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求匿名


    錄入:七號插管


    校對:肉


    ●


    有人按了。雖然對講機設為靜音,還是能察覺有人按下門鈴。不過,或許是我的錯覺。這一年來,粗魯的拜訪、失禮的電話及自以為是的善意訊息不斷湧入家中,我們變得非常敏感。


    客廳門邊的監視熒幕上,肯定映著站在對講機前的人,八成是記者。


    剛剛從二樓寢室旁的窗戶往外窺望,大門前聚集幾個扛著攝影機的男人和記者。天空陰沉沉的,仿佛隨時會下雨,那些人卻守在沒屋簷的地方,甚至自備雨衣。一年前,媒體窮追不舍帶來莫大的精神壓力,導致我一看見人影便會惡心胃痛,如今我習慣許多。胸口雖然有股遭受擠壓的緊張感,但厭惡情緒減輕不少。媒體的關注降溫也是原因之一吧。案發後,我光是碰觸窗簾,樓下眾人便會一陣騷動,迅速舉起攝影機。現在氣氛沒那麽劍拔弩張,電視台播報員還會跟其他播報員閑聊。原本唯恐遭人搶先一步的記者,像是吱吱喳喳來參觀的遊客。


    二十三歲時,我成為一名職業小說家,至今執筆超過十多個年頭。憑借踏實地描繪活躍於十八世紀的英國風景畫家一生的中篇小說(現下看來也隻有「踏實」一個優點),我拿到知名度頗高的文學獎,獲得許多與出版業人士合作的機會。不僅如此,我常在電視節目中亮相,跟電視台的人也有些交情,可惜,這些對把我當成獵物的記者及攝影師發揮不了作用。他們與我的認知差距太大,我根本手足無措。跟我合作過的文藝編輯或電視台員工,或多或少都對小說抱持興趣。然而,追逐案件的記者完全不一樣。文藝編輯若是「房車」,專門追逐案件的周刊雜誌記者和播報員便是「跑車」。他們隻有一個存在目的,就是「比其他人更早抵達終點,炒熱觀眾的情緒」,房車根本不是對手。他們擅長挖掘案件,引發社會大眾的好奇心。


    不過,這一年來,我對電視台、報社及周刊雜誌記者的刻板印象有些改變,不再像以往那般深惡痛絕。因為我學到一件事,就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同樣是「追逐新聞的媒體工作者」,還是有許多差異。聽起來理所當然,我卻是最近才體會到這一點。舉例來說,請求采訪的記者中,有些人對「采訪失去獨生女的雙親」毫無罪惡感,而他們的理由又各自不同。有些人秉持「隻要有助於破案,不惜在受害家屬傷口撒鹽」的信念;有些人嫉惡如仇,以致忽略受害者家屬的心情。有些人根本不在乎案件背後的意義,隻是盡職地完成工作;有些人滿腦子想搶獨家報導,為前程鋪路;有些人純粹是好奇心旺盛。這些人往往無視我哀慟的表情,振振有詞道:「山野邊先生,您身為作家,又常上電視,相當於公眾人物。既然如此,就得有接受采訪的覺悟,畢竟民眾有知的權利。何況,您的一句話,或許將成為破案的關鍵線索。」


    他們不是刻意為難我,而是依各自的理念采取行動。最重要的是,他們並非初次處理這樣的工作。對於「強迫陷入悲傷的公眾人物發表言論」,他們經驗豐富。


    相較之下,我和妻子美樹如同剛入行的菜鳥。我們初次體會失去女兒的痛苦,仿佛連皮膚內側都暴露在外,承受喪失感的煎熬。我們夫婦與媒體對抗,簡直像剛學相撲的新力士與身經百戰的橫綱交手。


    麵對媒體壓倒性的攻勢,我們拚命打起精神應付。


    有一次,一名長期守在家門外的記者忽然拿東西扔窗戶。對方虎背熊腰,我們以為他扔的是石頭,但感覺不像。不知他扔到第幾遍時,我決定打開窗戶瞧個究竟。記者拍下我俯身撿拾的動作,我強忍不快,仔細一看,原來是白色的小糕餅,包裝紙上印著「菜摘糕餅」的字樣,我頓時怒火中燒。我女兒的名字正是「菜摘」,這不可能是巧合。對方居然將印著她名字的食物扔向我家窗戶,遇上這種情況誰能保持冷靜?於是,我對著窗外破口大罵。


    那記者毫無愧疚之意,反而大聲報出雜誌名及他的姓名,接著喊道:「請接受采訪!」對方不斷打手機騷擾我,由於我不理不睬,他便想出這樣的手段。我咬緊牙關,壓下想跑出去對他拳打腳踢的衝動。


    「那是我老家附近糕餅店賣的點心,味道非常棒。經營糕餅店的老爺爺和老奶奶,每天從早忙到晚。」然後,對方忽然唱起:「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餅,快來嚐一口!」不曉得是不是糕餅店的宣傳歌。唱完,他哈哈大笑。


    他以為這麽做我就會接受采訪?我實在無法理解,於是將他的手機號碼設為拒接黑名單。他是我第一個封鎖的對象。


    當然,並非所有記者都和他一樣。有的記者打從心底表現出「為何我得將麥克風對著一個女兒慘遭殺害的父親」的痛苦矛盾。有的記者在離去前,一臉哀傷地說:「您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即使是公眾人物,也不該受到這種對待。」有的記者不僅溫言安慰我妻子,還勸其他同業別再纏著我們不放。


    默劇演員卓別林認為,所謂的「媒體」是「名為群眾的無頭怪物」。其實,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與理念,價值觀也大相徑庭。


    剛開始的幾個月,我曾後悔自己成為作家。我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若非作家身分,我不會遭受如此肆無忌憚的采訪攻勢。事態演變到這個地步,全是我的特殊職業所致。


    另一方麵,我也明白作家身分在某些時候形成助益。從前合作過的出版社雜誌記者,多少留了情麵。


    仔細想想,最可怕的或許不是媒體工作者。盡管不乏高傲自大、咄咄逼人的記者,畢竟不是全部。而且,確定加害者的身分後,新聞媒體對我的興趣大大減退。


    直到最近,我才曉得他們糾纏不清的理由,原來是懷疑「作家父親其實是凶手」。真正的凶手落網後,一名認識的記者告訴我:「坦白講,我也是身不由己。每當孩童遭到殺害,我們總會把雙親當成頭號嫌犯,社會大眾也一樣。雖然我時時提醒自己不能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卻難以完全拋開這個疑念。」


    「我明白,雙親就是凶手的案例實在太多。」


    「或許在您聽來,這隻是借口。」比我年輕的記者皺起眉,一臉沉痛。


    「但……」我發出不知能傳遞到何方的話聲,感覺像出鞘的刀刺入對方側腹,補上一句:「但這次不同,我們夫婦不是凶手。」


    「我知道。」對方難過地點點頭。


    「我們不可能殺害親生女兒。」


    不僅是媒體,我們還受到許多不露麵、不具名的惡意攻擊。有時是郵件,有時是電話騷擾,網路上恐怕也充斥著超乎想像的大量流言。雖然凶手落網,社會大眾仍不死心,反複叫囂「你們夫婦才是真凶吧」。


    此外,我收到不少讀者來信。絕大部分是透過出版社轉交的實體信件,及一些電子郵件。剛出道時,由於我寫的是類似風景畫家傳記的枯燥小說,感興趣的讀者不多。我必須再次強調,那些小說隻能以「踏實」形容。我個人非常喜歡這種踏實的風格,不過坦白講,就是賣不出去。然而,隨著上電視的頻率增加,小說賣得愈來愈好,加上改編成影視作品的效應,讀者更是多到我無法掌握的地步。盡管都是讀者,感受力與認定的常識卻各不相同。案發後,他們寄給我的信中包含不少令我無法承受的言詞。不論鼓勵或批判,於我都太過沉重,看了兩封便再也看不下去。


    這一年來,我與妻子在家裏淋著惡意形成的傾盆大雨,每天都像落湯雞。雨滴穿透屋頂,直接打在我們身上。


    我們愈來愈深入思考何謂「良心」。


    「你知道嗎?在美國,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不具備良心。」美樹那天對我說。


    她跟我一樣,承受媒體與一般民眾的無情對待,當然也對「良心」這個議題產生興趣。


    「之前我在有線電視頻道上看到的。」她接著解釋。


    「新聞節目嗎?」從一年前起,我們幾乎不看新聞節目。


    「不,是往昔某個搖滾樂團的紀錄片。那個樂團的鼓手在接受采訪時咕噥:『聽說在美國,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不把良心當回事,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這種人被稱為『精神病態者』(psychopath)。」我想起早年為了寫小說閱讀的幾本書籍。「有些書上說,他們擁有冷酷的大腦。」


    表麵上,這種人與一般人並無不同。他們一樣會生兒育女或飼養寵物。不僅如此,他們多半擁有一定程度的社會地位,不少人成就卓越。隻是,他們沒辦法和他人產生共鳴,遵守社會規範的意願極低,毫無「良心」,完全不在乎自身的行動會造成多大危害。


    「這些人『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咦?」


    「這是書上寫的。一般人怕傷害別人或逾越規範,不敢放縱自己的欲望,但『精神病態者』不受良心鉗製,他們是無敵的。世上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原來如此。」美樹不帶情感地低喃。


    「這種人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痛苦。」


    「即使再怎麽給別人添麻煩?」


    「是的,他們不痛不癢。不過,這不代表他們都會犯罪。雖然他們會傷害、利用別人,卻不見得會做出世人容易理解的犯罪行為。」


    「世人容易理解的犯罪行為?」


    「這是書上的用語。那書上說,因精神病態遭到逮捕的隻是少數特例。」


    「好比那些將我們當罪犯看待的記者,也沒遭到逮捕?」


    「沒錯。」我點點頭。


    「二十五人中就有一個……」美樹若有所思。從她的表情,無法判斷是震驚於比例之高,抑或認為這是合理的數字。


    「不過,這類統計數字的可信度頗低。這種人多半是一般百姓,搞不好就是隔壁鄰居。他們過著普通生活,大多具有魅力且天資聰穎……」


    說到這裏,我不由得發出呻吟,妻子也不禁皺眉。盡管不是我們談起這個話題的目的,一張麵孔仍浮現眼前。


    那個毫無良知,完全不在乎傷害他人的男人。終結女兒人生的那個年輕男人。


    我察覺又有人按鈴。


    要是打開大門,記者會有什麽反應?他們會氣勢洶洶地衝到我身旁,還是戰戰兢兢地緩緩靠近?「山野邊先生,抱歉在您如此疲倦的時候登門打擾。能不能請您針對判決結果發表一點感想?」他們或許會這樣開場。


    若是「一點感想」,踏出法院時我早就發表過。


    這種判決實在難以置信,我非常錯愕。沒想到法官會判無罪。


    我照本宣科般說出這兩句話。


    這樣大概無法滿足記者。或許,此時聚集在家門前的是不同批記者,需要我重複相同的台詞。無數想法在腦海擴散,一層疊著一層,宛如不斷推向沙灘的重重波浪。各種念頭互相交錯、堆疊。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試著調整呼吸。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雙手輕輕交握,閉上雙眼,放空腦袋,讓自己處於「除了活著什麽也不做」的狀態。這一年來,我都是如此緩和情緒。


    腦海響起吉米·罕醉克斯(注:jimi hendri(一九四二~一九七〇),美國著名吉他歌手,其音樂及吉他技巧對後世影響深遠。)的曲子。「我沒辦法活在今天。不管是今天或是明天。我在今天找不到任何樂趣。」


    吉米·罕醉克斯如今已不在,無法「活在今天」。


    去年夏天女兒慘遭殺害後,「今天」便不曾造訪這個家。


    不僅是二樓的女兒房間,家裏處處都殘留她的身影。


    她曾坐在客廳的桌前,看著電視,邊拿湯匙舀食物。有一次,她嘴裏塞太多小番茄,連連眨眼,慌得不知所措。當時她五歲。


    她曾背書包站在玄關,明明根本不懂意思,卻嚷著「爸爸,我要出征了」。當時她正要去參加入學典禮。


    她曾半夜起床上廁所,太怕黑而故意大聲唱歌。當時她就讀小學三年級。


    她曾失足摔下樓梯,痛得嚎啕大哭,被嚇得麵無血色的我及妻子抱在懷裏。當時她才上幼稚園。


    家中的牆壁、柱子、榻榻米、紙拉門、地板、冰箱、洗衣機、窗戶、窗簾、電視、書架、天花板的花紋,甚至是馬桶上的缺角,都殘留著關於女兒的記憶。我不禁產生錯覺,仿佛將其中一樣切下來,用自己的身體給予溫暖,女兒就能重獲生命。


    關於女兒的回憶,並非僅限重大節慶或特別的日子。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中,女兒說過的每句話、做過的每件事,她的一顰一笑,生氣的神情,認真踩腳踏車的背影,及感冒躺在棉被裏的模樣,填滿我們的內心。然而,她已不存在這個世界。十歲那年,她的生命消逝,我們痛切體會到何謂「失去生存的希望」。


    妻子美樹曾說,倘若活著就得承受這種煎熬,她寧願不要出生。那是黑暗真實的懊悔。隻是,沒人能決定自己要不要被生下來。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再想深一點,任何人都有死亡的一天。既然得麵對這樣的恐懼,既然死亡遲早會降臨,不如一開始便不存在。


    「外頭那些媒體記者,搞不好今晚就會離開。」我開口。稱呼那些人為「媒體記者」算是很大的進步,以前我都叫他們「混蛋」。


    美樹坐在沙發上玩著桌上的數字遊戲。有點類似填字遊戲,必須計算數字,填滿每個方格。這一年來,我們經常玩那個遊戲。為了消磨時間,我們不斷填著數字。進行「計算」時,腦袋便會屏除不必要的思緒。


    「那些媒體記者幹嘛纏著我們不放?你不是早就發表過感想?」妻子並未生氣,純粹提出內心的疑惑。


    「我是在走出法院時說的。」


    妻子不想待在宣判現場,我將她留在家中,獨自前往法院。


    「既然如此,外頭那些人到底還想要什麽?」


    「大概是期待我講出不同的感想。不,他們隻是擔心其他記者搶到獨家報導。害怕前腳一離開,我便發表新的言論,到時就糗大了。」


    「我們不是在門外貼了張聲明?」


    「是啊。」那張聲明上寫著「我們夫婦身心俱疲,恕不接受任何采訪」。


    「都怪你愛跟媒體作對,才落得這個下場。」美樹顯然是在取笑我。這幾乎成為我們日常的話題。


    數年前,我常上電視新聞節目。針對社會局勢、生活瑣事、刑事案件或災害發表評論,不僅能舒緩寫小說的壓力,還能達到宣傳效果,所以我輕鬆接下通告。由於太過輕鬆,我往往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未經深思熟慮,觸怒媒體的發言自然不在少數。


    我後來才知道,那些粗魯幼稚的言論在電視台工作者心中留下極壞的印象。朋友曾給我忠告:「他們對你十分不滿,礙於你是暢銷作家才忍氣吞聲。要是哪天你過氣了,恐怕會遭到報複。」


    沒想到,朋友一語成讖。三年前起,我不再發表新作,舊作的銷量也逐漸下滑。不久,女兒的命案發生了。媒體采高壓攻勢窮追猛打,或許正是對我的報複。有時我不禁暗自揣測,電視台早視我為眼中釘。


    邊櫃上的電話,不斷接到新來電。盡管設為靜音,液晶熒幕仍閃個不停。手機也一樣,新訊息一封又一封湧入。世上太多人基於不同的動機想與我們夫婦對話。麵對現況,我甚至不知該心懷感激,還是失控抓狂。


    我和妻子有時會接電話,有時不會。原本我們決定不


    理會任何來電,但最近心境有些改變。不管是「你女兒遭奸殺而死」之類了無新意的毀謗中傷,或是答錄機中充滿惡意的留言,經過一次次傷心與折磨,我們逐漸習慣。


    更重要的是,如今我們找到明確的目標,那些看熱鬧的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圍觀起哄時,我和妻子早就踏上隻屬於我們的另一條道路,不會輕易被惡意的言行擊倒。


    「老公……」美樹走到客廳的窗邊,搭著窗簾。「我們能度過這一關嗎?」


    我們夫婦能不能度過這一關?我也想知道。美樹並非希望從我口中聽到答案,她沉默半晌,忽然輕快地說「嗯,根本沒什麽大不了」,仿佛想起這是早已解決的問題。


    我明白美樹話中的含意。跟女兒遇害的憤恨相比,其餘根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外頭終於下起雨。


    美樹將窗簾拉開一道縫隙,窺望門前的馬路。我坐在沙發上,也瞥向窗外,看見烏雲密布的天空。


    「要是下大雨,記者或許會離開。」我開口。


    「希望如此。」


    「我打開電視喔。」


    「好。」美樹的語氣中有所覺悟。


    我拿起遙控器,按下電源。畫麵一亮,出現烹飪節目的食譜,於是我切換頻道。明知看電視心情會更糟,我還是打開電視。我曉得這是必要的抉擇。


    畫麵上出現傍晚的新聞節目。若是平時,我會立刻轉台,但今天狀況較特殊。新聞正在報導我女兒的案子,字幕打出「嫌犯獲判無罪」。幾個大字經過特殊設計,簡直像電影《無仁義戰爭》的標題,我不斷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這一年來,我的心肌及精神應該鍛練得頗強韌,可是當那男人露麵,我依然感到五髒六腑在燃燒。心髒劇烈跳動,胸口好似壓著巨石。我不由得按住腹部,彎下腰。美樹表現得比我冷靜,但她的憤怒並未消失,隻是強忍著不讓怒火衝破皮膚。


    美樹大概是這麽想的。


    畫麵上這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是她最憎恨、最無法原諒的人。然而,見我們任由憎恨的情緒爆發,是那男人最享受的事。不願讓他稱心如意就必須壓抑憤怒。美樹恐怕不斷如此告誡自己,才能維持冷靜。


    美樹或許記得我以前說的話。談論「沒有良心的人」這個話題,幾乎成為我們夫婦間的一種儀式。


    「一般人會試圖在人際關係中尋求滿足,例如互相幫助,或是互相關愛。即使是優越感或嫉妒之類負麵情感也是生存的原動力之一。然而,在『沒有良心的人』眼裏,這些情感毫無意義,他們唯一的樂趣……」


    「是什麽?」


    「在遊戲中獲得勝利。在控製遊戲中成為贏家,是他們唯一的目的。」


    「控製遊戲?」


    「當然,或許連他們都沒意識到自己在進行這樣的遊戲。總之,根據書上的解釋,隻有控製他人並獲得勝利,才能成為他們生存的原動力。」


    書上寫著,這種人長期處於枯燥無聊的狀態。為了追求刺激,他們會不擇手段贏得遊戲。由於沒有良心,任何事都做得出來。


    「要是那男人也抱著這種念頭……」美樹微弱卻堅毅地說:「我們絕不能輸給他。」


    此時,我的腦海閃過另一個問題,差點脫口而出。「寬容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是否該對不寬容的人采取不寬容的態度?」這是渡邊老師,也就是文學家渡邊一夫在著作中拋出的議題。


    可惜,我們夫婦內心的寬容,早蒸發殆盡。


    那男人出現在電視畫麵。「就算照到臉,我也不在乎。因為我不是凶手。」他淡淡說著。


    我無法看清男人的神情,太過強烈的恨意妨礙視神經的運作。隻見他朝麥克風繼續道:「清白獲得證實,我鬆了口氣。希望對方不要上訴。」


    「有沒有什麽話想對山野邊夫婦說?」一名記者提問,聲音有點耳熟。以前參加電視節目時,或許見過麵。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盯著電視,卻無法思考。


    我忍不住移開視線。


    客廳的柱子有一道痕跡,女兒替玩偶量身高畫下記號的身影浮現眼前。


    空洞的腦袋裏,仿佛注入滾燙的岩漿。


    「沒特別想說的。」那男人故意目不轉睛地凝視鏡頭。「法院證明我是對的,他們是錯的。」


    畫麵逐漸褪色,愈來愈白。視野像罩著一層薄膜,我愈來愈看不清男人的模樣,辨識不出高挺的鼻子,及透著冷漠的雙眼皮。可是,不知為何,我清楚瞧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潔白的牙齒。恐怕是心中的種種思緒令我產生幻覺。


    外頭傳來笑聲。門前某個嗓音粗獷的記者或播報員喊著「真是傑作」。大概隻是閑聊中冒出的一句話,不是針對我們夫婦,也不是因為聽到那男人在電視上的發言。然而,他的笑聲還是激起我心中的波浪。


    「下雨了。」美樹看著窗外。


    我有些暈眩,搖搖晃晃走到她身旁。透過窗簾縫隙窺望,外頭下起毛毛細雨,幹燥的路麵逐漸改變顏色。


    一名記者注意到我們,猶如玩捉迷藏的孩童般,無禮地指著窗戶嚷嚷「在那裏」,隨即起身,將巨大攝影機對準我們。周圍的人跟著喧鬧起來,攝影鏡頭恍若瞄準我們心髒的槍口。


    「拉上窗簾吧。」我說,但美樹仍盯著窗外。


    「怎麽?」我問。


    「有個怪人。」美樹回答。


    我湊近美樹,往狹窄的窗簾縫隙望去,一輛腳踏車通過門前。那是俗稱「淑女車」的腳踏車,平凡無奇,可是跨坐在車上的,是年約三十五的西裝男子,顯得相當衝突。他的腰杆挺得筆直,宛如教養良好的小孩。騎腳踏車的方式一板一眼,簡直像示範教學,令人不禁懷疑他剛學不久。他在雨中緩緩騎來,停在門口附近,然後蹲下身,慎重為腳踏車上鎖。


    「認識的人?」美樹看著穿黑西裝、打細領帶的高瘦男子,但我毫無印象。「他也是記者?」美樹接著問。「大概吧。」我隻能這麽回應。可是,對方怎麽瞧都不像記者。季節剛入秋,他卻戴著黑手套。


    一身黑的男子走向守在門口的記者及攝影師,登時遭到包圍。記者以為男子是我認識的人,立刻舉起麥克風。


    美樹的反應非常快。她步向對講機,按下監視熒幕旁的按鈕。如此一來,我們便能掌握外頭的動靜。


    不曉得美樹為何采取這樣的行動,或許是很在意男子的來意。事後想想,那真是重要的瞬間。若不是她按下監視熒幕旁的按鈕,我們就不會聽見外頭的交談,當然也不會對男子產生興趣,甚至允許他進入家中。那麽,往後的發展將截然不同。


    「能不能請你們讓條路?」男子開口,打算走近裝設門鈴的柱子。


    「您是山野邊先生的朋友嗎?」某記者問。


    「你們呢?你們是山野邊先生的朋友嗎?」


    「我們隻是來采訪。」


    男子數數在場的記者及攝影師,「總共十人?你們準備在這裏待多久?」


    此時,記者群似乎察覺男子行跡可疑,並非尋常人物。約莫是判斷機不可失,期待男子帶來一些意外插曲,口吻頗為興奮。「這不算什麽,一年前這裏擠滿記者,簡直像大名出巡。」一個記者大剌剌地說。


    「大名出巡?」男子極為不快地咕噥:「啊,是指『參勤交代』(注:江戶時代的幕府對諸大名(藩主)訂下的規矩。每隔一年,大名就須率眾前往江戶居住一段時間,以示忠誠。)嗎?還真是懷念。」


    「懷念?」


    「我參加過三次,那檔事實在麻煩透頂。」


    不僅是我,外頭的記者也聽得一頭霧水。


    「什麽


    『參勤交代』很麻煩,你在講哪個時代的事情?少開無聊的玩笑。」一個記者氣衝衝地問。


    「我參加過路程最長的一次,是從盛岡出發,連續走五百五十六公裏,大概要花十二天十一夜。不過,我半途就離開了。比起來,在奧入瀨散步兩小時還有意義得多。知道嗎?大名坐的轎子其實相當不舒服。」


    我從熒幕上移開視線,覷向身旁的美樹。聽著男子的話,我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此時,頭頂上傳來劈裏啪啦的劇烈聲響。雨突然變大,以驚人的氣勢擊打屋頂。我望向熒幕,外頭的記者全慌了手腳,各自逃散,連早穿妥雨衣的人也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門鈴響起。我與美樹錯愕地麵麵相覷。我按下回應鈕,說一聲「喂」。若是平常,我根本不會理睬,但雨聲牽動了我的情緒。


    滂沱大雨中,響起男子沉穩的話聲。「我帶來重要的消息,能不能進屋詳談?」


    「您是哪位?」美樹試探地問。


    「敝姓千葉。」對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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