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感覺到隔著階梯的客房房門稍微打開,龍兒也爬出棉被。不發出聲音輕輕打開門,跪在門裏探頭看向位置愈低溫度愈冷的走廊。


    大河也以同樣的姿勢看著龍兒,似乎一直在等待龍兒打開房門。


    「……好冷,睡不著。」


    她用手遮著嘴巴小聲說道。


    「……暖氣呢?我這邊是電暖器。」


    「開了……可是因為這個冷冰冰。」


    大河稍微聳肩,伸手抓起長發——龍兒一看就知道頭發仍然帶著濕氣。看來她在洗完澡之後沒有完全吹幹。


    「雖然借了吹風機,可是要弄到全幹相當花時間,我也不好意思一直占用浴室,所以隻吹到半幹。」


    「……吃了三碗飯的人,隻有在這種時候突然客氣起來……」


    「是啊,因為人家天性善良……」


    大河雙手交叉抓住濕發,陶醉地垂下眼睛,擺出聖像畫裏的聖人姿勢。總之龍兒當成沒看到,豎起耳朵傾聽樓下的情況。泰子和園子、清兒還待在客廳,隻能偶爾隱約聽到有如在寂靜深夜裏掉落的彈珠一般的聲音,聽不見對話內容。


    「……他們在聊什麽?」


    大河沉默了一陣子,也跟著望著樓梯下方。


    「應該有不少話要聊吧?畢竟十八年沒見了。」


    「剛才我們說要先睡時,泰子的表情——」


    「……嗯噗!」聽到龍兒的話,大河忍不住笑了。龍兒的嘴唇也在不斷抽動。


    咦咦咦……你們要睡了……泰泰也一起上去吧……總覺得搞不好等一下會被狠狠痛罵一頓……哇啊~~爸爸好像準備什麽恐怖的東西……在一臉緊繃的泰子身後,清兒手拿五號鐵杆。基於產品責任法,我要用這隻手好好教訓蠢蛋女兒!當然不是,他隻是想把隨手放在客廳的高爾夫球杆收起來。但是——


    「話說回來,前一陣子我就注意到泰泰和你很像,剛剛又發現外公和你也很像。將來會變成那樣啊?太好了……我指的是頭頂。」


    大河伸手指著自己茂密的頭發。


    「我也希望那樣……是嗎?我本來覺得自己和泰子完全不像。」


    「所以才說是意外。基礎臉型雖然是『那位』——」


    大河說到這裏突然停住,閉起原本因為溫柔笑容而放鬆的嘴唇,觀察一下龍兒的臉,想要確認該不該說下去。說啊——龍兒以眨眼的動作叫她縫續。大河壓住差點升高的語調繼續說道:


    「——結果關於你爸爸的事,還是一樣不清楚。」


    「是啊。」


    「這樣好嗎……?你不想知道嗎?」


    「隻是純粹好奇罷了。」


    龍兒身穿借來的睡衣抱著膝蓋,靠著門的角落,小心翼翼降低音量,不讓樓下聽到:


    「我好奇離家出走並且拍出那張照片的兩人為何分開。可是我覺得……父親不在的這個事實,會不會是泰子『選擇』的結果?如果她現在依然不斷找尋、想要見他就另當別論,問題是她沒有。」


    龍兒認為或許再過幾年,就能開口詢問泰子那個人為什麽沒有一直待在我們身邊。現在無法立刻開口,是因為新的人生階段才剛開始。大河也以同樣姿勢坐在走廊另一側,凝視自己的腳尖。龍兒則是把冰冷的下巴擺在交握的手背上。


    他認為仍在蹣跚學步的自己,無法理解父親與母親的選擇,因此目前隻是將眼前的事實照單全收。


    事實上,在這個「世界」——龍兒夢想中的大餐桌旁有父親的身影。雖然是十八年前消失時的模樣,不過確實存在。他無法當作父親不存在,自己此刻能夠擁有這條生命,就足以對這個世界證明父親的存在。


    最好的證明就是我——龍兒如此心想。我接受自己世界的一切,這就是高須龍兒,就是


    這個名字的生命。他抬起視線看向大河雪白的臉。


    身體縮起的大河長發垂地,臉頰靠著膝蓋,看著龍兒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真的不恨父親、不恨泰泰嗎?」


    她的音量雖小,卻清楚傳進龍兒耳裏,溫柔拂過之後融化消失。


    兩人的呼吸在夜晚的冷空氣裏交迭。


    「我想了很多。」


    龍兒曾經近乎無意識地數著自己必須承受的傷口。錢、升學,還有未來的事。小時候麵對的無心傷害、因為「不同」而突然遇到的輕蔑與疏離、知道龍兒的出身與泰子的職業時,大人們充滿警戒的眼神、知道他人是如此看待高須龍兒的自己、絕對饒不了的流言——龍兒回想過去的種種,彷佛在確認傷口。


    有些已經治愈,有些還沒。有些還在滲血,有些不合理、有些無能為力而放棄、有些甚至和父母、出身無關。有些張開的傷口來自於沒人希望發生的誤會,以及情感認知的差異。因為這些事實,使得以這副血肉之軀活在每個現實日子的龍兒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


    自己能夠決定自我靈魂的位子,卻動不了這個世上多數人的靈魂。有些人希望受到傷害,有些時候無法避免傷害。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類。龍兒自己也是活在現實的人類,因此無論多麽小心,仍會不知不覺傷害某個人。龍兒也不敢斷言自己從來不曾想要揮刀傷人。


    他再次體認自我希望的遠大。接納自己存在於這裏的一切,包括傷口的痛與傷害他人的自己有多麽醜惡,然後為此感到欣喜,這麽做果然很困難。


    「可是,唉……幸好有妳。」


    「我……?真的嗎?」


    點頭的龍兒沉默了一陣子。大河看向龍兒的臉,臉頰埋進抱著的膝蓋裏,眼神彷佛想哭又想笑,十分不可思議。她以指尖劃過薔薇色的柔軟雙唇:


    「你是這樣看待我嗎?」


    龍兒心想:是啊。


    無論多困難、多遙遠,隻有一件事怎麽樣都要做到。


    靈魂搬運跨越嚴峻現實的肉體與內心,在靈魂深處有個東西沒有任何力量能及、絕不會遭受破壞,除了龍兒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能碰觸。那東西類似凝視自己愛人與被愛的眼睛。每次站到它麵前總會低下頭,發誓絕不背叛。眼睛看著我的姿態、我的行動、我的想法在心裏奠基,繼續「弄懂」我自身的存在,以及我存在這裏的方式。


    我想眼睛看到的,就是我的世界。


    龍兒相信大河心裏,應該也有隻有她才能立下基礎的東西,他希望大河知道這件事。


    因此龍兒想讓大河看看他奠基的那個東西,以及為了讓那東西存在而選擇的「做法」。


    坐在冰冷走廊的微弱燈光下,大河沒有繼續追問,隻是看著落在龍兒腳邊的淺影。


    「……妳才是不再恨那個大叔了嗎?他可是擅自攪亂妳的人生。另外還有親生母親、後母、親生母親的再婚對象、新的弟弟或妹妹。妳的情況比較複雜,妳又是怎麽想的?」


    「我——」


    龍兒像是祈願一般,注視突然噤聲的淡色嘴唇。可是大河沒有說話,輕輕略過龍兒的祈願、想象、期待等諸如此類的一切,搖曳的視線落在遠方。


    大河一個人看著某個地方。


    抬起尖下巴,眼睛發出光芒,以正麵挑釁的態度麵對眼前寬廣的世界。


    她的眼神究竟在看什麽?看的東西有多麽廣大?在大河的世界裏,有什麽樣的星星在發光?過著什麽樣的季節?吹著什麽樣的風?龍兒很想知道、很想看到、想和她站在同樣的地打、想要待在她身邊。


    各自存在的肉體,以及怎麽樣也無法合而為一的兩個靈魂,該如何才能來到盡可能最接近彼此的地方?兩人的世界如何能夠交集?


    「……可以過去你那邊嗎?


    電暖器比較溫暖。」


    大河的視線回到龍兒身上,仿佛在回答龍兒的問題。她摩擦自己的小手呼了口氣,以發抖的聲音說聲:太冷了。


    「嗯,去關暖氣。」


    大河的身影消失在昏暗房間裏——嗶!龍兒聽見關閉暖氣電源的微弱聲響。大概是因為光腳走在冰冷的走廊地板實在太冷,大河一邊壓低腳步聲,一邊躡手躡腳以跳躍的動作進入為了龍兒與泰子準備的房間,然後輕輕關上房門。


    「啊、還是這間房間比較暖和……」


    大河不由得放鬆肩膀。


    房間隻靠電暖器的橘色燈光照亮,大河因為房間的暖意呼了口氣。


    「……別一直盯著這裏。」


    大河突然想到什麽,伸手按住借來的睡衣胸口。有如褶扇迭在一起的手、微妙彎曲的腰部、稍微抬頭向上望的動作……妳是哪裏來的婢女?龍兒原本想要吐嘈,最後還是忍著,隻是簡單問道:為什麽?


    「尺寸太大了。人家很在意胸口空空的感覺。」


    「啊——妳還真是可憐。快點打起精神用電暖器弄幹頭發吧。」


    「……總覺得突然有點火大,可是吵起來樓下會聽到,這次先放過你。你可別忘了,輩子都別忘了。」


    大河狠狠斜眼瞪視龍兒,雙手緊緊壓住胸口走過房間,來到擺在距離龍兒與泰子兩張睡鋪有段距離的電暖器前坐下,把手伸向熱源。深橘色光芒淡淡照亮關燈的房間。「啊……複活了……不準忘記!」又再度瞪向龍兒。


    隨便妳隨便妳——龍兒在自己的睡鋪上伸直雙腿,凝視自己形狀有點醜的腳趾甲,吐出滿腔氣息與緊張。今晚絕對不能再靠近。光是這個距離、共處這間密室、相互凝視就夠恐怖了。被瞪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說真的——光是傳到耳朵裏的氣息,就足以燒焦自己的腦漿、令人發狂。


    因為喜歡的女孩就在眼前。


    整顆心彷佛坐上雲霄飛車繞來繞去,終於到達「現在」。就在眼前的大河、微微搖曳的一撮頭發、嬌小的肩膀、浮現骨頭形狀的雪白手腕,都能挑動龍兒全身的感覺。龍兒的視線無論如何都緊緊跟著她,感覺似乎可以聞到她的香氣,大河所在的左邊好溫暖——是因為電暖器在那邊的關係吧。


    自己曾經有過這麽想接觸別人身體的時候嗎?他的要求很簡單——想要更進一步靠近大河、想更了解大河、想把更多想法告訴她,說起來隻有這些欲望,實在想象不到僅是這樣就能掀起體內如此激烈的反應。


    可是如果真的伸出手,龍兒明白一切將會就此結束。自己也不知道隨意踏出一步會跌到什麽地方,就像站在懸崖旁邊。上次也曾經站在同樣地方。想要再一次跌下橋、摔進連心髒也會凍結的冰水裏嗎?


    龍兒以若無其事的態度遮住耳朵,以不知情的表情放鬆脖子轉頭。實際上要轉開視線相當困難。他忽略快要發抖的背脊,甚至想吹口哨……以前在一起就沒事。當時到底是怎麽度過每一天的?此刻的龍兒怎樣也想不起來。以前——具體來說是指什麽時候呢?現在的他就連這一點也不知道。


    視線角落坐在電暖器前的大河將長發垂在身前,緩緩用手指梳弄。在白皙手指的撥弄下,龍兒覺得頭發柔軟到像是快要滴落的融化蜂蜜。在鼻尖前方的瀏海縫隙,臉頰輪廓在暖爐照射下映著光芒。外公外婆正在相隔一片地板的樓下。龍兒再度環顧四周,這間似乎是泰子過去的房間——家具和依然掛在那裏的製服、便服等等,所有東西都有母親和過去生活的影子。


    即使心意相通,禁忌仍是禁忌。隻是有些事愈是禁止愈想碰觸。


    「龍兒。」


    「喔!啊!是!」


    「……你太大聲了……幫我把溫度調高一點,我不會調。」


    麵對電暖器的大河沒有看向龍兒。


    龍兒也沒有響應,隻是靠近電暖器、靠近大河。


    把電暖器溫度調高的人可以怎麽做……如果隻是握手,她應該會接受吧?


    能夠擁抱嗎?


    朋友之間也會這麽做吧?


    對吧。等到被拒絕再說。希望她不會認為我是不知分寸的混蛋。


    ……如果是真心想要觸碰。


    以身體接觸的程度滿足好奇,隻要這樣就能滿足——龍兒伸出手。


    「……應該是這邊吧。」


    ——按下畫有向上三角形記號的簡單按鈕。嗶、嗶。按幾次就響幾聲,電熱管因此變得


    更加明亮,變成火焰的亮度。迎麵傳到皮膚的暖意迅速增強。


    「……會不會太強?」


    「這樣剛好。啊啊,好暖和……」


    「別把頭發燒焦了。」


    「我再怎麽笨,也不會笨到……嗯?」


    大河抓著發尾拿到鼻子前麵聞了一下:


    「不會笨到把頭發燒焦。」


    如何——!她莫名得意地抬頭挺胸,把臉湊近龍兒。


    「……別太靠近我。」


    龍兒皺起眉頭,臉從正中間裂開,冒出外星小孩……當然不是,他隻是露出威脅恐嚇的表情。他以與大河同樣的角度後仰回避,保持三十公分的距離。


    「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說那種話?」


    因為現在光是觸碰不能滿足我……我當然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也不打算說是因為長輩在樓下。總之做什麽都無法滿足,我對大河的渴望深不見底。


    不夠。


    全部不夠。果然不夠。


    就算全部知道,愛上全部,最重要的時間依然不夠,還有自己的力量不夠。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一年隻有三六五天,一輩子大不了八十年。這一夜也隻剩下幾個小時。龍兒隻是普通小鬼,什麽都不夠的他隻能焦慮與痛苦掙紮。如此而已。


    「……無論如何、不管怎麽樣,這條線是我和妳的界線。」


    此刻更是手足無措。


    龍兒用手指在坐著的兩人之間畫條線,正好通過中間的地毯接縫。絕對不容跨越!龍兒甚至轉換性別,露出鬼婆婆的表情。


    「……越過會怎麽樣?」


    「會有眼睛看不見的衛兵拿槍打爆妳的頭,讓妳噴出腦漿。」


    「我不是那個意思……會怎麽樣?」


    大河身穿借來的睡衣跪坐在電暖器前,眼睛緊盯手指爬梳的發尾。落在那張側臉上的睫毛影子,不斷撞擊龍兒的心。妳怎麽可以這麽冷靜!龍兒甚至開始感到怨恨。結果大河這個女生真的什麽也不懂,她的心情似乎與在2dk裏一樣,能夠毫無防備說睡就睡。


    如果真是這樣——


    「嗯……我是不會越過啦。」


    如果真的越過,你想對我怎麽樣——


    「如果我真的想越過那條線,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不管你怎麽哭、怎麽叫,我都不會放你走。」


    「……妳……」


    ——這個混蛋!不,是惡魔!錯,是掌中老虎。


    「可是被看不見的衛兵打爆頭,我也很傷腦筋。再說讓你清理我的腦漿也太可憐了……對不對?」


    「……」


    龍兒發不出聲音。


    大河嘲弄的視線與熱度,挑動純情的複雜男人心。這下子簡直就像光腳在鐵板上跳舞。在龍兒跳舞的鐵板下,大河正在煽火,龍兒則是瞪向她——


    「怎麽?那個表情想說什麽嗎?」


    大河粗魯地盤起腿,雙腳腳底靠在一起,像個不倒翁搖來晃去。她故意睜大眼睛,噘起嘴巴說道:「我完全不懂你想說什麽,真是沒資格當你的妹、廢、未婚妻啊~~~」又像外國人一樣縮縮脖子。龍兒心想:我可不覺得「真是遺憾」好嗎?


    既然言語說不過她,龍兒使出遠距離攻擊武器——一隻手很有男子氣概地按著嘴唇,對準大河的眼睛,「啾!」一聲由門牙縫隙噴出黑曼巴蛇的致死劇毒……才不是,而是學大河之前的動作,臉色難看地送上飛吻。管它樓下有誰,至少這個我還做得到!飛吧飛吧,一次五ooo元!龍兒雖然握拳——


    「這種程度!在我看來根本沒飛過來!」


    用打蚊子的動作打下飛吻。


    「喔!好、好慘……!」


    「『喔!好、好慘……!』」


    「……我的下巴哪有那麽長。」


    「你真的是得意忘形……」


    大河以充滿惡意的動作突出下巴,無奈地攤開雙手,並且搖搖頭。


    「妳說什麽!?」


    「居然連飛吻的聲音都不會。唉……沒想到你這麽不怕丟臉,竟敢學我……」


    「喔喔喔……妳!是妳先……!算了!」


    想要回嘴卻說不出話來,龍兒轉頭不看大河,隻說了一句:「我要睡了。」便背對大河鑽進被窩裏閉上眼睛。


    「唉呀呀,生氣了。人家隻是開玩笑的,你居然在鬧別扭。」


    「……」


    「龍兒。龍——兒——」


    「……」


    「小龍。」


    「那個……泰泰的事,真是太好了。」


    「……」


    「你的事也……太好了。」


    龍兒仍然堅持閉上眼睛,腳邊傳來大河的氣息,因此他縮著身體。


    「……我也是,太好了……我覺得真的很好,自己似乎能夠這麽想了。泰泰對我這種人說謝謝……然後我對你、對龍兒真的……」


    大河的聲音沙啞,輪廓突然有如顫抖一般變得朦朧。


    「……你真的睡著了?」


    龍兒以沉默響應大河的問題。


    「如果你睡著就算了。反正我頭發幹了,也溫暖了……無所謂。」


    他感覺到大河站起來,就此踩著棉被邊緣離開。龍兒聽著她的腳步聲,睜開眼睛抬起頭,準備起身追上。


    「噗唔!?」


    咚!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他停止呼吸。


    「……睡著的人不可以動。」


    「不可以動?妳……好、好難受……!」


    「也不可以說話。」


    快要窒息的龍兒不停掙紮。


    雖然整個人被棉被牢牢壓住,不過龍兒仍然勉強掌握情況——大河加速以全身體重撲在


    龍兒身上,然後壓著他。這招一般稱為「縱四方固定」,再加上用棉被悶死。


    大河用會和呼吸搞混的沙啞聲音輕聲說道:


    「……你怎麽可以逃,你在睡覺喔。」


    ——的確動不了。無法逃走。


    大河隻有四十公斤吧,飛撲上來的大河整個人抓住龍兒不肯離開。這份直接的覺悟也不允許龍兒掙紮。


    「我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兩個分別存在的身體。


    兩個無論如何也無法合而為一的靈魂。


    「喜歡龍兒。」


    即使如此,仍然希望盡可能地靠近。


    蓋著臉的棉被被往下拉,柔軟的頭發落在龍兒的瞼頰上,額頭與額頭相碰,眉毛靠著眉毛,像在確認弧度。鼻尖貼著鼻尖,低調地吐息交疊,最後隔著洗發精的香味,火熱的嘴唇與嘴唇靠在一起。大河以全身體重貼在龍兒的唇上,比第一次的吻更熾熱、更餘裕,似乎能夠就此深深沉醉。龍兒在千鈞一發之際重新穩住快被戀愛熱度融化的身體,拚命睜開眼睛。


    我也喜歡妳、喜歡大河——不斷反複。


    同樣的思念,讓人想扭動身子跳起、想就此奔向大地、想變成四隻手四隻腳的怪獸、想擁有同一條生命。可是不同的兩個身體隻能互相接近、互相觸碰,焦慮地不得了。焦慮又煩躁,然後隻能哭喊,發狂、踩碎滿溢的情緒,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可是現在站在這個距離的話,似乎能夠看到什麽。


    兩個獨立的生命將各自擁有的世界合而為一,兩人便能夠再度在新的世界,而且這次是在同一個地方獲得重生。


    龍兒和大河想到那裏。


    隻是這樣,這就是全部,懷抱著全部的他們「現在」就在這裏。


    因為他們各自獨立,因為他們無法合一,才會強烈地彼此吸引。在空中揮舞掙紮哭喊受傷,然後以強大的力量相擁。渴望想去的世界,眼睛睜開無數次。


    時間與生命又短又有限,而且希望太遠讓人感到焦慮。可是——


    「……真的該睡了。」


    逐漸成長為大人。


    往前邁進、留下痕跡的時光不會回頭,現在逐漸變成過去。


    大河用指尖觸摸龍兒的眼皮。龍兒明白大河持續輕輕顫抖的心。在顫抖的同時,她讓龍兒閉上眼睛,按著睫毛說道:


    「我也要睡了……晚安。」


    怎麽睡得著。


    ——怎麽可能睡著。


    眼睛沒有睜開。


    太陽也還沒完全升起,好冷好冷,這應該是隆冬最後的早晨。


    側睡的龍兒在經過一整晚用體溫暖過的被子裏並起雙腿,雙手遮著眼睛。旁邊棉被裏的人應該是泰子。


    龍兒透過聲音與氣息,清楚知道大河輕輕打開門,站在門邊。他也知道稍微響起的堅硬聲音,是斜背包包上發出的金屬聲音。


    龍兒。大河怯生生地小聲呼喚。


    龍兒沒動。


    再一次——龍兒。稍微等了一會兒,又清楚喊了一聲,三次呼喊龍兒的名字。大河似乎確定龍兒沒有動靜。


    「那麽——我稍微離開一下。」


    地板發出微弱的吱嘎聲,門靜靜關上。她緩緩走下樓梯,將鞋子拿到玄關地磚上,穿上鞋子打開門。


    門打開了。


    這樣就好。


    這個城鎮真是安靜。


    龍兒的耳朵好一陣子都能聽見在冷到快讓人凍僵的天空下,逐漸離去的腳步聲。


    那個腳步聲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最後終於一步步像是確認一般,恢複平常的速度跑去。鞋底用力踏在柏油路上的紮實聲音逐漸遠去。


    聽不見了。


    龍兒在棉被裏沒動。


    眼睛也閉著沒睜開。


    「這、這是——」


    率先從被窩裏跳起來的人是泰子。


    「……小龍!這樣真的好嗎……!?」


    這樣就好。


    龍兒很想這麽回答。


    可是他說不出來。明知道這樣就好,卻連眼睛也睜不開。


    大河必須回到父母身邊。


    因為大河愛他們。


    不用離家出走。


    大河試著割舍父母。表現愛意就會招致毀滅——大河害怕這一點,所以至今都不敢追求什麽。大河付出的愛與得到的愛完全不成比例,她更因此而哭泣。自己的愛得不到同等回報、自己的價值隻有那麽一點,這些都讓大河厭惡自己,因此她不允許渺小的自己擁有遠大夢想。大河一直遭到束縛。如果希求不被允許的愛,最後會遭到天譴、代價是失去東西、會身受重傷——這些恐懼持續束縛她。


    可是現在不一樣。


    大河的手腳自由了,已經獲得解放,能夠奔往任何地方。


    她應該明白即使想愛什麽東西、愛什麽人,也再沒有東西能被奪走。大河以自由的心,全心愛著她生活的這個世界。她應該明白比起愛其他人、其他東西,最先愛的是自己、應該了解可以想要擁有一切、應該知道再也沒有所謂的舍棄或奪取、應該已經能夠


    懷抱一切,甚至是傷口一起走。


    所以這樣——


    「……小龍……」


    這樣就好。她已經懂了。


    現在能夠清楚回答哽咽的泰子。龍兒從棉被裏起身睜開眼睛,吸一口氣拾起臉,看著這個世界。


    認清大河已經不在的「現在」。


    認清自己坐在景物羅列的冬天早晨、坐在這個現實中央。即使他真的想說「這樣就好」、想自認「這樣就好」….


    「大……」


    在這個世界上孤伶伶一個人。


    孤伶伶的龍兒——一個人活著。


    大河不在了。


    什麽也說不出來,怎麽也叫不出口,四分五裂,爆炸了。抹上一片白色之後爆出火花的


    眼皮內側,一大堆想法四處亂竄,驚人的能量炸開心髒。「啊啊啊……」發出呻吟,一切果


    然全毀了。不行,這樣、這樣、這樣——


    「小龍!」


    龍兒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龍兒看著泰子的臉。眼淚就像噴泉落在通紅的臉上,痛苦地蹙眉喘息。破裂世界的碎片由四麵八方降臨,發抖的自己倒豎著頭發置身其中,湧上的想法好像快爆發——龍兒認為這就是自己現在的臉。


    不行。


    龍兒踢開棉被跑出去。


    身穿睡衣的龍兒幾乎是滾下樓梯,光著腳來到玄關。他推開大河離開的那扇門,一口氣奔向門外的世界,一個人奔向新的孤獨。


    周圍路上看不到任何人,隻有龍兒一個人以顫抖的手拚命按著嘴巴。那句差點說出口的話、差點喊出的名字——必須忍住。龍兒使盡全力咬住嘴唇。可是阻擋不了這個身體,刺骨寒風吹拂,像是要割裂龍兒的皮膚。冬天的太陽尚未完全升起,天空籠罩沉重苦悶的寒意。


    心靈、肉體與靈魂遭到撕裂。再繼續下去會化成碎片。


    身體出走,內心也出走,靈魂喊著別走。身體想停止,心卻停不下來。阻止不了吧。龍兒獨自在風中奔跑。


    我明白,真的明白,可是淌血的心裏卻在瘋狂地呼喊大河。呼喊希望兩人的世界能夠交集。無論距離多遙遠,隻要有愛就能想通嗎?可是隻有被奪走的心要不回來。以人類思考無法追上的力量相互靠近、彼此需求、呼喚。即使如此你還是要走嗎,大河?


    甩開這股強大的力量,你還是要跑開嗎?


    跑著跑著,跑往遠方。即使如此,總有一天兩人的世界終將交會,能夠一起共度未來的每個日子嗎?


    能夠得到那樣的力量嗎?


    龍兒胡亂奔跑,拚命擦拭流下臉頰的淚水。他明白追不上,也知道大河是用多大的力氣奔跑。這樣就好——龍兒對自己這麽說,被奪走的心正在哭泣,腳步依然繼續移動。大河已經不在這個城鎮,已經追不上了。


    這樣就好。


    這個身體裏應該蘊含和她一樣的力量。我應該也擁有深愛大河、也被大河深愛、能夠歡喜接受這個世上一切的力量和堅強。


    龍兒的白色氣息,在寒冷寧靜的清晨城鎮裏跳動。


    他們八成是讀了龍兒從電車上傳送出去的簡訊。龍兒與泰子隔了一小段距離,穿過禮拜六空蕩蕩的驗票口。


    「……櫛枝……」


    利用回家路上的空檔安撫騷動的心情。


    在稀疏往來的行人背影裏,實乃梨用棒球帽遮住睡亂的頭發,身穿羽絨外套與牛仔褲站在那裏。


    「我不懂喔。」


    發現龍兒之後,實乃梨隻說了這麽一句,牙齒緊咬的嘴唇幾乎毫無血色。在她睜大的強烈雙眸前麵,龍兒找不出方法好好說明。


    大河離開的原因、龍兒讓她走的原因、這樣就好的原因,龍兒該如何正確告訴實乃梨?愈是思考愈是膽怯。雖然明白實乃梨一定懂,但是這種時候的自己總會變得更不會說話、更加笨拙。


    和實乃梨隔了一點距離,亞美也在。看來她昨天沒睡。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彎腰駝背,天生的美貌現在一片蒼白。北村從再遠一點的地方走近。他絕對不打算指責,然而眼神卻是明顯充滿不解,看著在場唯一穿著製服的龍兒。


    龍兒傳給大家的簡訊中隻有簡單寫著——大河回到母親身邊了。應該有更好的寫法,隻是龍兒不曉得。大家會一團混亂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龍兒他們原本約好大河不會放棄心愛的大家,因此兩人會一起逃、一起回到這裏。他們一直等待,也相信龍兒會和大河一起回來。


    龍兒必須一個人說明自己孤身回來的原因。


    「……大家都是好朋友吧。」


    認識在場所有人的泰子小聲說道。她從運動服口袋拿出鑰匙包,拆下大河交給她保管的大樓備份鑰匙給龍兒。


    「大家一起去找大河妹妹。不懂的事,大家試著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泰泰必須去接小鸚回家。」


    「……小鸚寄放在哪裏?」


    「房東家!」


    既然如此,我們的方向一樣——龍兒正想開口,泰子卻揮手微笑說聲:「我走了。」泰子或許猜到大部分情況——關於大河已經不在這裏,以及龍兒必須告訴夥伴這些事,所以邁開腳步與孩子保持距離。


    接過鑰匙的龍兒抬起頭來。


    不管是誰先走出第一步,總之大家邁步前進。


    從熟悉的車站大步走向每天經過的那條路,最後大家紛紛不落人後地奔跑。連早就知道大河不在這裏的龍兒也著急地移動雙腿,轉過高須家的下一個轉角、爬上樓梯、進入入口大廳、按下密碼打開自動門。大河說過這裏已經不是逢阪家的財產,會不會今天早上已經換了門鎖?房仲業者會不會已經過來了?


    龍兒想象鑰匙可能卡住,不過沒想到鑰匙順利插入門鎖。輕輕發出與大門的厚重外表不相稱的聲音後,大河原本居住的房子門鎖打開了。


    推開門,打開玄關的燈,所有人爭先恐後地脫鞋進入屋內。「大河!我們進來囉!」實乃梨期待大河仍在屋裏,於是開口大喊。


    「逢阪!」


    「老虎,妳在嗎!?」


    北村和亞美也跟著喊。


    「是我!我來了!進來囉!大河!大——」


    推開通往客廳的玻璃門,龍兒忍不住停下腳步。在他身後的實乃梨也跟著發不出聲音。正因為他們清楚大河一個人住時屋內是什麽慘狀,所以此刻的兩人部說不出話。


    因為驚訝。


    暖氣沒開的寬廣客廳冰冷而充滿寒意。


    在無人居住的水晶燈下,單人沙發、小玻璃茶幾、白色收納櫃都還留著,仔細用罩子蓋住。歐式廚房、長毛腳踏墊、大河常抱的抱枕等全部一塵不染,每個角落都整整齊齊,徽底打掃幹淨。


    實乃梨緩步走進客廳中央之後搖頭,彷佛決定此時此刻要將所有感情擺到一邊、徹底忘記。她像收到指令的機器人打開收納櫃,毫不遲疑地打開其中一個抽屜:


    「擺放貴重物品的小包包不在了。」


    她抬頭向大家說明:


    「是個深藍色搭配粉紅色的直條紋扁包。她總是把存折、印章、健保卡、護照等東西擺進去放在這裏。她說這樣火災時能夠方便抓著逃走。不過現在不在了。」


    毅然關上收納櫃,她拉開霧玻璃門踏入寢室,將床上的罩子拉到枕頭上,看著毫無皺折的床鋪。闔上的筆記本電腦擺在書桌上,老是亂糟糟纏在一起、讓龍兒很興奮的電線和網絡線也已經拔除,以綁頭發的發圈束好擱在桌上。


    打開衣櫃,實乃梨瞬間說不出話來。


    「……製服,還在。」


    她的背在發抖。


    「老虎,妳打算這樣消失嗎……?」


    站


    在寢室門口的亞美以茫然的模樣自言自語。她的聲音悲傷回響在寂靜寬廣的房間裏。


    實乃梨轉頭仰望龍兒的臉,一個人深呼吸。龍兒隻是看著實乃梨肩膀起伏。


    「這、這樣……這個、高須同學、這是……」


    必須回答才行——龍兒在心裏做好決定。


    「這樣好嗎……!?」


    「這樣就好。」


    「哪裏好了!?」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又不是誰大聲誰就贏,龍兒仍然大聲呼喊,不輸給實乃梨有如哀號的聲音,也不輸給自己的心,用盡力氣這麽大喊:


    「我認為大河就這麽離開,這樣就好!」


    「你不難過嗎!?」


    怎麽可能不難過?


    「不難過!」


    我難過得不得了。


    「怎麽可能!」


    「櫛枝,冷靜一點。」


    北村由身後抓住渾身發抖的實乃梨肩膀,低聲說道:


    「逢阪或許還在附近也說不定,現在或許還來得及。」


    「是……是啊。或許還在附近。她說不定以一副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在附近閑晃!」


    聽到北村與亞美的聲音,實乃梨與龍兒一起轉頭。


    「也對。打掃到這個地步,代表她或許整理到剛剛才離開。也許還來得及……對吧!還來得及吧!?高須同學!」


    「……」


    「高須同學!走啊!」


    實乃梨、亞美、北村等人跑出雕走過的走廊前往玄關,龍兒也追上他們。


    離開入口大廳來到大馬路土。跑在擇木林蔭道上,龍兒因為滲進肺部的冷空氣而喘息。


    搞不好還來得及——


    如果還來得及追上那個背影、那個輕飄搖動的長發、那個翻飛的連身洋裝裙襬,龍兒會跑近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走、永遠留在我身邊。


    如果還來得及以滿心思念攔住大河,將她緊緊擁抱。


    「——北村。」


    如果能留住她。


    「川嶋。」


    如果她能不離開。


    「櫛枝……櫛枝!」


    「放手!高須同學!一起走!去追她!」


    「不行,櫛枝!不可以!這樣……就好!」


    「為什麽!?」


    龍兒將勉強抓住的羽絨外套袖子硬是拉近,以自身的體重壓製實乃梨。實乃梨不停掙紮,雙手胡亂揮舞想甩開龍兒的手。龍兒左手抓住北村的手肘和亞美的圍巾一角,當然也不可能放任右手的實乃梨跑開。他全力抓著實乃梨擁有恐怖怪力的纖細手腕。


    「為什麽這樣就好!?這樣我們就不知道大河去哪裏了啊!?這樣哪裏好!?你不是說喜歡大河嗎!?你不是告訴我已經決定要去的地方了嗎!?你不是說決定要兩人一起生活下去嗎!?你不是說要得到幸福……為什麽現在變成這樣!?為什麽!?」


    「大河不離家出走!大河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所以這樣就好!」


    馬路上往來的行人因為龍兒的大吼而回頭。即使如此,龍兒仍不放開實乃梨的手腕。不能讓她去。實乃梨的臉上掛著淚水,龍兒大聲說的話,實乃梨因為顫抖而愈來愈聽不清楚。龍兒仍然用力說道:這樣就好。


    龍兒閉上眼睛,對著或許聽不到的大河吶喊:


    「大河!上啊!快點!快去!」


    如果我還能趕上妳,證明妳必須跑得更快、跑得更遠。無論跑向哪裏,甚至是妳生存的世界盡頭,盡力抓住妳應該擁有的一切吧。


    「快去————————!」


    龍兒以渾身的力量叫喊代替眼淚。


    踢飛呼喊大河時顫抖的心髒,睜開閉上的眼睛。


    仰望的天空好遠、好耀眼。


    真的,這樣就好。


    大河早已不見蹤影,早就消失了。這樣就好。


    北村拿下眼鏡站在原地掩著臉,扭曲的嘴邊傳出藏不住的低聲嗚咽。亞美斜眼看著北村,咬住嘴唇。她的臉頰、鼻子、喉嚨一片通紅,長睫毛下晶瑩的淚珠滑落下巴。


    實乃梨早已失去力氣,癱坐在人行道中央:


    「……也就是說……大河拋下我們了嗎?」


    「不是。」


    龍兒拚命對著她的背影、朋友的背影說道:


    「絕對不是那樣。大河不會放棄,她不是那麽軟弱的女生。她絕對會回來。她回到這裏時,你們也絕對要在!」


    「不管你怎麽說……難過就是難過。大河不在這裏,我好難過。我滿心的悲傷該怎麽處理?高須同學的悲傷要怎麽處理?」


    實乃梨的悲傷無法否定,不管多麽不需要,即使想在悲傷湧現時就將之擊潰,此刻感覺仍然很難受。


    可是龍兒沒有轉開視線,而是坦然地站穩腳步麵對,甚至想要概括承受每個悲傷。


    「難過也沒關係。」


    分開的難過——這就是自己和大河現在的關係。


    但是心中充滿愛。


    悲傷也不要緊。


    龍兒一點一滴回想。


    櫻花季節結束時,他與大河在混亂的情況下相遇。吵吵鬧鬧幹瘡百孔的每個日子都由這裏開始。最後終於無可救藥地互相吸引,從某一刻開始墜入愛河,摔得很難看,還差點以為會死。好不容易起身,心意總算相契合。到了現在,高須龍兒愛著逢阪大河。


    隻要有愛,聯係兩人的羈絆絕不會被切斷。隻要想聯係,我相信自己一定沒問題。總有一天這份愛會變成聲音湧出,變成壓抑不了的聲音喊出。我們或許會互喊對方的名字,互相靠近的力量無法抗拒,兩人的身體、內心、靈魂終將在世界的某個魚落相遇。如此一來,就如同找到回家的路,龍兒和大河會朝著同一個方向活下去。如果能夠和大河一起生活、一起走,即使前方沒有終點也無所謂,不斷走下去無所謂,龍兒甚至認為永遠走下去也無所謂。因為這裏有愛。


    這是通往歸途的漫長旅程,因此應該滿懷欣喜。無論途中多麽痛苦難受,這一切將會帶來喜悅的成果,所以現在要馬不停蹄向前走。


    自己這樣一路走來的日子、此刻站在這裏的這個日子、今後將度過的那些日子,龍兒全都喜愛。大河也會喜愛她那個部分吧。泰子也是、實乃梨也是、亞美也是、北村也是。大家會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愛自己的人生。


    絕對能夠再見麵——以各自的身體,一路活過各自世界的龍兒與大河,總有一天能將兩個世界強而有力地準確結合。因為他們彼此的世界是如此互相吸引、相互呼喚,如此強烈地渴望彼此。


    絕對不會放棄,而是坦率麵對。


    「……老虎還會想見到我嗎……?」


    亞美一邊落淚一邊說,聲音小到快要消失。龍兒以喚回她的聲音的氣勢用力回答:


    「妳要想著一定能夠再見麵。如果這對妳來說是必要的,就好好傳達出去,以行動來表示。妳的想法,隻有妳能夠實現……川嶋也要為了自己加油!」


    「我——」


    在亞美哭泣的臉龐上,淚水流個不停:


    「我想再見到老虎!我希望老虎回來時,我還在這裏!我想和實乃梨變成更好的朋友!我也想和高須同學重修舊好!人家不要絕交!想要當永遠的朋友!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好開心!人家想和大家在一起!我好喜歡大家……!」


    「我、我呢!?」


    「佑作隨便啦!」


    「亞美……!」


    實乃梨起身撲向亞美,抱著亞美的腦袋靠過去。實乃梨!亞美邊哭邊大喊,用手抱住突乃梨的背,把臉埋向她的肩膀。


    兩個自尊高到互不相讓的女孩,現在互相擁抱彼此。她們想著不住場的朋友,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放聲大哭。


    身為青梅竹馬的北村,也清楚知道戰友的內心想法而加入她們,龍兒從外麵抱住三名朋友的肩膀低下頭。四人靠在一起,互相搭著肩膀,站在人行道中央孩子氣地哭個不停。


    可是龍兒不禁慶幸,幸好我們擁有各自獨立的身體,才能夠像這樣互相溫暖受傷的身體。因為我們分別誕生,分別成長,之後相遇、戀愛、吵架……然後像「此刻」這樣哭成一團,這是比什麽都少見的奇跡。


    就在內心快被悲傷擊潰衝走的現在,現在存在的一切、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切,龍兒全都無比愛惜,無論怎麽叫喊都比不上湧現的愛。


    龍兒相信先走一步的大河,她的旅程之中也充滿愛。隻是並非所有的愛都能獲得回報。或許會再度遭受背叛、傷害,再度灰心失意。


    可是還是要前進,大家都要前進,在各自的道路上活下去。


    無論距離多遠,無論路途多遠,龍兒和大河一定能夠再次找到彼此,所以不要緊。因為他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


    ——飛舞在無吐盡的天空,龍兒看到雲屆底下的美麗世界。在時而鮮明時而殘酷的生物色彩之中,堅強的野獸踢開時間沙塵向前邁進,以充滿四肢的能量,奔跑在她引以為傲的成長土地上。


    我是虎。


    我是龍。


    變成普通的人類互相呼喚,呼應。無論到哪裏、無論在哪裏,咆哮聲都能傳達。


    最後龍飛舞的天空少了雲,與老虎吼叫的大地之間不再有聲音的阻隔。


    無論誰怎麽責怪高須同學,老師絕對會保護你。因為老師了解高須同學做的事——


    「哇啊!完成了完成了!啪啪啪啪!」


    「……」


    「整整十張,確實收到。你看,這個文件夾變厚了~~!這個等畢業時再送你。母親……呃……高、高須同學為什麽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看著老師……?」


    這哪裏是怨恨。


    「啊、莫非是身體不舒服?」


    也沒有不舒服。


    「……那個,出了很多事,真是辛苦了……」


    隻是有點累。


    我會保護你——班導是這麽說的。單身班導戀窪百合(如)手上的文件夾真是厚到嚇人。貼在文件夾側麵的標題寫著:「2-c高須龍兒,悔過書」。


    「不過看的人也是很辛苦。每個周末十頁悔過書,結果寫了幾次?這些是六次的份,另外還有每周一三五的清掃檢討報告……這部分高須同學就寫太多了。明明告訴你隻要寫一頁就好,你卻自作主張,每次都寫五、六頁。」


    「寫那種東西,手就會忍不住興奮起來,沒辦法。」


    ——惹出那麽大的逃亡風波卻沒有遭到停學處分,這都多虧了戀窪百合在校長、訓導主任、教務主任麵前拚命幫忙說話。這不是龍兒的推論,而是龍兒在校長室裏直接聽校長說的。至於龍兒的處罰是每個周末自己一個人待在說教房裏,用作文稿紙寫十頁悔過書,還有每周三次一個人打掃教職員專用廁所。


    龍兒老老實實做到了,同時在前幾天的期末考,考出入學以來最好的成績。最擅長的數學甚至超越北村,拿下學年第一名,總排名也比上次考試進步十名,得以進入前幾名。龍兒個人認為這樣算是保住戀窪百合的麵子。不過——


    「事實上,其他老師很不滿意高須同學的清掃檢討報告……紛紛質疑你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打掃?而且報告中還清楚寫出掉了幾根頭發、垃圾桶裏有果汁空罐、那個很髒、這個太邋遢、犯人恐怕是某某老師……諸如此類的內容,簡直就像惡婆婆一樣……搞得大家上廁所都心驚膽戰。」


    「老師沒有婆婆吧?」


    「……嗯,是根據我的想象說的。也就是印象……憑空想象……」


    嗬嗬嗬。戀窪哀怨地笑了,整理好龍兒的悔過書放進文件夾裏,準備之後再好好邊看邊拿紅筆寫下評論:「那個怎樣?」「再想清楚一點!」「說得沒錯。」等等,劈哩啪啦寫評語也是班導的工作。然後把悔過書暫時還給龍兒,讓龍兒針對班導的意見寫下自己的看法,最後再收進文件夾裏。


    這個周六早上有課。現在是放學時間。


    戀窪用手指翻了一下收到的悔過書。兩人獨處的說教房裏好一陣子充滿沉默。外麵的操場可以聽見遠處傳來參加運動社團的女孩子聲音,可能是壘球社吧。龍兒隻聽見粗魯又尖銳的聲音喊著:「穩住~~衝~~對!怎樣!唔喔!」龍兒曾經問過實乃梨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當時的實乃梨回答:「就是『穩住~~衝~~對!怎樣!唔喔!』呀。」這個世界至今仍然充滿許多謎團。


    過了這個禮舜,就是第三學期的結業式。


    「好,悔過書到此全部寫完。高須同學,辛苦了。」


    「……不,這是我的錯。老師才辛苦了。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嗯,沒關係。」


    高中二年級的生活將在少了大河的情況下結束。


    「老師。」


    嗯?先一步離開的戀窪轉過頭。龍兒把一張紙遞到她的麵前。因為龍兒把紙對折的關係,紙上有一條明顯的折線,龍兒拿著的部分往下垂。


    在老師看到內容之前,龍兒有話要說:


    「前陣子我曾在這裏寫過這個交給您,不過請把那張作廢。對不起,事到如今了我才認真寫……我先走了!」


    龍兒趁著戀窪閱讀自己遞過去的紙時,快步起身開門離開。


    「咦……咦?咦咦咦~~?」


    「那是我的真心話。」


    班導追著龍兒出門,龍兒一麵轉身看著班導一麵倒著走,同時伸出手指代表:「我是認真的。」龍兒接著麵對正麵大步前進,轉頭看著班導傷腦筋的臉。怎麽會有那種表情——龍兒忍不住笑了。


    「真心話雖然好!可是升學就業調查表不是用來表白這種東西!沒有更閃閃發光,更明亮開朗的未來展望嗎!?」


    「我的未來展望很閃亮,也很開朗啊。話說回來,『大家』之中也包括老師喔!」


    「咦~~那我姑且說一聲……謝、謝謝……」


    戀窪以微妙的表情說完之後忍不住「噗哈哈—!」笑了出來。龍兒聽著她的笑聲輕快步下樓梯。戀窪目送他的背影,稍微放鬆地說道:「你的未來的確閃閃發亮。因為……」但是馬上又露出大人的表情,收起要說的話。


    閃閃發光又明亮開朗,龍兒決定的未來隻有一句話——「讓大家幸福!」


    龍兒寫上驚歎號之後,便把單子交出去。


    他朝著書包所在的教室走去:心裏也明白戀窪大喊「咦!!」的心情。不過事實上,他現在還無法具體告訴班導自己要報考哪間大學、念什麽科係,或是從事什麽職業。


    反正還有一年,沒關係啦。


    這樣會不會太天真?會不會過得太悠哉?會不會趕不上大家?可是龍兒好不容易才開始明白世界的寬廣,他還無法決定該如何在這個世界生活。決定不了不是因為錢的關係,不是因為泰子的束縛,也不是受到泰子與雙親和解的影響,更不是因為選擇太少或是什麽郡不想選。隻是因為龍兒現在還在小心觀察四周、因為比其他朋友更悠哉的他,終於邁步向前。


    比今天更前麵的未來太過寬廣、遙遠、巨大,讓龍兒感到害怕,但是也顯得閃閃發光、一片明亮——光是想象就覺得快樂。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辦得到。龍兒相信決定好的夢想一定能實現。


    隻要心存這種想法,不論選擇什麽武器或裝備麵對這個世界,龍兒都認為沒問題。


    如此決定之後執行,隻要達成任務即可。所以我希望能再當一下小孩子。允許迷惑的時間不多了吧?這段時間是人生最後可以迷惑的日子吧?所以就讓我快樂地傷腦筋吧。


    人生隻有現在、隻有這個時候能夠奢侈享受。


    「嘿嘿喔~~~!?肚子餓死了~~~去吃飯吧~~!」


    「你真的把那張交出去了!?那張『讓大家幸福!』?」


    春田和能登在教室裏麵邊吃零食邊等龍兒。「交了交了。」點頭的龍兒抓起洋芋片放進嘴裏。


    「真的交了!不愧是小高高~~!百合說什麽?」


    「她隻說『咦~~~!』。」


    嗯哈哈!能登笑了。還留在教室裏的其他人也正好為了其他事情發笑,一時之間教室裏充滿笑聲。


    「唉呀,會說『咦~~!』也是很正常。成績那麽好的學生卻交出那種東西。」


    「那是小高高的長處嘛!不過我希望小高高開餐廳!」


    「啊、我也是!我也是!最後會變成我們大家三不五時去坐坐的地方。」


    「聽起來好像很難賺錢……話說回來,午餐要吃什麽?北村還沒好嗎?」


    龍兒看向走廊,心想他八成還在學生會辦公室——


    『啊——啊——啊——學生會現在正在測試麥克風。啊,嗯啊……喂!那邊那位和廣播節


    目無關的你,麻煩不要推我好嗎?』


    聽到擴音器突然傳出北村現場播放的聲音,龍兒等人差點摔倒。


    能登在一旁為龍兒說明:


    「學生會和戲劇社似乎為了下學期的午休廣播節目分配起了爭執。廣播社站在中立立場,他們說接下來會冷靜商談,不過看起來——」


    『……唔!唔喔!才不讓……我才不讓步!』


    『呀!放手、笨蛋!』


    『啊啊啊,倒了倒了,你們住手,那邊是機器呀!』


    「冷靜商談……?可是聽起來不像……要不要緊啊?」


    咚咻、喀咚——隻聽見吵吵鬧鬧的混亂聲音。


    『夠了,那個給我……放……手!嘿咻!拿到了!下、下學期的周一、周三、周五中午時間也將繼續播放「失戀大明神」節目,請各位期待你的戀愛加油團!咕……我絕對不讓步!音樂!快點放音樂!請聽……呃!?呀啊!』


    接菩聽到什麽東西倒下的聲音,然後是廣播暫時切斷的聲音。咦咦咦……龍兒忍不住抬頭看向擴音器。


    「啊~~!這首歌好像在電視廣告聽過!」


    哼哼哼。春田跟著旋律搖晃腦袋。恐怕是為了封殺戲劇社言論而播放的音樂,龍兒也有聽過的印象。他和春田互看一眼,一起輕輕搖頭。就在此時——


    「……好久沒去唱歌了,好想去……」


    能登提出絕妙的建議。


    「好主意~~!走吧,現在就去!」


    「走走走。就去車站後麵的『俺之聲』吧?」


    「唯一選擇!先發個簡訊給大師,叫他晚點一起過來。」


    能登馬上背起包包拿出手機,拇指迅速按了幾下:「……大家一起去,你也來吧!」傳簡訊給北村。龍兒和春田一起走出教室,正準備把圍巾圍上脖子——


    「今天外麵好暖和~~小高高,應該用不到圍巾喔?我也熱到想脫掉裏麵的連帽t恤收進包包。」


    「是喔……怎麽搞的,已經春天了嗎?」


    龍兒看向窗外,一路延伸到校門的櫻花林蔭道,似乎籠罩一層淡粉紅色的霧氣。雖然還沒開花,樹上已經有了粉紅色的花蕾。


    「是啊~~屬於我春田浩次的季節今年也來了!請看我的花,cherrybrojr.(注:日


    本漫畫《格鬥金肉人》裏的登場人物)已經上色,深藍加上粉紅的雨——」


    「應該是cherryblossom吧……?」


    「哇喔—迎頭就遇見上亞美大人一行~~嘻嘻嘻!去上廁所嗎?」


    可怕!可怕!可怕!


    剛從女廁出來就撞見春田的亞美、麻耶和奈奈子擺出同樣姿勢雙手抱肩,麵麵相覷。


    「你們怎麽還在學校?」


    話說回來,妳們還真誇張。龍兒指的是三人一樣的長卷發。記得在放學前的班會時還不是這種發型。


    「我們剛剛在練習卷頭發~~」


    看來心情很好的亞美用手指輕輕卷動胸口附近的頭發,張開的嘴巴是動人的心形。她對龍兒眨動長睫毛說道:


    「怎樣怎樣?感想如何?嗬嗬~~這頭亮澤輕飄的卷發,不覺得超適合亞美美的嗎?適合到恐怖!!已經快到危險邊緣了~~!這股爆發力、這股潛力、決斷力!怎~~樣?連我都覺得自己可怕。呀啊!真是不得了—!」


    「妳在興奮什麽?話說回來,就是有妳們這種人在廁所弄頭發,洗臉台上才會都是頭發。那些亮澤輕飄的卷毛掉下去之後,有沒有撿起來啊?」


    「……你可以滾了!」


    啐!去!去!亞美一臉不高興的表情對龍兒揮手。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亞美的舉動,麻耶和奈奈子忍不住笑了。看到奈奈子的頭發——


    「我個人覺得~~香椎大人的卷度很可愛~~」


    「是嗎?謝謝。其實這樣有點失敗。」


    「嗯嗯!不要太卷,蓬鬆一點比較好。」


    奈奈子因為春田的稱讚放鬆原本嘟起的嘴唇,以帶有深意的眼神看向能登:


    「能登同學覺得什麽卷度最可愛?像我這樣蓬鬆?或是亞美那種華麗?還是像麻耶一樣發尾微卷?你喜歡哪一種?」


    「咦!?我嗎!?頭發!?我、我——」


    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能登一一看向2年c班代表美少女三人組的臉:


    「——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最後轉移話題,對著女廁的門說道:


    「我們現在正好要去……呃,如果妳們有空,可以一起去……那個、不過如果要去別的地方……就那個、如果那個……呃,就在ktv對麵的摩斯漢堡買吃的,裏麵飲料免費。唉,雖說無所謂,那個就是那個,不過就是那個。」


    他稍微轉過頭,沒有針對某個人小聲說道:


    「北村也會來。」


    沒想到——


    「這麽巧!」


    麻耶突然開朗地大叫,彷佛想要掩蓋能登的聲音:


    「我們剛好也說要去唱歌!既然這樣就大家一起去吧!這些家夥一起去沒關係吧,亞美、奈奈子?」


    「當然!大家一起去比較有趣嘛。對吧,亞美?」


    「啊~~嗯,沒想到這些家夥可以聽到亞美美的美聲~~」


    一行人穿過走廊來到鞋櫃換鞋。女孩子走在前麵,後麵的能登念念有詞:「果然是為了北村嗎?」你問我也不知道啊。龍兒不禁苦笑,同時若無其事地把能登的腦袋推向春田。


    一群人吵吵鬧鬧走過還沒開花的櫻花樹下。亞美看往運動場的方向,說聲「時間剛好!」就突然跑到護網旁的欄杆:


    「喂!!實乃梨!」


    「嗯?亞美怎麽了?咦咦咦,怎麽大家都湊在一起?要回家了?」


    亞美對在外側跑道的實乃梨招手。身穿滿是塵士的壘球社製服,實乃梨手指纏著運動繃帶,不過拿掉帽子便露出平常的笑容。「喲!」實乃梨也對著龍兒揮手。喔!龍兒也揮手回應。


    「妳這樣還真恐怖……社團活動還沒結束嗎?今天要打工?」


    「已經結束了。今天不用打工!」


    「真的?我們現在要去唱歌,妳換好衣服也一起來吧。」


    「唱——歌!唔喔喔!超久沒唱了!我要去我要去!給我聽好了!今天我要以動畫歌征服你們!」


    「好好好好,我知道了。總之快點!」


    「0k!超讚說!」


    超讚說……?是什麽讚……?奈奈子和麻耶不解地偏著頭。這時正好看見收到簡訊的北村跑下樓梯。


    喂——————————!龍兒忍不住對好友揮手,催促他快點過來。北村也以同樣的氣勢揮手回應,晃著眼鏡滿臉笑容跑來。實乃梨迅速結束今天的禮團活動,以日本戰國武將的動作集合社員宣布解散。女孩子走在前方,能登與春田和龍兒一起停下腳步等待北村。


    大家都在這裏。


    隻剩下妳了——龍兒在心裏悄悄說道。


    大家都在,所以快點過來。


    快點回到我身邊。


    大河。


    我好想見妳。


    ——這世界上有一個東西,任誰也沒見過。


    [插圖103]


    「……喔、喔、喔……」


    「垠!垠、垠、垠垠垠……垠……垠~~!」


    「好棒,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真的好可愛……喔喂喂,住手小鸚,這樣很癢。」


    「淩!」


    沐浴在晨光之中,長相詭異的鳥正咬著龍兒手上的皮膚。高須龍兒拉開它的嘴,看著自己被小鸚啄了幾口的大拇指。「ofjoy——」


    「toy!」(注:垠淩、yinlingofjoytoy,來自台灣的日本性感藝人)


    「太棒了……!」


    龍兒沉醉地眨動雙眼,用指尖撫摸站在自己手上的醜鳥小鸚。或許這樣很舒服,小鸚流出白濁的口水、翻白眼、渾身顫抖。嗯、嗯、好、好——龍兒忍不住對著它的頭親下去。其實他想整隻吞下。小鸚對龍兒來說就是這麽可愛,不過真的那麽做恐怕沒資格當人。今天早上的溝通到此為止,龍兒把小鸚輕輕擺回鳥籠。


    好了——看看時間,七點四十五分。


    「……不妙!」


    時間過得真快,龍兒原本以為現在的時間大約隻是七點半。高中三年級的開學典禮怎麽可以遲到?


    「話說回來,頭!」


    龍兒衝進盥洗室照鏡子,「噫——!」嚇得不禁往後仰。頭發偏偏挑在今天這個日子變型。戴鴨舌帽……不,幹脆戴假發好了!後腦勺的頭發怎麽會這麽膨!?龍兒拚命用梳子梳、用沾濕的手指想辦法撫平。


    「糟糟糟糟糕了……!」


    龍兒穿箸襪子回到客廳,從櫃子拉出收有泰子整發組的小籃子,找尋可以安撫亂發的噴霧、泡沫發雕還是發蠟什麽的。唉,總之什麽都可以,快點想辦法。


    「小龍在找什麽?」


    「頭!整發!現在這樣根本沒辦法出門!」


    「啊!那個!小龍手上拿的那個,是專門對付睡醒亂發的水發蠟喔!借泰泰一下,泰泰弄給你看~~!」


    已經起床換好衣服,和龍兒一起吃過早餐的泰子繞到龍兒身後,在頭上抹了幾下水發蠟,梳了幾下濕發然後用力一壓。龍兒不安地再次看向時鍾:


    「慘了慘了慘了……搞不好真的會遲到。妳呢?幾點出門?」


    「泰泰沒關係!隻要十點之前到店裏就行了~~好了,接下來隻要用吹風機把弄濕的地方吹幹就好。」


    龍兒隨便應了一聲,再度回到盥洗室慌張拿出吹風機,插頭掉在光亮的洗臉台上,發出聲響。「沒事吧?」偷看著龍兒的泰子因為把嚴重受損的頭發一口氣剪短,感覺起來更像園子。可是她本人似乎不喜歡,大聲宣布要再次留長。


    自從那天之後,園子來過這間屋子三次,清兒一次,龍兒與泰子也回了娘家高須家一次。在感動再會之後緩緩重新開始的日常生活果然有些嚴苛,分開過久的雙親與離家出走的女兒偶爾會有摩擦。不過泰子在三月底從昆沙門天國退休,原因並非在意父母的看法,而是老板的意思。由第二紅牌靜代接任新的媽媽桑,泰子接下新店。


    店名叫作「大阪燒,弁財天國」。聽說今天有新人麵試。


    「弄好了?」


    「……放棄!」


    龍兒按著好像小鸚頭的發型,瞪著鏡子裏自己的臉。從今天起就是高三生,他試著皺起眉頭,決定這樣就好。能做的事已經做了,總比遲到來得好。


    龍兒衝進窗簾關上的房間,撕下製服外麵的洗衣店塑料袋,接著卷起塞進垃圾桶,穿上筆挺的立領學生服。


    窗簾對麵的大樓寢室,現在住進一對不認識的年輕夫妻。對方似乎不喜歡整天見麵,百葉窗總是緊閉,所以龍兒也很少打開窗簾。無所謂,反正就算打開窗簾,陽光也照不進來。龍兒抓起手機,把手提袋掛在肩上跑出房間:


    「我去上學了!」


    「慢走~~!別擔心~~~~!小龍是全世界最帥的!」


    「……」


    這就是所謂的偏袒吧。


    母親的袒護讓龍兒一早就想跌倒,不過他還是連忙穿上擦得晶亮的學生鞋,握住冰冷的門把,用力把門打開。


    春天耀眼的陽光瞬間照亮龍兒的全身上下。


    叫人睜不開眼的陽光,帶有花香的溫暖春風,龍兒在湛藍的天空下大口大口呼吸外麵的空氣。


    踏響鞋子跑下樓梯,「早安!」「哇!別突然出聲!」……拿著掃把打掃門口的房東差點沒有心髒病發作。


    全新的日子就此再度出發。


    新學年、新班級、新導師、新朋友,都從這個全新的早晨開始。一步一步前進,腳上充滿能量。


    「大河。」


    大步前進,挺起胸膛。


    「妳要如何往前走?」


    我可是堂堂正正地邁步向前。我相信自己正朝著妳的方向、相信能夠在這條路上和妳再度相遇。


    所以妳也要——


    「唔咕!?」


    「嚏啊!」


    ——這世界上有一個東西,任誰也沒見過。


    它很溫柔、很甜。


    如果看得見,應該每個人都會想要吧!


    正因為如此,所以誰也沒有看過。


    這個世界把它隱藏得好好的,讓人無法輕易得手。


    但總有一天,它會被某個人發現。


    唯有能夠得到它的人,才可以看見它。


    隻要好好睜開眼睛,龍兒也能找到。隻要堅定前進就不要緊。


    大河也一定能夠找到。


    就是這樣。


    「……好……痛啊啊啊……!妳、妳妳妳妳妳!」


    顫抖的舌頭因為麻痹而口齒不清。


    妳怎麽會……好不容易開口,卻沒注意肩上的包包掉在地上。


    驚愕彷佛過強的純白光芒蒙蔽龍兒的視線,感覺在瞬間全被奪去。


    「……為什麽!?妳什麽時候來的!?怎麽回來的!?」


    大河跌坐在按住下巴的龍兒麵前,身上是和過去相同,但是看起來很新的製服。她正抱著剛才狠狠撞上龍兒的腦袋呻吟,站不起來。


    「喔、喂,妳……要不要緊!?」


    「……總覺得有點暈……話、說、回、來——」


    瞪!大河睜大藏在小手後麵的雙眼,以充滿殺意的眼神看著龍兒。即使尺寸小到可以擺在手上,老虎終究是老虎。她似猛烈氣勢飛撲過來:


    「一大早我就一——直在這裏等你,你很慢耶!根本就遲到了嘛!而且還完全沒注意到我直接撞上來!你為什麽——」


    龍兒毫不猶豫地用全身的力氣抱住以渾身體重緊緊抓著龍兒的嬌小身體。


    「——沒有一開始就


    抱住我!?」


    這麽猛烈、這麽強力、這麽嬌小、這麽輕盈、這麽衝動、這麽可愛——這就是大河。


    「對不起。」


    大河總是這麽突然。


    突然出現、突然撞上龍兒、突然奪走整顆心,總是這樣,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互相緊擁、彼此深呼吸、使盡全力喊出聲音:妳回來了!回來了!我回來了!回來了!能夠回來真叫人開心,兩個人的世界充滿喜悅。


    麵對麵的兩人懷抱滿溢的愛,以睜開的眼睛凝視彼此,稍微流淚,互相傾訴這些日子的孤寂,同時臉上滿是笑容、笑容、笑容。


    「是大河、大河、大河、是真的大河……真的是大河!」


    「龍兒,真的龍兒,我最愛的龍兒!」


    「……妳為什麽能夠回來!?」


    「就是媽媽在隔天就撤回退學申請,改為休學申請,所以我才能回到學校。不過也不是馬上能夠獲得校方同意,再加上之前鬧得那麽大,到處一團混亂,她才沒有告訴我。我也是直到前陣子才知道。」


    「房子呢!?妳現在住哪裏!?妳……可惡!到底在搞什麽!?這些日子到底都在哪裏!?也不和我聯絡!」


    「那邊——」


    大河稍微拾起濕潤的眼睛,看向旁邊的白色大樓,喉嚨繼續發出笑聲:


    「已經回不去了。不過我住得很近喔,就在那邊。大家一起來我家!真的很近!」


    「……當然要去!絕對要去!」


    「媽媽和新爸爸,還有——弟弟都在!好可愛!他們為了我在附近租房子!不過條件是媽媽上班時,我要幫忙照顧弟弟。不過一畢業就要搬走了,對吧?」


    「也是。」


    「是啊。」


    龍兒描繪的這條通往未來的路上,是和大河結婚、兩個人一起生活的夢。大河心中一定也描繪相同的夢。夢裏還有大家。因為有如此美好的夢想在未來等待,龍兒和大河才能夠這麽開心、幸福地瞇起眼睛展露笑容。


    「看到我在學校出現,大家會很驚訝吧。我還沒有和任何人說喔——小實、蠢蛋吉、北村同學都還不知道。」


    「讓他們嚇一跳吧。走囉!再繼續拖拉下去真的要遲到了!」


    「嗯!」


    龍兒輕輕撿起掉在地上的袋子轉身,兩人奔向一如往常的擇木林蔭道。有人主動牽住對方的手,兩個人相視而笑。


    嶄新的日子現在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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