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這是第三次。


    每次站在這扇門前,龍兒都不是一個人。


    第一次。


    當時的龍兒還在一片黑暗之中,什麽也看不見。在溫柔的心髒聲環繞下,還不懂思考的自己,隻是悠閑地飄著,也不可能有印象。這是十八年前夏天結束、秋天開始那天的淩晨兩點。那是最黑暗的時間。龍兒當時隻是個生命,還沒有名字,身體是隻有幾公分的細胞組織,而從這扇門逃向深夜世界的泰子,也是年僅十六歲的孩子。


    第二次。


    沒有通過這道門。站在稍遠的公園裏,泰子和龍兒望著這扇門好久。龍兒蕩秋千蕩膩了,也等倦了,所以喊聲「媽媽」想拉住那隻白色的手。泰子的視線這才緩緩離開門。


    然後現在是第三次。


    龍兒身邊有大河。


    「……沒錯吧。」


    「……沒錯吧。」


    兩人同時屏息。


    他們多繞了點路才抵達車站。預料老師會追上來,於是特別避開大車站,選擇麻煩的轉乘路線,或是很普通地搭錯電車(都怪大河隨便跑上開進月台的電車),或是搭乘特快車(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結果花了比想象中還長的時間才到達。


    龍兒打從一開始就不準備仰賴模糊的記憶,而是照著地址走,看來這個選擇完全正確。環視與記憶中相去甚遠的現實,龍兒暗自品味彷佛異世界地牢迷途旅人的不安。


    原本當成地標的公園附近,如今已經變成高樓大廈。在成排都是獨棟房屋的住宅區裏,難以分辨的單線車道有如棋盤一樣縱橫交錯。寫在電線杆上的地址號碼也不連貫。他們在白石外牆與深綠色樹籬迷宮之間來回,冬天短暫的日照逐漸傾斜,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兩人總算到了這裏。


    「沒錯吧?應該是這裏沒錯吧……這裏寫著高須。」


    由圍籬內側伸展出來的樹葉遮住半個門牌。大河畏畏縮縮地看著,然後回過頭。龍兒不是從父姓——麵對如此單純的事實,龍兒反而沉默。因為連他自己也受到意外的衝擊。


    隱隱約約……不,或許自己早就想到了,原來泰子告訴龍兒的故事「龍兒的父親和泰泰彼此深愛對方,有如命中注定在一起,可是他卻死了,真是遺憾!」並非事實。倘若屬實,龍兒自然應該從父姓。泰子既然是離家出走,沒理由特地報上高須的姓,也不可能因為丈夫去世恢複舊姓。總之有可能是離婚,或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結婚。原來期待龍兒出生、等待幸福降臨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雖然早就想到,果然還是——


    「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


    「沒什麽……隻是一下子許多事有如走馬燈……」


    「現在哪是走馬燈的時候!?」


    龍兒容易悲觀思考的想象力——


    「馬不是用來走的,是用來吃的。」


    被大河幹脆的點頭用力拉回現實。「是、是啊。」龍兒不由得跟著讚成……真的是嗎?他再度偏著頭。


    「先別管馬肉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你想和泰泰重修舊好吧?想接起切斷的羈絆吧?所以才會到這裏來吧?你和泰泰吵架之後沒有解決就想逃避,這樣的你……」


    站在陌生街角,大河停頓了一會兒——


    「……不,是我。我無法原諒。」


    她一邊仰望龍兒的臉,一邊以有力的聲音低聲說道。龍兒自己也明白,和大河一起站在這扇門前的覺悟不是假的。


    「按門鈴吧。」


    「我知道……我正要按……正準備要按。」


    隻是果然還是沒出息,太緊張了。龍兒知道泰子要自己過來這裏的決心也絕非虛假,也理解她決心不回來這裏,那種累積十八年的覺悟有多沉重。


    龍兒原本想伸手去按門牌下方的門鈴,但是忍不住作罷,連稍微摸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他屏住呼吸,重複同樣的舉動幾次之後:


    「唉,也對,的確需要心理準備。」


    大河露出大佛一般的笑容對著龍兒點頭,同時仰望龍兒那張緊張到像被詛咒的嗜虐般若臉孔。她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握住龍兒緊張而汗濕的手。


    「大河……」


    任誰也想不到大河經曆許多事之後,變得如此圓融。這個時候坦率展露的體貼,叫人莫名感動。龍兒有些想哭地回握大河的手,沒想到——


    「……哼!」


    「嗚喔喔喔喔!?」


    啪嘰!開心的左手傳出毀滅的聲音。


    「暖身運動夠了吧,垃圾!來吧,快點按鈴!」


    大河的太陽穴爆出青筋,兩人突然變成在空中比賽腕力。大河使盡全力企圖把龍兒的手拉去按高須家門鈴。龍兒也緊咬牙根,雙方都顯得非常可怕,握在一起的手互相推擠硬拉,兩人的手指、手肘都發出喀喀的關節聲響。


    「別勉強我—我、我有我的時機啊!」


    「我的時機就是現在!」


    「我的還——沒!」


    「我是你的妹、廢、未婚妻,所以應該攜手同心!」


    「哇啊啊!住手!大笨蛋!」


    龍兒奇跡似地擋住大河有如蛇一般從旁伸出的另一隻手。雙手緊緊交纏,並用全身體重將大河推開。


    「站在這裏想東想西,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啊!?」


    不適合這個寧靜住宅區的聲音響起。


    「話是沒錯!可是我有很多事要思考!」


    「站在這邊一直想,就能解決嗎!?」


    「不能!但是讓我再稍微整理一下。」


    啊啊啊——大河的嘴唇快速開闔。「咦!?」那個啊啊啊!「我不懂什麽意思啊!?」我、啊啊啊——!


    「說話啊!」


    「……我!想借!廁所——!」


    按下!聽到真心的生理需求,龍兒的左手頓時失去力氣,拳頭的骨頭在千鉤一發之際正好壓到門鈴旁邊的水泥牆。


    「咿!痛啊啊……!」


    「……啊——喔……」


    呻吟的人不隻龍兒。大河不知為何突然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緊繃雙頰放開手,呈現奇妙的半蹲姿勢。雙手像個人偶朝斜前方伸直,輕飄飄的身體上下搖動,似乎說出口後讓感覺更加鮮明。大河露出突破極限的冷笑說道:


    「……我此刻最希望的,就是脫離眼前尿急的狀態……」


    「妳、妳……該不會已經……!?」


    「……這個嘛……」


    大河的聲音愈來愈小。永別了我在社會上的生命,過去這些日子感謝你的支持——見到大河逐漸脫離現實,「夠了,怎樣都好!」龍兒隻好以近乎自暴自棄的動作,以食指用力按下門鈴。該說什麽?該怎麽自我介紹才好?泰子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想做的事情真的能夠達成嗎?話說回來他們會相信我嗎?再說,這個「高須」真的是泰子的娘家嗎?一切想法在腦中急速運轉,還有無數不順利的情況也浮現腦海。到了這個地步,手指緊張到逐漸變冷。或許藉由「想借廁所」的力量按下門鈴,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然而——


    「喔、喔喔喔、不會吧……怎麽搞的……」


    「假的吧……」


    他們又按了兩、三次門鈴,仍舊沒人回應。假的吧!假的吧!大河像念咒語般說個不停。感覺裏麵不像有人,龍兒不禁俯視大河的臉。咒語不知幾時變成「湖邊吧」了(注:「湖邊」與「假的」日文發音類似)。可是大河自己也沒有發現,繼續念個不停。湖邊,湖邊,湖鱉……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現在時平日裏的下午三點,隻要是有工作的人,這個時候應該都在工作職場。我們為什麽沒有考慮到


    這一點?


    「……怎麽辦?好像沒人在。」


    「哇——」


    大河從湖邊歸來。


    「怎、怎怎、怎麽辦……我說真的,喂、妳有什麽打算!?」


    「唉喲,請您別碰我。」


    大河的人格變了。


    「呼哈哈,碰到會忍不住、碰到會忍不住啦,哈哈哈。」


    「我們回頭吧,回湖邊……不對,回車站!不,半路有便利商店,我們快點回頭!」


    「不不不不能走了。」


    「我背妳!全家就在那邊!別放棄!」


    「啊——哈哈,請您別碰我,啊哈哈——」


    在寒冬斜陽照射下,兩條人影在寂靜的住宅區詭異仲長。精神錯亂、邊笑邊輕巧亂竄的連帽短大衣少女,還有追著她的學生服嗜虐般若——世人想必避之唯恐不及。


    「……」


    「啊、抱歉……」


    一名女士刻意繞過兩人,走近高須家門。龍兒反射性地向她低頭鞠躬。


    她斜眼瞄了兩人一眼,不難想象在質疑的視線裏帶有膽怯。沒辦法,龍兒和大河實在太奇怪了。龍兒很有自覺,把「湖邊呼哈哈」狀態的大河推到路邊。他早有悲壯的覺悟,如果大河出事,隻有自己支持大河、自己是與她攜手同心的未婚夫。不過——


    「……喔!」


    「……邊!」


    兩人不約而同發出叫聲。女士嚇了一跳,害怕地抖著肩膀,慌忙逃進打開的高須家門,正打算把門鎖上。


    「請——請等一下!請問!」


    龍兒突然出聲大叫。他瞬間看向大河的臉,大河也同時仰望龍兒的臉。對,就是她。


    滿街可見的深灰色羊毛長褲搭配慢跑鞋,身穿膚色的羽絨外套,手上拎著藥妝店的塑料袋。尼龍包包也是到處有賣的普通貨色,隻有服裝打扮感覺像是四、五十歲的「歐巴桑」。短發和格外細致的緊實肌膚,嘴唇也和年輕少女一樣水嫩,臉頰充滿彈性,有點嬰兒肥——「遺傳」兩字突然浮現龍兒腦中。


    這個人絕對是泰子的母親。在想到的瞬間,兩人的臉交疊在一起。眼型、兩眼之間有些開的感覺,超乎巧合地意外相似。果然不出所料。


    先開口的龍兒反而僵在原地,對方看著他的臉,原本打算逃走的腳步瞬間停住。我必須說點什麽才行——龍兒吸了口氣:


    「能不能跟您借一下洗手間?」


    「他是泰泰的兒子!咦!?現在提那個嗎!?」


    「咦咦……!?妳剛剛不是……!」


    兩人分別喊出不同的事,忍不住麵麵相覷。可是在這個場合之下,快要忍不住的人是大河,於是龍兒再次堅定地問道:


    「這麽突然實在很抱歉!能不能借她洗手間?」


    龍兒用力踩穩感覺快要發抖的雙腳:


    「我、我是、高……!」


    龍兒瞬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大河用小手拍著他的背為他打氣。感覺到大河小手的溫度,龍兒再一次把氣全部吐出,然後用力吸氣:


    「……我是!高須、龍兒!是高須泰子的兒子!」


    他從口袋拿出手表和照片。用顫抖到有點可笑的手,將那些東西遞給門後的女士。神啊……這個時候特別想對某個人祈禱。


    神啊,情況會順利嗎?願望能夠傳達嗎?


    那位女士先看過手表,接著看向照片,確認照片裏大肚子的泰子,與擺出「耶—☆抓奶」動作,流氓打扮的龍兒父親,然後做出電視劇裏時常出現的動作,采購的東西從鬆開的手指掉落腳邊。龍兒知道她的手失去力氣。


    「你……」


    龍兒看見她發出悲痛聲音的嘴唇正在顫抖。


    「你從哪裏、怎麽……來的……」


    「……這家夥是我的……女朋友!因為某些原因一起過來,那個……」


    「泰——泰子在哪裏!?」


    龍兒把快要突破極限的大河,推到發出哀號的女士麵前:


    「我有很多話想說!很多,真的很多……不過在那之前,可以借她洗手間嗎?」


    『那是騙子!別讓他們進門!什麽!?已經進來了?笨蛋!』電話那頭大吼到連龍兒都聽見的人,就是高須家的戶長——泰子的父親,也是龍兒的外公。等他返家之時,大河正好帶著鬆了一口氣與萬分歉意的微妙表情從廁所出來,前後不過五分鍾。


    「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誰從哪裏把這個東西……啊啊!?」


    「喔……」


    「唔咕……」


    以幾乎把門踹倒的氣勢衝進來的男人,打開門時正好同時打中不好意思進入屋裏、因而站在玄關的龍兒與大河後腦勺。用力的一擊讓兩個人一起按著頭,真不愧是攜手同心的兩人,他們一邊呻吟,一邊跪倒在玄關地磚。


    「……親愛的,那個、這兩個孩子……該怎麽說……」


    「哪、哪個該怎麽說!?」


    「……男生據說是泰子的兒子……」


    「什、什、什、什——」


    這是問相當普通的獨棟房屋。


    玄關的櫃子、牆壁、地板都是亮係的木質。鞋拔用黑色的繩子掛起。看來這裏昨天也下過雪,兩把雨傘擺在外麵。牆上裝飾著幹燥花,月曆下用回形針固定幾張明信片之類的東西。走廊盡頭掛著深藍色門簾,可以看見從後頭客廳流泄而出的陽光——真是個普通的家庭。龍兒甚至覺得可以看到泰子長相的水手服少女,踩著拖鞋吵鬧穿過走廊盡頭的門簾跑出來。


    這裏住著母親、父親、女兒,早晨、中午、晚上——時間普通地流動。這個「普通」早已是過去式,龍兒也同時明白眼前的現實有多麽異常。


    「……我是……我是高須龍兒……大河,站得起來嗎?」


    龍兒抓住點頭的大河,兩人一起緩緩站起。身穿西裝說不出話的男人是所謂「大叔」世代,龍兒不知道該說什麽。剛才聽說他在住家附近有間辦公室,在那裏從事稅務士的工作。


    「……她是逢阪大河,因為某些因素,今天陪我一起來。」


    龍兒一時之間隻能指著大河這麽說。大河也是曖昧地低下頭,光是這個動作就必須用上全力。


    「這個。這孩子拿來的。是泰子沒錯吧?」


    泰子的母親把龍兒帶來的手表和那張「耶—☆抓奶」照片交給大叔——泰子的父親。泰子的父親不知所措地站在玄關,茫然看著兩樣東西。他真的看了很久,總算抬起頭來,夫婦兩人無言以對。


    龍兒接著從口袋裏拿出那張通訊行的便條紙條遞到兩人麵前。上麵有泰子的筆跡,寫著這裏的地址和電話。


    「這個難看的圓體字……一定是泰子,對吧?」


    「……是泰子……打從出生就住在這裏,卻老是把地址的字寫錯……沒錯,這是泰子寫的。那麽這孩子真的是、泰子的、那個……」


    龍兒遞出寫有「高須龍兒」的學生證,現在能夠拿來證明身分的正式文件隻有這個。這樣一來,事實顯得更加明確。


    「泰子她——媽媽昨天離家出走!她拋棄了我!」


    夫婦兩人手上的照片、紙條、學生證一起掉落。「安全上壘……」隻有手表在於鈞一發之際,被大河奇跡似地接住。


    「我不接受她的做法,所以來到這裏!媽媽已經是大人了,不能繼續當翹家少女,必須要回家才行。必須回到這裏、這個家。因為我的存在,害的泰子無法回這個家。這一點……我無法原諒害得泰子無法回家見父母的自己。我好恨,甚至認為如果沒生下我就好,我曾有過這種想法。可是、可是……」


    龍兒不曉得他們懂不懂,總之他試著把


    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他想要正確表達前來這個家的意義與覺悟。


    「……如今,活下來的我有了喜歡的人,也有人喜歡我。能夠生下來、活在現在,我真的……很開心。」


    龍兒以顫抖的手抓住大河的手。大河也牢牢握住龍兒的手指。龍兒並非孤伶伶一個人站在泰子逃家的玄關。


    「所以……我突然出現、突然說出……這些話,兩位可能覺得我是笨蛋……是莫名其妙的家夥,但是!但是我為了自豪的『現在』,不想再當泰子的負擔!同時也是為了旁邊這位喜歡我的人……大河,為了喜歡我的大河、為了所有朋友,也為了母親,希望為了自己此刻能夠存在世上感到喜悅!我不希望再有愛我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付出代價!我希望能夠認同這一切是美好的!不再做出任何犧牲!我希望自己相信,一切都按照原來的樣子存在最好!所以我來到這裏……為了指引泰子回家的路,所以來到這裏!」


    「我們不是奇怪的宗教團體。」


    在亂喊一通的龍兒身旁,大河也開口說道:


    「他說的這些話,全部都是真心的。他或許是有點危險的家夥,不過……可是沒辦法,因為他是泰泰的兒子。真的——」


    心中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充滿愛——大河明白龍兒的痛苦,落下一滴眼淚。如果沒有大河、如果大河沒有胡亂撞飛龍兒、引導龍兒、走在龍兒身邊,龍兒不可能來到這裏。


    「……你願意告訴泰子回到這裏的路嗎?」


    泰子的母親看著龍兒製服胸口的鈕扣,用盡力氣說出這句話。龍兒點頭回應。


    「泰子一心要把你生下來,她想見你。可是卻遭到反對的我們斥責,哭了無數次……最後便消失無蹤。這次你能幫我們帶泰子回來嗎?」


    在點頭的龍兒身旁,響起規律的滴答聲,大河握在手中的手表秒針今天也依然不停刻畫時間。泰子帶著它離開這個家,龍兒又帶著它回來,這個手表從來不曾停歇。


    這個家的時間一定也能回到正軌。受到飛踢一般的衝擊之後,大家一定能夠一口氣回到真正的時間。隻要再一下、再以下。龍兒的肺部吸滿空氣,以銳利的雙眼直直俯視期望的世界,撥開烏雲。


    送出去的簡訊是選擇2。


    「會不會遭天譴啊?」


    泰子的母親此刻仍在擔心歎息,稱呼外婆實際太對不起她。有張娃娃臉的高須園子55歲,正在廚房裏慢慢走來走去。同樣不適合用外公來稱呼的高須清兒57歲——似乎是龍兒名字的由來——也隨意坐在不鏽鋼廚房流理台旁邊。


    大河真不愧是厚臉皮,毫不客氣挑了高須家暖桌正中間、電視正前方的最佳位置,把自己深深埋在裏麵。她手上拿著手機準備隨時能夠響應,像貓科動物一樣把下巴擺在桌上。


    「如果說了就會實現,那麽有危險的人是我吧。」


    龍兒以彷佛家臣或經紀人的動作端正跪坐在大河背後,準備隨時應付突發狀況。想出這些選項的人也是龍兒自己,所以他該負起所有責任。簡訊送出去才不過一個小時,每個人卻不由自主豎起耳朵注意玄關的狀況。


    『龍兒發生意外受了重傷,快點過來。』


    大河用自己的手機傳了這封應該受到天譴的假簡訊給泰子。選項—比較溫和:『那個地址已經沒有房子。』選項3是:『我在警察局。妳不來接我,我就出不去。』選項—立刻遭到否決,選項3也因為園子表示:「這樣一來就要去警察局。」而否決。在已經想不出其他選項的情況下,最後采用有點激烈的選項2。不過——


    「……這根本是詐欺。一般人都會懷疑吧?」


    「我有留下電話,我想她會相信。」


    「她會問遍附近的醫院吧?」


    「……啊……或許會。」


    連自己都覺得整個計劃十分拙劣,可是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再說在場兩位監護人也讚成——雖然他們現在似乎有點後悔。


    「那個、這是上禮拜的泰……媽媽。內髒火鍋……」


    園子和清兒戰戰兢兢伸長脖子,看向龍兒手中的手機,好一陣子沒有開口,隻是盯著泰子的照片。


    龍兒手機螢冪上的泰子,頂著一張沒有化妝的圓臉、頭發綁成衝天炮、沒有眉毛、身穿uniqlo的家居服,在內髒火鍋的熱氣中很有精神地用雙手比出v字手勢。這張照片可能太蠢了。正當龍兒這麽想時?——


    「泰子……都沒變呢……」


    「真的,完全沒變呢……」


    兩個人似乎有感而發,同時把臉靠近手機的小屏幕想要看個仔細。


    「還有其他更好的。」


    龍兒翻著沒有整理的文件夾,想找幾張看來比較聰明的照片。在強得有如純白光芒的強烈夏日下散步這張看起來不錯,龍兒將照片放大到全屏幕。龍兒已經不確定為什麽會拍下這張照片。照片上的泰子單手拎著冰桶,正要和昆沙門天國的小姐一起前往河邊烤肉。泰子頭戴大草帽,身穿t恤與牛仔褲,笑得十分開心。走在泰子前麵一點、身穿連身洋裝的大河裙子翻飛,同樣露出笑容。歪斜的照片很模糊,恐怕是拍照的龍兒也在笑。


    「啊啊,看來很有精神、很開心的樣子。」


    園子一麵自言自語,臉上首次浮現淡淡的微笑:


    「如果她這麽有精神……這麽有精神,就好了。對吧,爸爸?」


    「哪裏好了?」


    「有什麽不好?我覺得很好。我一直很擔心她,也想了很多,畢竟已經過了十八年……鄰居曾經告訴我看到泰子。」


    她笑著瞇起眼睛,指尖輕輕擦拭眼角:


    「聽說在那邊、前麵那座公園看到的。說是看到泰子帶著一個小男孩一直站在那裏,還說泰子變得好瘦、好可憐。」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龍兒低聲念念有詞,不過似乎誰也沒有聽見。


    「或許是看錯還是什麽的……不管怎樣,我很氣鄰居為什麽沒有叫住她!事實上都怪我。我每天都在等待泰子回來,剛好就是那天外出不在家,好像是去銀行辦些沒什麽大不了的瑣事,平常總是在家的我,偏偏挑那天出門。我後悔、後悔、後悔、後侮的不得了……我想象泰子遭遇到很慘的事,已經死了或是被殺……作夢都會夢到這些。媽媽,救我,妳為什麽不在——我夢見抱著小男孩的泰子被人追殺,拚死逃到自家附近的公園哭泣……啊,不要再說了。看到她這麽有精神的模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園子張開雙手,撐著年輕的身體站起,對埋在隔壁客廳暖桌裏的大河說道:「要吃點東西嗎?去過洗手間了吧?」身穿製服的大河爬出暖桌來到廚房,跟在園子身邊東張西望:


    「我想吃東西……飯之類的……」


    龍兒抓住她的袖子一拉:


    「妳這家夥的厚臉皮程度,真是筆墨也難以形容……!」


    「人家肚子餓了嘛。我們又沒吃午餐。再說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我都因為胃不舒服所以幾乎沒吃。可是我想你應該也是吧?昨晚在飯店裏我一直在想,此刻的龍兒一定煩惱到什麽也吃不下吧……你的胃一定也很不舒服吧……沒錯吧,畢竟我們兩人一條心。」


    「我吃了!被泰子拋棄之後,我一個人待在家裏,把昨天剩下的東西挖出來好好吃了一頓!還吃了妳送的巧克力!」


    「騙人!?你這個無情的家夥!」


    「今天早上我也吃丫!為了今天的行動,當然必須補足營養!有問題的人是妳,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竟然沒吃東西,連尿都忍不住,相較之下妳比較無情吧!」


    「竟然這麽說……!」


    「妳的孫子說出這種話喔。


    這才是孫子的本性。」大河故意在園子耳邊耳語。「弄點東


    西給她吃吧。」清兒語畢便站了起來。園子笑著看往冰箱裏頭。


    「啊啊、有有有,有冷凍白飯,還有雞蛋、火腿、洋蔥……」


    「也有酸菜!龍兒,你會做酸菜炒飯吧!」


    跟在園子身後的大河開心地回頭。確認別人家裏冰箱的庫存還這麽高興,會不會太快跟人家打成一片了?反而是龍兒紅著臉低下頭。介紹她是女朋友、帶她過來的人是龍兒,所以龍兒應該負責。


    「妳這家夥……!幹嘛突然就一副和人家很熟的樣子……妳不懂什麽叫客氣嗎!?」


    「因為他們是泰泰的爸媽,也是龍兒的外公外婆嘛。明年我嫁給你之後,他們也是我的外公外婆喔!」


    大河的嘴巴笑成三角形,同時雙手高舉。看到大河的舉動,園子也微微笑了:


    「……想吃炒飯嗎?我來做吧?」


    「太好了!」


    然後大河以機動戰艦一般的速度,在龍兒眨眼的下一秒坐到餐桌前。真是受不了!龍兒忍不住遮著臉:


    「我來幫忙……請讓我幫忙。不然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


    龍兒來到站在普遍係統廚房前的園子身邊。園子一拉動繩子,昏暗流理台上的日光燈便耀眼亮起。


    「我看一下。」


    在大河得意的聲音催促下,園子看向龍兒切洋蔥的動作,不禁「哇!」驚訝睜大眼睛:


    「真想不到你是泰子的兒子。泰子非常笨手笨腳,也記不住步驟,實在無可救藥。不過其實隻要肯花時間,就能做出好吃的東西……」


    「我知道。」


    龍兒一麵拿著菜刀在砧板上以流暢的速度切洋蔥,一麵回答:


    「我是吃泰子煮的飯長大。等到我會煮之後才交給我負責,不過之前一直都是兩個人一起做。」


    「這樣啊,原來如此。」


    ……龍兒擔心園子是不是在哭,有些擔心地看著她。隻見園子的視線突然望向遠方,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思考什麽。


    「那孩子真的很笨。」


    她望著夕陽西下的窗外。龍兒無法確認她的意思是指「少了爸爸的母子兩人一起做菜,真的很笨」?或者是指「還在思考她想過什麽樣的生活,結果卻是這樣。當初選擇離家出走真的很笨」。


    就在龍兒和大河兩人大口吃炒飯的廚房餐桌上,


    「……可以看喔。」


    「咚咚咚!」跑上二樓的清兒拿來泰子的相簿。從嬰兒時期到幼兒園、小學、國中,第一次看到娃娃臉母親的成長過程。龍兒與大河忍不住看到忘我,沒注意到外麵已經天黑。


    「唔喔喔……書包……!唔喔喔……直笛……!」


    「喂,龍兒。」


    「話說回來,臉還是跟現在一樣……!」


    在對麵看照片的大河用食指戳戳龍兒放在相簿上的手背。她沒有把手收回暖桌裏,而是指向一直從客廳窗戶往外看的高須夫婦。


    園子和清兒靜不下來,兩人隻是沉默望著昏暗到什麽也看不見的院子,等待泰子回來。


    「……如果泰泰沒回來怎麽辦……?」


    大河把臉靠近龍兒,壓低聲音問道。


    「……等到她回來為止。等不到就出去找,找到為止。」


    龍兒也以隻有大河聽得到的沙啞聲音在她耳邊回答。大河不知是否姑且同意這個答案,邊摩擦似乎有點癢的耳朵邊看相簿。國中時期有許多體育服與便服的照片,上了高中的照片卻沒幾張,這讓龍兒感到惆悵。


    剛才回應大河的答案並不正確。


    龍兒很清楚。泰子不會回來這裏,他必須和大河一直等待,最後出去找人——但要是這樣做,龍兒的希望不會實現,這樣人數不夠,無法坐滿「大河世界」的座位。


    近乎違規地傳了那封假簡訊……做了不該做的事。龍兒當然也希望采取更幹淨、沒有任何人會自責的方式。


    問題是時間不允訐他這麽做。


    擺在餐桌上的手表顯示,現在早已超過晚餐時間。時間前進得太過快速,身體逐漸成長,期望的世界仍然遙遠,龍兒不禁感到焦慮。明明希望一切順利,也希望紮實地前進,到頭來還是隻能慌張猜測、修補。


    這麽做之後,在未來某天是不是就能以自己也能接受的速度、按照自己的步調度日呢?


    「……不安?」


    「……為什麽這麽問?沒有那回事。」


    大河刻意用雙手撐著臉頰,掩飾自己的嘴巴。她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便一直盯著龍兒的臉。龍兒回了一句:「不會有事的。」


    「……嗯……」


    大河閉上眼睛輕輕搖晃脖子,長歎一口氣。


    「啾!」


    大河丟出飛吻。


    龍兒迅速側頭躲開。大河接著啾啾啾連續飛吻,龍兒也左閃右躲一一避開。


    「可惡——第一發飛到那邊、第二發這邊、第三發那邊,最後一發在那邊。」


    大河手指天花板、牆壁、餐桌上,然後是客廳暖桌,發出「嗬嗬嗬!」開心的笑聲:


    「不過躲開或許是正確的。剛剛那些可不是免費,啾一次三ooo元。」


    「居然要收錢。而且有夠貴的!」


    「但是!全部收集有獎金一oooo元喔!」


    「拿得到嗎?」


    「然後追加費用……」


    「還有啊!」


    「全額由japa高須負擔!」(注:模仿日本知名電視購物公司japaakata)


    「啊啊,原來是japan……結果還是我啊!」


    龍兒舉起右手準備給她的腦門一記反擊。大河則是挑釁地送上發旋——敢勁手你就試試看啊!就在這時。


    龍兒反射動作轉頭看往玄關。


    他記得在哪裏聽過這個隱約聽見的聲音。龍兒不禁起身,大河一臉不解地仰望龍兒。


    「是泰子。」


    園子和清兒也驚訝地看向龍兒的臉。「你聽見什麽了嗎?」「不,我……」龍兒能夠聽見,他很確定那個懷念的聲音愈來愈靠近。


    那是穿著高跟鞋搖搖晃晃,全力奔走在柏油路上的高亢腳步聲。一直以來,龍兒不管是在托兒所、幼兒園、支親班、家裏,隻要聽到這個聲音就會從玩具裏、書裏抬頭跑出去。他此刻也快要忍不住踢開椅子朝玄關的方向……不行。龍兒坐回座墊開口:


    「那是泰子的腳步聲,我想你們可以去玄關迎接她。」


    「親愛的……!」


    園子發出有如哀號的聲音,看向清兒的臉。清兒也瞬間僵住,夫婦兩人看著彼此,甚至忘了呼吸,知道靠近的腳步聲主人毫不猶豫打開門之後,他們頭也不回地朝走廊跑去。


    「你也快去!」


    「不,我們等一下再說。畢竟他們等了十八年,打擾他們團聚不太好。」


    龍兒對著大河如此說道,喉嚨發熱彷佛吞下火焰。這的確是真心話,不過還有一半的原因是龍兒害怕見到泰子。


    昨天對養育自己長大的泰子說的那番話,此刻仍然在耳邊回旋。如果沒有生下我就好了——泰子為了龍兒舍棄自己的人生,這樣是不對的。妳很失敗,我的存在也是一場失敗——龍兒完全否定這一切,因為泰子硬是單方麵控製龍兒的未來,強迫兒子龍兒去做泰子自己做不到的事,也就是遵照父母的指示生活,泰子企圖以家長身分湮滅自己身為人女時的罪證。泰子認為罪證必須湮滅、必須付出代價,這樣一來自己和龍兒才能擁有幸福人生。


    這不就證明她認為生下龍兒是種罪過?


    不就證明她很後悔?龍兒想要大聲指責泰子「別憑一己之私控製我的人生」、想要用簡單一句話「每個人到了十七歲都會這麽做」來反駁,但是卻重重傷害泰子。


    現在的他有不同的想法。


    還能重修舊好嗎?


    包括十八年前到現在的所有事情,現在存在的一切能夠獲得肯定嗎?


    「龍兒——」


    也能夠連同大河的份一起,毫不保留地喜歡嗎?


    「不好了——」


    「……不管好不好,我都要做。我全部郡想要。有誰敢說期望不好?不用犧牲或大毀滅,我要所有的——」


    「不好了,泰泰——」


    「我要……咦?」


    「泰泰沒有從玄關進來——」


    龍兒轉頭看向大河一臉驚愕指出的方向。客廳的落地窗被人用力打開,連玻璃都在搖晃。「咦!?」「人不見了!」隻聽見玄開傳來夫婦兩人的聲音。


    泰子脫掉高跟鞋,踏進娘家的客廳。


    睜大的眼睛配合氣喘籲籲的身體晃動,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看著龍兒。


    身上沒有酒臭味,頭上也沒有爆炸頭,隻不過洗完澡之後可能沒用吹風機吹幹。因為燙發受損的金色長發,現正一束一束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泰子又往前踏了一步,脫下的高跟鞋落在水泥地上發出聲響。身穿與高跟鞋不搭、龍兒國中時代的綠色運動服,外麵披著黑色羽絨夾克的泰子緩緩走近。


    「泰、泰子!泰子……!」


    「泰子——!」


    從玄關回來的高須夫婦連滾帶爬地繞過暖桌,想要抱住泰子。


    「小、小、小、龍、小龍……哪、哪哪、哪裏、受傷、了——」


    但是他們無法觸摸泰子的手,隻能愣在原地。泰子有如快凍死的人不停發抖。


    旁人一看就知道泰子的膝蓋與全身劇烈顫抖。她看著龍兒,似乎無法順利開口。她以打顫的手掩著想說話的嘴,口中隻能像是抽筋一樣「呼!呼!呼!」大口吐氣。


    龍兒看見她圓睜雙眼的睫毛是濕的。


    在那對眼睛前麵,龍兒無法動彈。即使大河代替他開口,他也隻能用彷佛被木栓塞住的耳朵聆聽。


    「泰泰……對不起……」


    我到底做了什麽。


    「……對不起,我們是騙妳的……對不起……」


    「泰子!」


    泰子似乎沒注意到園子下定決心伸出的手,跳過來的她差點踢翻暖桌,一口氣來到龍兒麵前,接著舉起右手。龍兒以為自己即將挨打,等待臉頰上的衝擊。


    然而那隻手隻是撫摸臉頰。


    接著包覆龍兒的臉。


    「我——」


    用手撫摸下巴,手指溫暖他的耳朵。不在乎張開的嘴唇,她一心確認龍兒的臉。接著摸摸穿著製服的肩膀,把手伸到龍兒背後: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泰子想要抱住龍兒卻使不出力。看著她的龍兒腦袋一片空白,隻能說聲:


    「……對不起……」


    他連支撐癱坐的母親都辦不到。


    泰子坐在客廳地上嚎啕大哭,彷佛剛出生的嬰兒、彷佛快被殺掉的野獸放聲痛哭,嘴巴張得老大,沒辦法擦拭雙眼流出的淚水。然後發狂似地不斷大叫: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清兒走近泰子:


    「振作點!」


    給她一巴掌讓她恢複清醒。


    「妳是作母親的吧!」


    泰、泰、泰——泰子顫聲仰望龍兒,似乎想說泰泰……


    「沒、資格、當、母親。」


    看著龍兒的圓睜眼睛裏,再度湧出新的淚水:


    「我害小龍有那些想法。我沒資格當母親。隻是希望……他能幸福,可是、做不到……我沒有那麽想……!那、那麽……」


    泰子拚命搖頭,企圖好好開口:


    「……如果小龍沒有出生,泰泰就一無所有了!小龍是、泰泰的、幸福人生的、全部啊!所以……泰泰害怕啊——!」


    園子和清兒彷佛早就知道泰子想說什麽,沉默聽著拚命啜泣的泰予努力說出的話。


    「泰泰一直害怕小龍某天會像泰泰一樣離開,一直一直,從小龍還是嬰兒時就擔心你總有一天會消失,害怕得不知道該怎麽辦!泰泰知道自己拋棄爸爸媽媽一定會受到處罰!直到小龍出生,我才了解自己做出這麽過分、這麽悲慘的事……所以當小龍想離開、泰泰阻止不了的時刻終於來臨時,泰泰無法麵對、沒辦法麵對、承受不了……所以泰泰逃走了……!泰泰隻知道逃走……這個辦法……」


    龍兒也隻是靜靜聽著。


    泰子這番話為這個家、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染上悲傷。不準、我不準。龍兒咬住嘴唇瞪視那些悲傷。


    我已經受夠悲傷了。


    「可是泰泰想到必須拜托房東照顧小龍,直到小龍離開為止。結果房東說小龍昨天哭了……又來了!泰泰又做了同樣的事……!又做了同樣過分的事。這時泰泰才明白……所以收到簡汛時,泰泰真的認為這下子一切都結束了——!因為泰泰實在太笨,所以上天要把一切


    [插圖077]


    拿走……用這種方式結束……泰泰真的這麽想——!」


    「……我還活著!」


    龍兒避免受到泰子影響跟著哭泣,所以用力說道。他抓住跪在地上的泰子肩膀,重重吐氣試圖嚇阻悲傷滲入四周。不需要再有人離家出走,任何人都不需要。


    「我出生!然後我活著!接著怎麽辦!?妳還想要什麽其他的嗎!?」


    泰子彷佛看到第一次見麵的人似地睜大眼睛,滿是淚水的嘴唇顫抖說道:


    「還要什麽……?其他的……?」


    她重複這句話,似乎覺得龍兒的問題不可思議。


    「……生下小龍、小龍好好活著,然後泰泰就會幸福……然後……其他就是……這份幸福……一、一直……一直持續下去……」


    「那就繼續,一起讓它繼續。」


    龍兒對泰子點頭,並且牽起大河的手:


    「不過這家夥會和我們一起——永遠,一輩子。」


    「大河妹妹——」


    泰子屏住呼吸繼續顫抖,最後粗魯抱住蹲下的大河腦袋。接下來不用多說什麽,泰子也抓住龍兒的手臂再次哭泣。不管怎麽哭淚水都流不完,不過若是悲傷想趁此時侵入,龍兒絕對會在它一湧現時便徹底擊潰。


    「——泰泰也考慮過大河妹妹的事。」


    泰子哭泣的臉龐埋進大河的小腦袋裏,頻頻撫摸她的頭發:


    「大河妹妹也跑到泰泰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了吧。大河妹妹遇到許多痛苦、難受的事吧。早知道就不要把大河妹妹看得那麽重要,畢竟泰泰沒辦法開口叫妳不要走!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可是,當小龍離開泰泰時,如果你們兩個在一起……就算沒有泰泰的份,小龍和大河妹妹總有一天會得到救贖、不會被拋下。」


    「別擔心。龍兒會得救,我也會得救,泰泰當然也會得救。所有人都會——龍兒是這麽說的,我也這麽認為。」


    兩人交換隻有她們才懂的對話,然後泰子不斷對大河重複同一句話:謝謝。


    「……為什麽?什麽事要道謝?」


    「所有事情,妳來到我身邊、來到我們家、喜歡小龍、和泰泰相遇。還有對大河妹妹的爸爸和媽媽……所有人、所有人,泰泰都要道謝。」


    「妳不把自己的爸媽當一回事嗎?」


    在兒子的吐嘈下,泰子總算注意到這件事,並且環顧自己所在的地方。她吸吸鼻子、擦拭哭得浮腫的眼


    睛,終於看到園子和清兒。


    「……奇怪?」


    唉~~~~~~~~~~~~~~~~~~~~!園子和龍兒同時吐出有如龍卷風的歎息。有什麽好奇怪的!他們的想法多半一樣。


    可是——


    「已經……沒關係了。沒事沒事,已經沒事了。」


    園子原本挺直的背部突然放鬆彎下,縮縮肩膀說道:


    「妳一直和龍兒兩人住在一起?一直是這樣嗎?」


    泰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用力點頭響應。園子、清兒和龍兒都沒有再追問。


    這件事到此結束。


    愛人的心若是自由,就算現在傳達不到也沒關係。傳達不到的地方、傳達不到的事實,這些就是「全部」。


    「……真虧妳回得來。妳終於願意回來了……很遠吧?太好了。大家平安無事回來,媽媽很幸福。」


    總之先弄點東西給她吃吧——明明剛吃過炒飯,不過一聽到清兒這番話,大河的眼睛便不由得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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