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喵生贏家組


    圖源:請給我一個這樣的弟弟


    錄入:學長的便當由我來吃掉


    「巧。」


    在櫻花樹下,有人叫了原田巧的名字。不用回頭也知道叫的人是誰。會直呼巧名字的,除了家人之外,就隻有一個人。


    巧望著站在一旁的永倉豪。為了做出這個動作,臉部還得略微向上抬起。巧並不矮小。在新田東中學的一年二班裏,巧是最高的,將近一百七十公分,不過豪卻比他還要高大,不單單是身高,還包括了肩寬、腰圍以及脖子的粗細。裹在黑色學生服裏的身軀健壯而結實。


    「天氣真是不賴。」


    豪伸了個懶腰。四月的天空在兩人的頭頂上延展開來。天空一片蔚藍,藍到看起來帶點綠色。飛機雲拉著白線,由東往西橫貫了過去。一枚櫻花花瓣落在肩膀上。櫻花的開花時間隨著地點會有很大的不同,這是來到新田市之後才知道的。時間是四月半的現在,校園裏的幾株櫻花早已落盡,正要變成葉櫻(注:隻剩葉片的櫻花樹),不過位於校舍背後的這棵卻還沒有盛開。


    一個月前,原田一家搬到了外公所住的新田市。這個人口數目不到六萬的地方都市聽說是個頗負盛名的櫻花觀光勝地,但實際上櫻花的數量比傳聞中還要多,車站前、校園、公園、舊城城址全都埋在花海裏頭。巧對花並沒有興趣,尤其不喜歡開了整片的花,唯獨這棵立在陽光底下的櫻花卻讓他感到中意。細長的樹幹加上醜陋的枝條,上麵掛著不合時節的花苞,直挺挺立在那裏的模樣相當逗趣。


    巧一麵用手指把肩上的花瓣彈掉,一麵說道:


    「豪。」


    「啥?」


    「走了吧。」


    接著他拿起腳邊的包包,催促著豪。


    「你不看棒球社的練習?」


    「我已經看夠了。」


    新田東中的校地是很久以前由田地改建而成,平坦且寬闊,尤其是操場,特別寬闊。看在父親因工作的緣故而在東京、大阪等都市屢屢搬遷的巧眼中,這個操場寬闊到令人有點驚訝。即便現在是放學、進入社團活動的時間,足球、田徑、手球,以及棒球隊的成員正在各自活動著,人數相當多,不過操場看起來還是相當寬闊。


    「巧。」


    豪一麵與他並肩走著,一麵屢屢回望著操場。


    「為什麽你沒有一入學就馬上加入棒球社?」


    入學典禮已經過了六天。典禮才剛結束,社團申請書就發了下來,隻要填上想參加的社團名字,寫上本人和監護人的姓名順便蓋章,然後向學校提出申請,當天就能參加社團活動。豪在入學典禮回家之後馬上就寫好了,他以為巧一定也是這樣,所以那天巧在深夜打來的電話讓他嚇了一跳,瞬間差點讓他一口氣噎住。


    「社團申請書先不要交。」


    巧如此說道。豪先把瞬間哽住的那口氣吐出來,然後問他原因。


    「原因不重要吧。反正明天先不要交。」


    「那要什麽時候交?」


    「最慢什麽時候交?」


    新田東中的所有學生全都要隸屬於某個社團,不過學校會給予一個禮拜的考慮時間,學生可以用這段時間來參觀社團做決定。一旦決定了社團,至少得持續一個學期。記得在名為《學生手冊》的小本子上麵這樣寫著。從服裝、讀書的方法到度過假期的方法,全都用細細的字寫得密密麻麻。豪一麵心想:「真是有夠蠢」,一麵隻挑出社團活動的相關部份來看。巧想必是連翻都沒翻就扔了吧。


    豪重新握緊話筒,然後回答:


    「不是在一個禮拜之內就要交嗎?」


    「那就先等一個禮拜。」


    「為什麽要等?」


    豪不懂為什麽要等一個禮拜。


    「等一個禮拜,那這段時間要做什麽?」


    「自行練習。」


    就這樣,電話被掛斷了。


    嘟嘟的電子聲在耳邊回響。


    「什麽啦!巧,怎麽回事啦?」


    被切斷的電話不可能傳來答案,不過他還是出聲問了一下。


    豪決定進了國中就加入棒球社。其實不能說是他早就決定如此,應該說他是為了打棒球才去上國中,至少豪的目的是要和巧組成投捕搭檔來打棒球。不隻是國中三年,他還打算一直持續下去。年紀還不到十三歲,自己將來的樣子連個影子都還沒看到,不過他就是一直要持續接巧的球,這樣就能清楚看見自己身為捕手的模樣。巧的球就是有這樣的魅力。第一次看到是在去年夏天縣少棒大會的會場上,當時豪所屬的新田星星隊在第二輪的比賽敗北。


    「豪,來看看下場比賽出場的投手。我看了第一場比賽,這個人不簡單。」


    在準備回家的時候,豪被教練叫住。坦白講,當時他心裏隻有「拜托,饒了我吧!」的心情。當時的時間是八月,在大太陽下比了兩場比賽,整個人都累癱了。在回程巴士抵達之前,他隻想到樹蔭底下吃個冰淇淋。他之所以會聽教練的話,是因為心想這是打棒球的最後一次機會。和媽媽說好了,進了國中就要以課業為重。隨便找個有趣的社團、隨便讀點書,這樣也就夠了。


    不過難得誇獎人的教練竟然會一臉正色地說這人真是不簡單。豪心想瞧瞧被他這樣形容的投手,應該也能夠當成回憶。


    在盛夏的熱浪與陽光中,簡直快令人暈眩的球場上,第二輪的第二場比賽在下午一點開始。豪和巧的球在那裏相遇了。難以相信站在投手丘上的少年居然和自己同年,若比身材,自己遠比他要來得壯碩,對麵穿著直條紋球衣的投手看起來甚至有點單薄。不過那球又是怎麽回事?完全沒擦到球棒,直接進入捕手的手套。仿佛可以聽見球的聲響。


    ——啊,好想接接看那個球。


    不是以打擊者的身份打擊出去,而是以捕手的身份接球,這股念頭從身體內部湧了上來。每五、六球就會漏接一球的捕手,令人看了真是著急。


    自己就不會這樣,每一球、每一球都會集中注意力,仔細把球接住。要是換成自己,會更……洶湧而來的情緒隨著心髒一起劇烈跳動。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經驗。


    隔天的八強賽、四強賽他也看了,連一周後的冠軍賽他也自己一個人去看。不在乎搭巴士單程就要花上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還有八月的酷熱。不僅僅是縣大會,中國地區大會(注:指日本的中國地區。近畿以西的地方稱中國地區,範圍包括鳥取縣、島根縣、岡山縣、廣島縣、山口縣)他也去看了。去廣島,就隻是為了看巧的投球,那是十月的事。


    ——好想接接看那個球。


    在秋日的陽光底下,豪心裏再度強烈地這麽想著。但是想也沒用,隻能舍棄,舍棄自己心底所萌生出來的強烈念頭。他覺得自己是個平凡且無用的人。媽媽常講的「悲哀」這個字眼,現在活生生地逼近在眼前。


    從廣島回來之後,豪沮喪了一陣子,所以在聽到巧要搬到新田的時候並確認這件事情是千真萬確時,他真的差點相信神的存在,甚至還到新田神社,在香油錢箱裏丟了兩枚五百圓的銅板,而且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要接巧的球,持續接他的球。


    在和巧相遇、第一次將巧的球接進自己棒球手套裏的那一刻,豪就這麽決定了。首先是進入國中,和他組成正式的投捕搭檔,所以他才會想盡遠向棒球社提出入社申請,好進行練習。雖然豪並不清楚巧對他是怎麽想的,不過巧想玩的應該就是棒球,至少這一點是他知道的。而巧卻要他等一個禮拜,因此豪不問原因等了他六天。


    今天是星期六,後天星期一是提出入社申請書的最後期限


    。豪所念的四班,幾乎所有人都已決定了社團。連新田星星隊的隊友東穀、澤口也都加入棒球隊,甚至此時正在操場上奔跑。這讓豪感到有些著急。


    「巧。」


    巧把包包夾在腋下,兩手插進口袋,並沒有回答。豪已經習慣他的這種態度,所以不會生氣。


    「你好好跟我說啊!為什麽非得等上一個禮拜?」


    巧停下腳步。身體轉動九十度,用眼角上揚的淩厲目光直直逼視著豪。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巧絕對不會轉移他的視線,那是讓對方看了不由得會後退的視線。對於那雙眼睛,豪差不多也習慣了。


    「我不是說過自行練習了嗎?」


    放學之後,兩人確實有在公園練習跑步、柔軟體操、傳接球及伸展體操。


    「可是,自行練習是職業選手因應集訓即將開始所進行的。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交入社申請書,到操場上去好好練習。」


    豪對著操場方向稍微抬了抬下巴。順著他的動作,巧的目光也移向寬闊的操場。


    「你要是有所顧慮,不交申請表也無所謂,不過總要稍微說明一下。」


    「我覺得不安。」


    巧用一句話打斷了一切,然後再度邁步往前。


    「啥?什麽?你說了什麽?」


    「我說,我覺得有點不安。」


    不安?球迷(注:日文『球迷』(fan)的發音近似『不安』)?豪不太了解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喂!慢著,巧。等等!『不安』指的是那個『不安』?『不安心』的意思嗎?」


    豪用手指在空中寫出不安的字形。


    「不然會是哪個?別問這種蠢話。」


    「不安」雖然是個隨處可見的字眼,卻沒想到會出自巧的嘴裏。對自己擁有絕對的自信,既不是驕傲自大,也不是自以為是,而是篤信自己體內所擁有的力量。巧擁有這樣的能力。沒想到這家夥也會不安、恐懼及迷惑。


    「不會吧。」


    豪忍不住大叫出聲。巧轉過身來,一旁走過的幾名女學生也跟著轉身,然後哄然發出了笑聲。


    「自己一個人叫什麽叫?」


    「為什麽你會覺得不安?我是聽說新田棒球社的社員不僅多,練習也很嚴格,不過憑你的實力,應該沒必要不安吧!你在講什麽,我聽不太懂。」


    豪一麵說著,一麵察覺巧的眉頭稍稍皺了起來,臉也微微發紅。


    (啊,他生氣了。)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巧把手從口袋裏抽了出來,手腕往前揮動,一個小小紅紅的東西飛了過來。豪來不及閃避被擊中右肩,感覺很痛,於是他用右手把正要彈落的紅色東西接住。那是一顆用幾乎會把眼睛染成鮮紅的紅色紙張,包著的硬硬小小圓球狀糖果,要是打中了臉應該會很痛。但是巧不可能瞄準毫無防備的臉部,所以找了接近臉部、足以教人大吃一驚的地方直直扔了過來。他看來很生氣。


    「巧,你生氣了?」


    「廢話!怎麽會有那麽蠢的誤會。」


    「什麽誤會?」


    「我說的不安,指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們那些人。」


    豪懂得「他們」指的是棒球社的人,不懂的是他所說的「不安」。於是他大步走向巧,來到他身邊。巧仿佛等著他似的發出了歎息。


    「操場看起來很大吧?」


    「嗯,是啊。新田東中的操場在這邊也算很大,不過那又怎樣?」


    「原本我也打算一入學就交入社申請書的,不過看了他們練習的樣子後,發現操場似乎顯得更大了,所以讓我覺得有點不安。該怎麽講才好咧……」


    巧陷入了沉默。豪感覺他正在努力尋找對自己說明的用語,所以靜靜地等待著。


    「嗯,總之就是操場很大。不過大歸大,要是大家都動起來,感覺就不會太大。現在也是這樣,操場看起來與其說是大,不如說是空曠,因為練習的人動作遲鈍又緩慢。春天是個必須好好儲備基本體力不可的季節,不然撐不到夏天的比賽。我對這點感到有點不安。」


    也就是說,因為對棒球社的練習感到不安,所以這一整個禮拜就由自己進行訓練。巧說的是這個意思。


    「清楚了沒有?」


    「很清楚。」


    「那就好,下回不要叫我一一解釋,實在太累了。還有入社申請書,星期一可別忘了。」


    「星期一要交?」


    「不然咧。總不能老是兩個人自己練習,天氣變暖了,操場上的人動作也比較正常了。」


    這樣的對話,要是被棒球社的成員聽到可不得了,總覺得有點別扭。


    「你在笑什麽?」


    「不,沒事沒事。今天還是吃了午飯之後,一起去公園哦?」


    「當然。」


    豪把糖果放進嘴裏。有汽水的味道。


    「還有哦。」


    這回遞過來的是用黃色包裝紙包裝的糖果。


    「喂,你老是帶著這種東西啊?」


    「我有糖尿病,需要甜的東西。」


    糖果差點滾到喉嚨深處。


    「糖尿病,怎麽可能……你是胡扯的吧?」


    「是胡扯的。」


    巧不帶一絲笑意地這麽說完,然後快步往前。


    就像對眼睛已經習慣快速球的打者,投出會擾亂擊球節奏的慢速球一樣,巧三不五時會講這種冷笑話。


    吞下汽水味的唾液後,豪嘀咕地說:「這笑話真是無聊」。


    外公的家有個石門。進門之後就會看到一棵大大的梅樹。一個月前搬到這棟房子的時候,梅樹開滿紅色的花,發出濃鬱的甜香,現在則是長出了嫩葉。陽光透過淺綠的葉片,落在巧的頭上。巧用手掌試著遮住陽光,皮膚則染上淡淡的綠色。


    「哥哥。」


    聽到聲音的同時,有人從後麵撞了上來。


    「青波,嚇我一跳耶。」


    「你站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在和梅樹講話嗎?」


    「笨蛋,我又不是你,哪能和梅樹講話。」


    青波晃動著書包笑了起來,他現在是四年級。依四年級的標準他的個頭算瘦小,從短褲裏露出來的腳比梅枝還細,因為出生就是早產兒,經常發燒,還得過好幾個巧聽都沒聽過的病。自從生了青波之後,身為母親的真紀子專心地撫育他,要是少了母親細心注意的嗬護,青波想必也長不大。雖然印象不是很清楚,但巧其實是知道的。不過這陣子青波很有精神,自從來到新田,和外公井岡洋三住在一起、不顧真紀子的強烈反對加入新田星星隊之後就很有精神,甚至還長高了些。


    「哥哥一定是在跟梅樹講話,我知道。哥哥,這棵樹會不會結很多果子?」


    青波仰起頭說著。他那既白又薄的皮膚,染上了比巧的手掌更為鮮明的綠色。


    「它哪會結果,沒那個本事啦。」


    「是樹跟你講的嗎?」


    「笨蛋,別鬧了。」


    巧作勢推開青波,走進了玄關。室內傳來咖哩的香味。


    「你回來啦。啊!巧,青波人呢?我有聽到他的聲音。」


    「在跟樹木講話吧。對了,我肚子餓了。飯咧?」


    「我做了咖哩。青波、青波,快點進來。」


    真紀子穿過巧的身邊走了出去。青波的笑聲響起。


    來到廚房,外公洋三正臭著臉把咖哩送進嘴裏。


    「我回來了,外公。」


    「回來啦,要吃咖哩嗎?」


    「我肚子快餓死了,也沒其他東西吃吧?」


    「難吃!甜得不得了,還加了一大堆蘋果鳳梨之類的。」


    那表情看起來好像真的很難吃。


    「那是青波愛吃的,甜味水果咖哩。」


    「我又不是青波。」


    洋三用拳頭敲著桌麵。


    「看也知道,有什麽好生氣的。」


    「我愛吃的是加了洋蔥,會辣的那種。真紀子那家夥居然不理我,把我這老爸當成什麽了。」


    「沒用的啦!老爸哪敵得過青波咧。而且隻要吃慣了,水果咖哩也滿好吃的。」


    洋三用鼻子哼了一聲。


    「巧,你要是想繼續打棒球的話,什麽吃慣了就滿好吃的這種話,千萬不要隨便說。」


    「怎麽講?」


    巧握著湯匙的手停了下來,望著外公。洋三曾經當過高中棒球隊的教練,擁有參加過四次甲子園春季大會、六次夏季大會的經驗。那是巧出生以前的事。洋三很少提到棒球的事,巧也沒想過要從洋三那裏問出什麽,不過聽到「棒球」這兩個字從外公嘴裏蹦出,神經像是被針紮到一樣顫抖了起來,於是他把身體往前挪。


    「食物的重要,不隻對於運動選手。食物是在支撐人的身體。」


    「總之,就是要營養均衡吧。」


    巧將湯匙轉了半圈,指向洋三的盤子。


    「那這咖哩可就厲害了!有番茄、胡蘿卜、香菇、水果、洋蔥、馬鈐薯,應該還加了大蒜,還有牛奶、牛肉和蜂蜜,很豐富吧!這可是媽媽特製的精力餐。」


    「裏麵有放那麽多東西?」


    洋三皺起了臉,然後搖頭。


    「光聽就覺得惡心。巧,我想講的是自己該吃什麽、自己需要什麽,要用自己的腦袋去想!這需要知識。為了自己,這裏要經常動一動。」


    洋三用手指輕敲滿是白發的腦袋。


    「不隻是食物,不能用自己腦袋思考的人是無法打棒球的。」


    「用自己的腦袋思考、憑自己的意誌行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若連這點都辦不到,怎麽投出自己的球?」巧心想。


    「外公。」


    「怎樣?」


    「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幹嘛特地拿出來講?」


    洋三盯著巧的臉看了一會,嘴裏叨念著:「理所當然,是吧?」這幾個字。


    「啊!咖哩,好棒哦。外公,我回來了。」


    青波和真紀子走了進來,帶著嫩葉青澀的味道。


    「青波,怎麽樣?這樣吃得完嗎?還有草莓,要不要吃?哎呀,不可以啦!要先洗手。」


    青波將兩隻手在巧的麵前揮了揮。


    「放心啦!我剛剛在梅樹那裏用太陽洗過了,哥哥。」


    「我可不管。」


    「來,快點去洗手。要用肥皂洗喲!」


    青波被真紀子推著,磨磨蹭蹭地走向洗手間。洋三馬上用不悅的聲音說道:


    「真紀子,你這是什麽咖哩?」


    「什麽咖哩?不就是特製水果咖哩嗎?爸,要不要再來一盤?」


    「這種東西誰還吃得下第二盤。咖哩應該要更簡單一點、辣一點才對。」


    「這就是我們家的味道。幹嘛啊!整盤都吃光了還要抱怨。」


    「不論你端出什麽,我都會吃完。但是你不懂得做菜的基本道理。」


    「爸!」


    真紀子細長的眼睛變得淩厲。


    「你再羅唆,下回不管烏龍麵還是味噌湯,我都要加番茄和鳳梨。」


    「這是對親生老爸該講的話嗎?不肖女!」


    巧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將咖哩送進嘴裏。真紀子和洋三每天都要上演一次這樣的戲碼。在一旁聽就會知道這隻是有點奇怪的單純口舌之爭,最後大多是由洋三的一句:「好懷念死去的老伴」來作結束。今天也是一樣,洋三刻意地長長歎了一口氣後說道:


    「唉,好想念死去的老伴,她真是個體貼的好女人。」


    比賽結束。巧從包包裏拿出入社申請書,擺在真紀子麵前。


    「這是什麽?」


    「入社申請書。簽上監護人的名字,然後蓋章。」


    「哎呀,巧,你還沒加入社團?」


    真紀子拉高了聲音,相當驚訝。


    「就因為是你,我還以為你會馬上加入棒球社。」


    巧發出苦笑。這一整個禮拜,他都在四點之前回家。當然馬上就換了衣服,出門去跟豪練習,但隻要稍微留意,不可能沒發現他有沒有參加社團活動。真紀子老是這樣,沒興趣的事她就不會留意。「她是對我沒興趣,還是對棒球沒興趣?」巧三不五時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然後自己回答:「或許兩者都有吧」。


    如果是那樣,那也無所謂。巧本身對媽媽也不感興趣。


    「星期一要交,晚上要簽好。」


    巧站了起來。時間已經過了兩點,想到豪正在等他:心裏就有點著急。


    「巧,等一下。你那是什麽態度!那是拜托別人的態度嗎?」


    巧麵對著母親保持沉默。時鍾滴答滴的響著。


    「就算我們是母子,你在拜托別人的時候也要注意用語和口氣。不能『啪』的一聲就把紙放下,要別人簽名吧。為什麽你老是命令別人?」


    「我沒有命令別人。」


    「那你是在拜托別人羅?」


    也不算是拜托。自己的入社申請書,需要監護人的簽名和蓋章,就這麽簡單,沒必要向母親低頭。


    「媽,我決定加入棒球社。」


    「這種事我知道,我不會阻止你的。」


    「我決定自己要做的事情,沒必要拜托你吧。」


    真紀子的臉頰抽動了一下,連巧也看得一清二楚。


    「為什麽你隻能用這種方法來想事情?會有入社申請書,就是因為需要父母親的同意。既然如此,你就應該好好來拜托我,不是嗎?」


    洋三小聲地咳嗽。


    「真紀子,你也別那麽誇張。不過是一張人社申請書,幹嘛那麽緊張。」


    「爸,你不要講話。巧老是這樣,一副理所當然、自己可以決定所有事情的樣子,並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決定的事別人也該遵守,這種想法不見得處處管用。要是我反對你加入棒球社,那你怎麽辦?」


    「你反不反對,和我無關。」


    巧用手背緩緩拭著嘴角周圍。他看著時鍾,二點十五分,豪正在等他,或許已經一個人開始跑步了。真紀子的神情不再那麽嚴肅,露出微微笑意。


    「和你無關?說得也是,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可是滿是泥巴的球衣是誰在洗?比賽時的便當是誰在做?球、手套和球棒是誰在買?巧,你要打棒球是你的事,不過你也得稍微想想是旁邊的人在支持你吧。」


    所以才得拜托你?跟你低頭說我想加入棒球社,請你同意?巧握緊了拳頭。


    媽媽所說的並沒有錯。待在少棒隊的時候,媽媽不知替自己仔細洗過多少次沾滿泥巴的球衣;遇到早上有比賽的時候,也一定會替自己做便當;還有把1號的背號縫得既牢又直。這些巧都明白。


    「媽,或許又會給你帶來麻煩,不過我想打棒球,請你幫忙。」


    其實隻要這麽一句話。用半開玩笑的口吻,擺個低姿態也就罷了,這點巧也明白,不過他還是站著緊握拳頭。桌上的入社申請書映入眼簾。


    (為什麽需要那種東西!)


    心裏猛然出現這種想法。我想打棒球!想投那個白色的小球、打擊、奔跑。為什麽想實現這個念頭,就得需要那張紙?需要雙親的同意?如果隻需要自己的名字,自己就可以簽。為什麽不能就那樣?進入國中的棒球社,就隻是這樣而已,為什麽憑自己一人的力量不能決定?


    「媽媽、哥哥、外公,你們看。」


    青波跑了過來,兩手都是泡泡。


    「你們看哦!」


    青波用拇指和食指做出圈圈,然後慢慢吐氣,肥皂泡泡隨著氣息膨脹起來,接著他把手往旁邊揮動。像魔法似地,如網球般大小的肥皂泡泡飄浮在空中。


    肥皂水薄膜映照出各式各樣的顏色,朝著巧的鼻子靠近。巧下意識地伸出手來,用手指戮了戮肥皂泡。泡泡無聲無息地破了,從眼前消失。肥皂水噴在臉上,「哇」地一聲,青波笑了,真紀子也笑了。空氣搖晃了一下,變柔和了。巧歎了口氣說:


    「我換了衣服要去公園。」


    「是嗎?別太晚回來。」


    真紀子的聲音很平靜。巧關上廚房的門,再度歎氣。


    「真紀子。」


    洋三朝著關上的門瞄了一眼,然後叫她的名字。


    「你講得太過火了。」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講得太過火了。我也知道不行,應該要停下來。」


    「真是個不像樣的媽媽。巧還真辛苦。」


    「不要講得好像都是我的錯。」


    真紀子坐在椅子上歎氣。


    「其實我很擔心他,爸爸……」


    眼眶裏一陣濕熱,淚水浮了上來。真紀子許久沒在父親麵前落淚。


    「你看那孩子能不能安然度過國中三年?」


    「什麽意思?」


    「就是他那性格啊!像剛剛,他隻要說句『拜托』不就得了,可是他卻說不出口。向人拜托、道歉、妥協,他全都不會,這樣國中三年要怎麽過?就算不提這個,還有同儕之間的排擠之類一大堆問題。像巧這種古怪的孩子,一定會被整得很慘。」


    「巧會被……整得很慘?」


    洋三仰起頭來笑道:


    「那家夥,別人哪整得了他。」


    「爸,那是你對巧偏心。我是真的在煩惱:心裏焦急得想說是不是該為他做些什麽。那孩子從小就很有主張,而開始打棒球之後,他的個性就跟他的球速成正比似的,球速越快性格也就變得越硬。對自己有自信和不跟別人妥協應該是兩回事。像這種事,如果不教教他的話……幹嘛啦,是哪裏奇怪啦,爸。」


    洋三匆忙遮住笑開的嘴角。


    「沒事沒事,真是令人驚訝。因為你平常不太關心巧,我還以為那孩子的事你都沒在注意。嗯,球速和性格的關連,這的確是很有深度的見解。你要是真的那麽擔心,那就不要羅哩八唆,坦白地告訴他:『巧,媽媽很擔心你』不就得了。」


    洋三模仿真紀子的聲音。青波兩頰塞滿咖哩發出了笑聲。


    「爸,別鬧了。你仔細想想,就算棒球打得再好、球遠再怎麽快,那樣還是不夠。要是弄不好人際關係,連棒球都不能打,最後還會被人整得很慘……」


    「哥哥才不會輸給任何人!」


    真紀子和洋三同時望著青波的臉。


    「豪跟我說過:『你哥哥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我也是這麽想的。」


    「豪這麽說?什麽時候?」


    青波將視線移向空中,稍微想了一會。


    「這個嘛,我剛升上四年級的時候。豪教真晴他們投球,那時我問他:『上了國中之後,會不會有比哥哥更棒的投手?』結果豪說沒有……嗯,後來我又問他:『有沒有人可以打得到哥哥的球?』他也說沒有。他說你哥哥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


    洋三用左眼向真紀子使了個眼色。


    「哈哈,這下有意思了。做母親的擔心他會被人整得很慘,而他的搭檔捕手卻說他不會輸給任何人。到底哪邊才對咧?」


    「爸,你好像挺樂的。」


    「是啊。身邊有像巧、青波這樣有意思的孫子,要是心裏不樂,那就太可惜啦。好了,我該去砍柴燒洗澡水了。青波,你來幫忙。」


    「思,我來幫忙。不過等阿真他們來了,我就要休息哦!」


    仿佛掛在洋三臂膀上似的,青波也出去了。


    真紀子一個人在廚房,盯著那張入社申請書。巧已經在學生名字的欄位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像硬筆字帖般鋼硬工整的字體(注:硬筆指的是鉛筆、鋼筆之類)。


    (那孩子從小就很會寫字。平假名、片假名都是由我抓著他的手,一筆一劃教他的。)


    ——巧握著6b鉛筆,正在練習寫字。


    「巧巧好厲害。啊,不過那裏錯了。」


    真紀子從後麵伸出手來,抓著巧的右手,然後一起寫字。


    巧笑著,把頭枕在母親胸前——


    (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這裏她才發現,事隔還不到十年。連握一支鉛筆都顯得太小的手,在不到十年的時間,手指已經長得比母親還要長、手掌也變得寬闊。要是去碰它,隻會被它給甩開。


    「要是心裏不樂,那就太可惜啦。」


    真紀子低聲念著洋三所講的話,隨後在入社申請書上簽下丈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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