異臭的衣服放入洗衣籃。


    脫掉內衣褲,換上幹淨的家居服。龍兒以充滿殺氣的眼神瞪視鏡中通紅的臉。


    (──必須更快一點浮上水麵。)


    躍然而上的身體拱起水麵,濺起白色的泡沫,分開的海麵立著轟然的水柱。巨大影子在海上延伸,飛沫化成豪雨落下,海嘯削開大陸,誕生許多新的島嶼。接著他以四肢奔向天空,一口氣貫穿白雲。吞下雷電的他甚至學會如何飛翔。


    這個世上有想見的東西,於是他開始尋找。此刻龍兒的想象力已經能夠躍上平流層。


    (吃飯。先吃飯再說。該去哪裏?去哪裏才好?有大天窗的大理石房間,裏麵掛著紅色窗簾,房內還有暖爐……不,要能夠看到東京鐵塔的夜景……或是彩虹大橋的夜景比較好?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一定很美。在星空底下也不賴。幹脆去月球、火星、木星……還是地球好。我想看到彩虹……有大瀑布的水花飛濺,就能夠製造彩虹。天空是……我喜歡夕陽西下的天空。)


    嘿咻──龍兒用力將弄翻的矮飯桌扶正抱起,避免摩擦榻榻米,將它輕輕搬回原本的位置。座墊也放回各自的位置,依序是我的、泰子的、大河的。然後配合桌子角度將電視遙控器擺在右邊。


    (紅色的夕陽。太陽是金色,灰色雲端有如燃燒一般發光。那朵雲的底下正在下雨。把一張大、超大的餐桌擺在……海邊的……不好,還是黃昏時刻的熱帶大草原正中央。遠處有瀑布和彩虹,犀牛和長頸鹿慢慢走過。)


    龍兒的手用力左右擺動,將矮飯桌擦亮。


    (桌布一定要純白色。)


    攤開包袱,龍兒看見熱帶草原的熱風吹漲桌布。草原海洋的波浪層層相連直到天邊。遠處傳來野獸的叫聲,鳥類振翅──龍兒總是在電視櫃備有數根高須棒,方便隨時想要清理時取用。他從筆筒裏拿出一根割過電視下方,那裏經常有被靜電吸引的細小灰塵。龍兒笑了。


    (餐前酒,先端出甜水果酒。梅酒……太普通了。草莓酒或無花果酒比較好。用可以看見紅色夕陽的透明小玻璃杯飲用。)


    龍兒就這樣蹲在電視櫃旁邊,眼睛有如老練的獵人閃閃發光。他的目標是電視後麵電線交纏的插頭四周。無論龍兒怎麽注意,不知打從哪來的塵埃總是馬上讓那裏變得一片白。


    喝喝喝──龍兒露出門牙,以高須棒較細的那頭來回戳刺。首先把眼睛看得見的灰塵簡單去除,不過關鍵要看接下來的動作。先把插頭全部小心拔下來拉出,「喔!」不禁發出叫聲。隱藏其中的灰塵紛紛掉落,他趕緊用抹布快速擦去。


    (接著是湯、前菜……等等,不能一個人一個人服務喔?)


    在大家還沒坐上大草原的餐桌前,一切都無法開始。


    大河一定會嘟嘴抱怨有蚊子、有動物的氣味:「那邊好像有什麽動物大便!真是看不下去!龍兒!讓時光倒轉,在我看到它之前收拾!」她旁邊的實乃梨則是會說:「牠們是動物嘛,有大便也是很正常的。」……看到站著忙東忙西的龍兒,她會離座幫忙。至於亞美──「唉呀呀,實乃梨好、體、貼~~你們兩個感覺很可疑耶?」她將香奈兒包包擺在大腿上,漂亮的臉蛋帶有壞心的表情。「趕上了!抱歉、我遲到了!學生會的工作太忙!啊!」……急急忙忙趕來很有誠意,可是北村不要脫衣服啊!?餐桌還有空位。「櫛枝~~等一下吃大便時,不要咖哩~~咖哩~~亂喊喔!」看來春田想吃咖哩。能登則是有點幾分靜不下心。啊啊,原來如此。他在意坐在亞美旁邊聊天的香椎和木原。主動找她們說話就好了吧。


    「……唔喔。喔、喔、喔……唔哇哇……」


    插頭的金屬片之間也卡有灰塵。聽說隻要靜電發出的火花引燃灰塵,就會釀成火災。龍兒巧妙操縱握短的高須棒,盤坐在地仔細打掃,連小地方也不放過。


    吹過大草原的風撫過腦後的頭發。轉頭發現2dk的屋裏出現無邊無際的草原。


    法國菜?意大利菜?中國菜?幹脆吃日本料理吧。端出一大鍋的煮芋頭,說不定大家會很興奮。一整排的蒸籠不斷冒著水蒸氣,拚命蒸熱小點心。裏麵有肉丸子的意大利麵,加上滿滿起司的焗烤。煮得很幹的海鮮雜燴湯。大碗裏裝有滿到快掉出來的巴伐利亞布丁。裝飾著含羞草的蛋糕塔。也煮了白飯,因為再怎麽說還是少不了咖哩。春田鼓掌歡迎咖哩進場。


    巨大餐桌旁有狩野堇的身影,北村起身準備幫她拿看起來很沉重的行李箱。戀窪老師也在同學的鼓噪下盛裝前來。小鸚也乖乖待在盤


    子邊,還有房東也來了。泰子當然也在。假裝搭乘進口車的逢阪陸郎徒步前來,不曾見麵的夕也和他在一起。大河的母親、再婚對象,還有已經出生的健康寶寶也在場。泰子的父母也來了。還有腹部塞著雜誌、戴著金光閃閃勞力士手表的龍兒父親也來了。過去分開無法再見、未來將會遇見的人們全都來了。


    大家都圍在龍兒的餐桌旁邊。


    所有人開懷大笑。因為大家都在,最疼愛的大河才能夠在龍兒的世界中心大笑。大河笑了,龍兒才能比任何人都要放聲歡笑。


    大河喜歡的人們一個也沒少,都在這個世界笑著。非得這樣才行。希望和大河一起度過的明天是這個模樣。龍兒的期望隻有這麽一個。


    「……好!」


    插頭周圍全都清理幹淨,龍兒伸手將抹布翻麵,跪在地上用力擦拭電視櫃。走進盥洗室、洗淨抹布擰幹之後,開始擦起洗臉台。然後跪下擦地板,再一次清洗抹布。


    「上吧!」


    龍兒趴在小得可憐的木板走廊上,雙手推著抹布準備擦地。「預備──」屏息,「出發!」開始擦地板。他以沒穿鞋的腳一口氣擦到廚房角落,用手仔細擦過牆邊。轉過方向往回擦,一直線擦到玄關。


    全部都是我的期望。


    作夢有什麽不對?懷抱希望有罪嗎?


    少一個人都不行。不放棄。大毀滅絕對、絕對不會來。我也想讓大河看見自己飛向天際時看到的世界。不過要做到這點,或許──


    「……米……」


    龍兒撿起膝蓋壓到的米粒,用力咬緊嘴唇。這裏所有的痛苦與傷悲,都必須由龍兒自己吸收。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


    以毫不猶豫的眼神看往前方。如果能夠不客氣地把自己比喻為飛向天際的龍,那就再也沒什麽事情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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