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鎮上的路樹腳下還有一點積雪,但是已被一起上學的小學生玩得沾上泥土、快要融化殆盡。位在大河家大樓入口大廳的樹叢下方,也由大到小,排著很難用「漂亮」來形容的雪球。龍兒看著那顆小雪球,嘴角浮現一抹笑容──不過本人是想噗哧一笑。那顆小雪球與其說是雪球,其實隻有蠶豆大小。


    是昨夜下過雪的關係嗎?今天早晨的冰冷空氣感覺比平常更潔淨。


    小孩子夠不著的屋頂與紅綠燈上方,仍然戴著雪白帽子,不過在晴天太陽的照射下,看樣子也撐不了多久。那些雪從邊緣開始融化,落下大顆水滴,在柏油路麵化成水灘。


    龍兒避開水灘,大步走在櫸木林蔭道下,終於在十字路口角落看見對自己揮手的人影。


    「高──須──同──學。早、歐斯曼──」


    「三光。」(注:歐斯曼三光,〇usmaneyosankhon。出身肯亞,在日本活躍的藝人)


    龍兒輕輕舉手正經回答,感覺背後的國中女生說聲:「好冷!」隻見她超越龍兒、看向龍兒的臉之後,便以同手同腳的動作加快速度離去。實乃梨一如往常站在十字路口,一如往常因為寒冷而凍紅臉頰。她圍著格子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肩上掛著運動背包。


    「……大河果然沒來嗎?我還以為在這裏等她,或許她就會和往常一樣出現。」


    實乃梨下巴附近的頭發被風吹散,耀眼到讓龍兒眯起眼睛。


    「她沒回去嗎?」


    「沒有。我也有些期待,所以等到三點還沒睡……隻是希望落空了。」


    也是。實乃梨呼出一口白色氣息。


    「我相信她會來學佼……否則就麻煩了。」


    「是啊。對了,你到三點為止都在幹什麽?」


    「整理房間、清理廚房排水溝、把鍋子刷亮」


    「喔喔……這是怎麽……」


    「然後吃飯。本來想吃大河給的巧克力,不過還是放棄了。」


    「啊,我也放棄了。牙齒好像會斷。」


    「我最後是用牛奶融化,做成熱可可喝掉。」


    「喔!真是個好主意!我也來試試!用牛奶嗎?能融開嗎?」


    「撈掉浮起的一層不可思議的油,接著我就失去意識……」


    「……大河到底給我們吃什麽?」


    兩人有默契地看著綠燈變成紅燈。等到下一個綠燈,什麽都沒說的兩人一起邁步向前。


    真冷啊,不過天氣好好。在幾公尺的距離隻是出聲閑聊,然後──


    「……確定要逃嗎?」


    「確定。」


    「要去哪裏?亞美家的別墅?不會兩個人一起消失吧?」


    「說那什麽話,居然擔心這種事?我那麽不值得信賴嗎?」


    兩個人四目相對,實乃梨有些慌張地激動揮手大喊:


    「不是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因為我擔心嘛──!」


    「……明明就是。」


    實乃梨還在擔心龍兒與大河私奔的結果。「我雖然相信高須同學,還是不安到看了好幾遍《風與木之詩》(注:《風と木の詩》,竹宮惠子的少女漫畫作品)!」──龍兒也認為實乃梨的擔心是理所當然。倘若自己站在她的立場,也許會比實乃梨更雞婆、更加不安,甚至忍不住插手吧。雖然他沒看過《風與木之詩》。


    「既然你沒看過,我也不再多說。不過很慘喔!不然那個『高校教師』(注:日本連續劇,劇本為野島伸司)也行,試著回想一下!我昨天整晚睡不著,真的胡思亂想了很多事情。想起亞美說的話、北村說的話、大河說的話、我自己說的話。想了很多很多……」


    「我說的話呢?」


    「太冷所以忘記了……話說回來,那是什麽?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害我又想起來了。連亞美都哭了。」


    仿佛背著沉重行李,彎腰的實乃梨以一半開玩笑,一半認真的態度,將嘴巴噘成へ字型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睛稍微上抬,不發一語思考。


    龍兒稍微猶豫了一下,從她背後──


    「喔,『小實』。」


    用力以書包角落撞擊實乃梨的背。書包晃得比想象中厲害,發出沉重的聲音撞向大衣。


    「唔喔……!」


    或許是不甘心自己因此腳步不穩,身高較矮的實乃梨轉身露出仿佛被怨念火焰熔化的蠟燭一般可怕的臉。在多年前十二月的下雪日子裏,遭到斬殺的吉良上野介也是以這張表情呻吟吧。(注:吉良上野介,日本傳統戲劇「忠臣藏」裏赤穗浪人討伐的對象)


    「妳的臉超恐怖的……」


    龍兒忍不住說出真心話。實乃梨轉身大叫:「怎麽樣……」


    「不過妳和我約好會繼續勇往直前,我也保證會繼續相信妳。所以妳會勇往直前吧,小實……櫛枝。」


    「……大概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停下來思考,向前走吧。走向下一個階段,往前走這件事永遠叫人害怕,但是一旦決定前進,就別反悔。這是妳教我的。」


    「做好決定了嗎?你也是嗎?」


    「我決定了。決定逃走,然後回來。」


    「……大河呢?」


    「大河也一樣。她一定會回來這裏,回到這個我和妳還有大家都在的地方。為此我們必須逃走。」


    龍兒的手指畫了一個大圓之後指著兩人腳下。實乃梨像貓一樣,腦袋跟著手指繞了一圈,嘴裏說句:「這樣啊。」接著她抬起頭,總算露出今天第一個耀眼笑容。在早晨強烈的光線下,睜大的眼睛比太陽更加強烈、更要閃亮發光。她用力伸展軀體,仿佛是在暖身。


    「好,快遲到了!用跑的!」


    「喔!?等、等我一下!」


    實乃梨以跳躍的步伐大步跑在平常上學的路上。龍兒也連忙追上。一下子突然全速奔跑,對於睡眠不足的龍兒來說有些痛苦,不過氣喘籲籲吸進肺裏的冰冷空氣,反倒讓他覺得很舒暢。


    「啊──櫛枝學姊!早!」身穿同樣製服的少女對實乃梨露出笑容。「早!」實乃梨舉起右手簡短回應。「你們真有精神啊。」騎著腳踏車經過的同學笑著說道。「很好!」「很好!」兩人一起模仿大河昨天說過、超越流行成為固定用法的語氣回答。


    「喂──高須!太快了,稍微等一下,太快了!」


    大力揮手跑近的人是能登。喲!龍兒稍微放慢速度,與能登並肩。


    「老虎呢……今天沒有一起來!?」


    「大河有事沒能一起來。可能已經先到了。」


    「太、太好了……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能登一手按住眼鏡避免滑落,一邊和龍兒並肩奔跑,同時有些結巴(一點也不可愛)。


    「……高須有沒有從大師那裏聽到什麽?」


    「什麽?」


    「……有沒有聽他說昨天收到巧克力之類的?」


    「誰給的?」


    「……算、算了!哼(真的不可愛)!」


    「抱歉抱歉,我是開玩笑的。其實我知道你在說什麽。」龍兒追上氣呼呼跑開的朋友,兩人正好來到校門──


    「啊!發現叛徒!」


    「嗯~~?還在想是哪裏來的小兵,原來是小登登、小高高和櫛枝!早~啊~!」


    春田一如往常的蠢蛋打扮,硬是把灰色連帽上衣的帽子塞在立領學生服裏,冬天的空氣讓他的長發幹澀。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擺出芭蕾的阿拉貝斯克舞姿(注:身體往前挺,一隻腳往後擺,雙手前後平伸的動作)。但是能登雙手抱胸、雙腿並攏跳到旁


    邊代表「拒絕」之意,以扭曲的個性發出低聲呻吟:「叛~~徒~~!」


    「咦~~!別那樣說嘛!我又沒有特別隱瞞~~!」


    「啐!可惡的淫蕩貴族!你就和頭發中分的女朋友一起建立赤裸欲望原形畢露的黏膜巴別塔吧!總有一天神之鐵錘會製裁你……!」


    「小登登~~!等一下~~!相信我~~我可是清白的~~!還沒有赤裸欲望原形畢露~~我們目前什麽事都沒發生~~!」


    春田以悲慘的模樣追著能登,然而──


    「春田同學有女朋友!?真的假的!?等等!快把詳情告訴老爹!」


    春田身後因為八卦而眼睛發亮的實乃梨,也開始追趕春田。


    「對方是個姊係美女喔!我怎能忍受這種事……!」


    能登代替春田回答實乃梨:


    「明明可以早點告訴我們!突然兩人一起出現在我麵前,當下我真的超級震驚!感覺被拋下了!感覺遭到背叛!妳懂嗎!?」


    所有人吵吵鬧鬧奔向鞋櫃,龍兒從能登身後輕拍他的肩膀:


    「能登,既然如此我也先跟你說一聲。其實──」


    「呀啊啊啊啊啊啊!」


    朋友踏了兩步躍向空中。「夠了,我不想聽那些!」──然後飛快逃走。龍兒本來打算告訴他:我向大河求婚,而且她也同意了。如果能登聽到,八成會當場憤慨而死。他衝上樓梯,衝進校舍的玄關。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別在耳邊亂喊!?原來是你啊,能登!?」


    真是出乎意料的狀況。能登不斷猛力回轉,鞋底差點沒冒煙。「吵死了!」在他麵前冷冷豎起眉毛的人,正是木原麻耶。她用力一撥垂在胸口之下的滑順直發、嘟起塗上唇蜜的水亮雙唇,尖下巴埋在怎麽看都有些太過華麗、不太適合她的金蒽紫色圍巾裏。


    「我、我有什麽不對!?可惡,妳還不是網著美輪明宏(注:日本知名女裝男藝人)風格的圍巾!」


    「啥!?不會吧!?人家一點也不像美輪吧!?」


    抵達鞋櫃的龍兒多少明白能登想說什麽,於是假裝噎到,想辦法忍住不笑出來。


    「嗯──這個嘛,嗯──」


    在一旁用長指甲玩弄柔軟長卷發的香椎奈奈子麵對拚命尋求同意的麻耶,隻能以瞹昧的動作搖頭。「咦咦咦,什麽意思?」麻耶大睜有著美麗雙眼皮的眼睛──


    「別擔心,麻耶!」


    「亞美……!」


    亞美似乎和她們兩人一起到校。聽到亞美強而有力的一句話,麻耶立刻回頭……


    「麻耶一點也不像美輪!雖然圍巾很像!」


    「真的嗎!?」


    被打敗了。「本來想說這是新的,應該不會和妳們重複……」麻耶拿下圍巾收進包包。有女朋友的春田悠哉說道:


    「我覺得很好看!很有神秘感!」


    他一邊追上先走一步的能登,一邊拋出稱讚企圖邀功,不過……


    「我才不在乎你怎麽想……」


    麻耶像貓一樣噘起上唇看著春田離開。龍兒若無其事地把脫下的鞋子收進包包,沒有擺進鞋櫃。他原本準備追上能登和春田,又稍微猶豫一下,停下腳步:


    「木原,妳和能登還沒和好嗎?」


    「……我什麽時候和他好過了?」


    「沒有啊。妳送北村巧克力了嗎?」


    「……和你有關係嗎?」


    「妳不是說過我和妳是同誌嗎?所以我才告訴妳──我告白了。」


    「就算我們是同誌,我也……嗯?咦?啥!?唉,我沒送巧克力,不過……你說!呃!?什麽意思?意思就是說、就是說、就是說……老虎!?呀啊──!」


    高聲尖叫、兩眼發光的麻耶拍了一下奈奈子的肩膀,「大事大事!高須同學向老虎!」「……說清楚!」奈奈子有顆性感黑痣的嘴唇也露出微笑,把臉湊近麻耶。等一下,快點說──龍兒被吵鬧的兩名女同學追著快步跑上樓梯,轉過樓梯轉角時,看見後麵的亞美和實乃梨正在說話。


    「啊──啊──啊──太激動了……那是怎麽回事!?」


    「話說回來,妳剛剛有聽見嗎?聽說春田同學有女朋友喔……怎麽辦?」


    「……啥──!?騙人的吧……」


    「世紀末了吧。」


    「二十一世紀明明才剛開始。我說……唔哇!連那個笨蛋都有!?討厭死了!為什麽人家……人家……!亞美美莫名陷入低潮了……」


    激動有什麽關係,接下來才是重頭戲──龍兒躲開女孩子的追擊,打開2年c班的門。早!早!輪流回應熟悉的麵孔。然後──


    「高須早。可能……出問題了。」


    龍兒看到一臉不安的北村。


    大河的身影沒有出現在教室。來舉行班會的老師不是戀窪百合,而是其它班的導師。然後第一堂課開始、第二堂課開始。


    大河還是沒來。


    ﹡﹡﹡


    班長在每天早上班會,都必須去找班導確認宣布事項。北村佑作煩惱各種事情的同時,今天早上也在同一時間前往教職員辦公室,卻見到單身班導戀窪因為有訪客,所以不在座位上。不會吧?北村也想到訪客可能是逢阪母女,但是無法確認。


    「……不覺得有點怪嗎?」


    龍兒不曉得出聲的人是誰。


    不過因為這麽一問,第三節課臨時被通知自習的2年c班同學開始竊竊私語。這個時間原本是導師負責的英文課,班導卻沒有出現,而且前來通知自習的人是其它老師,還無視眾人詢問原因的聲浪,「啪!」一聲關上2年c班的門。


    「百合出事了嗎?」


    「她沒有請假吧?到底在搞什麽?」


    「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可是如果是這樣,也該通知我們一聲吧。」


    「我剛剛問過,a班第二節百合的英文課也自習。」


    「話說回來,早上向她報告老虎還沒來,她隻是說聲『我知道了』。」


    ──不對勁。龍兒連英文課本都不打算打開,隻是抓著桌子,手心莫名冒汗。


    「高須,老虎今天請假嗎?」


    「……不,我想她應該會來。她說過會來。」


    這些話是龍兒唯一能說的,對於接下來的問題──會不會和百合沒來有關係?他已經無法回答。


    龍兒也在害怕。如果昨天在那個十字路口的短暫離別真的是最後一別,那該怎麽辦才好?昨天沒錢又走投無路。先回家一趟才能充分準備,順便讓大河的母親放心,也更容易趁隙逃走──龍兒是這麽打算的,這種想法果然太天真了嗎?


    保重──假如隻說了這兩個字,大河便從此消失,兩人總算拉近的羈絆就此中斷……開什麽玩笑!龍兒瞪著掛在書桌掛勾上準備齊全的包包。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也下定決心,可是大河如果不出現,這場準備好的逃亡之行又該如何開始?


    「安靜!其它班在上課。」


    北村以班長的身分起身,用宏亮的聲音提醒大家。不過推眼鏡的動作卻少了平常的冷靜;實乃梨同樣頻頻打開又闔上手機;亞美也在思考些什麽,手指一直觸摸自己的嘴唇;早上還吵鬧想要問出詳情的麻耶和奈奈子似乎也察覺到異變,此刻沉默不語;能登也發現龍兒聲音中的僵硬,轉頭問道:「要不要緊?」沒打瞌睡的春田拾起臉來。


    「……百合會不會突然宣布閃電結婚,然後辭職?」


    某位同學的搞笑逗笑了幾個人。


    「我說……會不會是老虎又做了什麽?」


    全班瞬間陷入沉默。前陣子


    三年級學長姊一擁而入大喊:「掌中老虎發飄了!」的衝擊,不隻是龍兒和她的朋友,對這個班上的每個人來說,都留下無法一笑置之的傷口。


    「……如果是這樣,可就是大事了。」


    「上次是停學,這次恐怕會退學……?」


    「騙人……這樣可不妙耶……櫛枝是不是知道什麽!?」


    女孩子紛紛詢問實乃梨,實乃梨以困惑的表情看向龍兒。


    「大河她──」


    龍兒抬起頭來,仿佛在說給自己聽:


    「──絕對不會就此消失。絕對!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小高高,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聽到春田不安的聲音,「連這家夥都感到不安,事情真的麻煩了!」──就在全班更加混亂的此時。


    喀啦。教室前門打開了。


    「坐下,請大家坐下。老師有話告訴你們。」


    直到剛才為止都不見踨影的單身班導戀窪百合(30)總算現身學生麵前。如今的她以手帕按著臉:


    「那個……」


    單身遮著哭花的臉,發出克製聲音的啜泣,肩膀也在發抖……咦咦咦?2年c班全體鴉雀無聲。跟在單身後麵進來的人是大河,看到她用雙手覆蓋蒼白小臉低著頭,班上所有人立刻明白大河發生不好的事。


    大河──龍兒睜大發出暗淡光芒的雙眼。慢死了,這個迷你遲鈍女!今天可以不用客氣、完成不用!全部殺光!龍兒當然不是在發飄,而是因為大河總算現身而鬆口氣,終於能夠用力深呼吸。


    龍兒明白。


    「逢阪同學要說?還是老師來說……?」


    「……老、老師說……嗚、嗚、嗚……」


    那是假哭。


    打開的教室門外,似乎沒有大河母親的影子。龍兒抓住掛在書桌旁邊的包包。「那麽就讓老師來說。各位同學,請聽我說。事實上——」戀窪大概從哪剛開始一直在哭吧,她抬起通紅的臉對學生說道:


    「逢阪同學因為家裏的關係必須搬家,因此要離開我們學校。」


    咦咦咦——!?不會吧——!?在出聲大喊的同學麵前,戀窪背後的大河緩緩放下遮住臉龐的手,張開淺薔薇色的嘴唇說聲:龍兒。她哪有在哭,桀傲不遜的態度再度回到強悍的美麗臉龐。她毫不畏懼地抬起下巴,包包斜背在外套上,一隻手上——很好。龍兒對她點頭——那是裝有鞋子的塑料袋。


    「我想各位一定很驚訝,其實老師也無法接受。」


    大河宅著的手伸出拇指指向走廊,這是正式的「出去外麵」信號。龍兒再次點頭。


    2年c班同學頭上浮現的問號是因為眼前這個情況,以及大河背著戀窪對龍兒打的暗號,還有大河臉上充滿鬥誌的神情吧。可是到了這個地步,龍兒卻動彈不得。站在講桌前的單身戀窪百合說道:


    [插圖056]


    「我一直拜托逢阪同學的母親能夠重新考慮,可是——」


    龍兒覺得班導變得好巨大。班導在物理上成為大河和龍兒中間的障壁。如果龍兒出現詭異的行動,似乎馬上會被抓住。大河已經一點一點朝門口橫向移動。龍兒也將包包抱在胸前,臀部正準備離開座椅——


    「逢阪同學本人也非常難過。」


    戀窪的眼淚再度落下。她環視教室,小心說話避免學生受到過大衝擊,可是她這副模樣對龍兒來說,正有如守備嚴密的守護神。


    「老師也……我也難過自己為什麽沒有……更多力量保護她……」


    說完這段話,大河就將回到母親身邊。龍兒輕輕離開桌子半蹲,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此刻不走、此刻不出去……可是又不能被抓住,龍兒不禁焦急不已。


    這時他的背後突然——


    「老虎~~~~~~~~~~~~~~~~~~!」


    仿佛某次上課的光景倒轉一般,響起慘叫聲。龍兒也不由得嚇了一跳轉過頭。發出驚人音量大叫的春田起身順勢翻個白眼,一副死人樣。呀啊!在周圍其他女孩子大叫聲中,笨蛋春田的修長身體抽筋、誇張撞倒桌椅之後,有如斷線的傀儡倒地不起。


    「春、春田同學!?」


    戀窪盯著倒地的笨蛋。「春田怎麽了?」能登以快速的滑壘動作來到春田身邊,黑框眼鏡嚴重歪斜:


    「老師不好了!老師!春田暈過去了!」


    「為什麽!?怎麽回事!?要不要緊!?」


    戀窪走下講台,穿過騷動的學生來到躺在地上的春田身邊,跪下來確認他的呼吸,正想搖動身體之時不禁遲疑——「誰誰誰去教職員辦公室叫其他老師過來!必須快點送到保健室才行!」戀窪大喊並且環視其他同學的臉。


    「……唔咦咦……?」


    戀窪覺得自己似乎看見龍兒和大河抓住彼此的手全力衝出走廊的幻影。等她理解那個影像不是幻影,而是現實時——


    「……百合對不起,我們是春田劇團……」


    原本癱在地上的笨蛋帶著萬分歉意睜開瞇起的眼睛。順著春田臨時編出的劇本一起演出的其他同學,也一個接著一個低頭向戀窪道歉。可是道歉已經太遲了。


    「……這、這、這……這——————!?」


    戀窪甚至不曉得兩人跑向何方。


    櫛枝實乃梨也踏著輕快的腳步跑出教室,川嶋亞美跟著跑往反方向。「雖然不曉得怎麽回事,我們也一起去吧!」麻耶和奈奈子兩人追上亞美。其他同學也「逃學!」「大家一起走吧!」「話說回來,這是怎麽回事!?」得意忘形地踹開椅子,彷佛逃出漁網的小魚各自離開教室。四處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現在距離大學聯考還有十二個月,有些同學擺出與自己無關的態度在座位上看書、有些同學驚慌地看著無法理解的情況發呆、更有些人打從一開始就沒興趣,趴在桌上睡覺、還有人打算大喊:「你們也節製一點!」出聲阻止混亂發生。另外有些人反應慢一拍卻愛湊熱鬧,此刻才想到「我也跟著跑吧」而離開座位。


    「豈能讓你們如願——!」


    「咕耶耶!」


    他們因為被戀窪抓住衣領而呻吟。的戀窪麵前——


    「真的很抱歉!」


    「可是、可是……已經集體逃學了喔!?」在混亂不已


    北村佑作深深低頭道歉。


    「真的給老師添麻煩了。我們是笨蛋、傻瓜、小鬼……對不起……!」


    「啊、啊、啊。」


    戀窪抓住北村的肩膀全力搖晃:


    「如果道歉就能了事,這個世上就不需要警察了!這種幼稚的做法我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認、可!混帳~~這些小王八蛋太小看我了!我非得把你們全部抓回來!」


    「老師,這個!」


    某人拿給戀窪看的東西,是龍兒留在桌上的半張筆記紙。看完第一行寫著「老師」的文章,戀窪忍不住瞪向走廊。她抓著筆記紙、丟開淚濕的手帕、踏著當成室內鞋的膠底護士涼鞋、揚起裙子飛奔而去。


    在樓梯轉角抓到一名男生,戀窪直接把他拖往教職員辦公室,對著沒課的老師大喊:「他們逃學了——!請幫忙抓住所有人——!」什麽!?戀窪把抓到的男生交給驚訝站起的男老師,沒敲門就衝進會客室。


    「他、他們逃了!」


    「……」


    喀鏘!坐在沙發上的大河母親落下手上的紅茶杯,瞪著幾乎快要落淚的戀窪:


    「……我嚇到小孩子差點生出來……」


    「噫——!?」


    「……騙妳的。所以我剛剛才說要直接帶女兒離開!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有這麽


    笨的女兒!他們到底打算逃到哪裏!?」


    「請您先看一下這個。」


    戀窪遞出龍兒留在桌上、匆忙寫下的紙片——『老師對不起,大河絕不是會心甘情願就此離開的人。請相信我們。明天之前她絕對會和母親聯絡。』——這是什麽?淺色眼睛上揚,大河的母親瞪向班導。比什麽都恐怖的視線、不耐扭曲的嘴唇——戀窪不禁覺得這對母女真的很像。


    「高須同學不是會毀約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想法。當然我們現在仍在全力尋找他、找尋逢阪同學。可是請您相信他……相信我,能否請您至少等到明天?」


    「我不認識高須同學,也不認識妳。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女兒,她不可能老老實實和我聯絡、乖乖回來!昨天也是,結果今天又遭到這樣的背叛。妳到底還要我相信什麽!?」


    「如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但是曾經破壞的信賴關係不可能馬上複原,需要時間來撫平。對逢阪同學來說是這樣,對您也是。」


    「我是她的母親!」


    「我是她的導師!」


    瞬間兩名女人對瞪,眼睛似乎會噴出火焰,雙方不發一語。不過戀窪馬上低頭退後:


    「……很抱歉,不過我相信這些孩子。我想這些孩子一定也信任我。我願意賭上八年的教師生涯。或許到今天為止我所做過的,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對我來說,這是成為社會人之後生命的全部。我願意一賭,那些孩子一定會回來,請您相信他們。」


    「妳說願意賭上教師生涯?但是他們最後當著妳的麵前逃走、背叛妳,不是嗎?即使如此,妳還是相信他們?」


    「是的。正因為他們知道我相信他們、正因為他們相信我,他們才會逃走,才會約定一定會回來。我相信這個約定、相信這份羈絆、相信我們的關係,全部都相信。因為信任就是我的工作。」


    「……很好,既然如此就寫下來,寫在那張紙上也可以,現在馬上寫。如果我的女兒明天沒回來,妳就要辭掉教師工作。妳所謂的信任,應該不是一張破紙就能夠簡單推翻的吧,戀淵老師?」


    「……是?戀?窪!」


    戀窪翻過龍兒留下的字條背麵,在大理石桌上署名並且寫上日期,原子筆不自覺地發抖。她真的拿教師生涯當賭注。簡直像在為支票背書,這一小張紙條就可能讓戀窪失業。拜托你了,高須同學;拜托妳了,逢阪同學。戀窪輕輕念念有詞,剩下的隻有相信那些孩子。


    「……我很清楚大河不信任我。因為我總是做些讓她無法信任的事。我和逢阪兩人生來就是互相傷害、老是任性自私地互相比較、擾亂大河的生活、把大河當成鬥爭的道具。結果卻演變成無法見麵,直到現在……我不是什麽好媽媽,今後也不會是。」


    大河母親看著戀窪的動作,一個人自言自語: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就這樣把那孩子丟下不管。」


    戀窪眼前彷佛是名十七、八歲的傲慢女學生。戀窪心想,一定是因為她動口的方式和她女兒很像,才會有這種錯覺。戀窪放下原子筆,再次仰望大河的母親。她身穿看來昂貴的套裝,明明是孕婦卻腳踏高跟鞋,深輪廓的臉龐,就連不耐煩的表情都顯得很優雅。她的眉間突然痛苦皺起:


    「唔……我如果在這裏生小孩,妳會幫我接生吧……?」


    「……您是開玩笑的吧……?」


    「開玩笑的。」


    「真的很恐怖,拜托您別鬧了!您還好吧!?」


    「應該吧。」


    從上以傲慢的眼神往下看的樣子,以及嘲弄的語氣,都和那個孩子好像——戀窪心裏這麽想著。


    在第三節課結束前,2年c班的逃脫者總算全數抓回來,有些則是自行返回教室。


    在這個時候,龍兒和大河不曉得班導為了自己賭上教師生涯,早已跳出窗外,跨越圍牆逃出學校,跑在不會被人注意的小巷子。


    「聽好了,萬一在某處被人擋下來詢問:『你們怎麽沒去學校?』就回答說我們遲到了,現在正要趕去……大河!?」


    「……」


    「大河!現在不是神遊其他世界的時候了!」


    「啊……」


    龍兒伸手拍了一下並肩奔跑的大河肩膀。眼睛沒有焦點、隻是挪動雙腳的人河,近乎無意識地以同樣的力道回擊龍兒,並且說聲:「很痛吧!?」看來她似乎回魂了。


    「……沒有。我正試圖把腦袋放空、不去亂想。」


    「為什麽?」


    「我在檢討昨天的事。都怪我想太多,才會發生那些蠢事,譬如害你掉下河裏等等。所以我打算進入無我境界。隻要跟著你、不要摔跤、不要走失。你要好好帶路喔,要去蠢蛋吉家的別墅對吧?」


    「那怎麽行!妳也要想想、仔細想想!事實上現在有個問題。」


    龍兒抓住大河的手肘轉進小路,其實他的腦中早已規劃好逃走路線,不經由最近的車站,打算繞遠路搭電車。至於目的地是哪裏——


    「問題!?什麽意思!」


    「昨天回家我發現泰子離家出走了!」


    「……」


    看到大河沒有回答,龍兒以為她又進入無我狀態而看著她,原來她是因為太過驚訝,說不出話來。瞠目結舌的她看著龍兒,停下奔跑的腳步,用力抓住龍兒的手肘:


    「……等……等一下。」


    太過混亂導致她的睫毛顫抖、眼睛眨個不停,又以有如呻吟的聲音重複「等一下哦。」以手背用力磨擦白皙的額頭:


    「泰泰離家出走?是……因為你昨天說的那些話,傷了她的心?」


    「可能……是吧。」


    「可、可能個頭啦!?我們兩個準備就這樣逃走嗎!?如果連泰泰也走了……或許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麵……」


    「或許吧。」


    「……我不要!」


    龍兒靜靜地看著大叫的大河。


    「我雖然決定要和你兩個人一起活下去,但那不是為了傷害泰泰、拋棄泰泰!我們確實看起來是要逃走沒錯!可是我們要逃往的未來,連泰泰……如果泰泰願意,我希望泰泰也能和我們一起!我一直是這麽想,沒想到泰泰離家出走……想要離家出走的人明明是我們……現在卻……」


    原本為了離家出走而奔跑的大河,以茫然的模樣愣在原地。麵對先前沒有想到的情況,她害怕地垂下視線:


    「該、該怎麽辦才好……!?」


    或許她此刻才明白自己準備做的事代表什麽。


    「妳打算怎麽辦?」


    龍兒抓著大河的手問道。是這個聲音嚇到大河了嗎?她抬頭以詢問的眼神看著龍兒。她的臉上充滿不安,彷佛在想:如果我答錯了,會不會被扔在這裏?


    「沒有什麽對與錯。一起思考妳想怎麽做?」


    「這個嘛——這個嘛,當然是和龍兒在一起!想和龍兒一起幸福!可是我不希望泰泰不幸福!我知道自己說的話很蠢,可是、可是……」


    「我也一樣,我明白妳的意思。我無法放棄和妳一起生活,也無法放棄泰子。所以有件事非做不可,有個地方非去不可,但是那並不是川嶋家的別墅。妳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大河毫不猶豫地點頭:


    「廢話!你既然說要去,我當然相信你,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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